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大圣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今日如何忒的反常?若是依照旧日的规矩,本待是三更乌云遮月、虫鸣蛰伏睡眠之时,你我方能担猪抬羊、备酒置菜,匆匆赶去太学地庙俯首垂立,听候那厮白骨恶物的应命差遣。此刻他锣也敲打得紧,鼓也捣腾得密,可见正是心急如焚之状。”做个手势,石剑大圣侧身钻进贴壁的一个洞|茓,瞬间消没了踪迹。
杨起笑道:“既然它早已戒将了荤食,为何还要供奉猪羊烧酒?”
木剑大圣呸道:“它若是能够素斋餐饮,仅凭靠我三圣兄弟昔日积攒的一些储蓄,也是那小康即富之家,何需偷偷摸摸地从仙鬼二童手中窃取十两白银,只为那一味独香楼中的寻常酒席。正如白水清煮的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斟酌得多了,那劣酒后劲汹涌,气血逆冲,几乎就将我等的人形变化尽皆抹去,险些现出妖家的原形。”
竹剑大圣附和道:“莫说他的胃口极大,偏偏还有得一个陋习,最爱逼迫我们一旁伺候敬献,教人看他如何吃喝,竟也不觉得丝毫尴尬难堪。”
黄松暗道:“他有何不妥?不过是将你们当作随伺的奴才罢了。妖怪如此,天下的俗人但凡有钱有势的,也莫不这般招摇。”但虑及三圣处境堪忧,却自视甚高,这等以其为屈膝谄媚之徒的议论是万万不可说出的。
木剑大圣意犹未尽,将那红衣裙袍高高撩起,大声道:“它享尽餐饮之时,也是极其怪异,若是看得我等已然饱腹,心中必定生出芥蒂,如此一来,无论是何等的山珍海味,都要借故寻衅呵斥一番,说道色味变化、五香不全,哪里还能下咽?但举目望去,却是盘盘精光、颗粒无存。”
竹剑大圣摇头道:“若是看得我们饥肠辘辘,它便欣喜万分,便是伙食不能合口对胃,那也无妨,反倒大肆夸赞表扬,风卷残云之下,吃喝得好不痛快欢愉。”
祁恬闻言,不觉扑哧一笑,道:“这就有些不甚厚道了!不过善加利用,未必就是坏事。”
竹剑大圣眉飞色舞,得意道:“它的气力彪悍虽说胜过我们许多,这才智却是大大的不济,于是隔三岔五,我们便送些馊饭味汤、臭肉烂鱼。它心中本来气愤,但看得我们默立无言,满目俱是垂涎渴慕之意,转瞬就能变得快活,悉数照单全收,痛痛快快地将所有垃圾一并纳入腹中。嘿嘿!此刻想来,它也不知落入了我等的几回算计?岂非正是三圣的厉害所在么?”
一个筋斗翻到木剑大圣的跟前,抓耳挠腮,跳跃不止。众人看得它们两只小猴渐渐有些忘形之状,不禁讶然,彼此不以为然,忖道:“这等的无奈之举,唯暗不明,又哪里算得上什么本事?”听得嘎吱一声,便见绿影闪动,却是石剑大圣推着一架独轮车,摇摇晃晃地挤将出来。
祁恬心念一动,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低声道:“既然早晚都要除妖,晚些便不如早些,了却之后,早些凳上筝船西行才是。”
杨起颔首笑道:“你便是不说,我也正有此意。自打三圣提及那祷杌恶兽以来,怀中的干莫小匕隐隐就有摇晃之意,我以口诀默诵相控,却是欲静不止、轻风颤叶一般,莫非与它尚有渊源不成?”继而大声道:“这便同去,好歹见识一番那白骨将军的厉害。”
