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鬼看她说得颇为轻松,若无其事一般,自己听来,却是魂飞魄散,暗道:“莫说两天两夜,我一顿不吃便如死了一半。若真是被她擒住,教我这般无二的待遇,如此天大的苦头,如何能够捱过。”他一番胡思乱想,手脚渐渐慢了,被阿袖看准破绽,一指切出,正中胸口凹窝,顿时似被闪电击打一般,元气涣散,倒地呻吟,急道:“三弟救我。”
乌水怪心惊肉跳,将铁钺卸下,扑通跪倒,慌忙叫道:“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大仙姐姐饶命,从此一定洗心革面,改恶从善。”
杨起与灯芯道人相视一笑,皆道:“果然是一场好戏。”听孤身老仙道:“杨公子,你们也看过热闹了,且不用躲藏,还请过来一趟。”两人脸一红,暗道:“一切动静,俱在她的把握之中。”走进屋内。孤身老仙递过一张布条,道:“老身受不得风吹,出不得屋子,相烦两位将它交于红袖。”
杨起虽然不懂书法,故作赏鉴品评之状,细细打量之下,啧啧赞道:“大娘写得一手的好字,实在教人羡慕。”见孤身老仙面色绯红,心中暗笑,拉着灯芯道人走将出去。
三人将二鬼押往屋后山坡之密林某处,将唾骂布条挂在其胸前。阿袖见烧火鬼还要叫嚷,便扯下他的布袜,塞在嘴里。一旁缚着的正是霸王鬼,身形高大,却被绑成一团,尚有布条一幅,写道:“空有修为之身,可惜良心淖泥。”
灯芯道人道:“袖大娘,百花林有何禁忌,为何我们去不得?”阿袖道:“去不得,究其缘由,你们不知晓也罢。”
灯芯道人颇为不解,尚要追问,被杨起以目止之,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几人回到草屋,杨起蓦然想起一事,说道要和灯芯道人离开,就要辞行。
孤身老仙也不挽留,唤阿袖引出一条绕行渡口的道路。见二人走得远了,阿袖长叹一声,似有寂寞,转身回去,却不知身后渐渐窜出两个人影,正是杨起和灯芯道人。
灯芯道人受戒律约束,凡事皆要思忖三分,迟疑道:“杨兄,这位半仙既然将百花林视为禁地,必有一番缘由,还是不去的好。”
杨起微微一笑,道:“道兄此言差矣,去得去不得,俱是天意使然。此地迥异,奇怪种种,叫人不断生疑,如何还能安心离去?想必百花林中也是隐藏了不少的秘密,或是与你我搜寻之物相关,亦是不定。”
灯芯道人咦道:“你说得甚有道理,不妨便去看看,再作道理未迟。只是千万小心,休去随意折摘枝叶,莫可肆意践踏虫蛰,不能伤了人家的物什才是。”
杨起笑道:“我省得,你且放宽心来,管包不折她的一草一木便是。”两人巡游了不久,见又有一处桃花树林,极是繁盛茂密。二人心道:“想必就是此地了。”见四处并无异状,果真走将了进去。
林中果然甚大,初时尚能辨别方向,再走得几步,花叶纷飞,竟辨不得东西南北。再看假山流水,虽是美奂清新,但若是多瞧得几眼,便似一模一样,难以分析。
灯芯道人大是诧异,道:“莫非这也是一个什么阵法,将我们困住了。”杨起头晕目眩,微喘道:“道兄,我不甚舒服,胸口有些紧,且歇息一番。”遂坐在地上,发动体内龙珠之力,默默调息吐纳。灯芯道人也是一般虚弱,亦然打坐念诵,不多时,二人呼吸均匀,竟自渐渐睡着。待醒来之时,已然天黑。
杨起啊呀一声,道:“不知现在几时了?”灯芯道人摇头道:“荒林之中,哪里知道时辰。”犹豫踌躇之间,忽然看见前方一丝亮光,认真觑探,不觉喜道:“若非荧虫光亮,必是人家的灯火。”二人顿时精神一振,整理衣饰,向前摸索而去。
渐渐看得清楚,却是假山洞口挂着一盏灯笼,好不阴恻诡异。杨起疑惑,轻声道:“这莫非是鬼灯,你我还是小心一些为妙。”拔出干莫小匕,幻成三尺青锋。里面传来一声佛号,有人道:“你心中若是光明坦荡,世上的鬼神鬽妖便有千般的神通、万般的能耐,又岂能奈何得了你。”
二人心道:“此人说话颇是喘息,似乎重病在身,如此看来,自然是人,不会是鬼了。”走进一看,却是阴冷昏暗之地,坐着一个和尚,手脚铁链加身,另一端凿穿于山石之内,看二人进来,一阵咳嗽,示意二人在壁侧石块上坐下。
灯芯道人看他浑身抖嗦,神情甚是痛苦,道:“大师重病在身,为何被人关在此处,不去教人医治?”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天下谁能锁我,我不过是自己锁上自己,隐身于此罢了。”
杨起奇道:“这铁链套在身上甚不舒服,还是摘下来的好。”
老和尚咳嗽道:“舒服,舒服,若是将它摘降下来,我反而浑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见二人疑惑不解,叹道:“老衲病不在身,而在心。皆因当年未通人情世故,害人累累,犯下许多的罪孽,从此良心难安,心病集郁。但出家人既已脱俗于红尘,如何再能到官府求罚,教世人耻笑,惟有带上几条铁链,自锁于山洞壁石之间,以示天地公道。你二人虽是好心,但事主若不原谅,老衲便是死后化作白骨,也万万不可将这铁链除却。”
二人报上姓名,见老和尚有些稀奇古怪,便来请教他的法号。老和尚道:“老衲行事无法无天,无道无理,还有什么资格获称法号?或是将来罪孽赎清,无边佛门,尚能见赐。无名毕竟不便,你们便唤我俗家胡念春罢了。”
杨起忖道:“你说自己无法无天,想必原来也是伤人害命,亡命江湖之徒吧?”
