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唐不管这些，他倒在床上就睡，直到被卡特琳娜摇醒。

“唐，快点起来换衣服，你不是要在今晚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晚会吗！？”

李永唐抬头看看窗外昏暗的天­色­，这一觉他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他摇了摇脑袋，慢慢想起来今晚预定要在法租界会见的那位中国同行，黑帮史上的传奇人物杜月S，以及这位杜先生的朋友，驻上海的19路军军长蔡廷K。

等李永唐带着光彩迷人的卡特琳娜来到那间著名的杜公馆，晚会才刚刚开始。

那位上海大亨非常好面子，这一次西式晚会他不但邀请了上海的军政首脑，还请来了很多有头面的白人。至少李永唐就看到一个美国领事馆的高级官员。身形瘦长的杜先生笑容可掬的应酬每一位客人，就像是一个家世久远的士绅，丝毫没有半点混黑道的味道。也许不论是哪一行，一旦站到了顶端，就自然而然地具有了这种上位者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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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太平洋(138)

从心狠手辣的小瘪三，到独霸上海的黑帮大佬，再到坚决抗日的爱国者，这个文质彬彬的杜先生身上有着太多的传奇。李永唐向他走过去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历史上的著名人物。

对于李永唐的来历，杜月S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这个年轻的美籍华人和中央银行的宋总裁有深厚的关系，就凭这一点他就不能冷落这个年轻人。他一脸和蔼的和李永唐攀谈，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年轻人非常老练，言辞之间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常有的飞扬浮脱，并且似乎对自己的情况也颇为了解。

“永唐，你以前到过上海吗？怎么连我那点破事都知道得那么清楚？”杜月S半开玩笑地问道。

“杜先生，有很多广东人在上海混饭吃，您的大名他们一点都不陌生；而我，正好也是一个广东人。”

李永唐那发自内心的尊敬让杜月S很高兴，他听到“广东人”就兴致勃勃地的说道：“哈！原来你是老广！真巧，今晚我们上海的驻军副总指挥蔡军长也来了，他也是广东人。来，我给你引见引见！”

这个提议正中李永唐的下怀。他来上海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19路军这支坚决抗日然而又经历坎坷的民族武装。北伐前，这支部队就是粤军“模范师”的主力；北伐战争开始后，它又成为“铁军”（第四军）的主力；大革命失败后，一度参加了著名的南昌起义；拥蒋投宁后，在军阀混战中打出了军威，最后被授予19路军的番号。这支部队有着深厚的革命传统，其将领对蒋某人的忠心有限，而且它全部由广东人组成，简直就是为李永唐量身打造的陆战部队。

李永唐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19路军拉到南洋，反正就算他不这么做，这支部队也会在1933年的“福建事变”失败后被消灭。现在这个机会就近在眼前，他强抑心中的激动，跟着杜月S来到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面前，开口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蔡军长，我是北美华人联合商会的李永唐，非常荣幸见到您。”

②严格说起来，是港台的中国传统文化征服了东南亚，因为那时大陆正在“破四旧”，把崖山之后残存的传统中华文明一扫而光……

蔡廷K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广东人。他的脸形椭圆，颧骨稍凸，长着一双招风耳，一张厚­唇­大嘴显得很木讷，但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给人很有力量的感觉。听到李永唐用粤语跟他打招呼，他打量一下李永唐，咧开大嘴笑了笑：“小兄弟是广东哪里人？”

“我祖籍是广州的，黄花岗起事失败后，我跟着家父李谷年到了美国。这是第一次回国，想不到居然在上海就见到老乡，而且还是鼎鼎大名的蔡军长，真是天赐的机缘啊！”

日落太平洋(139)

“李谷年？……是不是曾经在广州开过武馆的‘铁臂李’？那时候你父亲可是广州的名人那！……”

想不到蔡廷K也知道李谷年的名头，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虽然在中国军人跟政治是分不开的，这种中外名流云集的晚会是拉关系、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可是很显然蔡廷K并不适应这种应酬场合，他甚至连夫人都没有带来。他很高兴能和一个老乡聊些广东的旧事，这让他不至于感到无聊。杜月S见两人谈得投机，告了个罪就去陪其他客人了。

“李兄弟这次来上海想在那里发财？”聊了半天后蔡廷K很喜欢应对得体的李永唐，在他想来这个年轻人来接近自己，不外是想在某方面得到自己的照应，他就主动提了出来。

“说来惭愧，我这次来上海不是做生意的。而是代表了我们北美华人联合商会，把一批救济物资送到北平，准备救助逃难过来的东北难民。我们带来的物资比较多，现在兵荒马乱的，单单靠我们商会雇请的一百多条人枪恐怕是镇不住场面。正好到了上海后听说贵军准备北上抗日，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和贵军一起走，好有个照应。蔡军长您为我们­操­一下心，哪里需要打点的，只管开口——”

“别说了！”蔡廷K听到后面李永唐想要行贿，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李兄弟，你当我蔡廷K是什么人了！你这不是在抽我耳光么！军人不能保卫国家就已经是失职了，这次的东北事变是我们每一个中国军人的耻辱！你们这些世人眼中见利忘义的商人都不敢忘记国家，愿意为国家出力，如果我护送你们去救济难民还伸手要钱，我死了也进不了祖坟啊！”

