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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嘴巴刚一瘪,一个人影穿了进来,一把搂着我。

“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说了不能伤神。”笙儿抬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这里有我。等他­精­神好点再见面。”

爷爷立即答应:“是,我们也不敢搅着主子休息。”

爸把妈拉过来,鞠躬道:“我们家玉郎……就托付给王爷了。”

“玉郎……”妈擦擦眼泪:“九王爷,他还小,有不听话的时候,你多教导一点。日后,可以历练的差使……”

一说到差使,我生气地瞪我妈一眼。爸也立即拽了妈一把,怪她多嘴。

三人唠唠叨叨,又在爷爷带领下磕了几个头,才簌簌去了。

我靠在笙儿身上,说不出的倦意。

“怎么了?”

“好累……”

他摸我的额头:“早说了会劳神,不该让你见。”

我抬头看他,好亮的眼睛。这么­精­明的人,可知道我家人那些奇怪的想法?

“笙儿……”我用奇怪的语气叫。

我一叫,他立即凑过来,靠得不能再近,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傻笑:“我老觉得别人想事情和我不一样。”

他放下心来,嘴角翘起来:“你管别人­干­什么?管你自个就够了。”

“可是,是别人对还是我对?”

“何必去管,照你想­干­的­干­。”

“不行,”我坚持,抓他的脖子:“我才是对的。”

笙儿敷衍地点头:“对,你说什么都对。”

我不服气:“不许随口回答。你说,我有没有错?”

被我缠了好一会,笙儿也认真起来。他收了笑脸,静静看着我,诚恳道:“你是对的。玉郎,你是对的。”

“你骗我。我做事,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觉得我错。你道我自己不知道么?”我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嘿嘿笑起来:“不过,只要你觉得我是对的,那我就是对的。”

“玉郎……”笙儿忽然感动地有点哽咽。

我软软靠在他的怀里,睁眼看窗外阳光明媚。

只要一个承认的人,就已经足够。

我不贪心。

尾声

被家人抛弃的我,安稳呆在九王府中,遵循二王爷的规定,不随便出王府,以免碰到他。

二王爷说过,如果他见到我的话――喀嚓!谁也救不了。

幸亏笙儿对我甚好,常常陪在我左右。

太医还是天天过来请安问脉,说的东西还是不懂。其实我的身体一点也没有不好,就是天冷的时候容易咳嗽,偶尔咳出一丝两丝血红,常把笙儿唬得脸­色­发白。

年复一年,这年夏天,老皇上驾崩,二王爷终于登基。

笙儿穿着孝服,进宫安慰伤心的王妃去了。他们呣子一样的情分,到底还是彼此原谅。我呆在王府里,虽然有点无聊,却也有点高兴二王爷做了皇上,一定不能到处跑。

那我当然就可以到处跑了。怎么跑也见不着他。

大孝一过,我便缠着笙儿要出去。

笙儿摇头:“皇阿玛驾崩,二哥登基,事情多着呢,我可有好一阵要忙。”

我想那二王爷没有记仇,居然还肯重用笙儿,当真奇怪。不过这样也好,不然妈又要来信说什么“事不可为,还是回家谋差使”。

“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就好。”

“不行,”笙儿一把抱住我,摩挲道:“让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我鼓鼓腮帮子,想抗议,可接触笙儿的眼神,觉得他也怪可怜的,每次我有事都担心得不得了。

只好点头:“好吧,等你有空。”

笙儿依然忙他的去了,我呆在王府里,身边陈伯总小心翼翼地陪着。

这天,陈伯匆匆进来道:“贺公子,许家大­奶­­奶­进府看你来了。”

“许家大­奶­­奶­?”我挠挠头,完全没有印象。

陈伯嘻嘻一笑:“就是嫁到娘娘亲戚许家去的金妹啊。还不是托了你的福,当年到二王府里侍候了几天,回去的时候当今皇上发话,要许家好好照顾她。乖乖,那许家还不把金妹当祖宗看?”

我“哦”了一声,皱眉道:“她不是嫁过去当小么?”

“许家大­奶­­奶­一死,立即就扶正了。她可是当今皇上关照过的人,能不让她当正室?不怕说一句,就算当日前任大­奶­­奶­在世,还要让她这个小妾三分呢。”陈伯叹道:“唉,金妹这丫头也算命好。”

当年二王爷确实说过会关照金妹。

二王爷说:“将来等他好了,我好好赏你,叫你老爷把你当正房看待。我的话,他总该听吧。”

当时金妹说::“主子不要取笑,我当奴才的,哪里有这个福气?”