老和尚窥破他的心思,闭目不语,道:“我只伤了一个人,虽是保全性命,却教此人心如灯灭,从此便与死了没有两样。我不敢正面视对,偏偏逃得远远的,果然是亡命江湖。待想了清楚,回来苦苦赔罪,此人却是再也不肯见我,出来原谅我了。”
二人见每条铁链粗若手指,虽不胜笨重,但乌色纯黑,与一般的精铁大是不同,颇为好奇。
胡念春道:“此铁采自极北水寒之地,不锈不蚀,坚硬异常,归玄铁一属。”灯芯道人说道:“听说玄铁沉重异常,为铸兵造器至宝,不想今日在此得见。若能在老君炉上炼上九九八十一天,可得神铁,铸将出来,即是仙家法器。”
杨起笑道:“锤打铁链罢了,废铁尚能锻炼成钢,何必苦求所谓玄铁,它便如此稀罕宝贝?”掂起地上一段来看,果然甚是吃力,较寻常铁器不知要重上多少倍。
胡念春细细打量灯芯道人,面色变化,窥量一番,不由咦道:“奇怪,奇怪。”灯芯道人不知所以,笑道:“大师说些什么?”胡念春摇头不语,沉吟了半日,低声道:“眉宇之气尚不可靠,或有种种的偏差也不一定,道友,相烦你将手臂递于我。”手指省长,轻轻搭在他的脉上,脸色渐渐凝重。
杨起二人见他如此神态,心中怦怦乱跳。胡念春将灯芯道人放开,又道:“娃娃,且将你的左手伸来。”杨起不应答一声,敢怠慢,教他搭脉察诊,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他喃喃说道:“怪事,怪事。”
抬头相望,见他二人一脸的惊慌,拍拍脑袋,几声咳嗽,道:“先前我只顾问你们的姓名,却忘了打探来历。你们不似此地土人,莫非俱是珠外三界之士?”
杨起道:“正是!”胡念春微微一叹,道:“难怪体内真息有些紊乱,却是不服这石珠乾坤界之风水所致。”
杨起不信,道:“我尚未察觉异样,莫非是大师多心了?”
胡念春道:“待你体悟之时,一切皆晚,不要我来超度,已然去见阎王爷了。”从袖中掏出二枚丹药,道:“此为神桓丹,你们服下,自然无恙。”杨起二人依言行之,称谢不已。
胡念春道:“你们不是见得外面的孤身老仙与阿袖么?她们如何不曾提醒,怪哉,怪哉!”旋即一念,叹道:“是了,她们半仙之体,修为尚且不足。我罪孽之身,整日反省诵经,这道行反倒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唉!这又是一桩罪过了。”
杨起、灯芯道人见他自言自语,神情颇为哀怨,不敢相询,彼此面面相觑,暗道:“这大和尚出家之人,却不见六根清净,反倒无穷烦恼一般。”
胡念春问二人目的。灯芯道人也不隐瞒,悉数言说。胡念春笑道:“修行之书?莫非是此物不成?前几日它从珠外飞来,正好落于此洞。”掏出一片卷册,递于他观看。
灯芯道人喜道:“不错,正是此物。”胡念春道:“道友欢喜,自己收纳便是。”灯芯道人慌忙拜谢。胡念春又望杨起看去,杨起愕然,道:“我自己尚且不知为何而来?”便将息斗和尚与上古神兽争斗、几句谒语之事全然道来。
胡念春颔首微笑,道:“我明白了,想必师兄要你寻找的,就是这小小的石拓片了。”言罢,将桌上的瓷碗挪开,一片斑斓七彩之青石拓片赫然跃目,虽说破损,却如琉璃宝石。杨起瞠目结舌,道:“便是这破落物什?”捏起看待,好半日,不能洞悉其中的奥妙,不由哭笑不得,笑道:“便是与它有缘么?”
胡念春见他轻蔑拓片,不慌不忙,口宣佛号,道:“此片并非真身,娃娃,你且看好了。”口中念念有词,佛语之下,拓片金光灿烂,渐渐变成一块缎帕,纹理清晰。杨起啊呀一声,惊道:“这,这是地图碎屑?”
胡念春捻须微笑,道:“你小心收好。”昔日蚩尤匿宝,指示地图分为七片,如今六片现世,尚有一片不知所终。
几人言谈正欢,却听见洞外有人叫道:“姐夫,姐姐是不会见你了,如今期限已到,你还是早早回去罢。”正是阿袖的声音。
灯芯道人怕她进洞来,责怪自己失信,便与杨起使将一个眼色,躲匿在洞内拐角的暗处,潜气屏息,丝毫不敢言语。胡念春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红袖哼道:“你伤了姐姐的心,教她整日不见天日,心灭如灰,如何还能原谅你。”杨起心道:“她的姐姐想必就是屋内的孤身老仙了,为何要唤大师姐夫?莫非他便是孤身老仙的俗家丈夫不成?”
胡念春道:“我早知往日罪孽,心中始终不能释怀,阿袖,你也一直怨恨老衲,不肯调停我与你姐姐之间的千万纠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阿袖怒道:“我姐姐何等高贵,尚不嫌弃你是那化外魔山中人,不知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难,终究委身下嫁,只盼望与你从此双宿双飞、过着神仙鸳鸯的日子。孰料你却偏偏不知好歹,新婚不过五月,便另结新欢妖女。如此负心忘情之人,我恨不得将你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面,哪里还能说你的好话?”