三圣颇为欢喜,雀跃道:“使得,使得,只是到了地庙的入口,我兄弟三人先去缴令应差,待过得约莫半盏茶或是一株香的工夫,你们再鼓噪呐喊,杀入不迟。”
祁恬愕然一怔,略加沉吟,终于回过神来,叹道:“我们替你除妖降鬼,你们心中却是猜忌不已,害怕沾惹上半点的是非。”此言一出,顿时羞臊得那环剑三圣满脸通红,彼此支吾不定,唯诺不语。
相互使将一个眼色,陡然一幅甚急的模样,惶然道:“教那白骨将军等候得久了,想必脾性更是暴戾无比?它愤然之下,其浑身上下的气力又要大上几分、胆色气势还要威壮几成,如此说来,降服犹为不易。莫要耽搁,稍加怠慢,快些赶去才是。”
掰开墙壁上的一盏油灯机括,裂出一道缝隙,渐开渐阔,门户之后,显出一条黝黑无底的暗道。地面已青砖水石铺筑,块块紧密,颇为光滑平整,上面顶石苍穹之处,又用光亮萤石镶嵌着几个小篆纹字,辨识分明,看待真切,书道“泾渭甬路”。
三猴一车,尽皆奔跑入内,衣襟飘扬荡舞,倒也快捷。杨起暗道:“莫怪说三界玄机无数、化外奥妙无穷,不想小小墙壁之中,竟然另有一片崭新的天地。”扭头与祁恬招呼一声,急忙尾随追赶。
黄松口舌微张,一时无措,却被青衣拉住胳膊,低声道:“耽搁不得,这大妖住宅,往往也是藏宝所在。”黄松精神陡然一振,喜道:“不错,路面滴溜,你也要小心一些。”
甬路极其漫长,每隔得五六余丈,一个蹲兽石像的拐角标记之处,其对侧的两道石壁便雕刻深深凹槽,设麻石固座,安长明莹灯,虽是无火无炽,不烟不熏,却清亮夺目,光茫万道。闪如艳阳之下,耀似白昼之际,游走呼喝,提携担当,便与地面不二,何曾想到是地下的|茓通、泥土的世界?
又过得一段行程,更觉气息有些潮湿,多少有些霉刺滋味,再看四方墙壁,描龙画凤,衬托水彩祥云,有人物,有车辇,有山水,有虫鱼,细细打量之下,俱是用铁丝铜线纹锻粘贴而成。
杨起粗通五行之术,灵光一闪,大致明白其中的原委,注释道:“是了,这里的土质颇为松软,天雨地水绵亘侵润之下,倾覆松垮,不知何时便会崩析塌陷。五行之中,金在西,有克东土之效,似这般间隔裱饰金属之物,即可美观大气,又能使坑|茓轻易间便硬化得无比刚强,从此任他如何动静折腾,此处都是安全无虞、固若金汤的。”
祁恬笑道:“我先前以为‘金’者,唯独黄金耳,不想却是一应的金属罢了。”听得前方又是一阵锣鼓传来,节奏相扣,声声密衔,那环剑三圣受得如此的督促,心慌意乱,脚步更是急促,险些几个跌撞就要摔在地上。祁恬也是接连一串踉跄,正被杨起搀扶,嫣然一笑,轻声道:“好烦人的锣鼓。”
他们努力追赶,终究还是丢失了三只奔跳小猴的踪迹,只看得那木剑大圣引着木车,转过迎风拐角之时,红衣飘荡、转瞬即没,待要趋身奉迎,前面早已空空荡荡,已然不知它们去得何处。
所幸这“泾渭甬路”果真是泾渭分明,从头至尾便似那地蚯红蚓一般,无岔无支,单顺直延,只是一路的迤逦下去。倘若前方依旧如此,就是遮目掩耳、天聋地哑之人流落此地,想来也不致于迷失惶恐。
杨起暗暗咋舌,称奇不已,再看一旁的祁恬,也是神情怔然、瞠目结舌。隐约听得身后的黄松叹道:“这萤石珍奇,若是在地上的市集出售,想是价值不菲。”
青衣道:“此萤石唤作‘猫从’,产于地下,亦然存于阴暗,最是坚硬无比,千年永春不变,但凡出土,则如阎王勾魂,见光即化,眨眼蒸发。”黄松心中一凉,叹道:“又是造化使然,如此的秉性,却不能造福人间,可惜,可惜!”