二王爷就说:“啧啧,什么是福气?主子看得上你,你就是福气。”

这两句话,换了荣华富贵。

我看着陈伯满脸的羡慕,恨不得自己也有个如金妹般本事的女儿,满心的不是滋味。

我咳嗽一声,转头,有点别扭:“请她进来吧,我们好久没有说过话。”

“是。”

不一会,金妹已经被请了进来。

人丰满不少,脸­色­也红润。手上戴着两三个金镯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后面两三个丫头跟着。

我暗暗点头,看来许家确实待她不错。

我虽然总不明白她的心思,却也望她好。

“金妹,好久不见了。”我指着凳子说:“坐!快点坐。你当了大­奶­­奶­,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金妹再也没有以前毛躁的模样,当了大­奶­­奶­果然气度不同,大大方方,斯斯文文坐下,挥退身边的丫头们。

陈伯也十分识趣,立即退下去,关起门让我们放心说话。

金妹轻轻一笑:“你道我可以随便出门么?再说,姐姐才刚死不久。老爷说家里不能少个管事的,把我扶正了。”

原来她当正室不过是最近的事,怪不得以前不见她出来。

我­干­笑:“恭喜恭喜,那原来的正室倒也死得凑巧。”

想当年她伤心成那样,还是决定嫁给王妃的远房亲戚,不就盼着有好日子过吗?如今算是目标达成。

“快不要这么说。恭喜什么?传进老爷耳朵里可不好。”她瞪我一眼:“你呀,还是这个脾气……”

我花了点功夫看她。

她低垂着头,比以前漂亮不少。

“我还记得你以前坐在床边,一头绣鞋,一头数落我。”

“是吗?”她噗嗤一笑:“还记得你爬树,我总要仰着头劝你下来,脖子都酸死了。”

我们一起笑起来,又渐渐停下笑声。

沉默一会,她说:“玉郎,想起当年在九王府,日子真快活。”

我闷声道:“在九王府不是当奴才吗?你现在不是奴才,是大­奶­­奶­了,岂不更快活。”

她脸­色­微微发白,抿着­唇­,没有说话。

气氛尴尬起来。

两人低头喝了还一会闷茶,金妹幽幽道:“玉郎,我今天来求你个事。”

“什么事?”我抬头,奇怪地问。

她眼中波光粼粼,颤了一会­唇­,才开口:“他去了。”

“他……”我刚说一个字,立即闭了嘴。

他,那个曾经与她山盟海誓,做过无数美梦的他。

咬着牙,决定度过短暂的屈辱,渴望最后得到幸福的他。

在金妹的无言凝视中,知道即将被抛弃,却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转身离开的他。

金妹曾为他哭个肝肠寸断,却终于还是选择了“光明前程”。

“有什么事可以帮忙?”

金妹呆呆看着杯子,仿佛入了神,缓缓抬头,对我道:“帮我去他坟前看一眼。”

“为什么自己不去?”

“我……”她咬着­唇­,眼里­射­出恨意,不知道是恨我不懂她的苦楚,还是恨她自己。她哽咽道:“我可以去么?我现在什么身份,要让许家知道了……”她说不下去,一扯手帕,掩着嘴小声哭起来。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只好劝:“不要哭了,我帮你去看。要不要烧什么东西?纸钱什么的。”

“看……看一眼……”她渐渐收了哭音,小心地抹开眼泪,生怕等一下让人看出她哭过:“替我看一眼就好,算帮我了结心愿。”

我心里乱成一团,遇到这些事情心里就不好受。

“好,我帮你去看。不要哭了,如果在许家受了委屈,就来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谢谢。”金妹叹口气:“玉郎,好人有好报。你是好人,命也好,能遇到九王爷,什么大难都能跨过去。我不同,我命不好……”

“金妹,我们都是一样的。”

“不,你命比我好,本事也大。”她说:“我总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过这么多关卡,能让人打心眼里佩服?你的本事真大,我下辈子当男人,也望着当个象你这样的男人。”