杨起大是惊奇,暗道:“原来他出身魔界,难怪入了佛门,也不曾有个法号。只是佛家眼中,一切众生尽皆平等,难道还歧视他么?”
胡念春叹道:“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却负了你姐姐一生托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阿袖道:“你于此垒上偌大的一座山石,每年负荆请罪,自锁深洞十五日,算来也甚是辛苦,但毕竟是皮肉之罪。可怜我姐姐一腔痴情,却逢极大的变故,情叛离爱之痛,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扛受不起,何况一介温婉的女子。”
见胡念春口宣佛号,心中一阵恼怒,道:“你背叛了一次尚嫌不够,偏偏还要出家为僧,你当了和尚,教我姐姐看了岂不更是难受。”
她拼命要赶胡念春走,见他只是不动,喝道:“你休要敬酒不吃,偏吃罚酒,烧火鬼、霸王鬼、乌水怪,相烦你们三位将这老和尚赶走,我自然会给你们解药。”姚化及借着一隙缝|茓看去,果然是他三鬼,杨起心道:“也不知她又用了什么手段,可以随意差遣、使唤这三人。”
乌水怪道:“仙姑真有解药?休要欺骗我二人才是。”
阿袖道:“我既然能给你们吃下毒药,又不像伤你的性命,自然是有解药。这三叶龙骨丸虽不是天下独一无二,但药性却比那鹤顶红、砒霜更是猛烈,一旦发作,便皮肉溃烂,苦不堪言。你二人若是不怕,只管在此与老和尚谈天说地,听他宣扬佛法罢了。”
烧火鬼道:“你的道行修为甚高,为何自己不去,却强要差遣我们?”
阿袖怒道:“哪里来得许多废话?”口气稍稍缓和,解释道:“他好歹曾经是我的姐夫,不好动手。况且如此幽静的所在,难得碰见似你们三位一般的法术高手,请你三人帮忙,我便可稍事休息,又不伤了和气。如此种种的好处,我何不退避三舍,看你们斗个痛快?”
二鬼无奈,走到洞口,道:“老和尚,这位仙姑的嘱咐,你都听见了,还是快快回去罢,休要叫我们动手。”
胡念春凝视阿袖,缓缓摇头,道:“明日才满十五之期,我走不得。再稍待一会了,也许你姐姐便会来的。”红袖脸色顿变,叫道:“将他的铁链从石头上揪将下了,快快轰了回去。”
烧火鬼、霸王鬼二人互使眼色,心意领会,一左一右,便围了上去,乌水怪最是胆怯,走在最后,作观望之状。胡念春道:“阿弥陀佛,此处阴湿潮冷,二位施主身体单薄,还是不要进来的好。”长袖一展,伸掌平推,一股白光绵绵而出,瞬间七彩炫耀,如浪似涛。
二鬼一阵窒息,慌忙向后跳开,叫道:“他的佛光好厉害,若非躲闪及时,便要吃亏。阿袖怒道:“和尚难道会杀人么?你们也是赫赫有名的恶鬼,也很厉害,还怕他作甚。”催促三鬼向前,连扑数次,俱是无功而返。
烧火鬼脾性虽然暴躁,却并非无知之人,见胡念春面色不改,闭目念诵,果然一副入定宝象,心中极是惊惧,暗道:“这老和尚好高深的修为,他若非手下留情,只怕我已是中伤倒地了。前有如此高手,后面险恶的毒妇,甚是棘手难办。”
霸王鬼、乌水怪与他一般的心思,心道:“你二人的家事,却叫我三个外人牵连其中,若是今日能够保全的性命,便速去荒山野川隐居,再也不来此地了。”心念如是,只在外面虚张声势,鼓噪叫闹,好一通喧嚣鬼气,阴恻叵测,却终究不敢上前。红袖呵斥再三,威言逼使,却也无可奈何。
忽然有人悠悠叹道:“妹妹,为何你姐夫来了许久,却不与我说道一声。”声音缥缈,恍若秋枫幽咽。阿袖脸色陡然变化,惊道:“姐姐,你,你如何来了,这等负心亡义、薄情寡意之人,你还见他作甚?”
胡念春拖拽铁链,抖索步出,颤声道:“梦姑,你……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孤身老仙微微一笑,难掩其中三分凄凉,低声道:“你是我的相公,彼此厮守本是天经地义,我何时闹性,又说过不要见你来着?”
看见他头上寸发,暗暗辛酸,道:“我与妹妹在此结庐筑屋,以孔雀之体,苦苦等候得二十五个春秋,日日思念,夜夜忧愁,只盼你能够回心转意,寻觅前来,从此一家子好好团聚,安享天伦之乐。不料你果然狠心,直到今日,我已然容颜耗尽,风烛残年之时,奇+shu$网收集整理看天命将至,才肯回来。”
胡念春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每年在此等候得十五日,不断央求小妹通融解释,化你心中绝情坚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五次。”
孤身老仙哎呀一声,惊道:“你,你,我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扭头往阿袖瞥去,甚是迷惑,询道:“妹妹,你怎的如此狠心?却瞒骗得我委实好苦。”
阿袖哼道:“天下虽大,还有谁比我对你更好,你何必执著,还苦苦思念如此背负无情之人?”孤身老仙欲言又止,见其神情依旧不以为难,按捺不得,叹道:“你自小便喜欢你姐夫,他与我成亲,最不高兴的人便是你了。你对姐姐虽好,心中却是恨我怨我。”
红袖闻言,勃然大怒,气道:“好没有良心的姐姐!今日侥幸见了自己的离别丈夫,情愫复生,便连相伴多年的妹妹也可以不要了。”手指胡念春,大声道:“先前他负你情意,朝秦暮楚,又乘你不在之际,偏偏沾花惹草,要与别的妖冶女人相好,这难道皆是假的不成?”
