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也没想地,杨瑞三步并作两步,大步向前,探出手去,一把拉住了她。但是,由于他的冲力太大,山阶上又有藓类湿滑,倒成了他快要栽倒下去了。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路边树枝借力,才没有当真跌下,但背还是重重地在树干上撞了一下。
“杨瑞,你没事吧?”虽然是先前有所设计,但未料到这一系列动作甚是危险,看得她心惊胆战。煞白了脸,她急急地扶住了他,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扶他坐下。
他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好,没什么大碍。歇了片刻,回过气来,他冲她沉下脸,张口就是不待见人的话:“你没长脑子的么?这种山路还跑那么快,急着赶去投胎啊?!还有……你右腿没事吧?”
面对他的恶言恶语,李祥云不怒反笑。而听到他关心她的右腿,她浅浅地勾起唇角,将笑意写进了黑亮的眼眸之中。
这副表情,看得杨瑞不禁心里有些发毛,“你又疯笑什么?!又想到什么糊涂心思了?!”
“我是笑,”她笑着缓声道,眸子紧望着他的,“笑你虽然开口不留情面,可终究还是没有放着我不管呢。”
这番话,顿时让杨瑞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他瞪了她一眼,冷笑道:“哼,你少自作多情。换了是谁,我都会去拉那一手的。只有你这种家伙,才会将理所当然的事情会错意。有空在这里胡乱思春,你不如去经楼多读两本道经,好清洗清洗你的脑子,洗干净那些龌龊东西!”
笑容僵硬在唇边,眼里的笑意也在听见此番话后,渐渐黯淡下去。她低垂了眼眸,勾勒出一抹苦涩来,“这些,我都知道啊……”
“……”这下,倒轮到杨瑞愕然。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听她说下去。
“我自然知道,你对我全无他意。你潜心修行,一心想要成道,所做之事,其实换作任何人,都会同样对待,”唇边似有似无的苦涩,她抬起了眼眸,平静地望着他,“可是,就是你这份心软和温柔,明知道不单单对我,我却还是喜欢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杨瑞别开了脸,眼望远处松林,避开了她的目光,“你这叫自讨苦吃。没什么别的好说。”
“喂,你没胆子听么?我偏要说,”她挪动了下身形,将脸探在他的面前,黑亮的眸子毫无畏惧地望着他,“我明知道你定是不会接受这份情意,可是我们大唐女子,向来敢爱敢恨,自己的幸福自己去追。所以,即使得不到你的回应,我还是会去追求,甚至处心积虑地去设计,也要让你喜欢上我……”
“你是说,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先前还面无表情静静地听着,可听到最后一句,杨瑞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啊……呃……”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深情告白竟然会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李祥云顿时瞠目结舌。支吾了半晌,眼见对方凌厉的眼神,知道蒙混是混不过去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啦,是啦!这都是我设计好的,这才方便你在危难时刻英雄救美嘛。这样才能让你明白,其实我在你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这可是戏文和话本故事中最经……”
说着说着,李祥云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分明看见对方的脸色随着自己的话越来越青,阴沉得可怕。而那双狭长的眼眸此时也半眯起来,这是危险的前兆。所以她只有怔怔地闭上嘴巴,低头认罪状,等待杨瑞的怒气爆发。
“我倒是没想到,你的自作多情、痴心妄想能到这个程度,”冰冷的声音,听不出愤怒的声音,而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反而让李祥云觉得分外恐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那些鬼伎俩,还是对付别人用吧!既然你无心修道,不如趁早下山,用你那所谓的‘追求’去钓个男人,好过你现在无时无刻不在发花痴。请了,好走,不送。你李祥云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就算你当真从山阶上摔下去,我也断然不会再愚蠢到去拉你一把!”
