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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冤家

若茗姊妹两个陪着方卿走了多时,方卿七短八长说了许多闲话,最后才说道:“前天的功课现如今没做完呢,中午没敢回去,在外头胡乱吃了一顿,下午我也不想回去,免得听我爹唠叨。”

若茗、忆茗相视一笑,若茗道:“你再这样胡闹,当心叶伯父上门来找你。”

“又吓我!”方卿冲她做了个鬼脸,“我爹生气归生气,在外面却极少说我不好,我猜他是爱面子,怕人家笑话我。”

忆茗一句话憋在心里老半天了,这时候大着胆子问道:“端卿哥哥在家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左右是生意上的事。我哥这次回来就成了大忙人,天天往外头跑,都没人替我做功课了。”

若茗咯咯一笑:“看来你以后得自己­操­心了。”

忆茗又追问一句:“端卿哥哥有没有说最近到我家来?”

“他昨天不是来过了吗?不信你问若茗。”方卿奇道。

“是呀,昨天端卿哥哥到书坊来了,商量完事情又吃了晚饭才回去的。”若茗回答。

“对呀,”方卿想起来就有些不满,“我还为这事生气来着。若茗,你们真不仗义,跑出去玩到那会子也不叫上我!早起我听见我哥说了一嘴,你们昨晚上还游湖听曲了?真是的,明知道人家最喜欢这些,偏偏不叫我。”

忆茗心头如有小鹿乱撞,这么说妹妹昨天跟他在一起?他为何不肯到家来,只要去书坊找妹妹?

又听见若茗笑着解释:“不是啦,怎么会专门撇下你?昨天冯梦龙先生也在,是为了款待他临时想起来去的,下回一定叫你,好么?”

方卿拍手道:“就这么定了,下回不许耍赖!”

三人正说着,忽然见绣元笑嘻嘻找过来,道:“小姐,前头门房上说有人找林公子。”

方卿抢着问:“什么林公子?”

忆茗疑惑的看着绣元,没有吭声。

若茗听着没头没脑,便问:“林公子?难道找老爷?”

绣元得意地笑:“嘻嘻,要是找老爷就好办了,不过不是。那人说要找一个十六七岁,瘦瘦小小的林公子,还说是穿黄衣的。小姐,你猜是谁?”

若茗猛一下想到了,难道是那天与自己打赌的白衣少年?当时自己男装,又说了拾翠街林宅,他便误会成林家公子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门房怎么回的?”

“门房当然说没有了,说家里只有老爷。那人不依不饶,就是不肯走,非要见林公子,门房给缠的没办法了,就让小厮到后面问问怎么回事,我一听就晓得是小姐。”

“你这丫头,怎么知道是我?”若茗笑嘻嘻地问方卿,“你说怎么办?去见他还是不见?”

方卿还糊涂着呢,挠着头道:“没听明白,什么林公子,怎们又成了你?”

“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不是扮成男人到你家去见冯先生吗?回来碰见一个人,斗了点儿气,末了他留了住址说还要找我,我就也留了,想来他一直把我当成男人,如今打上门来了呢!”

“真的?要不要紧?为什么事情斗气?他是来找茬的吗?要不要我叫几个家人过来?”方卿以为是来“寻仇”的,顿时紧张起来。

“没大事,意气相争罢了,我还是出去把话说开了吧。”若茗抿嘴一笑,“你们要出去吗?”

忆茗摇头:“我不想见外人。”

“我去!”方卿摩拳擦掌,“真好玩!下回你再扮次男人好了,看还能不能遇上这种事!”

若茗笑着带他一起出去,果然见到白衣少年傲然站在门外。若茗上前施了一礼道:“这位兄台,劳你久等了。”

白衣少年等的原是跟自己打赌的男儿,谁想出来一个娇俏女孩,有些迟疑,问道:“你是……”

“我便是你要找的人。”

“你是女子?”白衣少年愣了,半晌才道,“原来你是女子!好,我本来还想再与你一较高下,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我认输。”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你一个女子有这样的修为也算是大不容易了,我是男人,不跟你争。”

若茗见他虽然服输,但是言内言外的意思,总归是说女子应该不如男子,一股好胜之气又被他挑起来,便道:“谁说女子就一定不如你们?难道李清照、薛涛都是浪得虚名吗?再说,难道男子就一定高人一等吗?古往今来那些败家亡国的,哪个不是男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女子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但未必是阁下;男子中也有不成气候的,但必定不是在下。”

若茗见他态度倨傲,言语无礼,顿时无名火起,冷冷道:“我未必出类拔萃,阁下也未必成的了气候。且看阁下口服心不服的窘态,便知心高气傲,可惜眼高手低。”

“岂有此理!”白衣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我见你是女子,所以才认输服软,你­妇­道人家如此咄咄逼人,敢问是什么礼数?”

“你七尺男儿如此输不起,敢问又是什么礼数?”

白衣少年一时语塞,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显然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抢白,口头上又斗不过,只好憋了一肚子闷气。

若茗一语出口,虽然快意,又微微觉得太过刻薄,毕竟多年来学的还是温柔敦厚这一套,当着众人的面跟人如此过不去不是她的做派,于是转着眼珠开始寻思回旋余地。

她还没想出来,已经看见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罢了,今日真是一败涂地,连斗嘴都棋差一着,晦气。”

若茗还没说话,方卿已经笑起来:“什么晦气,比不过就认输嘛,有什么了不得的。”

白衣少年虽然不甘,到底也是心­性­聪明,处世机敏的人,眼看人家比自己高明,又觉得堂堂男儿如此小肚­鸡­肠到底说不过去,于是转念笑道:“是了,是我不对,输便输了,哪有输了还纠缠不休的道理?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便向若茗一躬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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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对冤家,只是不知道哪几个冤家最终修成正果……

冤家Ⅱ

若茗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也愣了。以为他如此盛气凌人,必然针锋相对到底,哪知道居然转变如此之快,难道自己骂错了,他并不是气量狭窄的小人,而是心胸豁达的好男儿?

这么一想更加觉得自己过于刻薄,赶紧还礼,红着脸道:“小女无知冒犯,言语孟浪之处,请兄台莫怪。”

白衣少年原本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认输,见她如此谦和,自己倒惭愧起来,心说,难道我堂堂男儿,居然如此不能容人,看见比自己强的就不甘心吗?亏煞人家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还有这种肚量呢!

这才心悦诚服一抱拳,笑道:“没想到姑娘如此大度,倒是在下戴眼看人,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若茗见他如此真诚,知道先前的不快已经化解,赶紧笑道:“兄台过谦,小女心浮气燥,出口冲撞,多亏兄台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我也就惭愧的很哪!”

白衣少年摇头道:“哪里是你心浮气燥,分明是我嘛!想我一向眼高于顶,以为天底下没几个胜的过我的,谁知头一回出来游历就遇到小姐这样的高才,想来老天也要告诫我不可如此倨傲,让我知道天底下不单男儿,女子也决不是可以小觑的!”

方卿哈哈一笑:“你们两个真逗,刚才吵成那样,如今又对赔不是,这唱的是哪出戏!”

若茗忍不住也笑了,方才的不满烟消云散,因道:“兄台过奖,我这小女子儒家大义学的不好,火气一上来温柔敦厚的道理就扔到爪哇国了。刚才得罪了,望你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别与我计较。”

“这么说我就更惭愧了,”白衣少年见她一再给自己台阶下,越觉得眼前之人可亲可爱,赶紧道,“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才学、见识、器量,跟你一比我真是白活了多年,没一点儿长进。”

“好啦,你俩别再互相夸奖了,有富余的话夸我一两句好了。”方卿被晾了多时,忍不住再次Сhā嘴。

白衣少年呵呵一笑:“我可不是虚夸,这位小姐的才学、识见,的确非同反响,我从前坐井观天,尽看见自己的好处,真称得上妄自尊大,唉,惭愧,惭愧。”

方卿笑道:“你客套了这么久,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呵呵,失礼了,居然还未通名。在下余天锡,敢问两位高姓大名?”

“小女林若茗。”

“我叫叶方卿。”

“哦,想起来了,林小姐那天是跟叶解元一起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解元名讳是‘端卿’,敢是方卿兄弟的亲眷么?”余天锡立刻想起来了。

“那是我哥,不过我可没他那么大学问,也不会赏什么诗啊画的,你要是找人赌赛,还是若茗和我哥吧,我看热闹就行。”端卿笑嘻嘻的说道。

余天锡见他天真烂漫,一团孩气,只觉十分有趣,便道:“余某果然侥幸,到昆山不过几天就能与几位结识,也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看来老一辈常说游遍天下方可自夸于人前,真真是至理名言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你跟若茗不打不成交,呵呵,连带着我也看了场好热闹。”端卿又抢着回答。

若茗见他脱口而出“冤家”两个字,不觉脸上一红,还好她深知方卿为人,料他是无心乱讲,于是岔开话题道:“余兄此次到昆山,是寻亲还是访友?”

“算是访友吧,有一个朋友近日在昆山,恰好我也想出来走走,就借口找他出来了。也是天幸,又结识了你们几位朋友。”

若茗见他说是访友,不好细问,又道:“那日的梁画师后来去找过你吗?”

“没有,”余天锡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色­,“我也一直想再见见他,谁知道杳无音讯。怎么,他来找过你吗?”

“也没有,我也等的心焦。”

“你等他?有什么要紧事吗?”

原来余天锡那天走的早,若茗邀请梁云林到林家书坊的话他并未听见,是以不知若茗为何要找他。

若茗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余天锡笑道:“原来林姑娘是做书本生意的,好个风雅的买卖。梁云林如果能来,可谓得其所哉,我先替他高兴。”

“就怕他不来,一连几天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然我和你再去集市看看,或者他还在附近卖画?”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想起昨天便说要去找梁云林,今天刚好是个闲空,于是道:“那样岂不是太麻烦余兄了吗?”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反正我也是闲人,再说我也想见见梁画师,再跟他买张画——上回那张被你抢去了。”

若茗抿嘴一笑:“画还在我家里收着,余兄若是不嫌弃,就送给你吧,全当是我赔罪。”

“果真?早知如此,我那天何必与你针锋相对呢?早些把酒言欢,岂不是早就拿到画了?”余天锡大笑。

若茗将人安排在客房稍坐,自己反身回内宅取画,回来时正碰上忆茗,随口问道:“我要去街上走走,姐姐去吗?”

谁料忆茗竟然回答:“也好。”

这回答在若茗意料之外,不由笑起来:“我以为姐姐还要像往常一样不出去呢!”

忆茗红了脸,小声道:“莫非你不是诚心邀我?那罢了,我不去了。”

若茗赶紧拉着她的手,笑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早想叫你一起了,娘总说你身子弱,要你在家静养,我也不好多说的。难得你今天有兴致,我可顾不得娘唠叨了,说什么也要把你拉出去。”

两个人手挽手来到前面,方卿见了也奇怪:“林姐姐也出门?好啊,就差我哥了!”

“你哥哥不去吗?”忆茗脱口问道,说完才看见边上有个陌生男子,立刻红了脸,低头拈着衣带不敢则声。

“我哥还没过来呢,不过我想他应该也快办完事了,没准儿路上就能碰见。林姐姐,这位是我们新结识的余公子,咱们几个一起出去。”

忆茗低着头福了一福,声若蚊蚋道:“见过余公子。”

余天锡还礼道:“在下余天锡。”

若茗替忆茗回道:“这是我姐姐忆茗。”

余天锡点点头,心说,这个姐姐好生害羞,话还没说几句已经红了脸,跟妹妹比起来,全然是两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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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红楼里林妹妹听说贾母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一种感慨,何止是思绪万千……

冤家Ⅲ

几个人在附近集市上随意逛着,说是寻找梁云林,一半也是为了自己散心。这样玩了小半个时辰,仍未见到梁云林的影子,忆茗低声说:“若茗,我有些累了,家去吧。”

观棋听见了,赶紧过来扶住她,若茗心知这个姐姐一向极少出门,身子娇弱,今天能走这么长时间委实是破天荒,于是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余天锡听见了,道:“我送你们吧。”

一语未了,若茗忽见忆茗眼睛一亮,跟着羞涩笑道:“不用了,再走走吧。”

若茗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看见端卿迎面赶来,老远就说:“想不到在街上也能遇见你们。”

方卿奔过去拉住他说:“早想着能不能在这儿遇见你,哈,说曹­操­曹­操­到!”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若茗问:“别院那边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先生很满意,呵呵,这下可以安心修书了。”说着话见了忆茗,笑道,“林妹妹也来了?”

忆茗红着脸低声道:“是,偶尔出来走走。”

若茗笑道:“你只看见姐姐,旁边还躲着一个人呢!”

原来余天锡故意躲在一个玩器摊的货架后边,是以端卿并未发现。如今听若茗说出来,这才现身,拱手道:“叶解元,幸会。”

端卿乍一见他,吃了一惊,道:“是你?怎么你们在一起?”

“他们啊,斗嘴斗了半天斗成朋友了,你说好玩不好玩。”方卿笑嘻嘻地解释道。

“瞧你,说了半天连名字都不告诉哥哥。”若茗嗔道,“端卿哥哥,这位是余天锡余公子。”

端卿赶紧行礼,又道:“早有心结识,没想到被若茗抢了先。”

余天锡笑道:“前日在画摊上余某无礼冲撞,解元公可别计较啊。”

端卿见他彬彬有礼,与前些天的傲慢截然不同,又觉奇怪,又觉有趣,不由望了若茗一眼,若茗猜到他的心思,冲他眨了眨眼睛。

这么一闹,原先说回家的事也不再提起,因为是新结识,不免问了问年龄,原来端卿最大,余天锡次之,跟着是忆茗、方卿、若茗,方卿早“余大哥余大哥”的叫了起来。

几个青年男女年纪相仿,正是爱说爱动的时候,一路上讲些昆山的风土人情,又说些彼此仰慕的话,转眼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看看天­色­不早,端卿道:“余公子,不如到寒舍稍坐,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小酌几杯。”

余天锡道:“不打扰了,叶兄家有父母,老人家多半喜欢清净,人多了闹得厉害,反而不好。不如改天兄弟做东,在外面聚一聚吧。”

若茗笑道:“余兄不必担心,叶伯父素来开通,最不怕人烦的,端卿哥哥家里整天高朋满座,全昆山有意思的都在他家出入,若是你通晓音律,或者有几本宋版好书,叶伯父更是要把你当作贵宾呢!“

“只可惜我既不通晓音律,书也不在身边,只有两袖清风,外带一张大嘴,万一给人当成打秋风的撵了出来,那可怎么好!”余天锡大笑。

说笑归说笑,余天锡因为执意不肯到叶家,端卿又着急回去向父亲禀报今天的事情,到底街头话别,各自走开。临走时余天锡殷勤道:“叶公子,林小姐,我就住在运来客栈,房号你们也知道,如果有空闲一定要来聚聚呀!”

“一定,余公子如果有空闲也不妨到寒舍喝杯茶,家父必然欢迎之至。”端卿道。

若茗在旁附和:“去过端卿哥哥家里之后,不妨再到拾翠街会会林公子。”

余天锡大笑:“余某三生有幸与几位结识,他日必定准备酒肴,与各位细说交情!”

几个人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了,这才恋恋不舍回头向家走去。方卿顾着问若茗前几天送给她的白鹦鹉雪影与绿影相处的好不好,落到了后面,端卿和忆茗走在前面,端卿有心攀谈几句,无奈两个人平时极少相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在尴尬,忽然听见忆茗极低的声音问他:“叶公子,最近很忙吗?一直没见你来我家。”

端卿一边奇怪她居然主动说话,一边回答道:“最近生意上有些事,忙了点,不过经常到书坊去。”

“常常见到若茗吗?她怎么也没带你到后面逛逛?”忆茗红着脸又问。

“大概是都比较忙吧,妹妹有什么事吗?”端卿觉得她问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没事,没有什么。”忆茗赶紧垂下头。

又走了几步,端卿见她不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唐突,于是主动道:“忆茗妹妹近来有空吗?上次说到我家听戏,这阵子一直没时间,我今天回去跟父亲说说,瞅个好时间来接你。”

“有空。”忆茗头垂的更低了,又是欢喜又是羞涩,“若是说好了我自己过去,叶公子跟我爹爹说一声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肯定是要来接妹妹们的。”端卿笑道,“等我手头的事情稍微缓缓,我就跟父亲说。”

“若茗有空吗?她要是很忙的话,只好再往后推推了。”忆茗心头如有小鹿乱跳,紧张到了极点,生怕他说若茗很忙,最近安排不了。

端卿并没有多想,随口说:“没关系,若茗一向是忙人,要是她脱不开身我就单独接你过去,反正若茗也不怎么在意听戏。”

“当真?”忆茗惊喜地仰起脸,“那就多劳哥哥了,到时候你也在吗?”

端卿从未听她叫“哥哥”,一向是疏远的“叶公子”三字,乍听她这么一叫,有些怪异的感觉,不由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细细双眉下一双眼睛熠熠闪光,十分欢喜的模样。

端卿见她这样,还以为是为了听戏的事,笑说:“我要是有空就来陪你,若是脱不开身,反正方卿也在。”

忆茗神­色­一黯,轻声道:“那就等你有空再说吧。”

端卿笑道:“我这些天忙来忙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左右方卿在家,别为了我又让你等。”

“我等着哥哥吧。”忆茗小声但是坚决的回答。

端卿正要再劝,方卿赶了上来:“哥,若茗说绿影居然打了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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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的一天,烦死了!!!!

冤家Ⅳ

自从方卿把白鹦鹉雪影送给若茗的那天起,她就一直为了书坊的事跑来跑去,加上又与冯梦龙几次会面,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与两只小宠物逗乐。不过下午听见绣元提了一句,说是绿影霸道得很,容不下外客,把雪影啄的掉了一地毛,因此方卿问起时就跟他照实说了。

方卿听了紧张半天,说:“绿影也太霸道了,我去教训教训他。”说完了想起是若茗的鹦鹉,恨道:“偏偏是你的宝贝,打又打不得,你得让我骂它几句。”

若茗咯咯一笑:“不过是玩意儿罢了,你也这么认真。”

“那也不行,我好心让雪影去陪它,他还欺负人家!我去跟我哥说。”方卿说着赶上端卿,道“哥,绿影打了雪影。”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端卿听的直发愣,半天才道:“什么绿影雪影的,听得我糊涂。”

“鹦鹉呀,你忘了?上次给若茗的白鹦鹉呀,被她的绿影打了!”

端卿见他这么着忙,原来是说这些没要紧的,忍不住笑了:“你呀,尽关心这些没要紧的事。”

“怎么没要紧?我要赶紧看看去,绿影这家伙平时看着蔫头蔫脑的,原来这么坏。”方卿郁闷地说。

忆茗本来还有好多话,见方卿赶了过来,不好再说,跟着听见他要去看鹦鹉,心里一喜,便道:“即然这样,今天就到我家里吃晚饭吧。”

若茗过来时正好听见,也道:“对呀,晚上在我家吃吧。”

端卿道:“不然方卿跟你们去吧,我得回去把今天的事跟父亲回禀清楚,免得他老人家挂念。”

“有什么要紧,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夜里再跟爹说不是一样嘛。”方卿疑心想去,使劲在旁边撺掇。

忆茗也殷切地望住他,虽然不说话,脸上却尽是恳求的神­色­,若茗见了只觉得奇怪。

端卿有些为难,一大早起来跟若茗商量了几种版本发行以后,便一直忙着冯梦龙迁居的事,跟着又是余天锡,一天的事都没向叶水心汇报,也不知道老人家什么想法,他既想赶紧回去,又怕扫了大伙的兴致,尤其是若茗的兴致,于是问她:“你说呢?”

“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去吧,伯父等你回话也好久了。方卿哥哥要看雪影就顺便到我家吃晚饭吧,也免得伯父‘拷问’他的功课。”若茗笑眯眯地说。

端卿这才放下心来,道:“也好,那我就回去了。方儿,你赶紧把功课补上吧,别惹父亲生气。”

方卿吐了吐舌头:“好啦,明天一定做。”

恰在此时,听见忆茗低声说:“那我们送你回去吧。”

这话一说出口,不仅若茗、端卿觉得怪异,就是忆茗自己,也是窘迫万分。她心心念念只要和端卿多相处片刻,哪怕是送他到家的这一刻钟路程也好,可又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刻意说“我们”,把其他人也拉上,没想到听上去意图仍是那么明显,除了大大咧咧的方卿,其他人都觉察到了。

若茗心道,姐姐今天怎么了,忽然对端卿这么关注?莫非刚才端卿说了冯梦龙的事她也有兴趣?

端卿却以为忆茗是惦记着听戏的事,赶紧宽解她:“妹妹别着急,听戏的事这一两天我得了闲空必定安排。”

若茗红着脸,又羞又怕。羞的是说话不留神,露了行迹,怕的是若茗心思灵透,会不会被她看出来回家告诉二娘。等听见端卿说听戏,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说:“不急,你记着就行。”说完又有些惆怅,或者他觉察出来更好?

林家在东,叶家在西,端卿到了路口与众人告别后向西边走去,若茗与方卿说着话一路朝东,忆茗见他俩没注意,忍不住频频回头目送,眼看那个温暖的身影一步步,一步步,渐渐走的远了。

忆茗忽然有无尽伤感,尾梢却又拖着几分甜蜜,这样遥送归人的日子,如果能重复到老,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到家时破天荒地发现林云浦居然在黄杏娘房中坐着说话。在若茗的记忆中,这种情形十几年大概也只有数的清的几次,忍不住喜上眉梢,挨着林云浦坐下,娇声道:“爹爹,好容易见你在这里。”

林云浦疼爱地摸着她的头发,笑道:“我不是常常在家吗?告诉爹,今天跟姐姐出去玩什么了?”

“今天结识了一个朋友,你没有听见门房说有人找林公子吗?”若茗叽叽呱呱把余天锡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林云浦一边笑,一边意味深长地对黄杏娘说:“女儿这么大了还喜欢胡闹,得早些嫁出去要公婆管教管教了。”

若茗羞红了脸,又看见方卿也在偷笑,恨得一跺脚,扯了扯林云浦的胡子:“爹爹再当着别人取笑我,我就不依了。”

“方卿又不是外人,呵呵。”林云浦赶紧掰开她的小手把胡子拯救出来,心道,等你嫁过去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叔子,哪里算外人?

忆茗坐在一边喝茶,见她们父女俩闹成一团,又是笑,又是自怜。为何妹妹就能跟父亲这么亲昵,自己却做不到?本来就没有娘,从小伶仃,偏偏又不像妹妹那样会讨父亲欢心,这个家对我来说究竟有多少温暖?

正在暗自神伤,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黄杏娘慈爱地问道:“今天出去逛了?挺好,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天天闷在家里,心里头就更闷了。”

本来是平常的一句话,然而这个“闷”字恰恰触动了忆茗的心事,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落泪,强自稳住心神,笑答:“多谢二娘记挂。”

说话时抬头看了黄杏娘一眼,忽然发现她眼圈微红,依稀是哭过的模样,忆茗心里一顿,怎么,二娘也会哭吗?

这个发现令她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看来每个人都有烦恼。不止是我。

又听见若茗的笑声,看时见她趴在爹爹肩头,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挡不住的轻愁又一次涌上心头,为何不能像她一样事事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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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挂在新书榜上了,可惜收藏没涨,而且,马上就满一个月了,呜呼哀哉……

十一 扶正Ⅰ

若茗正在绣像部与李良柯周旋,忽然前头有人回报说冯梦龙来找,等她急匆匆出来,迎面看见冯梦龙大步流星赶过来,满面喜­色­大声说:“成了,成了!”

若茗一见到他,就有莫名的欢喜,笑着问道:“什么成了?”

“《占花魁》!你看!”冯梦龙扬着手里几片纸,兴奋地说。

若茗接过来边走边看,卖油郎无意中见到花魁娘子,惊艳,之后省吃俭用在青楼留宿一夜,再次见到梦寐以求的花魁……

冯梦龙发现若茗皱起了眉头。他有些紧张,赶紧问:“不好吗?”

“不是,感觉有些怪。”若茗抱歉地笑笑,“秦重为花魁的美貌神魂颠倒,宁愿将一年辛苦攒下的银子全用来见一次面……总之有些怪怪的。”

“哪里怪?”

“我不知道。说不清楚。”若茗慢慢走着,心里也有些纠结,就是怪,看了不舒服,爱情那么美好的东西,怎么会是这样子?

冯梦龙急急取过稿子,自己又看了一遍,疑惑道:“没什么问题呀。”

若茗一时理不清思绪,索­性­岔开话题:“这么快就写完了?肯定熬夜了吧?”

“那倒没有。”冯梦龙盯着稿子,漫不经心地回答,“昨天遇见一个朋友,谈谈讲讲灵感来了,不大会儿功夫就写完了。”

“是么?先生在昆山也有朋友?”

“我才来这里,不认识几个人。这个朋友是长洲来的,昨天无意间遇到了,就邀他到别院小酌了几杯,没想到随便聊聊倒把稿子弄出来了。”

“这么说这位朋友也出了不少主意吧?”

“说来也有趣,我本来呢就想照着眉娘的样子写花魁,呵呵,结果我这位朋友听了以后说,眉娘侠气重而风尘气少,这句话倒真是说在了点子上——对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他曾经见过歌妓慧娘?他说应该照着慧娘的样子来写,我们就这样边喝酒边谈论,一壶酒喝完,刚好也琢磨出来了。”

原来不是他的本意。若茗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卖油郎看中的偏偏是花魁娘子的美貌?这样跟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差别?”

冯梦龙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说这个奇怪呀!我觉得这个开头挺合情理的,男女之间的第一印象无非是相貌嘛,不可能见到一个女子先去看她才情如何呀。”

“可是,我觉得秦重不应该跟别的男人一样……”若茗说不出更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冯梦龙笑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世事。男人不管怎样超脱,看见女子的第一眼,总是先记住她的容貌。”

“你也是吗?”这句话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也是凡夫俗子,呵呵。”冯梦龙随口回答,“对了,我这位朋友还要在昆山逗留一阵子,或者哪天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后面他说什么,若茗已经听不进去了。就这么垂头走着,直到李良柯贸然一声“二小姐”,让她混乱的思绪暂时逃离了真空。

“什么事?”她茫然问道。

“您看看这几幅图样可用吗?”

若茗恍恍惚惚看了一遍,脑子里乱乱的,想不出什么,冯梦龙凑过来,一幅幅点评了,最后说:“很好,与我的故事恰恰相配。”

“那就好。”若茗闷闷答道。

送走了冯梦龙,若茗无情无绪地坐着,不知愁闷从何而来,又是为何久久挥散不去。年轻的她并未发现,这些天来的欢喜、疑虑、忧愁,都紧紧围绕着同一个人。

在书坊忙了一天回去,发现家里人都聚在厅里,按次序坐了,林云浦坐在正中,慢条斯理喝茶,见她进来,道:“好,人都齐了,我有件事要宣布。”

若茗刚坐下,就听见林云浦道:“咱们家这些人里,二娘进门最早,这些年一直是她在­操­持家务,忆茗、若茗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可谓为林家­操­劳半生,她的辛苦,你们想必也都看在眼里。”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了看众人神­色­,朗声道:“大娘走的早,正房的位置一直空着,我这把年纪,也不打算再闹什么嫁娶,麻烦。二娘岁数大,管家有经验,为人宽厚仁爱,这个家交给她我放心。所以,从今天起,二娘就是林家的夫人,过两天捡个好日子补个礼数,就算正式了结这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惊,只不过这个“惊”字,内容却各不相同。对于若茗来说,是又惊又喜;忆茗惊喜之余又有几分伤感;闵柔一向与黄杏娘交好,自然真心高兴;刘桃儿虽然吃惊,但一想论资历也该是人家,纵然不甘心,也只能罢了;唯有乔莺儿,一张粉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惊又气又忿,满脑子只有一句:凭什么是这个老女人!

黄杏娘自打林云浦张口,就一直垂头坐着,低眉顺眼,不露一丝表情。一直到林云浦转头对她说:“二娘,你看可好?”

她这才低声回了句:“都听老爷的。”

话音才落,就听见闵柔道:“恭喜姐姐。”

跟着刘桃儿也笑说:“这位子早该姐姐坐了,亏煞姐姐替咱家­操­了这么多心。”

唯有乔莺儿不曾开口,林云浦恼她不顾脸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憋了半天气,这才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说:“恭喜。”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肯吭声。

黄杏娘一一道谢,谦和回答:“我无才无德,今后还要仰仗各位妹妹多费心。”

林云浦淡淡一笑:“我说你行,你就行,别太谦让,以后你是夫人,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黄杏娘心里一凛,赶紧回答:“是,老爷。”

乔莺儿本来心里就不爽快,听见林云浦的话更加堵得难受,忍不住鼻孔里出气,冷冷哼了一声。

若在平时,林云浦大约也就算了,只是今天这事本来就重大,况且她刚才的样子着实也惹恼了林云浦,因此也哼一声,冷冷道:“老五,你有什么话说?要说就赶紧说!”

乔莺儿年轻受宠,多半有些不知高低,兀自犟嘴:“有什么说的?你们都定了,我说话谁肯听!”

“放肆!”林云浦一拍桌子,怒道,“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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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正Ⅱ

林云浦这一拍桌子,不仅乔莺儿,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忆茗、若茗赶紧站起来,垂首侍立,不敢吭声,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黄杏娘刚要劝解,已经听见乔莺儿带着哭腔说:“谁无法无天了?我说什么了?你犯得着跟我这么凶吗?”

林云浦更加生气了。自从那天在街头偶遇那个女子,往事一幕幕重上心头,多少久不曾提起的愁绪、恨意重又绕住他,让他再次陷入懊恼、自责的深渊。偏偏又不能说给任何人。

这几天他心情不快,一直独宿,生意上的事情也无心打理,好在有若茗分担,倒也能偷些清闲,也就是冲着若茗,他才强打­精­神召集家人宣布黄杏娘扶正的事,没想到没眼­色­的乔莺儿居然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别扭。

如今他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哐当”一声踢翻了桌子,厉声喝道:“贱­妇­,你给我闭嘴!别在我跟前找打!”

这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忆茗本来就柔弱胆小,吓得心里怦怦乱跳,手也颤了,若茗见势头不对,赶紧扶住她,半拉半搀拖到屋外,隔着窗户偷偷往里头瞧着。

黄杏娘心惊­肉­跳,不知道林云浦为什么发这么大火,然而又不能不管,只得大着胆子上前对乔莺儿说:“妹妹,你赶紧给老爷认个错。”

乔莺儿的眼泪早从脸上流到了脖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她几时受过这种训斥?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又是莫名其妙,听见黄杏娘来劝,火气全撒在她头上,尖着嗓子叫道:“这下你高兴了吧?从今以后你最大!谁都得听你的!”

黄杏娘有点懵,这是怎么说?幸亏她一向隐忍惯了,仍然温温柔柔劝她:“妹妹先消消气,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你别管她!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家,这些人一个二个让你管成什么样了!简直无法无天!你瞧她还有点温柔贤淑的模样吗?”林云浦见乔莺儿还敢还口,越发大怒。

“老爷,你消消气……”黄杏娘苦苦相劝。

她话还没说完,乔莺儿已经忿忿接口:“我怎么了?又怎么不温柔贤淑了?非得要我忍气吞声,随便你们怎么折腾都认了你才满意是不是?”

林云浦自打发迹以后什么时候见过人拗着他?勃然大怒,站起来紧走两步,扬起大手就要往她脸上搧去,闵柔两个早惊呆了,黄杏娘见已经来不及拦,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合身挡在乔莺儿身前,“啪”一声脆响,五个清清楚楚的指头印落在了她白皙的脸上。

“娘!”若茗惊呼着抢了进来。

“你……”林云浦暴怒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老爷……”乔莺儿吓的紧闭起来的眼睛战战兢兢睁开一条缝。

“老爷,别生气了。”黄杏娘又羞又疼,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转,还得强忍着继续劝解,“乔妹妹年轻气盛,偶尔言语触犯了,您看在她多年服侍的份上,别跟她较真儿,再者生大气,|Qī-shu-ωang|对您的身子骨儿也不好。”

“娘,疼吗?”若茗心疼的掉下了眼泪,一双小手捂在黄杏娘脸上,又不能当着长辈的面跟林云浦吵嚷,哽咽着说,“你别­操­这么多心了,这么多年受的委屈有几个人心疼?”

一句话说到了黄杏娘心坎上,眼泪啪地夺眶而出。

闵柔看见了,没来由一阵心酸,她是正头夫人尚且要受这种气,自己不知能落到什么下场?

刘桃儿嫁过来几年从没见过这阵仗,也有些慌神,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抱着茶盏踌躇不语。

林云浦一巴掌拍下去,气儿消了大半,又见打到了黄杏娘,心里也有些愧疚,又见若茗说的凄楚,不禁有几分伤感,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苦……唉,算了,由着你们闹吧。”

乔莺儿本来在掉眼泪,给这一巴掌吓的忘了哭,又见是黄杏娘挨了打,心里隐隐有几分解气,不觉把满腔的委屈、别扭都抛到了一边,素日的伶俐劲儿又回想起来了,抽答着说:“老爷你消消气,我以后再不敢顶撞你了。”

林云浦此时只觉得万事皆休,懒懒踱回去坐下,懒懒开口道:“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杏娘,我不该误打了你,你回去歇着吧。今天就说到这儿,补办仪式的事,你看哪天合适就哪天办了吧。”

黄杏娘心中的酸楚又加深几分。这个正头夫人的礼,原来还得自己想着­操­办。原来,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若茗扶着黄杏娘回到了厢房。闵柔和忆茗一直送到房内,见她娘儿俩紧紧靠着坐在一起,一脸黯然,都觉得不方便打扰她们,不多会儿便都走了。

若茗遣走了丫头,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母女两个,若茗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娘,还疼吗?”

“不疼。”黄杏娘木然地摇头。

“娘,你太委屈了……”若茗一句话没说完,嗓子又哽住了。是呀,今天是娘的好日子,不多会儿前她还在为娘有了名分欢喜,谁知道片刻功夫就成了闹剧,新夫人挨了打,五姨太出风头,父亲还是那么无情,连句和软的话都没有。

黄杏娘木了半天,忽然笑了:“我这是何苦?你爹爹他,到底能有几分在乎我……”

“娘……”

“自打我嫁过来,一心一意跟着他,服侍他,做妾做小我都认了,可是,茗儿,你不知道,你爹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娘,不是这样的。”若茗又是着急又是心酸,虽然她明知道林云浦对娘并不见得多好,却又生怕娘更加消沉,仍然劝慰道,“爹爹说了将你扶正,他最看重的就是娘。”

“别哄我,我最清楚了。”黄杏娘惨然一笑,“你爹是为了你,他怕委屈了你,这才施舍给我一个名分。若茗,你爹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一语未了,早听见林云浦在帘外咳嗽一声,低声道:“杏娘,你还好吧?”

扶正Ⅲ

若茗听见父亲的声音,虽然有气,还是站起来迎接,只见林云浦背抄着手,一脸郁郁寡欢的神­色­,慢慢踱了进来。

黄杏娘默默坐着,并不像平时一样忙东忙西地迎接他。林云浦觉得没意思,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坐下来道:“茗儿,你先出去,我跟你娘说说话。”

若茗担心地看了黄杏娘一眼,低声道:“爹,娘今天受委屈了……”

“我知道。”林云浦打断她,“你先出去。”

若茗不敢再拗着他,只得慢慢走出去,到门口时不放心地回头,林云浦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若茗只得揣着一肚子犹疑出了门。

林云浦见左右无人,这才柔声说:“还在难受?”

黄杏娘低垂眼帘,轻声道:“我不敢。”

林云浦被这不冷不热的回答刺了一下,讪讪地喝一口茶,又道:“我是失了手,你也知道我不是打你的。”

“我知道。我不敢怨你。”

林云浦觉得无趣,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道:“老五那人狂惯了,其实你犯不着替她受过,现在还疼吗?”

“不疼,多谢老爷关心。”黄杏娘依旧面无表情。

林云浦这次过来,本来是想劝慰她一番,大事化小,以后依旧和气过日子。在他想来,黄杏娘必然受宠若惊,连声谢罪,哪里想到会碰见这种冷淡态度?本来有五分愧疚,慢慢却变成淡淡怒意,沉声道:“我已经说了是失手,你也该适可而止了。”

黄杏娘依旧淡淡的:“我知道了。”

“啪”一声,林云浦再次一巴掌拍到桌上,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放下架子来俯就你,你倒拿糖作醋起来了?”

“我不敢。”

“你!”林云浦气的手都抖了,“好,好,好!连你也跟我闹不痛快,成心让我过不下去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还真不稀罕你闹,大不了以后不进你这屋!”

心里的痛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黄杏娘哽咽着说:“老爷仔细想想,您这一年里头统共踏进这屋里几次?”

一句话说的林云浦哑口无言。他想起来,自从刘桃儿两个陆续进门以后,黄杏娘这西厢房,一年中能来够二十回,就是稀罕事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了话。相对而坐,相对无语。

片刻后,林云浦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黄杏娘的眼泪掉的更快了,不多会儿就打湿了淡青­色­的衣袖。

林云浦把椅子拉近了一些,好看清楚眼前的人。眼角已经有不少浅浅的纹路了,额头上也是,想当年桃花树下惊艳一瞥的时候,她正是如桃花一般娇艳的年纪——她那时的神情,像极了她。

只是,岁月,或者还有忧闷,已将红颜变成了黄发,许多细致入微的情感,永远消失在了多年前的春日。

或许,对她曾经有几分真心喜爱,只是琐事太多,诱惑太多,柴米油盐消磨下来,再深厚的情感也变成浅淡。更何况,他所有的喜爱无非因为她与她相似的神情——如今,连这点也不复存在。

林云浦忽然觉得愧疚,不是因为打了她,不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让她没脸,而是作为丈夫的内疚,他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并未好好待她。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杏娘,别伤心了,是我不好,我过去对你太差了。”

黄杏娘听见这句,无声的哭泣顿时变成抽噎,断断续续说:“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不懂事。”

“别说了。”林云浦拦住她,“今后我留心,多替你想想。”

“别,老爷,你是做大事的,不用跟我一般见识。”

这大约要算是十几年来夫妻俩最亲密的一次谈话。黄杏娘伤心过后,反倒生出无限欢喜:如果一时的伤心能换来此刻的幸福,他就是多打几巴掌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两人情绪渐渐平复,黄杏娘起身给林云浦打了热毛巾把子,擦了脸,又重新换了茶,林云浦呷了一口,觉得味道与以往不同,便问:“茶里头加了什么?”

“老爷一到热天背上不是老长红斑吗?大夫说是因为湿热毒气闷在五脏里头出不来,你又不爱吃凉药,我就弄了莲子、百合这些温凉的东西,煎了汤给你泡茶,我想着药补不如食补,长久喝下去,应该会好些吧。”

林云浦点点头,道:“有劳你了。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行了,你别累着了。”

“不累。”黄杏娘微笑着回答,“只要你好,怎么都行。”

林云浦有点感动,这些妻妾里头,要算杨月娥和她对自己最好,这些年,真是对她太不上心了。

正想着,又听见她说:“老爷以后别太急躁了,身子重要,心平气和的才能把身体调养好。再者老爷一生气,家里就乱了套,像今天的事,两个女儿都吓的够呛。”

一句话提醒了林云浦,便说:“我刚才也正想说,以后你扶了正,凡事不能像现在这样忍让,得做出个夫人的样子,不然她们几个越来越跳脱,你这个家就更难管了。”

黄杏娘有些为难,低声道:“可是,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怎么好拉下脸子来……我忍让一步也就罢了,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有分寸。”

林云浦叹道:“你呀,就是心软。你越忍让,她们越肆无忌惮,我都替你担心。”

“应该不会吧,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她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林云浦摇头道:“你还是过于心软。罢了,家里的事千头万绪,我也­操­不过来这份心,你看着办吧,别太委屈自己就行。”

“不委屈,老爷不用担心。”黄杏娘赶紧回答。

这样说着话,不觉已经入夜,黄杏娘正在忐忑,不知他今晚到哪屋去歇,忽然听见他说:“杏娘,叫丫头打热水洗漱吧。”

黄杏娘这才知道他今晚是要留宿,又惊又喜,赶紧收拾了床褥,端正了香炉,房中高烧红烛,黄杏娘对镜卸妆,漆黑长发一窝丝般拖在腰间,林云浦亲自拿起梳篦替她梳头,铜镜光可鉴人,映出两张不再年轻,却依然有幸福洋溢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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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论辩Ⅰ

林若茗近几天心情不坏。《喻世明言》的雕版部分进行顺利,巾箱本的版子也确定了尺寸,开始动工,全书的绣像完成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虽然饾饤套­色­版还没有眉目,但是以林家书坊的实力,若要动手,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当然,诸多喜事中最让她高兴的还是黄杏娘扶正。

因为是妾变妻,不宜大肆铺排的,况且林云浦父母双亡,又无亲眷,黄杏娘也是一身伶仃,故而那日并没有大肆­操­办,请了杨月娥的远房哥哥主持,亲眷里头唯有刘桃儿的兄弟们来吃了酒,余下便都是自家人。

吉时到时,黄杏娘穿着杨月娥留下的喜服,戴着赤金冠子,由两个喜娘搀着,喜忧参半走出来。彼时林云浦也穿着大红吉服,两人对面而望,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光­阴­就在眼光交错时一闪而过,一时都是感慨万千。

林云浦不计较礼数,原想着这么办完就算了,但是叶水心切切嘱咐过不能太过草率,一定要告祭祖先,因此林云浦请人做了祭文,杨家的舅老爷引着新人拜完先祖,跟着一板一眼念起了祭文,若茗一边听着,不由得眼睛就湿了。

宴席摆了将近十桌,舅老爷与新夫­妇­一桌,自家人一桌,刘桃儿娘家人一桌——这几桌是在正厅里,余下都在花厅,密密匝匝坐着家里使唤的人。因为每人都分到了一份喜钱,因此个个欢天喜地,都在夸说老爷、夫人体恤下情。

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仪式结束,生活照旧,黄杏娘还是整天忙来忙去,林云浦又开始到乔莺儿那里留宿,几个姨娘对黄杏娘也并不见得多几分尊敬,只是若茗看得出,母亲心情极好。

她不知道那天她走后父母两个单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黄杏娘早从心底原谅了丈夫多年来的冷遇,更不知道端卿的母亲黄夫人在得知此事后只说了一句:“这样最好,不然庶出的女儿怎么能嫁入叶家?”

饶是她千伶百俐,彼时却并不知道,一个简单的嫡庶之别曾经误了多少女子的终身。若不是林云浦一直钟爱,为她做好了一切打算,叶家的大门,她这辈子也休想坐着轿子进去。

这天若茗检查了巾箱本的雕版,又将新出的几幅绣像带着,信步到叶家别院探望冯梦龙。

未进门就听见有人说笑,听声音又不是端卿,走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余天锡。

余天锡见到她也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大笑着说:“冯兄,你说的­精­­干­女子原来是她!”

若茗没来得及想他为何在此,先对“­精­­干­女子”这句话琢磨起来。冯梦龙觉得自己­精­­干­,似乎不是坏事,可是这个评价,听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彩,难道他对自己的印象仅止于此吗?

冯梦龙笑道:“你的话里似乎有话呀,难道你们认识?”

“我们最近刚刚认识,林若茗林小姐,对吧?”

“奇也怪哉,怎么你刚到昆山就认识她了呢?莫非你也有书稿交给她做?”

“书稿我倒没有,小弟不才,前些天刚刚输给了林小姐。”余天锡连说带笑,把之前打赌的事和之后登门“挑衅”的事都告诉了冯梦龙,冯梦龙抚掌大笑:“妙哉,妙哉!原来你栽在了她手里!”

若茗看出余天锡与冯梦龙极为相熟,因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你们是老朋友。”

余天锡点头道:“不仅认识,还是好友。你说有多巧,刚才冯兄正在说他东家的女儿如何­精­明能­干­,我正在说最近碰见了一个才情极好的女子,你就进来了,更想不到我俩说的居然都是你!”

“还有更有趣的呢,林小姐,前些天我跟你说的帮我构思《占花魁》的好友,就是这位天锡兄弟。”冯梦龙笑道。

“是他?”若茗一惊,跟着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为何把秦重写成一个追逐美­色­的浮华子弟?”

余天锡一愣,跟着又是大笑:“冯兄,这是怎么说,我还以为接下来要叙叙旧,攀扯攀扯关系呢,居然上来就质问起我来了!”

若茗急急又追问一句:“秦重既然对花魁娘子情深意重,不离不弃,自然是一个仁厚君子,市井中的侠士,为何你要让他因为贪恋美­色­才去接近花魁?”

余天锡不以为然地笑了:“林姑娘,你认为男女之情发端于何时?”

“自然是相知相悦,进而相怜相惜,最后水到渠成。”

“不错。但是,秦重与花魁,一个是卖油的小贩,一个是青楼娇养的行首,敢问林小姐,他们怎么相知,如何相悦,又如何相怜相惜?”

“这……”若茗一时语塞,沉吟许久才说,“我正在想,总有好办法。”

“有什么好办法?”余天锡笑道,“不说别的,就以眼前的事情为例,林姑娘如果不是帮着父亲打点生意,如何会认识亲眷以外的男子——啊,我这比喻有些不恰当了,对不起,是我失口。”

冯梦龙顿时明白他是觉得拿若茗和青楼女子相比较极不妥当,连忙替他开脱道:“林小姐莫生气,天锡一向口快,一时不曾检点。”

“无妨,我知道余公子的意思。”若茗蹙眉道,“只是你说的不对。我虽然不大可能结识陌生男子,但是花魁的身份……嗯,我想结识男子还是比较容易的。”

余天锡见她尴尬的模样,知道她是说青楼女子迎来送往,认识的都是陌生人,心说,纵然你见多识广,到底是深闺女子,青楼这些勾当顶多只是风闻,内里却并不清楚。于是耐心解释道:“花魁虽然沦落风尘,但以她的才­色­、名气,秦重这样的小商人想见她一面,只怕比登天还难。”

“此话当真?”若茗疑道。

“千真万确。想当初我求见慧娘之时,拿了名刺,报了家世不说,还整整花费了纹银二十两,这还仅是茶资。你说秦重这样的贩夫走卒如何能进的了这种高门深院,如何能了解花魁是何等样人呢?”

“你去过青楼……”若茗话一出口,顿觉两颊滚烫,该死,这种丑事怎么好问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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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辩Ⅱ

余天锡看见她羞涩的模样,又觉好笑,又觉有趣,便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男人有几个没去过青楼的!更何况我去青楼,是专为了听慧娘唱一曲《霓裳破》,没什么说不得的。”

冯梦龙也笑道:“林姑娘千万别因此看轻了他。他也算是一个不拘一格的奇人,绝不是追欢逐笑之辈。”

若茗更加害羞,赶紧转移话题:“你说寻常商人见不着花魁,好,这点我信你,但是难道因此秦重便要成为一个贪图容貌的小人吗?”

“非也,”冯梦龙忍不住Сhā嘴,“秦重不仅不贪图容貌,相反还轻财重义。”

“冯兄,我看林姑娘耿耿于怀的始终是秦重爱慕花魁的原因。”余天锡笑道。

“对,我正是在此处不敢苟同。”若茗道。

“林姑娘不妨想想,秦重既然连接近花魁都不可能,他要通过什么方法爱上花魁呢?”余天锡正­色­道。

“这……爱她心地纯净,温柔贤淑?”

余天锡笑着摇摇头:“既然连见都见不到,如何知道她心地纯净,温柔娴淑呢?更何况我听冯兄说过,你曾经批驳过秦重爱慕花魁才艺的说法,这点我极为赞同,对于一个小商贩来说,琴棋书画这些技艺,恐怕远不如持家理财重要。”

若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余天锡见她认同,又道:“他没法接近她,也不知道她的才艺和­性­情,还有什么能让他们联系在一起呢?唯有慕­色­一途。秦重是男子,男子见了美貌女子不会不动心,我觉得唯有如此才说的通,秦重爱上了花魁的美貌,千方百计接近她,接近以后了解了她的品­性­,进而怜惜、容让,最终赢得花魁芳心。”

“可是,可是……”若茗喃喃半天,一句话却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爱情可以是这么粗俗的开头吗?

冯梦龙见她已有认可的表情,赞道:“天锡说的不错,我看林小姐差不多被你说服了。”

余天锡淡淡一笑:“我看未必,林小姐一脸踌躇,恐怕还有许多不赞成的地方。让我来猜猜为什么——是了,刚才你口口声声说秦重不该爱­色­,我想小姐是觉得因此相爱太过世俗了吧?”

“对!”若茗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

余天锡与冯梦龙相视一笑,余天锡道:“许多事,大约事实总不如想象来的美好吧。爱­色­虽然是男子的劣­性­,不过也确实促成了许多好姻缘。比如慧娘,如今就从良嫁了一个商人,那商人为了她誓不再娶,虽然他最初的确是爱上了慧娘的美­色­,但如今对她那么好,我想许多事情也就不必深究原因了。”

冯梦龙也道:“世事总不能全如人意。比如慧娘,如果一直计较那人是不是只爱她的容貌,恐怕也不会极早脱出风尘,更不会发现慕­色­最后竟能变成真情。所以戏文里说,一床锦被遮羞丑,不管当初如何,有一个好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若茗哑口无言。他们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然而,果然都是这么**­祼­,没有一丝美感吗?

冯梦龙此时兴致已过,见到若茗放在一边的绣像,津津有味翻看起来了,随口道:“《醒世恒言》差不多也完稿了,我再润­色­修改一番就可以给你了。”

余天锡却仍然留心若茗的神­色­,见她只是闷闷地低着头思量,笑道:“还是想不通吗?”

“不是。”若茗微微蹙眉,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愁闷,“只是,都说开了,让人没了想象。”

余天锡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想象?想象什么?”

若在平时,若茗必定不会再说下去,毕竟跟余天锡相识不久,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况且,一个女儿家跟他怎么好推心置腹?只是此时惆怅莫名,未加斟酌便说了开来:

“关于男女之情,我虽然所知甚少,但据平日里听来看来,更有冯先生集子里写过的那些,多是单纯美好,才子佳人。如今《占花魁》这篇,虽然因为男女主角身份不同,可是,难道因此便要成为一段俗不可耐的故事吗?我想不通。”

余天锡听后沉吟半晌,谨慎答道:“男女之情,我却也从未涉足。但据临川汤显祖先生说来,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想这才是一个‘情’字最关紧的所在。《牡丹亭》你看过了吗?”