四人心中莫名忐忑,俱是有些惴惴不安,又不知往前走得了多少时候,算计不清,多少便有些急躁虚浮,呼吸也变得粗喘了许多,委实再难按捺忍耐。
祁恬抱怨得几句,方才张望,却听得杨起陡然拍掌,喜形于色,嚷道:“你也休要苦恼,如今已然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岂非正是解脱自在之时?”便看前面的道路走向变化,竟然往下成坡,呈倾滑吐泻之势。
众人深吸一气,再冲突奔跑得得几步,视野豁然开朗,光明无限,就见累累台阶之上,杵山顶天的四根石柱之间,赫然一座好大的石门。若论其规模,高有二十余丈不止,宽约五六十步难尽;若论其重量,前压可平玉皇泰山,后仰可踏灵鹫宝峰;翻滚一通,往左碾出一片土原;推搡跌宕,往右就是碎石粉屑。
巨灵大神声声叹息,不敢挼袖呐喊;黄巾力士紧蹙眉头,未必跃跃欲试。又看门上狮环衔扣的眼睛,圆如磨盘,狰狞无比;口中大环似黑白互映,羞走日月。
祁恬仰头观望,不多时,颈脖便已酸涨,见其这般巍然浩瀚,尽是惊叹不止,嗫嚅道:“雄狮护门,无论是地上或这地下,想来都是一样的道理,都要依托、仰仗它的兽王威风罢了。”
青衣神情依旧淡然,轻声道:“它看如狮子,却偏偏不是狮子,而是唤作豹头旄马的世间奇兽。其状如千里神驹,四节有毛,出于巴山以北地区。幼时与常兽无异,长到三岁,便受体内的造化使然,分赴天地,因此此马又有阴阳二属之类。
升天者称为阳乾旄马,无论雌雄,都以各地的灵芝、人参、首乌等稀贵药材为食,能翱翔九天、跨越四海,飞掠化外。尚有阴雌旄马,是入地者,又称鬼马,却是半荤半素。
渴了便饮那黄泉之水,乏了就在头殿阎罗王的御花园中休憩安息,若是看见地府阴恻之气幻化的背北之草,无论怎样也要咀嚼,那怕天生克星就在一侧,便如不要性命一般,也决然不肯轻易逃匿,势必鼓足勇气,与之拼搏护草。”
众人四处觑望,这大门之外,除了来时的通道,便是密封的庭所。台阶之外,一堆破旧不堪的残垣城砖,哪里还能寻觅得那环剑三圣的丝毫线索?
杨起甚是不解,奇道:“莫非它三人早已穿越了这道大门,此刻正在另一头伺候那白骨将军不成?”
黄松道:“听闻白骨将军居于太学地庙之中,难不成这就是地庙的门户么?”话音方落,便听得有人沉声道:“不错,这里就是曾随地壳沉陷、反得风水精华气脉、得成神门正果的太学地庙,此门尚唤作老夫子的才学傲然之锁户,三界之间,无钥无匙,你们倘若有意过去,先要过得我这看门户神的文关才是。”
却看祁恬将青衣携出,大声道:“是谁躲匿在这方庭之中说话?你那里虽是老夫子的神门,阻隔不学无术之人,断绝游手好闲的往来,我们这里却也不甘示弱,自有一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小学童轻松应对。何不堪堪现形出来,看见彼此的面目,从此坦诚相见?”
