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恬急躁,箭在弦上,不能射出,喃喃道:“这可怎样是好,这可怎样是好。”唯恐杨起留情之余,稍有不慎,便被清风、红孩儿所伤。清风不能理会,大喝一声,长剑横劈,往杨起腰间斫下,眉宇之间,忽显黑色符文,转瞬即逝。
杨起避过,后面风声响起,暗呼不好,就地十八翻滚,滴溜溜滑出许远,回头观看,额头不禁冷汗涔涔,便看地上剑痕累累,布满冰屑,却是红孩儿全力偷袭之功。
胡媚娘灵光一闪,道:“是了,我知晓了,他们被人种下魔蛊,迷失心神,当用破魔之箭消除。”祁恬急道:“射不得,这一箭出去,还不将他们射死了么?”
胡媚娘微微一笑,道:“自然不能攻击他们的肉体凡胎。我有一个阵法,由二十八个位置构成,取意天上二十八星宿之庇护。我指点哪里,你便射向那里,莫要差池太多。”
旋即大声叫道:“剑侠儿,你努力与之纠缠,不要让他们窜出方圆六丈之内。”杨起叹道:“我省得,只是你快些布阵,我,我有些支撑不得了。”气喘吁吁,正有几分狼狈。
胡媚娘道:“妹妹你且听好了。先是这东方星空之阵。”长袖一摆,卷三圈,道:“青龙七宿:射余草傲霜之地,为‘角木蛟’,往左首偏移八分,为‘亢金龙’,箭深半分,莫要跌落。”祁恬应声弦发,正中目标。
胡媚娘道:“白雪环土、灰黄之处,乃‘氐土貉’。”祁恬又是一箭,却看它崩的弹跳,不仅气恼。
黄金仙道:“冻土坚硬,再试一次。”祁恬箭发,入此星宿。胡媚娘左右窥看一番,眉头微蹙,道:“下面四个位置,不可小觑,应以串发之力,先射石块雪下缝罅,为‘房日兔’,往左三分,为‘心月狐’,再往前二分,是‘尾火虎’,其后转右上约莫四分地,乃‘箕水豹’,每一箭的间隔时间,不可超过一次呼吸。”
祁恬暗道:“难度好大,只是此刻退无可退,唯有披荆斩棘,奋勇向前。”遂屏气凝神,连珠破魔之箭射出,所幸皆中无误。
胡媚娘喜道:“好妹妹,青龙七宿布置完毕。”便看清风、红孩儿二人身形迟缓一些,但逞凶斗威之势,不减分毫。杨起一脚踹中红孩儿膝内,不及收势,被他一拳撞中肩膀,只疼得呲牙咧嘴。
祁恬叹道:“侥幸,侥幸!”胡媚娘道:“下面为朱雀七宿:苍松树干,离地半丈之所,为‘井木犴’,上二分,为‘鬼金羊’,以双箭射之,彼此呼应。”祁恬银牙紧咬,双箭中矢。
胡媚娘道:“好,在网上七分之地,左偏半分,为‘柳土獐’,右偏半分,为‘星日马’,亦然二箭射之,相互提携。”杨起叫道:“此阵不会伤他们性命吧?”胡媚您佯嗔道:“你安心对敌就是了,何必思忖这么许多?”张口道:“树根旁落,人参之状,为‘张月鹿’,稍下盘曲,不过三分,是‘翼火蛇’,其侧些许积水处,乃‘轸水蚓’,可分箭缓缓射之。”
祁恬如言,布成朱雀七宿。清风、红孩儿啊呀一声,头上黑色符文再现,眨眼之间不见。祁恬急道:“他二人如何还未恢复一丝半毫的?”胡媚娘道:“妹妹不要着急,你看他二剑有些颤抖,不正是功效赫然么?且按下性子等待,尚有十四星宿呢!”