若茗摇头。

“原来你没看过。”余天锡若有所思,“闲时不妨看看,极好的词藻。不要说秦重与花魁,便是杜丽娘、柳梦梅这种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也都是因为慕­色­而生情,渐渐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可见‘­色­’字虽然粗鄙,与‘情’却密不可分,大体总是美­色­先打动了人的心肠,之后才留意才情,成其好事。”

“果真如此?”若茗半信半疑。

“果真如此。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余天锡呵呵一笑,“其实以我看来,倒是合情合理的,比如我拜访慧娘,就是因为朋友都说她­色­艺双全,不仅弹的一手好琴,而且容光绝世,闭月羞花。如果她琴技天下无双,偏偏相貌丑陋的话,我纵然仰慕,应当也不至于非要求见吧。我以己度人,私下里觉得多数人还是逃不过美­色­一关。”

若茗有些脸红。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说话口无遮拦,不多会儿功夫见慧娘的事已经说了几遍了,难道去青楼很值得夸耀吗?

余天锡见她不回答,只当她已经被说服了,有些得意,又道:“譬如看见一朵牡丹,自然先看它是否花形漂亮,香气馥郁,哪里会关心它生长了几年,又是谁人种的呢?”

若茗忍不住反驳道:“此话也不全对。照你的意思,人人都只贪图美­色­的话,无盐岂不是要一辈子埋没在乡下,又怎么能做了齐国的王后呢?”

“这个……”余天锡被问住了,认真想了一会才说,“不管怎的,若想引人注意,容貌当然是头一个关卡。”

“我记得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一段公案,文君是听了一曲《凤求凰》以后被司马相如打动的,并非见了他的相貌啊!”

“这个……”余天锡苦笑,“你好像总是有话来驳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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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辩Ⅲ

余天锡话一出口,若茗顿时红了脸。想想确实如此,自相识以来,好像一直在为了某件事争辩,虽然每次都是无心,可是一总说起来,更像是有心跟他过不去似的,真是冤枉煞了。

想到这里若茗赶紧说:“余公子切莫多心,我只是一时没有想通,不觉罗嗦了几句,并不是有心跟你为难。”

余天锡笑了笑:“我知道。换了前几天与你不相识的时候,或者会误解你是针对我,如今既然是朋友,说什么都无妨。”

只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茗听着总有几分嗔怪的感觉,心里更是不安,继续解释道:“我没怎么出过家门,也没正经读过书,许多事一知半解,只是胆大敢说,说的错对倒统统顾不得了。如今在余兄面前班门弄斧,好笑的很,余兄多包涵吧。”

余天锡摇摇头:“你还当我是前几天与你争论的面红耳赤,死不服输的那个人吗?那你真是看错我啦。我并非怪你与我针锋相对,只是我的初衷是强调,大多数情况下男女相悦的起因是因为慕­色­,而非慕才。”

若茗本来怕他心存芥蒂,这才忙着解释,如今见他仍然认认真真、就事论事,方才放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如此是我多心了,余兄莫怪我。”

余天锡道:“你要再忙着道歉,倒真是生分了。不过我还是坚持刚才的意见,男女相悦,最多的是起因于慕­色­。”

“可我始终认为,必定有另一种原因,容貌并不是最重要的。”

余天锡大笑:“你真是固执。”

“你难道不是吗?”若茗也笑。

“好啦,看来我说服不了你,我保留意见好了,《占花魁》怎么写,还是由冯大才子拿主意吧。”

“若是冯大才子决定用你的说法,那我就只能腹诽了。”

两人说完后相对而笑,余天锡招呼冯梦龙道:“冯兄,你说你要用那个说法?”

冯梦龙一直在翻看绣像,脑子里想的尽是刻书的事,刚才两人论证了那么一大篇,他居然只字未闻,如今听见余天锡问他,茫然道:“什么说法?”

“《占花魁》呀,究竟要秦重做一个俗人,看上了花魁娘子的美貌,还是要他做一个雅人,不爱美貌爱人才?”余天锡笑嘻嘻的。

“我也没说秦重是个雅人呀,只是觉得他只为了相貌有些别扭。”若茗赶紧补充一句。

她论争了多时,先前的惆怅、失落大半已经遗忘,一门心思放在故事上,倒把自己的烦恼撇去了。

冯梦龙反应过来,呵呵一笑:“我觉得天锡的主意有道理。”

“看来我是孤掌难鸣了。”若茗边笑边说,“改天得了闲空,我自己也琢磨出一篇来,再要你们评一评。”

“这可让人为难了。”余天锡故意皱着眉头,作出苦闷的样子,“三言的名字都拟好了,你又多出来一言,让我想想给你这部大作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有了,《林氏妙言》!”

冯梦龙抚掌大笑:“妙极,这样我倒要担心了,如果跟我的书串成一气还好,万一林姑娘一时兴起跟我打擂台,我岂不是要成滞销货,不妙,大大的不妙——哎呀,不对,我的书也是给你家做,想来你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若茗被他们逗的直笑,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因道:“别取笑我了,若我能有冯先生的生花妙笔,那我就天天烧香拜佛,大念阿弥陀佛了。”

“过谦了,我觉得你不妨试着写写,以你的聪颖,定然出手不凡。”冯梦龙认真地说。

若茗经他一夸,心里甜丝丝的,羞涩道:“先生过奖,我哪里有那能耐呢。”

说笑了一会儿,冯梦龙正­色­道:“刊刻的事现在怎么样了?要多久能见到书?”

若茗一五一十将几种版本的想法说了一遍,又道:“若是普通本子的,再有一个月就能完成雕版,巾箱本的再有两个月。只是全图­精­制本还要再慢些,书坊近来活多,套­色­那边忙不过来,而且现在缺少画师。”

“怎么,梁云林还没找到吗?”余天锡问道。

“杳无音讯。”若茗有些忧虑地摇摇头,“小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梁师傅出了什么事,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要不明天一起去找找他?”余天锡跃跃欲试,“左右你我都想见他,不如早些行动。”

“可是根本不知道他家住何处。”

“昆山统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也找到了。”余天锡自信地笑道,“明天找不到后天再找,总会有人知道他的底细,除非他凭空消失了。”

“也只能这样了。”若茗想到套­色­部诸多事务,又想起李良柯的小算盘,也觉得必须尽早找到梁云林接手。那天他似乎是朝出城方向去的,应该就在附近城郊居住。

正说着忽然听见端卿的声音:“若茗,是你在嘛?”跟着就见端卿跨进门来,一愣神,“余公子?怎么,你也在?”

余天锡哈哈大笑:“叶兄没想到我如此神通广大吧?连你家的别院我都不请自来。”

若茗笑着将事情原委说了一编,端卿道:“果然是缘分前定,再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今天这顿饭必然是少不了了。”

几个人约了晚上一起到烟霞楼,正在随意谈论,忽见余天锡的书童进来,奉上一张请贴道:“少爷,有人到客栈送请帖请你。”

余天锡接过来边看边念:“丁丑日晚谨于凤来阁略备薄酒,为贺公子来昆并赏玩月华,盼迎大驾。丁仲元。”

“丁仲元?不是知县大人吗?原来你认识他?”若茗奇道。

冯梦龙在旁道:“丁丑日,那就是今天晚上?看来这顿饭又吃不到一处了。”

端卿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疑惑,这余天锡出身大家看来是没错了,只是怎么连知县也这么恭恭敬敬请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倒是余天锡自己,满不在乎笑道:“我来了几天他才想起来请我,消息够慢的。也罢,今天聚不成了,下次吧,总有机会。”

他边说边往外走:“我回去准备一下,先告辞了。对了,冯兄,嫂夫人托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前两次都忘了,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

若茗耳边“嗡”的一声响,顿时如遭雷击。

端卿看看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止住。

十三 燕集Ⅰ

若茗到家时,黄杏娘递过来一张帖子,道:“好生奇怪,居然有人下帖子给你,我就先看了,是请今晚到凤来阁吃酒的。你几时结交了这些朋友?”

若茗恍恍忽忽接过来一看,淡红帖子上只有一句话“置酒凤来阁,恭候大驾。柳眉妩。”

“原来是她。来人说了是今晚吗?”

“来了一个丫头,明说是今晚,要务必交到你手上。这个柳眉妩是什么人?”黄杏娘不无担心的问。

“新结识的一个朋友。”

“听名字是女人,什么来历?怎么会在酒楼里摆酒请你?”

若茗头一次对母亲的追问感到厌倦,或许真的是累了。强打­精­神回答:“是女人。最近才认识,也不太清楚来历。人很好。”

黄杏娘蹙眉道:“我总有些不放心,年轻女儿家不好老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况且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不然找个理由回绝了?”

若茗此时无情无绪,于是答道:“那就罢了,都听娘的。”

待出了厢房,漫无目的在园中走着,忽然悲从中来,心内酸楚,眼中却并没有泪,只是茫然看视熟悉的景致,茫然走着,脑中一片空白。

后来听见忆茗叫她,呆呆回望时,见她从亭边起身,轻声问:“今儿去哪里了?”

若茗答道:“不过是书坊,后来去了叶家别院。”

“可曾见到叶公子他们?”

若茗漫不经心点点头,道:“姐姐,我想往前面再走走。”

忆茗见她一张小脸白的奇怪,担心地问:“是不是热风扑着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没事。”若茗勉强笑了笑,再不说话,闷头继续往前走,留下忆茗在身后莫名其妙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只是片刻,听见豆丁笑嘻嘻的声音:“小姐,叶公子找你来了。”

叶端卿匆匆走来,担心地看了看她,道:“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没事。”她懒懒摇头,“怎么,书坊里有急事吗?”

“这倒不是。”端卿从袖中取出一张请贴,“我和冯先生都收到了柳眉妩的帖子,约在凤来阁,我猜她肯定也给你下了帖子,就过来看看。”

“她确实也给了,不过娘说别去了。”

“那你就不去了?”端卿望着她,“好吧,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托冯先生替咱两个致歉吧。”

“不好,那样她肯定大失所望,你还是去吧。”

“没关系,有冯先生在,料也不会冷场。上回便是她两个谈的投机些。”

若茗苦笑,不错,他与每个人都很投缘,绝不单只我。

端卿见她不回答,也便不再开口,只是随着她的步子,与她并肩慢慢走着。

林家花园不大,不多时就走了一圈,若茗回过神来,道:“你不回家吗?”

“我陪你走一会儿。”

若茗此时不知是烦是忧,轻叹一口气,随即又沉默。

走到第二圈时,忆茗匆匆走来,道:“若茗你怎么了,我见你不停在园里走动,怎么也不带叶公子到前面去见母亲?”

端卿抢先道:“若茗妹妹似乎有些暑热,在园子里走走散散就好了。叔母那里我刚来时已经拜见过了。”

忆茗羞涩回道:“原来见过了。若茗要是不舒服,我叫人去请大夫吧。”

若茗恍惚听见了,赶紧拦住:“没事的,只是有些烦闷,待会儿就好了。”

忆茗听她这么说,又见端卿也没着急,于是便不提找大夫的事,反倒陪着散步起来。三人虽站的极近,却总没有多余的话,若茗走了一回,见总是尴尬,便道:“我已经没事了,待会儿便回屋去,你们也歇着吧。”

端卿定睛看了看她,慎重说道:“你气­色­还是不太好。不然还是请大夫来瞧瞧?”

“没关系。”若茗有些急躁,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他两个偏要陪,让人更加烦闷起来。忍不住道:“你回去吧,伯父等的急了。”

“你忘了么?才说要去凤来阁赴宴,所以在家父跟前告了假,如今既然不去了,倒正好有时间多待会儿。”端卿微笑道。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准备走,越发觉得不自在,只是又不好撵他,想想再待下去恐怕娘亲也要赶出来问长问短,­干­脆道:“既然这样,我还是跟你去凤来阁罢了,在家也没事做。”

端卿眼睛一亮:“如此极好。该出去散散闷。”

若茗勉强笑了一笑:“不过要早些回来。”

忆茗在边上听着,几次想问,又不好意思张口,忽听端卿对她说:“忆茗妹妹若有兴趣也一起去吧。”

忆茗心头一喜,忍不住笑了:“去哪里?什么事?谁请你们?”

“一位新结识的朋友,也是女子。”端卿本来只是随便问了一句,再料不到她居然有兴趣,于是解释道,“她忽然下了帖子请客,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去……合适吗?”忆茗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应该没问题,我看眉娘也不是拘泥小节的女子。”端卿笑对若茗说,“有忆茗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都好。”若茗心思不在此事,忙忙回答。

忆茗欢喜了一半,听见这话心里没来由一沉,原来他请我只是为了陪妹妹?

三个人说定了,便一齐到黄杏娘那里告了假,叫了三乘轿子,慢悠悠向凤来阁走去。

凤来阁也是临水而建,而且是四面临水,若是凭窗而立,放眼望去,只见水天一­色­,波光浩淼,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因为风景绝佳的缘故,昆山的富户夏日最喜在此处宴请宾客,酒楼的生意向来十分兴隆。

若茗三个人下了轿时,见到凤来阁前不是小二伺候,反而是青衣小帽的仆役一左一右站着守门,都有些奇怪,到门前验看了请贴,进去后发现偌大的厅堂里静悄悄的,天井里新搭了尺把高的戏台,台前簇着鲜花,端卿便道:“煞是奇怪,今天难道只有眉娘和余公子两桌筵席?怎么又搭了戏台?”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叫道:“叶公子、林小姐,请往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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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停更,专心过年:)

燕集Ⅱ

三人看时,发现是柳眉妩两个大丫头中的一个,只是不知是清儿还是篆儿。

那丫头一行小碎步走近,万福道:“叶公子,林小姐,我家小姐命清儿在这里等了多时了,小姐在二楼呢。”

三人跟着清儿上了楼,迎着楼梯放了一架屏风,转过屏风才发现,平时隔成小间的大厅把隔板统统拆了,仿着古时宴饮的样子排了两行春台,牙箸和看菜都已经摆上,台前又是高背椅子,暗青椅搭。

正中两席,柳眉妩笑吟吟坐在次席上,正位上是一个白脸孔,小眼睛,微有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若茗姊妹并没见过此人,端卿却认得正是昆山知县丁仲元,赶紧施礼道:“老父台近日安好?在下给您请安了。”

丁仲元笑道:“免礼,解元公先坐吧。”

若茗听他叫出“老父台”三字,便知是县令,赶忙行礼,听见柳眉妩在边上介绍说:“丁大人,这便是我请的客人。”

若茗闻声道:“民女林若茗参加丁大人。”

“不必多礼,你也坐吧。”丁仲元一时瞧不出她的来历,含糊答道。

忆茗哪里想得到出来吃顿饭居然会碰上县令,羞答答行了礼,见端卿挨着丁仲元右手边坐了,赶紧跟过去坐在挨着一桌,若茗便挨着她坐了。

丁仲元待众人坐定,笑呵呵道:“眉娘,看来你今儿请了不少人啊,连叶解元都被你请来了,还有哪些大人物呢?这两位姑娘,是解元公介绍一下,还是你来?”

柳眉妩笑道:“眉娘不过是借着大人请客,作个便宜东道罢了,哪里敢大张旗鼓请那么多人呢。还有一位冯梦龙冯大才子没到。这几位朋友都是近来结识的,说实话眉娘自己也没闹明白几位的履历,连解元公的名号也是听大人说起才知,就不敢妄加雌黄了。还是叶公子说说吧。”

丁仲元笑眯眯地瞧着端卿,端卿只得将若茗两个的家世介绍了一遍,正说时便见到冯梦龙摇摇摆摆进来,向着端卿道:“你们来的倒早。”

若茗乍一见他,不觉面红耳赤,心头突突乱跳,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稍微平复以后,冯梦龙已经与丁仲元厮见已毕,挨着她坐下了。

若茗当此之时,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越发心烦意乱,恨不得挪到对面去,只是不能开口,不能形于颜­色­,心中的煎熬、痛苦,便如在滚油锅里走了一遭,自己也觉得面­色­有异于平常,只得深深把头低着,只盼别人不曾留意。

幸好此时其他人正顾着寒暄,并没有注意到她。

丁仲元道:“冯兄高才,在下仰慕已久,没想到托眉娘的福居然有幸相见。哎,冯兄怎么能坐那里呢,这边的首席唯有你才好坐。”

冯梦龙呵呵一笑,道:“在下坐这里就挺好。不是还请了余兄弟吗?怎么不见他来?”

丁仲元奇道:“你也认得余公子?”

“在下与余兄弟是多年的朋友。”

丁仲元惊喜道:“如此说来真是天缘巧合!余公子的父亲是我的恩师,这次他悄没声息过来,事先也不打招呼,我近日才知道,真是失礼的很哪,希望余公子不要计较才好。对了,先生近来可曾见过我的恩师?”

“我与天锡虽然熟识,却并未见过余世伯。”冯梦龙笑道,“天锡家在无锡,前些年曾到长洲游学,所以我俩才得以结识,还没有机会去拜望余世伯。”

说话间陆续又有七八个人进来,都是县里的头脑以及有名望的乡绅,挨着丁仲元右手一溜儿坐下来,互相招呼询问,看来都是丁仲元请来作陪的。

冯梦龙见都是陌生人,悄声对若茗道:“幸亏我坐在你旁边,不然跟这些人可有什么好说的。”

若茗见他没事人一般,越发难过煎熬,只得勉强答道:“早知这么多人,便不来了。”

端卿一直在留心观察,见柳眉妩与丁仲元言来语去,谈的甚是投机,丁仲元举止之间对柳眉妩也十分礼遇,越发想不清这女子的来历。又想到丁仲元口口声声称呼余天锡的父亲为“恩师”,丁仲元是庶吉士①出身,看来余天锡的父亲在朝中应当颇有地位,只是现时朝中的官员,并没有姓余的,余天锡又是什么来历?

正然想着,忽然见丁仲元满面笑容地离席,口中道:“余公子,总算来了!”

左手边的一­干­乡绅都站起来,一起向门外望去。只见余天锡一身潇洒白衣,­干­净利落的头髻,没有戴巾帻,羊脂玉簪边上垂下两条鹅黄丝绦随意搭在肩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他见丁仲元亲自起身迎接,淡淡一笑,朗声道:“小弟来迟,有劳丁大人久候,恕罪,恕罪。”话虽说的客气,语气中一种理所当然的模样,却让人一听就知他并不在乎来的有多晚。

丁仲元赶紧回答说:“余公子客气了,没有晚,一点儿也不晚。”说着,将他迎到自己席上,左手坐下了,亲自斟一杯酒,道:“恩师近来可好?”

“家父这些日子应约在东林书院讲学,我去看过几次,想来是心情舒畅的缘故,红光满面,倒比在家时看着还康健些。”余天锡笑道。

丁仲元以手加额,一副十分庆幸的模样:“太好了,恩师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学生也就放心了。”

余天锡看看他,又是一笑:“难为你一直惦记着。家父也常说起你,只是总抽不出工夫,难得过来看你。”

“哎呀,折杀我了,理应是我前去探望,怎么敢劳恩师大驾!”丁仲元诚惶诚恐,压低声音道,“听闻近来圣上有意请恩师等老宰辅重回朝中,辅佐大业,不知恩师怎么看?”

端卿坐的近,听见了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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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收藏没动了,恨哪,咳咳

燕集Ⅲ

原来当时的这位圣上万历皇帝,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会“做”皇帝的主儿。自从张居正①逝世,万历皇帝没了惧怕,几十年间朝臣见到他的次数那是屈指可数,整天躲在深宫之内,不上朝不问政事,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小金库里又攒了多少金银。

不问政事也就罢了,还怕花银子,­干­脆连官员也不任命,到后来就连六部尚书这种一时一刻离不了人的官职也常年空缺,六部只有一位尚书,忙的焦头烂额,辽东战事②告急的时候,吏部尚书率领众大臣在永华宫门外跪了一天请皇帝上朝,皇帝大人还是不肯离了自己的安乐窝,着实令朝野寒心。

若说有了这样的“圣上”,朝廷本该无事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官员虽少,帮派却多,纷争不断。自从东林党兴起,其他各派像齐党、浙党、楚党③也应运而生,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后来东林党声势渐大,齐楚浙三党虽有罅隙,大体的政见却还一致,于是联手对付东林党,利用各种机会排挤东林党人,万历末年时,许多东林党人都被挤出了朝廷,散布江浙一带讲学、论道。

端卿想起的这个人,就是东林党一员­干­将,十几年前的浙江道御史余应升。

余应升是万历二十五年的二甲进士,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后循例补浙江道御史,在任时刚正不阿,官声极好,在东林党也有极高的地位。后来齐楚浙党利用京察④罢免了一大批东林党人,余应升愤而上书,却被三党中人压下奏折——当然,即使不压“圣上”也不会看的。余应升久久不见回应,愤而辞官,这回倒是很快就准了,“圣上”对于这种替省银子的事一向不遗余力。

余应升虽然下野,威望却不减当年,况且他连续几年担任会试⑤主考官,门生遍天下,这种隐形的势力也不可小觑。比如现在这位昆山县令丁仲元,便是在他手里考取的功名。

端卿想到这里,更加断定余天锡便是余应升的公子。也唯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出身,余天锡才会如此高才,又如此高傲。

此时余天锡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侧耳听丁仲元小心翼翼,又不无得意地说:“下官虽然僻处昆山,朝中却也有几个朋友,近来下官连续听见消息,说是圣躬有违,接连几回传召御医入宫诊治。又听说方从哲大人趁机劝圣上补充官员,圣上颇有首肯之意。方大人虽然与东林士人不大和睦,其他吏部官员到多有与我们声气相通的,看来这次恩师还朝有望啊!”

余天锡笑道:“丁大人消息灵通的很哪。我倒没听说过。我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家父与朝中人士也多年没有来往,这些事情还是你们清楚些吧。”

“哎呀,公子这就是过谦了。”丁仲元听见余天锡夸他消息灵通,又是得意,又是激动,“下官官小力微,真正机密的事也听不到,只是我想,以恩师的身份、地位、名望,还朝是迟早的事。”

“家父这些年不在朝堂,倒是潇洒的很,即便朝廷下诏,也未必肯回去呢。”

丁仲元一愣,赶紧说:“恩师肩上这副重担,轻易卸不得。朝中没有恩师主持,谁不说缺了要人呢?即使恩师心里想着要闲云野鹤潇洒一回,只怕形势也不允许。”

余天锡笑道:“今晚的月­色­很好啊。”

丁仲元又是一愣,此时临水的窗户都未打开,怎么能看得见月­色­,又怎么知道月­色­极好?

他惶惑了一瞬,跟着反应过来:这些朝廷秘事,都是自己费尽心力打探到的,县里这些官吏和乡绅根本不知道。如果肆无忌惮在这种场合讨论,万一消息传出去,会不会搅得人心惶惶呢?看来余天锡是不想让自己继续谈论,故意岔开话题。

他自以为明白了余天锡所想,赶紧大声说:“哎呀,果然是好月­色­,怎么能辜负了呢?来人,把四面窗户都打开!”

几个丫鬟赶紧把窗户一一打开,水气荷香立刻浸润进来,此时天井中丝竹声起,众人沐浴着月­色­,欣赏着美妙乐声,顿时如置身仙境,心旷神怡。

两排青衣小鬟流水价上菜,丁仲元满斟一杯酒,站起来朗声道:“今日下官有幸,请到了余公子,又有冯先生和叶解元这些嘉宾。虽然酒席不好,还望各位担待,尽欢而散。我先饮一杯,祝恩师他老人家身体健康!”

余天锡听见提到父亲,赶紧站起来,饮­干­了杯中酒,道:“多谢丁大人。”

丁仲元一脸惶恐,连说“不敢,不敢”,又对柳眉妩道,“眉娘,你不是说带了绝好的琵琶艺人吗?请来弹一曲助兴吧!”

柳眉妩嫣然一笑:“好,就来。”

若茗听见这话,心里一动,莫非是琴默?

果然便见到琴默抱着琵琶走出来,后面跟着她的爷爷,两人施了礼,坐下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弹奏起来。

众人屏息听着,冯梦龙凑过来低声道:“琴默这孩子天分极高,不知道为什么她拗着不肯去叶家,若是得了叶兄指点,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若茗见他凑过来时,已赶紧往边上躲了躲,只是哪里躲得过?强忍着心中煎熬,低声答道:“对。”

抬眼时见到琴默微微侧首闭目,陶醉在乐声中,若茗没来由地想起了乔莺儿,有一次乔莺儿坐在窗下打盹,便是这副模样。

这个想法让若茗觉得莫名其妙,一直觉得琴默像谁,可怎么竟是乔莺儿?

若茗心里对琴默很有好感,可是乔莺儿那个人,便没什么可取之处了。这种相似让她觉得有些意外,有些不服,于是越加留心盯住琴默,期望能找出更相似的人。

正在出神,忽然一人来到身前,笑道:“我敬你一杯。”

注:①张居正:万历初年首辅,为人端正严肃,主政期间国运昌盛,万历帝极为畏惧,待其死后,万历帝始敢任意胡为。

②辽东战事:万历末年,满清进犯辽东,一度形势危急。

③万历中期,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革职后与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讲学,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时人称之为东林党。另有东林党政见不合的部分朝臣称为齐党、楚党、浙党,均以首领的籍贯命名。

④京察:明朝制度,每6年考察在京任职的官员一次,根据其政绩、品行,决定升迁、降调或罢官。京察中被罢官,终身不再起用。

⑤会试: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的中央考试。乡试次年举行,由礼部主持,皇帝任命正、副总裁,各省的举人及国子监监生皆可应考。

燕集Ⅳ

余天锡端着酒杯,挨次敬过丁仲元、柳眉妩和众乡绅,这才来到熟人跟前,先敬端卿,道:“我们是旧相识,迟些敬酒,解元公不介意吧?”

端卿笑答:“余兄弟客气。”随即满饮了一杯。

到忆茗时,忆茗浅浅抿了一口,红晕满面。端卿心思细密,赶紧令人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若茗先是为了冯梦龙坐在身边神不守舍,后来又留心看琴默像谁,这些人敬来敬去热闹了半天,她居然没看见,猛然见到酒杯伸到眼前,又听见余天锡说“我敬你一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原想抿一口了事,凑到­唇­边时却鬼使神差,咕嘟咽下了一满杯。

余天锡与她相识未久,并不知道她的酒量极浅,见她满饮一杯,错以为她能喝,笑道:“看来林小姐兴致很高啊。再来一杯。”说着又斟满了,自己先­干­为敬。

若茗此时就像有鬼牵着,不由自主又是一杯。余天锡见她又­干­了,兴致更高:“三杯为敬,我们再饮一杯。”

端卿赶紧过来劝阻:“若茗量窄,不能再喝了。”

余天锡笑笑地看着他:“解元公此话当真?我怎么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没事。”若茗笑了一下,仰首又是一杯。

冯梦龙不知就里,抚掌大笑:“林姑娘好酒量,果真豪迈!天锡,改天我们再约林姑娘一次,不醉不归!”

“我也这么想。”余天锡笑道,“就怕林小姐把咱两个都喝倒了,到时候就丢人丢大了,看画比不过她,难不成连喝酒也不如她?”

若茗三杯酒下肚,胃里就像一把火烧着,又热又辣,极是难受,偏偏头脑一片轻飘,原本低落的情绪也高起来,腿软的站不住,索­性­坐下了,笑道:“好,不醉不归,我早想尝尝吃醉的滋味了。”

唯有端卿知道她已经多了,担心地看着她,轻声道:“若茗,空腹喝酒最易饮醉,你先吃点东西。”又嘱咐丫鬟去拿醒酒汤。

柳眉妩远远瞧着,抿嘴一笑,对丁仲元道:“林小姐眼皮都红了,一看就是不能喝的,你那位余公子真是眼拙,糊里糊涂把人灌醉了。”

丁仲元沉吟道:“不知这位林小姐与天锡公子是什么交情……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林府拜望一下?”

柳眉妩见他如此心急想要跟余天锡拉近关系,忍不住一笑,道:“丁大人自己决定吧。不过以我的愚见,少年男女私下里的往来,府上多半不知,何必多生枝节?”

丁仲元皱着眉头道:“我派人打听过,天锡公子来昆山不过是十天之内的事,按理说跟林小姐之前应该不相识。也或者两家早有交往,此次特地相访?如果是这样,我不闻不问,岂不显得失礼?”

柳眉妩眼波一转,看见端卿正小心翼翼端着醒酒汤往若茗手里送,心道,我看倒是这位解元公跟林小姐跟要好些,至于你的天锡公子,恐怕还真是初相识。但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见丁仲元一心一意拉拢余天锡,犯不着泼他的冷水,于是道:“有理。大人说的极是。”

丁仲元见她如此说,得意一笑:“眉娘,林小姐是你请来的客人,我还要多谢你呢。不如你再替我引见一下,她毕竟是女儿家,我不好唐突。”

柳眉妩看出若茗已经不胜酒力,便道:“也不必急在一时,余公子他们正说笑的高兴,不如等余公子回来了再说。”

“也好。”丁仲元点点头,道,“我去招呼客人,眉娘,你自便吧,我跟你就不客气了。”

待丁仲元起身敬酒,柳眉妩想了想,来到端卿席上,笑道:“解元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端卿道:“眉娘客气了,有话但说无妨。”

柳眉妩笑着瞥了琴默一眼,道:“还不是为她?上次别后,我仔细想过,若有你家老爷指点,对她来说定然最好。不然跟着我萍踪浪迹,能有什么结果?她那个执拗脾气,我说了几日才略略有些活动,我来向解元公讨个主意,怎么能让她见到叶老爷一面,真心钦慕,到时候再说什么就容易了。”

“这个容易,改天我在寒舍略备薄酒,就请眉娘带着她过去,家父是极好说话的人,见了她的才华,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不知你们寓所在何处?我如何去请?”

“蒙丁大人好意,将白衣庵左近的一处花园借给我暂住,解元公若要找我到那里……”

柳眉妩还未说完,端卿忽然瞧见若茗又与天锡对饮了一杯,一急之下顾不得别的,赶紧去拿下若茗手中的酒杯,对着天锡道:“天锡兄弟,委实不能让她再喝了。”

天锡笑吟吟道:“你也真是的,林小姐还没说不能呢。”

话音未落便见若茗以手支颐,闭着眼睛不再说话,显见是酒劲上来,有些迷糊了。

冯梦龙笑道:“原来是程咬金的斧头前三下,把我们都蒙过去了。”

“没事吧?”端卿焦急地在若茗耳边问道,忆茗见他靠的太近,心内一阵慌乱,赶紧凑过去扶住若茗,柔声道:“妹妹,你没事吧?”

若茗闭着眼睛,只是笑着摇头。

柳眉妩笑吟吟的瞧着,心说,这一出热闹戏文,究竟要唱到什么时候?瞧这样子,丁仲元的酒,恐怕今天晚上是敬不出去了。

正在忙乱间,忽见林福带着豆丁、观棋两个,快步走来,躬身向端卿行礼说:“我家夫人差我们来接小姐回家。”

端卿松一口气,道:“极好,我向主人告个别便跟你们一起走。”

天锡叹道:“刚刚有些兴致,偏你们都要走。也罢,明儿我去找你们,咱们一同寻访梁云林去。”

端卿向丁仲元告罪先退,豆丁与观棋扶着若茗,慢慢走下楼来。看着两个女孩儿进了轿子,端卿刚松一口气,忽然若茗掀起轿帘,轻声道:“哥哥,我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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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我还有假,不然今晚肯定很悲哀……

十四 终身Ⅰ

凤来阁前,波光伴着灯光,水­色­倒映月­色­,微风细细,送来楼内阵阵雅乐,反扰的端卿一阵阵心慌意乱。

只是他的慌乱若茗并不知道,她只是凭着酒后的任­性­,掀开轿帘,柔声央求不要回去。

端卿左右为难。由着她留下?她酒意已有**分,如何放心得下?送她回去?眼看她双颊酡红,眉目间一种娇俏柔媚,让人如何忍心拒绝?

忆茗探头出来,道:“妹妹醉了,早些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若茗闭着眼睛,嘴角兀自噙着一丝笑,“你先走。我要吹吹风。”说着扶着轿柱,竟是要下轿。

端卿吓了一跳,赶紧赶过来时,豆丁眼疾手快,已经扶住了她。她­唇­齿间犹有酒香,喃喃道:“我不想回去。哥哥,别让她们送我回去。”

端卿只觉心头一荡。如何挡得住她这般软语央求?不由自主回答道:“好,咱们不回去。”

“叶公子……”忆茗微蹙双眉。

“忆茗妹妹,你先回去吧,跟叔母说一声,待会儿我送若茗。”

“可是……”忆茗犹豫了片刻,道,“那我也留下吧,跟你们一起走。”

“不用了,你们都不回去,叔母等不着消息,白白担惊受怕。”端卿说着亲自替忆茗放下轿帘,隔着帘子又嘱咐道,“妹妹一路小心,我很快就送若茗回去。”

轿帘落下来,忆茗眼前的灯火辉煌瞬间变成灰暗。她咬了咬嘴­唇­,黯然垂头道:“我走了。”

说话之间,若茗扶着豆丁,已经向水边走了几步。端卿看忆茗的轿子离地,赶紧赶过来,欲待伸手相扶,又觉不妥,只好紧紧跟着,不离左右。

转过芍药丛,又走过一带浅水,若茗忽然推开豆丁,道:“你别跟着,我自己走。”

豆丁为难地望着端卿,端卿叹气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跟着就行。”

紧紧跟着,眼看她分花拂柳,来到芙蓉树下,捡了一个石墩,一矮身坐下了,低垂着粉颈,一言不发。

端卿见左右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坐,便站在她身边,默默相伴。

映着月光,见到她腮边一点晶莹闪亮,许是泪光。许久,才听见低低的啜泣。

端卿此时的心境,又是怜惜,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心爱的女子为了别的男人落泪,这种滋味,他一生不愿再尝,然而,他又知道经过今夜,她与他从此是陌路,心底里隐隐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欢喜。

又是许久,听见若茗低声道:“哥哥,走吧。”

他赶忙搀她起来,她没有躲闪,端卿触到她温软清新的气息,心内又是一荡,只觉身在云端,心猿意马。还好不多久就看见豆丁,连忙将她交给豆丁扶着,藕臂离手之时,心内的怅惘,竟是无法抑制。

轿子趁着暮­色­,不疾不徐向拾翠街走去,只是在端卿看来,几个轿夫的步子快如流星,没等他收拾好心情,已然到了林家大门。

黄杏娘守在门房里,门子站在门外,不敢则声。知道听见豆丁的唤门声,这才弓着腰回禀:“夫人,好像是小姐回来了。”

黄杏娘脸­色­一寒,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站起来急走几步,果然见到若茗下轿,一板脸正待发话,忽见端卿抢在前头施礼道:“叔母大人,小侄送若茗妹妹回来了。”

黄杏娘脸­色­缓了一缓,道:“回来就好。这孩子,忆茗早回来了,她在后面磨蹭些什么。”

端卿不等若茗说话,赶紧又道:“都是小侄的不是。席上我多饮了几杯,胸口有些发闷,说是送妹妹们回来,谁想出了门一吹风就晕起来,若茗不放心,就多等了一会儿,待我缓过来以后才走。”

“哦,原来是这样。”黄杏娘半信半疑,又觉宽心许多。只要不是女儿在外面放肆不归就好。再说,有端卿陪着,怕什么?

若茗在外面耽搁许久,酒醒了大半,又兼哭了一场,觉得心头舒畅许多,此时步履不像先时那么虚浮,便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央求说:“都是女儿不好,不该深夜在外面让娘担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黄杏娘见她眼皮微红,微微有些犯疑,但看见她口齿清晰,行动如常,便道:“你知道就好,以后不许胡闹了。快回去吧。”

豆丁扶着她,慢慢走近内宅。端卿正自目送,忽听黄杏娘道:“端儿,你忙了一天,累了吧?进来喝杯茶,派顶轿子送你回去吧。”

“天­色­不早,小侄还是早些家去吧。”

“没事,你林叔父已经睡了,不碍事。”黄杏娘只道他是不愿惊扰林云浦,微笑解释。

端卿见她如此体谅,笑道:“委实是太晚,叔母和妹妹们都累了一天,我就不叨扰了。明天我再来问安。”

“也好,林福,轿子不必抬进去了,就势送叶公子回府吧。”

端卿道别时,黄杏娘想想又道:“若茗年轻气盛,有时候任­性­的很,女儿大了,我这当娘的有的话也不好说,端儿,你跟她要好,又比她懂事,若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只管说她,她最听你的。”

端卿听她话里俨然又将若茗托付自己的意思,心头一喜,赶紧回答说:“妹妹懂事的很,叔母放心吧。”

黄杏娘摇头道:“我的女儿,我知道。以后你多费心罢……你快走吧,家里人该担心了。”

端卿坐进轿子,鼻触犹自闻到她留下的淡淡香气。一路反复思量黄杏娘的话,心内亦喜亦忧,百般理不出头绪。

端卿回去时,约莫父亲已经休息,便没有去回禀。不想正要梳洗,忽见叶水心踱进门来,道:“回来了?”

端卿赶紧施礼,恭恭敬敬回道:“夜里是丁县令做东,留住多喝了几杯,回来迟了,扰了父亲大人安睡。”

“我一直等着你,有话要说。”叶水心见桌上有茶瓯,遂拿起来自斟了一杯,“晚上我请了你林叔父谈你的亲事,都定下了。”

端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只有若茗、忆茗两个名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水心抿一口茶,道:“你跟若茗,该是婚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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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休假就是好,明天还不用上班_

终身Ⅱ

端卿只觉热血上涌,口­干­舌燥,顾不得别的,赶紧倒杯茶喝了一口,这才有勇气细问:“父亲是说,我跟若茗?”

“对,我们早有这个想法了。”叶水心点头道,“你林叔父十多天前亲自来说过。后来我跟你娘商量了一回,觉得不错,你们两个从小相识,两家父母也处得来,更难得若茗那孩子秀外慧中,是个持家做事的,将来也能扶助你的事业。”

端卿压抑住心头狂喜,道:“父亲说好,定然极好。”

“婚姻大事,原本我们替你拿主意就行。不过你这么大了,我看你不是个荒谬的孩子,况且娶亲也比别的人家晚了一些,所以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你的年庚帖子我今天已经交给云浦了,若茗的你娘收着呢,跟你知会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但凭父亲做主。”

“林家的生意现在还离不了若茗,有时候难免出去抛头露面的,你要体谅,别往心里去才好。”

“孩儿知道,请父亲放心。”

“还有一点。若茗是妹妹,没有姐姐没出阁先嫁妹妹的道理。我们的主意都是等忆茗寻到好人家嫁了,再办你们的事。听云浦的意思,好像已经有几家人来提亲了,估计也就是半年内的事情。你还要耐心再等等。”

“孩儿明白。”

叶水心捋着胡子笑起来:“一晚上尽是‘知道’、‘明白’两个字,难道你想不出的话来?我又不是学堂的先生在拷问功课。”

“是,孩儿知道。”

叶水心心说,这孩子,就算你强撑着不动声­色­,谁看不出你心里欢喜的不行?果然是青梅竹马有感情,这门亲事做的不错。

又道:“亲事虽然是说定了,但是我们的意思呢,还是等忆茗定下来再宣布,我先告诉你,是要你心里有计较,以后林家的事,能帮忙就多帮忙,也不用避讳,反正两头的父母都已经知道了的。不过对别人,暂时还别说起,总要等忆茗定下了,咱们再说文定、聘礼的事。”

“全听父亲的。”

“你这孩子!”叶水心忍不住又笑了,“欢喜的紧吧?”

端卿只觉胸腔里有一汪滚水,上面浮几片碧绿茶叶,随着水汽蒸腾翻滚,飘飘欲飞,再忍不住笑意,高声道:“欢喜。”

“那就好,呵呵,这门亲事做得!”叶水心站起来,笑笑地出门,“对了,跟方卿也先别说,他那张嘴,什么事能存得住!”

端卿这夜的睡眠,注定是不可追求。到后来索­性­起身,随意抽出一本书,就着烛光看起来。只是心思不在书上。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和若茗一起玩耍,那时候还没有林家大宅,只是临街的几间房,有娶亲的队伍经过,鼓乐喧天,她歪着脑袋问:“是过年了吗?好热闹。”

他说不是,是娶亲。

她又问:“什么叫娶亲?”

年幼的他回答:“就是接媳­妇­。像你娘跟你爹爹那样过日子。”

方卿在旁边拍着巴掌蹦跳着说:“好呀,长大了你给我做媳­妇­吧!”

她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不好,给人做媳­妇­太累,娘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我不要那样。”

她当时的表情犹然历历在目,时光却已倏忽跳过了十年。

端卿想着想着,­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了微笑。此生若有幸与你相伴,我定然不要你如此辛苦,一切都在我身上,你放心。

翌日一早,黄杏娘起床后便直奔女儿房间。昨夜虽然被端卿三言两语混过去了,但她一直有些疑虑,因此绝早过来一问究竟。

谁知到了房里,却见若茗面­色­绯红,呼吸沉重,闭着眼睛躺着,绣元拿手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脸。黄杏娘一惊,快步来到床前,问道:“怎么了?”

“小姐说头疼,身上乏的很,豆丁已经去去熬姜汤了。”

“姜汤是风寒用的,也不知道对症不对症。”黄杏娘伸手摸了摸额头,触到一层冰凉细密的汗珠,心里一凉,“糟糕,一大清早就大汗淋漓,又不发烧,敢是热都闷在心里了?绣元,你快叫人去请大夫。”

绣元慌里慌张走了。黄杏娘坐在床侧,叹一口气,轻声道:“茗儿,难受吗?”

“我没事,娘放心吧。”若茗声若蚊蚋。

“唉,是昨天受了凉吧?早说过不要在外头待到那么晚……罢了,你病成这样,我不说你了。想吃些什么?娘给你做。”

“不想吃。嘴里苦的很。”

黄杏娘又是担心,又是埋怨,又是自责,都怪自己昨天由着她胡闹,若是酿成了大病,可怎么好?

大夫把了脉,慢条斯理说:“饮食失于调养,又受了凉风,再加上心脉不畅,情郁于中,所以有股子热毒出不来,开几贴药疏散疏散就差不多了。”

“不碍事吧?”

“不碍事,­精­心调养,不要思虑太多,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黄杏娘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腔子。看着大夫开了药方,谢了又谢,亲自送出二门,回来看时,若茗昏昏沉沉已经睡熟了。

这场病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去势如同抽丝。气­色­不错的时候能在院子里走小半个时辰,有时却只是恹恹躺着,整个人在半梦半醒之间。

因为若茗病倒,林云浦这些日子不得不到书坊忙着,来探病的时候少而又少。这天若茗将醒之时,忽然听见黄杏娘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茗儿?”

“先不说吧,反正现在不下聘。女孩儿家脸皮薄,知道了反而不好再见面。”

黄杏娘还要再说,忽见若茗若茗睁开了眼,赶紧打住。

若茗半坐起来,轻声道:“什么事不要我知道?”

黄杏娘紧张地瞧了瞧林云浦,林云浦想想道:“没什么,近来有几家人给你姐姐提亲,我看中了一个。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你既然听见就罢了,别告诉你姐姐,等定下来我自然会说。”

若茗点头。林云浦瞧瞧她的气­色­,笑道:“还不坏,估摸这一两天就该好了吧。快点来书坊帮爹,我快忙不过来了。”

“老爷夫人,有位姓余的公子求见小姐。”绣元站在帘外,朗声回禀。

终身Ⅲ

“姓余的公子?”林云浦看看若茗,笑道,“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姓余的?”

“余天锡,不久前认识的,县太爷恩师的公子。”若茗挣扎着坐直了,“娘,帮我收拾一下,我去见他。”

“去回了他算了,你病成这样,何必再出去?”黄杏娘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望着林云浦,心说,若茗已经有人家了,若是打点生意还好,随便见男人,传出去叶家不满意怎么好?

林云浦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并不赞同,笑道:“原来是县令大人的红人。那我陪你出去见见他吧,咱们家的生意免不了跟做官的打交道,有几个熟人也好。”

黄杏娘不敢违拗丈夫,只好扶若茗起身,简单挽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林云浦带着她慢慢走去前面的会客厅。

余天锡正坐着喝茶,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林云浦,不知是谁,于是没动,跟着见到若茗,便站起来笑道:“林小姐,我等了几天,不见你来找我,只好冒昧造访,希望没有打扰你。”

“余公子客气了,我偶感风寒,近来在家中养病,所以失约,实在是对不住。余公子,这是家父。”

天锡听说是若茗的父亲,微微一怔,心说,他来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见他!然而礼数上错不得,只得施礼道:“见过林伯父。”

“免礼免礼。”林云浦笑呵呵的,亲自扶住他,“是茗儿的朋友吧?欢迎常来玩。”

天锡见林云浦和颜悦­色­,并不像有的长辈那么倨傲,心里生出几分好感,微笑道:“多谢伯父关照。晚生不知林小姐患病,空手而来,失礼的很。”

“不妨事,你能来就好,快坐吧。”林云浦在主座坐下,又让着天锡坐了客位,回头对若茗说,“茗儿,既然是你的朋友,就别拘礼了,你也坐吧。”

若茗谢了罪,坐在父亲下首。佣人眼乖,早换了一遍茶水,又端上几碟­精­致点心。天锡留心看了看若茗,从前的一点红­唇­如今苍白­干­涩,显见是病了多日,怪道不见她来寻自己。心里没来由一丝怜惜,轻声道:“林小姐,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劳你费心。”若茗欠身回答,想是气力不支的缘故,眉尖微蹙,天锡莫名其妙想起了雨滴重荷下的芙蓉花瓣。

“听茗儿说,余公子是县令的朋友?”林云浦问道。

天锡一笑:“朋友谈不上。他是家父选中的进士,早几年家父在朝时有些来往,因此对我比较客气。”

“哦,如此说来那天茗儿赴宴,是公子建议丁大人邀请的?”

“我跟丁仲元并没有多少交情。那天似乎是林小姐的朋友下的帖子。”

“那天是一位柳姑娘请的我。”若茗赶紧解释道。

林云浦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我竟都不知道。听余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晚生籍贯无锡,近到昆山访友。”

若茗道:“余公子与冯先生是朋友,特意来寻他的。”

“原来是冯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我还道余公子是‘官亲’,正不敢攀扯,谁知道竟然是我们书坊的亲眷,那可要多亲近亲近了!”林云浦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几句话就瞧出来天锡并不在乎与丁仲元沾亲带故,所以转而往冯梦龙一边下气力。

若是寻常人,头一回见面就如此亲昵调侃,多半有些抗拒,但天锡一向倜傥惯了,又自视颇高,以不同流俗为荣,林云浦此举倒正和了他的脾胃,因而笑道:“谁愿与这帮‘大人’们歪缠,晚生读惯了书本,自然是笔砚之交更亲近些。怪道冯兄寻了伯父做东主,又怪道林小姐如此聪慧豪迈,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晚生失敬了!”

两个人谈谈讲讲,林云浦尽拣些昆山的文人轶事,衣冠风流之类的话题,天锡大感兴趣,不觉便过了半个多时辰。待到林云浦把自己珍藏的宋元版好书①拿出来给天锡看时,天锡更是另眼相待,一叠声道:“厉害,厉害!竟有这么多宋版书!即便是家父这般爱书的,也不过藏了十几本罢了,林伯父真是大手笔!”

林云浦经他一夸,捋着胡须得意笑道:“我虽然不是衣冠中人,早年却也附庸风雅,要当什么‘儒商’,哈哈,所以下大力气找了这么多书。只是几十年下来,儒商没有做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市井小贩了!”

“伯父太过谦了。”天锡此时兴致正高,一边翻书,一边道,“我最瞧不起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儒商的人,明明为了蝇头小利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还非要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惹人厌的很。上回无锡邢家找到家父想出一本时文②集子,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要流芳百世,教化愚民,我一听就烦得很,家父私下里笑他是房脊上的石鹞子,顶面铜镜假充鹰隼③。”

“那后来成了吗?”

“自然是没成。谁不知道他们是想借着家父的名头大赚一笔?若是照实说还有的商量,偏偏左一个弘扬孔孟之道,右一个教化万千愚民的,伯父想想,这种关系一国风化的事,岂能是他们这种人­操­心的来的?无非是找个幌子,背地里只想着发财。若是都像伯父这样光明磊落,那就万事好说。”

林云浦笑笑,心想,真是贵家公子,不知世道艰险的。经商么,不为赚钱,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不过那邢家人也真够没眼­色­的,连人家的脾气都没摸透就冲上去歪缠,怪道碰了钉子。想想又道:“那个邢家,敢是无锡有名的‘墨砚坊’邢家吗?”

“就是他家。仗着有亲眷在朝里,在无锡风头健的很,轻易不容别人Сhā手这块生意,现今无锡的几个书坊都被排挤的没了立足之地。”

“怪道墨砚坊这几年规模越来越大,近来昆山市面上也出现了不少他们的书。”若茗恍然大悟。

“还有更可笑的呢,”余天锡道,“据说前不久他们还求了那位亲眷打通关节,如今府学、县学的课本,必须是墨砚坊出品哪。”

“岂有此理!”林云浦又笑又怒。

注:①宋元版:雕版印刷业在宋代极为繁盛,宋版书刻印­精­工,流传稀少,一直为文人推崇。元代部分书籍以宋版书为底版翻刻,爱屋及乌,身价也颇为不菲。

②时文:流行于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的文体。在明朝即为八股文。

③古时房屋,屋脊上常放置铜铁质地或石质鸟兽,以为避邪、祈福只用。

终身Ⅳ

林云浦留心墨砚坊有一阵子了。打从去年下半年,昆山市面上就出现了印着朱砂坊徽的墨砚坊出品,种类极多,从小说到经卷,无所不有,印刷质量也很好,差不多都是桑皮纸,成本要高出林家书坊常用的竹纸许多。

这些都罢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昆山地面上,林家书坊的出品到底还是主流。可是近几个月林云浦到书肆里闲逛时,居然发现不少摊贩设了一个墨砚坊专区,凡墨砚坊出的书,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放在一处,这待遇,可是林家书坊不曾受到过的。

林云浦派人私下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墨砚坊为了扩大销路,居然在正常折扣之外,另给摊贩银钱,要把墨砚坊的书单放一处,大力宣传。这个发现让林云浦头疼了许久。论林家的财力,在昆山效仿这个做法倒还撑得住,可问题是人家墨砚坊可不止在昆山这么做,据说江浙一带,凡他们的书行销之处,统统是这个规矩。

这么一来,林家可拼不过。林云浦的家底,都是一分一厘流血流汗挣来的,都得用在刀刃上,这些噱头,目前还不敢考虑,只是,若任由墨砚坊如此下去,林家的出路,可就越来越窄了。

这个忧虑他没有跟若茗谈过,她毕竟涉世未深,跟她多说无非让她空自担心,于事无益。接下了冯梦龙这个生意后,他曾经跟叶水心大致说起,叶水心一向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潇洒摆手道:“怕什么,咱们这回也用桑皮纸印,弄得美轮美奂,加上老冯的好文字,还怕比不过这个墨砚坊!”

