他一身风尘仆仆,而手中却是拎着一只乌沉坛子。沈浣只觉那坛子似是有些眼熟,半晌脑中灵光一闪,那坛子正是当年两人百泉轩中对饮之酒。她的母亲在她出生之时埋入梅树之下,本是为了她出嫁之时所备的女儿红,却被那时尚一无所知的她兴之所至挖了出来,同俞莲舟倾谈对饮。
俞莲舟一手拎了酒坛,并不言语,只定定的看着沈浣。
沈浣蓦地明白过来,喉间哽咽。原来他不辞而别,竟是为得这坛女儿红。
萧策拍了拍沈浣肩头,“营中禁酒,你若是不想三军未发之际身为主帅先被杖二百军棍,那便同俞二侠出营去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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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远山如黛。
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映出两个影子落在平野之上。沙河流水湍急,滔滔而去,一如光阴,不付西归。上一次两人这般于沙河并肩而行,已是八年之前的旧事。俯望坡下,便是灯火初上的汝阳城。两人并肩的影子交叠,静谧而沉默。
沈浣侧头看向身边的俞莲舟,沉肃清耿一如往日,只是此时他眉宇竟被夕阳映得柔和了数分,正看着她。
“二哥,我……”似乎两人从相识的第一天起,无论多少默契,都甚少付诸言语。彼时心意相通,自是不用多言,然则如今却是万语千言到得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俞莲舟见她一路已是数次欲言又止,侧头看她,低声道:“阿浣,你我虽未行礼,可于我心中,已将你当做妻子。既为夫妻,如今你又有何话不可直说?”他声音低沉,神色端肃,话语出口,不似情人间絮语,沈浣却是手上心中均是一烫。那样的话语下,被重重遮掩的情意,她看得明,触得到。
如此情意,她又可能担得起?
见她仍是欲言又止,俞莲舟自捡了坡上横卧断木坐了,拍了拍身侧位子,看着沈浣。
沈浣却是不动,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却是“二哥,我明日……便要发兵了。”诸般话语,一开口,却又是兵事。
俞莲舟拉她坐下,却不接她话,缓缓开口:“江湖儿女,也无谓繁文缛节,只是这酒,却是一定要喝的。”说着将手中那坛女儿红揭了封泥递与她。
沈浣看着手中的女儿红,却是半晌动也不动。夕阳渐落暮色四合,她便那般静静的看着这一坛女儿红出神,良久,声音轻似鸿毛,同俞莲舟轻声道:“我……”话到一般,再不知如何说下去。
俞莲舟见她话语总是未竟,沉默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极为仔细的纸笺。展开来看,沈浣一怔,笔迹苍劲决绝,正是皇集一战之前,她自知九死一生,托纪晓芙带给俞莲舟的遗嘱。只是却不曾想如今他竟还收得妥帖。
他如何不懂她那些出不了口的言语?昔日的皇集,明朝的北伐,每每当临九死一生之际,此心此志此情此义,皆在给他的那薄薄一纸书信之上,清楚明白,如磐如石,不曾或移。
沈浣眼中蓦地酸涩,看着那张纸笺,半晌道:“二哥……我从征多年,只是想为阿竹,为自己,也为世人求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只是这一念太难,这一条路也太远,如今北伐,胜败难料,这故园,或许我终能到得……”也更或许,我只是那用血肉金戈铺就这通往故园之路的人。
此言便是不说出口,俞莲舟又何偿不知?
“阿竹的后事,你不用担心。你与他的承诺,我自会替你相践。”他说着反握了沈浣的手,沉声道,“此去经年,沙场之上定得保重。师父与吴老已经议定了婚事,待你回来便可完婚。”
沈浣微微一颤,轻声道:“若是……我再也回不来呢?”
俞莲舟看着她湿润的双眼,字字深重叹息,却又字字掷地有声:“此生风波太多,你我若注定不得,便再等一世又如何。”
他说着竟是异常亲密的替她理了理鬓边青丝,以手背替她擦去顺着脸颊而下的泪水,轻声问道,“这女儿红,你喝是不喝?”
喝了,她便是他的妻。
便是应了他这一诺。
沈浣喉中哽咽无可言语,却是拿起俞莲舟递过的酒坛,整整饮下一口。醇烈琼浆由喉中流下,直烫热到心里。俞莲舟拿过她递来的酒坛,将那余下的女儿红一口饮尽。
亲结其缡,便是此生不得相守,来世也必当相候。
沈浣靠在他肩头,轻唤道:“二哥。”
“嗯。”他揽着她。
“无论生死,我总会回来。”她声音虽低,却是清清楚楚。
生当身随,死当魂归。
“嗯。”他依旧应她,声音低沉,一手却扶起她枕在他肩上的头,沉沉暮色之中,看着她晶亮的眼,轻轻一叹,俯首之间,吻上了她的唇。唇齿之间些微酒香四溢,温厚而灼热,克制却缠绵。她全无可拒,心情激荡之下周身微微发抖,任他揽着自己,紧紧回抱着他,娓娓相承。微凉夜色之中,气息交融,滚烫灼人。
斜月划过天际,东升西落。
“二哥。”她唤他。
“嗯。”他应她。
“二哥。”她唤他。
“嗯。”他依旧应她。
“二哥……”
“嗯。”
但凭斗转星移,两人并肩而坐,于情于诺声声依旧。
东方拂晓微白。
相依一夜,便能作相守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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