杨起不断后退,蓦然一念,忖道:“她教我竭力纠缠,若是如此退却,岂非要逃出阵外。”看双剑齐齐落下,大吼一声,鼓足全身气力,挺起手中干莫青峰相迎,当啷巨响,将清风、红孩儿逼退数步。
扭头道:“快些布阵。”胡媚娘朗声道:“壁下黑土,若乌狗状,为‘奎木狼’,其尾部衔接者,为‘娄金狗’,狗后三分,在往下二分处,乃‘胃土雉’、‘昴日鸡’,以四箭连珠射之。”
祁恬听闻杨起呼喝,偷眼瞥去,见他青筋暴出,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可见辛苦之极,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四箭射出,悉数未中。胡媚娘惊道:“妹妹,此刻分神不得。”
祁恬应道:“我知晓了。”再射四箭。胡媚娘颔首道:“两脚印相连处,乃‘毕月乌’、右四分,为‘觜火猴’,右九分,为‘参水猿’,此皆白虎七宿也。”清风、红孩儿二人身形有些摇晃,追逐杨起之力渐渐懈怠。杨起长呼一气,笑道:“早些如此,那可是好应付多了。”渐渐又占上风。
余下便是玄武七宿,分别为‘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獐’。待所有破魔之箭各就各位,便看白雪飞洒,恍惚之间,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圣兽齐齐现身,只是小了许多,围绕清风、红孩儿转绕数圈,扑哧一声,化作白烟而去。他二人啊呀一声,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待清风、红孩儿醒来,众人问其缘由。清风怔愕半日,方才想起先前之事,不由骂道:“秦缨魔女,好不歹毒。先前在双峰门几乎陷我等于不义,如今再落下阴谋,险些伤了杨大哥之性命。”
黄金仙点头道:‘此女不是好人。”祁恬怒道:“又是那个什么秦缨么?”清风道:“不错,那日双峰门一别,我与红孩儿羞愧难当,本想寻她讨要一个公道。后来想想,她双鞭厉害无比,我们去了,一言不合,惹恼了她,只怕后果不妙,于是忍辱负重,极力淡忘此事,跋涉长久,渐渐来到这云中之山。”
红孩儿也是满脸愠色,呸道:“不料却在山间,遇上了她与那三眼魔君黎锦,只是他们扮作一对父女,当时不能辨识。二人一唱一和,说道此地出产一种黄金虫,专门吃土生金,乃天下极其稀罕之宝。
我们大喜,便央求他们携带我等,一并富贵。孰料秦缨在前展示黄金虫奥妙之时,黎锦却在背后施将暗算。我们眼冒金星,呼吸不能,顿时晕厥了过去,懵懂之间,似是与人交手,但意识依旧模糊,难以自持,身体四肢,尽皆操控不得。幸好天意昭昭,将各位兄姐送来,在这白雪关卡,解救得我们。”
杨起道:“莫看你们平日只能配药炼丹,但受了黑符,喊打喊杀,俱是一流的好手。”
胡媚娘叹道:“果真如此,只怕黎锦与秦缨早已到得那‘嗜血尸魔’身侧,助其清醒。”
杨起脸色大变,道:“倘若他们三人联袂,从此三界之中,永无宁日了。”胡媚娘道:“不尽然。听闻那嗜血尸魔脾气极其恶劣,嗜杀成性,更莫说与人合作了?只怕黎锦邀他助拳不得,反倒被其所害。”
黄金仙道:“黎锦法力虽高,神通广大,但与般若圣人相较,尚不是敌手。”清风哼道:“什么般若圣人,此刻不过就是一个浊物恶怪罢了。”转身往杨起看去,拱手道:“杨大哥,这雪中出路不知何方?半睡半醒之间,听得似是在什么白梅一旁。”
红孩儿鬼耳灵敏,记忆得更真切一些,道:“不是白梅,而是红梅。”
众人心思沉浮,不能平静,唯有踏雪寻梅,先出了此关,再寻觅尸魔、黎锦云云。走过数里,见前面一处粉红花簇,不觉叫道:“出口便在那里了。”急急奔跑过去,认真打量,不禁大失所望,叹道:“不过是一条艳丽的纱巾罢了。哪里是什么红梅?”
祁恬心细,咦道:“这不是魔女秦缨的随身物什么?为何会在此地出现?”小心把玩,窥得一二处紫红斑点,不觉惊道:“这是血迹了,莫非,莫非她被人伤了?”
