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梅意听他引经据典,说得郑重其事,哪有怀疑?抬头仰望浮云,喃喃道:“郫邵、郫邵,这‘郫邵’却又是在何处?”
方破阵肚里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道:“郫邵古时属晋地,《左传》上又提到太行山、荧庭,那么这‘郫邵’便该是今世京西北路与河东路接壤之处……”不料他话未说完,霍梅意便断然而道:“这就不对了,邵十力即非京西北路、也非河东路人氏,他是秦凤路风翔府人。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岂能有假?”
方破阵脸上一红,他本是在有意哄骗霍梅意,但想自己胡说八道一番,料得这番邦胡人识穿不破,哪知霍梅意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倒是始料不及,只得硬着头皮道:“邵姓先人聚居郫邵,其后生育繁衍,后人流转迁徒到凤翔府定居也是有的。”
邵之为姓,实始于周际,召公姬爽采邑召地,即宋时秦凤路凤翔府一带。春秋时召邵一氏,后世分为二姓。《通志》氏族篇‘以邑为氏’有云:“召氏,或作邵。姬姓,召公食邑也’。只是这《通志》凡二百卷,乃宋室南渡后,兴化军莆田人郑樵所撰。《通志》体列仿《通史》,更有所创新,与唐杜佑之《通典》,元马端临之《文献通考》合称‘三通’,为后世史家所推崇。郑樵生于徽宗崇宁二年,此时尚处襁褓,正当吮乳之龄,《通志》成书问世更在五、六十年之后,方破阵又往何处觅此书来读?
霍梅意听得方破阵分辩之辞,不识个中缘由,对他的话竟是信以为真,不再向他搭话,慢慢走向左首,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陷入沉思。
方破阵好生奇怪,心道:“难道我杜撰一通,便真将这胡人给唬住了,怎地他一声不吭?嗯,定然是对我口服心服,哑口无言了!”此刻他对霍梅意已不存戒心,当下走过去站在霍梅意身旁。
先前霍梅意骤然现身,方破阵惊慌失措,未及细看他的容貌,后来二人势成敌对,方破阵更是不敢仔细去瞧他;昨日下学途中,霍梅意脚程快捷、轻功绝佳,方破阵和方腊也未能看清斯人庐山真容。现下时近正午,帮源峒内虽是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但光线透过树木枝叶,仍是一点一滴地照进谷内。霍梅意脸上暗一块、亮一块,数点日光照在他脸庞上,方破阵一眼瞧去,于霍梅意的长相看得甚为清楚,心道:“这胡人已有好几个月没刮胡子,他到底有多大岁数,我可猜不出。”
再待细看,忽见霍梅意两道浓眉紧紧皱扰了来,鼻孔一张一翕的,眼眶内一对碧色眸子更是精光烁烁,游移不定,看情形,似在思虑一件极其重大的紧要之事,殚思极虑之下,仍然拿不定主意。方破阵不敢相扰,正要转身走开,霍梅意忽开口问道:“此处是个什么处所?”方破阵住步道:“此地唤帮源峒,是处深山老林,很少有人敢来,你……你若没别的什么事,我可要回去啦……”
当霍梅意听他说“很少有人敢来”这话时,目光如电,在他脸上一扫而过。方破阵心中一凛:“这胡人的眼光好厉害,就像是把刀子!”为其凌厉目光所慑,后面的话便说得不自在起来。
霍梅意哪去理会他要不要回去,道:“哦!很少有人敢来,怎见得?”
方破阵手指去四下里指了指,道:“你瞧这地方,路不像路、道不像道,东一条沟、西一条沟,地势要多凶险有多凶险;你再瞧那边,那棵油桐树底下落了许多油桐果子,烂了一地,也从没人来拣……”
霍梅意顺指望去,果见丈外一株油桐树下,有许多业已腐烂的油桐。他知这油桐果核含油极丰,炒炸后出油,可用来漆刷家什器物,具防潮防腐功效,乃农人山民生财之物,然而此地却无人采摘,任其腐积成堆,可见这深谷幽壑确是罕有人至。他默思片刻,忽从石上站起,双手握拳又放松,一握一放之间,似已横下心来,拿定了主意。
只听他断然道:“凭真主安拉之名起誓!老夫在此外住下,不走啦!邵十力啊邵十力,你纵然神通广大,手下虾兵鳖将一大群,此番也定教你找遍天涯海角,也找老夫不到!哈哈……哈哈……待老夫神功练成,又怕你何来?到时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上黑木崖斗你一斗!”说罢仰天大笑,笑声酣畅淋漓,拿定主意后的轻松心情,尽显无遗。
方破阵越听越心惊,暗忖:“他口中说的邵十力,莫非就是师傅说过的那位魔教教主?”霍梅意眼下已是二度提及邵十力,他先前提到时,说道邵十力乃秦凤路凤翔府人氏,彼时方破阵一心要哄骗他,未曾留意,这时听他再度提起,悚然惊觉,昨晚叶家亮陈述魔教时的一些言语,从脑海中流过:“……魔教如今在江湖中有这等声势,与教主邵十力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当然不无干系……”脱口说道:“你说的这位邵十力,可是魔教教主?
