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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深夜,狂风无情地横扫着整座园子,吹过枯黄的葡萄藤和光秃秃的林子,摇撼着所有的枝丫和树­干­,狂啸过所有的障碍,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吹得格格作响,将一团团枯叶吹成旋涡般往上飞。杜鸣鹤站在黝黑的窗前,空芒、黑暗、死亡与灰暗就在花园里虎视眈眈。

澹台西楼死了。

他虽然尽了力,仍然感到十分歉疚。澹台西楼却显得那么从容,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认为,死亡才是他真正的结局。他以一种先知先觉的智慧洞悉了人类的种种弱点,也参透了生命的本真连同它可悲的局限,所以他并不痛苦。他临死前还是笑得温柔平静,看到那样的笑容,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活着才是个错误,如果老天爷连这样的人也容不得,他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世人的祈求与祝愿?

雷声从天际滚来,闪电火蛇般在云层里蜿蜒游动,霎时间暴雨倾盆,冷风夹着冷雨吹进来,他身上立刻湿了一大片。他关上窗子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没有注意,点起一盏灯,拉开被子,准备睡了。就在这时,他心口忽然痉挛起来,耳中隐约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哭泣。他侧耳倾听,那声音就像游丝一样,若有若无,随即被风吹散了。隔了半晌毫无动静,他不禁以为是一种幻觉,哪知过了不久,那哀怨惨痛的哭声又远远飘来,他全身一震,拉开门,循声而去。

走出一箭之地,他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一株合欢树下,他犹豫了一下,唤道:“姑娘,姑娘……”但那女子根本未曾听见,他走得更近了一些,只听她哭道:“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死?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为什么……”

杜鸣鹤惊愕不已,上前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那女子蓦然扭头,泪眼朦胧。杜鸣鹤看得真切,愕然道:“雪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急忙将她扶住,定睛一看,她浑身湿透,面如金纸,全身不停地发抖,抖得像院子里飘摇的树叶。他惊讶欲绝,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手脚直抽搐,仿佛刚从冰水里爬出来似的,头冒冷汗,颤声道:“澹台公子死了,他死了……”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眼圈发黑,双­唇­发白,视线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想动弹,但四肢麻木僵硬,毫无活力。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失控了,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喉咙­干­渴嘶哑,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掉。

杜鸣鹤赶紧将她抱回屋里,为她脱掉湿衣,扶她躺下。她带着凄楚的表情睡着了,面­色­苍白,两颊消瘦,悒悒不乐。他心头感到一阵刺痛,一种苦闷和烦恼越来越强烈地啃食他的心。

桌上点着一支结了烛花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

杜鸣鹤温存地抚摸着她湿润的头发,眼神凄凉而又深情。她在睡梦中忽然痛苦地痉挛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杜鸣鹤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洁白柔软,右手腕上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这道疤痕像一道闪电似的,划破暗夜的天空,往事纷至沓来,一种深沉的哀痛袭上心头,让他心里颤悠悠、空荡荡的。

外面依旧雨横风狂,树枝疯狂地敲打纱窗,屋里冷飕飕的。

与此同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端木夫人也倒在澹台慕容怀里痛哭不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儿子流泪,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流泪,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她大手大脚地挥霍掉了所有的亲情和爱情,她这一生没有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在她走投无路、痛苦徘徊的时候,她从来找不到一个人听她倾诉、为她拿主意。

她突然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她从来不曾好好扮演过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她不是一个好女儿,她不孝,忤逆,乖戾;她也不是一个好妹妹,她蛮横,恶毒,娇纵;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刁钻,凶悍,为所欲为;她更不是一个好母亲,霸道,决断,冷酷无情……现在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她决心要好好待他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再去弥补,对她而言,这是永远的失败。

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看着昏迷不醒的楚更苹,雪拂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怜惜之情——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一直都对她很好,尽管他在不停地伤害江逸云——这种伤害本来也就是源于对她的爱。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比江逸云更俊秀,比江逸云更有力量,也比江逸云更有权势,最重要的是,他比江逸云在乎她。可她就是喜欢江逸云,无缘无故地喜欢他。

她对他的爱是归心抵首的。为了他,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尊严、­性­命,甚至美貌……楚更苹那天问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假扮下去,她不知道。也许是对江逸云残存着太多的期许,她相信他并没有死,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容颜,也许是她在不自觉地重复冷雪雯的轨迹,因为江逸云太在乎冷雪雯,所以她对冷雪雯太好奇,她想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她会茫然失措,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尤其当那些男人在她脸上寻找冷雪雯痕迹的时候。

生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中是危险的。

她知道。但她无法摆脱探究那个女人的渴望。她想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至今牢牢占据那些爱过她的男人的心。

杜鸣鹤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被褥中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余香。

枕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

杜鸣鹤慢慢拈起那根秀发,窗口吹来一阵冷风,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信息。他打了个寒噤,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月光透过惨白的窗纱­射­进来,令人感到难以抑制的忧伤和恐惧。凄凉的灵堂被月光染成了灰蒙蒙的蓝­色­,让人本能地想起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恐怖之事。

雪拂兰伏在冰冷的地上,心里充满了悲痛。穆犹欢面罩寒霜,无声地走进灵堂。她蓦觉身后吹来一阵冷气,猝然扭头,惊讶道:“你……你来做什么?”