那人哈哈大笑,虽是宏亮之极,竟无一丝一毫的张扬,道:“你说得甚是,我看这娃娃拢袖伺立,垂暮顺目,又沉肩受腹、含胸拔背,正是天下儒士模样。好,好,我这便出来,不敢自恃资格老迈,反倒忘却礼仪之重。”
笑声渐渐淡去,不知何处荡漾出些许的古音陈韵,宛如《春》《秋》和鸣,正是《礼》《乐》相伴。青衣听辨得仔细,思忖之下,心中一凛,念道:“这不是周朝王公迎接贤客高士的松鹤之乐么?以此乐促礼仪,正合展现天冠袍服的飘逸逍遥、端庄稳重。”静气凝神,不敢有半分的怠慢,举止言语更是谨小慎微。
却看得门上光影纵横,恍忽勾勒出一个瘦长的人形,轮廓缓缓清晰,便如水镜映照一般。石镜之中,一人淡眉柳目,悬鼻薄唇,三尺清髯飘洒胸前,扬而不乱,顺而不结,颇为清矍秀然,又以竹冠束发、木簪耀髻,一身的青色衣裳似水流线、拖曳垂地,正显得意境似乎清新缠绵、神韵如同凤仪摇摆。
祁恬脾性虽是直爽,毕竟不离女儿家的本性,最是喜好种种打扮衣冠之事,此时看待得真切,正有古人描述得“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的无穷意境,不觉羡慕不已,啧啧称赞道:“这身服饰甚是好看,为何不曾被人流传的下拉,到了今时此刻,却再也看不得相同的款式了?”
青衣躬身一礼,朗声道:“莫非先生就是闱公闱石喙么?”那人颔首抚须,面有惊讶之色,上下打量得青衣一番,愕然道:“不错,老夫正是陈国人氏闱石喙?怪哉,怪哉,此名早已随风而逝、天下无闻无听,你这小娃娃,年岁不过八九,奈何却能一语道破?只凭将这一点的见识,便已然过得我的文关。实在是了不得,了不得!”
杨起忖道:“这闱石喙不知是何来历,我等果然是没有听说过的。看他的装扮,年代应已久远,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文士秀才?”
祁恬也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心思,疑窦丛生,又在肚腹之中按捺不住,便相青衣探询。青衣受她连声催促,颇是无可奈何,抬眼瞥去,见石镜之中的闱石喙微微吟笑,全然不以为意,心中稍安,遂轻声道:“昔日孔子有门徒三千,大家只闻得其中最为著名的七十二位,却不知其余弟子之中,出类拔萃者也是不计其数。”
祁恬听他的话引,若有所悟,道:“莫非这闱先生也是三千门徒中的一位么?”
青衣点头称是,继而喟然一叹,道:“听闻闱公体型削长,却有着极大的气力,本是应征陈国的士卒,拔缨积功,累至校尉。厮杀半生,终因厌倦战乱,悄悄弃营出走,只在各国城池、山川河海之间流离颠沛。
闱公到得郑国,无法生计,心灰意冷、无比萎靡之下,遂自入郑宫为伺,几乎就要净身成宦之时,恰逢孔子在王妃南子一处讲学,偶尔窃听得几句,顿时心胸开阔、如薄云见日一般,从此性情志向皆有不同。
闱公大志,于是诚意投学,从师孔丘游历三载岁月,终有所得、学有所成,济世抱负复燃,方才辞别一众的同窗共学,毅然返还家乡,执教授学。后声名薄积厚发,日益盛起,传至陈国国君、大夫耳目,为其殷勤所请,便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十三处太学庙堂,以宏扬春秋道德之论,讲习儒学大义。”
杨起道:“如你所说,那闱先生如此的声名,实在不是泛泛之辈、无名小人,为何说道史志缄默,皆无记录载册?”
青衣又是一叹,低声道:“杨大哥有所不知!某日陈国大王出宫狩猎,放弓之时,那利箭不知如何转向,却误伤了那坪塘私主、千年白犀妖王的一个幼子,几乎失魂散魄,灭了元神,结果便惹下了无穷的麻烦。”
杨起道:“莫非是妖怪报复不成?”