蔡廷K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大厅里的嘈杂，许多人都愕然朝这边望过来。

本来这个晚会是中西混杂，但没多久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圈子：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白人。现在两个圈子的人视线都转到了李永唐他们的身上。在白人圈子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一头金发的中年人对他年轻的同伴说道：“比尔，你看那一位正在大声说话的中国人就是上海驻军的指挥官蔡将军了。从我的专业角度来讲，他的部队可不怎么样，他们的武器装备只有步枪和手榴弹，甚至很多士兵连鞋子都没有！这个蔡将军据说要把这样的军队带到华北去和日军作战，这可真是东方式的幽默！”

那个叫比尔的年轻人没有附和，他紧紧盯住了李永唐，以及站在一边安静等待的卡特琳娜，目光里充满了极度的仇恨。

中年白人没有发现自己同伴的情绪，他接着说道：“这些黄种人其实并不适合当兵，即使是现在亚洲的最强国日本也是一样。我见过他们的陆战队演习，一大群矮小得可笑的士兵，拿着比他们个子还高的步枪，只会凭借一股蛮勇拼死冲锋，对付比他们还懦弱的中国人是没有多大问题，碰上我们大英帝国的陆军就非得吃大亏不可。对了，说到懦弱的中国人，我倒是有点好奇，那个让蔡将军愤怒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他看起来似乎和其他中国人很不一样。”

日落太平洋(140)

“我认识他，一个罪该万死的中国仔，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的尸体吊在迈阿密最繁华的街头示众！不过现在，我得先去给他一个友好的问候，”那年轻的同伴把一大杯威士忌灌进自己的喉咙，站起身来有点摇晃地朝李永唐那边走去。那个中年白人不明所以，出于对同伴的关心，他也跟了过去。

那一边，李永唐没想到自己的试探会让蔡廷K如此愤怒，他连忙向后者道歉，同时心里很是感慨：在他那个时空，大家早就习惯了圆滑和市侩，做什么都要讲回报，已经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英雄，会有不求利益舍身为国的人——就算突然冒出了一个，一般也都被冠以“白痴、蠢蛋”的雅号。他来到这个动荡的年代后，才发现确实有这样的英雄，就是因为他们，我们这个民族才没有消亡，没有变成异族的奴隶。

“嘿，中国仔！命运之神一定是把我们绑在了一起，所以我到在哪里都会见到你这张黄皮脸！”

李永唐转身看去，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原迈阿密最大黑帮布莱恩家族的继承人，比尔•布莱恩。

“我也深有同感，小布莱恩先生，”李永唐心平气和的回答，但他接下来的话深深刺痛了对方：“我想我只是建议你的岳父，那位尊敬的汉普顿先生，让你在英国开始新生活，你实在是不必跑到中国来的，毕竟英国离迈阿密已经足够遥远。难道你就这么害怕我吗？”

“该死的黄皮猴子！你以为我会害怕你么？我要和你决斗——”比尔•布莱恩眼睛一下子红了，他手中还抓着一个空酒杯，作势就想扔过去，但身后一双有力的手臂阻止了他。

“比尔，请注意你的绅士身份，”那个金发中年白人看了一眼李永唐，用他那个民族特有的矜持口吻说道：“我是英国领事馆的武官托马斯•奥沙利文陆军中校，这位是我们领事馆的雇员比尔•布莱恩，请问你是？”

“永唐•李，我在为北美华人联合商会工作，同时也是美国迈阿密的一个小商人。请问中校先生你有什么见教吗？”

“中校，请放开我，我已经没事了。”奥沙利文还没回答，被他拉住的小布莱恩已经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整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随手在路过的侍者的托盘里拿过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李永唐。

“李，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熟人，在这远离美国的上海，让我敬你一杯酒，”等李永唐接过酒杯后，小布莱恩一字一句地说道：“让我们祝愿上帝大发慈悲，在这里显示神迹，让那些占领你们国土的日本人突然一个个抽风死掉，不再屠杀你们那些羊羔一般的人民；或者让你们的军队突然拥有勇气，不再像兔子一样逃跑得飞快；又或者把你的皮肤漂白，让你不再是一个低贱的黄皮猴子，真正踏进人类的社会。­干­杯！”

日落太平洋(141)

小布莱恩一饮而尽，用满是嘲弄的眼光看着李永唐，一心想欣赏到对方难堪的表情。然而他失望了。

李永唐沉默了一会儿，仰头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心平气和地说道：“小布莱恩先生，其实上帝已经显示了神迹，只是你看到了却意想不到而已。”

对手这番蕴含着强大自信的平静让小布莱恩很不舒服。他还想进一步的挑衅，但不想生事的奥沙利文拉着他告辞而去。

“李兄弟，那个番鬼佬刚才跟你说了些什么？！”蔡廷K因为听不懂英语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李永唐跟他说了刚才的对白后，这位19路军的军长勃然大怒。“可恨的番鬼佬，敢欺负我们中华无人么！你为什么不打他一顿？你不敢的话我来！”

“蔡军长！”李永唐不得不拉住这个冲动的将军，“他怎么说也是英国领事馆的人，打了他会引起国际纠纷的！现在国难当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蔡廷K也是身居高位的人，那里不懂得这个后果，他那股广东蛮子的血­性­被李永唐一番话就此压了下去，心中郁闷不已。他看着窗外黑沉的雨夜，只觉寒风微雨，无处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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