我叹气。

金妹到底是大­奶­­奶­,不能出门太久,很快,丫头就过来请她了。

我打算送她到王府大门。

金妹摇头道:“不要送。你和九王爷什么交情?我说到底,还是九王爷奴才里出来的,你送出大门,没了上下,于礼不合。我自己出去就好。”

听她这么说,我怔了怔。终于还是让她独自离开了。

晚上,笙儿回来,我把金妹来过的事情告诉他。

连我们的谈话,也一字不漏告诉他。

笙儿听了,笑道:“你的本事当然大,连当今皇上都对你肃然起敬,九王爷又被你迷得今生不再想他人。”

我问:“笙儿,可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你的本事太多,我哪里数得清。你又倔又硬,谁的道理也说不过你,谁也不敢欺负你,谁也不敢看不起你……”

他说了半天,我哈哈大笑。

“没想到我有这么多本事,你以后要多多夸奖我才行。”

“你要我夸,我当然夸。”笙儿惬意地拥着我:“那你也说说,你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我?”我指指自己。

“对,你自己说说自己的本事。”

“我吗?”我抬头看看天上弯月,又想起当年他在池塘旁三番两次把我踢下池塘,害我大病一场。

“其实……我什么本事也没有。”难得我真心实意承认自己不足。我收了笑容,回想当年,隐隐的骄傲和自豪浮了出来。

我轻轻说:“什么本事也没有。”

“我不过……不愿当奴才而已。”

二王爷说过:我不能文,不能武,书法差劲,文章不通,恐怕床上功夫也是一塌胡涂。

我只不过―――不愿当奴才而已。

——完——

【奴才番外·生命并不等于甜蜜】

我很无聊。

屋檐下的盆景死了,树上的鸟蛋掏光了。王妃非常宝贝的一套琉璃杯摔烂了。今天早上,池塘里最.后一尾红锦鲤也翻了肚子。

而笙儿居然还没回来。当王爷的二王爷讨厌,当皇帝的二王爷也讨厌,好端端叫笙儿进宫去­干­什么?

"你很无聊?"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赶紧四处看,左边右边,上边下边,等等,在上面,我又把头抬起来。果然.王府的围墙上站着一个男人。

本来两丈来高的墙,因为笙儿怕我爬墙偷溜.又加高了一丈。而这个男人居然站在墙头,双手还环在胸口,一点也不怕摔下来。

"喂喂,你是谁?"

他黑黑的眼珠很有光彩,慢悠悠居高临下看着我:"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贺玉郎?"

虽然他的态度不大好,说话好像鼻子里哼出来一样.但他既然说我大名界鼎,我也不好意思不承认自己大名鼎鼎。

"你等等!"我朝他嚷一声,匆匆跑开,跑到一棵离围墙不远的大树上,蹭蹭往上爬,在树枝上威风凛凛地一站,这下总算咱俩一样高了。我叉住腰,扬起下巴道"不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贺玉郎。"

他似乎料不到我会立即爬到这般高,能和他脸对脸说话,怔了一下,喃喃道:"难怪人人都说你是个怪物。"

"怪物?你说我是个怪物?"我瞪眼。

他忽然扬起嘴角:"听说九王爷顶喜欢你。"

我翻翻白眼:"是我顶喜欢他。"

他眯起眼晴问:"要是你忽然被人绑架,九王爷会怎样?"

"绑匪?你要绑架?绑我吗?"我惊喜万分,警惕地看看脚下是否有陈伯等人在偷听,压低声音商量:"你能不能把我绑到江南?"

"......"

"笙儿快要到江南巡视了.可是鬼皇帝不许我陪着一起去。"说起皇帝我就生气:"明明我也可以去江南的。喂喂,你把我绑到江南好不好?我叫笙儿给你钱。"

"江南?"

我顺便提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要求:"可以顺便把王府的厨娘也绑过去吗?"

"厨娘?"他脸­色­更古怪了。

真是,不过多绑个厨娘而已,我又不是不给赎金。

"对了,你可千万要跟笙儿说我已经奋力反抗了,但是反抗不了啊。不然他会对我大发雷霆。"我忽然想到另一个更好的交易:"这样.我给你一笔钱......"

"给我钱?"

"你要答应我,将来把我还给笙儿之前,耍他许诺一个条件。"

他古怪的脸­色­终于平复下去.并且似乎对我所说的交易起了兴趣:"什么条件?"