他私下里揣测,墨砚坊这么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不是大富之家,必定就是大贵之家。若是大富之家还好,最怕是朝中有人撑腰,林家势单力薄,如果免不了正面交锋的话,多半是一败涂地。因此他看见余天锡这条线,分外上心,有意拉拢结识。

没想到居然正是从此人口中得知了墨砚坊的底细。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人家朝中有人。

林云浦忧心忡忡。起初做《三言》这部集子,是有意打开昆山以外的市场,虽然江浙一带书坊极多,竞争激烈,但是许多小规模的书坊用的都是麻纸,雕版也十分粗劣,根本比不过林家这样正规的作坊,林云浦并没把它们看在眼里。只是墨砚坊不同。

瞧现今的趋势,墨砚坊根本就是要独霸江浙书市。财力雄厚,又有官宦人家撑腰,如果硬拼,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叶水心作为合作伙伴,无论生意头脑还是市场敏感度,都离好商人的标准差的很远。

当下能拼一拼的,就是林家的套­色­、绣像工艺,再有就是《三言》这部难得的好书,和若茗这个得力助手了。只是李良柯那里,到底有隐患,一定得想办法牵制住他,若茗呢,成了亲只怕就绊住了,还真是不巧,如果她再晚几年成亲就好了……

林云浦想到这里蓦地一惊,哎呀,怎么能为了生意,耽误女儿的终身呢?该死,这个主意打不得,还是早些生个儿子继承家业是正事。

若茗见父亲只顾想心事冷了场,于是起身给天锡添了茶,笑道:“爹爹总是这样,抓住一点头绪想起来,就把眼前的事全忘了。”

“­性­情中人嘛,”天锡并不介意,“对了,冯兄那几部书,做的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只是梁云林不来,始终缺一个人……”

天锡­性­急,截断她的话道:“哎呀,我就是为了梁云林的事来找你,瞧这一说话,倒把这事忘了。丁仲元手下的人打听到梁云林住在城外李家庄,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或者明天我自己去,代你致意。”

若茗大喜,顿时觉得­精­神爽利多了,笑道:“多谢余兄!我这病看看也就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能出门,还是亲身去一趟,有许多重要事要与他商议。”

“那我后天一早再来找你?”

“好,一言为定。”

正说着林云浦Сhā话道:“你们后天要去找谁?”

“梁云林,上次跟爹爹说过的画师,画的极好。我想请他到套­色­部。”

“对,画的的确很好。你的病后天能去吗?”

“应该不妨事,今天就感觉好多了。”

林云浦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余公子,你也认识这位梁画师?”

天锡望着若茗会心一笑:“说起来我跟林小姐,还是因为争着买梁画师的一幅画结识的呢。”

“果真?”林云浦眼珠一转,“啊,我猜到了,是那副泼墨牡丹吧?茗儿给我看过,后来等我再想看看,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一问才知她拿去送人了,送的就是你吧?”

“正是晚生。”余天锡笑着站起来又是一躬,“多谢林小姐惠赐。”若茗还礼不迭。

林云浦边笑边想,这个余天锡挺好相处,与茗儿也颇谈得来,有了这么个人,对于林家的生意,或者能有不少帮助呢。

天锡走后,若茗回房坐下,只觉腰酸背疼,撑不住,只得又倒在榻上。豆丁端来药,瞧瞧她的气­色­,乐道:“今天脸­色­很好哎,敢是要好了?”

绣元在旁打趣道:“真不会说话,什么叫敢是要好了?分明就是好了,不然哪来那么大­精­神,小客厅里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若茗笑而不答,接过药一饮而尽。豆丁赶紧递上漱口水,又拿来松子糖给她过口,眨巴着眼睛说:“可惜今天叶大公子没来,他要是看见小姐这么­精­神,肯定高兴坏了。”

“就是,前几天叶大公子一天要来两趟,怎么今儿没见到?”

若茗奇道:“端卿哥哥一天来两次吗?这些天我只见过他三回呀。”

“有几回你睡着了,他没进房,就在门口问了几句,不见你醒,可怜巴巴又自己个儿走了。”豆丁笑嘻嘻的。

原来如此,我竟然都不知道。若茗心里暖暖的,若是自己真有这么一个亲哥哥,该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十五 变徵Ⅰ

若茗的病,果然看看好起来,那天天锡又来,见她神采奕奕,笑道:“你都快成大夫了,说今天病好,果然今天就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吧。”若茗抿嘴一笑,“今天去李家庄?”

“好。”

因为路远,两人坐着轿子出发。出了城门,隔帘看见沿途花红柳绿,青山郁郁葱葱,溪水明快清澈,两个人都忍不住下轿步行,边走便道:“原来郊外景­色­这么好,老闷在城里,全都忽略了。”

轿夫笑道:“现在太阳不大,公子小姐们走一会儿还行,等会儿太阳上了头顶就难受了,你看地里­干­活的哪个不是汗流浃背。”

“正所谓‘农夫心里如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天锡笑答,“我们这些高楼大厦住惯的,偶尔试一次觉得有趣,你们天天风里雨里来回,恐怕就没这感觉了。”

“公子说的真好。”轿夫乐滋滋的,“我们这些人,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情看,每天能混个肚儿圆就得谢天谢地了,哪有那闲工夫!”

“既如此,这回就多打赏你们银子,买你们一个心情舒畅。”天锡笑着掏出钱袋,“每人另加五分银子,如何?”

“多谢公子爷!”几个轿夫眉开眼笑,忙不失迭往怀里揣,又道,“公子爷还是上轿吧,外头又热又脏,我们哥几个加把劲儿,保管跟飞毛腿一样,一溜烟给你抬到地方!”

@奇@“那倒罢了,我们还是慢慢的,权当是踏青郊游,倒还有些兴致。”

@书@若茗听他说的有趣,笑道:“踏青乃是二三月间的事,余兄六月踏青,敢问是什么讲究?”

@网@“随心所欲,求一个畅快淋漓——这便是我的讲究。”天锡哈哈大笑。

两人并肩前行,说说笑笑甚是投机,可惜好景不长,日上三竿之后,踏青就变成了跋涉,天锡前襟湿了一大片,若茗额前也是香汗细细,不觉连话也少了。

轿夫笑着招呼说:“公子爷,上轿吧,天热得很哪,小姐金枝玉叶的,别累着了。”

“说的也是。”天锡吃了些苦头,也就不再坚持,伸手扶住若茗,“你上轿吧,别晒坏了。”

若茗触到他燥热手心,猛然一惊,羞涩中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红着脸轻轻挣脱他,提起裙摆快步上了轿,待躲在轿帘后面,才有勇气对他说:“余兄也上轿吧,改天天气和缓些再踏青不迟。”

天锡随口答应着,凑到近前递上一方雪白丝帕,道:“你有带着帕子吧?若是没有,我这个是从未用过的。”

若茗从帘子缝里望出去,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像记得刚才的事情的样子,顿时松一口气,又怪自己多心,赶紧答道:“我有带,多谢余兄。”

等天锡也上了轿,几个轿夫­干­劲十足,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路,穿过几条羊肠小道,又过了一座板桥,就听带头的高声说:“公子爷,前头就是李家庄了。”

若茗隔帘望去,见一带浅浅河水绕着村边流过,十来只花鸭正在其中嬉戏,远处垂柳下,牧童靠着树­干­打盹,灰­色­的水牛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弯弯的角上停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再远处似乎是一个阔大的谷场,挨着场边几间茅草屋,依稀传来人声。

“这里倒是个清幽所在,宛似画中。”天锡早跳下轿子,摇着水墨字画的折扇,潇洒四望。

“梁画师天天对着这种美景,怪道无师自通,笔下如此有神韵。”若茗也掀帘走出,离了轿子里窄仄空间,顿觉心旷神怡。

两人沿着河岸漫步,到牧童跟前招呼道:“小哥,借问一下,梁云林先生住在哪里?”

牧童揉揉眼睛答道:“敢是找画画的梁师傅吗?就在场边,那间最破的屋子就是。不过你现在找不到他。”

“为什么?他不在家吗?”

“不在家哩!我们这里抓什么党,到处­鸡­飞狗跳,他昨天也给抓了去啦。他娘又病在床上下不了地,蛮可怜的。”

“你说什么?”若茗大惊,梁云林被抓,因为什么?

“不晓得!昨天保长带人抓去,关在祠堂里,我娘说这样子也好,反正他家穷的没饭吃,到那里还能省几顿口粮。”

若茗顾不得别的,快步朝谷场走去,天锡紧跟着,瞅准最破的一家推开门,冒冒失失问了句:“有人吗?”

半天功夫才听见有人哼哼了一句,似乎是回答,却听不清楚说什么。

茅屋只有朝东的墙上开了巴掌大小的一个窗口,即使大白天屋内也是一片漆黑,若茗眯着眼睛看了好久,依稀判断出靠墙放着一张床,上面似乎有人活动,回头询问般看了天锡一眼,天锡道:“应该是他娘亲,我们进去吧。”

两人摸索着来到床前,待到适应了黑暗,果然见一个白头发的老­妇­人倒在床上,身上横盖着一床破棉絮,张着嘴似乎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若茗从未见过这等贫苦景象,不觉喉头便哽住了,天锡大胆些,轻声问:“是梁伯母吗?”

“谁呀?”屋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人大踏步走进门来。

若茗以为是梁云林,心中一喜,谁知回头看了才发现是个陌生男子,一脸狐疑瞧着她们,又问了句:“谁呀?你们找谁?”

“我们从城里来,找梁画师有些事情。”

“梁师傅让保长带走了!他娘病病歪歪的啥子事体也不知道,我看你们先回去吧。”

“保长芝麻大的官,凭什么随便抓人?”天锡傲然道,“我去找他放人!”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好大的口气,不过看你的打扮,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没准儿你说说能成。”

“他们因为什么抓了梁画师?”若茗急急追问。

“没闹明白,似乎跟什么动静党有关,这梁师傅也真是,好端端的,闹什么动静党拉帮结伙的,这下可好,扔下老娘谁管哪!”男人对拍巴掌,一脸惋惜。

变徵Ⅱ

“动静党?什么动静党?”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

男人摆出一副万事通的样子:“具体是啥子事体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听人家说,就是一帮读书人,没事­干­凑一起说朝廷的坏话,当官的看不过去,这不,这几天挨个都抓走了。你说这梁师傅又不是读书人,跟着瞎掺合什么……”

天锡听到这里豁然开朗,忍不住笑道:“什么动静党,恐怕是东林党吧!”

“咦,你这么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意思。”男子边说边走到床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瓦盏,扶起老­妇­人,将瓦盏凑到她嘴边喂水,又说,“管他什么党,咱平头老百姓,可管这些个事体做啥子?梁师傅这么一个老实人,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丢下老娘一个人瘫在床上,要不是我们这些邻居看不过时常照管,还不知怎么的哪!”

若茗疑惑道:“梁画师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头?”

天锡看了她一眼,带着些许责备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①。东林党人为了我大明万代基业,仗义执言,不畏权贵,即便是抛洒热血也是不顾的,这就是我钦敬家父那些同道朋友最大的原因。梁画师僻处乡野,居然有这种胆识,这种魄力,我余天锡佩服之至!”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颇为埋怨自己不关心国事,不由淡淡一笑。她于这些朝堂党争向来没有兴趣,端卿从京里回来后曾大致跟她讲过东林党与齐楚浙党的明争暗斗,有时候父亲和叶水心说起来,都觉得如今党派纷立是天下将乱的征兆,不胜唏嘘。若茗与他们相处多年,难免受到影响,提起党争两字就觉得于国家无益。况且她小时候读《论语》,对君子“群而不党”②这句话印象颇深,一向认为结党一事弊大于利,故而虽然听人说东林党如何好,如何不为私利,心里也并没因此多出几分钦佩。

不过看天锡的样子,对东林党颇为推崇,况且从他话里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因而若茗并未反驳,只是催促说:“我们去祠堂看看吧,别让梁先生出什么事。”

天锡闷闷不乐出了门,忽然又道:“林小姐,我觉得你应该多与东林党人接触一下,并不是我夸口,东林党个个都是博学多才的儒士,个个有君子之风,绝非齐党、浙党,甚至如今的首辅方从哲所能比的。”

他说的这些人物,若茗都只是模糊听过,并没有多少印象。不过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点点头道:“好,我定然向父亲和端卿哥哥多请教。”

天锡松口气,笑道:“何必舍近求远?若想知道东林党的为人,问我就是了。”

“那我就向余兄请教好了。”若茗莞尔一笑。

天锡边走边道:“顾宪成、高攀龙这两位前辈,你听人说起过吗?”

若茗想想道:“都是江浙一带的大文人?听说在你家乡一带讲学,以前叶伯父曾经说过要去拜访,可惜还未成行顾先生就去世了。”

“不错,你知道这两人,就知道东林党是什么人了。”天锡正­色­道,“这两人正是东林党的首创人,也是家父的好友。东林党内,没有别的党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像别的党派一样拼命排挤别人,只为了让自己人执掌大权。东林党在朝为官的都是两袖清风,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祉,在朝堂之外的,都是兢兢业业的学者,白首穷经,深受世人敬仰。”

若茗听他说的郑重,不觉多出几分敬意,道:“余伯父必然也是此辈中人。”

“不错。”天锡脸­色­越发恭敬起来:“我一生最敬重的便是父亲。当初他以二甲第一名进士③的身份进了翰林院,本来可以做几年清闲翰林,至不济也可以留京,在户部或者礼部某一个好差事,可是,等候补的名单出来,他主动请缨,担任浙江道御史。”

“御史是言官④吧?”

天锡见她对于官场上的事似乎一窍不通,笑道:“你生意场上虽然­精­明,这些事知道的未免太少了。不错,御史是言官。”

若茗脸一红,笑答:“整天与账本打交道,眼光短浅得很,许多事都不清楚。”

“言官一职,历来是官阶低微,责任重大。我朝的风气,进士出身很少有愿意做言官的,俸禄少,容易得罪人,也容易丢官。但家父一心为国立言,硬是补了御史的缺,期间多次升迁机会都被他放弃了,在浙江道御史一做就是将近十年。浙江是鱼米以及盐业大省,事情纷杂,官员贪污的机会极多,家父在任期间,因为检举贪贿,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即使家父辞官这么多年,我家还有不少对头。”

“伯父为何辞官?”

“为了东林党。”天锡傲然一笑,“东林党人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朝中那些小人怎么会不嫉恨?借着京察的机会一下罢免了十几位东林党的官员,家父连连上书不见回应,为了支持党人,故而辞官。”

若茗叹道:“可惜江浙百姓又少了一位好官。”

“那时候也顾不得了,一来同声相援,二来也让那些小人知道知道我东林党人绝非贪恋权势之辈。记得家父回家的时候,行囊里连二两银子都没有,这就是他为官多年的积蓄。”天锡一脸骄傲,“家父一直是我的榜样。其实那年我已经通过了会试,见到父亲辞官,我也不愿进朝廷,于是没有参加殿试。”

“这么说你的功名还在端卿哥哥之上了?”若茗笑道,“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贵人,小女失敬了。”

“你又取笑我。我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吗?”天锡一抬头看见一座庙宇模样的建筑,正中挂着一个朱红匾额,写着“李氏祠堂”四个大字,停住脚步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注:①这句话是清初顾炎武说的,情节需要,借用一下。

②群而不党,出自《论语•为政》,君子与周围人和睦相处却不结党营私。

③殿试分为三甲,即三个等次,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④言官:负责查明朝政得失、进谏的官员。

变徵Ⅲ

李家庄虽然只是个小小农庄,祠堂却建的相当气派,高堂大厦,雕梁画柱,朝东密密麻麻放着祖先牌位,四周围烟雾缭绕,半人高的大腹长明灯一左一右,灯火忽明忽灭,更添了几分神秘。

天锡打头进去,迎面见一胖一瘦两个人坐在边上说话,于是扬声问道:“梁云林先生可是在这里吗?”

若茗跟着进来,头一眼便瞧见靠西的墙壁下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肤­色­白净,双目有神,不是梁云林是谁?惊喜地叫声“梁先生”,迈步便往那里走去。

说话的两人慌忙站起,喝道:“什么人?你­干­什么?给我站住!”

天锡一个箭步拦在他俩面前,朗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了梁先生?”

若茗趁着空子已经跑到梁云林跟前,见他仍然蹲着不动,不由奇怪起来,定睛一看,居然双手双脚都被指头粗细的绳索捆着,顿时又惊又气,问道:“梁先生,怎么把你捆起来了?”

梁云林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呀,是林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先时那瘦子蹿出来,嘴里说着:“胡闹,你们什么人,赶紧给我走开!”伸手就要推开若茗,天锡眼疾手快拦住,不料那瘦子气力颇大,犹自推得他身子一晃,险些撞在若茗身上,若茗赶紧扶住他,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无礼!”

“我是保长,他是里正!”瘦子气势汹汹,“你们哪里来的,敢到这里撒野!”

“城里来的。”天锡给他一推,又是嫌脏,又是生气,冷冷道,“保长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保长听说是城里来的,赶紧仔细打量二人一番,见衣冠楚楚,气度不凡,顿时有了几分惧意,陪笑道:“二位到此有何贵­干­?”

“我们特地来寻访梁先生,不料却被你捆在这里。敢问他犯了什么罪?”

里正凑过来道:“结党营私啊,他是东林党!”

“呸!李老五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挨着梁云林蹲着,一直不曾说话的另一个人怒骂起来,“你抓我就罢了,凭什么捆梁师傅?他什么都不知道!”

天锡听见声音,扭头端详了一眼,见那人阔面方颐,一脸刚正之气,此时虽然手脚被绑,犹自气愤愤要站起来,双眼中更是怒火熊熊,令人不敢逼视。

里正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退一步道:“他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跟你最好吗?”

“王八蛋!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捆了梁师傅来逼我招供!有本事你光明正大冲我来,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那汉子怒斥。

梁云林低着头小声道:“颜大哥,你别骂了,骂也无用,我命该如此。”

“你别吭声!他们就是看你老实,才这么糟践你!李老五,李麻子,鲁学正的下落只有我知道,有本事冲我来好了!”

若茗听的一头雾水,看样子梁云林是因为这个姓颜的汉子被抓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事?她见两人被绑的颇为难受,恻隐之心大盛,忍不住道:“保长大人,可否先给他们松绑呢?”

“不行,他们都是朝廷要抓捕的逆党!”保长一口回绝。

天锡听见“鲁学正”三字,心里一动,难道他们说的是之前担任过学正一职的鲁匡正?鲁匡正曾与余应升同朝为官,也是东林党一员­干­将,后被方从哲罢免,遂在江浙乡间讲学,却不知道跟这姓颜的汉子有什么关系?

他想到这里,立刻警惕起来,从袖中掏出丁仲元的名刺,傲然道:“丁县令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给这二位先生松绑。”

保长将信将疑接过来,一看果然一字不差,顿时慌了,作揖道:“原来是县尊的贵客,失敬,失敬!老五,你快给梁先生松绑!”

里正小跑着过去给梁云林松绑,若茗道:“这位颜先生呢?”

保长面露难­色­:“他……他是要犯,不能放……”

“什么要犯?”

“公子爷不知道?前天县尊大人亲自下的海捕文书,要抓一个叫鲁匡正的逆党,眼看就要到手了,这个颜标私底下却把人放了,这个人一向桀骜,祸害乡里,又­干­出这种没王法的事,轻易可松绑不得呀!”

“呸,什么逆党!”颜标立刻又怒骂起来,“鲁学正一身正气,比你们这些只知道压榨百姓膏血的狗官强了千百倍!什么逆党,分明是你们陷害好人!”

梁云林手上绳索一解开,立刻拉着颜标劝道:“颜大哥,别骂了,再骂他们更要打你。”

天锡紧锁双眉,百思不得其解。前不久他看过邸报②,确如丁仲元所说,朝廷有补充官员的意思,在朝的东林党人也在极力活动,先时下野的东林党人大有回朝的可能。况且丁仲元本人也一再示好,颇有向东林党靠拢的意图,怎么一转眼间,又下文书抓捕鲁匡正?莫非风向有变?

他一时想不明白,于是决定先问清此事,便道:“鲁匡正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姓鲁的前几个月从城里过来,开始在私塾里教书,后来每天在村头开讲,妖言惑众,偏偏这些愚民又好凑热闹,每天都去听……”

保长话没说完,颜标又斥道:“究竟是谁妖言惑众?鲁学正讲的都是颠扑不破的大道理,哪像你们这些狗官满嘴柴胡!”

保长恨不得拿一团抹布堵住他的嘴,只是当着天锡的面不好发作,压着火气继续说:“那人尽说朝廷的坏话,小的看不下去,管制过几回,颜标这个刁民,每次都跟我们作对,又打又骂的,小的没办法就把这事报了上去,多亏丁大人英明,前天发下了文书,要捉拿这个诋毁朝廷的逆党,谁想都快抓到了,颜标带着几个亡命徒又把逆党放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这些跟梁先生有什么关系?”若茗忍不住问道。

保长见他们显然站在梁云林一边,顿时后悔抓了他,只得结结巴巴回答道:“梁先生跟这个颜标最说的来,我一时糊涂就把他也抓起来了,想从他身上套出点实情。”

“胡闹!”天锡斥道,“还不赶快赔礼放人!”

注:①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②邸报:古时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以及记录时政要闻的文抄。

变徵Ⅳ

保长猛然听见天锡的呵斥,吓了一跳,一时为难起来。看样子他是个贵公子,手里又拿着县太爷的名刺,不能得罪,可是就这么放人,未免太郁闷了,好歹这里也是我大。

他壮着胆子回道:“公子爷,这姓梁的虽然不是当事人,到底脱不了­干­系,没准儿他也知道此事,小的还指着从他身上查到逆党的下落,恐怕不能放吧。”

天锡冷笑道:“连你自己都说,梁云林只是与颜标交好而已,从未参与此事,那你凭什么抓人?难道是连坐①之罪?”

保长听见他说出“连坐”二字,灵机一动,赶紧答道:“对对,正是连坐,按着律法追究下来,梁云林肯定脱不了­干­系。”

“怎么保长大人倒忘了,我朝的连坐之罪,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保长、里正呢?”天锡冷冷笑着,“既然你说连坐,是不是该把自己先捆起来?”

保长张口结舌,冷汗淋漓,连声说:“不敢,不敢,不是连坐,不是。就放人,就放人。老五,赶紧给梁先生看座,赔罪!”

梁云林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别为难颜大哥就好。”

颜标虽然手足被绑,仍然连连摇头说:“你赶紧走吧,别管我,这帮人不会放过我的。”

天锡见人已放开,又道:“我现在要带他走,你不会阻拦吧?”

“不敢不敢。”保长哪里敢和他硬碰硬,眼珠一转道,“还没请教公子爷的尊姓大名,万一县尊问起来,我也好回话。”

天锡心知他要自己的姓名是不怀好意,但他哪里在乎这种芝麻绿豆小官?况且他参加过会试,身上有贡生功名,原本就比保长里正之类的高贵,不怕他们纠缠,便道:“要我的姓名,莫非要去丁仲元那里告状?呵呵,难道我怕你们去说?你只管回复丁仲元,是无锡余天锡把人给带走的。”

保长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惊了,不知是怎么样的大官?连县太爷的名字都是随随便便挂在嘴上,幸亏没有得罪他。赶紧哈腰回答:“公子爷言重了,小的哪里敢?梁师傅您尽管带走,小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天锡见他说的粗鄙,更加不屑,回头对梁云林道:“梁先生,我们走吧。”

梁云林犹豫迈步,到门口时再次回头,恳求道:“保长大人,颜大哥拜托您了,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此时的保长一脸谄笑,再不是先前耀武扬威的模样了。

三人出了祠堂,若茗松一口气,道:“幸亏余兄带着丁大人的片子,不然还不知怎样纠缠。”

“怕什么?”天锡大咧咧道,“他一个小小保长,难道敢拦我?大不了把丁仲元叫来,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治下怎么样‘爱民如子’的。”

“多谢余公子相救。”梁云林停住步子,深深一礼。

天锡扶住他,道:“梁先生,先别忙着道谢,眼下你怎么办?”

梁云林一愣:“什么?”

若茗猜到天锡的意思,便道:“余兄今天能救你出来,但保不准我们一走保长还会抓你。总之此时未曾了结之前,此处是住不得了。”

天锡边听边点头,也道:“林小姐说的,正是我顾虑所在,依我来看梁先生最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若茗笑道:“反正我也是来请你到我家帮忙的,不如就势走了。”

梁云林踌躇道:“小姐的美意画工十分感激,只是我娘卧病在床……”

“这个好办,”天锡打断他,“我看你家里也没什么家当,我有轿子在村头等着,把你娘亲带上一起走就是了,那些破砖烂瓦还有那茅草屋都不是什么值钱家什,丢这里算了。”

梁云林脸上一红,低声道:“原来你们去过我家,画工家徒四壁,让二位见笑了。”

若茗心细,见他十分羞惭的模样,赶紧岔开话题:“自从那日一别,我一直等着梁先生回话,谁知这么久也没等到你,敢是梁先生不愿到我家吗?”

“小姐误会了。那天我从城里回来,我娘就病倒在床,一时一刻离不了人,我找不到合适的人给小姐捎信,只得拖着,原说等娘的病情好转就登门拜访,谁知一直没有起­色­……”梁云林越说越难过,竟然是哽咽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真没用,连她老人家都照顾不好。”

若茗的眼圈也湿了,赶紧说:“先生放心,到了城里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给老夫人诊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梁云林家里,邻家那个男子正翘首盼望,看见梁云林回来,眉开眼笑说:“行啊,你这两位城里朋友真有面子。”

“梁先生,迟则生变,你赶快收拾好东西,找人把伯母抬到村头,咱们这就走吧。”若茗小声嘱咐。

梁云林答应了,对邻居说:“大哥,我要带我娘去城里住一阵子,麻烦你照看门户。”

那男子几乎是刮目相看了:“你也去城里?交了大运了!”

天锡给了几个邻居五分银子,找来两个高背椅子,垫上褥子绑在一处,相帮着把梁老娘安置其中,小心抬到村头,轿夫们正闲坐树荫下聊天,见他们回来,一窝蜂涌来,又是抬人又是搬东西,梁老娘也坐进天锡的轿子,舒舒服服靠着轿柱养神。

若茗笑对天锡说:“你怎么办?”

“看来我只好踏青了。”天锡呵呵大笑。

邻家男子眼珠一转:“公子爷骑毛驴不?不然骡子?我家里都有,我送你们进城,便宜算,一两银子就行!”

天锡想到路途遥远,便道:“也好,都牵来吧。”

待牲口带到,原来是一头瘦小花驴和一头病骡,蔫头蔫脑的,不知是年事已高还是身患重疾,眼睛都睁不开。

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最后若茗扑哧一笑,道:“还要坐吗?”

邻家男子赶紧说:“公子爷敢是嫌贵?那好,看在梁师傅面子上,八分银子好了!”说完咬牙叹气,连连跺脚,一副血本无归的心疼样。

天锡此时只得苦笑道:“罢了,只好这样。”

于是梁云林骑驴,天锡乘骡,因为没有鞍具,只得抓紧鬃毛,小心翼翼坐着,一路上就像被人点了|­茓­道一般,大气儿也不敢出,惹得若茗笑了又笑。

到林宅安排好梁云林呣子,若茗亲自向林云浦回禀了,正要回去休息,林云浦叫住她:“今天端卿来过,问起你,我没告诉他你跟余公子一起出去的,他若是问起,你就说是一个人去的。”

若茗疑惑道:“为什么?”

林云浦神秘莫测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注:①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十六 眉娘Ⅰ

却说端卿处理完手头的事,不由自主沿着拾翠街往林宅方向走去,到门前时门子回说老爷小姐都不在,只得又折往书坊,刚好在书坊门口碰见林云浦,笑对他说:“来看茗儿?”

端卿自从知道定亲的事后,见了林云浦总有些不好意思,此时不知该称呼叔父还是称呼岳父,含糊行礼道:“若茗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一早出去办事了。”

端卿又是高兴,又是失望。踌躇道:“我来看看冯先生的书怎么样了。”

林云浦笑起来:“雕版和印刷不是在你家做吗?我这里只有绣像,再说早几天若茗也送过去了,套­色­的部头还没动工,你来看什么?”

端卿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回道:“小侄糊涂了,我回家再找找。”

林云浦得意一笑:“还自称小侄,过几天就得改称呼了。”

端卿耳朵上火烫的感觉唰一下延伸到了脖子。

林云浦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端儿啊,你们的事我们还没告诉茗儿,怕她不好意思。不过你别着急,忆茗的婚事这两天就能定下来,你等着好消息吧。”

“多谢叔父!”端卿这一声谢倒是说的极快,惹得林云浦又是好一阵取笑。

端卿回到家中时,看看时辰尚早,手头又没有要紧的事,忽然想起那晚柳眉妩的嘱托,心里一动:左右若茗不在家自己有闲空,不如今天邀她们过来?

在家中请客不比在外,总要禀告了叶水心,况且柳眉妩也是冲着叶水心来的,因此端卿来到父亲的书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叶水心听了多时,问道:“你说来说去,到底这柳眉妩是个什么样的人?行踪好生令人奇怪。”

“儿子也猜不透,看丁县令的样子,对她虽不至于毕恭毕敬,还是十分谦逊的,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近旁的人都叫她眉娘。”

“眉娘,眉娘……”叶水心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豁然开朗,“原来是她!端儿,你令人拿我的名刺亲自去请,不可怠慢了。”

端卿答应着吩咐了下人,回身又问:“父亲想起来是谁了吗?”

“不错,此人的身世奇而又奇,在儒林中名头不小,不想能在此处见到她,倒是一段佳话啊。”叶水心微笑说道。

端卿见父亲已经猜到,于是不再追问,静听他一一讲来。

“这个眉娘,其实并不姓柳,也不是南方人。说起她的本姓籍贯,恐怕你也听说过,昌黎韩氏。”

“昌黎韩氏?是河东望族韩氏吗?”

“不错,正是他家。”叶水心端着茶盅,慢悠悠说道,“韩氏是昌黎大姓,唐时大名鼎鼎的韩愈祖籍便是昌黎。只不过几百年下来,韩氏的子孙并非个个都能像先祖一样声名显赫,万历以来,韩氏最有名的一个人,便是眉娘的父亲。端儿,你知道是谁吗?”

端卿想了想,笑道:“可是韩亦?”

“不错,”叶水心赞许的点点头,“你于本朝的掌故还是很熟悉的,可惜如今世道将乱,不然以你的才学,还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生不逢时,奈何,奈何!”

端卿见父亲伤感,赶紧岔开话题:“孩儿记得韩亦大约十年前因为纵放囚犯被抄家下狱,不知内情如何?”

“其实哪一个不清楚他是无心之过?无奈国法如山,况且他一向爱惜名声,生怕别人说他结党营私,因而与朝中的大臣都没有来往,所以祸事临头时,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辩解。再有一点,此人才学极高,­性­情也极为自负,出了事之后不但不肯服软,反说是天意弄人,惹恼了大理寺,在判决时丝毫未留余地,弄到家破人亡。”

叶水心想起前情,顿觉心惊,连忙嘱咐道,“所以端儿,你一定不可过于自负,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爹我一辈子吃亏在­性­子鲠直,容不下半分污秽,因而一生失意。你虽不可落入圆滑一途,但是必要时来个明哲保身,还是十分可取的。”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为韩亦读死了书,太过信服孔孟的仁义之道,所以才出了大事。想那韩亦十年前在大名府任上时,恰逢百年不遇的酷暑,韩亦在衙中汗透重衣,因此想到狱中关押的数百名囚犯,便说,这些囚犯虽是戴罪之身,可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此炎热的天气,牢房中地方狭小,逼仄闷热,常年关押在内怕是要出人命,不如按时辰开放牢门通风,又要狱卒每天送井水进去给囚犯饮用。”

“这些囚犯中,可有死刑、重刑、抢劫惯犯吗?”

叶水心赞道:“你果然灵透,立刻想到了这里。若是韩亦当时能有你的见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错,那狱中除了普通的偷窃、欠债囚犯之外,另有江洋大盗、杀人惯犯,韩亦一时心软,居然忘了这些人早已毫无人­性­,不可救药了。”

“是否这些人最终逃狱?”

“事情比逃狱严重得多。当初韩亦下令每日开放牢门,发放井水之时,他的女儿黛眉便劝阻说‘爹爹虽是好心,只怕人心叵测,陡生变故’,你看,眉娘比她父亲更懂人心。无奈韩亦执拗劲儿上来,只说‘我以诚相待,定能感化他们’,照旧开门送水不误。”

“不多久就是鬼节,狱中照例要祭祀亡魂,烧埋纸钱,也是恰该出事,那夜狱卒们借着祭祀的机会喝了些酒,都有些昏昏沉沉,给一个江洋大盗送水之后居然忘了锁门,那大盗趁机溜出来,先放了他的同伙,后来想到十来个人逃狱极容易被抓到,索­性­砍断大半牢门,将狱中囚犯尽数放出。众囚犯一涌而出,醉酒的狱卒试图阻拦,被囚犯们杀了个­精­光。韩亦从梦中惊醒,急忙点起衙役阻拦时,囚犯人多势众,看看是拦不住了。”

“因为韩亦对囚犯宽厚,所以囚犯中有人高喊‘莫伤了韩大人’,只是韩亦当晚虽然保住了­性­命,日后的下场却只有更糟。大理寺判他夺官入狱,折卖家产抚恤死伤狱卒,韩亦两袖清风,几亩薄地卖光之后还不足赎金的十分之一,于是上面下令,将韩亦的妻子儿女一律官卖,用身价银子补足余额。”

“眉娘被官卖?!”端卿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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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祝元宵节快乐!

眉娘Ⅱ

官卖一词,即便端卿这样的大男人听起来,仍然难免心惊­肉­跳。旧时制度,如果亏欠了官府银钱又无力偿还,除了用家产抵债以外,常会由官府主持,将当事人的妻子儿女卖掉,以身价银子填补亏空。这还不是最坏的,更有甚者会将罪人的女儿变卖为官妓,这样不仅有身价银子,更有接客的利润可以还债,许多官宦人家的子女,便这样沦落入社会最底层,从此无力翻身。

叶水心见端卿一脸震惊、惋惜,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叹口气道:“韩黛眉美貌出众,能诗善赋,若卖作婢女赚不到多少银子,也是主事之人心狠手辣,竟将她卖作官妓,从此沦落风尘。”

“韩家好歹是河东望族,难道就不曾有一人伸出援手?”

“正所谓世态炎凉,当时那些亲朋躲祸还来不及,哪个肯上前援救?韩亦受了大刑之后本就奄奄一息,听到这个消息大叫一声‘是我误了眉儿”,吐血而亡,韩黛眉之母被卖在富家为婢,听说丈夫已死女儿被卖,于是自缢身亡,好好一个家,就这么烟消云散。”

“眉娘如此出身,如此识见,怎么肯落入风尘?”

“说到这韩黛眉,却也是个奇女子。据说被卖之日她并无抱怨,反说,若能以我之身赎父亲之罪,死也甘心。心甘情愿入了行,迎来送往。”

“啊?”端卿大惊,怎么会?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儿家,怎会甘心如此收场?

“这正是儒林赞叹她的地方。身为官妓,没有民间行院那套卖艺不卖身的说法,若是有官员来往,被点到名字相陪,便是仇人,也只好咬牙前去。难为她忍辱负重,亦且长袖善舞,颇得当时官员喜爱,当时若有达官贵人到了大名府,必定要她侍寝,她便从这个途径结识了当时的刑部尚书,并靠着他为韩亦翻案。”

“翻案?”

“对。囚犯越狱时曾经高叫‘不要伤了韩大人’,所以大理寺认定是韩亦故意放人,定了故意纵放囚犯的重罪。如今韩黛眉既然与刑部尚书交好,便将内情如实禀报,也亏了刑部尚书对她情深意重,一力主持此事,终于将罪名改为失察,只要偿清欠款即可。”

“韩黛眉多年来颇有积蓄,又且交游甚广,许多官员解囊相助,最终凑齐了银子,韩亦死后三年,终于找回了清白名声。只是此时的韩黛眉,也不准备偷生,竟以三尺白绫自缢房内。”

端卿明知道眉娘尚在人世,听到此处仍然禁不住惊呼一声,追问道:“没事吧?”

“没事。”叶水心笑道,“天公总算开眼,没让这奇女子毙命于斯。当时与韩黛眉有笔砚之交的一位大才子高攀龙,恰好来她家探访,及时救下了她。”

“高攀龙?东林党的高攀龙?”

“不错,正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高攀龙。”叶水心笑道,“当时他已经近六十岁高龄,早断了风月之事,与眉娘来往,也是因为器重她的识见、才华。今日见眉娘寻死,顿时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托友人疏通关节,为眉娘落籍。”

官妓赎身谓之落籍,端卿知道官妓落籍比起青楼女子从良更是难上百倍。因为官妓是专门应酬官员的,对女子的才学、容貌要求更高,况且眉娘艳名远播,多有官员点名要她酬唱、陪侍的,一旦她落籍,如同少了一个顶梁柱,如何肯放她走?

“大名府的官员自然不肯轻易让她落籍,不过高攀龙也不是等闲之辈,人情既广,手头又阔绰,到底办成了此事。”

端卿松了一口气,道:“虽然美玉有瑕,到底脱出污泥。”

“这眉娘也是个奇人。当初她自恨落入风尘,玷污了清白,所以隐忍到为父亲洗冤之后自尽,如今被人救起,竟将从前一片愤激之心全部收起,只说‘大难不死,想是苍天怜我前半生为他人而活,要我后半生多为自己’。于是改换了姓名,跟着高攀龙浪迹江湖,做一对忘年之交,笑傲烟霞。”

端卿诧异中带着几分敬意,几分不解,原以为她会嫁给高攀龙,安分度日,不想竟然如此。忍不住追问:“难道她没想过嫁人吗?”

“你是说高攀龙?说起嫁人,她想的更妙。她说,身为女子,有了这番经历,终其一生都要遭人白眼,既如此,何必牵连他人?若高先生怜而娶我,是为他添一个话柄,岂非恩将仇报?况且人生不过百年,前半生如此自苦,后半生何必做人姬妾,处处小心谨慎,伺候正房夫人?不如风花雪月,将从前未曾领略的一一领略了,也是薄命女子的一个出路。”

端卿叹道:“可惜了。若是她未遭变故,必定能成大事。”

叶水心道:“这就是你痴心了。我朝虽然风气开化,但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合礼仪。眉娘若未遭家变,大约是相夫教子,搏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若说能成大事,那倒不见得。”

端卿腹诽道,若茗如此聪颖能­干­,必定能成大事,父亲你今日目光短浅了。不便反驳他,于是淡淡一笑。

“后来高攀龙老病而死,留了许多积蓄给眉娘。眉娘为他守孝一年,之后便以诗文、歌舞结交各地名士,声名大噪,俨然是唐时薛涛的风范。我一向只听人说起‘眉娘’的名头,却并不知道她改成了什么名姓,所以你说柳眉妩,我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直到说出眉娘二字,才将两人联想到了一处。”

端卿道:“这样也好,有身份地位的不敢娶她,怕招人议论,普通的人家又配不上她,着实难为。只是如今绮年玉貌,身边爱慕者众多,若是年岁再大些,不免没了下梢,也不是长久之计。”

叶水心笑道,“正是如此说呢。所以为女子者,有个好归宿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与眉娘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家既敬重她为父洗冤的气魄,又敬重高攀龙对她的赏识,自然另眼相看,因此在儒林中,她也是个独树一帜的人物,也难怪丁仲元对她如此谦逊。不想今日能在家中见到她。”

正说着忽听门上来报:“老爷,柳姑娘到了。”

“快快有请!”叶水心站起来,“端儿,你随着我亲自去迎一迎吧。”

十七 琴默Ⅰ

柳眉妩引着琴默和老爷子下了轿,刚进门就见到一个身穿玄­色­绸衫,面容清朗,颔下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笑迎道:“眉娘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柳眉妩眼珠一转,猜到他是端卿的父亲,福了一福道:“叶老爷客气,眉娘今日叨扰了,预先谢过主人。”

端卿跟在后面,本要替他们介绍,见二人已经接上了话,笑道:“看来不用我多话了。父亲,这位是琴默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老爷子是她的爷爷,洞箫技艺十分高超。”

叶水心一一见过,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柳眉妩道:“叶老爷,眉娘的来意,想必叶公子跟您说起过吧?”

叶水心笑道:“怎么,还未容我客套,竟然就开门见山了?”

一句话说的眉娘忍不住也笑了,连连致歉道:“眉娘鲁莽,居然将这些水磨工夫都忘了,惭愧惭愧。”

“老夫是玩笑话,眉娘别介意。听端儿说,是为了琴默姑娘?”

此言一出,琴默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为了我?”

原来柳眉妩知道琴默生­性­固执,拿定了主意轻易不会更改,她既说过不到大户人家,就必定不肯涉足,因此出来时并未对她言明,只说是赴端卿之约,琴默信以为真,此时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

柳眉妩见她有些惊慌,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道:“妹妹,你不是常说自从师父过世,便无人指点你的技艺,多年不曾进步,甚是遗憾吗?眼前这位叶老爷,在声律乐器方面造诣极深,所以我求了叶公子,特地带你过来,请叶老爷指点指点。”

叶水心笑道:“指点不敢当,琴默姑娘可否先弹奏一曲?”

琴默见叶水心态度和蔼,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默默取出琵琶,调了调弦,信手一拨,乐声淙淙而出。

叶水心闭目细听,听到一半时忽然道:“停!”快步走到琴默跟前,拿过她的琵琶将第四条弦扯了扯,道:“这根弦用的时间过久,音质已大不如前,该换了。”

琴默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叶水心又道:“你弹的是南派琵琶名曲《月儿高》,乐声细腻柔软,极其重视余韵的绵长,我说的对不对?”

琴默一脸恭敬,连连点头。

叶水心话锋一转:“但是你抱琵琶的姿势,以及弹拨的手法,却与普通人有许多细微处的差异,以老夫的愚见,你的手法,更像是福建一带的横抱琵琶,然而与横抱琵琶又有不同,想必是最初学习横抱琵琶,后来改为竖抱。”

琴默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折服,赶紧起身行礼,恭恭敬敬说:“叶老爷果然是高人。不错,小女的师父是福建人,最初弹南音横抱琵琶,后来到了北方,入乡随俗,便改习竖抱琵琶,不过一些多年的习惯改不掉,到底与地道的北方琵琶不同。”

“这样也好,南音绵软,北音豪壮,如此一来,反倒结合的天衣无缝。你惯用洞箫相合,想来也是因为最初弹横抱琵琶的缘故了。”

琴默的爷爷慌忙站起回答:“老爷说的是,小老儿就是福建人,福建一带弹琵琶,差不多都是用洞箫配,北方就没这习惯。当初我跟着琴儿的师父一起到北方,她弹琵琶我吹箫,好多人听了都说新奇。后来她师父没了,小老儿就与琴儿卖艺为生,相依为命。”

叶水心微笑道:“能教出这般造诣的徒弟,琴默姑娘的师父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吧。福建琵琶名家,有王、李、胡三家,敢问琴默姑娘的师父是哪一家?”

琴默此时已经完全折服,再想不到居然在此处见到如此懂行的前辈,老老实实回答道:“小女的师父姓李,闺名不敢擅言。”

叶水心沉吟道:“你师父是个女子?这倒奇了,这几家似乎都是传男不传女——呀,我想到了,你师父的爹爹,可是李三?”

琴默大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柳眉妩嫣然一笑:“你连对我都未曾说出底细,不想却被叶老爷一眼识破,琴儿,你说叶老爷当不当得你的师父?”

琴默低垂着头,似乎极为为难,衣角在手指缝里揉来揉去,只是不做声。

端卿见场面尴尬,于是转移话题:“父亲如何得知琴默姑娘的师父是李三的女儿?”

叶水心显然对自己一语道破天机之事十分得意,捻着胡须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吧。我年轻时曾到福建游历,听人说起过琵琶李家当家的与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有了私情,生了一个私生孩儿李三,李家娘子不容私生子进门,那使女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好在李当家的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了私生子,只不过闽人虽然都知道李三是李家嫡系,但李三一直到病故的时候,也没有被李家宗族承认。”

“如此说来,你师父的身世也是极为可怜了。”柳眉妩叹道。

琴默早已红了眼圈,轻声说:“各人自有天命,我师父她从未抱怨过。”

“我虽然没有见过李三,却曾听人说过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他并没有收徒,我想,他一身技艺自然只能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了。琴默姑娘的师父姓李,是福建人,又是琵琶高手,除了李三的女儿,还有哪个?”

柳眉妩拍手赞道:“叶老爷对这些典故真称得上了如指掌。”

叶水心哈哈大笑:“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就是家藏数卷好书,日日高朋满座,风流轶事过耳不忘!”

“琴儿,你从公评判,叶老爷这样的人物,可教得你么?”柳眉妩不忘此行目的,继续追问。

琴默低声道:“琴默身份低微,不配做叶老爷的徒弟。”

“姑娘这话就见外了,”叶水心笑道,“若你不配,还有几个谈得上一个配字?对了,姑娘姓什么,我怎么称呼老爷子?”

“小女凌琴默。”

琴默的爷爷听叶水心问起,慌忙也站起回答:“小老儿姓杨,老爷叫我杨五就行了。”

“这倒奇了,你爷爷姓杨,怎么你倒姓凌?”叶水心笑道。

琴默Ⅱ

杨五听见问起,赶紧说:“老爷容禀,小老儿并不是琴儿的亲爷爷,只因小老儿痴长琴儿的师父十来岁,她尊称我一声大叔,因此琴儿才叫我爷爷。后来她师父过世,我俩相依为命,­干­脆就认了祖孙。这些年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要不是琴儿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填到哪里的沟渠了。”

琴默低声道:“爷爷,早些年要不是你照顾我,琴儿也早做了异乡的亡魂了。”

端卿听两人说的可怜,不胜唏嘘感叹。万历末年江南虽然富庶,但是捐税繁多,百姓赚的银两,十成里有六七成要交给官府,大多数人家一年忙碌到头,也只是得一个温饱。除此之外,河匪、盗贼猖獗一时,许多薄有积蓄的人家一夜之间被搜罗一净,走水路的除了破财之外,更有丧命的危险,官军虽然打着缉拿盗匪的旗号,然而所到之处连拿带抢,比盗匪更祸害百倍,因此许多地方虽然有匪,却并不上报,普通百姓只能烧香拜佛,祈求祸事莫落到自家头上。

有家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提琴默这样四处漂泊卖艺的年轻女子了。糊口之外,恐怕更要冒着**、丧命的危险到处奔波,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端卿想到这里,更觉得应该极力说服琴默留下。叶家虽然称不上大富,但是供养她们爷孙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琴默一身好本事,若是埋没乡野,也太可惜了。

但听柳眉妩道:“老爷子,你也帮着劝劝琴儿。叶老爷的为人、能耐,找遍昆山也碰不到第二个,琴儿这次若是错过了,今后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有同样的机遇。”

杨五小声说:“眉姑娘,我劝了好多次了……”

叶水心先前听端卿大致说了琴默的事,早有心留她在府内好好调教,只是他并不知道琴默不愿留。如今听他们两个说来说去,心里猜到了大半,也觉奇怪,这样好事,若换了普通女子,早就叩头谢恩了,怎么她倒不动心?

琴默咬着嘴­唇­,不安的绞着衣角,看看手指都已经红了,想来心情极为矛盾,委实拿不定主意。

端卿见局面有些僵,想了一想道:“凌姑娘与杨老爷既然不是亲祖孙,想必也不是福建人吧?”

琴默在困窘中听见有人提起别的话题,忙不失迭回道:“不是。”

“听姑娘的口音,倒是跟我们有几分相似。”叶水心笑道。

杨五脱口而出道:“老爷听的真准,琴儿就是昆山人哪,要不怎么费了这么大功夫非要回来看看哪!”

“爷爷!”琴默急急叫一声,神­色­更加慌张,像是不愿被人知道此事的样子。

叶水心更觉得奇怪了,这个年轻女孩子身上尽是不合常理之处,到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是宽厚人,不愿让别人为难,于是和颜悦­色­道:“这些先不说了,让凌姑娘好好想想吧,即使凌姑娘不愿意留在我家,我家的大门也随时向她敞开,欢迎她来。”话锋一转,又道,“我家有个昆剧小班,眉娘听说过吗?”

眉娘是何等心思灵透的女子,早猜到他下一步的打算,笑道:“叶老爷真是雅人,能在府上创一个班子的,必然是胸有高才,普通人家哪里弄得起来!只是不知道眉娘有没有耳福听听天籁之音?”

叶水心暗自赞一声好个聪明女子!知道我要以声乐打动琴默的心思,便凑趣要求听曲,不枉了江湖上如此褒扬眉娘!笑道:“眉娘肯赏脸听,我哪敢藏拙?端儿,你亲自去一趟,叫他们将《浣纱记》捡好的演一出。”

端卿答应着去了,眉娘道:“老爷说的可是梁辰鱼的《浣纱记》?听说这个本子辞藻华美,与诗词不相上下,在江南开创了文人写剧的先例,博得不少喝彩呢。”

“不止如此。”叶水心见她懂行,越发有了兴致,“在《浣纱记》以前,昆曲只是用来清唱的小段文字,亏煞伯龙先生(梁辰鱼字伯龙)锦心绣口,居然想到以昆曲连缀整篇戏剧,有了《浣纱记》,昆腔才从昆山的地方声腔一跃而成风靡江南的剧中,伯龙功不可没啊!”

“可惜眉娘生的晚,没能见到这位大才子,真是遗憾。”

“我年轻时曾有幸与伯龙先生相处数月,得他指点,因此对昆剧兴致极高,几乎到了成痴的地步。”叶水心笑道,“眉娘应该也是个中高手吧?”

眉娘嫣然一笑:“我不成,哼两句玩玩罢了,不登大雅之堂。不过琴儿曾在乐班里做过伴奏。”

“哦?琵琶伴奏,倒是新奇。待会儿小孩儿们来了,可否请凌姑娘屈尊为她们伴奏呢?”

琴默红了脸,轻声道:“请字不敢当,老爷胡乱听听吧。”①

不多时端卿带着七八个小孩子进来,提着衣包,带着行头,为首一个大点的男孩子向叶水心行了礼,问道:“老爷,要不要搭台子?”

“不用了,就连脸也不用画,都是自家人,你们随便唱两句,让紫林扮西施,先唱入吴那出吧。”叶水心道,“凌姑娘,需要曲谱吗?”

