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暴君可能整得民不聊生,但唯独给军队的待遇特别好。罗马皇帝塞维鲁有云:“让军人发财,其余人可以不管。”这个道理当然不是长治久安之道,但却不难得逞于一时。对此,古今中外的暴君都明白,只有孟老师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明白。
第二,孟老师嚣张惯了,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所以他看不到恐惧的力量。对暴君的习惯性恐惧,使人民不敢反抗,而这种压抑感,正需要通过棱辱杀戮他人来释放。比如骊山释放刑徒,就没有按照孟老师的逻辑行事,他们非但不曾调转武器杀向秦二世,反而是神勇无比地把陈胜、吴广打得落花流水。
第三,人类天性中,本来就有一种对军营集体生活的热爱,杀人时也另有一种快感。当代一部研究士兵心理的书中介绍亲历过战争的老兵的体验。
“恐怕多数士兵都得老实承认,其内心未必不爱打仗。”他接着又问:这怎么向家人、朋友解释呢?即便是同一战壕的兄弟,谈到此事也不免谨慎。老兵聚会时的尴尬,正是因为杀戮的愉快并非所有场合均可坦承。认为战争颇能愉悦身心的人,不啻禽兽;声称停战日哀痛之大如失爱侣,更是会招来他人斥责。但布氏也承认,战争有吸引力,可以引为乐事,必有很多原因。首先是战友情谊。泯灭自我,融入集体,虽苦乐参半,却暗合人的本能冲动。话说回来,凡人临战,必心存畏惧。战争之于男性,好比分娩之于女性:实是“体会生死之始”。对“生”布氏未作发挥,只是说毁灭的快感实在难以抗拒。①
现代人受文明约束比较多,所以对这种快感更多遮遮掩掩,古人就野蛮也坦荡得多。商鞅变法后的秦国人,听说打仗了如“饿狼见肉”,就是这种心态活灵活现的展示。
另一方面,孟老师对人民的抗战热情,只怕也大大高估了。我们不妨参考《天龙八部》里面的一段描写,少室山下,武林群豪围剿萧峰——
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姓乔的,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拼了。”跟着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骂萧峰杀了他的儿子,有的骂杀了父亲……群豪虽有一拼之心,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均知,虽然战到后来终于必能将他击毙,但头上数十人却非死不可,这时忽见慕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为之一振。
这个“精神为之一振”,振得何其猥琐——然而却也是群众中常见的心理。经济学上,谓之“搭便车困境”。
群豪与萧大王有父子兄弟之仇,不可谓不深;民族家国之恨,不可谓不厚。这些仇恨比起抽象的“仁政”带来的利益,更是直接切身得多。然而饶是如此,他们仍不敢上前挑战,而寄望于别人先去送死。仁政这个东西,人民群众感情上当然都很支持。别人为了扞卫仁政而流血牺牲,大家也乐于致以崇高的敬意,但自己是否愿意为它把命搭上,那就另说了。
然后必须说明的是,即使把人民群众的士气都调动起来,甚至对他们也进行了足够的武装,加以相当程度的军事训练,也就是说,做到了比士气比装备比训练,咱们的正义之师都不比那些邪恶部队差,胜负仍然是未知之数。
这点孟老师当然不信。外部条件双方都均等,比军队规模,得道自然多助,支持仁政的肯定比支持暴政的多,咱们以多打少,还有不赢的吗?孟老师和齐宣王之间还有这样的对话——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孟子·梁惠王》)
邹国小,楚国大,所以邹国一定打不过楚国;同理,齐国小,天下大,所以齐国一定敌不过天下。
齐宣王当时是被孟子唬住了,也许今天仍然有人觉得这番话听来很有道理。
但这偏偏不是事实。很明显,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秦国就不可能取得天下。
很多人指出过,天下并不是一个整体,一国要与天下争锋,只要各个击破就可以。
其实,即使天下是一个整体,它对齐国的优势,也不能与楚对邹的优势相比。
原因很简单,等比例放大,是行不通的。
这个道理如同你把我的书撕一页下来折纸飞机,可以飞得很流畅;你拿一整张报纸折飞机,软塌塌的,根本飞不起来。你想挖一个一米深的坑,随便挖;你挖十米深的坑,不给四壁加固的话你就自埋吧。猎豹可以腰间无骨灵活自如;大象、犀牛却必须要有一副粗笨的骨架才能支撑沉重的身躯。
同样,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人数超过一定上限,组织、后勤的成本就会高到无法承受。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把天下的军队集合起来,是怎样一个过程,看看汉朝怎么打匈奴就知道了。
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汉书·匈奴传》①)
发动三十万军队,准备三百天的军粮,必须东到山东沿海,南到江淮地区全国总动员。花费一年时间,集结都无法完成。后续部队还没有到,先头部队却已经被前线军营的恶劣条件长期折磨,人员疲惫,设备损耗,失去作战能力。
楚国打邹国,有能力从容组织一支人数占压倒优势的部队;天下打齐国其实做不到这点。如果齐国被天下揍了,那牵涉到的因素一定有很多,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规模的问题。
具体的问题,总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像孟老师这么玩高屋建瓴,把难度如同挟着泰山蹿过北海的事情,看得像给老人按摩肢体一样容易,结果只能是三个字:不靠谱。
宋国推行仁政,引起齐、楚等大国的警觉,导致后来宋被齐国吞并。
孟老师对滕文公的姿态,几乎可说是耳提面命。但当滕国面临危机,滕文公向他问计的时候,孟老师的主意不过是要么你像古代太王那样流亡,要么你就死守。
像太王那样流亡是不可能的。那是七八百年前的往事,那还是地广人稀的时代,到处是未开垦的Chu女地,现在滕国所在的山东地区早已日渐拥挤,再没有多余的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