我嘿嘿笑:"你要笙儿答应以后每天的第一次让我在上面。"

他身体晃了晃,仿佛有点站不稳。我忙提醒:"小心,不要掉下去了。"我被绑架的机会全落在这个人身上,怎能让他摔下墙头?

他站稳了,想了想,认真的说:"我改主意了。"

"什么?"

他嘿嘿笑着摆手:"绑架你太麻烦,还是算了。"

不要啊,我难得的被绑架机会。

我搓着手,诚恳地说:"赎金的数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多少赎金也不­干­。"

我忍了忍,只好再退一步:"好吧好吧,不用把王府的厨娘绑去,到了江南,你找个好馆子安顿我就行了。"

"不­干­。"

嘿,居然摆起架子来。

幸亏我也不笨,立即学笙儿的样子板起脸,恶狠狠地威胁:"你不绑架我,我就立即放声大叫,说你要绑架我。"

他居然毫不在意:"凭你们王府区区几个侍卫,还拿不住我。你叫吧,九王爷来了,我把你的话都转告了他再走。"

我只好闭起嘴,笙儿知道的话,说不定要生气。昨晚好不容易讨价还价,说好过两天轮到我在上面,万一他用这个为借口耍赖反悔就糟了。

"你真的不绑我?"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我可怜兮兮看着他。

"不绑。"

我更加失望,打量他两眼,下定决心。

就算不能被脚架,也要享受一下旁观绑架的乐趣。唉,王府实在安静太久了。

"那......辛苦来了一趟,谁也不绑挺吃亏呀。"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不如这样,你绑架陈伯吧,赎金要多少你随便开口,我叫笙儿给就好了。"

"你......太客气了。"

"你是客人,就别太谦让了。陈伯很瘦,你一根手指就可以拎得动,绝对不会觉得累。"

"可我不想绑。"

嗯.恐怕他瞧陈伯不上眼,倒也是,谁愿意绑架一个整天对自己点头哈腰的老头子?我立即善解人意地说:"这样吧,你看上谁就绑谁,除了王府的厨娘。嗯,哦,对了,还有笙儿.你也不能绑。"

"我谁也不想绑。"

嗯,架子还摆个没完了。

我黑起脸:"不行,今天你一定要绑一个回去。"

"我偏不。"他也黑起脸。

我忿忿不平地问:"难道我们王府里,就没有一个值得你绑的?"

"是!"

这死脑筋,我对他怒目相视,灵机一动,决定再给他一个良心点的建议,那个建议嘛,对我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好处。

"嘿嘿......"我兴奋地搓搓手:"空手而归,不是好汉行径,要当英雄就要­干­大事,不如......你绑架皇上吧!皇宫就在我们王府隔壁阿,这道墙壁再过去十七八里就到了......小心小心!不要摔倒!"

经我提醒,他身形一稳,重新站好。

"你要我绑架......"

"皇上啊。"我乐呵呵地看着他,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你说的是......"

"就是那个整天把我家笙儿召进宫聊八卦,还不许我和笙儿一起去江南,头顶上总戴个镶满宝石的帽子的家伙。"提到那些宝石就咬牙切齿,真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君,贤明的君主至少应该分那么一半给弟弟......的最重要的人。

他脸­色­姹紫嫣红,当真好看,过了一会,似乎相当欣赏我的建议,­唇­角渐渐笑得月亮似的直勾起来:"有趣,有趣!"

"那你就去绑吧。"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他却摇头说:"不忙,对付皇帝老儿不是我的事,我不能Сhā手。"

不愧是专业绑匪啊,组织严密。

我想了一会,忍痛将腰带上一块新玉佩扯下来朝他扔去:"接着。"

他接过,又"咦"了一声。这是笙儿昨夜特意拿来给我的,虽然今天已经崩了一个角,不过到底是上等的翠玉,难怪他惊喜。

"我贺玉郎大人有大量,也不挑唆你们为我报仇雪恨。这块玉佩你先拿去当预付的赎金。拿了赎金,你就不能伤他的­性­命。说到底嘛,那二王爷到底是笙儿他二哥,你们也别太欺负他,最多冬天里罚他跪跪雪地,拿铁链子把他绑起来就好。喂喂,站稳,小心!小心!"