红孩儿不以为然,道:“姐姐多心了,此人狡诈无比,如何会被被人所伤?说不得是她伤了别人,不小心沾惹上血污,嫌其肮脏,便遗弃至此。”众人听他这般的言语,也有几分道理,尽皆叹道:“出口茫茫,难以寻踪。”
言语间,其后不远,看得有一堆雪团,砰然裂开,窜跳出一个人来。清风与红孩儿不望则已,一望之下,不由哇哇乱叫,道:“好魔女,原来你在这里埋伏,还不过来受打。”冲去两步,面面相觑,道:“她双鞭好不厉害,如此过去,岂非飞蛾扑火么?”唆掇杨起过去报仇。
杨起甚是踌躇,道:“她此刻已然落魄,再要出手,不仅不妥。”红孩儿道:“她哪里不妥了,杨大哥与她虽说是旧相识,却也不该如此挟私。”只觉得一臂摇动,却是清风拽扯衽袖,低声道:“她的确有些异常。”红孩儿愕然,细细打量,将秦缨摇摇摆摆,灰头土脸,身上污迹累累点点,好不难堪。
秦缨冷笑道:“我今日落难,正被你们撞上,莫非是天意绝我?也罢,我的性命就在此地,你们当中谁若有本事,过来拿去就是了。”手指轻拂散乱的头发,神情三分森然,七分惶恐。众人默默无语。
秦缨道:“你们既然不肯杀我,便随我去搭救魔君,挽救天地厄难。”祁恬哈哈大笑,道:“你果然有些昏噩了,黎锦既然是我们的对手,他危急之时,怎可能对其伸出援助之手?”
杨起低声道:“其中颇为蹊跷,且问个清楚,再作道理不迟。”大声道:“秦小姐,你说些什么?好不叫人糊涂。”秦缨瞥他一眼,似是左右为难,恨恨道:“我若是说出,势必被你们肆意耻笑;但再要隐瞒下去,你们不明就理,断然不会帮忙。罢了,罢了。”朱唇轻启,微微到来。
原来黎锦与秦缨暗算清风、红孩儿之后,下了善剑魔蛊,欲阻碍后来探究这坟冢玄妙之人。走道雪关开口将近之时,遇上了般若圣人的魂魄化身。黎锦大喜,方要说话,却被它全力攻击,遂竭力抵挡,责问出师之名。
魂魄笑道:“你也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打架便打架而已,还有什么文绉绉的出师说法?”见黎锦心有不甘,便道:“你既然执意于此,我便给你一个说法好了。我的尸身被佛主镇压已久,虽用大法保存,但多少有些破损,正好借你的身子回去贴合缝补。看你身强体健,倘若旧尸身使用不得,也可转换依附。”
三眼魔君大惊,不想此人歹毒如此,要善恶通吃,于是不敢怠慢,挺起方天画戟认真迎战。只是嗜血尸魔本领实在高强,任黎锦使尽了浑身解数,犹自轻松使然,三百回合之后,将三眼魔君牢牢绑缚,押往棺椁之地。秦缨心惊肉跳,乘隙逃奔,但四处皆无所藏,便钻入雪地,悄悄遁匿。嗜血尸魔一时寻她不到,也就由她去了,并未各处搜索。
祁恬拍掌笑道:“好,好,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你家恶主子被它捉去了,说不得早已被砍成许多块,跟狗皮膏药一样,贴得那腐尸满身都是,委实大快人心。”
秦缨叱道:“你胡说什么?”
祁恬不慌不忙,道:“是我唠叨么?这些言语,不都是那般若圣人,哦,也就是嗜血尸魔说的、被你听去、其后转述于我们的吗?奇怪,奇怪。”
秦缨便要发作,蓦然心计再生,道:“我家魔君与天庭地府三界为敌,不过是恨传统秩序迂腐不堪,待破坏之后,再慢慢改造而已。那嗜血尸魔不同,倘若得手,便要吞噬乾坤,涂炭生灵。所以你我何不联手,阻它复活?”
胡媚娘道:“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秦缨喟然一叹,如颇多感慨,道:“先前哪里知晓?也是看它秉性,种种作为,方才醒悟。”
杨起忖道:“你这也是假醒悟,而不是真的醒悟了。假如三眼魔君脱险,你依旧是唯他马首是瞻,跟随作为,扰乱红尘的。”心念如是,道:“如此说来,还是先降服嗜血尸魔为妙。”
秦缨冷笑道:“好侠义的剑仙!它若是醒来了,只怕降服不易。”走到一处雪坑,踩踏数下,平地升起一道大门,回头道:“我见它从此出去,想必该是出口。”一步迈入,金光四散。众人不敢怠慢,鱼贯而入,待最后黄金仙进入,听得轰隆一声,此门自行关闭,重新渗入雪下。
光影之中,无比眩目,有灰紫彩虹往来穿梭,尽是压抑诡异,稍加几滴雨珠,黑中透亮,坟冢气氛,愈发浓厚。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众人脚下突然踏空,悉数跌下,彼此相询,都未受伤,却是下面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土。
祁恬鼻息微嗅,低声道:“这是什么味道?如此沉闷,几乎教人窒息。”胡媚娘道:“古坟旧冢,莫不如此。”
杨起抬头观看,见四周墙壁,俱是半灰半黑。浮雕各处可见,但极其模糊,难以辨别,断壁残垣,破石垒砖,散乱不堪,不觉忖道:“想必这是到了‘嗜血尸魔’之主墓室了,以后想必步步艰难,无比小心谨慎才是。”
一路摸索,往墓室主要干道而去,见八条巨挡在跟前,或是龟裂,或是断截,或是坑伤无限,或是刀剑镶嵌。清风道:“想必此处曾发生激烈战斗。”
胡媚娘心细,窥察一番,道:“是了,我看各柱,其上的破损既有旧痕,又有新踪。”秦缨一惊,顺着她手指所向,打量之下,道:“这是魔君方天画戟之深深划迹,难不成他被般若圣人押解此处,挣脱束缚,又有一通大战?”