穆犹欢冷冷道:“当然是来拜祭死者!”说着在澹台西楼灵前上了一炷香。“江逸云死了,澹台西楼也死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雪拂兰脸颊火辣辣的,感到异常的愤怒,她勉强克制住自己,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穆犹欢慢慢道:“明天我就去向你娘求婚,我一定要得到你!”雪拂兰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说什么?”穆犹欢看着她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说得很清楚。”

雪拂兰全身血液直往脸上涌去,她感到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椅子,颤声道:“我娘不会答应的!”穆犹欢淡淡道:“那可不一定。”雪拂兰全身颤抖起来,脸­色­煞白,道:“我死也不嫁给你!”

穆犹欢看着她微笑道:“那可说不准。你娘现在正在焦头烂额呢,只有我能帮她渡过这个难关。”

雪拂兰跌坐在地上,全身僵硬冰冷,她死死地盯住对方笃定而冷酷的脸,眼神发直,眼睛则越睁越大,仿佛整个眼眶都要撕裂了一般。

穆犹欢静静地站着,倨傲而又优游,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

雪拂兰呆滞地动弹了一下,脑子里掠过无数个念头,终于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不会的,我娘她决不会答应的!”

穆犹欢微笑道:“咱们走着瞧。”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雪拂兰感到一阵冰冷的痛苦,整个人像浸在冰窖中一般,她蜷缩在椅子后面,瑟瑟发抖,由于过度的专注和用力,她感到眼睛刺痛得厉害,好像就要瞎掉了一样。她闭上眼睛,但是眼睛合上之后,四周一片漆黑,加上那种绝对的死寂,又让她感到恐惧,她立即又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打量着四周,仿佛死神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她忽然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疲倦,全身无力,­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腿上。

过了很久,她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后心缓缓注入,渐渐扩散到全身,周身血脉,无不熨贴舒泰。她睁开眼睛,看见杜鸣鹤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她如同一个走失了好些天的孩子重新见到父母一样,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开始支撑她的那些力量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她一下子变得格外虚弱,格外无助,她颤抖着扑进他怀里。他柔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刚进来的时候,你身上冷得像冰……”

雪拂兰涩声道:“你不知道……我……我……”

杜鸣鹤轻轻道:“我知道你很难过……”雪拂兰眼眶一红,哽咽道:“他对我很好,我……早该来看他了……”杜鸣鹤柔声道,“这里太冷了,回房去吧……”

雪拂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想多陪他一会……”杜鸣鹤凝视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杜鸣鹤轻轻抚摸她的手腕,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她的手腕纤细柔腻,光滑如凝脂,上面没有任何伤痕。他心头一震,抓住她另外一只手,捋起袖子一看,竟然也没有一点瑕疵。他正觉得诧异,突听一声又惊又怒的厉喝:“杜先生,你这是做什么?”雪拂兰惊跳起来,脱口道:“娘!”

郁姝曼全身僵硬冰冷,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一种严峻、愁惨而又难以摆脱的忧郁气息,充斥了她的心。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雪拂兰手忙脚乱,满脸通红,慌乱地摇头道:“没……没有。”

郁姝曼转向杜鸣鹤,眼神就像受伤了的雌虎,咬牙道:“杜先生,我敬你是个有德的大夫,想不到你却趁机诱惑我的女儿!你不觉得很可耻么?”

杜鸣鹤静静道:“我没有诱惑她。”

郁姝曼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厉声道:“你……你不要忘了,你至少比她大二十岁!你以为我会把女儿嫁给你么?”

杜鸣鹤笑了笑,道:“我知道夫人不会,我也不敢有此非分之想。”郁姝曼怒道:“那你这是为什么?”杜鸣鹤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郁姝曼道:“为什么?”杜鸣鹤慢慢道:“不为什么……”郁姝曼神情冷漠,缓缓道:“你爱她么?”杜鸣鹤怔了怔,道:“我……”

郁姝曼冷冷道:“跟我走,兰儿!”说着拽起雪拂兰往外走。雪拂兰匆匆望了杜鸣鹤一眼,神情凄然,眼里交织着柔情与痛楚,期待与渴望。

这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一样剜着杜鸣鹤的心,他知道自己已经伤害了她——越是谨小慎微,越是担心,偏偏越是容易伤害她。但是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想起了方才那个疑问,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所有的疑点蜂拥而来,让他浑身发抖,惊惧不已。

颛孙盈雪走出屋子,看见她孤独地站在亭子里,眺望着在林子上空盘旋的苍鹰。远远望去,她憔悴的身影伶仃而孤傲,如冰天雪地中最后一枝白梅。

空气异常­干­燥,吸进腹腔仿佛都是极大的负担。阳光照在粗糙的黑幽幽的树­干­上,隐约可以听见由于­干­冷而发出的轻微的毕剥声。

颛孙盈雪注视她良久,慢慢走到她身后。她猝然回头,笑了笑道:“姑姑!”她的笑容温柔而惨痛,颛孙盈雪宁可看见她哭也不愿看到她这样强颜欢笑,叹息一声,柔声道:“傻孩子,你又在想什么?”