这次提醒得慢了点,他到底没有站住,从墙头裁了下去。

砰!墙那边一声巨响。

不愧是专业绑匪啊,组织严密。

【奴才番外·他的名字】

好痛苦啊,非常痛苦啊,嗚嗚嗚,壓迫人的露啊,沒有天良啊,欺負善良的弄弄啊,嗚嗚嗚……非常痛苦中………………

皇宮中,永見不到官員各處呈來的奏摺上形容的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最多,偶爾擡頭,看天。

天­色­澄清,同樣也是一望無際,象泛著波浪的海洋,太陽雖然還閃著白光,卻已經少了霸氣,勉強待在中央。

也難怪,已是深秋。

他掃一眼案頭,整整齊齊的奏摺分成兩摞。這邊的,已經批完;而另一邊,比這邊高的,是未批完的。

“唉……”他微微歎一口氣,聲音在禦書房中回蕩起來,響得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這裏是這般的安靜,竟比墳墓更可怕。

總管小福子從外面無聲無息鑽進來,小心翼翼又尖聲尖氣地問:“皇上有吩咐?”

他皺眉,不自覺挺直腰杆,無聊地揮揮手,腦子裏忽然閃過一事,沈思著,象矜持地拿定了主意,慢吞吞吩咐道:“召九王爺進宮。”

小福子領命去了,他這才重新坐下來對著滿桌的奏摺。

九弟現在該在九王府。

若他在九王府,那人一定在他身邊。

他們兩人……

拿著手上的奏摺,前面“秋收甚豐,此乃皇上洪福之徵兆”云云反復看了幾次,不由滿心煩躁。扔了奏摺,又站起來,手背在身後慢慢踱步。

他們兩人又該如何?

九王府當年被砍掉的樹重新栽起來了。深山裏找的好樹,用了不少民夫和銀兩運回來栽種,應該長得不錯。

也對,那人喜歡爬樹掏鳥窩,沒有樹的王府怎能留得住他?

時間過得慢,這個時節竟還是叫人氣悶。

“小福子,”他停下來,看看天­色­,轉身問忙奔進來的總管:“九王爺怎麽還沒來?”

“回皇上,奴才立即派人再去。”

他搖頭:“不用。下去吧。”後來,加一句囑咐:“若到了,立即請進來。”

“是。”小福子彎著背退出去。

禦書房中餘他一人。他依舊背手踱步。

九弟來了,怎麽和他說?太妃到跟前哭訴了兩三次,說九弟無論如何也要留個後。但九弟的脾氣他這個二哥是知道的,哪里會肯?就算能跟九弟把道理說通,那人一定也不肯。

萬一鬧起來,又是刀光劍影、血­肉­模糊的場面。

“九王爺,您總算到了,皇上正等得急呢。”門外傳來小福子殷勤的聲音,門簾被高高掀開。

來了。

他忙收回焦躁的神情,坐回鋪著明黃墊子的椅上。

門外進來一人,眼睛點漆般的發亮,通身白衣,飄逸又神采奕奕,麻利地行禮,邊問:“皇上叫得好急,出事了?”

“沒大事。”他冷靜下來,方才冒上來的鬱悶似乎全消了,悠閒地坐著,指指一邊的椅子要弟弟坐下:“我們兄弟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沒法子,皇上忙。”九王爺坐下來,抹抹趕路惹出的汗珠:“國家大事太多,前兩天契丹的使者團到京,別說下面負責接應的官兒,連我王府裏的人也忙得人仰馬翻。這些年契丹人打戰打出明堂了,說起軍力……”

“好了,又說起國事。今天明明是叫你進來說自家事的。”他揮手叫停,視線忽然落在九弟的腰帶上。

黃­色­的絲綢腰帶上系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本是稀世珍品,卻被碰掉了一個角,真是暴殄天物。

他皺眉,指著玉佩:“那不是上月朕賞你的,南田新進貢上來的。”

“是,臣弟看著喜歡,天天佩著……”九王爺解釋著拿起玉佩,發現多了個缺角,不由愣了愣,很快露出個無奈的笑容:“什麽時候又把這個弄壞了?天下的東西到了他手裏就沒有能保個完整的,鬼頭鬼腦,虧著不動聲­色­把我給瞞住了。”

他搖頭:“不要太縱容了。”

九王爺臉上卻仍是寵溺的表情:“他雖貪玩,倒不怎麽闖禍。”

坐在明黃墊子上的人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只覺得酸味上冒,但皇上的威嚴擋住酸氣繼續冒出來,勉強壓制下去後,沈默了半晌,才把一直藏在心裏的考慮說出來。

“九弟,上月送到你那的畫像,都看過了?”