霍梅意内功深厚,笑声悠长未歇,骤闻此言,大笑声嘎然而止,目光向方破阵斜斜扫视过来,冷冷道:“你也知道魔教?也知道邵十力?”
方破阵在他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心中突突乱跳,道:“我……我说错话了么?”
霍梅意向他凝视片刻,忽又长叹一声,恨恨道:“你没说错!倘若不是邵十力那老魔头阴魂不散,命他手下那些喽罗们苦苦追逼,老夫又怎会东躲西藏,大半年来都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弄得今日要做缩头乌龟,躲进这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来?”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满脸愤恨,想是这半年来他为躲避魔教追缉,吃尽了苦头,以致对那魔教教主邵十力恨之入骨。
方破阵又惊又奇,问道:“你怎么得罪了那……那邵教主?”
霍梅意大袖一挥,不胜其烦,道:“这事一时半会和你小孩子怎讲得清楚?喂,方胜,老夫与你做桩交易如何?”方破阵一怔,愕然道:“你和我做交易?什么交易?
霍梅意却不作答,转开头去东瞧西望,将谷内目力所及的山形地貌细细打量个遍,这才回头缓缓说道:“这处帮源峒在你眼里是穷山恶水,可在老夫看来,却是处风水宝地,最为难得是人迹罕至,老夫在此躲……躲……在此隐居练功,原本最是合适不过。可是有一事却让人大伤脑筋:老夫出谷不便,免得行踪再让邵十力手下那批魔崽魔孙发觉了,又来罗叱,扰我清修,可如此一来,老夫的日常饮食便没了着落。老夫生性懒散,做饭煮菜这些娘儿们干的事,那是半点也不会。老夫刚才所说的交易,是要你每隔三日,来此帮源峒替老夫做一顿饭,每隔十日,替老夫购置些日用什物。你伺候得老夫满意,老夫便点拔你几手功夫,让你一生受用不尽。你瞧如何?”
霍梅意武功之高,方破阵眼所亲见,霍梅意有此提议,他焉能拒绝?他自随叶家亮习武以来,兴趣勃发,练武之心即坚且浓,眼下有这么一位武功高得出乎想象的大高手,自愿指点传授武功于他,在他而言,那便如同在酒徒面前摆了一坛阵年佳酿,又如老饕之闻肉香,如何不教他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他恨只恨自己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有旁人来服侍自己的份儿,自己却不会服侍他人,至于做饭煮菜,那就更甭提了,苦无交易的本钱!
霍梅意爱武成癖,是个武痴,推已及人,但想凡是练武之辈,只要一听自己开出的价码,没有不接受的,眼见方破阵一声不吭,怪眼一翻,怒道:“怎么?你不愿意,嫌老夫修为不够,不配来点拔你的武功么?”
方破阵双手乱摆,忙道:“不是,不是。您老武功高明,小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会不配指点小子武功?可是……可是……我从来只是只会吃饭,不会做饭,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去厨房跟老王学上一两手。”言语中对霍梅意不敢稍有怠慢,深恐惹恼了他,张口“您老”闭口“小子”,语气谦恭之极,且最后这句话中更是大有惋惜遗憾之意。
霍梅意闻言一怔,伸手在头上一阵乱抓,苦着脸道:“原来你和老夫一般,也不会做饭!这……这老夫事先倒没想到,真教人头痛!”
方破阵福至心灵,忽尔灵机一动,满脸喜色道:有啦,有啦!我有一个使唤丫头,聪明伶俐,最是乖巧不过,我叫她来替你洗衣做饭,服侍你的起居饮食,您老看成是不成?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霍梅意,唯恐他口中说出“不成”两字来。
霍梅意微一沉吟,道:“极好,便是如此,咱们这就说定啦。叫一位女娃子来伺候老夫,原就强似你娇……娇生惯养的一位公子哥儿。只是老夫隐居于此,这事你二人决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如若不然,老夫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绝不相饶!”言语至此,已是声色俱厉,跟着将右掌提至胸口,斜斜向丈外一株柏树拍出。那株柏树直有碗口粗细,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被他运内力击中,只听“咔嚓”一声,竟自应声折断,飞出老远。
方破阵只看得瞠目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霍梅意收回手掌,竖起一根食指,森然道:“你二人只要将老夫的行踪向外人透露一个字……”遥指远处那株断柏,续道:“那颗柏树便是榜样,你小于骨头虽硬,总硬不过它吧!”方破阵此时对他的恐吓毫不在意,霍梅意显露的武功越高明,他越是欣羡,越是兴奋,连声说道:“不说,绝不说!谁说谁是王八蛋,出门教雷公劈死!”
