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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若有所思

王翰、狄郊来到碧落馆前,举手叩了叩门环,里面有人应声道:“来啦。”门一拉开,露出了阿­阴­的笑脸,见到王翰便立即愣住了。王翰笑道:“­阴­娘,我又来了。”阿荫道:“啊,还以为郎君再也不会来了,快些请进。”

王翰本已经作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哪知道对方竟热情开门迎客,不禁大奇。阿­阴­笑道:“郎君今日还是要找萧娘么?她今日有空。”

王翰更是惊异,顺水推舟道:“好,就找萧娘。另外,听说这里有位歌技非凡的月娘,也一并请出来陪我这位同伴吧。”阿荫道:“是,是。”招手叫过一名青衣婢女,命她先带二人去萧娘房间,自己亲自去叫月娘。

穿堂过院,来到一处三楹房前,婢女道:“娘子有客。”里面一个女声应道:“请进吧。”

婢女便打起帘子,请王翰、狄郊进去。里面是是一间布置得很是雅致的厅堂,一名荷衣女子正凭窗而坐,她的脸上当真有一个铜面具,不过一看就只是个点缀,铜质部分只在双眼上,看上去倒像是个铜眼罩,下面坠着一道一道的璎珞,遮住了大半面容。见到人进来,那女子慌忙起身迎接,上前拜道:“萧娘见过二位郎君。”

这女子比苏贞要年轻许多,面具也是崭新的,王翰猜想是有人知道他还会再来,所以事先将真的铜面萧娘调了包,拿这个女子冒充来敷衍自己,便坐下问道:“萧娘来洛阳多久了?”萧娘道:“不过才半月。”

王翰道:“我瞧娘子容貌并不差,为何要戴上这么个奇怪的面具?”萧娘笑道:“郎君不知道神都美人如云么?尤其这碧落馆中每位娘子都是才貌俱佳,我容貌不过中上之姿,又无才艺,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想别的法子。若不是这铜面,我萧娘如何能成得了碧落馆中身价最高的红人?”

王翰见她言语从容,侃侃而谈,不像是在说假话,心道:“莫非是我们多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贞,所谓铜面萧娘不过是妓馆用来招徕顾客的幌子?昨晚阿­阴­将我赶走,确实是因为萧娘约了有来头极大的客人?”

狄郊问道:“听说今早有官兵包围这里,不知道所为何事?”萧娘道:“噢,他们是洛州州府的人,好像来找一位失踪的小娘子,说是她昨晚来过这里。”

狄郊重重看了王翰一眼,王翰也立时会意过来——梁笑笑带人来搜碧落馆,想搜的不是别人,一定是昨夜失踪的俱霜。如此推算,根本不是洛州长史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梁笑笑不过是顺着王翰的话说而已,等到王翰人一走,他便立即领兵包围碧落馆搜人,想真的把俱霜握在手中来要挟王翰。如此看来,梁笑笑起初提醒王翰俱霜可能回了碧落馆,原本是好意,因他身份尚未败露,想继续讨好王翰,潜伏在王家,结果料不到这句话反而暴露了自己。王翰本来因为这眼前萧娘的缘故,已经开始认为碧落馆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疑,然而此刻心头疑云又再次浮起,不由得仔细审视起萧娘来。

忽听得环佩声响,门外有人叫道:“月娘来了。”

帘子一掀,一名丽人低着粉颈,手抱琵琶款步进来,盈盈拜道:“月娘见过二位郎君。”

王孝杰为这女子痴迷不已,王翰原以为她是国­色­天香得绝代佳人,一见之下不免有些失望,月娘相貌平常,不过中人之姿,不过她既称洛阳第一歌姬,想来歌艺非同凡响,又见她怀抱琵琶,当即道:“月娘请坐,有什么拿手的新曲,不妨唱上一首。”

月娘应道:“是。”当即往凳子上坐了,拨弄了记下丝弦,嘤嘤唱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娇音萦萦,曲调虽然不同,歌词却分明是刘希夷那首《代悲白头吟》。

王翰大吃一惊,道:“等一下!月娘从哪里听来的这首《代悲白头吟》?”月娘道:“回郎君话,这诗不叫《代悲白头吟》,而叫《有所思》,是宋之问宋尚书的新作。”

她是洛阳第一歌姬,凡是她唱过的歌均能迅速传唱大江南北,文人有诗词新作也往往最先送给她,正是显扬诗名的最好方式。

王翰道:“娘子何时得到的这首诗?”月娘道:“宋尚书昨日派人送来的,妾今日还是第一次唱,有什么不妥么?”

王翰转向狄郊,气急败坏地道:“这词我来洛阳当日已经听刘先生唱过。他……他是为了救我,将这首诗送给了宋之问。”狄郊恍然大悟道:“啊,难怪卢夫人那般说。阿翰,咱们得先回去,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王翰见同伴面­色­凝重,料来是关于刘希夷的,再也顾不得真假铜面萧娘一事,匆匆掏出一袋金砂扔在案上,与狄郊匆忙出来庭院。正见一名三十余岁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前,向阿­阴­笑道:“我找铜面萧娘。”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几吊铜钱。

阿荫道:“郎君找萧娘么?贵姓?”那男子道:“姓萧。”阿荫道:“是萧郎,请进,快些请进。”转身正见王翰、狄郊出来,不由得一愣,问道:“二位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月娘的曲子唱得不好么?”王翰道:“不是,我们两个临时有点事,抱歉了,改日再来拜访。”阿­阴­也不挽留,道:“好,郎君好走。”自领着那新来的黑衣男子进去了。

狄郊道:“你没有觉得不妥当么?”王翰道:“什么?”狄郊道:“­阴­娘还没有看见我们出来,就已经答应那黑衣男子让他见萧娘。”王翰道:“啊,有两个铜面萧娘,让咱们见的是假的,让这男子见的是真的。­奶­­奶­的,搞什么鬼,我……”他是名门公子,修为极好,开口骂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狄郊忙道:“反正碧落馆在这里跑不了,我们得赶紧去宋家。”王翰道:“对,我正想要去宋家为刘先生讨个公道,反正宋之问也没有出力救我,他可不能将刘先生的呕心沥血之作据为己有。”

狄郊道:“阿翰,你还没有明白过来么?刘先生是被宋之问兄弟害死的。我们得赶紧去宋家,不然证据可就全没有了。”