青衣点头道:“其时白犀妖王广发不平贴,要夺取陈国的江山,食尽陈国的百姓。群妖唯恐天下不乱,尽皆欣喜若狂,一时各州郡府,处处可见得兽妖禽怪,纷纷蜂拥作乱、天灾恶祸不断。
众妖凶残暴戾,除了四处为凶、伤害无辜百姓性命之外,其中的最大的一件危害,便是由得一个无义大仙率领,奔波各地,竟然将十三处太学庙堂悉数捣毁,沉于地底深处,又以江河湖泊的潮水灌溉湮没。
那闱公抱持操守,为看护庙堂之中的典籍书本,不顾生死,镇守于庙堂中枢,终究也一并陷没,以身殉道。此乱持续三月,山河变色,晋、齐、鲁、楚诸国也受到波及,人心惶惶、贵族布衣俱是寝食难安,便派遣巫女神官祷告,祈求上天帮助。
也幸亏得天帝能够垂悯,探察万民苦难之后,便派下托塔李天王为帅,金吒、木吒为先锋,灵珠总督军马,合计十万天兵天将踏云下凡,除暴安良,好一番折腾打斗之后,剿灭无数妖怪,又将白犀大妖与无义大仙押至天庭斩妖台断头,终于还复久违的太平清明。”
杨起笑道:“如此甚好。”
青衣摇头道:“非也,非也!以前便有那嫉妒闱公盛誉,或是与之不合的奸佞之臣,假借此事大肆呱噪,谗言惑主,以为正是教育歪曲、讲学不纯所致。陈国国君既非大智大学之人,盛怒之下,便将所有相干闱公的记载全部消除,从此无论正史野史,皆不能窥见大概。”
看众人疑惑,窥破大伙儿的心思,遂道:“红鼠长老典册甚全,闲来无事之时,我便翻来阅读。若非偶尔觑看了这段记载,今日便是见这闱公,我也是断然不识的。”继而躬身又是一礼,恭声道:“不想今日机缘天定,却在此处能与先生相逢,再见昔日之大义。”
闱石喙尚不及应答,却被祁恬抢先一步,清声道:“闱先生先前说得文关已过,既然如此,可否打开这无钥无匙的巨大门户,放我们世人安然过去?”
闱石喙笑而不答,张口诵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女娃娃,我观你神情姿态,分明就是偏好我的这一身华美古服,衣冠之美,诗歌言传,你可曾听说过这两句大大有名的诗词?”
祁恬陡然逢他考试,不由啊呀一声,手足无措,支吾得半日,哪里能够应答得出来?便往一旁的青衣瞥去。青衣不慌不忙,接口道:“这便是楚国大夫、屈原《涉江》的起首文字,以示喜好衣饰之情。是了,论起衣裳,却不知先生可否知晓我‘华夏’二字的由来?”
闱石喙呵呵一笑,道:“你反来考我么?这又有何难?《左传》云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合称之,便是‘华夏’了。”
杨起一众面面相觑,尽皆讶然道:“原来我华夏民族的称谓,竟是从一袭华美的服饰而来。”黄松亦是若有所得,摇头晃脑道:“莫怪乎人人言之‘衣食住行’,都将那‘衣’字摆在了首位。”杨起拍掌称妙。
闱石喙道:“你们过得文关,尚要过得武关才是。”四人闻言,顿时哭笑不得,齐声道:“孔子本是文圣,不擅武学,奈何先生要以此作挟,岂非肆意为难?”
闱石喙笑道:“夫子是文章表率、道德先驱,提倡礼乐规矩,便是因为如此,世人反倒忘了他的一身武学。”
青衣愕然一怔,道:“我曾听说孔圣人七十二位圣贤之中,以颜回才学最为丰厚,却也以他最为调皮。似乎有一传闻,言道他便是被夫子武功折服,方才诚心服意,再学文化的。”
镜中闱石喙笑道:“这传闻并非空|茓来风,我那颜师弟本是惫懒淘气之人,虽然天资聪颖,但偏偏不肯好学求问,只是羡慕人家富贵子弟的呼朋喝友、酒色犬马的生活。
只是他虽有此意,囊中羞涩无比,哪里能够肆意随心,于是便折衷出一个法子,每日趁得师父不备,便辍学逃课,跑到私塾之外,弹弓猎鸟,玩耍得不亦乐乎。后来此事被夫子发觉,便于课后闲暇,将他唤到小院柴房之中。”
祁恬笑道:“这等调皮的徒弟,自然是要好好管教约束一番了。”却看闱石喙摇头道:“夫子唤他过去,颜师弟焉敢不从,只想着这一回必定被竹尺敲打,或是撞臀,或是击手,无论哪里,都是讨不得好的。孰料夫子见面,非但不曾严厉训斥得半分,反倒从掏出一把小刀,邀约颜师弟共去竹林,猎鸟捕雀。”
祁恬半信半疑,颇为诧异,喃喃道:“孔夫子也是好玩欢闹之人么?”