孤身老仙看她一眼,满目尽是怜爱,一手轻拢鬓边白发,缓缓道:“那日,你将姐夫灌醉,送回屋里。又教人从旁边的妓院,送来一个美貌的女子,肆意蛊惑,不是么?哎……,若说一切因果,此事错不在他,我又何必抱怨?”
阿袖满脸惊骇,不觉后退两步,惊惶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责备我。”孤身老仙尽是慈怜,淡然道:“你是我的妹妹,彼此修练,相互证道,又共同脱妖扶正,齐入半仙之界,我怎能狠心责备于你?”
阿袖咬牙道:“好,好,你堪比慈悲菩萨,我却是阿鼻地狱之十恶不赦的坏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想法设法也要毁掉,一人凄寒苦楚尚且不够,还便害着别人一起受罪。”
嘴角一撇,又道:“只是姐夫他若是真心有你,如何还会当这和尚?佛门子弟,岂能有妻子,岂非贻笑大方?”孤身老仙惊呼一声,道:“念春,我只道你效发明志,不想你已出家了。”
胡念春口宣佛号,用力一挣,听得铁链叮当四响,崩析一地,道:“唯有苦修,方能请你恕罪。”孤身老仙看他模样,如此苍老,被岁月侵蚀之下,如今与自己一般的憔悴消瘦,十分心疼,关切之心浓密重郁,难以自抑,柔声道:“你呀!可真成了苦和尚了。”
胡念春听她佯嗔,大喜过望,皆因这一句“你呀”,虽说是平凡之极,但又似多年以前的红妆娘子,嫣然撒娇,无数恩怨,多少孽阻,皆随风而逝、云消雾散。阿袖呆呆噩噩,如痴如醉。
烧火鬼、霸王鬼与乌水怪扑通跪倒,道:“大仙姑,这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二人实在不相干。还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将这三叶龙骨丸的解药赐给小人,放我们去罢。”
孤身老仙见他们央求,从怀中掏出三颗药丸,递与他们,道:“以后切莫为恶,好自为之。”三鬼千恩万谢,慌忙服下,看阿袖怔在一旁,并不阻拦,如蒙大赦一般,仓皇离去。
胡念春道:“你我昔日玩笑之时,说过你若是不再理我,我便去当和尚。想来我这和尚也已当了十几年了。”
孤身老仙目光渐渐柔和,道:“想必你也是多年以来,化外魔山之中,第一个出家礼佛之人了。唉!若是依从那誓言,想必我姐妹之间,也要有一位出家作尼姑的才是,只是青丝尽断,委实不适,想想还是带发修行罢了。只是你却为何每年只侯这十五日,便不能多呆一会儿么?”
胡念春道:“我出家之事,多亏了太白金星竭力成全,方才为佛门容纳,在这石珠乾坤界的法华寺修行。”
孤身老仙笑道:“你法号什么?”
胡念春道:“法华寺主持道我罪孽深重,便一不见赐法号,二不许入住庙宇之中,只叫我在山脚下寻获一地,另行筑庐而居。我见乡民村夫多有鲁鄙,孩童放任一旁,嘻笑打闹,不管不教,便设了一个颇为简陋的私塾,教授些孔圣贤良之道。每次安置妥当,方才来此求候,十五日过去,惦念家中尚有数十儿童翘首期盼,便心潮涌动,实在不得不归。”
孤身老仙笑道:“难怪人家方丈不肯让收你进寺,既是魔人,反倒出家;既然出家,却对这些儿童幼稚大谈什么孔孟之道。这教人如何看待?”扑哧一笑,又道:“轻者不伦不类,重者也称得离经叛道,难免叫人笑话。”
胡念春蓦然一念,道:“我那私塾只是教习男童,女童尚缺一人悉心指导,是了,你也寂寞,不若便回去好好收拾一番,与我一道去那汶山脚下,给她们传授一些女工花红,也不失为好的功德修行?”
阿袖见他二人言谈甚密,心中又气又妒,冷笑道:“好一对恩爱的夫妻,以后好一对恩爱的和尚与尼姑,我是大恶人,与大善人在一起终是不能,如此便不碍你们的法眼,这便去了。”
灯芯道人迷惘恍惚,心中云雾缭绕,喃喃道:“既是相爱,何必出家;既已出家,何必团圆。”杨起笑道:“可出家,也可还俗,但凡寻觅得幸福就是。”胡念春愕然一怔,合十道:“小施主心胸豁然,不执著于庸俗凡念,见识如此,老衲佩服。”
孤身老仙道:“妹妹何必说这等气话,你哪里又是什么恶人了。多年来,你怕我寂寞,便四处搜寻天下的名犬,每一只便是以黄金等称尚是不及,可见姊妹情深。
虽然天下男女之事,你我都知素来不可设计勉强,但一旦当事,眼看着心爱的人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便是什么道理都忘了。你幼时便嫉恶如仇,修练了道行,有了法术,但凡遇见恶人,便要惩戒一番,以劝其从善,其实是个好人才对。”
她娓娓而谈,渐渐看见阿袖的眼睛便要红了,缓缓走将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阿袖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哭道:“我自从干了恶事,拆散了姐姐、姐夫,心中一直愧疚害怕,便将镜子也一并藏匿,不教看见自己。
以后见着了恶人,便觉得自己与他们一般的可恶讨厌,想方设法惩戒一番,只觉得找了替身,似替阿袖赎罪一般。又给他们挂上布条,宣明罪状,不尽羞辱,便如同将自己恶行昭示天下,好教世人耻笑唾骂。”
孤身老仙轻抚其背,微微笑道:“你心中后悔,便想好生调停解释,叫我与你姐夫团圆。可是当念春真的来了,你心中顿时又气愤怨恨,不想教我二人相见了。”