“你……你当真这么想?”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千斤巨锤,敲碎她所有的幻想和憧憬。紧咬了下唇,她震惊地望着他。他本无情,她是知道的。可她并不知道他竟然能绝情到这个地步,丝毫不给她哪怕零星的希望。
“当真。”杨瑞想也不想地,缓慢而沉重地吐出这两个字。
“……”下唇被咬得发白,她企图在他的黑眸中找出哪怕一丝的温暖和柔软,可是,她终究还是失望了。低垂了眼,她望着脚下的叶片,淡淡道,“就算看见我跌落山阶,摔下山崖,你也当真不管?”
“不管,”他冷笑道,带着讽刺的意味,“我凭什么要管你死活?”
“就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真能见死不救?!那你还做什么修行人?!”她猛地抬眼望他,满是怨气。
“呵,有何不可?”他冷笑着反问,轻描淡写,“佛家人才讲究普渡众生,道家讲究的是顺其自然。你若当真有心寻死,那算自杀,我断不会Сhā手。至于你摔不摔得死,那全凭天意,与人无尤。”
“哈,顺其自然?!好个‘顺其自然’!”李祥云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弯了腰,“为何你见死不救都能算作是顺其自然,我听任心声喜欢上你就是十恶不赦自取其辱?!为什么你就不能顺其自然任我追求,然后将事态发展交于天意?你凭什么决断无情一口否决,半点希望都不留给我?!是不是真要我走了,你才会满意?!”
“你……”暂且不论那毫无逻辑与道理可言的说辞,单就她那疯笑的样子,便让他心中猛地一惊。似乎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又来不及抓住。只能任由心口缺失一块,似乎少了点什么,填也填不回来。
别过脸去,不再看她那凄狂的笑脸,杨瑞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一声叹息轻轻然逸出唇外,“你这又是何苦……”
“杨瑞。”身后传来她的呼喊。狂笑之后,变成了无感情的冰冷。她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波澜不惊。
见他微微迟疑停顿了片刻,继而向前走去,李祥云的眼眸越见黯淡。终于,在他的身影渐渐被树木遮挡、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她用尽全身力气,冲那背影呼喊:“杨瑞,你不要后悔——”
“杨瑞,你不要后悔。”
半个月后,望着落叶遍地的庭院,杨瑞无端地想到那时李祥云的话。
风轻轻吹拂树叶,老樟树一如既往地青翠,也一如既往地掉着红褐色的落叶。“呆子”蹲在树下,哀怨得“呜呜”直叫。庭院中的一切,似乎都与往日无异,却唯独不见那挥舞着扫把、以奇怪而拙劣的姿势清扫之人。
安抚地拍了拍“呆子”的脑袋,望着飘零残叶,他突然很想问,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后悔”。
距离李祥云突然离开道观,仿佛消失一般再也见不到人,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那日,他与她争吵之后,等到他办完了事回到山上之时,已经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她所穿的道袍,下了水洗得干干净净,晾在晒衣竿上晒着;房间里扫得清清洁洁,什么东西都没有缺少,床铺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件某日她所穿着的宋朝女装。可是柜子里,却再不见她所带来的唐朝衣裙和其他饰物。
她将当日带来的物什悉数带走,却未带走人和这里的东西。望着空荡荡的厢房,杨瑞忽然开始恍惚,不知她究竟是否来过。或者说,那个自称从唐朝穿越而来的公主,是否真的存在。
老观主说,那日,她去向他问安,并沏上了一杯茶。不同以往的顽皮,而是恭恭敬敬地递于他喝。然后,她告诉他,她得回去了,谢谢他这四个月来的收留。
老观主还说,聚散随天,有缘自会再相逢。所以,寻也无用。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总是要走。是你的,怎么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鬼才会去寻她!走了倒好,走了干净,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还碍眼!”杨瑞紧握了拳头。
于是,院中老樟树的落叶,得由他独自清扫;晚饭后的碗碟,得由他独自清洗;给“呆子”的馒头,也得由他独自来喂。