原来狄郊验尸时除了发现刘希夷口鼻四周有轻微擦伤外,还发现他胸口衣衫上有沙土微粒,后来又在别院墙角花丛中发现了一堆沙土。洛阳城北高南低,南区多淤土,沙土只有北区才有。狄郊当时已经怀疑是送刘希夷回来的人趁他酒醉时用土囊压在他胸口,再用手捂住口鼻,活活憋死了他,只是听说送他回来的人是宋之问之弟宋之悌后,便隐忍没有说出来,因为姓宋的跟刘希夷是舅甥至亲,想不出什么杀人的理由。况且狄郊若真指出刘希夷死于非命,王之涣和胥震首当其冲,嫌疑最大,没来由地又惹来一场大麻烦。然而此刻得知刘希夷《代悲白头吟》一诗之事,方才想通究竟:一定是刘希夷为了营救王翰出狱,不得不去求他那在女皇面前当红的五舅父宋之问,宋之问趁机以诗句勒索,刘希夷不得不答应将新作《代悲白头吟》相赠。宋之问大喜,遂改《代悲白头吟》为《有所思》,命人抄录后送给碧落院月娘谱唱。不料刘希夷回家后发现王翰已经出狱,惊喜交加,忙回去找宋之问索回《代悲白头吟》。宋之问自是不肯,威逼利诱不成,遂起杀机,用酒将外甥灌醉,再命以武艺知名的弟弟宋之悌送刘希夷回家,用事先盛好的土囊压死了他。当时老仆、大夫、胥震均围着断了腿的王之涣转,丝毫没有人留意。宋之悌杀人后嫌弃土囊碍事,将袋子撕破,沙土倒在花丛中,却留下了蛛丝马迹。

王翰听完经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打马朝宋府赶去。狄郊生怕他盛怒下要与宋氏兄弟兵刃相见,忙追上去叫道:“阿翰,你冷静些。”

王翰却是不听,驰马朝北飞奔。过洛水新中桥时,因是浮桥,不得不下马步行,迎面遇上御史中丞宋璟带着杨功等侍从办完公事回家。杨功先看到王翰,叫道:“王郎!”王翰只点点头,竟对宋璟视而不见,擦肩便过去了。

狄郊忙上前道:“宋御史!杨侍从!”宋璟道:“王翰这是怎么了?”狄郊道:“他……”浮桥路窄,他牵着马停下,后面的人便无法通过,有人大声催道:“快走!前面的快走!”

狄郊只得道:“这事回头再向御史禀告。”宋璟道:“好。”狄郊行了一礼,匆匆去追王翰。

杨功道:“王翰怒火中烧,满面杀气,会不会是因为王羽仙的事去找来俊臣算帐?”宋璟微一凝思,命道:“你带人去跟着他们,王翰若是想生事,就以我的名义拘捕他带回来,正好我有事要问他。”杨功道:“遵命。”

王翰径直来到宋宅,不待仆人通报,直闯到灵堂,却见一堆穿着孝服的人正在灵前交谈甚欢,毫无悲戚之­色­。王翰怒火更盛,见为首一名老者仪表俊逸,风度奇佳,便上前问道:“你就是宋之问么?”

那老者正是宋之问,见一年轻人闯进来直呼自己名字,登时露出警惕之­色­,反问道:“阁下是谁?”宋之悌忙道:“他是晋阳王翰王公子。”

宋之问道:“啊,久仰……”王翰道:“你好卑鄙!”扬手一掌打在宋之问脸上,喝道,“这一巴掌是我替刘先生打的。”他直闯入堂殴打主人,灵堂登时一片惊呼之声。

宋之悌上前扭住王翰,喝道:“你想做什么?”王翰冷笑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们兄弟害死……”宋之悌慌忙拿手捂住他的嘴,王翰不甘示弱,反手拧开宋之悌手臂,二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宋之问忙道:“大伙儿先出去,我跟王公子之间有点小误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狄郊追了进来,见宋之悌已将王翰压在身下,忙叫道:“快些放手!放手!”宋之问道:“六弟放手。”

宋之悌这才松开手。王翰爬起来,弹弹身上的土,道:“你们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灭口?”宋之问愕然道:“王公子这是何意?是你闯进来打人在先,我六弟动手反在你后。”

狄郊向王翰使个眼­色­,咳嗽了声,道:“这其中有些误会,宋尚书切莫在意。请容许我二人再为刘先生祭拜一次。”强行拉过王翰,低声道:“你如此莽撞,只会坏了大事。”

他­性­情本就冷静,又不像王翰跟刘希夷关系那般亲密,早看出这件事不简单,刘希夷看起来本来就极像是醉酒自然死亡,又不是死在宋之问家众,若没有实证,不但不能为刘希夷伸冤,自己也会落个诬告重臣的罪名,按律要反坐。王翰素来信服狄郊,闻言才勉强压制怒火,不再发作。

狄郊这才道:“既是灵柩尚未合上,请容许我再瞻仰一次刘先生遗容。”宋之问很是客气,拱手道:“狄公子请便。”

狄郊走到灵柩前,却见刘希夷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知道沙土证据已毁,适才进来时,正撞见仆人在院角刷洗马车,肯定运过刘希夷和土囊的那辆车,一切的实物证据都有意无意地被抹去了痕迹。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代悲白头吟》那首诗,可只有王翰一人能证明那是刘希夷原作,而能证明《有所思》是宋之问所作的则有宋宅一大家子人,律法采取“众证定罪”,宋之问的证人可是比王翰多多了。

一念及此,当即出来拱手道:“我同伴王翰今日心情不好,多有冒犯,请宋尚书恕罪。”宋之问道:“狄公子客气了,还请公子得便时转达之问兄弟对狄相公的敬意。”狄郊心道:“原来你早已经知道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难怪如此客气。”拉着王翰告辞出来。

王翰气呼呼地道:“算便宜了宋之问,咱们这就去河南县报官,舅父为一首诗害死亲外甥,也算是千古奇闻了。”狄郊摇头道:“不妥,这件案子如果现在报官,你我必输无疑,最终只会落下反坐。除非能说卢夫人出面作证《有所思》就是《代悲白头吟》,是刘先生所作,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王翰道:“这更不可能了,你我都担心会落下反坐之罪,卢夫人若是上公堂告发丈夫,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妻子告发丈夫犯“十恶”中的“不睦”大罪,若是卢夫人告发宋之问,宋氏兄弟杀人罪名成立处斩的话,卢氏因告发也要处绞,即使宋氏兄弟无罪,卢氏仍要处罚。

狄郊闻言,也深感棘手。忽见宋之悌又追了出来,冷笑道:“我五哥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二位郎君,二位若是有心替我外甥刘希夷出头,也该弄清楚究竟。他­色­胆包天,一直暗中倾慕五舅母,二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已有多年。这等家丑本不该外扬,只是若非走到见官的那一步,就非明说出来不可了,‘内乱’可是十恶重罪之一。王公子当众殴打我五哥,已是犯了王法,我五哥大度不予计较,王公子何不也退让一步?我们双方相安无事,我外甥也得以入土为安,半生清誉得以保全。他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

王翰知道对方是以刘希夷与卢夫人有私情来要挟他,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拳挥出。宋之悌早有防备,接了一招,骂道:“不识好歹的晋阳小子!”一脚朝王翰踢来,王翰拧身闪开。二人竟然就在宋府大门前打了起来。狄郊连连劝止,却是无人理睬。幸亏今日出门仓促,王翰未随身携带兵器,不然只怕要闹出更大的事来。

清化坊是左金吾卫驻军之地,这一番动静立即引来一队路过的金吾卫士。领头卫士问道:“什么人敢到宋尚书门前捣乱?”宋府仆人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正在跟六郎扭打。”

金吾卫士正要上前擒拿王翰,一旁忽赶过来三人。一人喝道:“住手!王翰当街斗殴闹事,奉御史中丞宋相公之令将其拘捕。”

宋璟为人鲠正,不畏权贵,名烁京师。宋之悌一听到“御史中丞宋相公”几个字,便立即停手跳开。

王翰还要追上前扭打,杨功命人捉住他,喝道:“王翰,你闹够了没有?带走!”