霍梅意虽说久处中土,但对汉人许诺赌咒之类的誓言,向来都不屑一顾,中原儒家的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等大义礼法,在他看来统统都是狗屎狗屁,浑不知“信义”二字为何物。方破阵信誓旦旦,他在一旁听了只是冷笑不已,待方破阵说完,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一把抱起方破阵,腾身而起,双足连点,在峭壁间、乱石上几个起落,便登上了峰顶。
方破阵只觉腾云驾雾一般,霎时间便已站在了山顶,对霍梅意的武功不禁又多钦佩了几分。霍梅意从杯中掏出一锭元宝,往方破阵手中一塞,道:“你这就快快下山,拿这锭银于去买米买面……午后老夫在山下等你。”说完又吩咐了几句,命他采办日用物品务当齐备,不可短少。
方破阵接过元宝,放入怀中,作揖告别。刚往山下走得十来步,心中忽又忐忑不安起来,只觉此番与这霍梅意相遇,实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奇异经历,真象是做了场梦,醒后兀自真幻难辩。这胡人居然肯点拔传授武功于他,他欣喜之余,自己也是有些不信,暗道:“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帮着买些日用、烧几天饭菜,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他素不相识,他怎地便肯传我武功?莫非他和师傅一般,也是个说话不作数的主儿?”心下惴惴,情不自禁掉头回望。
一回头,便见霍梅意瞪着一双碧眼,也正好向自己这边望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停下脚步,大声道:“你老人家说过的话可算数,不会反悔吧?
霍梅意站在峰顶,咧嘴一笑,道:“那可不一定。”
四、
方破阵下得峰来,幸喜群牛不曾走失,眼看红日当头,已是午饭时分,不敢再行耽搁,将群牛赶回牛棚。
午饭时,父亲方庚并不在座,问起母亲周氏,方知是被祖父差出去催收佃租了。他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他今日未去义塾上学,生怕饭桌上父亲问起功课来,不好搪塞,已自担心了半日,父亲不在,那便得其所哉。周氏一个妇道人家,一向对儿子的学业不加过问,饭桌上不外乎替他挟挟菜、添添汤,絮絮叨叨劝他多吃几碗饭罢了。
匆匆用罢午饭,便去找小禾。小禾的住处,是他睡房旁的一间小屋。推门进去,小禾正好坐在床沿上,一手拿个绣花箍儿,一手捏了根针,在做些针线活儿。
小禾见他进来,忙将花箍儿藏在身后。方破阵已然瞧见,笑嘻嘻道:“小禾,你又在绣花,这次绣得是什么样儿?和上回一般,还是牡丹么?拿出来我瞧瞧。”小禾忸忸怩怩,始终不肯拿出来,红着脸道:“我笨手笨脚,绣着玩儿的,可拿不出来见人。”方破阵道:“谁说你笨了,先前我还对别人夸你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哩。”
小禾啐道:“呸!我才不信呢,你就爱胡说八道。”方破阵急道:“我没骗你,是真的。”小禾明眸一转,雪白粉嫩的俏脸上一付信又不信的神态,道:“你向别人夸我……夸我聪明什么的,和谁?我瞧你多半是在哄我。”方破阵道:“我往日里是哄过你,那是和你闹着玩,这次可真没骗你。今日在帮源峒,我遇上了一个怪人,和他说起你,说的便是这么两句话。”小禾一双秀目睁得圆圆的,道:“这可奇了,你上午去学堂念书,好端端的怎么就去了帮源峒?能遇上什么奇人怪人?还说没哄我!”
方破阵见她始终不肯相信自己,便将昨夜方腊请自己相帮牧牛,自己今日帮源峒巧遇霍梅意的经过说了,为证其言,最后又道:“昨日夜里打雷下大雨,我去花园见十三哥,不留神跌了一跤,身上弄得一塌糊涂的,那些脏衣裳还是你早晨才收拾的,你忘了?怎么还说我在哄你!”
小禾见他一本正经,说得真切,只是事件太过离奇,兀自半信半疑,道:“好,就算你没哄我,那我再问你,无缘无故,你干什么向不相干的生人提到我?”
方破阵心知须获她相助,自己才能得霍梅意点拔传授武功,因此也不瞒她,详详细细,又将自己在霍梅面前提起她的原委说了,之后连连恳求,说自己实在是极想跟那霍梅意习武,定要请她相帮这一遭。
小禾信了他的话,却不允他所求。她一位十五、六岁大的少女,自是不愿去服伺陌生人,更何况,这陌生人还是个异族胡番,去处又是被村民视为凶险之地的帮源峒,她即便是愿意,也没那胆量。沉下脸来,说道:“还以为你是真心赞我呢,原来是有求于人,这才假情假意地说人家聪明伶俐!你也真是的,不好好上学,却跑去放牛,这哪是你该干的事儿?要是被老爷知道,哼,可有你好受的!”
方破阵见她说话时双眼望地,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皮,神色愀然不乐,便也没了计较,只站在原地嘻嘻傻笑。过了片刻,想起霍梅意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心中顿时如有一百只老鼠同时在抓,忍不住温言软语,又去苦苦央求。
小禾终究是奴婢身份,见小主人好话说尽,又是许诺,又是发愿,神情谦恭,言词恳切,不由得心渐渐软了,最后勉强点头应允下来。
方破阵大喜若狂,道:“好小禾,你肯帮我这个大忙,要我怎么谢你?”小禾道:“我是你的丫头,帮你做些事儿,应当应份,说什么谢不谢的。”方破阵连连声道:“要谢,要谢,一定得谢。往后不论你求我什么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小禾淡淡的回了一句:“是吗?”
