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民间组织,今天又会被怎样定性?
反过来看,领袖太有权威,组织太过严密,也可能成为软肋。
巨子有如此惊人的影响力,从人之常情说,怕是不少墨者都会觊觎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刚好有个超逸绝伦大伙都服气的候选人,抢班夺权的事情,就免不了会发生。而一旦发生,这个充满道德激|情的组织,大概很难懂得妥协,那时,内耗、分裂就不可避免。
分裂确实发生了。
韩非子提到,墨者分裂成了三派。庄子还说,这些支派都想当巨子的继承人,互相指责别人不是正宗,也就是“别墨”。考虑到《墨子》书里,“别”往往作为兼爱的“兼”的反义词使用,所以这个词的贬损意味,可能相当严厉。
对墨家这样的党团来说,分裂造成的创伤比本来就松散的孔门自然大得多。何况,内患之外还有外忧。
古籍中有很多蛛丝马迹表明,孟胜之后,墨家组织的重心就到了秦国。作为工程技术人才,责任感又如此之强,墨者自然为各国君主所乐于引进甚至礼敬。战国初期,迫切需要改变其边缘化处境的秦国青睐墨家,是毫不奇怪的事情。①
如前文就引了一段墨家巨子腹和秦惠文王的对话。
秦惠文王是什么人?他是秦孝公的儿子,即位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诛杀变法的商鞅。
其实,他对商鞅制定的法律,不但没什么意见,甚至终身奉行。他所不能容忍的,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
君主的权力,是断断不容分享的。绝对君权之外,不可以有任何强大的官场或民间势力存在。
腹不接受秦惠文王的特赦,实际也就是隐然以“墨者之法”与“大王之法”分庭抗礼。这样一位雄猜的君王,嘴上或许会赞誉巨子的大公无私,心里到底会怎么想?
秦惠文王有没有用什么手段对付墨者,不得而知。但秦墨确实飞快地发生了变化。到了这位秦王的晚年,腹想必早已去世,出现在惠文王身边的,是另一个叫唐姑果的墨者。
东方之墨者谢子将西见秦惠王。惠王问秦之墨者唐姑果。唐姑果恐王之亲谢子贤于己也,对曰:“谢子,东方之辩士也,其为人甚险,将奋于说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吕氏春秋·去宥》)
东方的墨者谢子要来见秦惠王,秦惠王向唐姑果咨询。唐姑果害怕谢子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于是说,这个谢子是一个奸诈的辩士,他来,一定会搬出大套说辞,来骗取您儿子的信任。于是,秦惠王见谢子之前,就已经憋着火,当然,谢子的游说也就没成功。
依附权力,然后进谗、邀宠、诬陷……这是自居奴才的人,才会去做的事,唐姑果做起来却是如此地轻车熟路。你再也无法把这个形象,和当年在秦王面前凛然谈论天下之义、墨者之法的巨子联系起来。
墨子、禽滑厘、孟胜、腹的灵魂在云端里看到这一幕,大概也只能一声叹息:“他好像一条狗诶!”