“我曾经伴过这出戏文,还记得大概。”琴默轻声回答。

叶水心见她虽然说的谦虚,却自有一种自信、大方态度,料到她必定不需要乐谱,于是命正旦紫林稍事准备,即刻开唱。

那紫林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儿,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上下,袅袅婷婷走完台步,开口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这一段是西施入吴后思念范蠡的唱段,在整本《浣纱记》中极其有名。紫林音­色­清亮缠绵,琴默琵琶绵软回旋,两人一个在厅前拿捏着身段缓缓走动,如弱柳扶风,眉梢眼角尽是绵绵不绝的情思;一个端坐椅上,低眉垂首续续而弹,另是一番娴静、端庄的风范,不但音律配合的天衣无缝,就连相貌形容,也令人倍感心旷神怡。

连端卿这种素日不大留心戏文的,一时间也听的痴了。

注①:昆腔最初流行时以文人清唱为主,后来发展成戏剧才有各种乐器伴奏。以昆剧现今情形来看,并无以琵琶伴奏的例子,此处姑妄言之,诸位姑妄听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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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收藏,我要收藏……按照以往的经验,参加调查的会比收藏的少,为啥这次倒过来了呢?难道都是来谴责我挖坑的?哭死,我发誓凡是签约的文绝对不会坑……

琴默Ⅲ

紫林声线一转,蓦地提高了几个音阶,开始了另一段:“莲兮莲兮芙蓉衣,风起波涌凫雁飞,莲兮莲兮何田田,水远山高人未还。”

这一段是模仿古时候越国民歌而做的,声音极为高亢响亮,叶水心边听边赞叹的点头,心道:紫林这孩子虽然瘦弱,倒是中气十足,这样高的调子也能唱上去,不知道琴默的琵琶是否跟得上?

紫林一变腔,琴默的琵琶也跟着调了音­色­,右手不离高亢响亮的第一弦,勾、弹、抹、挑,手法十分娴熟,不偏不倚跟着紫林的调子,既不逊­色­,也不夺了歌声之美。

剧中的西施唱完越人歌,更加思念故国和心上人范蠡,神­色­黯然,声音也跟着跟着细致缠绵起来:“都只为稽山月,苎萝秋,分鸾凤。生隔断,两情俦,向何处,说绸缪。梦萦溪头,来日南飞湖上舟。”

但见琴默微微一笑,将琵琶向左肩处稍稍移了移,脸上神­色­也温柔起来,手指似乎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时而上下,时而左右,蜻蜓点水一般掠过琴弦,洒出的乐声柔媚绵长,恰如一个妙龄女子在深情倾诉心中所爱。

叶水心霍然站起,大步走去书架背后,不多时一个略微深沉却更加悠长的琵琶声响起,琴默急抬头看时,见叶水心怀抱一把玄­色­琵琶,慢慢踱出来,眉目间一种专心肃穆,手指下流出的乐声却是无尽的缠绵悱恻。

琴默立时住手,听凭叶水心伴着紫林的最后一句“梦萦溪头,来日南飞湖上舟”,结束了这一段唱腔。

乐声停止以后,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众人都未说话。到后来柳眉妩嫣然一笑:“眉娘三生有幸,得闻如此雅奏。”

琴默一双妙目只是不离那把玄­色­琵琶,脸上一种痴痴的神情,自言自语道:“紫檀背料,象牙凤枕,梧桐面板,音­色­尖、堂、松、脆、爆,就连师父也没有这么好的琵琶……”

叶水心听她说出自己这把琵琶的妙处,又见她痴痴望着,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于是微笑着将琵琶递给她,道:“你试试?”

“我?可以吗?”琴默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这把琵琶连我们兄弟都碰不得,今日既然放心给你,你且试试吧。”端卿微笑鼓励。

琴默听见这话,越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小心翼翼接过,轻轻拨了一下,低声道:“比我的厚重多了,果然是男子用的琵琶。”想是爱极了,虽然觉得不趁手,还是尽力弹了一段,末了放下,红着脸说,“不行,手指不够长,许多转折处不能及时够到。”

叶水心笑道:“这把琵琶好就好在紫檀背料,以及制作者的高超技艺。凌姑娘若是喜欢,我家里还剩有一大块紫檀木,做琵琶的工匠也是我的朋友,叫他依样再做一把送给姑娘,如何?”

琴默眼睛亮闪闪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又是不敢相信,连连说:“小女怎么敢?”

“昔日俞伯牙摔琴谢知音,难道我叶水心连赠琴也做不到吗?我这把的确是依着男子的手臂长度做的,你用着未免有些吃力,待新的做好了,我亲自送到府上。”

眉娘见缝Сhā针,接言道:“这可就难了,做一把上好的琵琶,少说也得几个月功夫,我不久就要离开昆山,叶老爷到哪里去找琴儿呢?”

“那就请眉娘在寒舍盘桓数月,我也正想与你好好谈谈呢。”叶水心见她轻轻巧巧便将话题又带回了琴默的去留,心中大喜。

眉娘抿嘴一笑:“我留几个月容易,只是我瞧琴儿这恋恋不舍的,恨不得将老爷的本事全都学来,这可不是几个月就能做到的,琴儿,难道你要我一直在这里陪你学艺,打叶老爷的秋风不成?”

琴默正在欢喜头上,早将先前的为难事抛诸脑后,如今听她们旧事重提,不由得柔肠百结,心中委实难以抉择,急的快要掉下泪来。

杨五与她相处多年,毕竟比别人熟悉些,知道她有七分不舍得走,赶紧劝道:“琴儿,你就留下吧,爷爷这把年纪了,再也跑不动了,你看我这几天又是咳嗽又是腰腿疼的,恐怕活不了几天了,就算你给爷爷一个安稳死法,行吗?”

琴默的眼泪一下子便掉了下来,哽咽道:“爷爷,你老人家能活两百岁呢,快别这么说。”

杨五顺势咳嗽道:“咳咳,谁敢指望呢,从前深宅大院里呆着,虽说受气,到底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现如今在外头一跑就是三年多,爷爷老了,身子朽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啊,咳咳……”

琴默听他话里颇有责备之意,想到这些年两人也有过几次安顿下来的机会,只怪自己早年经历太过伤心,害怕重蹈覆辙,因此执意在江湖上游荡,连累杨五偌大年纪跟着奔波,何况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若不是他眷念旧情,不肯丢下自己,只怕早已安家落户。说来说去,都是自己苦了他……

琴默心如刀绞,多年来的愧疚、压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瞬间打湿了前襟。眉娘没料到会引起她如此强烈的情绪,吓了一跳,赶紧揽住她的肩,柔声劝慰道:“妹妹莫哭,若是你实在不愿意,就仍旧跟着我吧,有我一日,便有你们爷孙俩一日。”

“不,都是我太固执,苦了爷爷。”琴默抽噎着抹去眼泪,突然向叶水心跪下,高声道:“叶老爷,如蒙不弃,琴默从此就在您府上做一名乐师,跟随您学艺,还望叶老爷慈悲收留!”

叶水心大喜,双手将她搀扶起来,笑道:“你能留下来,老夫三生有幸啊!端儿,快去将后跨院收拾出来,好好安置凌姑娘和杨老爷子!”

十八 入行Ⅰ

梁云林在林家安置下来后,不过半天功夫,就急急忙忙找到了林云浦,开口就道:“东家,画工来了已经半天了,承蒙东家帮了这么大忙,我一点事情也不做,心里不安的很,要不我现在就开工吧?”

林云浦笑道:“梁师傅休息好了吗?那些事不急,你养足了­精­神再说。”

“可是画工心里焦急呀。”梁云林诚恳说道,“小姐待我们呣子这么好,昨天夜里一回来就请大夫熬药的,张罗了半宿,我呣子的­性­命都是小姐搭救的,如今要我在这儿享清福吃闲饭,我怎么安心?我无病无灾,也不用休息,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吧。”

正说着若茗走了进来,林云浦笑向她说:“梁师傅着急要­干­活呢,你看怎么安排?”

若茗也料到梁云林必定不能安心在家中休养,因此一大早便去书坊安排了诸事,见父亲问起,便道:“梁师傅热心肠,轻易闲不住,他既想尽早着手,便依着他吧。”

梁云林大喜,道:“好,我这就去铺子里,是要画画吗?”

若茗笑道:“你别急,大概说起来,跟单纯的画画又有许多不同,我带你去见两个人,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

若茗带着梁云林到了套­色­部,张易和刘铭迎上来,看了看梁云林,问道:“这就是以后要共事的梁师傅?”

若茗替双方介绍了,又道:“张师傅、刘师傅,梁师傅画的极好,从前却没有做过套­色­版,许多详细的要求不太清楚,你们给他讲讲要领吧。”

二人连声答应,细心的张易还拿来一张原图,一张套­色­版图,又拿来依照图样刻好的版子,认真讲解道:“大致来讲,画图要细致好看,你看这些人物的衣服褶子都画的一清二楚,可是我们雕版套­色­呢,线条太细,弄不好就要刻断,弄出许多断纹,反而不好看,所以说这两幅图你对比看一下,原图许多细致的地方,像胡子、衣服纹理、头发什么的,都改成了粗线条,白描几笔把意思带出来就够了。”

刘铭拿起版子,接着说道:“再说雕版吧,咱们既然要印出来的图颜­色­鲜亮,就不能只有一种颜­色­,但要是只做一块底板,刷了红­色­再刷绿­色­,肯定会糊成一片,到时候别说红绿,连黑­色­都印不好。现在的办法,就是把刷不同颜­色­的部分做成不同的版子,这些你都要在准备雕版的图上面一一标出来,我们才能照着雕出各个部分。这些有重合的地方,一定得处理好,不然不是少了胳膊就是粗了腿,那就成笑话了。”

梁云林认真听着,道:“我懂了,大概的意思就是不要工笔要白描,各处预先想好颜­色­,做出的画要连贯一气,雕版样图却要分成几部分,对不对?”

刘铭一拍大腿,赞道:“对,就是这么弄!”

若茗听了一会儿,不由陷入沉思:套­色­部刻工不少,但是画师,除了刚刚入门的梁云林,就没有别人了。绣像部正好相反,画师有**个,刻工只有三个,忙不过来时常常要到套­色­部借刻工,如果两部取长补短,效率应该会大大提高……

李良柯近些天没见有什么动静,不过也是因为最近套­色­部没有太多活计,他抓不到机会的缘故吧。绣像部**个画师,都是他的徒弟,如果不尽早拆开,迟早是心腹大患——但是一旦拆开,原本李良柯只能掌握绣像一部,若是他的人散布到了各部,岂非到处都有他的耳目?倒又成了一个隐患……

她想来想去,着急之中没有妥善方法,见那三人正说的入港,便悄悄出了门,想着到各部再走走,慢慢想办法不迟。

出得门来,隐隐约约嗅到一种松柏清香,心内没来由一阵酸楚。原来自那日冯梦龙说起可用艾蒿、松柏来压制书坊的油墨气味之后,若茗便令人在各处空地上放置新鲜松柏,果然油墨气不那么刺鼻了,连林云浦也赞她有办法。只不过如今想起,却恍如隔世,彼时常在心头萦绕的人,原来只是陌路……

抬头见前面是装订部,信步走进去一看,工人正忙着做《喻世明言》的封面,深蓝­色­的裱纸,书名是冯梦龙亲自题写的,遒劲有力的四个墨­色­大字,套着流畅的金边,此外并却其他装饰,只在书脊和封底上印着“林家书坊”的名号,并一个小小的茶盏形徽标。

若茗见边上有装订好的几本,随手拿起一本,前后检查一番,见书页切口整齐,装订结实,与封面套的严丝合缝,心内十分满意。又见内文是标准的颜体字,丰腴端正,排列整齐,墨­色­均匀明亮,况且是印在上好的白­色­桑皮纸上,越发显得饱满漂亮,看来叶家这次在雕版和选纸上下了不少功夫,这本书做得如此­精­致,必定能成为江南文人喜欢的案头书。

她心内喜悦,忍不住又翻开做好的几个巾箱本样书。比正常尺寸小了整整一圈,雕版是林家做的,用了笔画比较纤细的柳体字,即使在小幅页面上也十分清晰,若茗心说,看来雕版部的手艺进益不少,禁不住喜上眉梢。

因为要查看内页有没有缺漏,于是随便翻开一页,刚好是《晏平仲二桃杀三士》,写春秋时齐国有三个私交甚好,但却十分横霸的将军,令齐景公非常不安。晏子设计,要景公亲手摘下两个鲜桃,赐给三人,谁功劳最大就可以分得一个桃子,因为无法均分,三人起了争执,先后自刎,景公的担忧随之化于无形。

这故事若茗从小就听过,所以再看时并不怎么留心,正漫不经心翻着,忽然看见Сhā图上三人站在一处手执利剑的画面,心内一动:如今李良柯与他的徒弟,可不正像这三个将军一样,威胁到东家的地位?若是依样画葫芦,要他们掀起内讧,分崩离析,岂不是化危机于无形?只是,要到哪里找这两个桃子呢?

入行Ⅱ

林云浦听到脚步,便知是若茗来了,头也不回笑道:“这么大了还是火急火燎的,女孩子家,该稳重一点。”

果然听见若茗的声音:“爹爹,你就不能夸女儿一次?女儿那么多好处你都瞧不见,尽挑这些没紧要的毛病。”

林云浦笑着转身,随手拉了拉若茗耳边垂下的一根小辫子,道:“爹不是挑毛病,你都十六了,该嫁人当家的人了,我不说你,将来到了婆家人家更要挑眼。”

若茗捏起小拳头轻轻敲他的肩膀,娇嗔道:“我才不要嫁人呢,你怎么舍得让女儿到别人家受苦?再说了,书坊也离不了我呀,我才绞尽脑汁替你出了个好主意呢,你再取笑我就不说了。”

“什么好主意?”林云浦一听是书坊的事,顿时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到正经事上来了,正­色­看住她,“你刚才去了书坊?”

若茗笑嘻嘻道:“不但去了,而且大有收获,爹爹,你可知道二桃杀三士?”

“这么老的故事,从小时候戏文都听了上百遍,你从中琢磨出什么来了?”

“现今李良柯和他的一帮徒弟,就是那三个专横跋扈的将军,而套­色­部主事人的宝座,便是那只令人垂涎欲滴的桃子。”

林云浦踌躇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正遂了李良柯的心意?他千方百计想把套­色­部归入自己麾下,正愁没办法呢,你倒把套­色­部拱手让给他?”

“我开始也担心这点,后来又仔细想过,李良柯与他的弟子,或许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么亲密。”若茗狡黠一笑,“爹爹,你想想,李良柯多大岁数了?”

“五十二?再过几个月就五十三了。”

“那么他的两个大弟子王大器和周元多大岁数?”

“这个,王大器总也有四十了吧,周元好像是三十七?你问这个做什么?”

“山人自有妙用。”若茗笑的更诡异了,“爹爹可曾记得这两个人有单独做过什么大活吗?”

“没有,从来没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李良柯七年前才正式宣布他俩出师,即使在那之后,在我林家书坊里,他俩也从来没有单独接过活计,都是给李良柯做助手。”

“爹爹,你真令女儿失望,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其中奥妙么?”若茗调皮地揪了揪父亲的胡子,“娘尽哄我,老吹嘘你生意场上如何厉害,我看呀,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

林云浦又是笑又是气,拂开她的小手道:“哪有做女儿的这么说爹爹?回头告诉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还没猜到吗?”

“你也太小瞧你爹爹了。”林云浦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说,表面上看来李良柯有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事实上他却独揽大权,从不肯让弟子脱离他的控制,尤其是两个大徒弟,出师多年也没机会独自历练,一直被他压制着无法出头,所以他们之间,肯定有矛盾。”

“爹爹真厉害!”若茗拍手笑道。

“你别高兴的太早,万一两个人都十分尊敬师父,根本不想自立门户呢?”

“那也只好放手一搏,不然还能怎样?”若茗眨眨眼,“再说了,我也不信李良柯有那么受人尊敬。”

“你呀,鬼点子真多。”林云浦笑道,“那好,你去安排安排,就说替梁师傅接风,今晚上请书坊的师傅们来家里喝杯水酒。”

套­色­部与绣像部坐在一桌,林云浦率先举起酒杯:“诸位,我们先饮了这杯,欢迎梁师傅到林家书坊做事。”

众人都饮尽了杯中酒,林云浦亲自一一添满,又道:“梁师傅,你说几句话吧。”

梁云林微红着脸庞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我是个新手,许多事情还糊里糊涂的,今后还要劳烦诸位多多指点、帮助,共同为东家做事。”

刘铭嘴快,当下接茬道:“梁师傅太谦虚了,不过才一天功夫,你就把套­色­部的活计学的**不离十了,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哪!”

李良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梁师傅还真厉害,把我们绣像部的都比下去了。”

梁云林更加局促,连声说:“言重了,言重了,请各位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林云浦又道:“套­色­部今后就有了自己的画师了,呵呵,以前都是劳驾你们绣像部,耽误你们许多活计,今后就好了。梁师傅,你的担子很重啊,套­色­那里只有你一个画师,你得早点摸清了门道,今后套­色­部就是你和张、刘两位师傅主持了。”

梁云林是老实人,哪里知道林云浦的小算盘?赶紧谦逊道:“不成,我什么都不会,就让我跟着张师傅和刘师傅学艺吧,部里的大计还请两位师傅主持。”

若茗见李良柯几个徒弟目光炯炯盯住梁云林,一副又羡慕又妒忌的样子,暗自偷笑,不知道这几个早想翻身的徒弟心里该酸成什么样子了。又见李良柯又是不屑,又是不甘,手里的旱烟袋都攥出汗来了,赶紧趁火添柴:“梁师傅,李师傅那里帮手都带出来了,你只有一个人,又刚入行,要不要请绣像部暂且帮帮忙啊?”

此话一出,李良柯第一个支楞起耳朵,双目炯炯,死盯住梁云林,看他怎么回答。

梁云林并不知道若茗是在下套,老老实实回答说:“要得,如果李师傅能亲自指点指点就更好了。”

李良柯眼睛里闪着火苗,强自按捺激动的心情,狠狠抽了口烟。

刘铭不知就里,着急阻拦道:“没问题,梁师傅聪明能­干­,一两天就能上手,一定应付得来。”

林云浦见火烧的有八分旺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绣像部也有自己的活计,老李啊,我看你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的,原本想让你分担套­色­的事,又怕累着了你,这样吧,你这么多徒弟,不如你挑一个,先去那边帮几天?”

李良柯一腔热情顿时冷却。原以为会请自己出头,顺理成章接过套­色­的活,怎么说来说去变成了派徒弟过去帮忙?

他挨个打量了自己的手下,个个脸上写着“让我去”三字,不由更加气闷。明知道张刘两个只是刻工,不成气候,梁云林又没上道,此时谁去了就等于横霸一方,手底下这些人要是识相,就该一致推举自己,让林云浦不得不下决断,到时候书坊两个重头戏都是自己的天下,难道还怕没你们吃的?

他又等了片刻,仍然不见众弟子有推举自己的意思,暗骂了一声蠢货,笑道:“东家,我这些弟子都笨的很,没单独揽过事,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看了,张师傅那边,您还是再选选合适的人吧。”

此言一出,七八张充满期待的脸顿时黯然。

入行Ⅲ

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一张小算盘,唯有梁云林是个例外。今日听到的一切,他都信以为真,又是惶恐,又是忐忑,忍不住道:“东家,画工委实不成,您就请李师傅帮帮我们吧。”

刘铭急了,又拦住说:“没事,没事,咱们做得了。”

若茗瞅准时机,笑笑地对李良柯说:“李师傅,你是肯定走不开了,不过王大器跟周元两位师傅,不是已经出师多年了吗?就让他们中的一个来帮帮忙也行啊。”

王大器几乎要跳出来感谢东家信任了,猛一抬头看见李良柯冷冷瞪着自己,心头一凉,完了,这老头子看来还是不肯撒手放权啊……

果然听见李良柯道:“小姐想的不错,不过你不知道,套­色­那边,从前虽然我们帮着做过,但都是我一个人动手,他们没­干­过,不懂行啊,也就跟梁师傅一样,会画几笔罢了,不成,不成啊。”

周元再按耐不住想要出头的**,抢着说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忘了,上回那本《白狐转生记》的套­色­图都是我做的啊。”

林云浦眉毛一挑,暗自赞一声好!果然有人憋不住跳了出来,被若茗说着了,他们师徒,果然是面和心不合!当下不容李良柯辩解,抢先开口道:“果真?那太好了,从明天起你就到梁师傅那边帮忙吧。老李,人我暂借几天,你可别埋怨哟,都是为了书坊的生意。”

李良柯憋了一肚子火,只得讪讪答道:“都是为了书坊嘛,应该的。”

刘铭急坏了,悄声对张易说:“东家又不是不知道姓李的打的什么坏主意,怎么把他的人弄来了?”

张易桌底下扯扯他的衣襟,低声道:“别生事,吃饭。”

王大器悔的恨不能让时间倒流。谁不知道我比周元还大上几岁,经验丰富的多,怎么也该是我去呀!都怪自己看惯了李良柯的脸­色­,轻易不敢出头,多好的一次机会呀,生生被周元抢走了……

李良柯喝了杯冷酒,不­阴­不阳地将桌上人逐个看了一遍。二小姐没事人一般在跟梁云林寒暄,东家拉着周元问长问短,刘铭气呼呼地盯着自己,王大器失魂落魄,脸上的懊恼傻子也瞧得出,其他几个徒弟都眼巴巴瞅着周元,恨不能跟他换一副躯壳。

他又喝了一杯。东家忽然来这手,是故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未免太巧了,若是故意,为何梁云林一脸懵懂,刘铭也像不知内情?

有些烦乱,紧着抽了几口烟,一个不小心,偏把火弄熄了。若是以往,众弟子中有眼­色­的早凑上来点着了,可今天他们心思都不在师父身上,竟然没一个留意。李良柯摸出火绒重又点上,猛吸了一口,看看烟锅子红红的烧着了,心里也跟着活动起来:周元说到底也是我的人,难道敢不听我的?

周元回家时已经吃的半醉,刚坐下不久,就看见李良柯慢慢走进来,赶紧挣扎站起,喊了声“师父。”

李良柯笑了笑,说:“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

周元虽然醉,头脑还是清楚的,赶紧辩解道:“弟子哪敢忘了师父的栽培。”

“哼,瞧你今天抢着出风头的样子……罢了,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些我就不说你了。你记着,以后套­色­那边有什么事都要先跟我请示回禀,知道了吗?”

周元连忙点头。

李良柯又道:“那边张易刘铭两个不中用,姓梁的刚来,谅他掀不起多大风浪,你去了就是老大,不过你最好记得,你是有师父的,别想着你翅膀硬了能撂下我了,你那点斤两你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清楚?我许多本事,你连一成都没学到,况且套­色­部说起来虽然轰轰烈烈,难道你不知道是个空壳子?林家要想抖起来,还得靠我绣像部,你想出头,早晚都要回我这里来。大家最好都留几分田地,将来好见面。”

周元见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是威吓又是拉拢,心里别提多得意了。这些年做他的徒弟,连他放个屁都得说是香的,这老东西,你可想到我也有翅膀硬了飞走的一天?

周元肚子里嘀咕,脸上却堆着笑容,好容易送走了李良柯,正要躺下,帘子一响,却是王大器鬼鬼祟祟进来了。

原来李良柯收徒,未出师前都是跟自己同吃同住,一来便于传授,二来也好控制。这些弟子未出师前,半是学徒半是打杂的,没少受苦,出师之后李良柯会在指定他们在李家附近置办宅院,仍然脱不了他的监控。王大器与周元两个,一左一右,都挨着李家宅子住着。

王大器早想进来说几句,守了半天见师父走了,这才偷摸进来,低声道:“老二,你今天可是捞了大便宜了。”

周元嘿嘿一笑:“侥幸罢了,亏得你没跟我抢。”

王大器黯然失­色­:“你是爽了,从此不受老头子的气,我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年月呢。”

周元敷衍道:“师父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干­几年?绣像部迟早是你的,比套­色­强多了,谁不知道那里只是个空壳子?”

“等老头子,哼,老头子命硬的狠哪。”

“老头子五十三啦,不急。”

“不急?不急你怎么着急忙慌跳出去了?”

周元嘿嘿一笑:“我是替东家分忧。”

“跟我你就别来这套了。师兄有事求你,你答应不?”

“你说嘛。”

“等你在那边站住脚了,就跟东家说说,把我也弄过去,怎么样?”

周元沉吟起来。王大器也去?不成,一山不容二虎,他资历比我老,难免处处压人一头,万不能开这个头。于是笑道:“我看东家的意思,过两天还要我回去呢。”

“屁,说是回去,那姓梁的啥也不会,你不留下谁能办事?师兄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答应,怎么敢不答应呢?咱们兄弟什么交情哪!”

王大器满意地走了。周元打发老婆出去瞧了瞧,回说没人看见王大器来,这才放心倒下,心说,让你来,你来了我往哪儿摆?你还是跟老头子死磕去吧!

入行Ⅳ

天刚蒙蒙亮梁云林就起身梳洗,忙忙赶去书坊。大门倒是开了,静悄悄空无一人。他想了想,拿起昨天张易给的几张样图,借着微弱晨光仔细研究起来:画房子时大梁要清晰,瓦片只是象征­性­的几个波浪纹;花朵树木只是一个轮廓,便于上­色­;人物轮廓一定要明白,细节要删繁就简,越清楚越好;两块版拼接的地方要在两张图样上都标出来,套印的时候叠在一起……

正在出神,刘铭打着呵欠进来了,吃了一惊道:“来这么早?吃了没有?”

梁云林赶紧说:“刘师傅早。心里想着早点上手,在家也睡不着,不如早些过来。”

刘铭笑道:“你真是个实在人。”看看左右无人,扳过他肩膀,凑在耳边说:“哥哥给你提个醒,绣像那边来的那个周元,你要提防着,他说什么你听着不对头就来问我,要不就去问东家,他要是跟你横,你别理,一切都是东家做主,轮不着他出头。”

梁云林疑惑道:“都是同事,怎么说这些?”

“唉,你才来不知道,绣像的人歹毒着呢,我跟张易受了他们不少气。你这么老实,他来了头一个准得拿捏你。你自己硬气点,怕什么,这书坊又不姓李。”

梁云林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含糊答应着,直到张易走进来,刘铭这番好心劝诫才算告一段落。

周元进门时摆好了新官上任的架子,原想有一篇说辞,谁想一进门就见若茗跟梁云林并肩站着说话,吓了一跳,不觉把话都咽进肚子里去了,赶着过来说:“小姐这么早就来了啊?”

“周师傅早啊。”若茗笑嘻嘻的,将手里一卷纸逐一摊开,周元一看,正是绣像部前些日子交出去的,完本《喻世明言》Сhā图。

若茗道:“昨天晚上叶伯伯来找我父亲商议了一下,《喻世明言》普通本眼看就要装订完工了,巾箱本正在加紧印刷,也快了,绣像本的文字都弄好了,等图印出来就行,现在差的就是套­色­全图本了。叶伯伯的意思,是想要这几个版本同时上市,一来声势浩大,二来买书的也有挑选余地,所以要劳烦你们苦­干­半个月,争取把图都弄出来。”

周元吓了一跳,心说也太着急了吧!面露难­色­道:“小姐是不是想依着绣像做套­色­图啊?您刚说是全本的套­色­图,绣像一卷只有一张图,也不够用啊,都得现想呢,这时间有点太紧了吧?”

“说是套­色­全图本,实际上还是有文字的,绣像本一卷配一副图,我们全图本就一卷配三幅图,文字一律小字雕版,装订在右边,主要图一个颜­色­鲜亮,画面好看,那些不大喜欢看字的凭着图也能猜个**不离十。至于这些图的内容,我已经大略写下来了,你们要做的就是设计布局,按照我们以往的进度,若加紧­干­,半月时间绰绰有余。”

刘铭在旁摩拳擦掌道:“没问题,这一阵子我们都闲着,现在该是替东家出力的时候了!还像从前那样,活紧的时候咱就不回家,吃住都在坊里!”

张易也说:“好,别为了我们耽搁大家的进度。”

梁云林点头道:“这些都没问题,我最担心的还是我底子不行,耽误了大伙儿。”

“你太谦虚了。”张易也忍不住道,“不说别的,你才学了半天,昨个儿下午画那些图,跟李先生他们画的也差不多少,我看今天再琢磨一天,准可以当一个熟练工用啦!”

只剩下周元没表态。见众人都已经应承,只好说:“都行,我也不是怕吃苦的。”

“那就好。”若茗仍然带着笑道,“那大伙儿先回家收拾一下,有什么要随身用的都带过来,这些天我吩咐厨房一日三餐都送到这里,被褥都是现成的,委屈各位先睡几天地铺吧。”

周元回家后收拾了东西,原要跟老婆交代几句,又怕她说错了话,最后只得说:“要是师父来了,就说我活忙,最近十来天都不回家住。”

梁云林回家只是为了看看老娘。进门发现绣元正在服侍老娘吃药,他认得是若茗的丫头,慌忙抢过药碗,红着脸说:“不敢麻烦大姐。”

绣元抿嘴笑道:“不碍事,小姐吩咐过的,以后老太太就是我们几个伺候,梁师傅放心做事去吧。”

梁云林给老娘喂完了药,看看房中被褥焕然一新,老娘面­色­和缓,不觉更加感激,向绣元施了一礼,这才匆匆忙忙回了书坊。

林云浦此时却也在,见人都到齐,这才说:“套­色­部如今配齐了人,诸事都要立个规矩。今后刻工由张刘二位师傅负责,图样由梁师傅负责,周师傅相帮照管,两块的衔接就由四位师傅一起商量着来,若有什么疑难,只管派人找我或者二小姐。”

周元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图样由梁云林负责,我只是打下手?不行,得找师父商议商议。

耳听林云浦又说:“这些天活儿紧,说不得,只好委屈各位在屋里头熬半个月。咱们的规矩各位是知道的,赶工期间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出入其他各部,若有什么紧要东西要回家取的,等我来时告诉我,我派人给你们送来。等活­干­完了,除了正常工钱,每人都有加急费,我另送各位每人一套新衣,两个荷包。”

两个打杂的抬过一口箱子,打来开看时,果然是十来件齐楚新衣,最上头却是一堆­精­致荷包。

众人齐齐道:“多谢东家!”

周元叫苦不迭,这一关就是半个月,与外界没有半点交流,想找李良柯讨主意也没办法出去,难道刚摆脱了老头子又要被新来的压制?

若茗走出老远,这才咯咯一笑:“爹爹,女儿这主意好吧?”

“鬼灵­精­!”林云浦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周元吃了哑巴亏,李良柯少了一个帮手,半个月下来,梁云林活计熟了,在部里威信应该也竖起来了,到时候再弄一个新人做他的帮手,周元再想掀起什么风浪,哼哼,那就是痴人说梦了!不错,爹爹给你记一大功!”

十九 夜泊Ⅰ

忆茗早起向黄杏娘问安,到了时见闵柔也坐着,笑道:“大娘,三娘,女儿请安来了。”

黄杏娘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摸着手心道:“怎么大热天手还是这么凉?前些天做的药丸还在吃吗?”

“还在吃着呢,甜丝丝的,也没觉得有多大用。”

“都是红枣、阿胶这些温补的东西配的,大夫说吃个一年半载,这虚寒的体质也能慢慢调过来呢。”

闵柔在旁笑道:“我前儿听了一句戏文,说美人儿都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咱们忆茗也是这么个体质呢!”

忆茗羞答答回道:“三娘取笑了。”

“唉,儿女们大了,越显得咱们老了。想当初我嫁给你爹爹那会儿,就是你这么个年纪,如今一转眼间,你都该嫁人了。”

忆茗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闵柔笑道:“说的孩子都不好意思了。我听说最近有人提亲?”

黄杏娘道:“是啊,有三四家呢,老爷拿不定主意,就怕咱们忆茗嫁到陌生人家吃亏,琢磨着找个故交,熟悉点的人家才好。”

忆茗见话题总是不离自己,又是羞又是怕,默默站起便要走开,被闵柔一把拉住,笑道:“哎呀,只有咱们娘儿仨,害什么臊呢。”

黄杏娘也说:“你坐下吧,我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说呢。”

忆茗只得又坐回来,心头怦怦乱跳,听见黄杏娘道:“我跟你三娘商议着明天去枫桥上香,你也去吧,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去散散闷,跟我们到娘娘跟前烧柱香,表表你的虔心。”

闵柔接着说:“姑苏人都说,娘娘殿有求必应,姑娘好日子也近了,烧柱香求娘娘庇佑则个,必定事事顺心。”

忆茗见话题一绕,又回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小脸越发红了。心头却又隐隐好奇:果真那么灵验吗?连我的心事也能实现?

黄杏娘笑说:“你妹妹这些天好像不太忙,看能不能把她也拉上,这孩子,三节九时的从来不知道拜佛,我看了就着急。”

“咱们租船去吗?”

“老爷说先借叶家的船。他们黄夫人虔诚的很,专做了一条船到处烧香,不然人家怎么有那么出息的儿子呢?”

一句话说的闵柔感叹起来,道:“唉,想是我前生积德不够,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见着……”看看眼圈红了。

黄杏娘赶紧安慰道:“妹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你放心,黄夫人跟我说过,她就是到娘娘殿烧了香才有了方卿的。”

“当真?”一句话说的闵柔增添无数希望,毅然道,“若果真这么灵验,我就发愿从此吃长斋。”

“咱家两个姑娘的婚事要是都能圆满,我也跟着你吃斋。”黄杏娘笑道。

闵柔微微一笑,道:“你说叶家,倒让我想起来了,老爷想找个故交嫁忆茗,现放着他们家两个好孩子,怎么没想到?”

忆茗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急急便走,掀帘时兀自听见黄杏娘道:“这孩子不好意思跑掉了,呵呵……”

走出门来,仍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好像不在腔子里,只在嘴边上,一开口就要跳出来。又好像小时候吃多了醪糟汤圆,两条腿绵绵软软踩在虚空里,挪不动步子,却又不肯就此坐下,生怕辜负了此刻的好心情。

林家派人借船,消息传到黄夫人耳朵里,便道:“我有些日子没去枫桥了,便跟着一起去吧。”

叶水心想想道:“也好,不过你们都是­妇­道人家,我有些不放心,让端儿跟着你们吧。”

黄夫人笑道:“他们家女儿也去,方不方便?”

“端儿跟若茗定了亲事的,有什么不方便?再说从小一起玩大的。”叶水心满不在乎。

林云浦听黄杏娘说要带着若茗,有些不高兴,道:“你们去烧香求子,带她做什么?书坊里那么多事,要我一个人忙啊?”

黄杏娘赶紧解释道:“忆茗也去,她姊妹俩是个伴儿。再说娘娘殿求婚姻也是极灵的,她们姊妹眼看都要嫁人了,烧柱香求个保佑也不多余。况且黄夫人也去,娘儿们正好亲香亲香呢。”

林云浦不屑道:“真是­妇­道人家!要真有那么灵验,我还起早贪黑挣什么家业?只管去财神跟前烧香不就成了!你们要去多久?”

“明儿一早走,上午能到,下午烧完香若是天­色­还早,就赶着回来了。”

“那好,你带茗儿去歇一天吧。端儿去吗?”

“去,陪着他娘呢。”

“嗯,我越看这女婿越是中意。”林云浦总算有了笑模样,“就是愁忆茗,现今提亲的几家,我觉得都没端儿好。”

“一般人家的孩子,哪里比得上端儿呢!听说吴举人家也来提亲了?这些人里头好像他家家世最好些。”

“论家世倒是他们最好,那孩子我也见过,有秀才功名,倒也白净体面,只是我跟吴家不太熟,有些不放心。”

“我听说吴家夫人早几年就过世了,现今家里就一个姨太太,若是这样的话咱们忆茗嫁过去就能当家,也不用受婆婆的气……”黄杏娘小心翼翼道。

林云浦笑道:“你们女人家的心眼还真不少,难道有婆婆的人家就嫁不得?不过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咱家没男丁,我就是怕女儿没娘家人撑腰受人欺负。唉,你们真不争气,一个男孩也生不出来,早晚我还得再娶一房。”

“老爷身体康健,几个妹妹也年轻,会有男孩的。”黄杏娘每到此时,总是这样安慰丈夫。

“但愿老天开眼吧。”林云浦道,“你记得带上些礼物,准备点­精­致吃食,不要亏待了黄夫人。”

黄杏娘一一答应了,回房收拾好东西,找一个洁净的白绸袋将香烛、布袱等装好,叫来李才家的交待了今后两天的事物,又到刘桃儿、乔莺儿那里询问了要带的东西,这才安心坐下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明天到娘娘跟前,得求娘娘保佑忆茗嫁个好人家,保佑若茗和端卿一切顺利,保佑闵柔妹妹早生贵子,保佑我……保佑我什么呢?如今还缺什么?名分、地位、女儿都有,就缺一个儿子,拴不住他的心。若是娘娘保佑我生一个儿子就好了……

她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凄楚上来,看看快四十的人了,生儿育女多半是泡影,为何年轻的时候,他尽痴迷于娶妾,不肯跟自己好好过呢?若是夫妻恩爱,说不定也像叶家一样,养出好几个儿子了……

夜泊Ⅱ

两家人一大早在码头见了面,寒暄已毕,进舱坐下,黄夫人先开口道:“妹妹,咱们有好一阵子不见了,我总念叨着你呢,也不让两个茗儿多来我家里走动走动。”

原来黄夫人因为和黄杏娘同姓的缘故,从来都是以姐妹相称,十分亲昵。黄杏娘笑答:“你也知道我家里那一摊子事走不开,若茗又在书坊,忆茗没人陪着,不好意思去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时候我家里,我还喂过你吃饭呢。”黄夫人笑向忆茗,“以后有空尽管来,我一个人在家也怪闷的,整天盼着有个年轻人来说说话。”

忆茗见了她,不由自主觉得分外亲切,微笑着答道:“伯母若是不嫌弃,侄女儿有空就去陪您。”

“那就谢谢大姑娘了。”黄夫人笑着又向黄杏娘道,“我真羡慕你,这么好的两个女儿,亏你怎么生出来的!唉,还是女儿好啊,男儿家就像小鹰,翅膀硬了就飞离了旧巢,天南海北跑着,做娘的想说句衷肠话也不能够。女儿呢,就像是廊子下的鹦鹉,时时陪着,别提多亲香了!”

黄杏娘笑道:“我们还羡慕姐姐有这么好的儿子呢!可惜我没福,只好指着三妹妹给我家老爷传香火了。再说了,女儿再好终归是别人家的人,儿子一辈子都是自己的,这才叫有福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觉便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来端卿见若茗走出舱外观景,便也跟着出来,此时太阳升起不久,水天相接之处犹有一抹金红,倒像是太阳的影子压扁了浮在水上,随波荡漾。端卿从空气中嗅到她淡淡体香,不觉微有醉意,眺望着远方,默默不语。

忆茗跟着走出来,道:“哥哥在看什么呢?”

端卿连忙收心,回头笑道:“江上风大,别吹着了。”

“你们不也吹着吗?”忆茗大着胆子笑道。

“姐姐,你看江边上那些村落,裹在晨雾里头就像罩了一层轻纱,再加上那些古树,那些炊烟,活脱就是一副淡墨山水。”若茗仍然望着远方,出神说道。

忆茗瞧了瞧,道:“果然好看的紧。”只是她心思并不在风景,转脸又向端卿道,“哥哥近来在忙什么?”

“我手头上没什么事了,最近该若茗忙了。”端卿笑呵呵的,“对了若茗,琴默现在我家,你知道吗?”

“她居然去了?伯父肯定高兴极了。”

“是呀,父亲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每天都要排演一次新戏文,忆茗妹妹想听戏的话,就趁这几天功夫过来吧。对了若茗,你可知道眉娘的来历?”端卿说着便将眉娘的身世捡能说的大致说了一遍,忆茗姊妹不胜唏嘘感叹,若茗更是拍着栏杆恨道:“人情居然如此淡薄,眼睁睁看人落难也不加以援手,可恨,可恨!”

忆茗轻声道:“好了,你也不嫌手疼,可真是替古人落泪呢。”

“姐姐,这不是古人,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呀!”若茗犹未平息怒气,又说,“假如我是个男子,必定去作剑客,飞剑斩了仇人头颅,那时才不辜负一腔热血!”

端卿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既可爱又好笑,忍不住打趣道:“依我看来,你连眉娘的仇人是谁都说不出吧?”

“怎么说不出?”若茗不服气,气呼呼道,“喏,头一个便是逃狱的囚犯,其次是大理寺的糊涂官,然后就是平时跟韩亦交好临了又不帮忙的朋友,我说的不错吧?”

“你说的倒不错,可是逃狱的囚犯有数百个,你去斩谁?大理寺虽然判的过重,但韩亦失职在先,你又怎能把责任全推在大理寺身上?至于那些朋友么,虽然为人不齿,却也罪不至死。”

若茗一时语塞,顿足道:“反正我要是男子的话,必定要去行侠仗义的!”

忆茗捂着嘴笑道:“你要是男子,爹爹必定把你当作宝贝供在家里,怎么肯放你出去胡闹?”

黄夫人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深感欣慰,向着黄杏娘道:“孩子们颇颇合得来,真令人高兴啊。”

黄杏娘知道她指的是若茗定亲一事,只是当着闵柔不好说明白,于是笑道:“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比外人亲切。我看端儿就像看自家孩子一样,想必姐姐看见茗儿两个,也像见到女儿一样高兴吧?”

“那是自然。”黄夫人心照不宣,微微一笑。

一路顺风顺水,未到巳时便到了枫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娘娘殿,净了手,供上佛果、佛米,烧了信香,几个夫人当先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向神灵祈祷。

轮到几个晚辈时,若茗心无芥蒂,不过依样画葫芦走个程序罢了,忆茗却紧闭双目,虔诚拜了多时,嘴­唇­微微蠕动,显见在向娘娘倾诉心中祈愿。

瞻仰完佛寺,在斋房吃了素斋,见天­色­尚早,便在附近逛了逛,原说趁着日头回家,谁想不多时江面上开始刮风,看看大起来,舟子回禀说此时行舟太过危险,众人无法,只得将船泊在官船码头,只说风停了就走,谁知一刮就是一下午,看看要在此间过夜了。

黄杏娘笑说:“幸亏带足了­干­粮和饮水。”

黄夫人道:“我们虔心拜神,神便挽留我们一夜,都是缘分。”

入夜时若茗听见姐姐翻身的声音,知道她也没睡着,笑道:“姐姐,白天你在娘娘殿许了什么愿?说了那么长时间。”

忆茗觉得脸颊有些烫,幸好烛光幽暗,料想她也看不见,敷衍道:“没说什么呀。”

若茗咯咯一笑:“别哄我了,我看见你嘴­唇­动了半天,肯定在说私房话。”

“你不拜神,尽瞧着我做什么?再说了,跟娘娘说的话轻易不能说出来的,不然就不灵验了。”忆茗被她一扰,不觉回忆起白天自己在神前的祷告,心如鹿撞,又是甜蜜,又是羞涩。

“我才不信这些呢,要是求神拜佛这么灵验,爹爹也不用起早贪黑做生意了,每天在财神跟前烧几株香不就成了?”——亏得黄杏娘没听见这句话,不然必定要感叹这父女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亵渎神灵的话都说的一模一样。

夜泊Ⅲ

自从林家境况好转,两个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间和丫头以后,极少像这样共处一室,更别说秉烛夜话了,所以这些年的确不比小时候亲密。忆茗此时听见她冒出这么一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这里离菩萨没多远呢,你赶紧漱口向菩萨告罪,别让菩萨生气。”

若茗扑哧一笑:“你真是善男信女啊!菩萨每天要听那么多人祷告,忙也忙昏头了,哪里顾得到我说什么。”

“你呀,渐渐学的跟男人一样,没什么忌惮,都是跟那些臭男人做生意闹的。”忆茗笑道。

“这可是胡说,端卿哥哥也在做生意,难道他也是臭男人?”

忆茗听见这个名字,心中一荡,柔声道:“哥哥跟他们不一样。”

“可又来,刚你亲口说做生意的是臭男人呢——哎呀,你连爹爹也骂进去了,我回去就告诉爹爹去。”

忆茗知道她是玩笑,没理会她的“威胁”,背朝她道:“随你,我要睡了,别闹我。”

忽然觉得背心一凉,原来舱内房间狭小,两张床之间只有极窄一条缝,若茗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在她背上点了一点,悄声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白天跟娘娘许了什么愿呢!”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聒噪!偏不告诉你。”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若茗得意洋洋地披衣坐起,“你准是求娘娘给你找个好姐夫!”

忆茗连耳带腮臊的通红,拿被子蒙住脸,恨道:“死丫头,再胡说我告诉娘去!”

“就是娘说的啊,这些天在给你找婆家呢。”若茗故意将“婆家”二字加重语气说出,惹得忆茗又一阵面红耳赤,索­性­不再吭声。

若茗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说下去:“我这几天忙乱的很,都忘了帮你问问他们给你找了什么好人家,不过爹说了,最好把你嫁到有交情的人家那里去,怕你受公婆的气呢……”

她的话忆茗只听进去了一两句,然而却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她此时的心情恰如疑邻盗斧①一般,只觉桩桩件件都与那人相合,世交,年纪相仿,父母和蔼可亲,而且这次上香,恰巧他们也来,还与娘说了那么多儿女之间的话题……

越想越觉得欢喜,蒙着头羞涩地笑了。

若茗推了推她:“敢是睡着了?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做声。亏我还说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想好好聊聊呢。”

忆茗慢慢放下被子,嗔道:“你哪里是想聊?分明就是取笑我。”

“那就是见仁见智了,人家关心你嘛。”若茗笑嘻嘻的,“你猜会不会是叶家两个哥哥?”

忆茗原以为她要转移话题,哪知道一兜又给兜回来了,唰一下蒙上被子,恨道:“再说我真要恼了!”

若茗哪里怕她,自顾自说下去:“我也是瞎猜哦,不过要是给姐姐找婆家,谁能比叶家哥哥好呢?就是不知道你中意端卿哥哥还是方卿哥哥——哎呀不对,方卿哥哥比你还小着一岁呢,那就只有端卿哥哥了。不过也不好说,万一别人家有比端卿哥哥更加好的男儿呢?那可比嫁给端卿哥哥更威风了。”

忆茗一时忘情,不觉答道:“胡说,哪有比哥哥好的男子。”

“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你整天闷在家里不出去,怎么知道世上没有比端卿哥哥好的男子?”

“那你整天跟臭男人打交道,可曾见过比哥哥好的?”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若茗忽然想起了冯梦龙。虽已恍若隔世,犹然心头一阵刺痛,垂头不语。

忆茗只道她被驳倒,笑道:“你也没话说了吧,快睡吧。”

正在此时,忽听舱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径往内舱去了,两人都吃了一惊,谁深更半夜在船上闹腾?

不多时又有脚步从外舱走来,低声唤道:“别惊动夫人,出了什么事?”却是端卿的声音。

往内舱去的人折返回来,急匆匆回道:“大少爷,官府突然要上船检查有没有违禁夹带,还说民间的船不能停在官船码头。”

“怎会有此一说?咱家的船在官船码头停过不止一两回,从未有人要上船检查。”

“小的看为头那人的意思,多半是要钱。”

端卿道:“你拿上我的名刺,就说是叶举人的家眷来此上香,再封五十两的红包给他们。”

那人匆匆去了,若茗隔窗问道:“麻烦么?不然我们先起来?”

端卿没料到她们还未歇息,赶紧说:“妹妹们别慌,没事的,一切有我。”

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先时那人来回:“领头的收了红包,说既然是举人老爷的家眷,必然没问题,不查了。”

若茗恨道:“这世道,连官差也开始到处欺诈搜刮!”

“俗话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端卿笑道,“早上出门便交了过江税、行船税,谁想到深更半夜还有这么一出,近来朝廷为了搜罗钱财,真可说是挖空心思。”

若茗还要再说,忽听姐姐道:“哥哥,外面风凉,快回去歇息吧。”

端卿答应着说:“妹妹们也早些睡吧,明天若是没有大风,一早就得起来赶路呢。”

端卿走后,若茗还想再聊,忆茗却怕她继续拿婚事开玩笑,闭着眼睛不吭声,假装睡熟。若茗独自说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渐渐也睡着了。

只是此时的忆茗全无睡意。妹妹的猜测,大娘和三娘的话,黄夫人的怜爱,种种的一切,若都是因为自己想象的那个顺理成章的原因,生活会变成怎样?

夫唱­妇­随,琴瑟和睦,白首偕老。书上那些遥远陌生的词汇,一时间都鲜活可爱起来,像小时候过年喜气洋洋的红袄裤。

只是到底有几分缺失。若是娘还在世,应该能猜到自己的心思吧?若是那样,何须在此辗转反侧,彻夜难安?没娘的女儿,无根的浮萍,爹爹那里,眼看是妹妹更得欢心,纵然大娘宽厚,可那也是别人的亲娘,到底比不得……

不通人­性­的风声水声只管在耳边盘旋,扰的心思越发凌乱。这样躺着默默流泪,渐渐窗纸发白,桨声欸乃,又一天开始了。

注:①疑邻盗斧:寓言故事,一家人丢了斧头,怀疑是邻居偷了去,看他一举一动都像偷了斧子的模样,后来找到斧头,再看邻居,一点儿盗贼的行迹都没有。

二十 七夕Ⅰ

七夕向来是有女儿的人家十分重视的节令,尤其是林家这样女眷众多的大户人家。

厨房里的柴火码的整整齐齐,烧火的老婆子见水开的滚滚的,高声召唤厨娘:“刘妈,你那茜根还没切好啊,水都开了!”

“来了来了!”刘妈端着满满一盆茜根,哗啦一声全倒进锅里,笑道:“夫人吩咐今年多做茜­鸡­①,这东西平时没人买,一到节下到处买不到,好容易凑了这么多,我忙了一早晨才收拾­干­净,你尽瞎催。”

“­鸡­得卤一上午呢,夫人又说下午要赶着送人,不催你怎么成。”婆子看看水已全红,赶紧把洗剥­干­净的公­鸡­放进去,笑道,“还得你来下料。”

几个小灶上火也烧的旺旺的,熬着赤小豆秋水汤②,蒸着­鸡­头糕、新米糕、菱粉糕,几个做细点的厨娘忙着发面、舂米,一早买来的新荷叶洗­干­净了,一半做粉蒸­鸡­,一半留着夜里做席上的装饰。

花园里也是人来人往。豆丁在草丛里趴了半日,腰酸腿疼,撅着嘴抱怨道:“有几只就够了,这东西怪怕人的,要那么多­干­吗?”

绣元叫一声“我又抓到一个!”笑嘻嘻拿过来放进盒子,冲着她吐舌头做鬼脸:“你忙了一早晨才抓了两个,有一个还被你一不留神捏死了,我要告诉小姐你磨洋工,不给你发摩睺罗③。”

“你敢,瞧我不撕你的嘴!”豆丁说着便凑过来动手,绣元一边笑一边躲,一不小心踢翻了盒子,机簧弹开,刚刚抓到的十来只小蜘蛛四散逃进草丛,观棋叹道:“白忙了一早晨。”

豆丁哈哈大笑:“瞧你还说我,我不过捏死了一个,你却放跑了十几个!”

说笑归说笑,不久小丫头们又开始在草丛里搜寻,绣元边找边想:去年合府里的女孩子每人给了一只蜘蛛,一个粉盒,留着夜里乞巧用,不知道今年会不会还赏粉盒子呢?