狄郊忙道:“我们不过是跟宋尚书有点小误会,没什么大事。王翰一时冲动,还请杨侍从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杨功道:“误会?有什么误会回去向宋相公说清楚。马上就要夜禁了,麻烦狄郎也跟我走一趟吧。”命人牵了马,押着王翰、狄郊回来城南明教坊宋璟住宅。

御史中丞宋璟的宅邸甚是奇特,所有房舍都是东西相对,没有任何斜曲,当真是宅如其人。

宋璟听说王翰是到清化坊宋之问家而不是到毓德坊来俊臣家捣乱时,很是惊异,问道:“你如何又与宋尚书结了怨?”王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狄郊忙道:“回宋御史话,其实就是一点小误会,宋尚书的外甥刘希夷刘先生一直借住在王翰洛阳家中,昨夜醉酒死去,我们上门祭拜刘先生时跟宋六郎言语间起了些争执,阿翰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似对宋之问印象不佳,不愿意多提,又问道,“辛渐一直没有消息么?”狄郊道:“没有。”心道:“宋御史是中枢重臣,执掌御史台,百官尽在其掌握。河东日日有文书飞驰朝廷,他为何还问我有没有辛渐消息?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又听见宋璟感慨道:“本史今日看过李湛将军派人送回朝廷的文书,里面提到辛渐因为不肯泄露百炼钢的秘密,被突厥人严刑拷问,导致双腿残废。当初在蒲州一见,对他印象很是深刻,想不到时隔几月,竟是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王翰忽道:“宋御史只道辛渐刚毅坚强,可知道他是在家破人亡、被官府通缉追捕的时候落入了突厥人之手?若换作一般人,当此最危难时刻,心怨朝廷,早就倒向了敌阵。然而突厥人百般利诱,辛渐亦丝毫不为所动。试问这样的人会反叛朝廷么?”

宋璟道:“贺英通谋契丹一案,李将军在文书中已经写得很清楚,纯属子虚乌有,是被一名名叫李弄玉的女子诬陷,不过贺英身份确实是契丹公主,她自己也已经承认。”

狄郊与王翰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不知那李弄玉可有被捕获?”宋璟道:“嗯,她已经被李湛将军秘密处死。”

王翰愈发肯定李弄玉是李唐皇族身份,他跟李弄玉并无深交,甚至几次相遇时她对他本人相当粗暴无礼,在河东县狱时她曾命手下宫延扼住他咽喉逼问璇玑图下落,差点令他窒息致死。可她敢率人从官府手中营救阿史那献这样的“反贼”之子,果断用行为与武周暴政对抗,至少比他们这些只知道暗地言语发泄不满的人要有勇气得多。此刻听说她已被李湛处死,忍不住心悸起来,问道:“李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然不是问李湛为什么要对付李弄玉,而是问为何只将她悄悄了结。宋璟却立即会意,答道:“因为李弄玉身份特殊,若是公开审理论刑,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家。李将军这次做的很对,换做我,也会这么做。”重重叹息了一声,道,“你们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外面夜禁,你们也走不出坊门。”吩咐人叫来第三子宋浑,命他好生款待二人。

宋浑与王翰、狄郊年纪相当,热情开朗,不似其父那般深沉,也不领二人去客房,而是径直领来自己居处,好酒好菜款待。王、狄二人与他聊过一阵,方知他新与赵郡李氏定亲,纳征已成,只待请期亲迎了。

狄郊道:“恭喜!”宋浑喜滋滋地道:“礼成之日,务请二位驾临府上,喝杯喜酒。”狄郊道:“一定会来叨扰。”

他与王翰二人奔波劳累一天,心情也不佳,吃过晚饭,略与宋浑交谈几句,便洗漱歇息。宋浑特意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二人居住。

到了半夜,狄郊忽道:“我明日跟你一起去来俊臣府上赴宴,如何?”王翰道:“嗯。你也睡不着么?”狄郊道:“嗯。”

王翰道:“刘先生的事就只能这么算了么?”狄郊道:“只能这么算了,咱们既告不倒宋氏兄弟,还会累及刘先生声名。你没有当面将这件事告知宋御史,心中不是早已经想得明白了么?”王翰道:“可是我不服气,刘先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要为他报仇。”

狄郊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报仇而违反法纪,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宋氏兄弟人品低劣,为人不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王翰道:“你这话可是自欺欺人了,这世上的坏人不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么?我们眼下已经知道是宋氏兄弟杀了刘先生,等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就算我不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狄郊知道难以阻止他报仇,道:“那好,我答应你找到辛渐后一起跟你想办法来对付宋氏兄弟,但在这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王翰道:“嗯。也不知道辛渐怎么样了。老狄,他的腿当真从此就残废了么?”

狄郊道:“惭愧,我医术低微,确实治不好他的腿。但天下能人奇药极多,只要找回辛渐,一定有办法的。我伯父本人就是针灸高手,治愈过不少瘫痪病人,改日我要好好向他请教。”

王翰道:“咱们明日一早就径直去碧落馆,将真的苏贞揪出来,直接问她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困在那里当娼女?”

狄郊蓦地坐起来,反复拿手掌击打自己的脑门,道:“啊,我好糊涂!我好糊涂!阿翰,我们出来碧落馆时遇到的黑衣男子就是韦月将!难怪,难怪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当初在蒲州时,我和王之涣在门外听过他在自己家中说话。我听到他自称姓萧,所以就没有多想。”

王翰也惊得坐起身来,道:“什么?韦月将?”狄郊道:“铜面萧娘就是苏贞,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要引韦月将上钩。你我均认得苏贞容貌,安排的人怕事情提前泄露,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我见到她。啊,我怎么这么笨!哎呀,我真是笨啊,稍微回个神,就可以当场戳破这场­阴­谋。”

王翰道:“如果说铜面萧娘的安排是为了诱捕韦月将,那么在幕后安排的就应该是官府的人了,莫非是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的人?”

狄郊道:“按道理该是这样。可是今日一早洛州州府的人马来过这里,结果一进来就被人打发走了,你觉得洛州州府的人会怕小小的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么?”

王翰道:“当然不会,等于地头龙和弱蛇之比。”狄郊听他将“强龙难压地头蛇”改成了“地头龙”和“弱蛇”,大感新鲜,不禁会心一笑。

王翰又道:“可这样看来,诱捕的人就应该不是为韦月将在蒲州犯下的多起命案,而是因为别的事。”蓦然想起了什么,与狄郊异口同声地道,“王羲之真迹!”