于是,两人便开始合计,商量着该为霍梅意购置哪些个日用物品。这等日常琐事,小禾自然极为熟稔,方破阵却是一窍不通,跑去隔壁住处取了纸张笔砚过来,小禾说一样,他便在纸上记下一样。写到后来,一张纸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蝇头小楷,小禾却仍是如数家珍,一样一样地接着往下说,什么枕头、被头、脸盆、脚盆、茶壶、夜壶等等,恒久也说不完似的。
方破阵笑道:“够啦,够啦,这许多东西,咱们两人可搬不动,还是拣几样要紧的先送去。那霍先生胡子刺碴,一头卷发又乱又臭,跟个鸟窝没多大分别,我瞧他也不大像是个贫图亨乐的人。他是要练一门很厉害的武功,这才避到帮源峒去的,又不是去安家入户亨清福,用得着把整个家都替他搬去么?”
小禾听他说得在理,嘻嘻一笑,道:“那倒也是。”重新说了几样日常必备的物品用具。方破阵用手中的毛笔在她所说之物旁画了圈儿,当作认记。
小禾心细,忽又想起一事来,说道:“我去帮源峒服侍那位霍公公,总不见得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大奶奶老见不着我,问起来,那怎么办?”方破阵搔头抓耳,一时间哪答得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连想了好几条搪塞之策,都自觉不妥,最后还是小禾定下主意来:“要不待会儿我就去你妈妈房里,跟她告个假,就说我爹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我爷爷犁田闪了腰,躺在床上动不了了,要我回去服伺老人家一段日子。”
方破阵笑道:“嗯,这法子倒也使得,只是累你爷爷白白受你一顿咒。”小禾横了他一眼,嗔道:“还不是你害的!”
二人合计停当,分头行事。小禾去跟周氏告假,方破阵自去采办物品,约好在牛棚前会合。
小禾得周氏准假,回房拣了几样换洗衫裤,打个包袱负在肩上,趁午后酷暑府内少人走动,一路花遮柳掩,悄没声息地来至牛棚前。她料想方破阵购办物品,片刻间回转不得,东张西望,想找个干净处坐下静候。恰巧牛棚左侧一间小屋窗下,靠着一条半新不旧的条凳,于是便走过去摆好、坐下。这间小屋是方府堆放干草饲料的库房,以备耕牛越冬裹腹之需。小禾坐下后,见库房木门紧闭,挂了把铜锁,不禁微感诧异:“这牛倌十三也真仔细,屋子里堆放的不过是些麦秸稻杆,也用得着上锁?”
烈日炎炎,四下里一片岑寂,连蝉鸣也是听不到一声。小禾坐了一会儿,不见方破阵前来,暗道:“大热天的,可别热坏了少爷才好!”即使是静静地坐在屋檐下,也觉酷热难当,于是解下别在衣襟上的手绢,拿在手中当扇子搧了两扇。跟着又想:“少爷也真是的,书不好好念,去跟个来历不明的胡人练什么武功……”
她即将去服伺一位陌生胡人,而此人脾性如何,是柔顺慈祥,是乖戾暴躁?那是半点也摸不着边。虽然少爷先前已说道,这位波斯胡人外表看去凶狂野蛮,但只要顺着他些,他便凶狂自敛,仍不失是位慈祥的老人。然而听少爷讲述他同这位霍公公结识的经过,当知少爷和人家相识也只不过半日工夫,难道就能摸透了此人的性情脾气不成?她这般想着,自己也是不信,轻轻摇了摇头,心中甚是惧怕。只是这份惧怕之中,却又掺杂着些许多兴奋,觉得自己和少爷一道,瞒住了大人偷偷地去干一件隐密之事,甚是有趣好玩。
她坐在窗下,手托粉腮,另一只手轻轻摔动手帕,默默地想着心事,一时间心念如潮,想到惧怕处,秀眉微蹙;想到兴奋处,深感这般一个秘密,只有自己与少爷两人知晓,天下再无第三人与闻,而少爷遇上此事不去央求旁人,不去央求莲儿、真真,只求自己相帮,显而易见,那是把自己当作最最新密之人了,又不由得自怜自爱起来。
正当此刻,小屋内突然发出蟋嗦一声轻微响动,跟着又是一声喘息。那蟋嗦声已然极轻,但这声喘息似有若无,更是低沉轻微。小禾虽是近在窗下,可她正自神思绵绵,心无旁鹜之际,只听到前边的秸杆磨擦声,后面的那声喘息却未听见,当下也没在意,暗道:“老鼠真多,十三也不在屋子里下些鼠药,亏我刚才还说他行事把细呢!”生怕老鼠从窗中窜出,跳到自己身上,那可天下最最可怖之事,连忙起身走开。
刚走得两步,便听方破阵在左首墙角喊道:“小禾,快过来帮忙,累死我啦。”定眼望去,只见方破阵满头大汗,气喘嘘嘘,正弯腰抓着地上一只鼓囊囊的麻袋,想必是所购之物份量着实不轻,他一路背来,至此实在不堪重负,放下歇乏。她慌忙奔将过去,二人合力将麻袋抬到牛棚前,见方破阵汗下如雨,便又将手绢递了过去。