阿袖点点头,啜泣道:“我见他如此痴心,每每央求我说服于你,却丝毫不将我放在心上,于是气愤难平。又想到姐夫若不出现,你我姐妹依然安好,我从此不再对他日思夜念,这一番恶事便不会发生,我也就不是恶人。不知不觉迁怒于他,又爱又恨,更是横加阻挡,万般刁难了。所以桃花林虽好,我却不许你来,就怕你二人相见,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胡念春长叹一声,走将过来。阿袖突然推开孤身老仙,道:“你越是不怪我,越是对我好,却是叫我心中越是难受,比那扎上千刀万刀更受折磨。姐夫,你虽是投奔法华寺,但一无法号,二未受戒,便是连法华寺的半步也未曾进去过,算不得真正的和尚。姐姐体弱,在外受不住雨淋风寒,便请你好生看待爱护才是。以往种种,皆是妹妹的不对,不敢求你原谅,这便离去。”
见孤身老仙张嘴欲言,阻拦道:“姐姐休要劝说,他日待我做了许多的善行,积累了许多的功德,足以抵消罪孽过错,教我良心安歇,便自会去汶山找你。今日你倘若勉强与我,带罪同行,便无异将妹妹推入火坑。”瞥看胡念春一眼,尽是无限内容,转身离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杨起与灯芯道人便要告辞,却听见不远之处,传来几声犬吠,却是草屋中的名贵小犬,见了主人,急急窜到孤身老仙跟前,跳跃叫唤不止。每只小犬身上缚着一个小包袱,尽是些寻常日用之物。
原来是阿袖回到了草屋,打点安置好一切。胡念春与孤身老仙相视一笑,轻声道:“盼她能早日释开心结,解脱自己,早早来寻你我。”胡念春想起一事,道:“小施主,那地图与蚩尤相干,虽含宝藏,但毕竟尚是身外之物,若是不能寻得,也莫要强求才是。”言罢,唱喧一声佛号,携着亲密爱人,招来风云,拨开枝叶,竟自引着一众小犬去了。
杨起二人奔出珠外,在院中厢房寻得祁恬四人,将先前经历娓娓道来,众人莫不唏嘘。
灯芯道人笑道:“我尚要去西昆仑之地朝拜,他日有缘,相见再叙。”踏云而去。筝船白帆扯起,离开双湖岛,袅袅西飘,正是“前尘往事知多少,今生迭宕似浪潮”。
这一日,筝船降于庐水。祁恬、胡媚娘将舱上许多衣物床罩,一并卸下,抱到河边细细槌洗,却听得两只黄郦鸟儿交互啼鸣,嬉闹有声。
杨起将干莫小匕携上,自去林中,细细体会当日别人所说之“你若能与天地间的阴阳造化相合为一,将种种奥妙融入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其造诣自然能够精深”,有恐因此懈怠了驱剑飞行之术,便欲乘隙一并修练。青衣书本伺候,依旧自得其乐,黄松陪伴左右,谈诗论画,终觉力不从心,回到船上,清点钱财物什。
祁恬拍打片刻,将净衣放入盆中,一时兴起,又从袖中掏出青竹细哨,放于胸口。胡媚娘笑道:“妹妹,你何必挪来挪去的,只将它藏入怀中,岂不更好?”
祁恬摇头道:“若果真如此,每日皆能听闻禽兽言语,咶噪之极,也颇为烦恼。今日看这两只鸟儿甚是调皮,来来往往折腾,只是不肯离去,莫非有所缘故?是以揣哨倾闻,一探究竟罢了。”话音方落,却听其中一只鸟儿叫道:“我在这里炫耀招摇了许久,便是给你传递一些讯息,不想你如此愚昧迟钝,此刻才渐渐发觉。”
另一只黄郦哼道:“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古语果真不差。”先前黄郦怒道:“相公,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毛发比你长么?见识较你短么?”黄郦相公慌忙陪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凡人说法,与娘子是大大的不相干。”
祁恬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你们有什么讯息,不妨明言。”
黄郦娘子飞到枝头,侧目窥探,将她上下左右打量得半日,微微一叹,扭头对那黄郦相公说道:“看她也是寻常之辈,说了与不说一样,还是不说了吧?”
黄郦相公道:“此言大谬,她哪里寻常了?一者能听懂你我的高贵言语,可见心思通明、晶莹聪慧;二者见她一旁弓箭,有造化宝石之融合气息,绝非一般兵器。正好说得!”
黄郦娘子眉头微蹙,微有怨意,道:“我说东,你偏偏道西,总是与我唱反调,莫非还是以为我学识浅薄、识人不淑么?”
黄郦相公被她责备,颇多委屈,喃喃道:“我若有如此奇异叛逆的念头,管教天打五雷轰,你休要莫名冤枉于我,只看稍时六月飞雪大风起,苦水仇怨舀不尽。只是,只是那‘识人不淑’的‘淑’还是换作‘透’为好,否则别人听来,还以为你嫁了一个窝窝囊囊的丈夫,耽误终身,犹然春闺怨妇无二。”
黄郦娘子听它前半句,面色渐渐缓和,待闻得后半句,不禁无名火起,叫道:“你说了半日,还是瞧不起我。”扑腾翅膀往它飞去,嘴啄爪挠,毫不客气。胡媚娘附耳低声,道:“不想这禽鸟之中,也有河东狮吼。”二人窃笑。
祁恬将木盆端起,大声道:“姐姐,它们自去打情骂俏,我们却先回去了。”黄郦娘子闻言,撇开丈夫,窜到她的跟前,急道:“走不得,走不得。”
祁恬满脸诧异,咦道:“如何走不得了?我是浑家,阅历浅薄,发言动辄受人揶揄,更该早早干完家务,也选那几本《四书》、《五经》好好赏读品鉴才是。”
黄郦娘子似是有些赧然,支吾含糊,道:“读书虽好,但指望你去救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祁恬惊道:“救什么人,莫非此处还有凶恶的妖怪,专门捉人吃么?”黄郦相公飞到她的肩上,道:“非也,非也,却是一个妖怪犯下罪孽,被天庭怪责,用蛟龙锁链缚在了悬崖之上。”
祁恬哦道:“既然它罪孽深重,为天庭所不容,可见得正是残忍暴戾之极,我才不救它呢?”依旧要走。
黄郦娘子慌道:“它是个好妖精,却犯下了不通人情的天条戒律,受苦受难,委实可怜。”扭头看看胡媚娘,若有所思,道:“她不也是狐狸精吗?想必也是个好妖精,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和她在一起?便不怕被其迫害?”