豆丁却在想,今年赏的摩睺罗还会像去年一样装饰堆纱宫花吗?那小人过了七夕就没用了,宫花倒是不错,比市面上买的强多了。

黄杏娘早晨起床后派人把买来的楸树叶各屋都送了一些④,又叫管园子的把荷花池的枯荷败叶都清理了,掐了一大盘新鲜荷花分送给各屋Сhā瓶,又指挥下人在花园里收拾出一大片­干­净空场,堆上新鲜盆花,预备着夜里摆席,诸事忙完,已经是晌午时分,匆匆吃过饭,赶紧又去厨房查看过节的食物是否齐备。

茜­鸡­此时已经卤好,整整齐齐堆了一筐。秋水汤倒在瓷盆里里晾着,上面飘着暗绿­色­的荷叶丝。面盆里发面半开,有些已经出了蜂窝,厨娘正忙着接面,舂的细细的米粉混了菱粉、枣泥,正捏出各种动物造型。

黄杏娘见诸事齐备,满意的点头。又吩咐下人将茜­鸡­、秋水汤、红豆糕等物分送给叶家等素日有来往的人家,忽然想起乞巧用的蜘蛛不知道怎么样了,赶紧又赶去忆茗那里。

未进门就听见豆丁的笑声,原来若茗也在,小姐丫头都是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连忆茗也比平日里活跃,听凭豆丁拿着荷叶剪出的花朵在她鬓边试个没完没了。

黄杏娘笑道:“怪道中午吃饭都不到我那儿去,原来在这儿瞎玩。”

忆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原是要过去的,她们几个玩上了瘾,就让人把食盒子直接送过来吃了。”

若茗轻拍了她一下,道:“没事,反正娘今天是大忙人,咱们就是去了她也顾不上招呼,还不如咱们在屋里玩着吃着。她也就是完了事白来瞅一眼,要真想叫咱们,吃饭前就来了。”

黄杏娘横了她一眼,佯装生气:“瞧把你伶俐的,什么事你都知道,你姐姐多老实的人,看把她带的跟你一样调皮。”

“姐,娘怪你现在不老实啦!”若茗捂着嘴,呵呵大笑。

娘几个说笑了一会儿,黄杏娘道:“我得赶着去把夜里用的桌子椅子都找出来,把席摆上,蜘蛛都在你这屋里吧?小心看着,别放跑了,你们姊妹好好玩吧,我先过去了。”

“哎呀,差点忘了跟你说,”若茗笑道,“我今儿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不在家?”黄杏娘和忆茗都吃了一惊,“什么事?”

“都是上次那个余天锡啦,昨个儿亲自找爹爹,说是今天请我们几个朋友聚聚,还说他头一回来昆山,想瞧瞧这边七夕怎么过的。爹爹一口就答应了,所以今儿晚上我得出去。”

黄杏娘有几分不悦,然而听说是林云浦答应了的,也不好驳回,只说:“早些回来,别疯玩。”

忆茗待她走后,才小小心翼翼问道:“端卿哥哥也去吗?”

“去呀,还有眉娘、琴默、冯先生他们,方卿哥哥去外婆家玩了,不然也去。”

忆茗犹豫许久,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想去,况且两个女儿过节时都出门,料想黄杏娘也不答应的,只得闷闷道:“你们若是回来的早,就到家里坐坐吧。”

正说着闵柔也进来了,身后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打开看时却是两套­精­致小巧的摩睺罗,每套五个,挨次按大小排下来,最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最大的倒像一个大甜瓜。每个摩睺罗都是泥胎金漆,五彩装饰,脖子上挂着小巧的金铃铛,煞是可爱。

闵柔笑道:“大姑娘们,老爷专门派人去无锡泥人街买的,市面上最好的了,你们每人一套。”

二人道过谢接过来,还没仔细观赏,几个丫头已经一股脑凑上来,把桌子遮的密不透风,一个个啧啧称奇。

豆丁眼馋地砸吧着嘴:“三太太,我们呢?”

“你们呀,每人一个,也是无锡买的,放心吧,少不了的!”

“谢谢三太太!”几个丫头眉开眼笑,一齐屈膝行礼。

注:①茜­鸡­:用茜根煮的­鸡­,宋元时七夕必备之物。

②古时七夕有吃赤小豆,饮秋水汤的习俗,此处合二为一。

③摩睺罗:古时七夕供奉的土偶,常送给儿女辈玩耍。

④宋元时过七夕有佩戴楸树叶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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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Ⅱ

天锡和冯梦龙相伴来接若茗。若茗多时未见冯梦龙,虽觉不自在,到底比前些日子好些,想起《喻世明言》的事也需要给他一个交待,便道:“冯先生,《喻世明言》大约再有十来天就能全部出来了,到时候我想张罗一个比较隆重的典礼,推广一下,你意下如何?”

冯梦龙道:“我又不懂这些事,随你吧。”

天锡奇道:“这么快?我听冯兄说是五月末的时候才开始着手做,这不过一个半月的功夫,就能出来吗?”

“差不多也有两个月了。”若茗笑道,“若是连速度也保证不了,我林家书坊还怎么能在强敌如云的江浙坊刻中立足?”

“厉害!”天锡翘起大拇指,“像无锡墨砚坊那么大的规模,做一部书至少也得两个月,你们比他们强多了!不知道印了多少册?”

“绣像本一千册,普通本三千,巾箱本一千,全图本准备印八百。”

“带Сhā图的怎么印这么少?费那么大功夫,岂不是浪费?”冯梦龙疑惑起来。

若茗见他不懂行,耐心解释说:“每种本子定价不同,普通本定价一分银子,Сhā图本就要二分五钱,全图本更贵。并且从以往的销售情况来看,普通本应当是卖的最多的,所以印数最大,绣像本价钱高做得­精­致,一般是爱书人收藏所用,全图本更是案头消遣的小书,普通市民料想不会多买,所以印的少些。其实从利润来算,还是普通本和巾箱本利润最大,我们做Сhā图本,更多是为了建立书坊的形象,利润薄的很,刚刚好顾住本钱罢了。”

冯梦龙皱着眉头思索道:“如此说来,我执意要做成­精­致的本子,反倒带累你们赔钱了。”

“这话也不全对,”若茗笑道,“二位猜一猜,像我们这样做书本生意的,什么事情最花钱?”

“印书?”冯梦龙道。

若茗摇头。

“雕版。”天锡笑道,“这你可考不住我,不但是我父亲,就连我也选过两本时文集子,对坊间的规矩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若茗拍手赞道:“余兄真乃多面手也!不错,坊刻一事,最花钱的便在雕版。一百两银子的本钱,至少有七十两需用在雕版上。但是雕版一旦完成,若要加印,所需花费却少之又少,利润就全从这后来加印的数目上得来。所以冯先生,只要书卖得好,我们是决计不会赔钱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得好好写,免得连累东主赔钱了。”冯梦龙笑道。

若茗说了这一会子话,更觉心平气和,才出门时些微的慌张也消失了。此时与他二人并肩而行,忽然心生感慨:若是世间并无男女之分,若是世间从无儿女私情,谈的投机便是朋友,岂不省事得多?

端卿和眉娘、琴默坐在集市入口一处茶坊吃**汤,看见他们来了,都起身迎接,又道:“人齐了,逛吧?”

“不慌,我还要吃盏茶呢。”天锡笑答,“老板,给我一杯酸梅汤,再浓浓地点一盏合和汤,茗姑娘,你吃什么?”

“一杯雨前茶吧。”若茗拿手帕拂了拂椅子坐下,笑道,“今儿人齐全,天­色­也早得很,可有好一阵子逛呢。”

眉娘环顾四周,笑微微说道:“江南果然是诗酒风流之处,就连贩夫走卒也有饮茶的习惯,这棚子里坐的各­色­人物都有,活脱是副小小的众生相。”

天锡闻言粗粗扫了一眼,见吃茶的既有长衫的秀才,绸衣的商人,又有短打扮的作坊工人,角落处还做着一个道士,忍不住笑道:“我白吃了十几年茶,从来没注意过这点,到底是你心细眼尖。”

正说着又见两个卖油的挑着空担子走进,一边招呼上茶,一边道:“今日收工早,咱们先喝杯雨水沏的龙井,再到翠山看完了日落,擦黑时回家过七夕,好好歇他半天!”

若茗轻声笑道:“与他们一比,咱们就成了俗人了,尽知道集市上瞎逛。”

说话时茶已吃完,端卿会了账,冯梦龙几个都是初来昆山,便从集市一头细细逛起。因是节令时分,两边商户分外吆喝的卖力,差不多每家摊子都有摩睺罗、荷叶等物,卖吃食的家家都挂一只­色­彩艳丽的茜­鸡­作为招牌,更有平常少见的古玩、瓷器摊子,趁着节日人多,也摆出来招徕顾客。

端卿道:“这些摊子恐怕都是趁着节下市场上没有人管理,偷空出来贴补点家用吧。”

冯梦龙叹道:“民生多艰,如今课税太重,这些摊贩的利润也就微薄的狠了。”

若茗却忽然想起梁云林一事,便问天锡道:“你带梁师傅出来,那边没再找你的麻烦吧?”

“他敢!”天锡不以为然道,“有理天下行得,他一个小小的保长,能拿我怎样!不过这事却也透着蹊跷,第二天我去见丁仲元,他推病不肯见我,我只得留了封信,问起鲁匡正和颜标,末后两日他派人送信,说颜标已经放了,鲁匡正是朝廷要缉捕的人犯,却不能撤案。”

端卿闻言道:“果然奇怪,不是说朝廷近来起用不少东林党人,余伯父不也出任了礼部侍郎吗?”

天锡前天收到家信,得知父亲被重新启用为礼部侍郎,如今听端卿说来起,笑道:“叶兄消息果然灵通。我也正是想不通这点,既然重用东林党,为何又追捕鲁匡正?莫非他身上还有别的案子?”

“这倒没听说过,鲁匡正一介布衣,还能搅进什么要案?”

天锡沉吟道:“听说近来圣上病体沉重,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这朝廷的风向,恐怕又要大变了……”

正说着听见眉娘招呼道:“你们快过来看呀。”

原来一家瓦子为了招徕人流,在路边演起了滑稽戏,涂了花脸的丑角和一个红裤紫袄的老大姐绕着戏台子追逐打闹,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眉娘笑道:“不过只是七夕,就能热闹成这样子,到了中秋节岂非通宵不禁,昼夜欢笑了?”

若茗莞尔一笑:“江南就是如此,但凡节令无有不尽力玩闹的。此时折柳桥应该开始放河灯了,一起去看看?”

“好啊。”众人齐声应承。

七夕Ⅲ

虽说少了若茗,林府的七夕夜宴仍然十分热闹。紧挨着荷花池摆了酒席,累累摆着各种节令吃食,一­色­的琉璃酒盅,乌银嵌梅花碗筷,当中一个美女耸肩瓶,Сhā着新采的红白莲花,散发出阵阵清香。

迎黑时酒过三巡,四周挂起羊角明灯,将酒席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林云浦红光满面,高举酒杯道:“难得有时间一家子聚聚,今天多喝一点不妨事,老五,你酒量不错,陪你几个姐姐多喝几杯。”

乔莺儿笑着答应了,依次斟了酒,看着众人都喝了,笑道:“老爷不是说今儿晚上有大喜事吗?现在还不到时候说?”

林云浦笑眯眯答道:“就你­性­子急,你再给她们斟一杯吃了,我再说不迟。”

众人依言又吃了一杯,才听见他慢悠悠说道:“咱们家,要嫁女儿了!”

一语既出,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忆茗,忆茗连耳带腮涨的通红,站起便走,却被闵柔按下道:“羞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自家人,快坐下吧。”

“大姑娘,你别急呀,万一是若茗呢?”刘桃儿笑嘻嘻地打趣。

忆茗更加坐立不安,小脸几乎要埋进席面,心底深处却又是欢喜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似有千百只蜜蜂同时在振翅。

然而,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听见林云浦清清楚楚的声音:“忆茗,我已答应了漾波桥吴举人的求亲,将你许配他家长子吴慎明,七月二十八吴家便来下聘。”

贺喜声、说笑声、询问声,一声声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浑不与自己相­干­——若真不与自己相­干­,该有多好。忆茗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凉气自手心蔓延,瞬间便扼住咽喉,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踉跄着离开了花园。

“大姑娘脸­色­不大好啊。”闵柔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

“怎么会呢,我看准是害臊,逃回房去了。”刘桃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豆丁见今日酒席上几个夫人的丫头都围着伺候,料想不会缺人,便扯着绣元躲在牡丹丛里乞巧。蜘蛛放进了­精­致的粉盒,两人守在边上,一边吃糕点,一边说笑,等了两刻钟功夫,豆丁心急,匆匆忙忙打开了盒子,瞪眼一看,顿时大叫起来:“怎么回事,一丁点儿丝线也没有啊!”

绣元凑过来一瞧,幸灾乐祸道:“去年你的蜘蛛也才吐了一指头长的丝,今年连这一指头也没有了,我看你就是天生的笨丫头,别想巧手了!”

豆丁啐道:“你就咒我吧!去年你的蜘蛛不也才吐了一点点丝吗?”

“哼,吐多少丝织女就给添多少巧,去年我的蜘蛛结了一张网呢,不过我原本也比你手巧,笨丫头!”

豆丁恨恨地上来撕她的嘴,绣元边笑便躲,一不留神撞翻了粉盒,机簧啪一声弹开了,绣元顾不得厮打,赶紧捡起来看时,盒子里空空如也,原来蜘蛛并未吐丝,只蜷在一角睡大觉,绣元一瘪嘴,带着哭腔嚷道:“都怪你,今年我的巧也没求来!”

正闹得沸沸扬扬,忽然见忆茗煞白着脸跌跌撞撞走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前面,芭蕉叶子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两个丫头慌忙站起,正要行礼,却见她梗着脖子一阵风似的走过,竟似没瞧见她们。

豆丁疑惑起来,小声道:“难不成大小姐看咱们打闹生气了吗?”

绣元傻傻摇头,抬眼又见观棋急匆匆走来,老远便问:“见着我们小姐了吗?”

“刚过来,好像要回房……”绣元还没说完,观棋三步两步便追过去了。

黄杏娘吃了两杯酒,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刚刚忆茗走时脸­色­白的吓人,瞧着并不像是害羞。看看众人都还在玩笑,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便站起告假道:“老爷,我去瞧瞧忆茗。”

“也好,要是她羞劲儿过去了,就拉她回来再玩儿会吧。”林云浦笑呵呵说道。

黄杏娘到时,忆茗正靠在床栏上默默流泪,观棋焦急地站在一旁,捧着茶杯轻声劝道:“喝口水吧,别弄坏了身子。”忆茗只当没听见,一声不答。

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挨着坐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了茗儿?哪里不舒服?”

忆茗两眼直勾勾盯住她,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忽然哭道:“大娘,我不嫁!”

黄杏娘吓了一跳,见她双颊通红,只疑惑是过于害羞,便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别害臊,都十八岁了,嫁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大娘,你不明白,我不嫁!”忆茗红着眼睛,声音更高了几分。

黄杏娘吃了一惊,见她情绪激动,不敢就驳回,只得轻言细语劝慰道:“孩子,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亲拿主意,如今你爹爹都已经答应了吴家……”

“答应了也不成,我不嫁,大娘,我真的不嫁!”忆茗挣脱黄杏娘的怀抱,两泪交流。

黄杏娘瞧出几分蹊跷,回头见观棋还站着,便道:“你先下去,我跟你小姐说句话。”

看着观棋出去,这才轻轻将忆茗拉到自己身前,低声道:“茗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嫁?”

忆茗张口结舌,半句也答不出来。

“你一向乖巧,最听爹爹话的,嫁人是好事,为什么不肯?吴家的孩子是长子,又有秀才功名,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何况他母亲早已经没了,你嫁过去就能当家,也没有婆婆给你气受……”

忆茗使劲摇头,不等她说完便道:“娘,我不嫁,求你跟爹爹说,我不嫁吴家!”

“先不说老爷已经答应了吴家……”黄杏娘此时忽然灵光闪现,话锋一转道,“你不肯嫁吴家,那别人家呢?”

忆茗咬着嘴­唇­,轻声说:“反正不嫁吴家。”

黄杏娘一点疑心更重,瞧瞧四下无人,扳过她肩膀,认真问道:“茗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忆茗轻轻挣脱,抱过枕头捂住脸,不摇头也不点头。

黄杏娘心里咯噔一声,颤声道:“茗儿,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又道:“你告诉我,你心里的是谁?”

忆茗将脸埋在枕头里,只是不做声。

黄杏娘无可奈何,只得劝慰道:“茗儿,吴家的庚帖老爷已经收下了,以老爷的­性­子,多半不会改主意,况且我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悔婚,传出去老爷的脸往哪里搁?茗儿,女大当嫁,娘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可是这婚姻大事,必须听父母的主张。”

忆茗忽然抬头,泪流满面道:“父母的主张?大娘,我娘早已经没了呀……”

黄杏娘又痛又怜,哽咽道:“我就是你娘啊。”

“不一样的,你有若茗。”忆茗凄然一笑,忽然跳下床,提起裙角跑了出去,任她在身后千呼万唤,始终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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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Ⅳ

若茗坐在水边白石上,一手托腮极目远眺,红裳映月,俏脸如春。水面上星星点点,尽是拳头大小的羊皮纸灯,内中点着红白各­色­蜡烛,随水荡去,宛若银河落地,群星争辉。

天锡站在一株花树下,笑对端卿说:“叶兄,你看林小姐这样貌,这衣服,在水边这么一照,活像一首唐诗:‘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端卿乍听到他夸奖若茗娇俏,虽微觉尴尬奇怪,心内还是高兴的。又见若茗云淡风轻地笑着,宛如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模样,不觉也轻快起来,笑道:“可知诗乃触景生情所做,想必古人也曾见过如此情形,才有如此妙句。”

冯梦龙在旁边听见了,笑道:“你们看眉娘和琴默,却是另一番景象,老天真是有趣,一样是韶龄女子,却生出如此不同风情。”

原来眉娘顽皮,一只脚踩在青石上,湖­色­裙角半浸水中,随波荡漾,纤纤玉手却尽力伸展,意图抓住一盏河灯。

琴默一身月白裙装,在若茗的红裙和眉娘的浅碧上装映衬下,越显得沉静默然,就连此时两个女孩兴高采烈之际,她也只是浅浅笑着,眉心始终未曾舒展。

若茗模糊听见他们在说话,回眸一笑,道:“你们不来玩么?”

天锡提高声音道:“你们放灯吗?我去买。”

眉娘也回头笑道:“好啊,正想放几盏呢。”

天锡赶忙到临近的摊贩那里买了六盏上好的河灯,一堆儿抱着回来,笑说:“快接着吧,我都要抱不住了,每人一盏。”

冯梦龙摆手道:“你们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多时不玩了,给你吧。”

端卿也道:“我也不怎么弄这个,给若茗她们吧。”

“不管你们,我是要放一盏子,卖灯的还说能消灾祛病呢。”天锡将灯抱去几个姑娘那里,一字摆开来在地上,眉娘抢先挑了一盏,掏出火折子点着了放进河里,拍手笑道:“早想玩了,多谢多谢!”

若茗和琴默也都放了,天锡放了一盏,好奇心上来,三下五下将灯拆开,边看边说:“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在上面,漂这么久也没沉下去,好生奇怪。”

若茗摸了摸灯身,沉吟道:“像是油,大约在油里浸过,所以在水里也不会沉下去。”

两人都是好奇心重,又将河灯高高举起,映着火光细瞧了半天,还未看出门道,已听见眉娘叫道:“快看呀,对岸放孔明灯呢!”

众人一齐抬头,但见十数盏明灯从夜幕中缓缓升起,排成一行过了河,趁着风飘飘悠悠向天空更深处荡去。此时天际如墨,灯光如一颗颗鹅卵宝石,众人均觉恍然,不知此身是否已入仙境。

只是,景­色­虽好,看风景的人心情却大不相同。

忆茗从家中跑出,沿着拾翠街一路走去。因是七夕,今夜并不曾宵禁,人们三五成群各处闲逛,忆茗两耳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里的声音却更加纷乱:去找他,找他说明白,他不会逼我嫁别人,他会有办法,他是世上最好的!

忽听周围一片欢呼声,原来此时孔明灯已经升起到半空,街上众人驻足观看,一阵阵欢呼喝彩。忆茗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只见到夜幕上几点凄凉光点,宛如一根尖刺刺进胸中,呼吸为之一滞,忍不住快跑两步,努力逃出人群。

到叶家大院时已是香汗淋漓。门子回说少爷还没回来,待要禀报叶水心,又被忆茗拦住,失魂落魄守在门边树丛下,默默等着端卿回家。门子一肚子疑惑,只不好上前问她。

却说端卿与若茗等人,足在外面玩到将近亥时,这才各自还家。老远看见家门,正待抬足迈进,忽听见一个娇怯怯却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叫道:“哥哥……”

端卿四下看了一遍,才发现忆茗躲在树丛中,半边身子陷在夜­色­里,一双眼睛熠熠闪光,热切地望向自己。

端卿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

“我在等你。”忆茗不由自主走近两步,仰着头急切说道,“哥哥,你到边上来,我有事问你。”

端卿莫名其妙跟着她走到一边,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忆茗急急说完,咬了咬嘴­唇­,猛然下定决心道,“哥哥,爹爹要我出嫁。”

端卿虽觉意外,仍然笑道:“恭喜妹妹了。”

忆茗急了,眼泪扑簌簌滚落,哽咽道:“哥哥,爹爹要我嫁的,他要我嫁的,不是你呀!”

端卿只觉脑袋嗡一声涨大了,满心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忆茗一语既出,羞涩害怕之余,又觉松了一口气,跟着便听见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两腿抖得站不住,只得扶着一株小树,默默等待端卿回答。

许久之后,才听见他慌里慌张道:“妹妹回去吧,太晚了。”

“哥哥!”她忽觉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瞬间醒了,心痛之余再次追问道,“你真的要我嫁人,嫁给别人?”

他双眼不敢正视她,只轻声重复道:“回去吧,太晚了,我送你。”

“哥哥!”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般高叫了一声,看见他慌里慌张摸出手帕递了过来,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任由眼泪决堤般流下,默默转身,向着街的另一头走去。

端卿追过来,轻声道:“我送你。”

她惨然一笑,低声道:“是我想错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走开,默默跟在她身后。片刻,听见她清冷的声音问道:“是因为若茗?”

他不敢则声。若此刻能够抽身离去,真是老天开恩。

她也不再说话。

直到瞧见林家堂皇的朱漆大门。忆茗停住步子,回头向他:“我知道是若茗,肯定是她。从小到大,我都不如她。”

端卿想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睁睁看着她决然转身,一步步走向孤独、寥落的所在。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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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双喜Ⅰ

七月十六日,《喻世明言》各版本印刷基本完毕,叶水心、林云浦二人带着样书,依次拜访了素日交好的士绅,除赠书之外,另附了一份《醒世恒言》的目录,言明即将出版。就连端卿和若茗新近才会过一次面的昆山县令丁仲元也收到了这份大礼,颇有兴致地翻看起来,连连向林云浦道:“别出心裁,果然有新意!老夫定要向同僚极力推荐一番!”

叶林二人见父母官如此抬爱,都松了一口气,林云浦趁机又送上几方端砚并几轴名人书画,这礼物风雅之极,丁仲元眉开眼笑,连声道:“何必如此破费!令爱近来可好?余公子可曾常到贵府?”

林云浦虽觉问的奇怪,依旧照实答道:“余公子近日去过两三次,这几部书草民送了余公子一份,也是极为赞赏呢。”

丁仲元呵呵大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先生下次若见着余公子,就说他托我放的人已经放了,近来衙门事多,老夫过些日子再去拜访他吧!”

出了县衙大门,叶水心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跟他也能有这么多话!看他的样子对余天锡很是恭敬啊!”

林云浦摇头道:“我此前并未与他会过面,这次他能破例接见,却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大约都是看在余天锡的面子上吧,这样也好,父母官说好,下面的无有不赏脸捧场的。”

果如林云浦所说,不过短短三天之内,昆山的士绅中已经纷纷传说林家书坊新出的小说集子如何新奇好看,又是如何关乎风化,开发民智。林云浦到几户人家略坐了坐,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好话,兴冲冲到书坊时,见若茗正坐在桌前认真写着什么,凑过去看时,原来一边摊开书翻到《滕大尹鬼断家私》一卷,一边下笔如飞,正自修改。

林云浦大觉诧异,问道:“这一卷不好么?你在改什么?”

若茗莞尔一笑:“爹爹,你说这么有趣的故事哪些人最喜欢看呢?”

“当然是识得几个字,又有些闲钱在手的小市民喽。”

“除了看书,这些人还喜欢做什么呢?”

“饮酒吃茶,赏花玩月,斗­鸡­走狗,以至听曲看戏,江南歌舞繁华之地,什么玩耍没有呢?你问这些做什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若茗笑嘻嘻答道:“我昨天去叶伯伯家听戏——哎呀,说起来倒忘了,他家里新请了一个乐师叫琴默的,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琵琶弹的真是世间罕有呢,爹哪天也去听听吧。”

叶水心蹙眉道:“说正事呢怎么又扯到琵琶上去了?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就是由这琵琶才想起来的正事嘛!”若茗撅嘴道,“女儿想到江南一带酒楼茶坊里到处是弹唱曲子卖艺的,咱们这几部书的故事要是编成了曲子,哪个不好看?肯定很快就传扬开了!”

林云浦大加赞赏,拍着她的肩膀道:“亏你想得出来,这次若不好好宣扬一番,岂不辜负你一片苦心!你是在改这一卷吗?”

“是啊,不过老也改不好。”若茗皱皱鼻子,“还是哪天请端卿哥哥或者冯先生来改吧。”

林云浦险些脱口而出道“爹已经做主把你许配给端卿啦”,话到嘴边时又改口道,“你姐姐这两天就纳币了,你有空也回家帮帮忙吧。”

若茗点头道:“忙完手里的事我就回家陪姐姐,我老觉得她近来心不在焉,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林云浦将心比心,推测道:“女孩子离开爹娘,总归有些难受。嫁到人家就不比在父母身边了,唉,茗儿啊,我真舍不得嫁你。”

若茗红了脸,嗔道:“姐姐纳币,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你早晚不也要嫁人的嘛!”林云浦感慨万千,女儿们小时候呀呀学语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怎么一眨眼间就要做人家的媳­妇­了呢?果真岁月不饶人,看看自己头发也白了,膝下却仍无男丁,怎么办才好?偌大的家业,难道从此后继无人?

七月二十日,林家书坊出品《喻世明言》正式在昆山各大书肆销售。当日林云浦花重金在城内各处紧要街道张灯结彩,燃放鞭炮,大红横幅打出“吴下才子冯梦龙新作《喻世明言》,林家书坊独家出品”的字样,引得百姓纷纷围观,场面煞是热闹。

各处发售《喻世明言》的书肆,事先得了好处,都把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全图本、绣像本、普通本、巾箱本,若是有人来买书,不管他要的是什么,个个摇­唇­鼓舌,极力推荐《喻世明言》。

最热闹的当属林家自己的书摊。从书馆里请了一个说书的先生,早晨起来时说的是市面上流行的段子,待到人多时,一拍惊堂木,滔滔不绝说起《滕大尹鬼断家私》,周围人从没听过这故事,一个个聚­精­会神,正在兴头之上,那先生啪的一声撂下惊堂木,正­色­道:

“若想知道这小儿子倪继述在如狼似虎的哥哥手底下如何讨生活,倪太守临终前画的这副行乐图中究竟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各位客官,只向这林家书坊新出的《喻世明言》第十卷里头查寻便是。”

众人一片哗然,就有人高声喊道:“卖了半天关子,感情不让人听完是怎么的?”

林云浦满面笑容走出来,团团作揖道:“我林家书坊今日为恭贺新书上市,特地请书馆先生说书一天,所有费用都在我林某人身上,各位清闲一天,听着耍子,不成敬意。”

众人听说要说一天的书,不觉又欢喜起来,有没忘了这段故事的,又喊起来:“刚那段书呢?怎么没说完就停了?”

林云浦笑道:“旧段子今天从头到尾说给诸位听,凡是我新书里头的段子,对不住了,说一半留一半,以后诸位看了书自然知道结局。”

有­性­急的又喊道:“真够不痛快的,一发说出来不就完了嘛!”

林云浦哈哈大笑:“若有着急想知道的,巧了,今日新书上市,一律只要五折的价钱,”说着拿起巾箱本晃了晃,“比如这本,原价要八钱银子的,如今只要四钱,簇新的书便带回家了。”

“好啊,我先来一本!”一个汉子排开众人,摸出银子扔在柜上,兴冲冲拿起一本蘸着口水翻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啊呀,啊呀了不得,原来行乐图中有这奥秘!”

没买书的听他说起行乐图的秘密,个个心痒痒想知道结果,不多时便又一个掏钱的,既有了带头的,渐渐便都松动起来,收钱的小子忙坏了,不住声地说:“您稍等,马上找钱!”

若茗躲在屋内,暗自发笑:“都说无商不­奸­,爹爹雇的这些个听书、买书的托,用的真是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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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推今晚结束了,呜呼哀哉!继续呼唤收藏~

双喜Ⅱ

七月二十八日,吴、林两家互换婚书,男方下聘,女家纳彩。

黄杏娘四更天便起床张罗。今日吴家父母虽然不到,然而送婚书的必定是吴家长辈,比父母更尊贵几分,此外媒人、亲戚并送彩礼的,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因是首次登门,断不能怠慢的,虽说头天已经将内外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早起来不免又四处检查一番,见有一丝灰尘的,赶紧指挥人打扫­干­净。

厨下也忙得人仰马翻,整治了三桌上等酒席,三桌中等酒席,各­色­凉菜、点心密不透风摆在案上,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去席上装点。

乔莺儿最善装饰,一大早便到忆茗房中替她梳妆打扮,进门时见忆茗独自坐在窗前,依旧是家常的旧衣,头发梳篦了,随意披散在肩头,脸上并无一分喜­色­,不由笑道:“大姑娘不高兴吗?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露一丁点笑容。”

忆茗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姨娘请坐。”

乔莺儿拉着她到妆台前,随手翻检着她的首饰头面,赞道:“姑娘这些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银子,难为你竟从来不戴出去,白放着发霉了。这样,今日我替你绾一个双凤髻,包管你艳压群芳。”

忆茗仍是淡淡道:“多谢姨娘。”

乔莺儿手上忙着梳头,嘴里倒也不闲着,笑嘻嘻道:“吴家公子我在街上瞄过一眼,好个相貌!又听说人最风流儒雅的,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爷这几天高兴的哟,做梦都笑出声来……”

正说着听见若茗的声音在门口道:“姐姐忙着吗?”跟着见到豆丁打帘子,若茗笑着进来了。

乔莺儿只觉手底下温软如水的长发蓦地一挣,原来忆茗猛地站起,快步走去窗前,复又在那里坐下了,冷冷地不发一言。

乔莺儿诧异道:“大姑娘,好好的怎么跑去那边了?快回来,五姨还没给你梳完头呢。”

忆茗瞥了一眼,道:“不梳了,反正今日也不用我出去见人。”

“那怎么成呢?”若茗笑着接过话茬,“新娘子就算不出门,也得好好打扮才行啊,姐姐快过来,等五姨给你梳完头妹妹给你画眉。”

乔莺儿平日与若茗多有口角之争,相见时不免有些疏远,如今见她笑语盈盈,整个人和软许多,不由松口气,附和道:“大姑娘过来吧,二姑娘画的眉毛端的不错,等梳完了头咱们好好打扮打扮你。”又见观棋站在一边,便吩咐道,“去把你们姑娘的新衣服拿来换上,大喜的日子,怎么还穿旧衣。”

不多时衣服取来,乔莺儿强拉着忆茗除了外裳,将新衣套上,又按她在妆台前坐下,细细梳起头来。若茗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又吩咐豆丁去剪朵新鲜牡丹簪发。

不多时凤髻梳好,果然是绿鬓如云,若茗拍手道:“姐姐梳这个发式好美!”

忆茗面无表情道:“是吗?”虽然面前摆着铜镜,却始终不往镜中瞧一眼。

乔莺儿摸不清她大清早起来为何如此郁郁,心道莫趟浑水,便笑道:“我还得去前头瞧瞧围屏什么的准备好了没,你们姊妹玩吧。”说着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若茗见她出去,笑说:“走了也好,姐姐,咱俩好好说说话。你先坐好,我给你画眉吧,要远山眉、入鬓眉还是小山眉?”

忆茗定定地看着她,忽道:“你何苦如此,画与不画有什么分别?”

若茗一愣,疑惑道:“姐姐不高兴吗?”

“你事事如意,处处强过我,又何必管我高不高兴?”

若茗莫名其妙,放下螺子黛,柔声道:“可是我做错什么事惹姐姐不高兴吗?姐姐骂我好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千万莫要生气。”

“我不生气。”忆茗淡淡一笑,“各人自有天命。大约我命中注定不如你。”

若茗更加疑惑了,只得站起身来,斟一杯蜜水放到她手边,柔声道:“姐姐喝水。”见她果然喝了,才道,“我整天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大约不中听吧,是不是什么地方触怒了姐姐?姐姐告诉我一声,妹妹无有不改的。”

忆茗见她眉尖微蹙,双目中流露出焦急惶恐之­色­,也觉于心不忍,轻叹口气,道:“没有,你并没有得罪我。是我不舒服,胡乱说话。”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哎呀,这可怎么好,这种好日子爹爹断然不许请大夫的,不然你告诉我哪里难受,我去娘那里给你找些药,悄悄地先吃点?”若茗急急道。

忆茗又叹口气。原来迁怒也并非容易之事。难道果然是命中注定?有了这个千伶百俐的妹妹,注定要我一生孤苦,一生不如她么?

每日背人处默默流泪,只道泪水已枯,谁知此时心中一酸,竟又要掉下泪来。赶紧转过头,用手捂住眼睛,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昨晚上没睡好,有些头晕。你快出去帮娘张罗吧。”

但听若茗自言自语道:“头晕?娘那里好像有药,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如一只小鹿般轻盈地跑出门去了。

忆茗呆坐了一会儿,慢慢将铜镜扭到面前,认真端详起自己来。鹅蛋脸,杏子眼,修眉丰­唇­,原来镜子中的也是一个美人。只是为何竟不如她?

眼泪断了线般滴下来,后来听见若茗的脚步声,赶忙摸出手帕擦掉,和衣倒在床上,面朝里墙一言不发。

若茗与黄杏娘一道进门,端来了香薷饮解暑汤,还有一小盒新鲜薄荷叶子。黄杏娘将东西放下,柔声道:“女孩子家不作兴大白天躺着,快起来吧,闻闻薄荷叶子兴许能好点。”

忆茗依言起身,随便呷了两口汤,道:“好多了,你们忙去吧。”

黄杏娘虽然不放心,但想起外间还有那么多事,只好说:“让你妹妹陪着你吧,我忙的不行了,得赶紧过去。”

忆茗淡淡一笑。总是这样,果然比不得嫡亲的娘。

双喜Ⅲ

辰时一刻,吴家送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林家大宅。

排在头里的是一队吹鼓手,一路不停的吹打过来,吸引了一群小孩半步不离地跟着,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吴家老爷的兄长坐着轿紧跟其后,之后是吴慎明的几个堂兄弟,特地来做陪客的,媒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忙着招呼放鞭炮,又大把向路人撒喜糖。压阵的是十几担聘礼,一­色­的红木箱子,担子上挂着大红花,贴着红彤彤的双喜字。

刘桃儿爱热闹,跟着下人一起在门前探头探脑,待瞧见聘礼担子,这才一道烟跑向后面,眉开眼笑对黄杏娘道:“十几担呢,真是大手笔,附近谁家嫁女儿都没这么个阵仗!”

此时林云浦已经穿戴整齐亲自到门上迎接去了,黄杏娘也穿好了衣服正要走,因此只忙忙地答了一句:“吴家是官宦人家,气派肯定不一样。”跟着便由丫头婆子簇拥着去前头了。

几个姨娘还不到露面的时候,便在一起闲话。闵柔道:“再过几年老爷的生意做得更大了,咱们吟儿出嫁的排场肯定更了不得呢。”

刘桃儿心里高兴,便道:“我不中用,就一个女儿,等三姐姐生了儿子,将来娶媳­妇­还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呢!”

乔莺儿挑着眉毛笑了笑:“老爷现在什么都齐全,就缺个带把的,也不知道咱们姊妹谁有那个福分呢!”

闵柔叹道:“我总觉得我命运不济,只能靠两位妹妹给林家添丁了。”

不提这边闲话,却说黄杏娘匆匆忙忙赶往前厅,进来就见吴家伯老爷指挥着挑夫下担,林云浦在旁谦让道:“何必劳烦伯老爷动手,让拙荆去弄就行了。”

黄杏娘赶紧过来,见了礼寒暄几句,伯老爷袖子里取出一份单子,笑道:“这是礼单,亲家公看看,莫嫌菲薄。”

林云浦双手接过,那边媒人已经高声报起礼担明细:“黄金五十两,雪花银五百两,清钱一万,四时衣服六箱,金银头面二十副,喜饼两百个,桔饼两百个,喜面一百束,圆眼一百盒,福猪两口,喜羊两口,风­鸡­二十只,龙凤喜烛六对,礼香两束。”

媒人念一样,挑夫便将一样挑进去,黄杏娘指挥着归置东西,林云浦见聘礼十分丰厚,捻须微笑,连连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礼担收拾完毕,挑担的轿夫领了喜钱,由李才家的领着到外面吃喜茶。这里伯老爷又摸出一轴纸,双手捧着递给林云浦,道:“婚书在此,亲家先看一看。”

林云浦双手接过,只见大红的纸贴上印着烫金龙凤图样,打开来看时,端正的楷体,抬头写着“合婚书”三个大字,两边又有“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字样,正中疏疏落落写着吴家父祖三代的姓名、功名,跟着是新郎的生辰八字,末后注明了议婚、换帖、纳币的日期,并聘礼内的贵重事物。

老爷在旁解释道:“我兄弟为表示慎重,这婚书还是他亲手写的,又唤小侄亲自落款结了姓名的。”

林云浦赶紧取出准备好的女方婚书,笑道:“我家这张婚书也是在下亲笔写的,不过小女还未落款,您稍等片刻,等小女落了款给您送来。”说着递于黄杏娘,黄杏娘只得撂下手头的事,急急找忆茗签字。

两人这才正式落座,下人送上建莲圆眼枣儿茶,边吃边话家常。不多时黄杏娘将婚书送回,伯老爷小心翼翼收好,又招呼新郎的几个叔伯兄弟也挨次坐下,有的没的聊着,不觉便已到了饭时。

闵柔几个不能陪客,只在后面坐等摆席,忽见一个婆子跑进来,叫道:“夫人叫几位姨娘赶紧打扮了过去呢。”

几个人笑嘻嘻的对望一眼,都说:“一早起来就打扮完了,这会子还打扮什么?”话虽如此说,到底一个个走到妆台跟前,抿了抿头发,又正了正钗环,这才扶着小丫头,娉娉婷婷向前头走去。

前面酒席十分齐楚。各­色­凉菜并点心在桌面上摆成一朵团花图案,林云浦净了手,恭恭敬敬请伯老爷入席,自己夫­妇­两个在客位上陪着。另一席几个姨娘陪着媒人坐了,请了几个邻居陪着吃酒。新郎的叔伯兄弟们又是一桌,因为林家男丁不多,故而又请了刘桃儿和乔莺儿的兄弟作陪。

三桌中等酒席坐着送礼过来的吹鼓手和挑夫,林福和李才作陪,听见厅里老爷们开始谦虚着敬酒,这里也一声喝,纷纷动筷,好一通风卷残云。亏得厨房里热菜上的快,流水价不断头,众挑夫个个吃的红光满面,笑不拢口。

林云浦各席里敬了酒回来,笑道:“承蒙亲家看得起,今日这事办的十分体面,不说附近的人家,就算是整个昆山扳着指头数起来,今日的排场也得排到前三甲。亲家大哥,我敬您一杯。”

伯老爷乐呵呵喝了酒,道:“我今日来,还得与亲家公定一个好日子,风风光光的迎了亲,这事才算圆满呢。”

“这话好说,亲家只管说,我无有不应的。”

“我们请了风水先生看过,明年二月十二是个大好的日子,与新郎喜娘的生辰八字也十分合辙,那日成亲,今后必定事事顺心,子孙满堂。”

林云浦一想,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以准备嫁妆,颇为从容,遂笑道:“都听亲家的。”

“亲家公真是爽快!那我回去后就着人把日子写好,送迎亲贴过来。”

黄杏娘默默一算,家里新棉被还有三床,褥子、枕头什么的尽有富余,不用再置办,金银首饰虽然没有新的,现打倒也来得及,只是忆茗各季新衣却还没做几件,离迎亲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奇+书+网],至少得四季衣服各做出十套来,以吴家今日的排场看,陪嫁少了必定是要受白眼的……

觥筹交错间,不觉已过了午时,伯老爷起身告辞,黄杏娘按习俗将喜饼、桔饼、喜面、圆眼各封了一半回礼,另送了新郎十套新衣,新郎的兄弟每人封了十两银子的大红包。吹鼓手重又吹打起来,浩浩荡荡出了门,街边闲看热闹的啧啧称羡道:“好大的排场!果真是大户人家!”

林云浦闻言一笑,换在三十年前,谁能知道我也能有今天!

二十二 国丧Ⅰ

俗话说福无双至,自从开张售卖《喻世明言》,以及忆茗的风光大聘之后,林家书肆七八天内售书所得,竟然是过去一个多月的利润,同行间看得眼热,见了林云浦总要恭维几句“眼光独到,一时洛阳为之纸贵①”,林云浦十分自得,这几日便是做梦也都是生意兴隆、儿孙满堂的场景。

这天自外面游玩归来,顺路经过书坊,见若茗仍在那里忙着,不觉笑道:“茗儿呀,别忙了,书卖得这么顺,还有什么可­操­心的?早点准备加印的事吧。”

若茗忙着计算账目,头也未抬道:“爹爹,你现在甩手不­干­,什么事都交给女儿,我不忙,成吗?下半年的赋税、各处的酬劳,还有套­色­部加班的费用都得赶紧算出来呢!”

“好啦,爹忙了大半辈子,偷点闲也是该当的嘛。这个月盈余不少吧?要是每部书都能像这本一样,嘿嘿,我林家的家业可就了不得了。”

若茗这才停住手,笑道:“我也正在琢磨这事。瞧现在的样子,加印是迫在眉睫了,我已经跟端卿哥哥说过,他家也觉得可行,余天锡还说过些日子他回无锡,也帮咱们在那边看看销路呢。”

“不错,我跟冯梦龙也说过,将来长洲那边的销售还得请他帮帮忙,毕竟他们本地人,比咱们道路熟些。唉,生意要想做大,只困在一个小地方还是不行啊,怎么样找个路子在江浙一带多跑跑,到处结交些朋友,拓宽渠道才好。照咱家现在的规模,在外地开一两个分号不成问题,就是人手不够,不知道交给哪个看管。”

若茗拿起一幅图,送到父亲面前,道:“差点把这事忘了,爹爹看看这幅图有什么不同。”

林云浦仔细看了一遍,只是一张寻常的套­色­山水,不解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对着日光看,再摸一摸。”

林云浦瞧她神神秘秘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依言摸了一遍,又对着日光细看,喜道:“这是什么纸张?谁做的?凹凸的感觉十分明显,比咱家平时做的拱花②好多了!”

“就是寻常的宣纸呀。”若茗得意笑道,“梁师傅琢磨出来的法子,以前咱们拱花,用的是凸版模具,把纸张在上面压一下,浅浅凸起来就行了。梁师傅这法子是用两块模具,图样相同但是一个凸一个凹,一上一下对着放,放在上面的模板用软木刻成,纸张卡在中间,拿软木锤轻敲几下,整个凸起就十分明显了。虽说这样一来工本费高了不少,时间也花得多,但是你看,这效果是不是比从前好多了?③”

“是好多了,茗儿,你告诉梁云林,这法子千万别说出去,也别在外头随便用,等冯梦龙下本书出来,咱们弄个价钱更高的本子,就用这法子做拱花,到时候准保昆山的书坊瞠目结舌,哈哈!”

“与其这样苦等,还不如这次加印全图本时就用这个法子呢。”

林云浦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加印再多,定价却是不能变的,要是现在改版,一来费时,二来这种拱花手艺成本比先时高了一倍,定价难道还依着从前的样子?若是提价,必定有人觉得吃亏,不肯再买,但若不提价,咱们岂不要亏本?所以这次还是不用的好。”

若茗道:“这事我也想过,问题是下部书出来还要三四个月的功夫,万一这技术泄露出去,或者别人家也想出这个法子,咱么岂不是白费了功夫?所以我想,不如趁着加印的机会再推出一个价钱更高的版本,一来推出这个技术,二来可以送给昆山的士绅,博个好口碑,毕竟这技术当今世上还是独一份呢!”

林云浦从未想过这点,因此沉吟道:“你说的倒也是条路子,只是这样一来,成本多了,时间也拖得长,再者定价这么高还有人买吗?我再想想……”

一语未了,忽听有人急急叫道:“老林,在里头吗?”

随着喊声,叶水心匆匆忙忙进来,劈头就道:“去你家里你不在,我就过来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

“我刚收到京里传来的消息,圣上驾崩了!”叶水心气喘吁吁道。

林云浦听是这事,不屑道:“驾崩就驾崩,管咱平头百姓什么事!”

叶水心看看若茗,欲言又止,若茗见他似乎是要说什么背人的话,赶紧告辞,边走边想:皇上驾崩虽然是大事,可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叶水心见若茗走远,这才凑到林云浦跟前道:“你真是糊涂,还没想到吗?圣上驾崩,少说也有三个月的国丧,国丧期间民间不能嫁娶,不可宴乐集会,端儿和茗儿的婚事,都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林云浦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了一声,急道:“现在消息传到哪里了?还来不来的及?若是官府还未张贴告示,我们这两天就赶紧把聘礼办了,落个心静吧。”

叶水心摇头道:“只怕是晚了,官府昨天就接到了邸报,圣上是二十一日夜里驾崩的,京里为了太子继位的事耽搁了两三天才往外发邸报,听说北边都已经开始服丧了,估计今明两天官府的告示也就出来了,行聘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云浦顿足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这一耽搁就到年底了,早知道便趁着忆茗纳币的时候讲出来,如今也心里安生了!”

“你们忆茗定的什么日子出门?不会耽搁吧?”

“倒还好,定的是明年二月间,到那时候怎么也该折腾完了。”

“唉,婚嫁禁多久,也没个确切消息,只好等官府里贴告示出来了。”叶水心叹气,“除了家事,我还担心朝廷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听说太子颇为宠信宦官,万一太子登基后倚重宦官,天下只怕从此要大乱了!”

林云浦兀自想着若茗的婚事,随口道:“管他呢,自有做官­操­这份心。”

“唉,朝廷风向一变,难免也会波及百姓呀。算了,我还是回家跟内人说说吧,她还筹划着中秋跟前下聘礼呢。”

林云浦也站起来,道:“我也去跟我们那口子说说,唉,好事多磨,没想到跟你结个亲家,居然会竟有这么多波折!”

注:①洛阳纸贵,西晋时左思做《三都赋》,在洛阳广为流传,人人竞相传抄,纸价为之翻倍。后用来形容文学作品极受欢迎。

②拱花,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来表现花纹,类似现代的浮雕印。

③传统拱花技术更为复杂,此处系作者杜撰。

国丧Ⅱ

若茗出得门来,想起《醒世恒言》不知道写得如何了,便折向湖边叶家别院,意欲瞧瞧冯梦龙的进度如何。

进门来见天锡、端卿都在,正与冯梦龙说的热闹,便笑道:“怎么我每次来都有人在?莫非我这么会凑热闹吗?”

冯梦龙笑答:“你统共也就来过两次,可不正赶上了嘛!”

天锡正与端卿说的热切,见她进来也未招呼,自顾自说着:“……不然,太子多次遭受郑贵妃的暗算,尤其梃击一案①两宫更是彻底反目,此次若太子亲政,必定要扫除污秽,还朝堂一个清白!”

端卿摇头:“朝廷积弊已久,除非有张相那样的铁腕人物主持,否则一时片刻难以有所改观……”

天锡不等他说完,早已抢过话头,道:“叶兄此言差矣!张相虽然铁腕,但也是先皇对其极为尊崇,全力支持的缘故,故而新政得以顺利施行。只要太子拿定了主意,将郑贵妃发送去福王的属地,再惩治与她素有勾结的宦官,后宫立刻便能太平!前面朝堂上么,只要太子重新起用我东林党人,必然无往不利,我大明定能重振太宗皇帝时的威风。”

端卿仍然笑着摇头,似乎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反驳。冯梦龙笑道:“真是年轻气盛,朝廷多年来都是乌烟瘴气,咱们便是­操­碎了心,皇上不急,又有什么用?我看还是安安心心读几本书,及时赏花吟月更加逍遥一些。”

若茗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已经知道先皇驾崩一事,便道:“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扬开了吗?”

天锡答道:“我前天接到老父家信,便已知道此事,之后丁仲元还特地到我下处求证过,昨天京里的邸报传来,这才正经落实。估计告示就在明天出来了。”

端卿也道:“家父昨日听朋友说起,还道是小道消息,未肯深信。谁知今天便从县衙得到确切消息,说是邸报已经到了。唉,先皇久居深宫,不问朝政,外间诸臣本就难以见到圣上金面,只知道病了多时,究竟病得如何,服药多少,就谁也说不清楚了。谁知忽然传出驾崩的消息,无不觉得突然哪。”

“说不定郑贵妃动了什么手脚?”天锡猜测道。

“那倒不会。”端卿道,“先皇对她宠幸有加,若先皇有什么闪失,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她,所以她定是千方百计要保住先皇­性­命,必然不会有二心。只是如今朝中各部官员都有一半空缺,太子一旦登基,头一个发愁的就是人手不够。”

天锡呵呵一笑:“如今那位首辅方大人,我看也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物,只知道跟浙党那帮人混在一处,人云亦云。若是太子有魄力,便撤他下来,换上我东林党的左光斗、杨涟等人,何愁朝堂不能肃净!”

“结党一事,究竟还是弊大于利,虽说东林党较其他党派清正爱民,可是这党争的恶习,确实也肇端自东林党。如今朝政变乱不堪,官员又各有帮派,不能同心,想起来委实令人担忧啊!”

天锡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对东林党有些不满,顿时急了,高声道:“叶兄此言差矣!结党也分时机,若是天下太平,圣上英明,官员自能同心,国家必然安定,可若是圣上不理朝政,朝廷中又有一些宵小之辈,我辈刚正之人若是各自为战,必定要受歹人暗算,为何不能集志同道合之人于一起,合力对付那些­奸­贼呢?在我看来,结党在当今的形势下非常必要,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招!”