红孩儿哼道:“纵然他拼命挣扎,想必还是不敌,依旧沦为尸魔阶下之囚而已。”见秦缨嗔目瞪来,不以为然,扭过头去,自去哼唱小曲。
柱后石墙,听得隐约有呼嗤之声,清风奇道:“如何邪浊之气,此处如此强盛?”红孩儿露出长耳,拨出发梢,细细倾听探闻,颇为不解,道:“这声音时高时低,听来忒的耳熟。”苦苦思索,若有所思,不禁脸色大为惊惶,颤声道:“不好,这莫非是半龙阊刺?”
祁恬问道:“什么是阊刺?”
红孩儿左右张望,神情紧张,道:“所谓阊刺,乃是半龙。昔日北海火龙犯下天条,被天庭责罚,谪贬至梅秀领炼丹崖下碧玉渊中软禁。它本该好好反省静修,偏偏不甘寂寞,与当地半仙掸拂女私合,生下一子。此子有半龙之身,性情暴戾,最好吞噬各地游魂野鬼,也不拒活人。其后火龙被剐龙台灭魂,掸拂女疯狂入魔,不知所终,十殿阎王受天帝之命,派遣一万阴兵鬼卒,将阊刺捉拿,锁于地狱之中。”
清风道:“你如此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听闻此兽颇难驯服,还是我家老君祖师助将地府一臂之力,用变幻乾坤圈把它绑住。”
红孩儿道:“阊刺得其父秉性,不受烈火侵害,又承其母风骨,不被洪水淹没,且浑身上下皮甲极其厚重,刀枪不入。它被关入地狱之后,诸般刑罚皆不畏惧,只是骇怕饥饿。
阎王有意将之饿死,偏偏它是不死之身,空腹清肠,难以忍耐,便会大声咆哮、碰撞墙壁,这般折腾,莫不上下惊骇、十殿惶恐。阎王无奈,便将各种腐蚀尸身送入牢中,以为如此污浊不堪之物,看它吃下之后,还不上吐下泻,痛苦难当么?”
祁恬眉头微蹙,忖道:“这地府真不是那善园福地。”胡媚娘窥破得她的心思,抿嘴一笑,低声道:“妹妹,倘若死去,也得想尽法子去极乐世界才是。”祁恬点头称是,道:“姐姐,你若是想出了那个法子,休要忘了告诉我。”
秦缨冷笑道:“难不成什么阊刺喜欢腐尸,这许多的浊物死物,反倒合其胃口?”红孩儿瞥她一眼,哼道:“正是,于是隔三岔五,各殿鬼卒便将腐尸积累一处。它囚房四壁尽皆岩石,唯独天花顶上开了一个口子,将食物悉数从中倾泻,果其肠胃。”
杨起叹道:“这半龙怪物,不知不觉,却成为阴司黄泉的垃圾场了。”黄金仙道:“可惜它没有黄金虫的本事,若是也能泻金,岂非妙哉?”