祁恬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也是,我不过玩笑罢了。只我一人,恐怕难以担此重任,还须拉一人过来帮忙,他剑艺卓越,修为身厚,虽为凡人,但多有剑仙之风,是以人人称颂其为‘半个剑侠’。依我所见,现在该为‘大半个剑侠’才是。”
黄郦夫妇闻言大喜,雀跃道:“不想时日甚久,今日竟等来了如此神通之人。妙哉!妙哉!你我休要耽搁,快去请那‘大半个剑侠’如何?”胡媚娘掩口一笑,与祁恬道:“好妹妹,你真是到了哪里,也不忘给他宣传。只是他脸皮有时候单薄得紧,怕是吃不消吧?”
杨起果真赧然,便咳嗽一声,问罪妖来历。
黄郦娘子道:“此山唤做宝瓶山,山上有座宝瓶峰,峰内有座宝瓶湖,本是天下绝秀美丽之地。天帝私访人间,曾在此结庐而居,不惦念天庭云殿,惹众神忧虑,遂结伴奏请王母娘娘,趁天帝熟睡之时,放下三味真火,将湖水燃烧殆尽。
其后多年,湖泊干涸成坑,秉性亦然变化,无论是如何的暴雨,皆不能蓄水。山中有个妖怪,叫作夜叉王,前身也是某位神祗,不慎犯下罪过,贬谪落凡。他窥破其中的玄机,便悄悄跑到月宫,从嫦娥房中盗来玉面琼脂,以山药野草调配之后,导入湖坑,瞬间水波荡漾,更显春色无数。嫦娥恼怒,告上天庭,将之束缚于宝瓶峰悬崖一侧,每日皆有雷神跑来,尽行雷劈电燎之刑,好不痛苦。”
黄郦相公道:“雷神之中,也有一个善的,便是最喜炫耀的黑大汉。此人每次下手,皆避重就轻,是个好神仙。你莫看此时蓝天白云,稍时便有晴空霹雳。”黄郦娘子道:“今日算来,想必又是黑大汉当值,夜叉王万千苦楚,或能消除一些。”
众人不敢怠慢,随那黄鹂鸟儿一路奔跑,约莫过得半盏茶的工夫,到得宝瓶峰下,见层层松柏之上、巍巍岩石之间,四条铁链破壁而出,分别锁将一人四肢。那人神情颓废,萎靡不振,篷发垢面,浑身黝黑,却与巨黑鬼颇有几分相似。
祁恬奇道:“它若非如此神气,却似鼓贤士的孪生兄弟一般。”言罢,身后有人笑道:“谁在叫我?”杨起一愣,却被青衣轻轻拉扯袍袖,低声道:“好凑巧,说曹操,曹操到。”
杨起恍然大悟,回身笑道:“原来是你。”巨黑鬼腰系大鼓,双手执定棒槌,眉飞色舞,跳下棉花云团,大声道:“又见故人,快哉,快哉!可不是我么?”
祁恬哼道:“见你怎样,不过是欺压良善、草菅人命而已。”巨黑鬼颇为愕然,道“祁姑娘,此话怎讲?”祁恬一指崖上被牢牢封禁的夜叉王,冷笑道:“它犯了什么过错,却被你们如此折磨?不是肆意横行鱼肉,难不成还是体恤安抚不成?”
巨黑鬼苦笑一声,叹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虽说姑娘口口声声责骂于我,委实有些冤枉,但今日此来,正是当值行刑,我心中愧疚,便不能出言辩驳了。”
杨起道:“鼓贤士,就没有其他解救的法子了吗?”巨黑鬼喟然一叹,远远往夜叉王窥觑,道:“它犯的是‘莫须道’之罪,我也惶然迷惘,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述说纷纭,未料夜叉王早已醒来,听得真切,大声道:“生死有命,责罚在天,各位好朋友勿需为我担忧,草莽妖怪,极其卑贱,不值得如此牵怀。”
吼叫一声,又道:“鼓贤士,但凡你来,必定想方设法照顾于我,这等情意,我悉数心领。你也休要再为难踌躇,只管将雷电打来就是了。我皮糙肉厚,这些雷刑不过入隔靴搔痒,又算得了什么?”言语之间,气息似有衰弱,但莫不豪气冲天。众人暗暗称赞。
巨黑鬼道:“好兄弟,好汉子,若是他日你的罪责被赦免,我定然抬来上等美酒,与你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
黄松咦道:“雷部管辖甚严,那闻太师许你喝酒么?”
巨黑鬼双眼一瞪,叫道:“如何喝不得?他老人家每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计较如此小事?”