方破阵不接,道:“不用擦,不碍事。”小禾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啦。”方破阵奇道:“你知道什么?”小禾抿嘴直笑,只不答话。方破阵见她目光闪动,笑容中隐含揶揄之意,已猜中她的心思,道:“你是想说我硬要充大人,男子汉大丈夫不怕太阳晒、不怕流汗,对不对?”小禾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方破阵道:“可你心里面定是这样想的,赖也赖不掉!”小禾啐道:“你可真厉害,连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突然之间,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一番所思所想来,没来由脸上一红,原拟伸手去给方破阵脸上擦汗的,这时便收手回来,顺便将手绢往怀中一塞,说道:“咱们别尽说些不相干的事,还是快走吧,别累那位姓霍的公公久等。”
方破阵笑道:“他老人家可不姓霍,他是波斯国人,本姓‘候赛英’,来咱们大宋后,这才改名叫霍梅意。”小禾奇道:“那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他?是叫他候赛英公公,还是……”方破阵打断她话道:“我也搞不懂,等见了面,你去问他自己好啦。”说着进去牛棚,将牛赶出。二人再次合力将麻袋抬上牛背,解下牛绳,牢牢缚住,然后向帮源峒进发。
五、
山道颠簸,方破阵、小禾各骑一牛,走了大半个时辰,那两座笔立夹峙的山峰,已然在望。又行少顷,小禾忽道:“少爷,这天气怎地越来越热了?”方破阵听她这么一说,身上也觉热了起来,答道:“是啊,你不说我倒没觉得,你一说,我也觉得身上是比原先热了许多。”小禾指着山道两旁的树林道:“这儿长着许多大树,太阳晒不进来,该是越走越凉爽才对,真是怪事!”
方破阵心想不错。此谷树木茂盛,浓荫敝日,比起谷外的盛夏酷热来,确是两外截然不同的尘世,他二人夏装即单薄,又是以牛代步,理应愈前愈凉才对,可眼下身上反倒燥热起来,当真是咄咄怪事!往前复行十余丈,热意更盛,二人连连大呼奇怪。
再走数步,方破阵**那头大水牛忽住步不前,好似四蹄被铁钉钉住了一般,任凭方破阵怎样吆喝催赶,也休想令它再往前迈动一步。方破阵跳下地,小禾跟着也从牛背上滑了下来。此刻他二人俱已是大汗淋漓,小禾掏出手绢不住地在脸颊、耳后、脖子里擦拭。方破阵伸手往脸上一抹,道:“前边定有古怪,不要是发天火才好!”
小禾仰起头,探鼻往空中一嗅,叫道:“是啦,是啦,一定是着火了,我连烟味儿也闻到啦。”
两人撇下牛群,顾不得虬枝挡道,荆棘绊脚,急急忙忙朝前奔去,亟待看个究竟。转过一个弯道,二人骤然止步,被眼前所见到的一付景象给惊得呆住了。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丈外道旁的一快巨岩,那巨岩形状扁平,大如磨盘,光滑得好似给人打磨过了一般,岩石背后生着一株老松,傍石而立,枝干旁触,盘曲如虬;巨岩下山泉汩汩,清流不息。这等景致,令人一见之下,登生“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感,可大煞风景的是,此刻这巨岩上竟赫然坐有一人,此人头蓬鞋破,上身**,一非缁流羽衣,二非隐逸幽客,却是那胡人霍梅意。
方破阵怔了许久,这才低声对身旁的小禾道:“那人便是霍先生。”小禾回过神来,道:“他……便是霍先生,他坐在岩上做什么?”
方破阵眼望霍梅意,道:“恐怕是在习练内功吧?”自己也是不敢断定。他曾见过叶家亮打坐练功,但霍梅意此际的坐姿跟师傅往常大相径庭,师傅是盘腿跌坐,双手一上一下,虚叠于腹前,霍梅意却是伸直了双腿,一手置于脑门,一手顺其下垂;再者师傅每次练功,必定是微闭双目,仅留一线,而霍梅意却是碧眼大睁,瞳仁中更隐隐似有火焰升腾之象。他人少识寡,眼见二人姿态各异,便也不敢断定。
此情此景,本已令方破阵惊疑不定,可更为骇人的是,霍梅意上半身不着寸缕,此刻居然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来,右半边肤色白晰,一如平时,左边却是深红似血,红白相映,蔚为奇观。
方破阵骇异之下,便欲上前去看个仔细,霍梅意却忽向他眨了眨右眼。他不明其意,脚下迈出一步,霍梅意又举起垂在身旁的右手,作势示意,要他不可上前。这下他懂了,当下站定不前。
此时他和小禾均感燥热不堪,浑如置身于一处打铁铺中,四周弥漫着的尽是炯炯热浪,灼得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小禾忽拉了拉他衣角,指向霍梅意身后的那株老松,低声道:“少爷,你瞧那边。”方破阵顺指望去,只见霍梅意背靠老松处,不断有青烟冒出,袅袅上升,经山风一吹,又四下里朝树林间飘散开去。他突然明白过来:敢情霍梅意便是打铁铺中那只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大火炉!先前自己和小禾所感受到的那份热意、鼻中闻到的那股焦烟味,全是霍梅意这血肉之躯运功所致!