闱石喙道:“你这后世的外人尚且如此惊奇,颜师弟正是当事之人,心中更是惶然不已,一时动弹不得,却被夫子牵着胳膊,一路小步行走,带来到那目的之地,果真就是竹林不假。他问道‘你一次弹弓,能打下几只鸟雀?’
颜师弟毕竟年幼,正好撩拨到欢喜兴趣,便道‘所有孩童之中,我的弹弓之术是最好的,一发便能打下一只,有时失误,却是一只也打将不到’。夫子闻言,哈哈大笑,便要颜师弟演练示范一通,打了十发,却只打下一只,好容易要将那一只拾起,被它醒来,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黄松叹道:“学问荒废了,这弹弓的本领又不高强,便是小孩儿,也未免有些尴尬难过。”
闱石喙道:“夫子道‘你打不下来,我却能十发八中,尚不用你这弹弓’。言罢掏出小刀,拾拣了几根竹条,削成竹箭,也不拿弓,齐齐捏拽在手中。他见颜师弟大为迷惑,便道‘倘若用弓射箭,借助弦拨拉动之力,那也算不得什么本事。我只用胳膊稍加带力,将它们甩掷出去,又唤作甩手箭,便能成功’。
也甩将了十次,果真打下八只鸟雀。那鸟儿未曾伤及性命,只是被撞晕了过去,未过多时,纷纷醒来,飞入空中,可见得力道把握得极其精确。颜师弟至此便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安心修学,终于大成为贤。”
杨起抱拳道:“不知闱先生却要一个怎样的武关之法?”
闱石喙道:“这却看你用的又是什么兵刃了?”杨起将干莫小匕从怀中掏出,迎风一展,幻成三尺青锋宝剑,道:“唯有一套近身搏斗的风雨剑法七十二式能够现拙露丑。”
闱石喙笑道:“我这里有着十八个木人,能够使将十八般的兵器,你若是用剑,我便派出一个用剑的木人就是了。你的剑法唤作什么名字来着?是了,风雨剑法么,前后共有七十二式?有趣!有趣!我这木人儿的剑法也唤作风雨剑法,却只有三十六式。”
手臂微微一扬,屈指轻轻弹出,道:“去吧!莫要教客人等候得久了。”便看见大门石镜之中跳跃出一个人物,虎皮金箍,果真是个惟妙惟肖的机关木人。此物不能言语,看见杨起手中的干莫宝剑,眼中亮茫闪烁,更不答话,一剑迎胸刺来,正是风雨剑法的第一招式。
杨起惊讶不已,暗道:“它的剑法名称与我一般,如何举止动作也是一模一样?”疑惧之下,不敢有得丝毫的懈怠,反手一剑格挡,便听见“当啷”一声,双刃相撞,竭力劈砍之时,火光四处闪溅。
实人木人、一真一假的你来我往,便在这台阶之上斗了二十余招,不分胜负。杨起见它所使出的每一招式,都是风雨剑法中的授学举止,不禁大为愕然,忖道:“我这剑法习之息斗大师,它的剑法又是何人灌输?”
蓦然一念,不觉喜道:“你只学得了前面的三十六招,既是木人,想来不懂什么变化演绎之道。且看这三十六招过去,你还有什么骇人的本领?”腾挪纵跳、横竖格挡,间或大喝一声,掀起风云气势,模拟大雨飘泼,竟然将木人逼迫得连连后退。
那木人却不寻常,扭身稳定住身形,一剑就往杨起的肋下刺出,眼看到得跟前,手腕陡然一变,轻轻用力,划出一个半弧,反倒往他腿上斫去,正是风雨剑法的第三十六招“雨兮风兮莫言妙”。
杨起轻松避过,哼道:“你已然无式无招,后面还怎样攻伐?”祁恬、黄松欢呼雀跃,喜道:“反守为攻,大胜不远矣。”
闱石喙笑道:“你所面对的对手,不是木人,而是妖怪,如何能够这般放松警惕?”杨起一惊,讶然道:“你说什么?”一眼瞥去,便见木人双目变得赤红映血,手中的长剑寒气阴恻,锋锐之上反照出干莫剑刃的紫茫流溢,不觉大惊,叫道:“你不过就是机关木人罢了,为何浑身上下,会有如此强悍的妖怪气息?”