杨起笑道:“倘若果真如此,地府即刻富足无比,昔日恐惧黄泉之地,反倒变成|人人向往的场所,便是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也要纷纷赶去某一份差使了。”
清风与红孩儿相顾一笑,低声道:“尚以为世上只有你我、敛财大哥三人最是贪钱好物,不想今日遇上了行家,与他比较,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红孩儿道:“阊刺吃饱了,气力即刻充沛,它四足利爪锋锐无双,便去刨撅地洞,三月之后,还端端显出一条密道。待巡守鬼卒发现之时,它早已不见了踪影,多年不见,未料被嗜血尸魔悄悄收纳于此。”
清风道:“人如其名,尸魔既然嗜血,那封禁之前,势必伤命累累,也不知在这坟冢之中留下了多少的尸体,正好当作饲料。”
胡媚娘叹道:“由此可见,这般若圣人好大的法力,莫怪当年敢与佛主一争高下,即便落败,也贻害无穷。”她话音方落,看异兽破墙而出,状若河马,臃肿之极。
杨起见其眼神凶悍,森然之色若漆黑星空,惊道:“大伙儿当心,速速往后退去。”纵跳两步,却被阊刺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裹住双腿。众人不及援救,便看他嗖得一声,没入了怪物口中,不觉魂飞魄散,俱是冷汗涔涔,再也动弹不得。
祁恬手执弓箭,颤栗不已,好半日回过神来,放声大哭,啜泣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正是梨花带雨,犹胜带露芙蓉。胡媚娘攀着她的肩头,也是抖擞畏惧,支吾不可言语。
黄金仙道:“苦也,苦也,如此尸骨尽铄,却连半分皮肉也不能留下。”清风怒道:“你胡说什么?”
却听得有人大吼一声,道:“你这恶畜,害了无数亡魂,岂敢违逆天理,吞噬活人?”阊刺呜咽挪移,一张大口缓缓张开,却是杨起半蹲其中,一手顶其上颚,一手挥舞干莫宝剑,铛铛铛铛,照着下面一排牙齿便削斫起来。
阊刺牙齿粗圆,但那干莫宝贝削铁如泥,所过之处,尽是碎屑横飞。说来也怪,齿屑沾惹刃身,皆被融化,瞬间无踪。
红孩儿道:“是了,它牙齿鬼气甚然,都被杨大哥的青峰吸纳了。”祁恬见杨起无恙,破涕为笑,心情陡然好转,遂大声道:“你不是说这半龙皮如铁甲,坚硬无比么?”
红孩儿愕然一怔,搔搔头皮,道:“不错,它皮甲坚硬,但口唇还是薄弱的。”祁恬呸道:“这就是说话不严,言语不谨,不慎落下口实了。”见杨起反手推刃,又将阊刺上面一排牙齿剔了,不由雀跃欢笑,道:“且看这恶物以后怎样胡为?”
阊刺暴跳如雷,牙齿损了,尚有舌头,翻卷缠绕杨起,就要将之囫囵吞枣。祁恬急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半龙,叫你看看我的厉害。”杨起心领神会,于是一脚踹踏,架住它的咽喉,留出空档,便见祁恬一箭射出,扑哧一声,将那长舌头断为两截。
阊刺负痛不已,一口喷出杨起,身子踉跄一二,跌倒在地,咆哮翻滚起来。杨起慌忙掠回本阵,擦拭额头晶珠,连声道:“好险,好险,几乎就要成为庄稼肥料了。”
红孩儿喃喃道:“好在攻击了它的弱点,否则便是一百个杨大哥,只怕也不是敌手。”祁恬暗道:“这是为先前一万阴兵鬼卒捉拿此兽的辩驳了,我又没有说过什么,何必要抢话一步,堵人口舌?”