他一想明此事,登时惊愕失色:“他不是人,是山魃精怪!”跟着立即又想到:“不对,不是妖怪,他是在练一门了不起的内功。他原本就说过,躲到这帮源峒来是为了练一门极厉害的内功,可这是什么内功?这般霸道!和别人比武,不用出招,运起功来热也把人给热死了!”他所会的武功只一套“鹤鸣八打”而已,与浩瀚无垠的武学之道相比,不啻沧海一粟,今日若非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想不到人世间居然有如此神奇、如此可怖的武功,是以一时间不免疑神疑鬼,直要视霍梅意为非人了。
小禾却不象他。她不曾练过半日武艺,对霍梅意眼前的运气行功,那是浑头浑脑,全然无知,但觉眼前这波斯胡人脱光了上身,露出一截半红半白的身子坐在岩石上,模样实在是可笑之极,心道:“他干么涂红了半边身子?只见过唱戏文扮花脸的,哪有拿油彩往身上涂的,真是好笑。不过,看不出他一个老头儿,身上皮肤却这般白……”暗忖自己一个女孩子家的,这么去看一位……一位老男人,可不应该,目光从霍梅意上身移开,一瞥之间,却又险些儿笑出声来,忙伸手掩住了小嘴。
原来她是看到了霍梅意脚下穿着的一双青缎面破鞋,这双鞋也真够寒碜的,前头裂嘴,后跟开窗,她心想:“俗话说:“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鸭蛋’,真是一点没错,这位公公是个穷光蛋。”暗地里打趣取笑,心下却大起怜悯之意:“少爷即然叫我来服侍你,那我便好好侍候你一场就是了”。
霍梅意**上身,有失雅观,但小禾姑娘家性儿,对他的外貌长相仍极为关注,心中拿定了要细心服侍他的主意,一对乌黑闪亮的眸子却也没闲着,又朝霍梅意脸上掠去。
细看之下,只见霍梅意一头卷发又长又乱,蓬结成球,怕是有大半年都不曾洗过了,诚如少爷所言,大可当得鸟窝;霍梅意眼眶深陷,但鼻子却比中土之人高挺了许多,小禾见了,不禁暗赞:“这位公公的鼻子倒生得好看……”正要拿他的鼻子去跟方破阵比较,忽见霍梅意张大嘴缓缓吐出一口气,跟着又猛吸一口。她看得分明,霍梅意吐气时腹部向内深深凹陷进去,内凹处便放上一只十斤重的西瓜,也足足有余,内吸时却又向外鼓出,涨如圆球,鼓出部分也有西瓜那般大。她不知此乃霍梅意内力深厚,呼吸远较常人悠长之故,只觉好玩。
霍梅意一呼一吸间,导气归窍,左手手掌慢慢从脑门上放下,行功已毕。他起身拍拍**,跃下岩石,穿好长袍,双眼一望方破阵,问道:“要你买的东西呢?”不等方破阵回答,又向小禾一指,再问道:“你说的小丫头,便是这位大姑娘?”小禾虽只一十五岁,但自幼劳作,身子健实,体形与**已无多大分别,故而霍梅意有此一问。
方破阵此刻兀自在发呆,尚未回过神来,小禾嘴快,早代他答道:“我是小丫头,这没错,却不是大姑娘。你要的东西在后面牛背上,我领你去取来。”霍梅意一边向她细细打量,一边咧嘴笑道:“好个伶牙利齿的丫头,模样倒还整齐。好吧,前边带路。”
二人取回麻袋。小禾见方破阵依然伫立不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那株老松,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不禁吃了一惊,上前拉了他一把,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我瞧你定是中暑啦!”
