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确,我在讲到我父亲时会情不自禁。我非常爱我的父亲。他的基因,是我内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险。
谢谢,我自己来。时间到了请告诉我。
已经超过了吗?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继续一会儿?
是的,我父亲。他的善良、软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来使别人把他当成相反的一种人,那种对宠辱迟钝的人。大致上就像贺叔叔这样的人。多数人在一两个回合的交往之后发现我爸的致命处。一旦被诘问,他会有个哑口无言的瞬间,一对大眼空白地鼓胀。已自认理屈却要殊死防御。两根女性的弯眉越发倒垂得彻底,显出他不屑再辩解,他气息奄奄地容忍。
比如我妈见他手里的罐头说:你跑哪儿去了?
他当然听出她对额外花销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词穷地大声回敬:没去哪儿啊,就去了马路对过的食品公司啊!
妈扭头对贺叔叔笑着说:没什么菜呀。
贺叔叔被爸妈关照着朝油烟辣眼的另一间屋走,想起什么,回来拍拍我的头,说:闺女先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了那个晚餐的真正意味。在当时,那餐饭由于番茄鸡罐头和面目悦然的贺叔叔而显得美味。一个小圆餐桌,上面铺着淡绿绣花台布和玻璃板。一进门你就可以看见妈妈的一个家和爸爸的一个家如何互不相识互不相让地占据着同一个地盘。
我吃到半途,落了一块骨头到地板上。现在我怀疑那不是失手,是存心。需要一个道理离开同一海拔层面,潜入深部。在桌子下面你能看见三个成年人的脚。小时我有看人脚的癖好。我刚才讲到我从我爸的特定站立姿态发现了他时常感到的不自在。此发现不是我在那个年龄就能够诉诸言辞的。我在成长过程中持续观察,持续给这观察以解说。
这个时刻,我在桌下。那块淡绿色小家碧玉的台布,它切割了那三双脚和上身的联系。很暗,我却也不费力地辨出三双脚的紧张和兴奋。我得说我现在用来描述的语言绝对不微妙不够切中要害。英文,更得将就。用“紧张和兴奋”形容那些脚只能说是十分十分的将就。朦胧诗人就是在一番对语言的武断性粗浅性彻底失望之后产生的。暂且说这三双脚紧张和兴奋吧。
不必去听台布上面他们在谈什么,他们的笑何等开怀。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人真正在笑。
笑声从贺叔叔那儿出来时,他那对大而方正的大足趾突然死死扣住鞋底。他穿一双精细草鞋,所有脚趾网在细麻线里,不断与束缚挣扭。
爸爸的脚仍是掌心对掌心,不同平常的是,他一刻不停地颠晃哄拍它们;只要停下颠晃,停在一个不舒适的僵滞上,必定是爸爸在哈哈大笑。
妈妈穿一双黑珠子绣面的拖鞋。那阵子中国在还苏联的债,妈妈常买些便宜而华丽的绣品,从她身上的小腰身绣花衫到淡绿台布和珠子绣鞋,都是国家用去抵债却不合债主的意,给退回来的。妈妈一时把这只脚从鞋中抽出,一时又是那只;不是左脚搭在右脚上就是右脚踩住左脚。偶然地,她会在爸爸腿肚子上踢一下;那秀雅的脚如此识途,迅猛而干练,爸爸那无逻辑缺上下文的哈哈笑声会在挨这一踢时小小冒个调儿。
更有看头的,是三双脚中的一只不当心碰到了异体:贺叔叔赤祼的足趾在他伸展长腿时碰到了妈妈刚脱下珠鞋的脚尖,或者爸爸两个扁薄足掌在动乱无定时出了格局,触到了贺叔叔的草鞋,脚都会电打一般弹开,之后飞快缩回,在空中举一刻,脚尖再探测一番地面的安全范围,最后才缓慢地着陆于自己座位下面。要静很大工夫,才又回到先前的姿势,继续先前的动作。
还是不给那些脚的行为下定义吧。只能原状展示,无法对那番生动进行推敲。也许我的记忆不准确,不能去信任。很可能的,在这三十九年三十九个夏天中它把那个冷却的暮夏黄昏,那个淡绿台布下的激烈场面漫画化了。该这么说,那场面是独立于台布之上的,它是对台布上那个理性舞台的背叛。
▲▲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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