一剑封住它的攻势,未及反击,又见木人身后突然显出一道灰色光茫,宛如一条极其柔软的手臂一般,五指握定一柄鬼魅之剑,又是风雨剑法的招式,如柳叶横风一般,径直劈来。
这一招无声无息,与先前的动静大不相同,迅捷似电、快捷无比。杨起勉力避过,一片衣屑已然飘下,不禁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涔涔。
闱石喙笑道:“它的剑法只有三十六式,你便以为占了便宜不成,却不知法术攻力若离,莫说你多出三十六招,便是三百六十招,不过也是花样无用的空白架子而已?西行一路,妖魔鬼怪无数,各自的法术本领、道行种种,也是不可计数,其时你依旧不能通悟,又如何能够抵挡对抗?”
杨起不及应他,看见木人的长剑劈来,飞身躲闪,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孰料它的灰茫气息之臂悄悄戳来,执锐如剑,又是一招风雨剑法的用式,正将袍袖扎了一个通透的窟窿。
闱石喙道:“你服了半颗龙珠,时日已久,身体禀赋自然是大大的不同,只是依旧未能得法,不可体会物尽其用之妙。”
杨起狼狈躲闪,心念一动,急道:“如何得法?”闱石喙道:“若说道理,其实简单,不过与寻常修仙之法雷同,以丹田气息化将龙珠,成纯阳真气,散于四肢百骸,轻身体,又入灵台莲花,开智慧。若说锻炼,却是极难,多少人皓首穷经,难以领回其中奥妙,不得成功。”
杨起听他训导,心中暗暗踌躇,叫苦不迭,忖道:“倘若此刻要叫我认真修炼,尚不如那临阵磨枪、不快也亮的权且暂时之法,仓促着急之间,慌忙不定,哪里能够轻易用得?”
却看闱石喙不为所动,眼目半闭半合,犹自唠唠叨叨不已,所言所语,讲述得俱是什么屑碎的法门、散迭的口诀,听得多了,不觉又是一番心思,暗道:“用与不用,学与不学,这危急之时,何必管他许多?好歹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得便能闯出一条生路。”
念头如是,不觉便随着石镜之中闱石喙的指引,默行所谓以意导气、吐纳呼吸之道。初时尚是气喘吁吁,疲顿难平,稍时便生变化,只觉得腹中龙珠震颤发动,丹田灼热,一股真气绵亘不绝,贯入手臂,增长气力,渐渐渗入干莫宝剑之中,如剑臂合一无异。身体愈发轻盈,动作也更为灵活,再看三尺青锋的模样、气势亦然不同,剑气盎然充盈,虎啸龙吟,更见一番迥异的杀意。
又斗得几个回合,杨起精神倍增,莫说木人的招式此刻悉数被他封住,便是其身后的灰茫之剑也渐渐迟滞缓慢,隐约正被干莫宝器的剑气牢牢逼摄,再难构成什么莫大的威胁。
祁恬、黄松、青衣三人只瞧得惊喜不定,大声叫好。如此再过三招,陡然听见杨起大喝一声,长剑斜斜挥出,如青雷贯空,势不可挡。木人躲闪不及,无奈硬架抵抗,猛力之下,如逢群涛骇浪、万斤重锤,一个身子端端被撞飞了出去,受得石壁阻隔反弹,轰然倒地,顿时萎靡不起,如此一来,这闱石喙的武关一役便算是过了。
闱石喙笑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那女娃娃若能与你一般参悟,成就可更上一个台阶,再生无穷登高之意。妙哉!妙哉!”哈哈大笑,每每传笑得一声,身形便如日下水痕一般,更是淡然浅析得一分,终究悄然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