王羲之真迹素来是稀世珍宝,甚至连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为夺取《兰亭集序》不择手段,留下了一段不光彩的往事。他得到《兰亭集序》后,如获至宝,朝夕观赏,叫人临摹数本,赐给皇太子、诸王、大臣等人,病逝前特别要求太子李治将《兰亭集序》殉葬昭陵。

因绝大多数王羲之真迹已落入太宗皇帝手中,民间散落的寥寥几件便成为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品。天下觊觎王羲之真迹的人极多,上至女皇武则天,下至爱好书法的平民,韦月将为盗真迹不惜到蒲州书法大家张道子家潜伏五年,便是明证,更不用说原先就拥有真迹的张道子了。他内兄王綝在朝中为官,曾先后出任洛州长史、宰相要职,极得女皇信任,而今虽以年老多疾乞请闲逸,改授麟台监修国史,封石泉县公,却因在中枢多年,自有一股势力,做出铜面萧娘这样的安排绝非不可能。

狄郊道:“只是这样一来,救走苏贞的人肯定就不是劫走辛渐的那伙人了,这条线索等于完全中断了。”

王翰道:“如果辛渐果真被带来了洛阳,从太原到洛阳数千里,一路总有人见过他。不如我们悬以重金,官府悬赏五万钱缉拿辛渐,我悬赏五十万寻他下落,总会有人贪图重赏。”

狄郊闻言吓了一跳,道:“切不可这么做。你出比官府多十倍的赏金,会惹来多少人忌恨?若被人弹劾你意图凌驾于朝廷之上,那可是重罪。”王翰道:“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命人暗中进行便是。”

次日一早,王翰先来到南市,找到家奴郑元,命他找几个可靠的江湖人士四下散布悬赏的消息。

郑元久在京师,颇有见识,道:“五十万实在太多,过于引人瞩目反而不好,不如减为二十万。请阿郎裁决。”王翰微一沉吟,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办。”

与狄郊回来惠训坊,众人正为他二人一夜不归着急,不过俱霜和胥震却已经回来了。

王翰问道:“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俱霜道:“我怕你送我回太原,所以躲起来了。”王翰很是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走掉,知不知道旁人多为你担心?”

王之涣忙道:“别发火,人回来了就好。阿翰,我昨日跟送米的伙计聊了半天,现在洛阳城中关于来俊臣的消息可多了。”王翰关心王羽仙,不免要好好听上一听。

传说来俊臣为固恩宠,又将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他经常召集手下在龙门集会,朝刻着朝中大臣名字的石壁上扔石头,石头砸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告密的对象。不过传奇的是,来俊臣最痛恨的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击中。

又有流言说来俊臣一直把自己比作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皇帝石勒。石勒原本羯族贵族,然而年轻时因并州一带闹饥荒沦为奴隶,后来靠武功起家当上了将军,大权在握后又自立当了皇帝。

王翰听了笑道:“来俊臣不过是说他自己的采花求­色­之才可比石勒,这是有人刻意附会张扬,暗示来俊臣要谋反。”

王之涣道:“这种话会有人信么?”王翰道:“你我当然不信,但那些一直窥测帝位的人未必不信。”王之涣道:“你是说诸武?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挑拨来武联盟?”

正说着,忽见老仆领着李蒙进来,众人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李蒙到神都已有几日,因与族人忙着为父亲失职一事四下奔走,今日才得空赶来会见大伙儿。

狄郊见李蒙脸有焦急之­色­,问道:“令尊之事进行得很不顺利么?”李蒙点点头,道:“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望了一眼俱霜,欲言又止。王之涣忙道:“霜妹和胥震都是自己人,不必忌讳。”

李蒙还是吞吞吐吐不肯说,俱霜只好牵着胥震的手出去。李蒙这才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们两个,而是事关重大。淮阳王武延秀听说阿翰来了洛阳,正预备对付你。”王翰冷笑道:“莫非他又想找车三模摹我的笔迹写封反信?”

李蒙道:“呀,我要说的事情正与车三有关。你们看,我这里有三封信。”

王翰等人接过去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那正是反信案中的三封信——一封是狄郊写给伯父狄仁杰的原信,另两封是反信,内容一样,一封是临摹狄郊笔迹,另一封笔迹迥异,正是反信原件的摹本。

狄郊道:“这其中两封应该就是车三招供后交给宋御史的信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怎么还多了一封狄郊笔迹的反信?是宗大亮交出来的那封么?”李蒙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相当蹊跷,有人悄悄将信放进了我的行囊中,我事后才发觉。”

王之涣道:“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被处斩的车三是假的吧?”李蒙惊道:“什么?”王之涣便将王翰来洛阳后的种种经历大致叙说了一遍,李蒙果然瞠目结舌。

狄郊道:“这信是反信案的重要物证,应该封存在刑部,怎么会突然被人拿出来放在李蒙身上?莫非跟假车三一事有关?”

王翰冷笑道:“存放在刑部的证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取出?这信是假的,并非车三交出的原信。大家按张道子先生教的法子,仔细看看字的笔划就明白了。”

众人细细审视,果然发现了端倪,写信者是右手执笔,而车三是左撇子,早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狄郊道:“可这人仿我笔迹一样仿得极像,而且他必然是看过三封信的原件才能仿得出来,案子早已经审结,证据均已经封存,他又从哪里看到的原件呢?”王之涣道:“会不会又是淮阳王武延秀的诡计?他手里可是有原信的。”

李蒙道:“可反信案已结,淮阳王还弄出这样三封信做什么?又没有任何用处?”众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

王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武延秀有心对付我的?”李蒙道:“是永年县主告诉我的。”

王翰道:“武灵觉?你跟她走得很近么?”李蒙面­色­一红,道:“家父这次麻烦不小,怕是要丢官下狱。我特意去找过永年县主,想请她嗣母太平公主居中帮忙。”

他家中有事,众人也不便多说什么,纷纷道:“你先去忙尊父的事情,信的事交给我们来办。”李蒙道:“好,你们自己当心点。我若是从县主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会及时通知你们。”

等李蒙离去,狄郊才说了发生的事。王之涣嚷道:“啊,宋之悌竟然在我眼皮下杀死了刘先生,这恶徒,我绝不会放过他。”王翰道:“之涣,你­精­通刑名,当真如老狄所说,拿宋氏兄弟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王之涣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没有。而且此案一旦张扬开来,刘先生名誉尽毁不说,宋氏兄弟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他们非常非常聪明,在阿翰家里杀了刘先生,若是告官,你我的嫌隙反而比宋氏兄弟大得多,首先要逮捕下狱的是我和你以及胥震、老仆几个。啊,这对兄弟实在太猖狂,竟然为一首诗杀死了至亲外甥,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会相信。”狄郊生怕王翰怒火再起,忙道:“刘先生的仇早晚要报,不过等找到辛渐再说。”

王翰道:“之涣,抱歉了,我始终没有见到苏贞,韦月将昨日既已经上钩,那伙人肯定已经撤出碧落馆了。”

王之涣道:“这件事也相当奇怪,你们有没有想过,安排陷阱的人是如何认得阿翰的?”王翰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第一次去碧落馆时只报了姓氏,那阿­阴­并不认得我,有人躲在帘子后窥测,应该就是他认出了我,所以告诉阿­阴­不可让我见萧娘。”