于是,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笨手笨脚地摔了碗;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睡过了头而赶不上早课,还要他气急败坏地去将人拖起来;也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在看经书的时候睡着,要他连吼带骂地将人嚷清醒……
世界清净了。
山上几乎是没有夏天的。暖洋洋的春日结束,枫叶就红了一片,四季常青的老樟树,红褐色的落叶掉得格外勤快,铺了满地都是。杨瑞拿出了大扫帚,“呆子”滴溜溜地跟着他在庭院里乱蹿,时不时地抬起头,用那双褐色的大眼望着他,那表情,看上去甚是茫然和疑惑。
杨瑞当做看不出它在疑惑什么,只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远远地扔了出去。“呆子”立刻一溜烟地蹿了出去。而他,却在它跑出院外之后,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世界更清净了。
四面白墙,小小庭院,所围住的,是年岁过百的老樟树,是正在树下清扫枯枝落叶的他。
——非“困”即“囚”,两个字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抬了眼,似乎有人一边以奇怪的姿势挥舞着扫把,一边打趣地笑。
杨瑞干脆扔了扫把,坐在树下。初秋的风清清凉凉,拂在他的面上,舒心而惬意,似是万物空灵,什么都不用想。于是,他也就小憩片刻,任由山间清风拂起他的鬓角。
——拔一根白七根,三千发丝如雪,鹤发童颜,多像仙人啊!到时候你还得感谢我呢,提早帮你在表相上达到得道成仙的效果。
闭上眼,似乎有人一边玩着他的鬓角一边调侃道。
樟树叶片随风“沙沙”作响,摇下一叶,缓缓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好若飘摇的绿舟。
——我许下一个愿。你可想知道是什么吗?
浮光灯火,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人放下一盏绚烂的灯。耀眼的荷花,随着水波轻轻摇曳。
——你不要修道好不好?我不想你成为道士……
——杨瑞,我想嫁你,你娶我好不好?
那个人,脸上扬着浅浅的笑,黑亮的眸子紧紧锁定他的,无所惧色。
风轻轻地将发丝拂向他的面庞,微微作痒。睁开眼,一派碧空映翠叶。如此安宁的景致,心却不太平。
他可以将她的道姑袍和裙装统统锁进柜中,他可以将她与他捡来的“呆子”支开,可他却不能拔了这棵老樟树,不能剪了自个儿的鬓角,不能抓住风让它停歇。
无奈地牵动了唇角,勾勒出一抹苦笑。杨瑞伸手捡起一片红褐色的樟叶,拿在手中把玩。他从来不曾放任自己如此清闲,闲得似乎会觉得,无所事事,不知该去做点什么了。
这种空荡荡的感受,是否就是她口中的“后悔”?如果真是这样,那未免也太浅薄了些。心绪并无太大波动,更没有像她那样或狂笑或落泪或呼喊的激动。
他只是在几乎要将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忘却之时,偶尔又会不经意地想起。
仅此而已。您下载的文件由www.sj tx t.c o m (手机TXT小说下载)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拟图一忘终无谓,欲醉还醒,昔颜愈清粹。”
无端地想起一曲《蝶恋花》,杨瑞暗自冷笑:他与词中所言,是大不相同的。词中所言之思慕为爱欲,而他,只不过是习惯罢了。
习惯了那不合时宜的念头,习惯了那傻气的举动,就连那原先百看碍眼的脸蛋身板,也看着看着就顺溜了。
忽然间,身边就少了个大活人儿,他会去回想,并非他有意,实乃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啊。
正当杨瑞对自己的思绪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时,院门外响起哀怨凄凉的“汪呜”声,那是“呆子”拾了树枝跑回来了。他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拾起扫帚,打开院门。一边清扫着落叶,一边任由“呆子”在他脚边蹿来蹿去。
日子又回到了四个月前的平静,只不过多了一条狗而已。
——杨瑞,你不要后悔。
风沙沙,卷动落叶,望不到尽头的山阶,消失在树林中。有人的声音,随着风声,传了很远。
好吧,还多了一段回忆。仅此而已。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