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分化群众。墨子把“下比之心”(拉帮结派)视为尚同的大敌,尤其严禁“下比而非其上”,即在群众里传播谣言,非议领导和主流价值观。
第二是广布耳目。对大同世界里群众的要求是:
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
看见社会上好的坏的都要举报,不举报的,也要惩罚。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领袖,墨子深知间谍和群众举报的作用。一个人私下里有什么行为,他身边的人还茫然无知,天子对他的赏罚却已经发布下来,这可以起到绝大的心理震慑效果,也有利于天子神化自己。要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遍布耳目。
第三是严格赏罚,和领导一致就赏,和领导有不同意见就罚。
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古代的圣王发明五刑,就是用来治理人民的。五刑就像是丝线的纪,罗网的纲,就是用来控制普天下不和天子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第四是群众运动。光是上级惩处还不够,还要开批斗会。墨子说,你跟领导不一致,“万民闻则非毁之”。
总之,墨子的这些手段,和后来的商鞅、韩非已经没多大区别。第四条甚至是走纯高层路线的商韩所未及。事实上,确实有不少学者认为,二三传之后,墨家就与秦国有莫大关联;有的甚至认为就是墨家缔造了秦国。
当然,我们始终不能忘了,墨子设计这样一个世界,用心是为老百姓谋福利。
天子最好,一切听天子的,于是天下就好了。这固然是个简便的法子,但万一天子变坏,岂不是也就坏透了?就类似于亚里士多德说的,君主制是最好的制度,但一旦堕落成僭主制①,它就是最坏的。
而这个问题,墨子也是考虑到了的。所以他还留了一手,专门用来监督天子。
那就是天。
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
老百姓和天子保持了一致,但还没有和天保持一致,那就会发生很多自然灾害,比如狂风暴雨连绵不断,就是上天在惩罚没有和天保持一致的老百姓。
虽然这句话说的还是惩罚老百姓,但毕竟百姓和天不一致是天子造成的。这里面已经隐含了一个意思,就是如果天灾不断,就说明天子已经和天产生了分歧。而既然天是绝对正确的,那么和天不一致的天子,就是可以而且应该推翻的。就出发点说,墨子和后来的韩非之流毕竟有本质不同——不管在现实面前,最初的动机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被天下人抛弃的墨子
怀揣善良的动机,实践起来却是个悲剧。满心想为人类谋福利,结果却设计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极权社会。这样的故事说来令人感喟,而更悲剧的是,这并不是偶发事件。
跳出肮脏沉重的现实,关起门来开动脑筋设计出来的理想社会,几乎就没有不悲剧的。前面提到过的柏拉图大师,他的共和国里气氛恐怖阴郁,比起墨巨侠的大同天下,绝不逊色半分。墨巨侠提倡用暴力统一意见,好歹大体还算来得光明正大;柏拉图大师可是主张政府有撒谎的特权,他说这就像医生有开药方的特权一样。
后世还有乌托邦、太阳城之类,随便可以数出一大串。空想家和理想社会的关系,大概很少能逃出这样的轮回。
墨子、柏拉图们之所以会有设计理想社会的雄心,大概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整体主义者。
柏拉图说,“万物从大的方面看总比从小的方面来看要容易得多”;墨子则有一个口头禅,就是“天下”。墨子喜欢谈利害,但个人很少提。说到利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利”,说到害的时候,他总是爱说“天下之害”。事实上,墨子的文章里,几乎没有哪篇不提“天下”二字。
在天下之大利大害面前,个人的小小悲欢,算什么呢?
《鲁问》中有这样的故事:
鲁人有因子墨子而学其子者,其子战而死,其父让子墨子。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是犹欲籴,雠则愠也。岂不费哉!”
鲁国有个人让自己的儿子追随墨子学习,这个儿子后来战死了,做父亲的责怪墨子。墨子回答:“你让你儿子做我的弟子,学的就是随时准备战死,现在真死了,你恼火什么?这就像想卖米,结果卖到脱销却反而发怒,不是让人费解吗?”
在伟大理想面前,一个人的生命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更多人的生命殉葬,也只是增加了理想的光彩,着名的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故事,就是如此。
《庄子·天下篇》里,对墨子有一段议论,不像儒、墨相互攻击时那样说得剑拔弩张;相反,态度很平和,也很沉痛。
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墨子真是天下的一个大好人。但是,他的主张违背人的本性,一旦变成现实,天下人无法承受。墨子虽然能一个人背负着他的理想,但他要把天下带到哪里去呢?
奈天下何?奈天下何?
【段子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