狄郊道:“如此说来,一定是认得阿翰面貌的人,我们之前本来推测最有可能是石泉县公王綝的手下,就不合情理。”

王之涣道:“张道子,会不会是张道子先生?他认得你们,又认识韦月将,最关键的是,他正是王羲之真迹的原主。”狄郊摇头道:“不,张道子先生只见过我和辛渐,当时有宋御史在场,他并不认得阿翰。况且,张先生年纪已大,为人孤僻,不大可能去碧落馆那样的地方。不过之涣提醒的极是,既然这伙人中有人认得阿翰,碧落馆依然是条线索。只是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如阿翰所言,他们既诱出了韦月将,如愿以偿,昨晚肯定就已经带着韦月将和苏贞离开。”

王之涣道:“苏贞曾经提过,她是京兆武功人,韦月将是洺州武安人,既然韦月将已得到王羲之真迹,又因数起命案被官府通缉,还逃来洛阳做什么?更奇怪的是,那伙神秘人将苏贞从蒲州救出带来这里,再安排她到碧落馆当娼女,费尽心机,可他们如何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呢?”

狄郊道:“之涣分析得有理,这伙人为王羲之真迹­精­心布置陷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怕不只是王羲之真迹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阿翰,你留下来照顾之涣,我再去一趟碧落馆,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

狄郊前脚刚走,来俊臣派来接王翰赴宴的车马便到了。王翰道:“不是说好是晚上么?”接他的人道:“来明府怕夜禁后宾客出入多有不便,所以改成白日了。王郎这久请上车吧,别让明府久等。”王翰等狄郊不及,只得出来登上马车。

进来来俊臣府邸,却见里面张灯结彩,布置得颇为华丽。来俊臣正在花厅中陪着一名年青公子说话,见王翰被人引进来,忙介绍道:“王公子,来某为你引见,这位是淮阳王武君。二大王,这位是晋阳王翰王公子,是内子的亲戚。”

淮阳王武延秀和王翰均是吃了一惊,他二人有过一番激烈交手,却是没有见过面。王翰想起之前在蒲州的经历,以及无辜惨死的僮仆田睿,狠狠瞪着武延秀,眼中隐有仇恨之意。武延秀­干­笑道:“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王公子,近来可好?”王翰冷冷道:“托大王洪福,王翰还没有被害死。”

来俊臣见二人敌意极重,不免为自己的安排窃喜,正好心腹卫遂忠进来禀告一切已安排妥当,便笑道:“这就请夫人和羽仙娘子出来吧。”王翰一惊,转头望去。只听见环佩叮当,一堆婢女簇拥着王蠙珠、王羽仙姊妹出来。王羽仙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却愈发显得飘逸脱俗。

王翰脚下一动,忍不住就想冲上前去,忽见一旁来俊臣目光灼灼,正紧紧盯着自己,只得强行忍住冲动,道:“王夫人,羽仙。”王羽仙“啊”地低呼了一声,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情,显然不知道王翰要来。王蠙珠也道:“翰郎,许久不见了,想不到你也会来。”

王翰心道:“来俊臣跟我说是王夫人邀我赴宴,可眼前这情形,王夫人分明不知情,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不由得心生警惕。

武延秀抢上前笑道:“延秀见过王夫人、羽仙娘子。”来俊臣道:“这位是淮阳王。”王蠙珠忙行礼道:“妾身见过大王。”王羽仙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王翰身上。

卫遂忠忽进来禀道:“来公,宫里有人来赐紫雪。来的人是……”上前几步,附耳低语了几句。来俊臣大为意外,忙站起来道:“快请,快请。”

却见数名黄衣宦官簇拥着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不到二十岁,面­色­白皙如玉,容貌俊美之极,人未近身,已闻见一股浓浓的香气。来俊臣慌忙上前拜道:“五郎大驾光临,当真令蓬荜生辉。”神态谦恭无比。

一旁武延秀未免有些不快,他适才到时也未见来俊臣行如此大礼,不过他也不敢得罪这脂粉气十足的粉面男子,忙上前拱手道:“五郎好。”

这令酷吏来俊臣和淮阳王武延秀又敬又畏的美男子,正是女皇武则天最宠爱的面首张易之,排行第五,人称五郎。他是太宗朝太子少傅张行成族孙,因门荫迁为尚乘奉御。其六弟张昌宗美如莲花,通晓音律,被太平公主李令月收为男宠。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失宠被杀后,太平公主为讨好母亲,将自己最心爱的男宠张昌宗送入宫中,张昌宗一步登天,从此飞黄腾达,又举荐了同父异母兄张易之。兄弟二人入宫后均得幸于武则天,恩遇远远超过当初的薛怀义,张昌宗官拜散骑常侍,张易之拜司卫少卿。二人母亲韦氏、臧氏均被拜为太夫人,赏赐不可胜纪。武则天甚至担心臧氏寂寞难耐,下敕命夏官侍郎李迥秀以情夫身份侍奉为臧氏,李迥秀因讨得臧氏呣子欢心,更是因此而拜相。

张易之早已见惯众人奉承不及的场面,神­色­倨傲,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奉圣上旨意,特赐来俊臣夫人王氏紫雪两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宦官递过来两只银质罂罐。紫雪是女子用来敷面打扮的膏状物,可以遮盖脸上的瑕疵,修饰面容。来俊臣慌忙称谢,双手接了过来。

张易之道:“这紫雪里面用的硝粉是来自并州太原的贡品,圣上知道来明府夫人是太原人氏,特赐紫雪,以慰王夫人思乡之情。”眼波一转,落在王蠙珠身上,问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么?”来俊臣道:“正是内子。”忙命妻子过来拜谢。

王蠙珠只得款步姗姗,过来盈盈拜倒,谢道:“谢圣上赏赐,五郎辛苦。”张易之忙上前扶住,道:“王夫人何须多礼。久闻夫人芳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容­色­无双,不枉这‘洛阳第一美人’的别号。”又有意无意地握住王蠙珠双手。那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张易之笑道,“这紫雪饰容养颜,光亮肌肤,神妙无比,王夫人的双手也该用上一用。若是不够,易之再亲自送几罐来。”王蠙珠动也不敢动,只垂首道:“不敢有劳五郎。”

来俊臣看得清清楚楚,见张易之竟敢当面调戏自己的妻子,心中大怒,表面却不动声­色­。忽见淮阳王武延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大有幸灾乐祸之­色­,更是恼恨。又不便当场发作,只得佯作不见,扭过头去,却见王翰正在一旁与王羽仙窃窃私语,心中一惊,忙赶过去问道:“你们堂兄妹在谈些什么?”王翰道:“没什么。来明府,我还有些私事,这就告辞了。”也不待来俊臣回应,昂然步出,对那前呼后拥、派头极大的张易之竟是始终未正眼看上一眼。

王翰心怀愤懑,疾步出来来俊臣府邸。忽见前面拐角地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朝自己招手,不明所以,走过去问道:“你有什么事么?”那乞丐道:“我有几件关于羽仙娘子的事情要告诉公子。”王翰奇道:“你如何会知道……”

一语未毕,后面闪出一名大汉,横臂勒住他脖颈。王翰正要抬腿反击,却被面前乞丐紧握住双脚提了起来。王翰道:“你……你们……”

只觉得颈中被一道铁箍紧紧勒住,一丝气息也吸不进来,胸口越来越憋闷,挣扎了几下,便晕了过去。他不过是因窒息暂时晕厥,很快又清醒过来,只是手脚已被绳索牢牢绑住,双眼也被黑布蒙上。两边各有一人紧紧夹住他。

王翰怒道:“来俊臣,你好卑鄙,只听说你惯于用酷刑逼供,想不到连暗中绑架这等手段也用上了。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对羽仙为所欲为么?”