一提那些畫像,九王爺的臉­色­立即差了,含糊地應了一聲。

“也……該納個王妃了。”

“皇上……”

“上好的閨秀,任你挑。”

“皇上……”九王爺坐立不安起來,惱怒地低喊一聲:“二哥。”

“別尋思我動了什麽心,這是你皇額娘三番四次來求我作主,我才不得不出面。”他雖然一字一句擺著皇上的架子教訓,心裏卻知道不頂用。

“我用不著。”

“怎麽用不著?你想絕後?”

“過繼一個。”

“不行,王族的血脈可以隨便混淆?”

“那九王府就絕後!”

“你混帳!”他一掌拍在案頭。

九王爺瞅了他半天,冷冷站起來:“二哥,你要逼我?”那模樣,讓他瞬間想起從前在二王府中,他這個從小最親密的弟弟瘋狂的情景。

刀尖,不過一晃眼,就已經入了胸口。

血濺在四處。

九弟緊緊抱著那人,兩三個侍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分開。

直到現在,坐在代表最高威嚴的龍椅上,每當回憶起那時來,眼前仍會一片鮮紅。他一生人中,從不曾如此驚心動魄。驚心動魄後,卻是黯然銷魂。

怎不黯然銷魂?每一個帝王都會對這刻黯然銷魂。

四海之主,富極,也窮極。

他端著帝王的架子,牢牢盯著弟弟的眼睛,但對面的眼神沒有絲毫閃爍,表明願意隨時魚死網破。對著已經長大的弟弟,一股銳氣猛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腹腔內似乎空蕩蕩的。他緩緩收回目光,慘然笑笑:“我怎敢逼你?我知道,若說爲他,你是不惜把­性­命都賠上的,別說要衝撞我這個哥哥,就算要殺盡天下人,我看你也肯。”

他露出灰心的神­色­,九王爺也靦腆起來,收斂了方才的鋒芒,低頭解釋:“不止爲他,我也肯爲二哥你賠上­性­命。”

“我要你的命幹什麽?糊塗。”他隨意笑著駁斥,象把方才的事兜開了,依舊叫弟弟坐下來,說著不著天際的閒話。

小福子一直在書房外豎著耳朵聽裏面的動靜,聽到緊張處已經開始瑟瑟發抖,到後來,好不容易放下心,才敢吩咐宮女:“茶水恐怕要涼了,快進去換上熱的。皇上正和九王爺敍家常,你們手腳輕點。”

聊了半個時辰,九王爺頻頻看天­色­。他心裏明白,­唇­角微翹:“不耐煩了?也罷,回去陪他吧。”

“難得陪皇上聊天,怎會不耐煩?”九王爺口裏說著,腳卻已經站了起來,踱踱腳,不好意思地說:“玉郎正在親自教戲子排戲,王府裏不知怎麽亂呢。”

“排戲?”

“明天是他生辰,說一定要看自己親自排的戲。”九王爺輕輕笑起來。

他不由怔了一下:“哦,明天是他生辰。”

“可不是?”九王爺急著回去,匆匆行禮:“臣弟告退。”

看著九王爺身影在搖晃的門簾後消失,他才回過神來,轉頭看看案頭待批的奏摺,似乎又有點心亂,再站起來,還是背著手緩緩踱步。

踱了一會,停下來,揚聲道:“小福子。”

“奴才在,”小福子伶俐地鑽進來:“皇上有吩咐?”

他沒有立即說話,思考一會,說:“有旨意給九王爺。不要另派人,就你自個去九王府傳旨。”

“是。”

“明日,朕會親自去九王府,著九王爺安排,讓我見一個人。聽明白了?”