霍梅意手中提着麻袋,闻言掷袋于地,纵声大笑道:“中什么暑?他是见了老夫的绝世神功,给吓蒙啦!”方破阵被他笑声震醒,呐呐道:“你……你老人家这练得是什么功夫?”霍梅意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你们中土有句话,叫作‘天机不可泄露’,我一说,这门功夫便不灵验了。”方破阵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道:“说说名称又打什么紧?你老人家忒也小气。”霍梅意仍是大摇其头,连连道:“不可说,不可说。”方破阵道:“你这门内功如此厉害,连那边的松树也被你烤得直冒黑烟,我看练的一定纯阳之气。”
霍梅意嘿嘿一笑,道:“瞧不出你一毛孩子,居然也知道老夫这门神功练的是纯阳内力,不简单。你是哪门哪派的?”方破阵傲然道:“我是正一教弟子!”霍梅意一怔,似乎颇感意外,道:“原来你是张抱珍那老道的徒子徒孙,这就难怪啦!张老道的确是有些手段,日后若有机缘上龙虎山,定要去上清宫会他一会。方胜,你说老夫这门神功厉害无比,嘿嘿,其实这门功夫老夫眼下远未练成,撑死了也只两、三分的火候,若是大功告成,烤焦松树算什么,便金银铜铁也给熔化啦!”说到此处,脸现悠然神往之色,跟着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他修习的这门神功博大精深,奥妙无方,自己也觉得极难练至尽善尽美之境。
方破阵对他的武功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凡说到武学,不论霍梅意说什么、怎么说,他无一不信,这时听霍梅意说起所习内功的威力来,自是深信不疑。他仰望着霍梅意,钦佩不已,只要将他当大罗神仙看待,霍梅意那最后叹息声中的深深憾意,却是未能体会出。
霍梅意收功后,热气渐渐散尽,三人所处之地重新变得凉爽起来。一阵山风吹过,将霍梅意身上的白袍掀起一角。方破阵望着他袍角在山风中一上一下地不住翻动,蓦地里想起一事,道:“霍先生,昨日和您老别过之后,我同十三哥在村中街道上,遇见两位过路客人,他们向我俩打听你老人家来着。他们是什么人?后来追上你了么?”
霍梅意目光闪动,淡淡道:“追上啦。”方破阵喜道:“那两位客人中有位道爷,武功也很高明,昨日亏得是他救了十三哥一命。他们定是您老的朋友,怎么不见和你在一块?”霍梅意道:“老夫和他们原先是朋友,眼下却不是。”方破阵不解道:“那是为什么?”霍梅意嘿的一笑,道:“他们去了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便不能再和旁人做朋友。”
小禾站在一旁,一直留神听他二人说话,这时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地一去便不能再有朋友?啊,我明白了,是牢子里。”
霍梅意连声冷笑,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道:“小姑娘自作聪明。他们不是进了牢狱,是进了地狱!”
昨日午时方破阵、方腊驱牛逢险,若无那道人出手相救,方腊固然难免葬身牛蹄之下,道上行人也势必遭受狂牛蹄践角戳,后果实是不堪设想。方破阵对二人心存感激,乍闻恶讯,小禾倒还没什么,他却已是骇然色变,见了霍梅意的语气神态,料定是他对那道人及同伴下了毒手,惊惧伤痛之下,手指霍梅意颤声道:“你……是你……”手指抖动,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霍梅意见他手指发抖,显得悲愤已极,不屑道:“我怎么了?谁叫他们两个邵十力手下的虾兵鳖将老是阴魂不散,来跟老夫捣蛋?哼,不自量力,凭他们两个那点狗屁本领,居然也敢向老夫大呼小叫,还不是被老夫一掌一个,都送去了阴曹地府。
方破阵见他说这番话时,脸上绝无愧疚之色,显然是全没将掌毙两命此事当回事,更是悲愤难禁,连眼圈也红了,责问道:“他们都是好人,你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二人杀害,这不是滥杀无辜是什么?”
霍梅意不屑一顾,冷笑道:“比什么好人坏人,小孩子懂个屁!你怎认定老夫杀了他俩,便是滥杀无辜?”
方破阵确是不知那道人及同伴与霍梅意有何过节,登时哑口无言。但那道人昨日出手相救方腊时,临危不乱,身手干净利索,他此刻回想起来,那道人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方腊答谢救命之恩时,那道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他心中清晰记起:“……扶危解困理属应当,本为吾辈份内之事……”心想那位道长和他的同伴救人于危难之中,不图感报,自是行侠仗义之辈无疑,霍梅意因仇起意,将二人杀害,要论谁是谁非,定然曲在霍梅意这胡番身上!念及此处,大声道:“他们二人救人性命,不图回报,当然是好人!你杀害好人,要说是非曲直,当然是你理亏!”这两句话说来词严义正,颇有懔然之气。
霍梅意恼羞成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惹恼了你家公公,连你也毙了!”说着提掌作势,便欲上前击打方破阵。
小禾见二人起了争执,不明就里,只隐隐觉得是这胡人伤了两条人命,而这两人却与少爷相识,少爷出言斥责,这胡人不合少爷责备,便要动手伤人,不由得大急,冲霍梅意叫道:“喂,你干什么?你要是为难我家少爷,我可不来服侍你!”
霍梅意此人素来我行我素,凶狠狂傲,眼下受方破阵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斥责,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但他蛰伏于帮源峒,参修神妙内功,须得方破阵助其一臂之力,方可度日,是以作势欲击,无非出于恐吓之意,并不真想伤害方破阵。听小禾这么一说,他正好趁势收蓬,不耐烦道:“老夫不来和你毛孩子一般见识,你快滚吧。”
方破阵对他喜怒难测的脾性已自习以为常,见他疾言厉色相恐吓,并不惧怕,心伤道长二人之死,愤慨未消,恨声道:“你又要我去哪里?”