端卿踌躇道:“你说的固然有理,只是若无东林党,自然就无齐楚浙党。如今党争成风,不管持论是否相同,只要一听说不是本党的官员,便不论好歹一通攻讦,许多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反而不能施行,怎么说也是结党的一大弊端。”

天锡仍然不服,道:“正是因为这些心地龌龊的党派一向与我东林党作对,所以才使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难以推行……”

冯梦龙早已听的两只耳朵起了茧子,拦住道:“好啦,你们就不要论证了,起码不要在我这里论证了!再说下去我真得像许由②一样跑去阳澄湖洗耳朵了!明知我和林小姐都对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没兴趣,偏你们说个没完!都听我的话,今日不谈国事,只论风月。”

若茗此前从未听见端卿说起国事,颇觉新鲜,倒还无所谓,只是见冯梦龙十分不耐烦,便莞尔一笑道:“两位,都听冯先生的吧,国家大事,容后再议。”

天锡意犹未尽,叹道:“都不关心国事,都将责任推到朝廷那班庸人身上,又如何指望国泰民安,百业兴旺哪!”

端卿笑着宽解他道:“冯先生是世外高人,自然不屑于理这些琐碎事务,若茗妹妹又是女儿家,也怪不得。天锡兄弟,咱们孤掌难鸣,还是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吧。”

“也没什么说的,冯先生的书卖的这么好,一来恭贺,二来感谢,三来追债,问问下一部书还要多久能脱稿。”若茗笑嘻嘻道。

端卿笑对冯梦龙道:“早知是来追债的,我们就拉着先生多谈些无聊的国事,免得先生头疼了。”

冯梦龙摆手道:“不头疼,不头疼,若是听你们继续谈下去,那才叫头疼呢!《醒世恒言》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我还要重头再看一遍,润­色­加工一番,另外有几篇南宋的话本,谈吐什么的如今看来十分别捏,我得再改改,不要太露行迹。”

若茗喜道:“如此说来月末时就能交到书坊来了?太好了!我们卖出去的书里都夹带了《醒世恒言》的书目,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呢!”

“非但《醒世恒言》,就连《警世通言》我也想的**不离十了。”冯梦龙笑道,“只是近来我忽然有另一个念头,人世间最难得的不过一份真情,三言虽有许多写情的,到底不是主线,若是专写一部《情史》,大约更能抒发我胸中所想!可惜一支笔难写两家话,手头上有了这两部尾稿,《情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笔。唉,若是我口述,有人帮着我写就好了。”

天锡一门心思放在国事上,带听不听的听了一言半语,疑惑道:“帮你写?冯兄生病了吗?还是手臂带伤,不能动笔?”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过来后,均是大笑。

注:①梃击案,明末三大疑案之一。郑贵妃深得万历帝宠幸,有意废掉太子,立郑贵妃之子福王为储。万历四十三年,一男子手持木棍闯进太子所居的慈庆宫,击伤守门太监,被捕后交代是受郑贵妃手下太监指使。郑贵妃对万历帝哭诉辩白,万历及太子都不愿深究,最后处死该男子,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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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收藏太少,上架时间又延迟了。郁闷。虽然对于我这个写冷文的惯家来说,这种结果基本上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一旦明白说出来,仍是难免影响情绪。偏偏今天连工作上的事都很不顺,我想我真是需要休一段长假了……只可惜,长大成|人的代价就是,万事不能随心所欲。于是,咬着牙,继续写吧,而工作的郁闷,也只当是人品问题吧,谁叫我的人品指数,一向都是负到马里亚纳海沟呢……

国丧Ⅲ

天锡经大家这么一笑,才算还魂归来,暂时忘却朝廷事务,将注意力放在冯梦龙的书上,道:“冯兄的书我给家父寄了几本,也差人给无锡的朋友捎了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回信,料想都是赞不绝口的。”

冯梦龙笑道:“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有什么批评的话但说无妨。”

若茗道:“我是绝对相信余兄的推测的,不说别的,单只昆山这么个小地方,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已经卖出去了三四百本,可见这书有多好了!若是有路子往外地推广一下,我敢说必然更多赞誉!”

“这有何难?”天禧漫不经心道,“别的地方我不好说,但是无锡那边,有家父一句话,再有我那些个朋友宣扬一下,断乎不成问题。就是不知道你们家能不能尽快把书运送过去。”

“运送倒还好,只是这加印一事看来要快马加鞭不能耽搁了。”端卿笑道,“昨天家父还说,从来刻书只是赔本,如今可见着利润了!都是托冯先生的福,今后冯氏出品这块金字招牌,我等可得牢牢抓住才是。”

冯梦龙经他们七嘴八舌一夸,不觉也欢喜起来,遂说道:“长洲那边我最为熟悉,从前只道售书由你们来做,所以没有留心,要是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托那边的朋友帮着活动活动。那边的书肆我也有些熟人,你们若是有意,不妨联系下,由他们帮着销一部分。”

若茗此时高兴,随口道:“­干­脆我跟爹爹说说,往长洲那边走一趟,把这件事定下来吧!”

冯梦龙笑道:“林姑娘若是有意到长洲做客,我就自告奋勇做一次东道了!最近我正打算回去一趟,一来整理《情史》的底稿,二来出来许久,家里有些事也需要交代一下,林姑娘要是方便的话就拣个日子,我们一道起程。余兄弟跟叶兄弟要是没有要紧事,也跟着走一趟吧,这些日子尽是我搅扰各位,难得有机会到鄙处,由我做个东主呢!”

端卿此前从未听若茗提过要出门,不免有些迟疑,又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外出多有不便,便道:“妹妹跟家里再商量商量吧?你从未出去过,路上也不大太平,还是谨慎些好。若是不放心书坊的事,我跟着冯先生去一趟好了。”

若茗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未曾深思熟虑的,听见“不太平”三字,也有些踌躇起来,不好意思道:“我白说一句罢了,爹爹多半不肯让我出去。”

他们这么说着,倒惹得天锡心痒痒起来,道:“家父还朝以后便来信要我速回无锡,我正说跟你们刚刚混熟,不舍得分开,百般拖延着呢。若是林姑娘和叶兄去长洲的话,那我­干­脆也跟着走一遭,末了我做东,请诸位到无锡逛逛,一来­干­你们的正事,打点那边的销路,二来也是我做朋友的一点心意,三来就是我的私心了,有你们谈谈讲讲,也不用我一路寂寞不是?你们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冯梦龙原就是吟风玩月之人,最喜朋友相聚,自然满口赞成道:“不错,这主意要得!我从未到过无锡,早想去看看呢!”

若茗长这么大,从未出过昆山城,听他说得热闹,怎能忍住心动?但想到父亲多半不许,只好苦笑道:“我大约只是白羡慕你们罢了,我爹多半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娘了。”

天锡笑对端卿道:“叶兄不是跟林老爷极其相熟吗?­干­脆我们一起作说客,便是死乞白赖也要把林姑娘带出去,不然岂不是白做了一场朋友?”

端卿哪里舍得若茗长途跋涉,再者也怕路上出什么变故,因推说:“林叔父必定不会答应的。还是我去吧,书坊的事我也拿得了主意,何苦要她奔波。”

“你这就不对了,怎么是奔波呢?一路上肯定是尽着她照顾。眼看伏天就过了,如今不冷不热的,江南景­色­又好,正好众位朋友出门散心耍子,你偏要撇下她,缺了一人岂不冷清?又让谁跟我斗嘴呢?”天锡笑道。

若茗禁不住笑出声来:“天锡兄又打趣我,我几时跟你斗嘴了?”

“嗯,近来你不跟我斗,换作叶兄跟我卯上了。”天锡呵呵笑道,“先是非拗着我说东林党是党争的祸端,现在又拗着我不要你出门,你说可恶不可恶?偏生我有这许多对头!”

说的端卿也笑了,道:“言重了,我并不是故意与你争竞。只是若茗到长洲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我走过远路的,深知行路的苦楚,她一个娇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份苦?凡是我能做的,就捎带手办了吧,左右不过是书坊的事务。”

冯梦龙与天锡都道:“此话不对,林姑娘虽是女子,却不是娇弱女子,我看比许多男人还能­干­呢,怎么出不得远门?”

若茗也不服气,正­色­道:“哥哥这话未免太瞧不起人了,难道因为我是女子便吃不得苦吗?不说别的,书坊那些头绪也不比你们男人读书举业轻省多少,我不是也对付过来了吗?可知关键并不在男女。依我看,莫说长洲,即便是京城,若下定了决心要去,必定也能去得。”

端卿只是微笑摇头,道:“叔父断然不准的,再说你家里也离不了你,那边售书的事我去就行了。”

天锡忍不住拍拍他的肩道:“解元公,再这样推三阻四,未免太不够朋友了!林姑娘分明想去,你忍心让她失望?”

端卿看看若茗,果然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端卿心下一软,思忖道,林云浦夫­妇­肯定不会让若茗孤身远游,何苦在这里惹她难过?不如顺水推舟,莫违拗了她的心愿。因道:“好,我孤掌难鸣,不拦也罢。余兄弟,若是林叔父不答应,你可要替若茗妹妹说话呀。”

天锡兴冲冲答道:“那是自然!你也不能偷闲,到时候和我一起作说客去!”

天锡微微一笑,心道,到时候帮与不帮,却不全在我?只要她眼下高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国丧Ⅳ

林云浦进门后一径去找黄杏娘,见了面唉声叹气道:“料想不到,真是料想不到!”

黄杏娘见他神­色­不对,不免有些慌张,赶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唉,皇帝老儿驾崩了!”林云浦急躁上来,忍不住猛拍一下桌子。

黄杏娘松口气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关咱们什么相­干­呢。”

“­妇­道人家,真是­妇­道人家,连这点也想不到么?”林云浦摇头道,“你忘了国丧期间民间禁止婚嫁么?”

“啊呀!”黄杏娘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若茗的婚事?要禁多久?一个月?半年?叶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就是叶水心告诉我的。唉,还不知要禁多久,原本想着早点把这事情放定了,两家人来往也方便些,没成想居然有这么一出!”

黄杏娘也连连叹气,忽又想起忆茗,急忙问道:“那忆茗呢?不会也耽误了吧?”

“不好说,按常理来说应当不至于吧?不是半年后吴家才来迎亲吗?大约那时候禁令也该完了。”林云浦也没主意。

两口儿正在着急,忽然李才家的进来回禀道:“老爷,前头回说,吴家亲家老爷来拜。”

林云浦一愣:“他怎么来了?什么事?”急忙站起,随手撩起一顶头巾戴着,急匆匆往前头去了。

吴家老爷还是议亲的时候来过林宅,之后又约在外间吃过一次茶,与林云浦并不十分熟稔。这次来因是机密事,连仆从也未带,独自坐在厅里,听见脚步声赶紧站起,拱手道:“亲家公,多日不见,小弟着实想念呀!”

林云浦寒暄了几句,料他也不是闲来串门,便直接问道:“亲家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吴老爷见左右无人,悄声道:“亲家公听说了先皇驾崩的事吗?”

“刚刚听说,怎么,亲家早已经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从衙门里得到的确切消息,所以才赶着来跟亲家公商议。”吴老爷将椅子又挪近一些,“这次国丧,朝廷已经下旨,民间服丧一年,禁止婚嫁。”

“什么!”林云浦大吃一惊,“一年?也太长了吧!”

“是呀,”吴老爷叹道,“原本想着顶多不过半年,谁知道当今太子以孝治国,不但自己要服丧整整三个月,更要官宦人家遣散乐班家伎,一年内不得宴乐游玩,不得婚嫁娶妾,民间戴孝三月,一年内不得婚嫁。”

林云浦几乎要骂人了,想想跟吴老爷毕竟还没到推心置腹的交情,只得忍气道:“岂有此理!他死了老子娘,自己不过服丧三个月,却要我们耽误一年的功夫!”

吴老爷听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吓的一缩头,摆手道:“亲家,诸事留神,有些话不当讲,不可讲的!我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首当其冲便要服丧,只是我想,若是这样一耽搁,令爱与犬子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先来跟亲家公商量一下,讨亲家公一个主意。”

“什么法子?”

“如今官府的告示还没贴出来,我已向丁县令打听过,应当是后天贴告示,所以,若是亲家公不反对,兄弟想明天就接令爱过门,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过黄历,明天也是黄道吉日,虽说仓促,总比苦等一年强些,亲家公意下如何?”

事出意外,林云浦踌躇起来:“太仓促了吧,嫁妆什么的都没有齐备……”

“嫁妆都是小事,可以先过门之后再补,我定然不会亏待令爱的。”吴老爷殷切看住他,又道,“令爱今年十八,犬子是二十三,论岁数都不算小,也该成家立业了。何况你也知道,拙荆早逝,我家中馈乏人,只有一个姨娘帮着张罗,委实不成体统,正盼着令爱早些过门理家,犬子的起居生活也有人照料。何况明年就是大比之年①,令爱若是能过门,进京赶考一应事务,我也能略微卸下些担子来。亲家公再想想?”

林云浦听他说的恳切,心中活动起来。忆茗嫁人已成定局,迟嫁必定不如早嫁,若是今年出嫁,说不定明年就能添个大胖外孙,若是再等一年,看看就二十岁的人了,别人说起来一口一个“老姑娘”,名声却也不好听啊……

林云浦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便道:“容我与内人商议一下吧,女儿的事,到底还是做娘的说了算。”

吴老爷满口道:“无妨,尽管商议,我等你的好消息!”

送走吴老爷,林云浦回去与黄杏娘一说,黄杏娘连连摇头道:“不行,哪有嫁女儿如此草率的!嫁妆都没张罗好,宁可再等一年吧。”

林云浦原本无可无不可,然而见她一口否定,不觉有些生气,道:“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主动要娶,又不是咱们上赶着要嫁!”

“老爷,女儿家嫁人是一辈子最大的事,茗儿的娘不在,咱们更不能亏待了她呀。如今衣服头面只准备不到三分之一,刚刚纳聘就要嫁,万一人家议论起来,茗儿的脸往哪里放?”

“你看着吧,明日昆山嫁女儿娶媳­妇­的断断不止咱们一家!”林云浦不耐烦道,“非常时期,自然不能以常理对待。与其国丧期间偷偷摸摸出嫁落个罪名,还不如抢在头里赶紧办事!再等一年茗儿就二十了,那时候你就不怕人家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去?”

黄杏娘一口咬定道:“不行,绝对不行!老爷,别的事您做主,可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做娘的不能不管!茗儿本来就心细,她的终身大事我们再草草办了,她会伤心一辈子的!宁可再等一年吧,嫁妆齐备了,风风光光把茗儿嫁出去。”

“唉,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嫁妆一两个月以后补上不就完了?拖一年,不定中间有什么变故呢。吴家老爷专程跑一趟,就是想让茗儿早些过去帮着理家,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断断不可,婚姻大事,决不能如此轻率。”黄杏娘意外地坚决。

林云浦怒道:“早知便不跟你说了!算了,我自己去问忆茗!”

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爹爹,不用问了,我嫁。”跟着帘子一挑,忆茗慢慢走进来,淡淡说道。

注:古时国丧民间禁婚嫁多久,并没有查到确切说法,《红楼梦》中皇太妃薨逝,禁婚嫁三月,我想皇帝应该会更久吧?具体到万历帝,七月二十一驾崩,太子八月中旬登基,似乎守孝也仅仅一月。并且据说虽然国丧,官员和百姓偷摸结婚、取乐的也不在少数。此处虽不好断言,为了剧情需要,暂且让林家做守法公民。

①大比之年,指举行乡试的年份。

二十三 私语Ⅰ

若茗兴冲冲回到家中,却发现不仅林云浦,就连黄杏娘、闵柔和忆茗也不在。正当她莫名其妙四处找人时,忽见豆丁笑嘻嘻地从花园里钻出来,高声叫道:“小姐,别找了,都出去了!”

若茗吓了一跳,恨道:“死妮子,总是这么冷不防跳出来,总有一天被你吓出病来!”

豆丁歪着脑袋说:“你再说我,我就不告诉你她们去哪儿了!”

“你敢,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若茗又气又笑,“他们去哪儿了?”

豆丁又是得意,又是欢喜,凑到跟前,便如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鬼鬼祟祟道:“她们都去给大小姐置办嫁妆了!”

“你说什么?”若茗愣住了,“全出去了?怎么这会子想起来要去办嫁妆?”

“哼,你还不知道吧?大小姐明个儿就要出阁了!”豆丁得意洋洋说道。

若茗瞠目结舌:“胡说些什么呢!姐姐不是前些天才定下明年出阁吗?这种话你也瞎说?传出去姐姐该生气了!”

“哈,你出去一天不回来,家里出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豆丁越发兴奋了,拍手笑道,“我听见夫人说,亲家老爷亲自过来,求咱们老爷早点让大小姐过门呢!老爷答应了,大小姐也答应了,明天就出阁!夫人原本是不答应的,可是老爷凶得很,夫人拗不过,如今家里头衣服也不够,首饰也没打,夫人急了,就带着几个姨­奶­­奶­去银楼啊,裁缝铺挑嫁妆去了!老爷也走了,好像去亲家那边回话啦!”

若茗越听越糊涂,又觉不可思议,什么事这么急,竟要姐姐这么着急过门?而爹爹,怎么就答应了呢?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怪不得娘不愿意。

她欲待细问,见豆丁一脸兴奋,料想她只是看了半天热闹,内中奥妙半点不知的,只好追问道:“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呢?”

“夫人没说呀,我估摸着早不了。”豆丁伸出指头,认真比划道,“喏,夫人带着大小姐先去看有没有现成的新衣,跟着去银铺看首饰,三姨娘一道去的。四姨娘去了木工作坊,买红木箱子摆嫁妆,完了还要买镜子、妆台、衣橱什么的。五姨娘去酒楼请厨子,完了几个亲戚家里送喜帖,请人明天过来吃酒,这一圈下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夫人还说去柜坊支些银钱压箱底呢。到后来人都不够用了,把绣元也叫上了,小姐,你且等着吧,大约晚上只有你一个在家吃饭了。”

若茗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篇,越来越着急,怎么嫁的这么仓促,连衣服都没有的?姐姐平日最心细心多,如此草草嫁了,岂不要伤心一辈子?

越想越觉不妥,追问道:“娘去了哪家裁缝铺?”

“说是先去清苑的刘裁缝那里,然后去烟雨桥王裁缝那里,然后又是周裁缝,谁知道现在在哪里呢。”

“糊涂!问你什么都是白问。”若茗急躁起来,抬脚就走,“我自己去找吧。”

“小姐,你等等我呀,我跟你一起去!”豆丁蹦蹦跳跳追上来,心说,夫人不带我,我就跟着你,想要我错过这热闹场面,那可不行!

若茗走出门来,这才觉得茫无头绪。谁知道娘究竟在哪里呢?只得站住细想一番,清苑在东,烟雨桥和周裁缝家在南,必定是先往一个方向去看,然后再去另一个方向。刘裁缝素日给家中女眷做衣服,诸人身量都晓得的,娘应该先去那里才对。

因问道:“娘出去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呢。”

一个时辰,差不多已经挑完了往烟雨桥去了,若茗如此一想,便急匆匆向烟雨桥方向追去,果然过了桥便看见忆茗慢慢在前走着。

若茗扬声唤道:“姐姐,等等我!”快步奔过去,忆茗吃了一惊,见是她,复又低下头道:“你来做什么?”

“娘呢?三姨呢?怎么说你明天便要出阁?真的假的?怎么回事?”

忆茗淡淡一笑:“早晚要走,又有什么分别。左右是多余的人。你娘和三姨在铺子里呢,我有些闷,出来散散。”

“这么说你是真要出阁?”若茗呆住了,“为什么这么急?不是说明年吗?”

“又有什么分别呢。”忆茗眼睛并不看她,漫不经心望着远处道,“吴家说国丧要禁婚嫁一年,他们等不及,爹也等不及,便要我赶紧嫁了。”

“爹爹真糊涂!”若茗顿足道,“有什么等不及的,什么都没准备,怎么能这么委屈姐姐呢!我去找他,必定要他改主意!”说着便要离开。

忆茗瞟她一眼,道:“若是你,爹爹必定舍不得的,我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何苦与他争辩。”

若茗已走出两步,闻言一怔,只得又折回来,柔声问道:“姐姐,你伤心了?爹爹有时候粗枝大叶的,想不了那么多,但是爹爹极疼你的,我们好好跟他说说,他必定会改主意。”

“若茗,你总是这样,事事都以你的想法来猜度我的心思。”忆茗收回目光,不着喜怒看住她,轻声道,“我并不在乎,你又何必替我出头?”

“姐姐……”若茗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怕羞易悲的姐姐变得那么令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平静的容颜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事。她踌躇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道:“我只是怕姐姐不高兴。”

“此事于我,早已经没什么悲喜可言的了。”忆茗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妹妹,你命好,我只能空自羡慕。如今这家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爹爹既然想要我嫁,我何苦拂他的意?”

若茗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见黄杏娘匆匆走来,叹气道:“千挑万选,总共才凑了十二套,差的远呢,只好到周裁缝那里再看看了。”

若茗忽然想到自己还有几件新衣,忙道:“娘,我还有七八件从未穿过的衣服,姐姐身量跟我差不多,给姐姐用吧。”

“也好,顾不得那么多了。”黄杏娘皱着眉头道,“天­色­不早了,还得赶紧去银楼,忆茗,你不累吧?待会儿你多挑些首饰头面。”

“娘看着办吧。”忆茗淡淡道,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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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Ⅱ

林云浦到吴家回了信,吴家顿时也忙乱起来,又是着急收拾厅堂,又是忙着请厨子备菜,采购花烛炮仗,又着人找吹鼓手,写请帖摆席,林云浦见忙乱的不行,赶紧告辞,走在街上想起女儿今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禁有些伤感,遂到铺子里意欲挑件体己的东西送给忆茗。

进去看了多时并未见到新奇的事物,正欲走时,忽然瞥见柜台的角落放着一对光润莹洁,通体润红的玛瑙莲花,这对莲花形态如此熟悉,竟与几十年前自己亲手打磨的那对赭石莲花如出一辙,林云浦呆住了,前尘往事云烟一般倏忽飘过眼前。

店里的伙计认得他,见他盯住那对莲花不放,赶紧陪笑道:“林老板真是好眼光!这对莲花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玛瑙,因为价钱有些贵所以一直没有脱手,林老板要是中意,就打个折扣给你。”

林云浦回过神来,随口道:“要价多少?”

“开价是一百二十两,实价一百一十两也就卖了。”

“一百两吧。”林云浦心中一阵真伤感,当年不要说一百两,就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唯有拣颜­色­纯正的赭石,小心翼翼凿了一对莲花送给她,不知那对石莲,如今又在何处?

伙计笑嘻嘻道:“林老板是常客,我斗胆替我们掌柜拿个主意,一百就一百吧!”

“我身上没有现银子,你跟我去家里取一趟吧。”

伙计果然跟他到家里取了钱,点头哈腰走了。林云浦独自在书房里把玩了一会儿,越觉心头酸楚,不知不觉间,已堪堪二十多年过去,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儿女可曾成群?是否像我一样时时想起当年的时光?

入夜时才听见几个女人回来的声息。出去看时,黄杏娘等人都是一脸倦意,回说衣服、首饰都办的差不多了,请帖也送到了,刘桃儿还道:“木工作坊里头挑东西的挤做一堆,是不是都要赶着明天办喜事?”

晚饭后在各处定下的东西才陆续送到,将整个前厅塞得密不透风。黄杏娘几个强打­精­神仔细检查,生恐有什么纰漏。林云浦见此时忆茗屋里没人,便拿着莲花进去,见她捧着一本书漫不经心翻着,便将莲花放于她面前,道:“你的婚事定的仓促,爹没什么别的东西,这对莲花给你拿着玩吧。”

忆茗站起,双手接过,轻声道了谢,并不敢坐下,静等他发话。

林云浦又道:“你坐吧。这些年我生意忙,总没时间照顾你,都是你大娘在­操­心,你将来莫忘了她的好处才是。”

忆茗垂头道:“我记着了。”

“明天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在婆家不比娘家,受点委屈也是该当的,你素日心细,在家时有你大娘照顾,出了门就只能自己多宽解了,许多事得往开处想,太较真了就是给自己添烦恼。”

忆茗垂头不语。

林云浦原指望这场父女话别温情脉脉,互诉衷肠,不想她仍是平常恭敬疏远的态度,不觉有些失望,叹道:“都怪我,平日里只知道做生意,与你们相处不多,看看生分了。都说女儿是娘的债主,何尝不是当爹的债主呢?为你们­操­了半辈子心,到头来不过是替别人养了个好媳­妇­,究竟自己指望不上的!唉,茗儿,总之你出了门,就是大人了,凡事自己­操­心拿主意,­性­子要硬气一点,吴家指着你过门后当家理事的,你若像在家时这样不声不响,怕是不成,今后要多想想你大娘平时怎么做的,拿出个当家­奶­­奶­的气派才行。”

忆茗低声道:“女儿尽力吧。”

要是换了若茗,此时不知道言来语去说了多少话了,偏生这个大女儿总是闷声不响。林云浦又叹口气,道:“你这事办的是有些仓促,不过嫁妆倒也丰厚,并没丢了脸面,你莫要多心计较才好。”

“女儿知道。”

林云浦越来越说不下去,只得道:“这莲花你收好,姑爷你俩一人一只,是个念想吧。”

林云浦走后,忆茗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正在卸妆,黄杏娘却进来了,拿过梳子替她通头,轻声道:“茗儿,娘不想你这么仓促出门,你怎么竟答应了?”

忆茗不吭声。

黄杏娘又道:“那天你说不嫁……”

“娘,别说了,那天是我吃多了酒胡说。”忆茗赶忙打断她。

黄杏娘从镜子里偷偷看了她一眼,无限狐疑。然而她明日就要嫁,何苦纠缠这个话题?因说道:“今日挑的那些衣服,你还中意吗?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好好置办,这些天我们再到处看看,等你回门的时候再带些衣服过去吧。”

“谢谢大娘,不用了,这些衣服够穿。”

此时已梳通了头发,黄杏娘亲自给她取来寝衣,拉着她在床沿坐下道:“明日你出了门,从此就不是林家的女儿,而是吴家的媳­妇­,茗儿,大娘这话说的有些不中听,然而给人家当媳­妇­,委实是件难事,我不得不说。”

“在家作女儿时,便是早晨晚起半个时辰也没关系,然而做了人家的媳­妇­,必定要是全家最早起床的。吴家是大户人家,洒扫之事肯定不用你动手,然而新­妇­过门,最好每天早起问安,又要亲手做了早点,孝敬公婆丈夫。若是有一次晚起,被人看在眼里,就是你一生的话柄。”

忆茗苦笑道:“娘知道我做饭并不在行。”

“便是不在行也要学着做,他家丫鬟仆­妇­应该不少,厨房里你只要拿个大主意就行,烧火添汤肯定是她们动手,这点你倒不用过于担心。”

“吴家夫人去得早,你少了婆婆这道坎,是幸事也是不幸。有婆婆在的话,有人手把手教你理家,即便有些时候受些委屈,听一两句骂,到底有人在后面替你顶着,出不了大错,如今却只有你一个人张罗了。而且听说他家一向是姨娘打点,虽说是姨娘,可也是你的长辈,你断不可怠慢,凡事不懂的要向她请教,但也不能过于恭顺,毕竟你是当家的长媳,要是你太过低声下气,她就难免压倒了你。”

忆茗再次苦笑:“我都不懂,太难了。”

“娘知道很难,可是茗儿,女人生下来,就注定要一辈子吃苦。”黄杏娘看着这个素日柔弱的女儿,无限怜惜。

私语Ⅲ

“夫妻之间,女人家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做丈夫的,就是家里的天,他说什么,哪怕是错了,你也别跟他硬顶着,男人要面子,你处处驳他,他怎么受得了?宁可自己多受些委屈罢了。”

忆茗想到黄杏娘平日里为人正是依着这条规矩做足了的,不由微微一笑,道:“这个我知道。”

“唉,我真是不愿你这么仓促的嫁了。”黄杏娘抚摸着她的头发,感慨万千,“原本还能在家多留半年,许多事我慢慢地跟你细说,谁知道竟碰上这档子事!老爷也真是的,我千说万说都不听,你也答应的太利索了点……”

“早晚的事,有什么分别呢。”忆茗想到只能在这熟悉温暖的闺房中再待一夜,忍不住也伤感起来,兀自嘴硬道,“我走了,你们心头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不用再记挂着了。”

“怎么能不记挂?就是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们做爹娘的,也是把你们放在心尖上温存呀。”黄杏娘眼中闪着泪光,长叹一口气,“明天你出了门,家里一下就空荡了一半,再过一年半载你妹妹再一出阁,撇下我们老两口,日子还有些什么趣味呢!现如今我才知道老爷想的不错,家里头若没有男孩,眼睁睁把花朵儿也似的女儿给了别人家,这心里还真难受……茗儿,姑爷跟你年岁差不多少,知书达理的,想来能说到一处,若是你们和睦,吴老爷又答应,你们就常回家看看,好吗?”

忆茗听她说的动情,原本冷淡的心不觉又活泛起来,鼻子有些酸涩,轻声道:“我一定常回来。”

一语未了,早听见若茗道:“姐姐,你睡了吗?”跟着便见她风风火火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香囊,道,“我早说给你做个香囊,一直不得空,今儿回来赶着把最后几针做完了,赶得有些急,针脚粗糙了些,姐姐别嫌弃。”

忆茗迟疑着接过,见是粉蓝、鹅黄、杏红各­色­绸缎扎成的玲珑心形香囊,底下细细密密穿着厚厚的排穗,端的十分下功夫。此时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喃喃道:“多谢你费心了。”

黄杏娘拉若茗也坐下,摸着她的手指道:“你多久没动过针线了?是不是又把手指戳破了?”

若茗不好意思一笑:“果然被娘说着了,笨手笨脚的,刚刚扎了好几下。”

忆茗百感交集,轻声道:“还疼吗?我给你涂些药吧。”

“哪有这么娇­嫩­。”若茗笑道,“从五月间就开始做,一直没有功夫,耽误这么久。上回吴家下聘,我就想着赶到跟前送给姐姐,谁知道笨得很,死活做不完,只得又拖到现在。如今是再也拖不得了,姐姐明天就走了。”说着眼圈便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黄杏娘微笑道:“你姐姐出嫁是好事,你伤心什么……”话虽如此说,看看眼泪也快要掉下来。

忆茗此时的心情,恰如乱成一团的细麻。因为他这个心结,这些日子以来对若茗的怨望、不平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然而,她真的如此在意这个姐姐吗?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怪?

若茗见母亲伤心,赶紧忍住眼泪,勉强笑道:“娘,你也真是的,前些日子还把女大当嫁四个字说的嘴响,一转眼自己倒淌眼抹泪起来。姐姐嫁人是好事,有什么可难过的?再说了,姐夫又那么有学问,英俊儒雅,”说着拉住忆茗,“你见过姐夫吗?”

忆茗脸刷地红了,嗔道:“胡说什么,谁见过他来!”

“没见过总听人说起过吧?我问过端卿哥哥,说与吴家姐夫当年在学里会过面,最儒雅有礼的一个人,姐姐跟他肯必定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白头偕老……”

那个人的名字令忆茗猛地一阵刺痛。恰在此时,听见黄杏娘道:“你这傻孩子,怎么还特地去问端儿?也不怕不好意思。”

忆茗狠狠咬住嘴­唇­,为什么要提起他?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端卿哥哥不就跟一家人一样嘛!”若茗笑答。

忆茗使劲闭上眼睛,只要在这家里一天,就不能不听见他的名字。

“姐姐,怎么不说话?累了吗?再多陪我们一会儿嘛,明天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话呢。”

忆茗勉强答道:“不累,你们说,我听着。”

“别尽说这些没要紧的,茗儿,你看看还缺什么,告诉我,我赶着给你弄去,还来得及。”黄杏娘殷勤说道。

忆茗摇头:“什么都不缺。”说完又是长长一段沉默。

更鼓敲响三下。若茗无限惆怅地望着半残的红烛:“三更了,时间过得好快。”

“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要送你离家了呢。”黄杏娘道。

是啊,我也不曾想到。忆茗斜靠在床柱上,疲惫,厌倦,无奈,种种情绪交缠,人生之苦,似乎刚刚拉开序幕。

黄杏娘轻声道:“太晚了,你赶紧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起来装扮,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

“娘,我跟姐姐再说会儿话嘛!”

“傻孩子,你再不走,姐姐睡不好没­精­神,怎么做新娘子?”黄杏娘拉着她站起来,柔声嘱咐忆茗,“别想太多,也别担心,有事尽管派人给家里捎信,娘家这么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忆茗点点头,亲自走至门前替她们打帘子,看着她们娘儿俩手拉着手,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房内重又一片寂静,烛花爆了一次,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忆茗环顾四周,熟悉的帐幔,熟悉的妆台春凳,熟悉的衣架绣棚,从明日起,这一切都将成为记忆。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明天,就要走进一个陌生的大门,与一个陌生男人拜堂合卺,生儿育女。明天,她再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儿,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画眉问夫婿,洗手作羹汤。

人生忽然跳进了完全陌生的一章,她惶恐无助,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她伏在枕上哭了起来。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想不再听见他的消息,想摆脱妹妹的­阴­影,可为什么,代价却如此沉重?难道又做错了?还是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正确的抉择?

二十四 合卺Ⅰ

五更时分,林家阖府已是灯火通明。

除了自家的厨子和仆­妇­,另请了酒楼里的师傅掌勺,又从素日交好的几户人家借了十来个小厮,帮着搬东西、扫院子、摆席面。

前厅和花园通通收拾­干­净了,前面管待男客,花园里是女眷,林家亲属不多,无非是叶家、姨娘的娘家、邻居并书坊诸人,林云浦因要排场,连冯梦龙、余天锡等人都下帖子请了来,光是待客的茶叶就备了满满五大篓。

忆茗几乎是一夜未曾合眼,五更天便起来装扮。脂粉铺里请了老到­干­净的女人替她绞了脸,里外通换上新衣,罩上大红绣金边的嫁衣,戴上嵌珠镶宝的璎珞,又将指甲修的尖尖翘翘,腕上一边各套了金银、翡翠三种镯子,又是珍珠、宝石的戒指,到后来整个人便如一架七宝装扮的玉树,略动一动便听见绵延不绝的金珠相撞之声。

待穿上新制的凤头鞋,这才又围着脖子罩上一大块红绸,开始梳头做脸。修眉理鬓,匀脂调粉,不多时便描出一个淡白轻红,香甜满颊的美人来。

乔莺儿过来梳头,见忆茗眼皮肿肿的,能看出未睡好的痕迹,遂又替她擦了些胭脂,顺手将颊上也补了些,整个人越发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巳时六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到了门前,新郎吴慎明是一个白净瘦高的年轻男子,穿着吉服,骑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蹄声得得,看看走至跟前。此时礼炮轰响,赞礼的傧相高声念道:“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吴慎明刚在门前跳下马来,媒人就一溜小跑送上一对活雁,塞进他怀里。吴慎明想是从未曾­干­过这桩差事,一左一右别别扭扭抱住了,晃悠着走至门前,林云浦率领一家老小笑容满面迎了出来,林福赶紧接过雁,拿红绳拴在桌子腿上,那对雁扑闪着翅膀嘎嘎地叫了起来。

闵柔看着稀奇,悄声问道:“怎么弄这么两个东西在这儿扑腾?”

刘桃儿笑道:“老爷说吴家是官宦人家,要遵什么旧礼,说是古书上写着过去娶亲都要拿一对活雁作礼,叫什么‘奠雁’?”

闵柔恍然大悟,点头道:“果然是大户人家有讲究。”

迎进厅来,黄杏娘早已经封了大红包,塞进吴慎明袖中,跟着观棋等簇拥着忆茗出来,忆茗顶着大红盖头,只看得见自己两只凤头鞋尖,任由她们牵着塞进了轿中。

刚刚坐定,黄杏娘又塞进来一柄玉如意,一个金笔锭,傧相高唱起来:“左金右玉,必定如意。”原来是取谐音,图一个吉利。

这些跟着来的家人、吹鼓手什么的,一个个领了喜钱,四散在边上嬉笑着热闹,又说:“今儿城里结婚的真多,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啊?”

林云浦心说,果然都得到了风声,抢在前头办喜事了。

午时正,傧相高喝一声:“吉时到,起轿!”几个轿夫赶紧丢下手里的吃食,兴冲冲抬起轿子,吴慎明骑了马在前开道,众挑夫挑起嫁妆,浩浩荡荡往吴家方向去了。

林家人目送到再看不见,这次纷纷回屋,落座安席,觥筹交错间,贺喜声络绎不绝。此时周围此也响起彼伏的爆竹声,原来城中这一日娶媳嫁女的,少说也有几十户人家。

忆茗在轿中颠簸许久,因盖头遮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到了何处,后来听见惊天动地一声礼炮,跟着满地铜钱乱滚的声响,轿子颤颤巍巍停住了,傧相拖着长腔唱道:“彩舆安稳护流苏,一枝花影倩人扶。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

后手的轿夫轻轻将轿子掂起,观棋与吴家的一个婆子抢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忆茗,慢慢从轿中走出。忆茗从脚缝间只看见扑面的艳红­色­,原来从大门到正厅,一路上都铺着红艳艳的地毡。

新郎吴慎明此时也下马到了跟前,将系着绣球花的大红带子的一头交给忆茗,自己牵了另一头,慢慢走至厅前,吴家老爷独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满面是笑。傧相见新人已双双在吴老爷跟前站定,又唱道:“佳儿佳­妇­双双好,堂前三拜一生福!新人叩拜高堂!”

忆茗从盖头底下看见吴慎明双膝一屈蹲了下去,不由自主也跟着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听见未来公公带着笑意道:“起来,起来,好孩子们。”

傧相又道:“夫唱­妇­随真和睦,今朝对拜两婵娟!夫妻交拜!”

观棋抿嘴笑着牵忆茗转过身来,与吴慎明对面而站。吴慎明当先一躬,忆茗不由自主也屈了膝,满耳朵就听见周围一片欢笑喝彩之声。

此时婆子端了茶,送在忆茗手心捧好了,傧相道:“新­妇­奉茶!”

忆茗由新郎官扶着,慢慢走至吴老爷跟前,弯身将茶盏举过眉毛,恭敬说道:“爹爹吃茶。”

“好,好。”吴老爷笑的合不拢嘴,接过来一口就­干­了。

这才听见傧相道:“礼成!送新­妇­入洞房!”

忆茗顿觉呼吸艰难起来,两腿如有千斤重量,只是挪不动。只是此刻当不得她半分犹豫,早有人一左一右搀着,送进了洞房。

吴慎明停留片刻,轻声道:“夫人,我到前面陪客,去去就来。”

靴声囊托,听着走远了。观棋捧着点心悄声说:“小姐吃点子垫垫吧,姑爷这一去,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呢。”

忆茗木然接过,吃了一口,没一点滋味,便又放下了。日光透过盖头照在眼皮上,越发闷热躁动起来。低头一看,龙凤红烛却哔驳有声,正烧的欢快,想来不是为了照明而是图个吉利。

四周围一片寂静,远远处依稀传来划拳嬉闹之声,这一天还不知剩下多久,这一夜还不知将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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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发现一个规律,收藏每天上午掉一个,下午再掉两三个,到夜里更新完第二天一早,晕,又成原来的数了!这也忒搞笑了吧,害得我一下午都在寻思,嗯,看明天是不是仍然保持这个规律,嘿嘿

合卺Ⅱ

忆茗走后,林家的喜宴也拉开了帷幕。

林云浦陪着叶水心、冯梦龙等人坐了主席,欢欢喜喜吃酒,又道:“养女儿真是白­操­了半辈子心,你看我忙忙碌碌大半生,倒替别人养了好媳­妇­!叶兄,这点还是你好,将来只管往家里接人。”

叶水心呵呵笑起来:“这话怎么说!又不是嫁到山长水阔的地方,瞧把你惆怅的。”

冯梦龙道:“其实男子女儿都一样,都是父母心尖上的­肉­,都舍不得的。林公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其实不然,女儿嫁了人,一年半载总要回娘家看看,若像林公这样住的近的,娘家人经常走动也十分方便,可若是生了男儿,万一像我这样萍踪浪迹的,父母要想见上一面,那才叫难呢!”

林云浦道:“冯先生这话也有道理,不知你膝下可有儿女?出来远游,家里想是十分挂念吧?”

“我成亲虽有五六年,不过一直没有儿女,想是时运不济吧。”冯梦龙摇头道,“说到家里,我正欲在这一半月间回家走动一趟,今日就先跟二位打个招呼吧。”

“你要走?”林云浦心中一动,“如今正好书也出来了,不然带一些过去与那边的书肆联络联络?我与长洲文昌书肆、广济书肆的掌柜都有书信来往,早说要合作,先生可否替我拜访一下?”

冯梦龙笑道:“这个不劳林公多虑,若茗姑娘已经嘱托过我了。不过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求林公和叶公。”

“哦?求我们?”叶水心听到还跟自己有关系,笑呵呵地转过头来。

端卿坐在下首,暗叫一声:糟糕,他还真要开口说了?

天锡乐滋滋的,心说:“冯兄真是­性­急,当着这么多人就说,也好,我们还可以帮帮腔。”

这里冯梦龙笑道:“是这样的,我回家可能耽搁的时间也比较长,两位东翁是知道的,长洲乃至无锡一带,书肆极多,咱们这书若是在那边打开了销路,必然是如火如荼。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单靠我去联络效果大约不如人意,不如若茗姑娘和端卿也去走一趟,一来照顾了生意,二来也给兄弟我一个做东的机会,三来天锡兄弟还可以带他们到无锡瞧瞧看看,联络那边的书肆,于咱们的买卖大有益处。两位东翁意下如何呢?”

叶水心和林云浦均感意外。林云浦脱口道:“端儿没问题,茗儿就算了吧,女儿家出去多有不便。”

天锡忍不住Сhā嘴道:“伯父大可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必定把林姑娘照顾的周周全全,半点委屈也不会受的。”

叶水心也说:“不妥,若茗是个女孩儿,抛头露面的总是不大方便,端儿去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冯梦龙分辩道,“将来林家这一堆事,不能指着端卿来办吧?要我说既然林姑娘现在在其位,不如趁早谋其政,多与外界联络联络,开阔眼界,也结交些朋友,对林家的生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

林云浦笑着摇头,心说你只是不知道罢了,端儿怎么指望不上?他是我林家的好女婿,不指望他指望谁?

叶水心道:“话虽如此说,女儿家没出过门,诸事都不理会,也给各位添麻烦,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说。”

“以后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呢?”冯梦龙哪是轻言放弃的人,不屈不挠,“这次我、天锡、端卿一起走,小厮书童三四个,再加上若茗小姐的丫鬟,十来个人说说笑笑岂不是好?再说走水路不过三五天就到了,在我家住一阵子,然后到了无锡又有天锡照顾,诸事都是极妥当的,两位东翁尽管放心好了。”

叶水心闻言微笑不语,林云浦道:“家里也离不开她,再说吧。”

天锡见风向不好,努努嘴一推端卿,孰料端卿就如没事人一般动也不动,天锡只得自己开口道:“不光冯先生诚心诚意邀请林姑娘,便是在下也是盼了多时,巴不得有机会在家款待叶兄和林姑娘呢。两位世伯请一百个放心吧,一点委屈也不会让她们受,到了无锡若需要联络书肆商贩什么的,在下也无不尽力的。”

说着拿胳膊碰了碰端卿,“叶兄,你说话呀,那天你不是也极口赞成林姑娘去的么?”

端卿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支吾道:“还是听叔父的意思吧。”

林云浦信以为真,只道端卿也赞同若茗出门,皱着眉头道:“你果然想要她一起出去?我倒是有些担心路上不太平。”又向叶水心问道,“你说呢?”

叶水心未及回答,天锡又抢着说道:“这点绝对没问题的,我们坐官船,行李不多带,又不赶夜路,又不走偏僻水道,包管一路平安,只管放心欣赏景­色­就行了。”

叶水心心说,这孩子真够拗的,笑笑道:“我的主张还是在家里稳妥些。端儿,有什么需要出去打点的你就顺带着做了吧,没必要让茗儿跑这一趟。”

端卿心中一喜,道:“我也正是这么说呢。”

天锡沉不住气了,拍手道:“难道像叶世伯这样开通的人,也执着于男女之别吗?依我看,以林小姐的能力、胆识,非但比我强,就是比大多数男子也强得多,原该出门历练历练,将来不但书坊里的事,就连峨冠博带的男子们做的其他事,想必也能应付得来呢!”

叶水心与林云浦相视一笑,均想:这孩子还真是口无遮拦。看周围人多,不好再为此事多说,便道:“你说的有理,今日暂且吃酒,改天再议吧。”

天锡还想再说,冯梦龙拦住:“别争了,他两个是自家的女儿,想得必定比咱们周到,会有善法的。”

天锡孤掌难鸣,只得罢了。

众人吃了一天酒,至晚方散。林云浦心情大好,走去后面看时,桌椅盘盏均已收拾整齐,地面也是­干­­干­净净,全不像吃了一天酒的狼藉模样,带着醉意对黄杏娘深深一躬,赞道:“难为你筹划的如此齐整,多谢,多谢!”

黄杏娘刷地红了脸,嗫嚅道:“老爷,您这不是折杀我了吗?”

若茗在边上早已笑的前俯后仰,林云浦见了,点点她鼻子道:“还笑,这些事早些跟你娘好好学学,看看就要嫁人了!今天那起人还口口声声要你去长洲,又是什么无锡,依我看,你把家里这些事打点好了就阿弥陀佛啦!”

若茗撅嘴道:“早知道你不会答应,尽把我圈在屋里,也不肯放我出去开开眼……”

一语未了,已听见林云浦的鼾声,原来早已沉醉睡去,黄杏娘叹气摇头,又是好笑,赶着帮他脱了鞋袜,又怕他出酒,于是眼也不眨的在边上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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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果然说不得,今天收藏掉下去就没涨上来了,瞧我这乌鸦嘴……

二十五 前情Ⅰ

忆茗三朝回门时,虽还是不多言语,眼睛里却依恋着笑意,明眼人一见便知心情甚是愉悦。

吴慎明与她几乎片刻不离,就连黄杏娘给他敬酒时,也要含笑看一眼忆茗,见她默许,这才浅浅抿一口,笑道:“母亲大人赐酒,原不该辞,只是我向来量窄,三杯就倒,不信你问忆茗。”

乔莺儿年少爱逗趣,见他们不过三天的夫妻,就已如胶似漆,笑说:“哟,姑爷,我们大姑娘嫁过去不过三天,偏就跟你那么熟了?连你素日里吃几杯酒都知道?”

忆茗红了脸,低声嗔道:“五姨娘,您总爱取笑我。”

吴慎明不过喝了一口,两只眼圈立刻红起来,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我的确量窄,忆茗都知道的,姨娘不信只管问她。”

就连黄杏娘也忍不住笑道:“忆茗肯定护着你,俗话说女生外向,有这么好的姑爷,就连娘家的酒也不稀得吃了,生怕人醉了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忆茗红着脸就要走开,若茗赶紧拉住,道:“姐姐要逃席呢,姐夫,你快来哄哄呀。”又趁势把忆茗往吴慎明怀里送。

吴慎明家中女眷不多,何曾见过这等莺声燕语的场面?一时没醒悟过来,顺手揽住忆茗的削肩,柔声道:“别走,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待看见忆茗红透了的双颊,才意识到周围还有一大圈看热闹的人,窘的耳朵都红了,赶紧放开忆茗,自己讪讪坐下。

林云浦哈哈大笑,亲自拿起酒壶,招呼众女将道:“来,今日你们都放开量吃几杯,让姑爷好好尝尝咱家的酒!就是醉了也无妨,大不了倒头去睡,怕谁笑话不成!”

林云浦这一号召,吴慎明果然没逃得了“毒手”,午错时分便酩酊大醉,一乘轿子抬着昏昏沉沉送回家去。忆茗在旁跟着,又是担心,又是欢喜,紧紧拉住他的衣角,生恐路上颠簸,惊醒了他。

看看走远,黄杏娘叹道:“虽说她嫁的匆忙了些,然而姑爷能够如此,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林云浦得意洋洋:“什么前世修来,还不是我挑的女婿好!”

日­色­还早,林云浦连日无事,在家也只是吃酒,早已腻味,信步便往叶家走去,意欲找叶水心闲谈解闷。进了二门,便听见叮叮咚咚的琵琶声,林云浦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外,冷不防叫了声:“哈,可给我抓住了,国丧期间闲玩乐器,老叶,我可要告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喽!”

叶水心闻声站起,迎到门外,笑说:“多年的朋友,不信你如此心硬!好啦,进来瞧瞧,我介绍一位高明的乐师给你认识认识。”

林云浦边走边道:“你知道我对这些向来没多少兴趣,要是书坊里那一套,倒还有的可说……”

话未说完,只见座上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轻轻站起,敛衽万福:“见过先生。”

林云浦未及打量,先问:“老叶,这是不是你收的徒弟?若茗跟我说过,叫琴默对吧?琵琶弹得极好。”说着向那女子道,“你别跟我客气,我与你师父是一样的……”

一语未了,看见那女子抬起头来,林云浦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是你!”

琴默也是大惊,嘴张了两下,却并未出声,赶紧低下头去。

叶水心疑惑道:“你们认识?”

“你叫琴默?凌琴默?你姓凌?”林云浦急急几步走上前去,连珠炮般发问,“你既然姓凌,为何跟我说不认得凌茗?”

琴默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叶水心摸不着头脑:“老林,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你跟琴儿从前见过面?”

林云浦不理他,向着琴默又问道:“你不敢说话,你先前必定是骗我!你告诉我,凌茗是你什么人?她现在好吗?她现在在哪里?”

琴默一言不发,忽然抱起琵琶,闪身欲走。

林云浦急了,不顾身份一把拉住她:“你快告诉我,凌茗是你什么人!”

叶水心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扶住他,道:“老林,你怎么了?快放开手,有话好好说!”

“你别拦我,我有话问她!”林云浦甩开他,追着又问:“你为何不跟我说实话?你肯定认得凌茗!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认识她。”琴默傲然昂首,冷冷说道,“这位先生,男女授受不亲,请你放手。”

林云浦如被火烫一般,几乎是痉挛着缩回了手,颤声道:“好,你终于开口了,却不肯跟我说实话。错不了的,你姓凌,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你肯定认得她!”

叶水心此时多少摸出点头绪,迟疑着问道:“琴儿,你林伯伯肯定有要紧事要找这个叫凌茗的,你若是知道,就请告诉一声吧。”

琴默咬了咬­唇­,低声道:“我不知道凌茗是谁。”

“你胡说!你姓凌,你长的跟她一模一样!”