他早看出淮阳王武延秀并不知道自己要来,适才目光又一直在王羽仙身上,应来不及安排这些事,肯定是来俊臣早有心对付自己,忍不住大骂出声。却根本没有人理睬回应。只听见“驾”地一声,身子往前动了起来。王翰这才知道自己是坐在马车上,忙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字不及出口,嘴中被塞进来一团布,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了一会儿,马车忽慢了下来,只觉得车身上下颠簸得厉害。王翰心道:“这是在过洛河上的浮桥,他们要带我去南区。这么说,不一定来俊臣下的手,莫非是洛州长史敬晖?洛州州府在浮桥西南,若是往西,定然就是了。”

他暗中留意,马车却径直往南,连个弯都没有拐一下。忽听得人语渐去,鸟鸣啾啾,这才恍然明白是出了南门,到了洛阳城外了。马车这才开始拐弯,拐来拐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王翰被拖了出来,有人抱起他扛到肩上,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路,进来一间空厢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

王翰虽看不到周围情形,却隐约感到前后各有一人看守,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绑我来这里?”

等了一刻工夫,忽有一人匆匆进来,掏出王翰口中布团,问道:“你身上的三封信是从哪里得来的?”听声音年纪已然不轻。王翰这才想起来他顺手将李蒙送来的信收进自己的怀中,竟已在昏晕时被这伙人搜去了,不免十分后悔。

那人厉声喝道:“快说,信从哪里来的?”王翰冷冷道:“恕难奉告。”那人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命人割断他脚上绳索,架出房来。七拐八弯走了一段路,只听见有铁门打开声,那人伸手取下王翰双眼上的黑布,指着室里道:“你看那是谁?”

却见内室中央的木榻上平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双手用镣铐锁在扶手上,眼睛被黑布蒙住,­精­赤着下半身,分明是失踪已久的辛渐。王翰大吃一惊,叫道:“辛渐,是你吗?”

辛渐听见声音,勉强侧过头来,却是目不能视物,只好问道:“是阿翰吗?你……你怎么在这里?”

王翰见有人正蹲在卧榻前往辛渐双腿上抹黑乎乎的膏状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忙道:“住手,快些住手,你们要对他做什么?”话音未落,又被黑布蒙住眼睛,拉扯出来,重新押回原先那间厢房,按在椅子中坐下。

那人走到王翰面前,道:“你看见了么,辛渐也在我们手上,说不说实话可全在你一念之间。”王翰又惊又怒,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在太原劫走辛渐,又带他来洛阳?”

那人森然道:“眼下可是我在审问你,还轮不到你发问。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见王翰不答,便叫道:“来人,去将辛渐的一条腿砍下来,反正他双腿已废,留着也没有用处了。”有人大声应命,拔出刀来。

王翰道:“等一等……好,我说,我说实话,可你们不能再折磨拷打辛渐了。”那人道:“好,我答应你。”

王翰道:“这三封信是有人悄悄放在我好友李蒙的行囊中的。”那人斥道:“一派谎言!这信是车三交出的关键证据,应该封存在刑部库房中,怎么可能到了李蒙的行囊中?莫非你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么?来人,去带辛渐来,我要当面斩下他的右腿来。”王翰忙道:“等一下!我没有撒谎,这信是假的,不是车三交出来的那三封……不,两封信。”

那人道:“你说什么?”王翰道:“写这三封信的是右手执笔,车三是确认无疑的左撇子,右手并不会写字。阁下既然知道车三一案详情经过,又敢公然在京都绑人,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不信,可自行到刑部比照一下那三封信的笔画,即可知道我没有骗你。”

刑部位于皇宫东面的东城中,严格论起来也是皇城的一部分,戒备森严,怎么可能说进就进?王翰不过随口一说,那人听了,竟然立即转身就出去了。

王翰叫道:“喂,喂,你答应我不再折磨辛渐,快些叫你手下人放开他。”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很久,有人进来架起王翰,押回到他初见辛渐的那间石室前,解开他手上绑缚,取下眼下黑布,开门将他推了进去。却见辛渐依旧躺在卧榻上,不过手上铁铐已经打开,蒙住双眼的黑布也已取走,双腿裹在厚厚的药布中。

王翰忙奔过去问道:“你没事吧?他们往你腿上抹的是什么?”辛渐笑笑道:“不碍事,是药膏。”王翰道:“药膏?可我刚才明明看见你被他们绑住。”辛渐道:“嗯,我猜这里有些人不愿意我看见他的脸,所以每次给我医治上药前都会用镣铐将我锁起来,蒙住双眼。”王翰道:“哎呀,刚才那人演得真像,我可完全被他骗过去了。”

辛渐道:“你如何到了这里?”王翰道:“跟你一样,是被人强行绑来这里。”

辛渐道:“不是,我是问你如何到了洛阳?你们应该不会想到我被人带来了洛阳。”王翰道:“开始确实没有想到,我是为了羽仙而来。”当即详细说了经过及来洛阳后的种种遭遇,由于经历复杂,竟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时辰。

辛渐很是惊异,半晌才叹道:“想不到我被人囚禁后,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刘先生他……唉,可是死得太冤了。”王翰道:“不错,他是为我而死,我立誓要为他报仇。”

辛渐叹道:“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宋之问这样的人品,却一样在朝中混得风声水起,女皇帝实在需要他这样的佞臣文士来妆点门面。不过你别着急,等我好了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来,你扶我下,咱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药力已经渗入肌肤,我该起来走走了。”

王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你的腿……老狄不是说你不能走路了么?”辛渐道:“劫我的人请来个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每日为我治疗敷药,我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双腿也慢慢恢复了力气,目下已经可以自己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当真扶着王翰站起来走了几步。

王翰道:“如此说来,绑你的人并不是心怀恶意。”辛渐点点头,道:“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可我心里很清楚,她将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我好。”王翰道:“她?你是在说李弄玉么?”辛渐道:“嗯。”

王翰不敢提李弄玉已经被羽林卫将军李湛暗中处死一事,只道:“不管是谁劫了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辛渐道:“四娘派人将我劫来关在这里,我能理解。可她为什么要绑你呢?而且还是在来俊臣府门前,这可太奇怪了。”王翰苦笑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她是怕我知道了什么秘密。”

辛渐道:“你说的碧落馆铜面萧娘一事,倒很像是四娘的行事手法,不过她志在天下,断然不会为了一卷王羲之真迹如此大动­干­戈。”