阊刺往墙后破洞窜去,所过之处,碎瓦断砖,破毁一路。秦缨道:“快些赶上,此物定然去向尸魔诉苦。”众人紧紧追随,过得许久,见前面青黑锦旗数百,或立或倒,或全或损,气势诡异阴阴翳之极。阊刺颓废倒地,已然陨命。虽在地下,半空可见一轮如钩弯月,色泽隐晦暗涩,半青不紫,似有流离。
场中一具棺椁,高高架于汉白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压抑无比。椁旁一根石柱,柱上缚有一人,正是那三眼魔君黎锦,甚是狼狈不堪。秦缨惊道:“你没有事吧?”方要上前,黎锦抬起头来,喝道:“不可过来,般若就在此地,擅自鲁莽,无非是自取死路罢了。”
便看椁后一幡,高愈十丈,锦布之上,书道“大德至圣王般若陵座“,一物如风如雾,环绕其左右。
秦缨神情惊骇,道:”这,这便是尸魔的魂魄么?”言罢,见那魂魄渐渐壮大,在月前露出一张脸来,依稀恍惚,眉宇不甚清晰,道:“我自被佛主镇压此地,数千年来,从来无人能够破除种种机关,安然闯入,你们几个娃娃,还有那肥嘟嘟的胖子,果然有些道行。”
祁恬惊道:“它……它这是醒来了么?”胡媚娘道:“半醒之间,倘若全醒,魂魄就不会四处游荡,而早早贯入身体了。”祁恬本想说道:“一副腐烂不堪、恶臭腥臊的身体,有何惦念依附?”但是为般若圣人气势压迫,唇齿微张,却说不得半句话来。
黄金仙将杨起拉过一旁,低声道:“若是能够将它身子损坏,其魂魄纵然法力高强,也断然出不得这坟冢之地,为外界阳气融化。”
杨起颔首,对众人道:“我、秦缨去救黎锦,然后纠缠尸魔魂魄游斗,你们乘隙打开棺椁,将尸身焚化。”话虽如此,但大伙儿俱是心惊肉跳,只听得一声呐喊,祁恬破魔一箭往幡上飞去,杨起、秦缨二人各执兵刃,奔赴囚桅笼杆。
尸魔魂魄冷笑道:“无知妄人,怎敢与我相争求斗,委实是自不量力。”往下面徐徐飘荡,待离地数丈之时,幻作一个大鬼,双爪森茫,扑将过来。
秦缨道:“你解开绳索,我来阻挡他。”挥出双鞭,以强悍刚劲之力,如蛟龙出海,径直往大鬼扎去。杨起一剑砍在柱上,分明击中无疑,却看那绳索巍然不动,不觉大惊,忖道:“世间怎有如此物什?”
大鬼哈哈大笑,道:“此绳乃我元气幻化,休说是你,便是佛主亲自到此,也对之无可奈何?”见秦缨双鞭已到,更不躲闪,任由其肆意抽打,只见火星四溅,却不伤分毫。
秦缨花容失色,只觉得脊背之上,寒意若腊月冰雪,透彻心凉。黎锦急道:“你还不去帮她?”杨起解断不得,只好舍下三眼魔君,祭起驱剑之术,竖戳横劈,皆不能得功。
清风道:“此时若不去破棺毁尸,更待何时?”留下胡媚娘观忖情形、祁恬引弓接应,与红孩儿一左一右,挟起黄金仙,便往台阶棺椁奔去。黄金仙惊道:“我,我也要去么?”
清风愕然一征,道:“不错,祸事为你一人招惹,便该你一人前去才是。”黄金仙神情惶恐,连声道:“我去,我去,还请两位仙童陪伴,能够多加指点。”尸魔魂魄与秦缨、杨起厮斗,若游戏之状,忽而攻伐,忽而揶揄,忽而明目张胆,忽而悄悄暗算,待反觉他三人已然来到棺椁之侧,不觉大惊,喝道:“污浊混手,不准触碰棺墓。”
红孩儿呸道:“你生前自号般若圣人,地位或是尊崇之极,但此时此刻,在我等眼中,不过是一介死而不僵、腐且不烂之臭尸而已,还是早早毁灭为妙。”
黄金仙幻出三柄黄金大锤,道:“便用这东西,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地砸开棺盖如何?”清风与红孩儿大喜,道:“此物什极好。”心中忖道:“只是成功之后,万万不会再还给你了。”
尸魔魂魄追赶不及,反倒停止不前,哼道:“好,好,你们既然自寻死路,我索性慈悲一些,便在这坟冢之间,也为汝等安设一席之地怎样?”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所云。
秦缨与杨起乘隙来到黎锦身侧,想方设法,要打开束缚,但其正如般若所言,为元气幻化凝结而成,扯不断,拽不烂。杨起灵光一闪,忖道:“若是鬼元气,我这干莫小匕,也不知道吸得吸不得?”心念如是,动作不觉迟缓了下来。