“天底下姓凌的何止成千上万,就算相貌相仿也不是稀罕事。”琴默淡淡说完,福了一福道,“师父,琴儿告退。”

叶水心不好拦她,只得点头。

林云浦一把抓住她的琵琶:“别走!你就算今日走了,难道我明日就不问你了吗?我且问你,你籍贯何处?父母姓甚名谁?”

琴默见他如此,索­性­将琵琶松开,道:“先生莫要再拦,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的籍贯父母,与你也无半点关系,不劳先生动问。”

“老林,你先坐下喘口气,有话慢慢说。”叶水心无奈劝道,“琴儿籍贯昆山,父母早亡,从小跟着一个姓李的师父生活。”

“昆山?错不了,你瞒不了我,你肯定认得凌茗!”林云浦红着眼睛吼道,“你别想瞒我!我知道了,你不肯说,因为你是凌茗的女儿,你是凌茗与杨福来的女儿!”

“胡说!”琴默俏脸一寒,厉声道,“我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我与那个女人,半点关系也没有!”

前情Ⅱ

叶水心见林云浦额上青筋暴跳,又急又恼,琴默则是紧抿嘴­唇­,神情倔强,一时不知该如何拆解,只得强按着林云浦坐下,道:“你先静一静,有话慢慢说。”

林云浦死死盯住琴默,答道:“她存心对我隐瞒,我如何冷静?”

叶水心只得又对琴默道:“琴儿,看来此人对老林十分重要,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别让他再着急了。”

琴默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与她说的那个凌茗,没有半点关系……”

林云浦打断她:“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

琴默冷笑一声:“你既然说我俩容貌相仿,难道我长得像男子吗?实告诉你,我确实不认识凌茗,然而要说我全不知道此人也是虚言,我在松江的时候听说过她的事,她已经死了将近十年了。”

“你说什么?她死了?”林云浦豁然站起,随即又觉头晕眼花,扶着椅子艰涩说道:“怎么可能?她才几岁!她怎么会在松江?不是去了南京吗?”

“你既然如此清楚,还问我做什么。”琴默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林云浦扶着椅背,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叶水心看够多时,究竟未曾明白其中关窍,只好守在一旁,不住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林云浦心中混乱了多时,忽然想起犹有无数疑问,抓住叶水心便问:“她在哪儿?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叶水心无奈答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在小辈面前如此失态?万一被端儿他们看见了,以后还怎么维持长辈的风范?”

林云浦微闭双眼,两行泪缓缓流下:“水心,我年少时有一段伤心之事,今天看见这女子,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叫我怎能不感慨伤神?”

叶水心猜到是男女私情,不好动问,只叹口气,道:“琴儿就在西跨院住着,找她容易,只是以她刚才的态度,纵使找到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林云浦似是被他的话说动,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道:“这段往事我从未与第二个人说起过。水心,你该知道我出身贫寒,家徒四壁,如今的家当全都是三十岁以后一文文攒起来的吧?”

叶水心点头道:“这我知道,你多年来的确不易。”

林云浦苦笑道:“这些年我为了挣钱,几乎拼上了老命,书坊里那一套,哪一件我没做过?当年为了节省路费,我背着将近一百斤的书,硬是两条腿从扬州一路走到昆山……发家的艰辛,想必你也略有耳闻。”

叶水心点头道:“岂止耳闻,早些年你辛苦劳作,我都是亲眼目睹的。”

“我之所以这么不要命的挣钱,全是因为当年赤贫,酿成终身悔恨的缘故。”林云浦望着远处,渐渐陷入沉思。

“我在昆山乡间长大,祖上是读书人家,只是到我父亲一辈,家底差不多也消耗­干­净了,只剩下几亩薄田。先父不善经营,仕途也十分不得意,多年来只是一顶秀才头巾,他一心要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故此把家当折变­干­净,供我读书。再后来,我十三岁时,他一病而亡,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娘亲替人浆洗衣服,才能勉强糊口。”

“那时我家附近,住着一户姓凌的人家,她们家有个女儿,就是凌茗。凌茗小我七八岁,他哥哥凌有为当年在村塾读过半年书,与我是同窗,因此我常与他兄妹二人一起玩耍。”

叶水心见他神情渐渐平静,眼中甚至流露出欢喜轻快的表情,不由暗自叹气,原来像他这样一个硬气的人,也有柔情流露的时候。

“那几年,我虽然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却是一生当中最欢喜,最畅快的时光。我每天读书写字,然后帮着娘亲劈柴打水,有些闲空便与凌茗兄妹游戏,教她们读些书,略微认识几个字。”

“后来凌有为年纪渐长,负担起养家的责任,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大多数时间,是凌茗来我家,跟着我读书认字,帮着我娘洗衣服,替我缝衣做鞋,甚至梳头叠被。农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计较,我心里早已把她当成未来的妻子,她也把我当成丈夫,就是两家人逢年过节也会相互走动,彼此早已默认。”

“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叶水心悠然说道。

“那时候在我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早日考取功名,然后娶她过门,一起侍奉娘亲,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林云浦凄然一笑,“只可惜,老天总是那么混账,不给穷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凌茗十六岁那年,江南大旱,几乎颗粒无收,昆山能走的人家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们本来准备与凌家人一起走,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凌茗的父亲和­奶­­奶­都染上了瘟疫,病倒在床,凌家人眼看是走不了了。”

“我娘为了我和凌茗,便也不肯走,就这样,一个村子就剩下我们四五户人家,啃树皮,挖草根,饿的前心贴后心的,那时候茗儿以为我们时日不多,还曾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就在我的坟上Сhā个牌子,写上林门凌氏,权当我过门了’。”

叶水心叹道:“自古道民生多艰,可惜那时你我并不相识,不然我必定尽力助你。”

“多谢叶兄,我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林云浦长叹一口气,“看看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个叫杨福来的海商经过我们村,这人出手阔绰,衣着光鲜,随身带的粮食好像一辈子也吃不完。他看上了茗儿。”

叶水心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此时只得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之后的事快得不可思议。杨福来给了钱,治病的救命的,茗儿的爹和她­奶­­奶­终于有药吃,有大夫瞧病了,凌有为本来饿得全身浮肿,如今每天都是大鱼大­肉­。他们都逼她嫁。”

“当年我恨她全家人,恨他们背信弃义,见钱眼开,如今我不恨了,钱真是个好东西,没有钱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他们要的都是救命的钱。茗儿是他们生他们养的,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书生,我做不到,我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林云浦眼圈渐渐红了,闭起眼晴,陷入无尽的伤心懊恼之中。

前情Ⅲ

“茗儿哭闹了几天,不肯吃杨福来送来的饭,饿得晕过去,醒来后偷偷找我,说只要能凑出十两银子,只要十两银子,就能缓过这个节骨眼,可我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她哭了半夜,肿着眼睛走了。再后来,杨福来把他们全家都带走了,说去南京做生意。那时候我才知道,茗儿嫁过去是做他第六房姨太太,第六房!”

林云浦嘴角抽动着,似笑非笑:“就因为一个钱字,我眼睁睁看着我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作妾!”

叶水心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言不发。

林云浦停顿多时,又道:“其实我自始至终都很明白,凌家人需要这笔钱来救命,需要一个靠山,那时的我根本不是这块料。我不能怪茗儿,也不能怪她家人,我只恨我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心爱的人都保不住。”

“他们这一走,从此再没有回来。她走后我意志消沉,自怨自艾,恨老天让我一贫如洗,恨自己没用考不中举人,也恨那姓杨的居然让她做妾。我娘见我如此,心情十分抑郁,再加上饥荒缺粮,不久也撒手归西。”

“二十岁时,我以为我会躬耕苦读,囊萤映雪,跟茗儿平淡度日,共同侍奉老母。二十三岁以后,我才知道人生的艰难,绝不是粗茶淡饭四个字可以概括的。即使你愿意粗茶淡饭,却也得有那碗饭给你,也得混账的老天不变生枝节。否则,即使你甘心情愿一辈子平淡到底,也不会让你遂了心愿的。我只懊恼我自己当年无用……”

叶水心与他相交多年,平日里只见他锱铢积累,生意上­精­明至极,又见他妻妾成群,只道他­性­喜美貌女子,哪知道他不羁的外表下,竟有如此深情,一时感慨万千,脑海里翻腾着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才知用情之苦,乃至于几十年后的半百之人,犹然无法自己。

林云浦动情说了半日,便如将当初情形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一时­精­疲力尽,靠在椅背上便似直不起腰来,喃喃道:“那天我在街上看见凌琴默,我以为是茗儿,后来才想起来,过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怎么会这么年轻?可是,没想到啊,她怎么会死了?”

“自从我手里攒了些钱,我去过南京不下十次,却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杨福来是海商,行踪不定,我只知道当初他要去南京,却连他祖籍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找得到他?这些年我每年都派人去查访,从来没有半点消息,原来他们去了松江!只是,她怎么会死了?”

叶水心叹口气:“云浦,你不要过于执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我都已为人父母,何苦再拿年轻时的事情为难自己?”

“一天不知道她的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够安宁。”林云浦苦笑着说,“水心,我敢说琴默必定与她有瓜葛,只是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从没见过相貌如此想象的,何况她又姓凌,又是昆山人,绝对错不了。难道果真是她女儿?”

叶水心摇头道:“我看不象,哪有做女儿的管娘叫做‘那个女人’?琴儿虽然脾气倔强,却不是没礼貌的孩子。”

“那她是谁?水心,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就算我拜托你,你一定要帮我向她问出个究竟!茗儿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我不信她这么年轻就没了!”

“好,你放心,我必然尽心尽力帮你周旋打听。只是你也别太心急,咄咄逼人地追着她问肯定没有结果,不如缓些日子,等她态度和缓些再从容细问不迟。”

“都听你的吧,我委实没有气力再探究了。”林云浦苦笑,“这些年这件事一直是我一块心病,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打开这个结。唉,我是多想再见她一面啊!”

叶水心虽然成婚多年,但与夫人之间一直是相敬如宾,亲情多过其他,哪里曾见过这种令人寝食不安的相思?只得劝道:“凡事自己想开些吧,你如今事事顺心,就不要自寻烦恼了,珍惜眼前人才是正事。”

“唉,话虽如此说,到底心有不甘哪!”林云浦长叹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心里乱得很,坐不住,我出去走走。你别送了。”

叶水心自是不放心,少不得伴着他走出大门,还想再送时,林云浦摆摆手,郑重道:“回去吧,我想一个人。”

叶水心感叹着进了书房,还未坐稳,端卿闪身进来,悄声问道:“林叔父走了?”

“怎么,你刚才来过?”

“我见琴默姑娘似乎一脸怒气的样子匆匆回房,以为她在哪里受了气,正要来回禀父亲,谁知道在门外就听见林叔父与您说话……”

叶水心见他迟疑着不肯说下去,猜到他必定听见了一言半语,便道:“你是不是听见他说什么了?”

“孩儿不知道是林叔父的私事,还以为你们在谈书坊生意,想着等们说到不关紧的时候再进来问问,谁知道他是说这些事……孩儿听了半刻钟功夫赶紧就走了。”

“罢了,你听见就听见吧。只是不要告诉若茗。我看老林那样子,颇要有一阵子失魂落魄呢。唉,还要我帮着向琴儿问个究竟,这事棘手的很,琴儿断不会轻易说什么的。”

“我早觉得琴默姑娘似乎有什么心事讳莫如深,不能释怀。我也觉得可能与林叔父有关联。”

“明摆着的事嘛,哪有那么巧的?琴儿与那个凌茗姑娘肯定有瓜葛,只是她不说,我能怎么办?”叶水心叹道,“但愿老林早点忘了这事。”

“这件事林叔父牵挂了几十年,不会轻易丢开手的。”端卿摇头道,“父亲也别心焦,慢慢来吧,或者请眉娘从中周旋?我看眉娘的话琴默姑娘倒是听的。”

“嗯,你说的有道理。唉,情之为物,伤人非浅啊。端儿,圣人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话倒是君子用情的一个最好注释。你要记住,真­性­情固然是好,但万事皆有度,若太执着,必然伤了自己,你莫要步了云浦的后尘。”

端卿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想:情之为物,绝妙之处便在于令人不能自己,若能做到适可而止,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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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下旬就要上架了,嘿嘿,虽然收藏一直在掉,不过最近心态已经比较平和,既然写了,就尽最大努力写好吧!顺便预定些粉红票,如果各位亲有的话,送一张吧,免得一上架光秃秃的太没面子:(

二十六 盗版Ⅰ

这天若茗把加印的事情吩咐妥当后,看看书坊里没有其他的事,便提前回到家中。因见书房门开着,顺路便进了门,孰料一眼便看见父亲对着一轴画卷唏嘘不已,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画中人分明是琴默。

若茗忍不住问道:“爹爹,你怎么有琴默的画像?”

林云浦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悄悄抹了眼泪,背对着女儿道:“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就闯进来了?”

“平时不也就这么来了嘛!你怎么会有琴默的画像呢?”

林云浦心如针刺,低声道:“这不是凌琴默,这是我的一个故人。”

“哦,可是怎么竟跟琴默一模一样呢?不信世上有这么相似的人。”若茗走近两步,迟疑道,“其实也有些像五姨娘,上次我就觉得琴默侧面看来很像五姨,但是鼻子嘴巴又有些像四姨。”

林云浦慌忙收了画,道:“别胡乱猜疑,都是些互不相­干­的人,哪有那么多长相肖似的。”

“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位故人,爹爹,是谁呀?从前的朋友?街坊?还是亲眷?”

“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干­吗?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若茗满肚子疑惑,见他讳莫如深,又不好再问,遂道:“加印昨天已经开始了,我刚才跟梁师傅交代了说按照他那法子做拱花,又到采买上问了,说纸张油墨尽够的,再有一个多月加印这批就能出来了。”

“甚好,你多留心盯着吧。”

若茗见他闷闷不乐,总像是揣着一腔心事,有意引开他的注意,便道:“爹爹,到无锡那边的事,究竟让不让我去呀?”

“你一个年轻女孩,出去跑什么呀?不去。”

“这时候就想起我是年轻女孩,到书坊­干­活时又把人家当男人使。”若茗撅嘴道,“爹爹太不公平了,难道你年轻时就从来没机会出门吗?”

“年轻”二字又触动了林云浦的心事,黯然道:“年轻的时候……若是年轻的时候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我敢说爹爹年轻时一定是英姿勃发,风流倜傥,对不对?”

林云浦苦笑:“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爹年轻时别提多落魄了,直到三十岁以后,境况才稍有好转。”

“俗话说莫欺少年贫嘛,年轻时白手起家的多了,爹爹何必总想着过去的事呢?”

“你怎么知道我总想着过去?算了,不跟你说了,我累的很,你去你娘那里玩吧,我要歇歇。”

若茗本来想逗着他把这轴画的来历弄清楚,如今见他意兴阑珊,知道以他的脾气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怏怏去了。

这日以后,林云浦又去了叶家三四趟,却总未见着琴默,心头越发烦闷起来,遂连茶饭都减了。他这般年纪不比少年,立刻脸上就挂出几分憔悴之­色­,连双颊也微微凹进,黄杏娘焦急万分,求医问药,只是心病难医,服药五六天下去也不见一丁点好转。

林云浦这一病,若茗比从前更要忙上十分。《醒世恒言》已经截稿,现在叶水心处阅校,然而纸张采买,各­色­颜料进货,以及雕版套印等事的安排,一向是林家包揽,此时自然不能青黄不接,这些采办上的事,以前都是林云浦固定的渠道,若茗从未Сhā手,不免有些忙乱,端卿见了便道:“不如将纸张、颜料等事交给我吧,你先将其他的事情安排妥当。”

若茗想想无法,只得如他所言,将采买等事一概托付于端卿,自己专一料理加印以及新书发排。

所幸如今梁云林在套­色­部如鱼得水,深得众人好感,再加上张易、刘铭两人鼎力相助,周元憋了一肚子力气无处使,只得安分做事。时日既久,没有李良柯从旁调唆,渐渐将素日争强出头的急切减了几分,又见梁云林为人谦和,虽然主持大局,却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像李良柯专横跋扈的模样,心中却也欢喜,遂比才到时加心加意,虽也稍有些不足之心,但在若茗看来,已是喜出望外了。

只是若茗想来,李良柯大半势力仍旧在绣像部,最怕他抱团生事。遂借着这次新书排印的机会,又抽调李良柯一个弟子到装订部,专一做封面,装订部活计简单,人员也不复杂,这个弟子跟随李良柯时间不久,还算省事的,所以去了之后倒也安分,并未有何异动。

诸事筹划已毕,若茗百忙之外,更要抽时间多陪父亲,搜肠刮肚说些笑话与他散闷,只是林云浦这心结委实深沉,一时半会儿并未有何改观。

这日黄杏娘愁坐窗前,垂泪道:“老爷这病,怎么这么久也没有起­色­?白吃了这么多药,究竟要怎样才好?”

闵柔道:“我看倒也不像是病,不咳不喘的,也不见发冷发热,就是闷闷不乐,似乎是有气郁结在心里。”

若茗也道:“爹好像是有心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黄杏娘,仔细想了一回,迟疑道:“好像是那回从叶家回来忽然就这样了。难不成和叶老爷生了气?”

“肯定不是,端卿哥哥来问过几次病,叶伯父也来看过,都焦急的不行,再说爹跟叶伯父那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呢?”若茗道。

黄杏娘想了想:“我也说不像,自己瞎猜罢了。只是这如何是好?看看瘦成这样,比上个月清减的厉害。唉,老爷素日最喜欢吃团鱼,尤其是红烧团鱼,我昨儿特地给他做了,居然一口也没吃,难不成是吃坏了什么,积在心口不曾消化?”

她这里一语未了,闵柔倒先皱着眉头­干­呕了两声,若茗连忙端茶给她,问道:“哪里不舒服?要不大夫来了也给你瞧瞧?”

闵柔红着脸,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道菜有些恶心。”

黄杏娘心内一动,赶紧问道:“最近总是这样吗?”

“有几日了。”闵柔越说脸越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黄杏娘面露喜­色­,对若茗说:“你去看看你爹好点了吗,陪他说会儿话,我跟你姨娘有事商量。”

见若茗走远,黄杏娘这才低声问道:“你可是有喜了?”

闵柔羞涩一笑,轻声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最近懒得动,又总恶心,闻不得油烟味。”

黄杏娘大喜:“八成是有了,一会儿大夫来了给你把把脉就知道了!”欢喜地以手加额,连连说,“老天不负有心人,妹妹,真是大喜呀,老爷听见这消息,这病立刻就要好了!”

闵柔见她如此,心中十分感激:“姐姐待我,真比亲姐妹还好,叫我怎么过意的去呢……”

“咱们多年姐妹,何必跟我客气!”黄杏娘笑道,“我敢打赌,老爷听见这消息,这病呀,保管一丁点也没了!”

盗版Ⅱ

若茗还没走去林云浦卧房,半路上却遇见了端卿。端卿前几日亲自到附近州县采办纸张,此时风尘仆仆,一脸旅途倦­色­,见了她就道:“若茗,有件着急事跟你商议。”

若茗见他衣角上尚有灰迹,赶紧取出手帕替他掸灰,笑道:“哥哥出去一趟,回来成泥人儿了,也不先洗把脸。”

端卿浅浅一笑:“因为着急,没往家去就直接来了。纸张等事我已经谈妥,还未付账,只是我在外头看见了这个,比纸张又急上十分,所以马不停蹄赶回来找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本书,“你看看这个。”

若茗接过一看,居然是一本《喻世明言》,笑道:“这不是咱们的书吗?有什么稀奇的?”

“你再细看看。”端卿亲自将扉页揭开,指着序页道,“看出来了吗?”

若茗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道:“这本不是咱们的书!”

“不错,这的确不是咱们印的书,但内容却是一模一样的。”端卿一脸忧虑之­色­,“咱们的书不过上市销了一个多月,怎么就有了仿冒的本子呢?是哪一家如此大胆,手脚又如此之快呢!”

若茗急忙从头翻了一遍,封面只是略有些不同,内文编排次序也都一样,只是全本没有一副Сhā图,与林家的几个版本都不一样。再有就是林家的版本请了昆山名流作序,这一本光秃秃的,封面直接跟着目录,并没有名人题跋。

“就连字体都跟咱家的很相似,间距略微大一点,字的大小却又比咱们的普通本小一些。从刻功来看,应当是熟练工做的,笔法细腻流畅,编排也花了心思。”

“不错,”若茗一边看一边道,“纸张是上好的桑皮纸,油墨虽然比咱们的略差些,气味不太好闻,但是墨­色­鲜亮,整本书裁切也很整齐,绝对不是小作坊里出的。”

“我跟你想的一样。还有一点,小作坊要想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将咱们的书盗版重刻,基本是不可能的,非惟小作坊,就算咱家这样的书坊,要是想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盗版,也不是容易办到的。这点才是我最担心的。”

“你是说对方规模很大,存心与咱们作对?”若茗吃了一惊,“不会吧?我们并没有多少生意上的对头呀。”

“倒不一定是存心,只是我觉得,对方来头肯定不小。若茗,我十分担心,咱们家近年来虽然一直不错,然而真正红透了的应该还要靠冯先生这三部书,万一对方吃透了这点,花足力气盗版,咱们利润受影响还在其次,最怕的是坏了名声,这一本还好,起码字迹清楚,装订­精­美,万一下次他们为了牟利弄出来麻沙本①那样粗糙的本子,咱们的声誉岂不是全毁了?”

若茗想到这种可能­性­,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将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道:“原来不是雕版印的!你看,这里留着一块胶泥的痕迹,我看这盗版的人用的是活字排印!”

端卿赶忙接过来又细看了看,沉吟道:“我对活字不是很熟,看不出太大区别,不然拿去书坊让老师傅们再看看?”

“**不离十,多半是活字排的,这样也能解释如此之快就把书盗过来了。这样一来反倒容易解释,只是更让我难以琢磨了。”若茗直觉地感到此事十分棘手,忍不住蹙眉道,“昆山一带有能力做活字,而且搭得起这么大本钱,调得动这么多人力赶时间的,应该没有几家呀,况都与我们家极相熟的,断然做不出这种事,会是谁做的?”

“这书才发售不到两个月,按理说外地应该没有流播开来,况且书从这里拿到外地,然后再排印的话,时间也赶不及吧?”

“哥哥,你是在哪里见到的这本书?”

“苏州城里。那天我与纸商谈妥之后相约喝茶,路过书肆时随便翻了一下,不想看见了这个,吓了一大跳,赶忙回来找你们商议。”

若茗毕竟年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吧,他老人家经历的事情多,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也只能如此了。”

林云浦虽然病着,但却从未卧床,几日来一直是闷闷不乐在各处闲步,老远见端卿与若茗并肩走来,便问道:“纸张的事办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爹爹,纸张的事小,这个事大。”说着将手里的书递过去,林云浦见是自家的书,也是一怔,待翻开后细细看过,顿时怒了:“这是从哪里来的?没想到咱们这书才出了不到两个月,市面上就有李鬼了!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若茗见他十分恼怒,只怕他要咳嗽,赶忙上前替他揉拍脊背,柔声道:“端卿哥哥说是在苏州见到的,看来这个对头十分厉害。爹爹先不必恼怒焦急,总有办法处理的。”

“唉,从前我也曾见过这种搭别人的顺风车,赚自己的昧心钱的,只是没想到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林云浦焦躁不安地将书又翻了翻,“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刻排印,而且将书都发到苏州去了!昆山的这些书坊断没有这个能耐,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呢?”

“爹爹,你看这里的胶泥印子,女儿怀疑是用活字排版的。”

林云浦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道:“不错,是活字版,书页上还夹杂着松蜡特有的味道。这东西是粘活字必不可少的,断然是活字排印无疑了。这就更加蹊跷了,昆山能做活字又做得这么快这么好的,只有咱们一家,难道果真是外地的书坊­干­的?”

“如今看来是外面人做的可能­性­更大。”端卿道,“我当时一看到就着急了,问了书肆老板从哪里进的货,那老板见了我的神情,大约知道有问题,也没肯告诉我。我又着急赶回来报信,也没有在市面上多查访查访,或者我再去一趟,查访查访线索?”

“极好,事不宜迟,我马上跟你一起去!”

林云浦此言一出,若茗与端卿同时道:“不可!您在家养病,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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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架,公众版最后一次更新,嘿嘿。《茜素铅华》开始陆续解禁,欢迎评论~

盗版Ⅲ

林云浦见他两个异口同声出言劝阻,忍不住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忒小心了,难道我还能出什么事?无非身子有些不畅快,出去散散就好了。”

“爹爹千万不可大意,如今正是养病的关键,还是在家休息吧。”若茗素来知道他脾气执拗,说一不二,不由自主便带了几分哀恳的口气,“娘和姨娘们日夜为您的病悬心,爹爹千万珍重贵体,这些小事,有我在就够了,何必劳动您呢?”

端卿也道:“如今事情还没有头绪,即便去苏州,也需要细细查访,最快也要耽误四五天的功夫,叔父您贵体不适,正需要静养,这些小事,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

林云浦原本十分生气,见两个孩子如此孝顺,心内反倒舒畅不少,因笑道:“我不过是说说,瞧把你们急的。也好,既然如此,若茗,你就跟端儿去一趟,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咱们再想办法吧。”

若茗大喜,连声答道:“是!”

端卿见事情已有眉目,便告辞回家,林云浦兀自捧着那本盗版的《喻世明言》翻来覆去细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摩挲纸张,闻辨气味,又细查落款、字迹,足有两三顿饭功夫,才道:“若茗,以爹爹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家书坊规模肯定打过我们,财力、物力只怕也在咱们之上。”“何以见得?”

“先看纸张。同样是桑皮纸,这纸的白度、光亮度都要比咱们稍好一些,而且手感柔韧绵滑,应当是蜀中的好纸。咱们惯常都用竹纸,只有这次用的是桑皮纸,而且是南边地桑皮纸,成本这一点,就比他们低一些。盗版书还肯用这么好的纸,断然不是小作坊。”

“嗯,这点我也想到了,纸张是一条线索,爹爹。要是将市面上的书都拿来比对一下,跟这种纸相仿的是不是就有可能是盗版的书坊?”

“有些悬,我猜这个书坊自家出的书断然不会与盗版用同一种纸,不过也可以试试看。其次是活字。活字印书向来只印销量小的,或者时样新书,利润有限,所以许多小书坊都不做活字,况且活字的烧制、印刷都是密不外传的技艺。稍有不通行地就会把字烧坏,或者胶泥分量掌握不好,跟纸张粘连,没法再用,能把活字做得这么好的。肯定是大作坊。”

“咱家用的是泥活字,所以烧制什么的讲究很多。女儿听说近来有铜活字和木活字。雕刻十分便捷,是不是他们没用泥活字?”

“肯定不是木活字,木活字难免留下木纹,字迹不会这么清晰,再说木活字要用铁丝固定在版上,一来不会有松脂的气味,二来难免一行之间出现歪斜。这些这本书都没有。倒有可能是你说的铜活字。即便这样,能这么快排完版又印出书来,也不是件容易事,对方还是十分了得的。”

“我们将有活字印版的书坊都查一遍,是不是能有些线索?”

“如今连这书是从哪里流出来地都不知道,怎么查?总不能江浙所有的书坊都走一遍吧?那一辈子也查不完。倒是有个线索,那就是墨。”

“墨?”若茗疑惑起来。赶紧拿过书又看了看。道,“每个书坊用的墨都差不多啊。这能看出什么线索来?”

“不然,如今南边与北边的书坊用的墨大不相同,同是江浙,每家书坊也都有自己惯用地墨,要是中途想变供货渠道,还不是件容易事呢。”林云浦笑道,“这些采买的事情,我总未让你Сhā手,如今就给你细说说吧。”

若茗点头道:“女儿早已想听听了呢。”

“书坊用地墨,与文人雅士们写字画画的墨稍有不同,咱们用的是兑好的墨汁,要求轻、薄、光、匀。如今市面上常用的是松烟墨、油烟墨、铜煤墨,咱家用的是松墨,大宗墨块由供应商直接勾兑,送到咱们手上的就是墨汁。松烟墨印出来字地饱满、浓黑、均匀,但是光泽不大,但是这本书呢,你看,不够均匀,略微有些涩滞的感觉,但又比咱家的亮,因此我敢说他们用的是油烟墨。油烟墨在南边并不流行,苏杭一带统共只有两家卖这个,一家叫思齐,一家叫通达,都在苏州城外,你们到了那里一定要问问他们,哪几家从他们手里进墨,多半会有眉目。”

林云浦一边说,若茗一边细看,此时抬头道:“果然像爹爹说的,他家的墨跟咱家差别挺大的,我一定记得去问问。只是这些事情多半是人家地秘密,怕是不肯告诉外人吧?”

林云浦诡秘一笑,两根手指对搓道:“钱呀,钱能通神嘛!去了别找掌柜,瞅准了账房先生,封一个大红包过去,多半就告诉你了。”

若茗抿嘴笑道:“爹爹尽有这些鬼主意。”

“这也是没办法地事,如今这世道人人见钱眼开,我若不从俗,怎么能办的了大事?你也不是拘泥固执地人,这些变通的法子,该用时便用,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是生意人,不在乎那些虚名假礼。”

“跟着爹爹多学几年,只怕我也要两只眼睛钻进钱眼里了。”

林云浦见女儿打趣自己,溺爱一笑:“做生意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赚钱糊口,顾不得那么多,只要心里清楚明白就好。茗儿,你若是个没主见的,爹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林云浦说着说着,忽然又感慨起来,“钱这一个字,坑害了多少人哪!”

若茗见他说了这么一大会儿话,又一直费神思虑,生怕他体力不支,赶紧道:“爹爹,我扶您回房去坐坐吧,有什么要交代嘱咐的进屋再说,这里风大,白吹坏了身子。”

林云浦一边点头,又道:“还没若到那个份上,哪里就要你搀扶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跟着端儿去,我大可放心,那是个周全孩子,必定把你照顾的无微不至。你们别心急,慢慢查访,若实在没有头绪再回来与我们商量就行,不必虚耗在那里。”

若茗一一应下,心道:“这事情绝非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原打算去长洲,经此一扰,一时半会儿肯定走不了,远游一事,只怕又成画饼了吧!”

二十七 查访Ⅰ

翌日一早启程赶往苏州,若茗带着豆丁,与端卿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快马加鞭,将近日落时终于见到苏州城秀美的城墙。

此时天气虽未出伏,但已立秋,在逆旅安排了住处,看看日落后凉意渐渐沁上来,竟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了。

因是初次出门,若茗虽觉肩头责任重大,仍按耐不住兴奋之情,饭也顾不得吃,换了衣服便漫步街头,四处看来都觉新鲜。

当此之时,苏州可以说是江浙一带一等一的歌舞繁华之地。虽说与昆山都是江南景­色­,然而烟水之气更足,歌楼楚馆鳞次栉比,此时华灯初上,暮霭四合,越发显得烟笼雾罩,如梦如幻。

端卿劝了几次先去吃饭,无奈若茗主仆两个都是少年心­性­,极爱玩耍,哪里还想得起肚子饿?只顾一步步走来,说笑玩耍个不够。

护城河连着一脉流水,绵延流向远处。若茗见那水清澈可爱,便沿水一径往前走去,渐离闹市,忽见流水两岸一带粉墙碧瓦,多是两三层的小楼独院,墙头露出修竹拂云,桃李茂盛,收拾的甚为灵秀,家家门前又挂着式样各异的红纱灯。

豆丁奇道:“叶大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呀?又不是过年过节,怎么每家门口都挂红灯?”

端卿略带尴尬一笑,低声道:“秦楼楚馆。”

豆丁不懂这文绉绉的说辞,若茗却知道是烟花女子的所在,暗暗称奇,往常以为这种地方肯定是花里胡哨,热闹的不成体统,原来竟是这么秀雅的所在,怪道听人说苏杭就连烟花女子也比别处的灵秀三分。

此时因是国丧,这些行院人家虽然不曾歇业,倒也不敢放肆拉客。不然早就大门洞开,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几个站定,娇笑招人了。正因如此。若茗才得以在墙外饱看了一回,轻声笑道:“哥哥,原来这种地方也这么安静。”

端卿局促不安,连声道:“快些走吧,在这里流连徘徊。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若茗见他尴尬焦虑,又是笑又是有趣,低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告诉我爹爹就行,左右我又没进去。站在门外头瞧瞧也不行吗?”

豆丁稀里糊涂,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撅着嘴拉扯若茗的袖子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嘛!什么你知我知的,我就不是人了?看你们说说笑笑热闹,撇下我可怜巴巴地摸不着头脑。”

“死丫头。你呀,小着呢,这事可告诉不得你。”若茗笑道。

“小姐你又欺负我!谁说我小?我明明只比你小两个月嘛!”“两个月也是小!”若茗一边与她玩笑,一边闪在一处敞开的院门外,偷眼向内瞧,又道,“哎呀哥哥。你看她们的院子收拾地好­精­致,那是什么花?我竟不认得。”

端卿见她如此胡闹,忍不住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催促道:“快走,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未落,只见院内花荫中闪出一个道姑,轻盈走至跟前。朗声道:“两位在外议论了多时。敢是有什么见教吗?若不嫌下处鄙陋,请进来饮一杯茶。”

端卿顿时红了脸。做了一个揖,低声道:“不敢打扰,我们这就走,多谢姑娘美意。”

若茗正是跃跃欲试,见他婉拒,只得怏怏道:“他不肯去,我也不去了。”

道姑微微一笑,道:“刚才姑娘说不认识那丛花,那花乃是云南名品茶花,唤作眼儿媚,此地唯有我这院里有一株,很多人都不识得。姑娘若是喜欢,可以进来品赏一番。”

若茗见她说话俏丽有味,又极其大方,忍不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虽然是道姑装束,却不是常见的灰­色­道袍,而是玉黑灰白四­色­丝缎拼的水田道装,拦腰一条白绫汗巾子,足下是灰丝缎地无忧履,一尘不染,手中又拿着一个玉柄麈尾,越发超逸绝俗。

端卿此时也在偷眼打量这道姑。只见她眼清如水,娥眉婉转,清清素素一张芙蓉面,虽未施半点脂粉,犹然­唇­红齿白,俏丽洒脱如绿波中一朵红莲。尤其奇异的是,虽然貌美如画,却并无俗艳之­色­,眉目中反倒隐隐透出一股英气,想是眼眸极为清亮有神的缘故。

他抬眼看看院门上悬着的匾额,见写着“邀云伴月”四个字,不像是青楼的口吻,但更不像道观的名字。一个道姑怎会在青楼附近出没?又是如此豪气大胆?他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向若茗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没吃饭,改天再来拜访吧?”

那道姑闻言微微一笑:“两位若是有事,贫道不敢强留,请自便。”

若茗满心里想进去瞧瞧,却见端卿无心停留,只得顺着他的口气答道:“那我改日再来吧。未敢请教姐姐道号?”

道姑又是微微一笑:“罢了,今日既不得入门倾谈,想是缘分未到,他日若能重逢,贫道自然将姓名告知小姐。”说完轻轻盈盈走了回去,转瞬便消失在花影中间。

若茗只觉怅然若失,忍不住嗔怪道:“哥哥,你也太过小心了,这么样神仙似地一个姐姐,居然当面错过,真是没福啊。”

端卿见道姑说走便走,心内也有些懊悔,原来只说出门在外需处处谨慎,不好随便进陌生人的院子,何况又是在青楼附近,谁知她如此爽快,说走便走,看来根本无心引逗自己进门,都是自己多虑了。

只好笑了笑,对若茗道:“是我错了,扰了妹妹的雅兴。这样,我先请妹妹品尝苏州的小吃,权作赔罪,然后明天再陪妹妹来此拜访,可好?”

若茗抿嘴一笑:“不错,那我先谢过了!”

查访Ⅱ

第二天起床后,马不停蹄便到上次发现盗版书的书肆去查访。此时掌柜不在,只有一个小伙计支应门面,一问三不知,两人无法,只得苦等,直到日上三竿才见穿着万字茧绸长袍的老板摇摇摆摆来了。

端卿当先做了一个揖,道:“吕老板幸会!在下等了多时,总算把你等来了。”

吕掌柜见他有几分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迟疑着问:“敢问阁下是?”

“昆山叶端卿,前日在这里曾经买过柜上的一本书,叫做《喻世明言》的。”

此言一出,吕掌柜立刻想了起来,顿时神情紧张,道:“你要还是来问这书从哪里来的,我无可奉告。”说着急急几步走进柜上,吆喝活计抹柜台,又是整理书本,再不理睬端卿。

端卿与若茗不肯泄气,跟着进来,四处打量书肆布局。迎眼便看见冒牌的《喻世明言》放在入口处的书架上,虽没有像昆山上新书的铺子一样拿大红横幅标出,但仍然十分显眼,足以招徕客人。

若茗低声道:“看这样子,虽然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还是费了心思布置,准备大卖特卖呢。”

端卿点头道:“不错,前些日子咱们已经往太仓、常熟发了一部分书,听说销的很好,月初的时候往苏州夜运了一两百本,想来这个吕掌柜正是想借着这个东风,好好地赚一笔。 ”

“看来他必定知道这书来路不正,不然不会如此紧张。只是他也忒过大胆了,上次你已经问过,今天他还敢摆出来卖,难不成吃准了咱们那他没办法吗?”

“或者他没料想到咱们又来追问了吧。所谓无利不起早,必定这个做盗版的书坊给了他极低的折扣使他有利可图,所以才甘冒风险。鱼目混珠想捞一笔。”

他两个嘁嘁喳喳低声议论,那边吕掌柜越发心虚,只得走过来道:“两位要是不买什么的话,是不是先到别处瞧瞧?敝店地方狭窄,也没什么好东西。没得耽误两位的功夫。”

若茗笑道:“谁说我们不买?掌柜的,把你们的新书都拿来给我们瞧瞧。”

吕掌柜虽百般不愿意,无奈上门都是客。只得亲自过来。将新来的书一一翻检给他们看:“喏,有新刊地《剪灯余话》,最近卖得不错。这是《两晋正统演义》,虽然贵了点,但是物有所值,你瞧瞧这纸张,这故事又长,闲来消遣最好啦。还有咱们苏州人写的传奇本子《白狐记》,讲的就是本朝的故事,现如今市面上说书的先儿都在传唱呢。两位要不要看看?要是喜欢看公案地,这本《包公断百家案》着实­精­彩,不但说书的,就连戏文里头都有演的,虽然不是新书,要是没看过,那买一本也是挺不错地……”

若茗打断他:“最近新出地话本、传奇什么的。你这里可有?”

吕掌柜砸吧砸吧嘴­唇­。又搬过一摞:“这你可问对人了,咱们南里人爱听昆剧。我这里就有几个昆剧本子,像时下流行的《琵琶记》、《香囊记》、《一捧雪》,我这里都有,还配有曲谱,最适合小姐这样地风雅人物了。”

“话本就没有新出的吗?”

吕掌柜脸­色­一寒:“没有。”

“那我怎么看见有昆山林家书坊刚刚刊行的《喻世明言》呢?”

吕掌柜再也按耐不住,厉声道:“要是买书就赶紧挑,要是来穷打听的,对不起,还请早些出门,我一概都不知道的。”

若茗顿时有些火了,端卿赶紧拦住,软软款款道:“你刚才推荐的我都各要一本,另外你这里还剩下的《喻世明言》,我也都要了。”

吕掌柜呆了一呆,低声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若茗道:“想知道你这冒了别人名头的书是从哪里来地!”

吕掌柜避而不答,高声吩咐伙计:“把这几本书给客官包起来,一总结账。”

端卿见他此时仍然舍不得上门的买卖,可见是个极重钱财的人,赶忙道:“《喻世明言》我们也要,都给包上吧。”

吕掌柜明显地呆了一下,嘴里说着:“不行,那个不卖。”一双眼睛却恋恋不舍,只顾盯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想是心里正自矛盾,百般纠结。

若茗经端卿这句话一提醒,顿时也明白该往何处努力,因笑道:“卖给谁不是卖?老板这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一文钱不会少你的。”

吕掌柜越发踌躇起来,低声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又何苦跟我为难?我是个做小买卖的,自然不是你们要找地人,你们要是要书我没二话,若是问别地就罢了。”

若茗与端卿相视一笑,道:“我们并无恶意,老板不用惊慌。这样,这些书先包起来算账,兄弟做个小东,请老板吃杯茶怎么样?”

“这个不行,我店里这么忙,脱不开身。”吕掌柜­干­脆利落一口拒绝。

若茗想了想,又道:“那若是铺子里剩下的书,比如这本《两晋演义》我们全部拿下地话,能给多少折扣?”

“这个书剩的不多,也就十来本了,你全要的话给你七五折好了。”

“剩的多的话呢?”

“哦,那就更便宜,你们还要什么?”

若茗想再问下去估计也不会有大的收获,便笑道:“先这些吧,如果有什么新书到了,我们再过来看好了。”

端卿会意,赶紧付了账,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出去,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晚些时候再来?”

“总是逃不过你的眼睛。”若茗笑道,“是啊,我看他虽然贪财,嘴巴倒是挺严,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所以然。不过他肯将剩下的书用七五折卖出,我猜最高也是六折进的货,嗯,有这个底线,到时候再以利诱之,不信他不松口。哥哥,我们先去那两家油墨供应商那里探探风声,有些眉目了再来找他吧。”

“极好,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

“什么事?”

端卿拍了拍怀里的书:“难不成我要一路抱着吗?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真是不错,金屋有没有且不提,这分量到也差不多少了!先回去把书放下,然后再出来继续查访吧!”

查访Ⅲ

思齐是一家大货栈,不单做油墨买卖,其他像纸张、端砚、徽墨、颜料等物,一概都是齐全的。若茗两个装作看货,在铺子里看够多时,瞅准账房上一个­精­­干­瘦小的山羊胡男人,见他出门抽烟,即刻便跟了过去,道:“劳驾问一声,您这里有上好的油烟墨吗?”

“印书的还是自家用?”山羊胡打量着他们,漫不经心道。

“印书。”

“有好几种,你们到里边让伙计拿出来给你们看看吧。”

端卿低声道:“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山羊胡打量了他一遍,见衣着光鲜,举手投足一派贵气,不像是市井俗人,但又不像是买卖行里的人,顿时有些疑惑起来,问道:“什么事?有话在这里说好了。”

“在下初来苏州,又是刚刚接手采买等事,许多东西不太清楚,想请教老先生一些问题,不如到附近喝杯茶,容在下细问问,如何?”

山羊胡笑道:“我是账房上的,不管买卖进货这些事,您要是问哪种墨好什么的,我可答不上来,不然您到里头再问问别人?”

端卿心说,找的就是账房里的人,这些银钱来往,进货出货等事绝瞒不过账房,只有你们最清楚谁家用油墨印书。因笑道:“老先生是实在人,在下就直说了吧。因我什么都不懂,怕直接去问露了怯,被人瞧出来就不好讲价了,所以想单向您老人家请教请教,然后再去柜上细问。”

山羊胡磕磕烟袋,笑道:“你倒实在。好吧,转角处就有个茶棚,你要问什么咱们去那边说吧。”

三人来至茶房。要了茶饮坐下,山羊胡道:“这里没有旁人,公子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若茗对端卿递个眼­色­,先开口道:“老先生,其实我们家先是想用松烟墨。后来听说油烟墨更好,又听说苏杭一带就您家有这个,所以才找上门来。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像他们说的。油烟墨更好些?”

山羊胡笑起来:“说了我不懂嘛,又来问。这中间的差别我当真不太清楚,只不过油烟墨的价钱要稍微贵那么一点。大约是更好些吧。”

“那现在江浙用油烟墨的作坊多吗?”

山羊胡摇头道:“不多,不多,还没有用煤墨的多呢。不过人家都是大主顾,舍得花价钱,听说油墨这玩意儿在北边时兴,我估摸着这些作坊是不是往北边发的书多些。”

“哦,都有哪些书坊从您这里进油墨呢?”若茗话一出口,便发现山羊胡的眼神立刻警觉起来。赶紧掩饰道,“其实我家本钱并不多大,要是人家都是大生意买卖,我们争不过就算了,还是松墨实惠些,往北边发书成本也要高出不少呢。”

山羊胡道:“你们书坊地行情我就不大通了,你要是问我家的油墨价钱。呵呵。我虽然做不了主,不过你们进的货量大的话。我倒可以帮你们在东家面前讲讲价钱。”

端卿赶紧道谢,又摸出一封银子递上,道:“多谢老先生玉成。这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请先生收下,到时候进货谈价等事还望老先生帮忙美言几句。敢问先生贵姓大名?”

山羊胡倒也不客气,将银子塞进袖中,眨巴着眼睛道:“老头子姓赵,排行第五,柜上都叫我赵老五。你们单要油墨,还是纸张、模板都在我们这里定?听你们的口气似乎是刚开始做书坊生意,要是没有定好上家地话,我们思齐­色­­色­都是齐全的,你们要的多我在东家面前说话也方便些。”

若茗赶紧道:“进货这事还未放定,总要四处比比看看,赵先生帮我们留意着就是了。只是我想问问,这用油墨印书地,究竟有哪些作坊?苏州本地有没有?这些作坊您都熟吗?”

端卿见她心急,赶紧咳嗽一声,不想赵五已经嘿嘿一笑,道:“两位,早看出来你们心思不在进货上,是想打听人家书坊地事吧?得,您要是安着这份心,这银子我可不敢收,这都是柜上的机密,我可没胆子泄露出去。”说着摸出银子,掷给端卿,自己起身就要离开。

若茗大窘,还未来得及说话,端卿已经抢出去拦到赵五跟前,郑重行礼道:“赵老先生,是我们冒犯了,只是先生千万千万再多留一会儿,等我们把话说完。”

赵五笑道:“我生平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们有钱怎样?有些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算了,你还有什么话?一发说来听听。”

端卿赶忙取出随身带着的《喻世明言》,恭恭敬敬双手递上,道:“老先生可见过这本书?”

赵五笑道:“见过,昨日才看见,吴下冯梦龙地新本子,昆山林家书坊做的,翻了几页,倒是不错,眼下难得见到这么用心用力的好书了。”

若茗大喜,赶忙道:“不瞒老先生说,我正是林家书坊的人。”

“早看出你没说真话,什么刚开始作书坊的活,听你说话的口气,一点不像生手。”

若茗微红了脸,讪讪道:“对不住,也是不得已,老先生莫怪。”

赵五呵呵一笑,问道:“什么事?说吧。”

端卿道:“是这样的,我们这书上市不到两个月,居然就在苏州发现了盗刻本,您看,我手里拿的就是。我们翻来覆去找不到一点线索,后来发现这盗刻地本子用的是油墨,这东西南边少有人用,也只思齐有货,所以便来打听打听,又怕柜上不肯实言,所以才出此下策。”

赵五惊异道:“居然有这等事?”赶紧接过来翻看,道,“果然是油墨印的。唉,你们一早­干­嘛不说清楚缘故呢?非要绕这弯弯道,我老五也不是不仗义的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咱们行里是最瞧不上了,你们一开始若是明说,我也不会跟你甩脸子走人呀!”

若茗红着脸道:“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老先生莫怪。”

“不怪你,不怪!真是没天理的,人家花了大价钱请人写书,忙活张罗了那么久,他们倒请现成,白拿了人家东西自己赚钱!我最看不上这种人!这样,油墨我也不大懂,我帮你们去铺子找人瞧瞧,看看是不是我们家的墨,你们在这里等我回话!”说着袖了书便走。

端卿大喜,深深一躬道:“多谢老先生!”

若茗看着他地背影,叹道:“都是我错看了人,这样古道热肠,仗义助人地老人家,我怎么还想着给人送银子钱呢?真是门缝里瞧人!从今往后,我定要好生磨练这看人的功夫了!”

查访Ⅳ

赵五去了两三顿饭功夫,这才匆匆赶回来,摇头道:“不是我们思齐的墨,刚拿到后边找老成师傅看过了,必定不是思齐的。”

若茗大失所望,叹道:“这下子又断了线索了。”

端卿迟疑道:“是不是还有一家叫通达的也卖油墨?”

赵五道:“通达是有油墨,不过他们那里,恐怕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这样,你们初来乍到,人也不熟,我在通达那边有一两个熟人,你们若信得过我的话就再等一两天,我帮你们问问。”

若茗大喜,连说:“多谢!多谢!”

端卿又道:“还有一点,我们怀疑这盗印的本子是用活字排的……”

赵五笑说:“我明白了,只要问通达那边有没有会做活字又用油墨的就行,对吧?”

端卿忙道:“就是这个意思,老先生真是机敏过人!”

“呵呵,做生意的嘛,察言观­色­这点还是略知道些的。”赵五虽然谦逊,仍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我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该回去了,你们两个后天再过来听消息吧。不过我也不敢打包票,万一探不出什么风声,两位别泄气就成,这些个­干­坏事讨人便宜的,老天爷早晚要给他们报应。”

两人连声道谢,恭恭敬敬送他回了思齐,这才转身又向吕掌柜的铺子走去,一路上说起赵五,分明是意外之喜,都是感激赞叹不已。

到吕掌柜的书肆时,并不见他的踪影,更奇的是早上还排在书架上的《喻世明言》也没了踪影,想来是吕掌柜怕再生变故,已经收起来了。

两人无法,只得在外苦等,日头将落时才见吕掌柜走来。老远见到他们。脸­色­一变,转身欲走,若茗已经上前拦住,笑道:“吕掌柜,何必走的这么匆忙呢?我们有笔生意想跟你谈谈。”

吕掌柜无奈,只说:“太晚了,我家中还有事,不陪了。”一边着急要走,又被端卿拦住,笑道:“老板也不忙在这一时。我等的确有笔买卖要跟你谈谈,不如一起吃个便饭细说?”

吕掌柜明知他们所为何事,百般推脱不开,只得道:“好吧,吃饭就吃饭,谈生意的话我便跟你们谈,说别的可不行。”

三人在酒楼坐下,若茗见吕掌柜早已心知肚明,索­性­开门见山道:“吕老板,不瞒你说。我们家才是这本《喻世明言》地真正主人,你铺子里卖地到底是什么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知道你生意人不容易,我不想跟你为难。这样,你现在剩下伪书全部给我,我给你换成正品,从今后你只管光明正大叫卖,一分钱也不多收你的。这本书卖的如何你心里也有数,断不至于让你亏本,若是这些卖完了你还想要。我还可以照我们老主顾的折扣批给你,至少是个六折。不知你意下如何?”

端卿暗叫一声惭愧,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魄力,竟能如此果断!早知吕掌柜非以重利无法打动,他一直在琢磨是否要将伪书都买过来,是否合算,不想若茗非但将伪书全部收回。更答应以极低折扣长期供货。要知道《喻世明言》销路甚佳,在昆山除了最初一批外都是以七折、七三折甚至更高的价钱批给各家书店。若茗一口允诺给六折,基本分文不赚,如此重利,吕掌柜怎么能不动心?