王翰道:“你自被带来洛阳就一直关在这里么?”辛渐道:“嗯。不过每天上午如果天气好的话,会有人带我出去晒太阳,当然也是被人架住,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周围情形,但总是能听见鸟声、水声,所以我推测这里应该是洛阳郊外的一处别墅。”

王翰道:“我们得设法逃出去。来俊臣预备把羽仙嫁给武延秀,我答应她一定要救她出来。”辛渐道:“怕是极难。你听门外的看守走路,又轻又稳,而且有节奏,他们都会武艺。”

王翰道:“这我已经领教过了,绑我来这里的人很是训练有素。”辛渐沉吟片刻,道,“这样,我跟看守提出要见四娘,如果能见到她,我会请她先放了你。”王翰道:“不,辛渐,你彻底弄错了,绑你的人绝不是李弄玉,她人根本不在洛阳。”

辛渐愕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王翰道:“我是从宋御史那里听到的,她……她人还在太原,羽林卫将军李湛送回朝廷的文书上写得很清楚。”

辛渐一呆,心道:“自我被带来这里后,明明有几次感到四娘人就在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身边。我眼睛虽然被蒙住,看不到她的人,可我真的听到过她的叹气声,阿翰却说她人还在太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幻觉么?还是她确实来看过我,但心中还是放不下璇玑图的秘密,又回去太原找羽林卫将军李湛,想从我娘亲口中套出所谓的大秘密?可这不是互相矛盾么?当日李湛将四娘从阿翰府上带走,多半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既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她,应该也是怜悯她的身世遭遇,可他为什么又在送回朝廷的文书上提到‘李弄玉’这个名字,这不是自暴徇私、自寻死路么?”

王翰见辛渐沉吟不语,以为他已经起疑,自知不擅撒谎,生怕被看出破绽,忙转换话题道,“你怎么不问尊母下落?你不担心么?”辛渐道:“嗯,我知道娘亲眼下滞留在蒲州,她人暂时没事,这里的看守已经告诉了我。”

王翰心道:“看来这处别墅的主人对辛渐还是真好,生怕他担心,还特意打听了贺大娘下落。既然如此,此人是友非敌,可绑我来做什么呢?我又没有被官府通缉。啊,我知道了,我出那么高的悬赏寻找辛渐下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劫他的人担心早晚要暴露,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我也劫了。”

正沉思间,铁门忽然打开,闯进来三名大汉,两人反剪了王翰手臂,一人用黑布蒙住他眼睛,押了出来。又回到原来那间空厢房,大汉取出绳索将王翰缚坐在房中椅子上,掩门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走到王翰身后,揭开他眼上黑布,将一封信举到他面前,问道:“你认得这个么?”听声音正是之前拿辛渐要挟王翰说出三封信来历的男子。

王翰道:“当然认得,这是你从我身上拿走的信。”那人道:“不,你错了,你眼前的这封是我刚从刑部取出来的车三证物……”又将另一封信举起,道,“这一封才是从你身上搜到的。你发现有什么不同么?”

王翰略略一看便即骇住,愣得一愣,道:“你放开我,让我看得清楚些。你命手下绑住我不过是怕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回头看你。辛渐在你手中,你还怕我会逃走么?”那人倒也­干­脆,道:“好。”当真拔刀割断绑索,将信递了过来。

王翰仔细对照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区别,这才是真正震撼他的地方。他思索好半天,才问道:“这一封信当真是你从刑部取出来的证物?”

那人道:“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信对我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之所以要冒险拿证物来给你看,不过是要告诉你,狄郊反信一案……”王翰缓缓道:“我知道,弄错了,我们都弄错了,这五封信全部出自黄瘸子之手,车三不过是代人受过,他本人大概根本不会模摹人笔迹。”

原来这五封信的笔迹显出写信者均是右手执笔。其中两封是车三被捕后主动交出来的,承认是他亲笔所作,最后也成为了他被定罪的关键证物。但实际上身为左撇子的他根本写不出这样两封信来,这只能说明他对反信一事毫不知情,也根本没有卷入其中,两封信是他的好友黄瘸子交给他的,为的防止有人过河拆桥。因为传递到狄仁杰手中那封反信是左撇子所书,车三本人左手执笔不说,又有黄瘸子赠送的五块金子,被捕时正准备掘金逃走,种种证据均不礼于他,作为最大的嫌疑人,他忽然认罪后,案子由此而结,再无人想到要去仔细核对笔迹,以致酿出了一起冤案。

既然车三交出的两封信是黄瘸子的手笔,那么另三封也别无二主,黄瘸子事先留了两手,第一手两封信交给了车三保管,第二手三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可信的神秘人。而这个神秘人又悄然将信放入了李蒙行囊中。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替车三伸冤平反么?车三根本没有模仿人笔迹的本领,那刑场上的假车三又是怎么回事?

忽听得那人道:“你已经亲眼看见辛渐在我这里,他人很好,但你也知道他眼下是被通缉的钦命要犯,我强行扣留他在这里,不过是受人所托。若是你再一味胡来,弄什么重金悬赏,我兴许会将他交给官府,他若就此成了朝廷的刀下只鬼,你可不要怨我。”

王翰心道:“果然是因为悬赏一事才绑了我来这里,原来只是要让我亲眼看见辛渐没事。”当即道,“好,我答应你不再追查辛渐下落。你是预备放我走么?”那人道:“嗯,不过你要想走出这里,必须得答应替我办两件事。我知道你是晋阳王翰王公子,大名鼎鼎,生­性­骄傲,最恨受人要胁,不过眼下你没有别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你对头不少,而我却不是你的敌人。”

王翰道:“你说,是哪两件事?”那人道:“第一,车三既然不是模摹反信者,原先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又是左手执笔者所作,定然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案子背后没有被发现,你和你的同伴最熟悉这件案子,你们得找出这个人。第二,将信悄悄放入李蒙行囊的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些你也得查清楚。而且这两件事你只能暗中进行,绝对不能惊动官府,尤其不能让御史中丞宋璟知道。”

王翰道:“好,我答应。”迟疑了下,最终没有揭破假车三一事,问道,“阁下可知道反信案的主谋之一宗大亮下落如何?”那人道:“宗大亮?嗯,他在刑部狱中时称有机密要事要向圣上当面告变,后来被召入宫中,此后下落不明。他堂兄宗楚客反而受到牵累,被罢去宰相职务,贬为播州司马。不过依我推测,宗大亮应该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想找他,可以试试正平坊太平公主府上。”

王翰愈发好奇对方身份,几乎忍不住要转过身去,看看背后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忽听得那人道:“天­色­不早,你得赶在夜禁前入城,这就去吧。所有的信我都留下了。”

王翰道:“信可以留给你,可我想再见一见辛渐。”那人道:“不行。来人,快些送他出去。”

几名大汉闻声进来,依旧用黑布蒙住王翰双眼,缚了双手,带出来塞上马车。到了洛阳长夏门附近,有人将他拉下车来,解开绑缚,低声道:“你若敢寻回来,我家主人就会对付辛渐,明白么?”