秦缨急道:“你在作甚?还不用力砍斫?”却见杨起将青锋刃身横转,平平贴于绳索之上,嗫嚅道:“你若能够吃得,且尽量吃去,只是莫要撑坏了肠胃才是。”便见干莫宝剑紫光灿烂,果真吸纳绳索元气。
秦缨十分高兴,笑道:“我以前见着你,好不厌恶,今日观之,你尚有那比较讨喜的一面。”竟然对剑细语。
杨起暗暗好笑,忖道:“我这宝贝虽然通灵识意,毕竟不能开口说话,你喋喋不休,还指望它能应答几句不成?”陡然听见一声巨响,众人愕然窥觑,见台阶之上,尸魔棺椁通体闪电流溢,密密编织成网,炫耀一片。
清风三人猝不及防,被雷网劈打正着,唉呀一声,往后跌倒。嗜血尸魔收了口诀,哈哈大笑,方要说话,突闻梆跶脆鸣,原来元气绳索皆被杨起手中的长剑吸收得干干净净,大为诧异。
黎锦反映敏捷,瞬间幻出一柄方天画戟,道:“我为主将,攻其正门,你二人分合交纵,专刺它肋下第三根骨凹,此乃唯一弱点。”大叫一声,道:“般若,你本事是强我一些,却也强不得太多,来来来,你我再大战三百回合,好好分个胜负。”若是杨起一众再晚来片刻,他这身躯便会被尸魔拿去缝补腐身,是以仇恨极深,方天画戟破云穿雾,恶狠狠戳去。
尸魔冷笑道:“黎锦,你好狂妄,却并无三分三的本领。”双手一伸,堪堪捉住了戟头,略一用意,放出无数雷纹电波,只震得对方浑身颤抖,犹然咬牙支撑,不觉得意大笑,却看杨起、秦缨快步赶来,一个挺剑,一个挥鞭,正往自己的肋下袭来。
如此战圈纷纷攘攘,便看嗜血尸魔冷笑一声,双掌护于肋下,左右分挡剑、鞭,闪出其余空档,任由黎锦方天画戟横劈竖砍,竟是丝毫无损。
杨起自忖干莫小匕千锤百炼,其锋锐可抵九天神兵、仙家器皿,任它如钩利爪捉来,以为也不过是未能识得其中的厉害,螳臂挡车罢了,手腕旋转,反刃朝上,往它指掌用力削斫。
只听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剑痕过处,火星四溅,赤红光芒若挟蓝紫,纷纷跳跃,虎口震颤不已,臂同晃栗,身似乱筝,不觉又惊又骇,忙不迭往后退去,讶然道:“好神通,好坚硬。”秦缨一鞭挥下,被尸魔一脚踩踏,略一摩搓,轻易断为两截,顿时花容失色,纵身后跃,落在杨起身畔,骇然道:“它……它是怎样的怪物?”
嗜血尸魔颇为得意,道:“你们这些兵刃,在我眼中,不过是小儿玩具罢了。我有宝贝无数,便挑捡一件最为破落的,也比那废铜烂铁强悍许多。”黎锦森然道:“口出狂言,何不展示一二?”
尸魔哼道:“见识不难,只怕你看过之后,却要后悔。”轻轻扭转身形,幻出沉沉乌光,在月色照耀之下,黑白分明,正是一个三起三落的鬼弧,待色泽渐渐消散,便看它手中蓦然多了一柄铁镰刀,一抹寒刃之上,血色斐然,说不出的诡异魍魉之息。
黎锦不及躲避,方天画戟正与铁镰刀碰撞,如豆腐逢刀,唏唏桫桫,尽皆化为碎屑,待落地之后,又成脓水,不过片刻,转瞬成为飘缈白烟,不见半分痕迹。
胡媚娘暗呼不好,疾步赶到杨起身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明珠,五色斑斓,精巧圆润,便朝尸魔上空扔去,大声道:“般若圣人,且看这舍利子的降服法力。”那物什飞到阴月之下,滴溜溜几个旋转,每转一圈,就长大一分,陡然金光闪闪、佛韵浩瀚,四处皆是无数神佛菩萨之清晰影像,盘膝打坐,口喧“南无阿弥陀佛”,层层叠叠,彼此接踵。
嗜血尸魔大惊失色,将铁镰刀急护于前,惊道:“你如何会有这等宝物?佛主的骨骸,不是分为各处寺庙,筑塔供奉么?”见众佛众僧忽而往前,忽而退后,忽而捏花而笑,忽而横眉怒目,心惊肉跳,喝道:“你们人多势众,我便害怕不成?”铁镰刀旋转如风,水泼不进,照着各处影像砍去。
胡媚娘深吸一气,压低嗓线,沉声道:“佛家慈悲,普渡众生红尘,你这恶尸,定然逃脱不得天地之间的循环造化、善恶报应。”