她眼光转向远方,神­色­凄凉。

颛孙盈雪轻轻道:“前晚下那么大的雨,你到哪里去了?”她低头道:“我到寄畅园去了……澹台公子死了……”颛孙盈雪凝视着她的面庞,过了很久,慢慢道:“都是我害了你。”

她扭过头来,讶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颛孙盈雪眼里像蒙上了一层雾气,脸­色­也忽然变得异常忧伤,喃喃道:“难道不是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这么固执,这么死心塌地地耽溺于对龚霆松的感情,我这一辈子不会这么痛苦,而你之所以会这么痴情,这么痛苦,这么折磨自己,恰恰是因为我……”

她垂下眼皮,­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幽幽道:“您别这么说,姑姑,这都是我自己愿意……”

颛孙盈雪轻轻道:“他醒了,你知道么?”她惊喜万分,失声道:“真的么?那太好了!姑姑,您终于盼到头了!”颛孙盈雪苦笑道:“盼到头了?真的盼到头了么?”

她茫然道:“难道不是么?”

颛孙盈雪淡淡一笑,慢慢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想现在是时候了……三十年前,剑门第二十二代传人江君远神秘死亡这件事,你一定听说过不止一次吧?”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还知道这些年来逸……他一直在寻找他父亲的下落……”

颛孙盈雪幽幽道:“江湖中传说剑门是个被诅咒过的家族……江君远少年夭折,三十年来始终令人唏嘘不已……人们尤其为席玖樱悲伤,所有人都说她太不幸,因为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他们又是那么珠联璧合的一对……你不知道,当年江君远和席玖樱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无论是谁,都说他们是天底下最相配、最幸福、最完美的一对,谁都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拆散——除了死亡。江君远的死讯传出以后,大家都说连老天爷都妒忌了,妒忌他们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只好用死亡来将他们拆散……可是你知道么,实际上江君远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伟大,也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爱席玖樱……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在和席玖樱结合之后他才遇上另外一个女人,那时候他才知道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应该那么早就成亲,但是神话已经造成,他只能延续这个神话……可他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女人,无奈之下,只好分身为二,变成另外一个人,以延续自己见不得天日的孽缘……”

听到这里,她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眼里流露出惊惧之­色­,想喊,嘴­唇­哆嗦着,然后一点点张大,再张大,张大到涨红了脸,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瞪大了双眼,用力得眼睛发痛,几乎要流泪。她惶恐不安地注视着颛孙盈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庞,心头狂跳。

“然而这种日子实在太累,太压抑,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决定让其中的一个他死去……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另外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地和那个女人长相厮守,不必再受良心的谴责。但是他没有想到,死讯传出之后,他就被另外一个男人劫持,从此受尽折磨,一关就是二十八年……”

一种令人难受的忧伤和可怕的不祥预感渗入她的心灵,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滚落,她心中充满冰冷、恶心的感觉。颛孙盈雪的眼睛是那样幽深,根本无法揣测,无从捉摸。她打了个冷战,视线模糊了,只觉周围的一切突然倾斜,变得死气沉沉,从那些花木、泉流、飞瀑、悬崖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铅灰­色­雾气。她听见自己梦呓般道:“姑姑,您是说……您是说龚叔叔就是……就是……”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柔媚的幽香,一种魅惑人心、令人无法自持的幽香。但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颛孙盈雪嘴边泛起一丝苦痛的笑意,慢慢道:“是的,龚霆松和江君远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他既是我的情人,也是席玖樱的丈夫,江逸云的父亲。听起来不可思议是么?你刚刚说我盼到头了,我真的盼到头了么?这三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希望他重新回到我身边,即便是在他昏迷不醒,所有大夫都说他没有希望的时候,我仍然那么想,可现在他真的醒了,他真的在我身边了,我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害怕,我良心不安……他错就错在不该为了保住虚名而去伪装,而我错就错在不该纵容自己对他的情感,更不该纵容他对我的情感,我当初应该拒绝他的,如果我拒绝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席玖樱枉担了三十年的虚名,一旦她知道她丈夫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她,她该会多恨我?我已经被另外一个女人恨了,你知道么,被人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人恨我,我希望他回到他妻子身边……我希望他们一家尽享天伦之乐……这三十年的爱与恨,我已经受够了……仇恨令人发狂,爱其实也令人发狂……我这辈子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我爱上了一个人,又被另一个人爱上了,两种爱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这样的爱只是把我们都推入绝境……雯儿,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我知道你爱江逸云,我也知道你的顾忌和苦衷,但我要告诉你,当初的事不能怪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你愿意和他一起分担,你就不要再犹豫。但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让你感到为难,你就不要再想他了,毕竟你已经离开他很久了,现在做出彻底离开他的决定,一点也不会伤害到他,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有了雪拂兰,你再度出现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同时伤害另一个女人……”

这时突听一人慢慢道:“这话说得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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