王翰点点头,伸手取下黑布,却见那马车已经飞一般地朝南去了。他确实有心跟回去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但那主人如此­精­明厉害,料来也是徒劳无功,况且辛渐还在他手里。

时辰不早,许多人正赶着入城,王翰也跟随人流进来。又嫌长夏大街人太多,往西走过一个坊区,这才转向北,朝住宅所在地惠训坊走去。经过温柔坊西门时,又想起铜面萧娘的种种诡异来,不禁朝里面看了一眼,却见到极为离奇的一幕——一名戴着铜面具的女子正扶着一名男子出来。那男子只穿着一件单袍,头戴阔檐胡帽,压得老低,遮住了面孔,似是受了重伤,扶着女子肩头,行走得极是吃力。

王翰近来经历的离奇事甚多,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没错,那铜面女子确实是苏贞无疑。他愣了好半晌,眼见苏贞扶着那男子转向南去,这才回过神来,追上前问道:“娘子可是姓苏?”

苏贞“啊”了一声,慌忙扶着那男子加紧脚步。王翰挺身拦住道:“苏贞,我知道是你,你不能走,太多事情跟你有关。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官府,只想请你跟我回去,把话说个明白。”

忽听得苏贞惨叫一声,朝王翰扑来。王翰见她铜面后的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及反应,本能地避让到一边,却见她径直扑倒在地上,重重闷哼一声,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上前翻过她身子,却见她胸口正中Сhā着一把剪刀,没入极深。

王翰“啊”了一声,忙伸手按住伤口助她止血,扬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此刻暮­色­苍茫,正值夜禁鼓声响起,各坊门即将关闭,街上行人极其稀少。王翰扭过头去,见那胡帽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南疾行而去,忙叫道:“凶手,站住!”正待去追,却被苏贞扯住衣袖,哀告道:“不要……王公子……不要追……”

王翰登时明白过来,道:“他就是你丈夫韦月将,是也不是?”苏贞道:“他……他是我命中的……魔星……魔星……”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

王翰眼见这遭遇奇惨的女子死在自己怀中,心头恻然,忍不住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救了他,他反而为了自己逃命杀了你。”心中忿然,忙放下苏贞,起身去追韦月将。追到宣范坊时,已清晰见到韦月将背影,距离不过十余步。

王翰叫道:“站住,你以为你跑得掉么?”正要加快步伐,忽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数名金吾卫士驰赶过来,举弓张箭,将他围住,喝道:“别动!”王翰道:“我不是凶手,杀人凶手是前面那人。”

温柔坊坊正也率几名坊卒赶过来。领头的金吾卫中郎将问道:“是他么?”坊正道:“就是他!小臣亲眼看见那铜面女子临死前扯住他衣袖不放,他匆匆甩开那女子,往南面逃来。”

中郎将便命人将王翰捆了。王翰怒道:“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错抓好人不说,还放走了真凶。”

中郎将道:“你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若真有你说的真凶,眼下已经夜禁,坊门马上就要关闭,他又能逃到那里去?”吩咐坊正押着王翰连同苏贞尸首送去位于宽政坊的河南县衙,自己带人继续往南搜索。

正巧洛州兵曹参军梁笑笑自宣范坊东门出来,认出王翰,赶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坊正大致说了经过。梁笑笑道:“这人犯我认得。长史还在堂上办公,这件案子州府接了,坊正,你带人跟我走吧。”

洛州州府近在眼前,宽政坊却在城西南,隔了四、五个坊区,坊正省却跑腿之苦,自是再乐意不过,慌忙押着王翰跟在梁笑笑身后,进来州府。

洛州长史敬晖有事滞留在州府中,尚未归家,忽听得下属梁笑笑进来禀告州府临近坊区街上出了命案,忙命暂时不必下狱,亲自赶出来查看,见到王翰被捆缚一旁,不由得一愣,上前问道:“怎么是你?”

王翰知道这位长史一直有心对付自己,现在终于因卷入杀人案堂而皇之地落入他手中,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愈想愈是气闷,­干­脆一言不发。

坊正忙道:“使君认得这人么?他就是当场被抓住的杀人凶手。”敬晖便命将人犯、尸首带入堂中,详细向坊正询问了经过,又上前查勘一遍尸首,这才起身道:“他不是凶手。”命人解开王翰绑缚。

王翰很是意外,冷冷道:“敬长史是因为看来县令的面子么?如此,我可不要领情。”

敬晖道:“当然不是。我不信堂堂王翰王公子会对一名弱女子下手,况且凶器是一把剪刀,本来应该是在这女子身上。温柔坊西坊门即设有武候铺,驻有金吾卫士,在那附近杀人,必然事出仓促,是不得已为之。既是临时起意,王公子又怎么会在这女子身上摸索到剪刀再杀她呢?直接扼死她岂不是更简单。王公子,这就请你将真相说出来吧。”

王翰心道:“原来这位长史并非糊涂人,那么他策划假车三换下真车三一定大有图谋了。嗯,这件事狄相公已经答应调查清楚,我不必再多管。只是之前敬晖已派手下梁笑笑搜查过碧落馆,而韦月将也是在那里被人诱捕,那些人身份不明,内中­干­系甚多,我不能就此透露给官府,只是苏贞的身份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了。”当下指着尸首道,“这女子名叫苏贞,我在蒲州时见过,她被丈夫胁从卷入命案判了徒刑,我刚才路过温柔坊时遇见她扶着一名男子从西门出来,很是惊诧,不知道她如何逃脱官府拘禁来了这里,正上前问她时,她忽然朝我扑过来,我避让开去,等她倒在地上我才发现她胸口Сhā了一把剪刀。”

敬晖道:“这么说,是苏贞扶着的那男子杀了她?”王翰点头道:“那男子名叫韦月将,是蒲州多起命案的在逃凶手,也是苏贞丈夫,苏贞扯住我衣袖不让我追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敬晖命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让王翰签字画押,又道:“这件案子既已水落石出,王公子先回去,我自会签发告示缉捕韦月将。来人,持州府公牒送王公子回惠训坊。”

差役一直送王翰进来惠训坊才转身回去复命。开门的正好是坊正本人,举灯一照,道:“公子不就是北面那处宅子的主人么?如何现在才回来?你家里今日可是出大事了。”

王翰惊道:“出了什么事?”坊正道:“下午洛阳县来了许多人围住了公子家,有捕盗差役,有弓手,说是奉洛阳县令来公之命要逮捕所有人……”

王翰道:“啊,我家里所有人都被捕走了么?”坊正忙道:“公子别慌,没有,一个也没有带走。”王翰道:“什么?”坊正道:“那些人来时可真是气势汹汹,刀出鞘,箭上弦,弄得坊里­鸡­狗跳,这情形只有来公任侍御史时有过,但自他被弹劾改任洛阳令后已经收敛多了,像今日这样洛阳县派人跨界到河南县捕人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王翰道:“那后来呢?”坊正道:“这些人闯进公子家后,不知道为什么,进去后不久又悻悻退了出来。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连洛州长史也派人持牒送你回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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