霍梅意道:“你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方破阵旧恨未消,更添新怒,大声责问道:“你说了要指点我武艺的,我替你买来日用,小禾也到了,怎么又耍赖反悔?”霍梅意怒道:“谁耍赖?谁反悔?今日你想老夫传你武功,老夫可没这份兴致!你小子要是真有心于武学之道,最好在老夫面前乖巧老实些,哼,再跟你公公大呼小叫,没上没下,可没你什么好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今日没兴趣点拨方破阵武功,至于今后嘛,那也须视自己的心情好坏而定。
方破阵一怔,心想霍梅意心狠手辣,杀害道人与白袍客,乃是个大大的恶人,自己究竟该不该跟他习武?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站在那儿答不上话来。
霍梅意似已看穿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你听说老夫宰了那两个魔崽子,便认定老夫不是好东西,因此心中没了主意,不知该还是不该跟老夫学武功,是也不是?”方破阵嗫嚅道:“我……我……”霍梅意见他吞吞吐吐,大感不耐,讥笑道:“你这小鬼婆婆妈妈,没半点男子汉气概,学就学、不学就不学,哪有这般难以委决的?”
方破阵心中“学”与“不学”两个念头一番交战,最终还是好武之心占了上风,暗道:“我学会了他的武艺,绝不似他那样去害人。”一咬牙,道:“学,你什么时候能教我?”
霍梅意见他最终还是向自己屈服,心情大快,向峰顶一指,说道:“从明日起始,往后每日午后你自行登上此峰,然后面对帮源峒大叫三声‘我来啦’,老夫便会上来接你。”说罢哈哈大笑,大笑声中,右脚脚尖将地上的那只麻袋一脚挑起,左手顺势抓住,跟着身形一晃,右手已搂住小禾腰身,道:“老夫去也。”展开身形,如同一只伸开双翼的巨鸟,朝峰顶飞掠而去。
方破阵不料他说走就走,一呆之下,急忙大喊:“小禾,你自己一切小心!”可霍梅意身法委实太快,此刻早已去远,哪里听得见小禾的回应声。再隔片时,更是只能遥遥望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循着山体朝峰顶缓缓移去。
方破阵没奈何,只得回身驱赶着牛群,回到上午放牧那处,任由群牛四下里散开去寻草觅食。他昨夜晏睡,今朝早起,夏令时分缺睡少眠本就极易放困,先前又受霍梅意行功热气所逼,出了一身大汗,有损体力,再加上惊悉噩耗,满腔悲愤之情难以宣泄,伤心劳神,此时竟是睡意袭来,极欲一眠。于是便找了一处斜坡,躺倒下来。躺下这处绿草如茵,柔软似锦,两旁更是乔松苍髯,翠柏丰茸,不失为一处午休酣睡的好去处,他躺倒没过多久,便也迷糊糊睡去。
昏睡之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光,忽见小禾浑身鲜血,披头散发,站在一株老松下向自己大声哭救:“救命!少爷快来救我,那胡人他要害我。”他一惊而起,伸手去拉小禾。小禾忽又疾退数步,隐入林中,凄惨的呼救声,兀自从林中深处一声声传来。他听得心惊肉跳,循血迹追入林中,分技拂荆,要找小禾,无奈林中蔼蔼幂幂,径道莫辨,地上血迹也早已看不清,哪里寻去?正没主意时,树后忽转出一人来,此人发卷如盘蛇,碧眼射幽光,却不是那波斯胡人是谁?他冲上前去,戟指大骂道:“你是大恶人,大坏蛋,你滥杀无辜,雷公劈死你!”霍梅意狞笑一声,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狂笑道:“老子武功无敌,要杀谁便杀谁,天下没人管得了老子。臭小子胆敢咒我,吃老子一掌!”一掌击出,正中他胸口。他大叫一声,跌翻在地。
方破阵于大叫声中睁开眼来,但见悠云在天,红日西坠,身旁繁花似锦、浮香如涌,方知适才所经历的不过是南柯一梦。山风拂来,一阵凉意直透入体,他伸手往身上一摸,原来是梦中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梦境中情形恐怖骇人,方破阵醒后兀自心有余悸,左看右看,察视附近草地上是否真有血迹。只见草地上绿意盎然,万绿丛中却又现朱红点点,但那并非血迹,而是山花怒放,火红似血。他惊魂初定,坐起身来,仍旧替小禾担忧。他眼见霍梅意口述逞凶杀戮之事,浑如妇人闲扯家常一般,信口说来,绝无半分悔愧,其人心性凶狠残忍,由此可见一斑,此刻梦中情形犹在眼前,难免心下戚戚,要替小禾担忧了:“亏我先前还对小禾说,只要多顺着那胡番些,他便不会发狂发狠,眼下看来,只怕是我错了。”可想归想,毕竟还是默默祈祷,但愿小禾这丫头尽心尽意服侍霍梅意,千万别撒小性子,得罪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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