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武士》中有三股势力,山贼、武士、农民。山贼虽然作为反面角色,但只是笼统地作为一个集体进行了外形上的描绘,影片中真正推动戏剧发展的是武士与农民。这部影片的厉害之一就是对人物的刻划。总得来看,武士在黑泽明的镜头下是完美无缺的,以我们的经验“高大全”是非常不好的描写手段,但是在黑泽明那里,每个武士都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让我们过目不忘。究其原因,是黑泽明将武士们作为一个“人”去写,他们具有独立的人格魅力。久藏的冷静高妙、胜四郎的年轻萌动、七郎次的平和、平八的开朗、五郎兵卫的守序,都让人过目不忘。而首领勘兵卫则代表了黑泽明对武士阶层的最高理想。这从勘兵卫开场剃发救人的故事里就已表明:为救素不相识的无辜孩童,他甘愿舍弃标志着个人身份与尊严的头发;他有着成熟自信的魅力,却总是强调自己一生战斗无数,但都是败仗——只是活了下来而已。在整个战役中,他体现出慈悲、果敢、睿智,既有指挥才能,又具高强武艺,无疑是一个完人。
而对于农民这个阶层,黑泽明只强调了年迈的长老,气盛的青年利吉、自私的万造、低能的与平几个典型形象,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以一个集体的形象出现,也就是佐藤忠男所谓的“昆虫”一样的形象。概括起来,这部影片中的农民体现了:卑鄙、自私、懦弱、愚昧、散漫,等等一切劣根性。西方评论者认为这里的农民代表者整个人类的卑微和低贱、痛苦与忍耐,因为在真实的历史上,当时的农民并非如此无能,他们常通过发动暴动而获得自治的权力,所以此处并非写实。而东方评论者也认为农民被描写成昆虫(不是围作一团匍伏在地,就是哭号不止四散奔逃)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写照。虽然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依然认为影片对农民的描写是代表了黑泽明的主观看法——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基本上表露了他不曾深入地考察和关注过农民,没有把他们当作有独立人格的角色来看待。三船敏郎扮演的菊千代则是联系武士与农民两个阶层的喜剧角色,也是黑泽明对待农民的思想的代言人。这个假武士的角色几乎是为三船敏郎度身订做的,起初你可能会为他即兴的夸张表演有些不适应,但是稍久就会为他的天真所打动,这是七武士中唯一一个彻底没有原型的形象。
4.
《七武士》的结尾部分也符合整部影片的伟大。农民在胜利之后,欢快地歌舞、Сhā秧,这个农田里的场景拍地非常优美、生动(简直可以循环往复地观赏)。在表现农民的幸福(“回复了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时,镜头始终是俯视的。而三个幸存的武士被隔绝在边缘。农民没有任何感恩的举动。佐藤忠男不满地说在这场戏中,黑泽明表明了农民只有生产与生殖能力,而没有精神——只有武士有精神。黑泽明只给和年轻武士在“苟合”过的万造的女儿一个低机位的仰拍镜头,她低头Сhā秧的同时高歌了一句——评论家琼·米伦说这是“黑泽明对农民阶层的最后一句话”。几个评论者都有指出,《七武士》就是描写“武士是如何炼成的”(非关外形与行为,而是精神与态度),年轻的胜四郎是通过性与暴力;而出身农家的菊千代是通过死亡。从这个主旨来看,要为黑泽明做解释的话,他的最后这场戏,倒并非刻意暗示农民的忘恩负义,而是强调武士的孤独与伟大,以及他们消亡的必然——武士的存在就是为了雇主战斗,无论胜败,他们都将失去存在的理由。影片最后一幕是活着的三武士默默走过四个死去战友的坟墓,离去。武士的音乐主旋律响起,压低了农民的歌声,在彻底占领银幕时,镜头摇到高大的、Сhā着长剑的坟墓。只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勘兵卫说:我们又失败了,赢的是农民。
即使是在今天重看,《七武士》的某些令人赞叹的镜头依然让人迷惑,不知是如何被构思出来的,而最后一场泥水中的混战,让人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犹如“不受控制的历史”(琼·米伦语)。虽然有充足的幕后花絮,我还是难以理解要获得这种效果需要怎样的智慧、勇气、耐心和现场才能。唐纳·里奇评论这部影片时,说《七武士》中“动作就是一切”,如同一场“电影临床课”,很多段落都是回归了默片时代的伟大气质。正是影片超强的节奏感,让这部三小时二十七分的影片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半小时一样,丝毫不觉得拖沓冗长。在叙事方面,黑泽明往往只给观众看核心的部分,通过截取、抽离的手法,让观众自己组织他们看到的片断,比如利吉妻子的事件,菊千代的身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