祁恬道:“既然他尚有疏忽之时,索性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将今日的雷电刑罚捂免了罢?”她如此心思,正与其余诸人一般,却听得半空有人叫道:“鼓贤士,你还耽搁什么?若要咶噪,且将雷电劈完之后再说。”
鼓贤士脸色一变,讪讪笑道:“是柏兄么?你且担待,我即刻便施法术。”旋即压低声音,叹道:“监刑者在此,你们当知我手脚束缚,不能随心所欲了吧?这柏礼乃是雷部众神之中,最不苟言笑、铁面无私者,且是老头子的贴身心腹,我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贿赂于他,更莫说开罪争执。”
杨起道:“你也为难呀!”巨黑鬼颇为无奈,道:“所幸他的眼神不甚太好,看近不见远,我仅能钻将这点空子,略微手下留情罢了。”
一通鼓起,棒槌颤鸣不已,一道白光直直跳出鼓面,便往空中升去,蓦然回转,以莫名旋转之势,向壁挂之夜叉王堪堪撞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若石破天惊、山岳摇撼,莫不摧枯拉朽、岩屑纷飞,众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
杨起得龙珠之力,又颇受修练之功,目力极好,一片混乱模糊之中,依旧看待得真真切切,惩罚之雷,正是一半打在了妖怪身上,另外一半,分明偏转,悉数迎向那悬崖峭壁。杨起暗暗惊道:“这鼓贤士果真‘舞弊’,却为大义,如此说来,便是入了雷部预备之籍,依旧不丧意气性情。”
正思忖间,便看巨黑鬼嘴角一撇,大声道:“阳雷完毕,且看阴雷威风。”双臂抡舞之时,棒槌敲下,正是二通鼓起。
风景顿时变化,乌云翻滚,无数鬼魅魍魉嗟叹呼喝,从山涧溪流、石缝坑|茓飘出,阴恻恻彼此提携,被风一吹,往夜叉王扑搡而去,待离它十丈远时,诸鬼裹足不前,反倒紧紧抱作一团,幻为半紫半红的长虹,如海中蛟龙,睥睨翻卷,少时一分为二,又成双龙戏珠之势,便往犯人贯去,号称“穿心”,堪能吞魂噬魄。
只是巨黑鬼有意无意之间,两只槌头偏偏差池,悄悄消了三分的力道。那两条苍龙双色虹带打在身上,虽然皮开肉绽,但是不伤筋骨。
祁恬颤声道:“如此责罚,委实暴戾。”感觉脖后骚乱,竟是黄鹂夫妇心惊肉跳,不禁舞动乱扬。三通鼓声才要响起,那柏礼蓦然降下云头,咦道:“且住手,如何有些异样?怪哉,怪哉!”
巨黑鬼神情陡然变化,勉强笑道:“兄长发现了什么?”柏礼左右窥探得半日,又将大鼓翻来覆去地一番掂看,摇摇头,啧啧道:“或是我多心了?”教巨黑鬼放雷。
巨黑鬼惶恐不安,此番再也不敢匿私,一槌轰雷,喝道:“太极之雷,小心了。”鼓面正中,阴阳二鱼交缠游动,瞬间相合,融为一体,忽然再分,八方分别出现“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八个符号,对应“天”、“地”、“日”、“月”、“雷”、“风”、“山”、“泽”八物,竟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推演天道。
巨黑鬼又敲上一槌,八个卦号尽皆喷息不止,与空中合为一股光芒,世间万物、生灵百态,在其中皆有隐约浮现。再看巨黑鬼三击棒槌,此光疾下,正中夜叉王的身体,便看此妖怪啊呀一声,叫道:“好厉害。”坚持不得,顿时昏厥了过去。
柏礼心满意足,抚须笑道:“这最后三槌甚是精彩!你既然有朋友在此,且自与他们谈叙,我先回宫中复命。”扯起云头,往东飘去,风云过处,行踪杳然。
再看夜叉王,浑身青烟缭绕,皮开肉绽,好不凄楚悲凉。不多时,峰中飞来许多的鸟儿,口中叼衔叶草,敷在它的身上,又有许多野兽,三只一群,五只一伙,结伴簇拥、比肩接踵,纷纷盘亘于宝瓶峰下,仰头凝视,莫不伤神哀苦。
祁恬叹道:“黄鹂并非虚言,它果然是个好妖怪了,尽得此山飞禽走兽之心。”夜叉王悠悠醒转,环视周围,大声道:“我有无限神通,有至上法术,区区天庭之不义责罚,岂能教我低头认输?”百兽吼叫,群禽忿鸣,尽皆响应附和。
青衣默然不语,蓦然灵光一闪,淡然道:“给它定罪,可是‘莫须道’之名?果真如此,也未必无法相救。”
鼓贤士大喜,道:“娃娃,你且说清楚一些,不错,它得的正是‘莫须道’之罪,却不知怎样一个救助的窍门?”
青衣道:“所谓‘莫须道’,其实也就是‘道不得’,但凡得此罪名者,或罪责轻微、可有可无;或虽然违法,却甚合情理,受了一二惩处,便可寻觅替身,释放真身。”
杨起眉头微蹙,道:“真身逃脱,替身受苦,依旧不仁。”
青衣不以为然,摇头道:“大哥此言差矣,若是能用木头削制一个假人,也是可以当作替身的。”众人恍然大悟,想视一笑,道:“若是如此,这夜叉王也有救了。”
夜叉王听得,双眼陡然亮堂,大声道:“如此,一切皆仰仗各位好人。”它虽有扼腕之勇,但雷电苦楚撕心裂肺,每日循环承受,便是钢筋铁骨也要熔化,默默承受,也是百计不得思脱,无奈之举而已。
此刻听得青衣讲述解救之法,虽然闻所未闻,但既有一点希望在前,那也是欢喜不止,只盼望从此脱厄消灾,青衣陶壶、清茶点心,长伴于宝瓶湖畔,欣赏无穷曼妙之三界美景,惬意快活。
主意既定,大伙儿不敢怠慢,即刻就要动手,却听青衣道:“不可,不可,此刻黄兆未现,千万不可急躁。”
夜叉王道:“小公子果然是博学才华之人,连那黄兆也知晓。”
胡媚娘扑哧一笑,道:“他是我家的小秀才,天文地理、各国方物、正史野记、风土人情,但凡书上有的,莫不通悉知晓。”继而轻轻侧头,笑道:“什么是黄兆?”