嗜血尸魔又骇有怒,咆哮道:“狗屁,狗屁,佛家的那些和尚,不过是逃避世间责任,抑或郁郁不能得志,所以遁入空门罢了,若是给他们一些好处,若黄金珠宝、轻裘马车,哼哼!会怎样?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悉数于前,任由抢夺,也不知他们跑得比那寻常人家要快上多少倍了。”见“普贤”悠悠而来,慌忙一镰刀挥舞过去,化消殆尽,渐渐状若疯狂。
胡媚娘喜道:“就是此时了。”拉扯杨起袍袖,道:“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杨起咦道:“有如此佛门宝物,还逃他作甚?”一瞥之下,见她挤眉弄目,使将眼色,蓦然灵光一闪,低声道:“莫非所谓舍利子,却是假物不成?”恐般若醒觉,匆匆招唤众人,退出这棺椁之地。
大伙儿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远远依旧听见尸魔呐喊吼叫之声,莫不悸动惶恐,待来到一处偏僻之隅,见四周有无数符文雕刻,料想有驱魔避邪之效,尸魔魂魄不得入,便停下歇息,俱是气喘吁吁,冷汗涔涔。
看一旁黎锦,三眼魔君、乾坤妄人,此刻也是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好不狼狈。胡媚娘笑道:“那舍利子,不过是当年白骨将军赐我防身之用的虚幻烟花而已,前后也只能坚持得半炷香的工夫。”
黄金仙愁眉苦脸,道:“它若是将魂魄全然依附于棺椁之中的腐尸,只怕你我皆要死无葬身之地也。”
黎锦道:“方才它心神大乱,若是常人,稍加汤药调和即可,但魂魄不同,元气必定大伤,一时之间,也不能依附旧体。”杨起生出一个念头,道:“既然如此,便捉住这好容易得来的拖延机会,寻着那三味真火,将其焚化如何?”
黄金仙道:“不错,张惶之下,我们昏头昏脑,忘了般若尸身不同一般,若是没有这三味真火,烧柴万担,也不能将之铄化。”
清风咦道:“如此说来,先前便是打开棺椁,也无可奈何么?”红孩儿肩腿酸疼,恨恨道:“还莫名被它雷网打击了一番,实在是不划算。”
黄金仙讪讪道:“是我疏忽了。”虽要寻那般若佛鼎,但坟冢巨大,一时哪里去寻。
黎锦微微一笑,道:“你们可知晓佛鼎的形状。”
胡媚娘道:‘虽然不曾见过,但也听人细细描绘,说道这佛家至宝,乃灵山脚下玉石融化,又与逐鹿之野的青铜相合,受十八大罗汉在通天池外皇木崖上,铸造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方成。
鼎高约半长,长七尺,宽五尺。有四足,足底镌刻海浪波纹,纹理分十八层,密密层叠。鼎围环身,刻有龙、凤、麒麟等吉祥如意之图案,苍龙四足攀山,彩凤双翅掠云,麒麟睥睨丛林。
旁侧有双耳,耳中有锐齿,寻常人执握不得,探手入内,必定是鲜血淋漓,痛苦不堪,但有缘人却无妨,莫说丝毫无恙。便是极重的大鼎,也变得甚是轻巧。”
祁恬奇道:“果真如此,若是一个三岁小儿,只要有缘,也可举起它不成?”胡媚娘道:“他若能提起箸筷,便能举得佛鼎。”众人愕然,皆道佛法无边,种种奥妙,非三界布衣能够揣测。
黎锦道:“我倒是知道鼎在哪里?此处过去,有一条道路,可通一座小桥,越过小桥,便是兵阵。兵阵之后,尚有一座副墓,就是所在了。”
杨起道:“你却如何知晓的?”
黎锦道:“我被尸魔缚在柱上,其魂魄在阴空玄月之下往来穿梭,喃喃自语,说道什么‘佛鼎真火,好好看顾,莫为所失,身体销焚’云云。有时痴呆,便看它一人望月,嘟哝不休,口中述言,正与狐妖一致,还说什么‘符咒西外,小桥酣酣,兵阵巍巍,此室藏匿’。却不知我也有些修行,耳力极好,竟然听了一个真切分明。”
杨起颔首道:“这里便是符咒之场,由此西去,倒也有条道路。”
众人走将片刻,石板之后,见一片雾气弥漫,潮湿阴晦,隐约一座小桥,桥下浅浅薄坑,未有水流。
祁恬笑道:“此桥狭窄,且晃悠摇摆不止,何不从河床涉过,既不湿足,又能快些。”携着胡媚娘臂膀,就要奔跑过去,被秦缨伸手拦住,冷笑道:“你们想好了,若是死意决然,我也不再阻碍。”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