墨家十大主张,谁是头条
如果唐姑果式的人物最终成了秦墨的代表,墨者,大概就只能作为秦军中的一个特种兵团而存在了。
不过,相比墨者集团的命运,墨家思想的影响无疑要重要得多。
而当时人最关注的墨家主张,却和后世不大一样。
十大主张里,尚贤、尚同、明鬼、天志这几条,很少有人提,提了话也不多。
不提尚贤,大概是因为这个主张到了战国中期,就已经近乎普世价值,各派人物都认可,既然是共识,也就没啥可讨论的了。
至于尚同,别派倒是不大会赞成。不过根据尚同原则,主张天子、国君都搞选拔,游说诸侯的时候未必经常当面直说;又主张用严刑峻法收拾老百姓,则发动群众的时候也不大好说。所以,这个最高纲领有可能主要就在墨家内部讲讲,革命成功之前不宜大肆宣传。不传之秘谈不上,却也并不普及,就好像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似的。所以也就不会为它吵架了。
鬼神是真有的,这本来是墨子最注重的观点之一,而别派高手多半不赞同,荀子尤其痛批过。但荀子在大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时候,却并没有点墨家的名。这大概是因为墨家的后学,自己也不信鬼了。前面提到,孟胜决死前的动员演说,就只字未提鬼神;又如《号令》篇里说,要把巫师监控在特定的地方,严禁散布不利言论,只能按照上面的指示跟老百姓说点好听的。这就显然只是利用它们忽悠无知的士兵,并不真信。而神道设教,荀子也以为是好办法。这事没吵起来,应该是墨家发生转变了的缘故。
兼爱、非攻,大家提得确实比较多,但不是最多。所有人必谈的,是墨家的苦行。
这也好理解。节用、节葬这样的主张成为舆论焦点,完全符合传播学规律,什么接近性、反常性、显着性、冲突性和人情味之类的新闻要素,它占齐了。
试想在那个穷奢极欲的时代,有机会升官发财的人却坚决主张过苦日子,实在非常有个性。白白胖胖的王公大人队伍里,出现一个黑黑的乞丐似的人,不想看见也难。而且,这个主张如果得到推广,三公经费省下来大家花,好处来得也很直接。不像兼爱,回报率有多大,回报周期有多长,都是充满悬念的事。
最关键的是,这个话题通俗易懂。儒家和墨家一个主张仁爱,一个主张兼爱,视为原则问题,相互间砸得不亦乐乎,称得上谈玄析理,议论精微,但二者区别到底在哪里,广大人民群众多半听得一头雾水。《吕氏春秋》曾说,墨子提倡的是仁义,《庄子·天道》又云,孔子是主张兼爱的。这算是充分反映了围观群众对这种语词之争不求甚解的欢乐态度。
至于“别墨”们“坚白同异”之类的辩论,更是小众得令人发指。外行看热闹,这是连热闹也不给看。
节用、节葬就不同了。艰苦朴素光荣,铺张浪费可耻,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庄子、荀子们在这个问题上拍墨子的砖,大家当然会觉得其实还是我们劳动人民对此最有发言权嘛。全民大辩论的声势很容易整起来。
当然,辩论太热闹,结果就是立场更加趋于极端,把问题进一步简单化。且看下一个故事。
有个叫许行的楚国人,到一个叫滕国的小国住下,一边干农活,打草鞋,一边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张。这个许行,据说可能就是墨子的嫡派再传弟子许犯。就算不是,他鼓吹神农之道,属于“九流十家”中的农家,而农家是墨家旁支,这个是学者们大抵公认的。
许行的宣讲效果很不错,有两个儒家弟子,陈相和陈辛兄弟,对许行的理论入了迷,结果就变了节,拜许行为师。众所周知,叛徒反噬本门,出手往往比较狠。所以也许是许行授意,也许是自作主张,陈相去找当时正在滕国的一位儒家前辈踢馆去了。
这位前辈,就是孟轲孟老师。
陈相开门见山,先说对滕国国君滕文公的基本评价:
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滕文公》)
大意是,滕君确实是一位好国君,但治国的大道理,他是没听说过的。贤君要和民众一块儿下地干活,一块儿田埂上吃饭,边做饭边治理国家。可看看现在的滕国,粮仓金库一样不少,这分明就是损害人民的利益来奉养自己,这怎么能叫贤君呢?
要知道,滕文公是孟老师的大粉丝,孟老师的教导,他听了一套又一套,说他“未闻道也”,等于说孟老师的主张都不上台面,这就是大耳刮子呼扇上去了。
为了破这一招,孟老师说了他生平最大的一句反动名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但要注意,孟老师并不是实在无计可施了,才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说了句这么自绝于人民的话。实际上,他状态放松得很。本来嘛!他的意思不过是说,社会是要有分工的,用你的管理技能和别人交换粮食吃,和用你生产的手工业产品和别人交换粮食吃,性质上是一样的。所以,有人从事脑力劳动,有人从事体力劳动。从事脑力劳动的进行管理,从事体力劳动的接受安排。这不是最简单、最实在的道理吗?
当时的情况是,陈相同学也觉得孟老师的这番议论无法辩驳,所以他赶紧招数一变,又高调抛出许行的经济主张:. . 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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