青衣道:“一罪之主,若是能够用替身旁代,在他周围便会出现一道光晕,大小不一。罪愈发重大,此晕则愈发细小;反之亦然。此刻需一祷告巫人,念诵神仙之词以后,用箭射之。射中,替身可用;若不中,需第二日再射,还不中,转第三日。要是三此皆不能准贴目标,打散光晕,替身一事从此便要作罢,依旧还由真人受苦受难。”
杨起闻言,一指身畔祁恬,笑道:“这倒无妨,这里便有现成的神射手,无论光晕怎样躲避,都是逃不出她的手心的。”祁恬一惊,急道:“可我毕竟不是巫人,哪里懂得什么祷告?”
青衣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认真翻阅,折起一纸,道:“姐姐休要担忧,你用红布束扎额头,平心静气,缓缓念诵上面的文字,就是祷告了。”
祁恬颇是为难,忖道:“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尽皆无所畏惧。只是此时为何手心冷汗,双股颤栗?”她与众人一般,一心要解脱夜叉王的危难,反倒背上甚重的包袱,压力颇大。
杨起眉头微蹙,道:“既然祷告,岂可没有香烛?”祁恬道:“没有香烛,祷告便是大大的不敬。”她青竹细哨置于怀中,同样言语,却被译作禽话兽字,传播了出去,正被黄鹂夫妇听得真切,不仅拍拍翅膀,道:“我记得山前有座武将庙,荒废已久,不曾见识香火,但是台基之上,似是残余香蜡。”
便看几只麂鹿张嚷道:“我也想起来了,昨日才从庙前经过,正有蜡烛清香。只是它们颇为粗大,你们衔叼不得,还是我们去吧?”四蹄如飞,没入林中,不多时,便看它们口中含着半截蜡烛,几根大香回来。青衣笑道:“正合使用,若是多了,反倒浪费。”
他将香烛点燃,又从袖中抽出一条红带,束缚在祁恬额上。祁恬无奈,便依着他的指点,念诵书上的词句,皆是什么“天地玄黄、混沌懵懂”之语,读毕,便看宝瓶峰上三丈之地,陡然出现一个圆弧,金黄闪闪、璀璨斑斓,不禁愕然。
青衣道:“这就是黄兆了,快快放箭,将它射碎。”祁恬暗道:“此光晕颇大,可见得这妖怪的罪过其实极小的。”凝神静息,一箭射出,只听得扑哧一声,正将光环打破,化作点点流星,径往峰下落去。
空中风息之间,几缕阳光破云穿雾,不知有谁说道:“代罪之诏,钦颁不赦。”青衣急道:“好了,快快动手。”众人挼袖提襟,纷纷奔赴工程。
黄松粗通木工匠艺,斧凿俱全,尚缺圆木材料,便看巨黑鬼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槌出雷电,劈倒大树,削制板材,累叠一堆。他恐雷部尚有公事,不敢滞留太久,遂辞别众人,慌慌张张踏云而去。
待忙乎了半日,终于琢成一个假人,黄松接过绢帕,叹道:“大功告成。”
胡媚娘略一打量,嫣然一笑,道:“这般粗糙,如何使用。”她除却擅长梳妆打扮,机关巧制之术,亦然精通,变化出一应铣刀刻刨之物,细细加工,便看其眉宇耳目,皆栩栩如生,果然大不相同。
祁恬笑道:“姐姐好本事,只是既然替身,便该有衣物遮蔽,怎可祼身呈现,大为不雅。我习得许久女工,不想今日能够大用。”无针无线,无布无绸,便采来葛藤树叶,纵横编织,待夜色渐渐垂暮之时,手中赫然多出一件树衣,朴素之余,又见精巧。给假人穿上,不大不小,正好合体。
祁恬依凭青竹细哨,招唤群禽众兽拖拽牵扯,小心翼翼地置于悬崖另一侧,便听得嘎达一身,夜叉王手足四条锁链尽皆自行断开,果真得全大功。那夜叉王顺势在壁上蹬踹,几个翻身落在杨起跟前,偌大的身体,俯首磕拜,道:“多些各位救命之恩,此等大德大义,在下没齿难忘。”
杨起一众不敢托大,慌忙搀扶,寒喧几句,见那夜叉王欲言又止,颇为犹豫,不仅奇怪,便询问情由。夜叉王面红耳赤,连道:“无事。”但唯唯诺诺,扭捏不安,怎能遮掩众人耳目?被催促得急了,方才说道:“此峰虽然太平,鸟兽安乐,但隔壁尚有一座云中之山。”
祁恬笑道:“那就是你的邻居了,怎样?”
夜叉王叹道:“此山凶恶不断,似有莫名魔怪为患,且邪恶气息极其浓重,山色水泽阴绿无光,竟逼迫得其中不少鸟兽纷窜不已,皆来此宝瓶藏匿。我观它们慌恐不安,便询问理由,皆支吾结舌,难以相答。昨日我看云中之山颇有咆哮吼闹之势,想必是那里的风险更甚。”
杨起哦道:“莫非你的意思……”夜叉王躬身拱手,甚是恭敬,道:“本想央求‘大半个剑侠’帮忙,劳烦前往隔壁一探,好歹查个究竟。若是无恙,我等宝瓶居民也能宽心,若是邪毒侵扰,且日渐蔓延此处,我们也能提前准备,防患于未然。”
杨起笑道:“此乃积累功德之事,实无推脱的理由。”夜叉王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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