“是,聽明白了。”小福子彎著腰把方才的話清晰地重復一遍,隔了半天不見他下面的吩咐,想問又不敢問,心裏直犯嘀咕。

他知道小福子爲難什麽,輕道:“那個人是誰,你一說九王爺就明白,去吧。”

“是。”

眼看小福子要退出門外,他忽然又不放心起來,喚住小福子:“回來。”小福子回到身前,依舊躬身等著旨意。

他又斟酌半天:“這事不要張揚,也別讓那人知道。你去了九王府,單獨見了九王爺才頒旨。還有,他要不肯,你就說,朕答應了,只要他辦妥這事,畫像的事朕就不管了。”

吩咐完,心境轉好了點,仿佛忽然多了一點盼頭,說不出隱隱的歡喜。天還是一片波濤似的,看著也覺得有幾分雅致。他重新坐在案台前將奏摺拿起來,繼續沒有完的事兒。

多時,小福子回來覆旨:“九王爺領了旨意。”

“說了些什麽?”

小福子仔細回想九王爺當時的模樣,含含糊糊中又帶著點明白,遲疑地答:“沒說什麽。”

他放下奏摺,輕鬆地站起來,笑道:“今天乏了,朕想早點休息。”松泛兩下筋骨,休息去了。

說是休息,其實一夜不眠。不是如往常般心煩,而是渾身都是輕飄飄的,不住看外面漆黑的天。好不容易,熬到天發出灰白的光,他不用奴才侍侯,自己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負責叫起的太監宮女們進門見了,都唬得臉­色­發白,只道遲了皇上定的時辰,正雙膝發抖要撲通跪滿一地,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卻笑了:“朕今天微服,侍侯吧。”

換好衣裳,領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從皇宮小角門無聲無息地出去,他搖頭拒絕了侍衛準備的小轎,朝當日熟悉的九王府走去。

遠遠的就能聽見九王府裏的熱鬧。百姓們不知出了什麽事,圍在王府外黑壓壓地探頭。

九王爺在隱蔽的倈­乳­T親自開門,將九五之尊迎進王府。

“打點好了?”

九王爺不答,一路大步走著引路,在各種結得正盛的果樹中穿來Сhā去,到了後花園深處,才轉身看著他:“皇上真要見他?”

他挑眉:“朕不能見他?”

“當日有旨意,皇上要是見到他,就……”

他笑起來,擺手道:“朕的旨意,朕當然能改。”

九王爺帥氣的臉還是沒有笑容,四面傳來的樂音絲毫沒有讓他放鬆。他瞅著面前的男人,象在防備隨時會出現的危險,直到天下至尊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了,轉了身,輕問:“二哥還是放不下嗎?”

身後沒有回答。

九王爺肩膀垮了一垮,但很快又挺起脊梁,別過臉沈聲道:“你是皇上,又是我哥哥,要別的事,我一萬件也答應下來。但玉郎,我是萬萬不會放手的。”

又是犯上的言語。

他又挑眉,想冷冰冰回贈一句警告,要這弟弟莫太無禮,但話出口時,卻是歎氣:“你太不懂事。我若動了歪心,當日又何必成全你們。”

“那……”

“只是,”他微微笑道:“昨日忽然想起,這麽些日子,他從來都是滿口二王爺二王爺,竟是從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又如何?”

“我想親口告訴他。”

“告訴了又如何?”

他悶住了,濃黑的眉舒展不開,仿佛藏在裏面從不讓人看見的苦澀快滴淌出來。他歎氣:“你不會明白。一個人若連名字都沒有人喊,是何等寂寞。”

九王爺動容:“二哥……” 回頭看他

“天下敢直稱我名字的,恐怕只有這個人了。若不告訴他,豈不可惜?”他還是抿著­唇­,風流貴氣地站著。

想起玉郎平日說起二哥,總一個一個“二王爺”,若日後真知道了他的名字,一定會毫不忌諱地直喚當今皇上名字。九王爺念著情人的膽大包天,也不由笑了。

“好,玉郎正在前廳搗亂,我想個法子騙他過來。”

被騙者來得很快,而且興致勃勃。一手拉著九王爺的手,眼睛上卻蒙了一條黑布,走路全靠九王爺領著,遠遠便大聲喊:“你到底要送我什麽?怎麽半天還沒有到?”

“別急,送你的當然是最有趣的東西。”

他徐徐站著,看他們相依著走近。

九王爺到了地方才鬆手,咬著玉郎耳朵說:“你乖乖站著,不要把眼睛上的黑布摘下來,我去拿禮物。”

“我爲何要乖乖站著?”玉郎不滿意地搖頭,臉朝九王爺的地方轉:“我……”

“我下月要去江南出巡。”

抗議立即停止了,換上興奮的聲音:“我也去!”

“那你就聽我一次。”

“好,好,聽你一次。”玉郎說:“但你今天晚上聽我的。”

九王爺不提防玉郎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臉皮再厚也不禁紅了紅,不好意思地看看一旁的二哥。

“站著不要動,不要摘黑布。”

“知道!快把禮物取來。”

九王爺去了,後花園只剩兩人。一個蒙著眼,一個卻直直盯著另一個。

他看著面前一臉無聊的人,正不安靜地左右轉頭,似乎考慮著偷偷將蒙眼的黑布摘下來,還是那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他本來非常緊張,心頭被說不出的滋味繞著,現在卻一下子按捺住了,看著玉郎已經不耐煩地用手掀黑巾,忍不住輕輕喊一聲:“不要摘……”

“誰?”玉郎沒料到面前站著旁人,耳朵立即豎了起來,伸手要掀黑巾的手,卻被另一雙沈穩的手緩緩按下。

“不要摘。”

“你是誰?”玉郎偏著腦袋仔細聽著,似乎覺得挺有趣,忽然揚聲叫起來:“玩抓貓貓嗎?叫陳伯也來!喂,你到底是誰?小三子?羅哥兒?打賭,我再猜一次保證能猜著。若讓我猜著了,得讓我在你ρi股上踢一腳。”

看出玉郎沒有認出自己的聲音,他不由松了口氣,卻又覺得有點失望,無聲歎了一聲,想好的話說出口時卻沒了當時想象的瀟灑:“我的名字……”

“啊!”玉郎卻似乎想起什麽,驀然震了一震。

他知道要糟。

果然,玉郎猛地摘下黑巾,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幾乎跳起來:“二王爺?”他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人,舉手揉了揉眼睛,刹那安靜後,卻忽然將手中的黑巾往當今皇上臉上一扔,怪叫:“你沒有看見我!你沒有看見我!” 象見了鬼似的,簌一個轉身撒腿就跑。一到拐角,正巧九王爺回來,玉郎大叫:“笙兒快跑,要掉腦袋了!”抓起九王爺的手就拖。他卻不知道,皇上已經改了要他腦袋的主意。

兩人轉眼逃得無影無蹤,空餘花枝搖曳,似笑無情。他呆呆站著,愣了不止一會,竟不知所措起來。

“……叫……”他努力地發著聲音:“叫……”忽然發現有點哽咽,頓時驚惶,收斂著失落將手背在身後,挺直了腰杆,但手還是在發抖。

他邁步,裝做賞花,緩緩走了兩圈才停下來。

手已經不抖了。

他看向兩人逃開的方向,雕著牡丹花門頂的小圓門深處沒有人蹤,爲玉郎祝壽的戲卻似乎已經開始了,空氣中遠遠飄來“萬般皆下品,唯有爬樹高”的曲子。不倫不類的詞,一聽便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他失笑,很快歎氣,天下孤苦的滋味都轉到他舌尖下。

“我的名字……”沒有人,他只能對著空氣,擡頭說:“叫錚。”

空氣沒有回應。

笙兒!笙兒!玉郎興致勃勃的叫聲作對似的在耳裏回蕩。

他極力想象玉郎在後花園中到處找尋自己,四處探頭叫“錚兒”的模樣,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

“錚!”他不甘心似的,對著身邊一株連花苞也沒有的梅樹道:“我叫錚。”

“錚,這是我的名字。”

“錚。”

至高無上的名在空氣中回蕩,他重復了許多次,直到自己也覺得無聊,才自譏地笑起來,搖搖頭,去了。

咚咚咚咚……好戲開鑼。

衆人粉墨登場,看好戲的都在台下伸長脖子。

後門,有一道失望的身影矜持地挺直了腰杆,在幾個剽悍大汗護衛下無身離去。

安靜的後花園,卻響起低沈的聲音。

“錚?”異域的音調裏帶著玩味,似乎這字有趣極了:“錚……”

“王子,這就是莫國的新君。”有另一個輕輕的聲音在旁邊提供資料。

“嗯。”男人的聲音還把那個字含在嘴裏,仿佛怎麽也咀嚼不盡裏面的味道:“錚。”

你的名字,原來叫錚。

大家可以批評,但是批評的時候,輕稍微顧及一下天使我最近脆弱的弱小、純潔的心靈。

謝謝,鞠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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