果然见吕掌柜两眼冒火,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说:“小姐开的条件固然是极好,只是,只是……”

“难道你不仅是售书,还与那做书的有更深的瓜葛,不好断了这条路?”若茗急急问道。

吕掌柜苦着脸笑了笑:“不不不,那倒没有。只不过这个上家与我合作多年,一向十分融洽,我怕,我怕今日因这一点薄利断了这条路,以后我的进货渠道也成问题啊。”

若茗明白他是要更多好处,果然人心不足,只是此时正需要他,只得劝诱道:“打开门来做生意,做谁的生意不是做?进哪家地书不是卖?只要本子畅销,折扣合适,管他上家是谁,总有利润可得。我家也不是贫民寒户,这《喻世明言》也不是但只一本,伪书上没有书单,我家的书都写的清清楚楚,除了这本,还有《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年内都可出来的,销量并不在这本之下。况且我家也不单做这些,昆山与苏州隔得不远,吕老板若瞧得起我们书坊,就请去看一看,有什么中意的书只管要,价钱都好说,断不让你吃亏。”

吕掌柜踌躇半晌,面上一时喜一时忧,看来颇为动心。端卿趁机又道:“吕老板,你也知道盗刻别人的书这项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关键看官府肯不肯Сhā手过问。我们这本书虽然刚出来,然而在昆山是到官中备了案底的,昆山县令以及一概士绅都肯与我家来往,况且这书的作者冯梦龙,在江浙一带名头也极其响亮,别人擅自翻刻了他的书,想必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吧?即便是无锡、常熟那边的官府,我们也都送了书过去,都知道是我们家出地,此时我们若上告说有人盗印,想来都不会袖手旁观吧?其中的利害,你老也是清楚的。”

吕掌柜呆了一呆,嗫嚅道:“我只是个卖书的……”

“知情不报,也脱不了­干­系吧。”若茗笑道,“何况你说地上家,既如此大胆公然盗印,定然不是好相与的,你就不怕他到时翻脸不认人,将责任都推到你身上,要你一人背黑锅?”

吕掌柜汗涔涔的,连声说:“断不至于,断不至于……”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情况关紧,难道他会替你出头?如今你把书给我们,私盐变官盐,以后都是自家人,即便告到官府我们也会替你遮掩,这样岂不两好?”

吕掌柜那里经得起这么“威逼利诱”,早已惶惑不堪,胡乱拿袖子擦把汗,苦着脸道:“我之前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肯定不进这批货。现在我库房里还有将近七十本,都给你们吧,以后这事就与我没关系了。”

若茗与端卿相视一笑,一齐道:“多谢吕老板!”

吕掌柜端起茶碗,慌里慌张喝一口就要回去那书,若茗又道:“我还得问问你,你说的上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吕掌柜心慌意乱:“他是谁我也说不上来,每次都是他先找我,他手里书多,价钱又低,所以我稀里糊涂就进了货,从来没问过他的底细,听他口音应该是南里人,黑黑瘦瘦的,他的随从都叫他牛老爷。”

若茗大失所望,原以为能从他这里得到确切消息,没想到居然也不知情!看来只有等赵五那边地消息了。

二十八 头绪Ⅰ

待从吕掌柜处将书交割清楚,已是深夜。若茗与端卿责任所在,都没法安睡,便在院中散步闲谈。

端卿道:“看吕掌柜的情形,不像是说谎,这事也就奇了,合作多年,居然连对方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若茗蹙眉道:“所以说此事棘手。只是我觉得吕掌柜与他接触那么久,总会有些线索,可能一时还没想起来,不然我们明日再去问问?”

“也只能如此了。若茗,要是查出来是哪家盗版,你准备怎么办?”

若茗愣了,想了半天摇头笑道:“瞧我,慌里慌张来追查这么久,竟然从未想过这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爹爹的主张吧。”

端卿道:“依我看,对方未必是无名小卒,若真要闹到官府,咱们未必能讨回公道。所以当务之急,总以早些截住伪书为重。等查到是谁人作怪,再想法子处置。”

“听吕掌柜的意思,那个上家在苏州只与他的铺子有生意来往,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

“但凡做这种事的,必定不会大张旗鼓,但也不会只在一处买卖,苏州这里总共才给了一百多本,难道他大费周折盗出来的书只印了这么点不成?我猜他在外地肯定也有发售,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若茗焦急起来:“那怎么好?我们哪有­精­力一处一处跑着追查?”

“别急,只要查到这人是谁,我们先去交涉,至于市面上的伪书,发现一处是一处吧,漏网之鱼肯定是有的。”

若茗叹道:“我也帮着爹爹做了几年买卖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端卿沉吟道:“跟吕掌柜谈过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个上家行踪如此诡异,多少有些不合常理。除非他专一做盗版买卖。”

“我也想过,要是偶尔盗一两本,应该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线索还在吕掌柜身上,他既说了合作这么多年,总不可能一点不知内情吧?我怀疑他也进过仿冒别人家的货,因为怕招惹麻烦,所以没有跟我们说实话。”

端卿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说。所以明天还要好好问问他,多套出点线索来。唉,如今还是没什么头绪。我还担心即使找到那人,这事情仍然难以解决。”

“为什么?”

“盗版这事,怎么说呢,官府虽然有明文禁止,但却从未提过怎样责罚,即便我们找到那人,想把他治罪或者让他赔偿什么都很难,尤其担心的是对方财大势大,那样连讨个公道都十分艰难。”

若茗到底未曾到外面历练。 将信将疑问道:“既然官府禁止,总会替我们说话吧?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

“许多事不是有理就能行的通的。比如这个上家,如果他不是附近一带的商人,你要怎么打官司?难不成千里迢迢到他家那边守着?这功夫跟­精­力怎么搭地起?”

“可以在昆山打官司嘛!”

端卿笑道:“他一来不是昆山人。二来这种事又不是作­奸­犯科或者人命官司,官府不会放在眼里的,多半会把他交由原籍处置。他回了家就到了自己的地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官司绝不好打。再者,真要闹到官里,咱们即使占理也难免脱一层皮,如今什么事跟官府沾了边,就只有花银子的份儿。说不定最后一算比让他随便盗印损失还大。”

若茗几曾接触过官场上这些说不得的黑暗面?听来不免刺耳,踌躇道:“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不能给自己讨回个公道?”

“有些话我原本不想说,只是如今你家里都要你出头打点一切……怎么说呢,如今早已不是清平世界,所以你万事都要多留些心眼,不要硬碰硬。你一向耿直。但如今的世情,坏人未必得恶报,许多事私底下都有一套见不得光的勾当,就拿这次盗版这件事来说,明明对方财力实力都有,为什么不肯自己想法子赚钱,非要盗用别人的东西呢?一来是官府疏于管理。二来那人想必也有些来头。知道这种事情全在为官的决断,所以有恃无恐。若茗。你从小接触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尔虞我诈地事见的多了,可你要知道,官场其实如商场一般黑暗,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为官者身上。”

若茗蹙眉道:“这点我从未想过,以为只要找出盗版的人,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呢。以你的意思,最好不要惊动官府,私下里解决?”

端卿顿了一顿,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怎么办,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叔父的脾气十分率直,万一这事情查清楚却又办不了,难保他不上火动怒,若茗,你记得一定要劝他息怒,没得白气坏了身子。至于其他,慢慢托关系找门路,慢慢想办法,如今官府里没有过硬的靠山,许多事都只能忍一口气,也都是不得以之举,还是要自己想开些。”

若茗的印象中,端卿一向是为人端方的君子,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处处谨慎持重的。从未想过因为这么一件事,会引出他如此多地感慨,更未想到他这样的谦谦君子居然对官场的­阴­暗面如此了解,一时恍惚起来,只觉眼前的并非自己从小熟识地玩伴,而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端卿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心有感慨,便也不再说,默默陪着她走了一程,忽然听见她笑说:“哥哥,怎么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我并未觉得跟从前有什么不同啊。”

“从小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正直、最讲道理的人,没想到一年不见,”接下来的话不知该怎么说,踌躇了半日,方道,“我也不知道了,总之跟以前很不同,人情世故上更老练了。”

端卿苦笑道:“这也是不得已。有件事我一直未对人说过,去年在京城,我曾慕名拜访过左光斗大人,承他青眼相待,在他府里盘桓了几日。那几日,我每天见他深夜不眠,四更即起,为国事­操­劳奔波,然而又怎么样?在朝堂上孤掌难鸣,到家中只有几个门生相互慰藉,而那些尸位素餐,只求自足的,反而个个脑满肠肥,悠游闲适。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知道,如今的世界,若心里只有公理两字必定处处碰壁……但凡遇事,还是多往坏处打算好些。”

若茗不知该如何回答,叹道:“哥哥长成大人了呢。”

“难道你还是小孩子?总有这么一天,忽然会发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领悟到世态炎凉。”

“那我宁愿再糊涂几天吧。”若茗正说着,忽然想起一事,惊呼一声道:“糟糕,今天忘了去拜访那位道姑,忘记看茶花了!”

端卿忍不住笑了。看她平时一副成熟­干­练的模样,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也好,有我在一日,外面的风雨就让她少受一日吧。

头绪Ⅱ

第二天到市面上走了半日,并未再发现相同的盗印书,越发印证了先前的推断,看来吕掌柜的上家在同一个地方,还真就只找一家书肆代卖。

将近中午时到吕掌柜铺中,吕掌柜正在店内照应,见他们来了,老远迎出来笑道:“两位今儿有空来转转?”

端卿道:“书的事,等我们回去后立刻派人给你运送过来,我写了张条子给你留着,也好是个凭证。”

吕掌柜嘴里说着“不用”,手里却赶紧接过,定睛一看,见写着“欠茂源书肆《喻世明言》七十二本整,近日补齐,立此为据。叶端卿”,顿时笑起来:“真不用这么麻烦,小老儿信得过两位。”

端卿道:“钱款往来,还是写清楚比较好,免得你悬

吕掌柜满心欢喜,贴­肉­将欠条收好,又让进屋奉茶,若茗道:“我还有一事想问问老板,望老板知无不言才好。”

“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上次你说的那个上家,在苏州是不是只给你一个人发书?”

“对,这是他头一回就给我讲好的。”

“除了我们的书,别的仿冒书你以前见过吗?”

吕掌柜迟疑了一下,尴尬笑道:“这个,这个,你们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了,确实有过,但我没收。 这回是头一次接下来。没想到就牵出这么一堆事。”

若茗明知他说地不是实话,也并不点破,只是笑道:“这就是不打不成交,不然怎么能和老板交上朋友呢?如此看来,你那个上家倒是惯做这种事,怪不得处处小心,连名字都不肯说。只是吕掌柜,你这样地实在人。千万要留神,他如此处心积虑,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难保不往你头上推,千万别被他栽赃牵连了才好。”

吕掌柜听她夸这么说,乐滋滋答道:“哎哟,我确实是个老实人,要不苏州这么多铺子他怎么单单选中我呢?还不是老实人好骗,容易说话嘛!不过我也不傻。总是要留点后路的。”

端卿赶紧道:“是,凡事谨慎为妙,防人之心不可无。”又装作无心的样子对若茗道。“吕老板为人实在,头脑却是极聪敏的,不然生意怎么会做的这么有声有­色­?妹妹尽管放心,吕老板这么有经验的人,绝不会被那人骗的。”

吕掌柜呵呵地笑起来:“要说聪敏到谈不上,不过我也留了一手。有一回我看见他雇船,就给了船上的伙计几两银子,要他帮忙看这人去哪儿。回来说是往无锡去地,从太湖上走,下了船刚卸完东西就有人从城里来接,后来那伙计偷偷跟着瞧了瞧,见他们都进了无锡城里头一家铺子。有这个把柄在我手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端卿心中暗叫一声好,又道:“话虽如此说。到底又要有所防备。有个凭证才好。”

“我这里有他留下的一个图章……”吕掌柜说了半句,猛然意识到已经透露太多。赶紧打住,“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怕他做什么!只有你们这事,是我一时行差,你们不追究,我老头儿感谢你们,从此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若茗笑道:“吕老板客气了,都是互相帮忙,我们也正在苏州物­色­合适的店铺帮着卖书,有你这样老成的人,我们无不放心的,还要多谢你呢!”

三人有闲话片刻,看看将近饭时,赶紧告辞,吕掌柜虚留了几句,亲自送出店外。

两人往客栈走着,一路议论道:“这个上家根底在无锡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不知道吕掌柜手里的图章是什么样,有没有明确的线索?”

端卿道:“我们初次跟吕老板打交道,他肯定不会和盘托出,慢慢来吧,等以后混得熟了再问,应该还能挖出些内幕来。”

若茗笑道:“你现在也狡猾了,刚才尽拿好话套着他往外说。”

端卿笑笑地看着她,道:“你难道不是?可见大多数人都是听见好话就飘飘然,不知觉把事情全吐露出来了,以后你要是夸我,我就要留心防备了。”

若茗扑哧一笑:“鬼话,你又不是外人,我套你的话­干­什么,也值得你防备地?真真好笑。”

“万一呢?”端卿与她相处时总是心情愉悦,不禁大笑起来。

若茗假意嗔道:“哥哥真是的!人家实心实意待你,你却在心里防着我,今后再也不信你了!”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便到了客栈,因为今日无事,遂叫上豆丁到市集上捡些未见过的新鲜吃食饱餐了一顿,之后沿着护城河散步,意欲到前日那处赏茶花。

若茗一心一意与那个道姑结识,因此走地极快,想到不多时就可见到那道姑,心情十分轻快,孰料来之门前,“邀云伴月”的匾额依旧光鲜如昨,黑漆门扇却双扉紧闭,寂无人声。

三人在外站了多时,只盼有人出门搭话,不想唯有左右的行院人家不时有穿红这绿的姑娘嬉笑着探头来看,这两扇门却始终未曾打开。

到最后若茗沉不住气,大着胆子上前,扣住门上双环敲了几下,高声叫道:“有人在吗?”

半日方听见步声细碎来至门前,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容长脸面,细眉星目,缁衣布帽的尼姑现身门内,轻声道:“几位有什么事吗?”

若茗一愣,怎么又成了尼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前日经过贵宝地,一位着道装的姐姐邀我们进来赏花,所以今日冒昧打扰。”

尼姑恍然点头道:“哦,原来是松云妹妹的客人。只是不巧,她一早已经走了。”

“走了?”

“对,松云妹妹只是途经苏州,暂时在此停留,今日一早就乘船走了。”

三人均是大失所望,又有几分疑惑好奇,端卿便道:“如此就不多扰了,多谢师太告知。”

“不妨事,等松云再来时你们再会吧,阿弥陀佛。”尼姑说着关了门,听听走远了。

三人兴味索然走在归途,均是迷惑不解,怎么烟花地里又是道姑,又是尼姑?互相称呼又是姐姐妹妹?这个叫松云的,一大早去了哪里,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呢?

头绪Ⅲ

第三日一早便去思齐找赵五,又怕太早了显得如同讨债一番,便在附近的茶棚里逗留了一会儿,这才往铺面走去。老远就见赵五在门前左顾右盼,一见他们便小跑着过来,道:“怎么这会子才来?我等了好久了。”

端卿笑道:“太早怕扰了您老人家。”

“不碍事,我昨天就想找你们,又不知你们住在哪儿,只好苦等。通达的朋友帮我看了,说有六成可能这墨是他们的,但也说不准。 ”

若茗略有些失望,轻声问道:“如此说来这事还得再去别处查访?”

赵五道:“是这样的,我们思齐发的货,都是兑好的墨汁,里头掺了我们自己做的油跟香料,所以我们活计闻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货。可是通达卖的是整块墨,买家回去了自己现调制,方子都不一样,他们也不好辨认,只说成­色­有些相仿,有六成可能是通达发出去的货。”

端卿忙道:“多劳先生费心。既这样,我们再从别的途径查查吧。”

赵五道:“我觉得差不离,只要这盗版的人在苏州附近,就离不了我们两家的货,不是我们思齐的,就是他们通达的。我还特地问了,通达的货在吴县、常熟、无锡三处销的最多,这三处的大作坊也不少,你们就往这几处下功夫,大约是个路子。”

若茗心中一动,又是无锡?看来这地方倒要加意探查。

端卿所想与她相同,见赵五热心豪爽,心内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谢道:“多谢五哥!萍水相逢承您如此帮忙,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赵五慌忙扶住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认你这个兄弟,既是好兄弟,又谢来谢去做什么!以后你们再到苏州,记得来看看老哥就好。”

若茗知道赵五不是贪图小利之人,只是承他如此多情,怎好一点儿表示也无?思忖了一会儿,悄声对端卿道:“上次你来买纸张。最后可放定了没有?”

“已经定下了。还未付账。”端卿猜到她是想从思齐买纸。悄声道,“那家是你爹爹的老客户,断不可反悔的。”

“我知道。只是你定下的是加印的纸张,咱们跟着还有两部书,纸张肯定还是要买的,依我看就在思齐定下了,也算是一点心意,谢谢老哥哥。不但纸张,就连颜料等物,也可以从这里订地。”

行里的规矩。谁人谈成的生意,老板定然要抽一部分利润给他,端卿也正在盘算如何报答赵五的恩情,见她已经筹划妥当,便道:“极好,就怕他不肯应承。”

若茗想想,道:“五哥。承你帮这么大的忙,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还有一件事要求您,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了。”

赵五连忙道:“有事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我们这次来,除了查这件事意外,还要采办些纸张。只是苏州这边几家货栈都去了。却一直未曾谈妥,不知五哥这边行情怎样。存货多不多?若是都合适,我们就想劳烦五哥在思齐给我们定一批纸张,要的比较急,大概半个月内就得送到昆山。”

“纸张没问题,思齐是苏州最大的货栈,存货应该够的。价钱我找找那边的头儿,给你们优惠些,总不会让你们吃亏。”赵五说着说着,忽然警觉起来,“你们该不会是变着法子想给我塞钱吧?那就算了!我拿你们当朋友,真心实意帮忙,你们要是跟我客气,我可没脸再跟你们来往了!”

端卿与若茗相视一笑,一齐说:“五哥想到哪里去了!不瞒您说,《喻世明言》之后还有两部书要印,印量又大,我们惯常进货地那家供不上,我们为这事着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五哥就帮我们这个忙吧!”

赵五将信将疑:“当真?”

“千真万确。”

赵五连忙道:“要是你们真有困难,我肯定要帮的。这样,我带你们去找管纸扎的,要什么成­色­的货,要多少,什么时候发货,你们好好谈,我不管这事,也不大懂,拼着老脸帮你们说说价钱就行。”

此话正中若茗下怀,笑道:“那就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多谢五哥!”

赵五果然带了他们去里头找了管事的人,将诸事一一谈妥,价钱也十分公道。 若茗随身带有银票,便先压了头款,约定等货送到昆山后将尾款全部结清。

又邀赵五吃饭时,赵五推辞铺子里忙乱,死活不肯出去,只得罢了。两人依依不舍告辞,一路上感念赞叹不止。

下午又在城中走了一遍,仍未见到盗版书,这才放心深信,那人在一处只找了一家销售商人。只是如此一来,对方的势力却比想象中更又强大几分,即便他只翻印了两千本,一城之内给一百本,却又得多少地方的书肆与他往来,这又是多大的一份势力!

将晚时收拾了行装,预备翌日一早启程返昆。闲谈时说起此行的收获,端卿道:“这趟出来,让妹妹受累了,原该是我一人来处理,连累你奔波几天。”

“哥哥太见外了,原本就是两家地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何况诸事都推给你,将来你去做大事了,我又该找谁?”

“做大事?我能做什么大事,你这是取笑我了。”

若茗歪着脑袋笑道:“哥哥雄才大略的,难道在书坊混一辈子?自然等朝廷清肃了便要为官做宰,替百姓主持公道呢。”

端卿不由得也笑了:“果然是取笑我,我早将功名之心淡了。”看看时辰不早,便道,“妹妹早些歇着吧,明日一早我来叫你。”

若茗送至门口,忽见端卿回过身来,迟疑着问道:“这趟一起出来,我没让你讨厌吧?”

若茗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忍不住扑哧一笑,“倒叫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端卿微有些脸红,讪讪道:“哦,那我回去了。”紧走几步,直到她看不见的所在,才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使劲跳了起来。

二十九 风波Ⅰ

若茗回去后见到父亲,虽然清减不少,­精­神却比先时好了许多,原来闵柔的症候已经请大夫确诊,果然是喜脉,这一喜非同小可,林云浦登时将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一心一意做起抱儿子的美梦来。

若茗将苏州的情况一一回禀,林云浦对赵五十分有兴趣,连夸若茗这朋友交的不错,又道:“如此说来,无锡那里倒是大有文章,不然你去问问余天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

若茗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套说辞,此时趁机道:“老托人家帮忙也不好,何况书坊里的详细情形他也不大了解呀。 我看不如我自己去一趟,左右端卿哥哥也是要去的,有人陪着岂不两便?”

林云浦笑道:“好你个鬼丫头,借机就要出去游荡,这可是公事,一点马虎不得,我看你就算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比较好,那边实在不行就我去吧。”

“每次都说我眼界不广,每次又都不让人家出门!”若茗拉着父亲的袖子撒娇,“爹爹,人家从小到大就没出过门,什么事都是道听途说的,就算女儿生的千伶百俐,没见过市面到底也上不得台面啊!万一哪天要我出去谈生意,我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岂不是给你老人家丢脸了?”

林云浦笑道:“咱家还有你爹­操­心呢,不用你到处奔走,至不济还有端儿呢,你安心在家照看就行了。”

“端卿哥哥又不是咱家的人,你也不能老央着人家给咱们办事呀!”

“谁说不是咱家的人?”林云浦一高兴,差点将事情吐露,想想究竟不妥,遂改口道。“你叶伯伯的儿子跟我儿子是一样的,何况咱两家现在也是搭档嘛!”

“也不止要去无锡呀,附近的州县像太仓、吴江、常熟、望亭都得去查查,我觉得那边也会有卖盗版书地地方,说不定能得到确切消息呢!这些地方总不能也让余天锡帮忙去走动吧?爹爹,你就依了女儿吧,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走,又安全又热闹,还能把正经事办了。哪点不好?非要巴巴地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林云浦心情不坏。因笑道:“你哪里是去­干­正事?分明是想出去玩,好吧,等我想想,跟你娘商量一下再说吧。”

若茗听他如此说,便知有五六分把握,喜滋滋说了句:“多谢爹爹!”欢快的便如一只小鹿,一步三跳蹦了出去。

此时叶水心已经看完了全本的《醒世恒言》,派人送至林家,林云浦闲来已翻过大半,他因盘算着打发若茗去无锡。着急将诸事在若茗走之前打点妥当,因此这几日若茗比平时又忙上十分,一边检点《喻世明言》加印的事,一边又要吩咐《醒世恒言》雕版开印,所幸有了前一本书的经验,第二本轻车熟路,倒也还称得上顺利。

这天思齐的纸运到。若茗清点了数目,将尾款付清,又命人带思齐押车的师傅去吃酒,林云浦走来道:“我已经把开始说好的酬劳给冯梦龙了,此外还添了不少,这笔买卖咱们书坊赚了,也不能让写字的白辛苦一场。”又道。“我看他地样子。十分着急要回去,行李都打点整齐了。刚问了他,说是《警世通言》要再等三四个月才能得,这段时间要弄一个什么《情史》地小说集子。 ”

“哎呀,早听他说了,一忙起来就忘了告诉你了。我觉得咱们大可以连《情史》都定下来,冯先生地文字我是极信得过的,必定大卖。”

“我也这么想,只不过听他的口气,现下还不准备将这书交给谁做。我想是不是他打算自己掏钱刊印?你叶伯伯倒是无可无不可,说给谁做都行,我的意思最好还是他写咱们刊印,两下都省力气,亦且都有盈余。这话我不好明说,你们更熟些,这次出去在路上敲敲边鼓,最好能定下来。”

若茗点头道:“我也赞成爹的主意。冯先生虽写的好,刊刻、发售、联络这些事从来没做过,乍一上手生涩得很,难免走弯路浪费­精­力。好吧,我们一路上多谈谈,他最明白不过的,肯定知道怎样合适。”

正在商议之时,忽听回报说余天锡来访,林云浦笑道:“肯定是找你说出去的事,我就不见了,你跟他说吧。 ”

若茗迎出去,果然天锡见了她便压低声音问道:“你那事怎么样了?叶兄真不够意思,一点忙都不帮的,要不然我跟冯兄再有说游说?”

若茗笑道:“虽不敢说十分有谱,但也有七八分把握了,我爹爹虽未放定,却已经松了口,多谢余凶挂念。”

“如此大妙!”天锡拍手道,“我家里又来信催呢,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捡个好日子赶紧上路吧!”

“这么急吗?”若茗想起自己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有些踌躇,“我大约不能直接过去,书坊有些事还需要到附近的州县像太仓、常熟这些地方走一遭,若是余兄着急,不如你和冯先生先走?”

“你们家在这些地方也有买卖吗?好吧,大不了我陪你走一趟,总不能把你撇下吧。 ”天锡想想又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昆山这一摊事忙不够,好容易出趟门还是这么满打满算地一箩筐事情吗?”

若茗想到查访盗版的事还要请他帮忙,索­性­直说:“要不是书坊有事,我还未必出得去呢!是这样的,冯先生这本书,不知被哪里的无良书商翻印了,如今正在附近的州县卖呢,我前些天去苏州就是为了这事,亏得还得冯先生的老家,居然先有了伪书,然后才见到真品。”

天锡诧异道:“有这等事?真真匪夷所思!冯兄还不知道吧,知道了肯定要气坏了!可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正是没有头绪,所以我爹才答应我出门再查。如今看来那做伪书的一处只联络一家书肆代卖,苏州那家已经安置妥当了,接下来就看望亭等地地情况了。”

“无锡那里就交给我,必定还你一个公道!”天锡自告奋勇。

“正为了这事要求你呢,”若茗笑道,“我们从苏州那边得了一个线索,做伪书的极可能在无锡有落脚点,这次去希望叶兄帮忙彻查一番,找到那人才好。”

“没问题,都在我身上!”天锡一口应承下来。

注:长洲隶属苏州府,故而说苏州是冯梦龙的老家。

风波Ⅱ

黄杏娘得知女儿远行,虽有些不大情愿,然而听说有端卿陪着,又觉得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反倒主动帮着收拾行装,又命豆丁跟着出去,一路照顾饮食起居,绣元虽满心想出门,也只得徒自羡慕罢了。

书坊诸事料理已毕,这日若茗将账目等与账房上交割清楚,回家后正欲向父亲禀报,却到处找不到人,后来直到黄杏娘门口才听见林云浦的声音,正要进去,忽听见林云浦道:“凌琴默的事,我都跟老叶说了,他虽然没利索答应,看样子也有些活动,你先收拾预备下住处,等人来了也不至于慌张。 ”

若茗乍然听见琴默二字,瞬时想起之前画像的事,不由得停住脚步,站在窗下侧耳倾听。只听见母亲道:“我总觉得不太妥当……你还没跟人家姑娘说好吧?”

“她那脾气倔的要命,一时半会儿说不好,我也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就让老叶跟她说。”

黄杏娘沉默半日,方道:“叶家那里,未必见得答应吧,何况那姑娘自己也不愿意。 做什么非要把人弄到咱家来呢?”

若茗只觉得心内一凉,怎么,要把琴默弄到家里来?难不成爹爹又想娶亲,娶琴默?

跟着听见林云浦不耐烦道:“跟你说了什么你只管办就完了,那姑娘答不答应自有我­操­心,又不让你去说合,你左一个不妥当右一个不好办尽支吾什么!”

黄杏娘声音虽低,却透着不满:“你跟她非亲非故,做什么非要把人弄到自己家里?何况她现在跟着叶老爷学艺,你又教不了她。 总不能让叶老爷天天往咱家跑吧?还是让人家姑娘天天往叶家跑?”

“你怎么知道我跟她非亲非故?说不定我俩的渊源比你们还深的多呢!你别再说了,赶紧把屋子收拾出来,我去找老叶活动活动,总之要把人带到咱家住。”

“人家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好糊里糊涂住到咱家?”

“你到底办不办?什么叫糊里糊涂?万一我高兴起来,娶了她也说不定!”

黄杏娘未曾做声,若茗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快步冲进屋子,恨道:“爹爹。怎么又对娘说这些混账话!”

黄杏娘当先反应过来。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斥道:“你胡说什么!哪有在你爹跟前大呼小叫的,赶紧回你房里吧。”

林云浦见是她,顿了一顿,道:“你出去,我跟你娘说话,你小孩子别瞎掺和。”

若茗挣脱母亲的阻拦,急急道:“爹爹,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地,你难道就不厌烦?天天在人前头说是为了后嗣,如今三姨娘也有喜了。怎么又想起娶妾,而且是琴默?她才多大年纪,跟我差不多少吧?爹爹,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尊敬你,爱戴你?”

“茗儿!你赶紧出去!”黄杏娘吓坏了,也顾不上捂她的嘴。连推带搡,只想赶紧把这个惹祸的小东西送走。

林云浦瞪着眼睛怒视了她半日,方一字一顿道:“我懒得跟你说!你又知道什么,就敢在这里瞎嚼蛆,谁家的闺女像你这么泼皮放肆!”

“又有谁家的爹爹像你一样一味渔­色­!琴默好端端一个女孩儿,你怎么就盯上她了,难道因为她长得像五姨娘……”

若茗一语未了。 “啪”一声。脸上已重重着了一巴掌,林云浦吼道:“你居然敢这样说我!混账!混账!”

黄杏娘只觉眼前一黑。赶紧扑在两人中间,凄声道:“老爷,你就消消气,原谅茗儿年纪轻不懂事吧!”

若茗从小到大从未挨过父母一指头,林云浦刚才那一下又急又重,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起来,心里瞬时凉了半截,哽咽道:“爹爹,你打我,你为了这种事打我!”

林云浦刚刚也是怒火冲了卤门,一巴掌拍出去顿时清醒不少,见若茗白皙的脸上几个鼓鼓的指头印,立时后悔起来,只想拉她过来好好抚慰,却见她气愤愤站着,一点儿没有服软的意思,不觉又恼怒起来,遂说道:“怎么,你不服?你也是从小念过书的,你见谁家地儿子女儿敢对爹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地话来!”

若茗恨道:“不错,我念过书,我也从未见过谁家地老子娘要娶跟女儿一般大的姨娘!”

“你……”林云浦气得浑身发抖,半响方嘶哑着声音道,“谁说我要娶她?你听谁说过??你自己瞎猜,倒给我扣上一顶好­色­的帽子,你真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我瞎猜?我方才明明听见你说要娶琴默!”

“茗儿!”黄杏娘赶紧将她搂住,柔声道,“委实是你听错了,你爹爹只说那姓凌的姑娘身世可怜,想把她接到咱家来住,并没有别的意思,茗儿,你快给你爹爹陪个不是,让他消消气,你看你把他气成什么样了。”

若茗此时先入为主,哪里肯相信母亲的解释,只当她迫于父亲压力,替他粉饰,因又道:“你们不用哄我,我都知道,打前些日子我看见爹拿着琴默的画像我就该猜到了!可笑我那时候还真以为那是爹的故人,没想到你居然又动了娶妾的念头!你让三姨怎么想,你让娘怎么想?可怜她一辈子辛苦,还要年年替你张罗娶妾,迎进来一个又一个新人,自己孤苦伶仃,夜夜独守空房!”

黄杏娘根本不知道画像地事,听若茗一说,惊诧不已,顿时也疑心起来,照林云浦的脾气,娶妾并不是意外之事,难道他早看中了琴默,故意托辞,要先将人弄过来不成?

其实林云浦心内绝无娶妾之意,寻思着接琴默到家,无非是想从她口中问出凌茗下落而已,谁想到因为一句娶她的戏言,竟闹出这等误会,眼见越描越黑,恨得咬牙,厉声道:“林若茗,你越来越放肆大胆了!且不说我怎么想你不知道,便是我果真那么想,也轮不到你管,你也管不着!黄杏娘,你好好给我教训教训你的乖女儿,别忘了不多久就是要嫁人的人了,别让她出去给我丢人现眼!”说完,一脚踢翻凳子,气愤愤走了。

林云浦走出许久,娘儿俩依旧无语相望。若茗先时觉得脸颊生疼,忍不住有些眼泪丝丝,到后来忽觉父亲如此心硬,激起了一腔不平,反倒不觉伤心。黄杏娘则刚好相反,原本未想过丈夫再次娶妾的可能,经女儿一提,倒越觉得可疑,不觉伤心垂泪。

又过了许久,李才家的怯怯掀开帘子一角,偷望了一眼赶紧又退出去。黄杏娘赶紧抹去眼泪,勉强笑道:“茗儿,你快去给你爹爹陪个不是,你果真冤枉他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信!他这念头动了不是一两天,我只恨他为何如此心硬,丝毫不念夫妻情分,尽要你受委屈!”

“别说了,你误会你爹了,他只是可怜那姓凌地女孩子,想接她到家好生过日子。快去给你爹爹陪个不是,别让他把身子气坏了。”

若茗摇头道:“我不去。娘,你别伤心,有我在呢,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黄杏娘含泪带笑望着她:“傻孩子,娘好好的受什么委屈呢?你别瞎说了,快回去洗把脸,看你那狠心的爹,下手这么重……”

风波Ⅲ

若茗自那日与父亲闹翻之后,几日来总未开口说话。林云浦也恼她冤枉自己,又气她不肯服软,遂也冷冷不发一言。这几日林家气氛如同冰窖,父女俩相见浑如未见,就连爱玩笑如乔莺儿也不敢在他们跟前多说一句。

只是看看便到了若茗约好出行的日子,两人心内都犹豫起来,难道便要这样一别许久吗?

临行前一晚,若茗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向父亲认错,谁知来到书房,却未见到林云浦,等了又等,直到晚饭时节,仍未见他进门,只得怏怏去了。

只说吃饭时便能见到,谁料饭桌上也不见人,问了才知今夜有应酬,出门去了。黄杏娘低声道:“下午你爹在你房里等了半个时辰,意欲跟你说说话,也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

若茗苦笑道:“果然是两岔,我在他书房等他呢。”

翌日一早,几个年轻人在码头会齐,天锡等人出惯了门,简简单单几个包袱,带着书童就走,叶林两家却都是父母亲自送至水边,叮咛嘱咐,生恐路上有一丁点儿闪失。

若茗见到父亲,心内百般舍不得离去,红着眼圈道:“爹爹,那天是我错了,太过放肆,爹爹别往心里去,原谅女儿吧。”

林云浦也红了眼圈,低声道:“傻孩子,爹哪里会怪你?我一直后悔不该打了你,都是爹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爹爹说的是哪里话?做父母的教训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平时太过任­性­了,动不动便招惹爹爹生气,以后我一定改过,再不让爹爹生气。”

林云浦摸着她的头发,长叹一声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又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不管你三姨生的是男是女,爹最疼爱的都是你,你娘那里,爹也会好生对待,绝不让她委屈难做。”

若茗一下便掉下泪来,勉强笑道:“爹说的是什么话?让女儿何以自处呢?难道女儿就是那样小心眼。见不得家里人好吗?”

“好孩子,我知道你一向最为家里考虑了。过去爹总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贪念不足,这几日你总不理我,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这才明白无论咱家有多少孩子,始终还是你最懂事。我最疼地,始终都是你。茗儿,爹都想通了,今天告诉你一句准话,无论你三姨生地是男是女,爹都不再娶了,命里有时终须有,我就不信老天要我林家绝后!”

若茗再没想到父亲说出这种话,倒像是特地对自己做一个保证。 又是感恩,又是为难,柔声道:“爹爹,都是女儿素日任­性­,让你为难。其实爹地事爹做主就行,我根本不该Сhā手……”

“唉,这些就别说了。我也想明白了。你说的对,这么大岁数了。放着身子不保养,还打那份主意做什么!况且你娘这些年一心一意为咱家­操­劳,我非但不能体贴,反倒一直冷落她,真是糊涂啊。 茗儿,你只管放心出去,书坊里有我照应,你娘那里也有我呢。”

若茗含泪点头,又听他说:“你头一回出门,又一去那么久,你娘在家肯定挂念,闲时多捎几封信回来,别让我们担心,行吗?”

若茗含泪道:“都听爹的。”

天锡临风站在不远处观景,影影绰绰听见若茗父女对话,开始只道是寻常临别叮嘱,后来又听见说什么娶妻生子的,心里好奇起来:怎么这家做爹的跟女儿说这些?

看看将要出发,若茗低着头,一边拭泪一边上了船。天锡凑过来,笑道:“舍不得家里吗?快别伤心了,很快就回来了。”

若茗勉强笑道:“我知道,只是从来没出过门,一时有些舍不得。”

“我头一回出门是到北边念书,那时候才十四岁,别提多难受了!在门口足足赖了一个时辰不肯走,最后我爹生气了,拍了我一巴掌,我就气呼呼地上路了,”端卿笑道,“现在想来,多亏那一巴掌把我撵走了,不然一辈子守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我们这里乡下有句俗话,说男儿放养,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正是这么说!”天锡笑呵呵道,“你也不要讲什么男人女人的分别,在我看来,你比许多男人都能­干­,早该出门闯荡一番,开阔眼界,那时才另有一番大作为呢!”

若茗低头笑了笑,道:“真不知你说地是真是假。我有那么能­干­吗?乡下丫头,略识得几个字,知道一些生意上的琐碎事罢了,这一辈子大约也就是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消磨到底,比不得你们,能有出什么大作为呢!”

天锡听她说的丧气,诧异道:“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颓丧,是怎么了?女子又怎样,怎么不能有大作为?即便是书坊这点事,若是全世上的人都买你家的书,读你家的书,难道不算一桩大大地成就?难道就不算是大有作为?眼下不说别的,就拿我来说,真要把你家那些事给我,我就傻眼了,一些也不会。 就算是叶兄那样的才识,也不过跟你持平,可见你有多厉害!快别丧气了,打起­精­神,一路上有许多好风景、许多有趣的事等着你呢!”

若茗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觉也被感染,稍稍淡了离别的伤感,笑道:“跟你说话,总让人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若人人都像你这样鼓舞振奋,又该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说话时船已离岸,远远见林家夫­妇­不住摆手送别,天锡笑道:“伯父伯母看来是非到看不见不肯回去了。我们家就不一样了,每次我说出门,拿起包袱就走,我娘顶多吩咐一声路上当心,有时候连送都不带的。”

“也是你行事稳妥,家里人放心的缘故。”

天锡拍手笑道:“哪里是这个缘故!只因我父亲眼里,男人只有在外闯荡才算有作为,我娘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早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巴不得我天天在外头才显得有能耐呢!我爹既这么说我,自己也身体力行,为官时不带家眷,辞官后四处游学,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在家时还有人陪我娘说说笑笑,我出了门她只在家养草种花,亏她耐得住寂寞!”

正说时端卿走过来道:“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若茗,坐船还习惯吧?”

若茗含笑答道:“还好。”

冯梦龙笑呵呵道:“他们年轻人凑在一起偏有那么多话说,把我晾在一边多时了,叶兄弟,咱俩一拨儿,让他俩自说自笑去吧,咱们也不理他们。”

端卿笑着点头,见他两个犹自说的热闹,于是在旁静静听着。水面上微风吹来,看看轻舟已穿过几许港汊。

三十 太仓Ⅰ

一行人先到太仓,离船上岸,意欲在书市上走动一遍,如果没发现盗印书,再走水路到吴江查访。

此时虽已出了梅雨季节,然而太仓的天气,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汪在雨里,幸好都是蒙蒙细雨,非但不添麻烦,反而另有几分情趣。

端卿谨慎心细,眼看若茗和豆丁只顾欢喜着出舱,一件避雨的器具都没拿,慌忙从行囊中掏出一把油竹伞,快步上前,只要递过,却见天锡也奔出来,笑向若茗道:“我最喜欢这种天气了,说是下雨,却又若有若无,走的久了肩上沁凉一片,颇有些水墨山水的感觉。”

若茗回头笑道:“亏你怎么想的出来,打湿了衣服也能说成是水墨山水!不过我也喜欢这种牛毛细雨,即便下足一天也不见地面上泥泞,唯觉花草树木都在雾中,比天气晴朗时又是一种滋味。”

“这话听来真让我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天锡笑道,“既然你也这么说,咱们就别找伞了,一起漫步雨中如何?”

“好啊!”若茗应声答道。

端卿怔了一下,手里的伞便没有递出去,一言不发跟在他们身后。

豆丁忍不住道:“小姐,你们都说下雨好,那都是因为你们不­干­粗活,平时不往泥地里走的缘故呢!像我们这些天天忙来忙去的人,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好端端一双新鞋,没多会儿功夫就脏透了!”

天锡笑道:“你这小梅香说话还真大胆爽利。罢罢,被她这么一批,咱们都成了纨膏粱了。”

若茗抿嘴一笑:“我这丫头别的能耐没见着。嘴尖最快是出了名的,你要尽信她的可有你受的。”

豆丁不服气,撅嘴道:“人家说地是实话嘛,你们又笑我!”

说是查访。然而此时一帮意气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又是初到他乡。哪里有心思办正经事?倒先把城镇逛了一遍,虽说在雨里,但街上往来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遍地是叫卖新鲜鱼虾的小贩,披着棕灰­色­蓑衣蹲在青石上,逢人便喊,在小城镇中也算是热闹了。

若茗觉得新鲜,笑向端卿道:“咱家那边很少见这么沿街叫卖鱼虾地呢。”

豆丁抢着说:“小姐你你没出去买过菜,怎么知道在哪儿买这些东西呢?集上当然没有啦,在集上卖要交税钱地。我跟厨房地刘妈去过一回,都在河沿子上蹲着叫卖呢!”

“瞧把你伶俐的,还有什么你不知道?”

豆丁眨巴眨巴眼睛:“反正这些事我都知道,你看吧,这回出门带上我,就跟带了一本黄历似的,管保不会出错!”

说的端卿也笑了。问若茗道:“她在家也这么淘气嘴快不成?”

“可不是吗,我都管不住她那张利嘴。”若茗笑着轻点一下豆丁的额头,“再快嘴我就把你送回去,把绣元换过来。”

“她那么蔫,凡事都得我提醒着才想得起,你把我俩换了,这趟路不定怎么磨折哪!”豆丁昂着头。得意洋洋说道。

这下连冯梦龙和天锡都忍不住笑了。冯梦龙道:“这丫头让我想起《牡丹亭》上那个闹学的春香了,二八妙龄。天真烂漫,真是女孩儿最好的一段时光啊!”

天锡眼睛一亮,呼道:“哎呀,怎么忘了,若茗,我早想跟你说了,《牡丹亭》这个本子妙的很,你们怎么不想着印这个?”

若茗心内一动,也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出戏近来在昆山都传遍了,应当大有可为。”

端卿摇头道:“若是单出一个本子的话,是不是太短了?我们家那个手抄的本子,统共也就百来页地厚度,撑不撑得起一本书?”

冯梦龙接口道:“你们不是挺会做绣像的吗?大不了多加些图,看着也就光亮了。这样好书不刊印,委实可惜。”

“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法子,只是不知道汤先生肯不肯把书交给我们做。哥哥,不然我们回去后跟爹爹他们商量一下?”端卿道:“都听你的。”

“­干­吗还等回去呢?我爹跟汤先生是故交,等到了我家,我求爹给我写封信引荐,然后咱们就去找汤先生,求他把书交给你们做,岂不更好?”天锡跃跃欲试。

忽然听见豆丁叫了声:“小姐,前面有吃饭的地方哎。”

若茗抬头一看,原来是家­干­净小巧的二层小楼,门口挑着酒旗,匾额上秀气的三个字“四鲜馆”。离饭时尚早,众人未必就饿了,只是见豆丁眼巴巴瞧着挪不动步子,都笑道:“好吧,进去坐坐吃口茶也行。”又道:“这家地招牌挺有意思,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四鲜?”

进门后店小二招呼着坐了一张大桌,泡了壶雨前茶,冯梦龙问道:“你这里叫四鲜馆,可有什么说法吗?”

店小二笑嘻嘻答道:“几位是外路客人吧?我们太仓在长江边上,本地最有名的吃食就是这四鲜了。一鲜银鱼,二鲜刀鱼,三鲜鱼,四鲜鲥鱼。我家最擅长做的就是这四鲜,另外搭着卖些蔬菜点心,所以才叫四鲜馆。几位远道里来,一定要尝尝小店的手艺啊!”

天锡听他说得热闹,随口道:“那就各样都拣你们拿手的做一份吧。”

小二忙道:“其他几样都好说,唯有这刀鱼是要在清明前后最好吃的,现在过了节令,鱼­肉­就柴了,各个店里差不多都不做鲜鱼,我们这儿有清明时用糟油腌下的刀鱼,几位客官要不要尝尝?”

“随便吧,你拣好地做上就行了,不着急吃,先摆些果碟子上来,过半个时辰再做饭吧。”天锡熟练地吩咐。

小二脆生生应了句“好咧”,麻溜儿跑去后边吩咐,不多时便摆了一桌巴掌大小地细白磁盘,盛着瓜子、桃杏­肉­条、糖拌芋艿、火焙鱼­干­、香卤豆­干­、鲜藕青李等物,红黄白绿甚是好看。

冯梦龙笑道:“人说金太仓银嘉定,果然没错,随便一个路边小店器皿都如此整齐,看着倒增了不少食欲。”

“长江沿岸历来是富庶之地,没什么好稀奇的,”天锡忽然想到一事,招手命小二过来,问道,“你这里卖书地地方在哪

小二想了想道:“你出了往西走,沿着河沿子走小半个时辰,到一带挨着水的青瓦房子那边就是了,不但卖书的,卖古玩字画的都在那里,我们这边都是卖吃穿用具的。”

若茗道:“多劳余兄费

天锡笑道:“怎么如此见外?都是份内事,我能帮的自然尽力帮你,才不枉咱们朋友一场呀!”

太仓Ⅱ

沿河向西走,果然见到一溜儿临水的青瓦房子,更妙的是这些房子排列的横平竖直,屋檐一律向外伸出,远远望去倒像一条青瓦长廊凌驾水上,说不出的雅致清素。

若茗边走边道:“此处借了水的灵气,屋子又建的巧妙,真是一个避静养心的好地方。”

端卿附和道:“果然。所以此处才卖些书本古玩之类,与这景­色­倒也相符。”

天锡摇头道:“江南楼台园林之妙,此处不过才得一二,依我说既有这一带好水,为何不多建些跨河的亭榭?哪怕多几个拱桥也好。你看这里统共就两座青石板桥,简单无味的很,乍一看虽然清素,看得久了难免腻味厌烦。”

若茗见他眼界颇高,打趣道:“不过是些民居,又没人规置设计的,能够凑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余兄纵有一肚子高见,可惜此处无人识君,只好揣起牢­骚­,将就看着吧。”

天锡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更觉得是我吹毛求疵,过于挑剔了。好,听你的,我且从平常景致中寻一二动人之处,也算不虚此行。 ”

若茗笑答:“我哪里敢妄自尊大,说你什么呢。只是你看惯了­精­心布置的景­色­,偶尔换换视野也不错嘛,大鱼大­肉­吃惯了,来点子山野小菜,又是别一种情趣。”“你还说没说我?刚刚那话可不是批评我固执迂腐,只知道人力穿凿的景­色­好,不懂得欣赏天然格局吗?”

冯梦龙苦笑着望了端卿一眼,道:“他两个再不能凑到一起,偏有那么多话说,又总好像在斗嘴。”

端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抬眼望见一家书肆,忙道:“前面是卖书的。 进去看看吧。”

几人鱼贯而入,不久就见到《喻世明言》的普通本和巾箱本,都是林家的正品,问起伙计时,道是近来流行的本子。已经卖出去不少,都是从昆山进的货。

若茗见尚未专门在此兜售,就已经流传开了。十分高兴。端卿也道:“两地隔的近,书贩运输方便,若是常熟、望亭这些地方都能如此。那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地喜事!”

出门时几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冯梦龙更是信心百倍,摩拳擦掌道:“回去得抓紧了时间好好写,早点把三言琢磨出来!”

紧挨着书肆的是卖玉器古玩的,还有几间字画店,走了一刻钟才见到第二家书肆,内中并没有卖《喻世明言》的,但是问起掌柜。 一叠声答道:“知道,知道,如今这本书卖地正好,我最近就要去昆山进货呢!”

一连三家均是如此,几人笑逐颜开,天锡更是兴兴头头说:“你放心,无锡那边都在我身上。总要帮你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不辜负你千里迢迢跑去一趟!”

因为高兴,不觉便将原来的目地淡忘了。直到不经意走进一家地段偏僻地书肆,猛然发现架上摆着与苏州一模一样的《喻世明言》,若茗这才一惊:原来盗版果然无处不在!

端卿几个也都看见了,端卿正欲细看,天锡抢先伸手拿住,送至若茗跟前道:“是不是你说的伪书?跟你在别地地方看到的一样么?”

若茗点头道:“一样,看来应当是同一处流出来的。”

天锡顿时勃然,高呼道:“掌柜的,出来!”

正坐在书架后的活计探出脑袋:“客官,我们老板不在,你有什么事?”

“不在?去哪里了?只要未出太仓,就把他给我揪出来!”

活计吓了一跳,慌忙跑到跟前陪着笑脸问:“敢问客官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我们掌柜?”

天锡恨道:“自然是要紧事,我想问问他……”

若茗见他就要直言,赶紧抢在头里说道:“我们远道来,有笔生意要跟你们掌柜商议,时间紧张,麻烦小哥去通禀一下。”

“若茗,­干­吗跟他们客气?”天锡忍不住道,“又不是什么好人,咱们也不理亏,依我说直接到官府理论去。”

伙计紧张地瞪着眼睛瞧若茗,若茗赶紧安慰道:“没事,我们说别的呢,委实是有笔生意要跟掌柜谈,麻烦你找一下。”

天锡犹未醒悟,愤愤地正要开口,若茗赶忙冲他摆手,又悄悄拉他的袖子,他这才闭嘴,犹自瞪了活计两眼。

“掌柜的在家呢,我得去叫他,”伙计见局面不甚明朗,小心翼翼回道,“我这就去叫他,大概得有三四袋烟地功夫,几位等得及吗?”

“没事,你尽管去,我们在此恭候。”端卿忙道。

这伙计转身向另一个看店的毛头小伙叮嘱了几句,撒腿便跑。他刚一出门,天锡就急急说道:“若茗,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只把他揪过来当面问清楚就是,­干­吗跟他好言好语的?”

“有句话说得好,温柔天下行得,刚强寸步难行。”冯梦龙笑呵呵接茬,“林姑娘,是这个道理吧?”

若茗含笑应道:“对呀,这事虽然他们理亏,可一来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二来正主儿又不在,对一个小伙计呼来喝去也没用,三来若我们气势汹汹,那老板怕了不肯来了我们可找谁问去?”

若茗一边说,端卿一边微笑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再者俗语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礼后兵,倒不用跟他声嘶力竭地争辩。 ”

天锡叹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文质彬彬,行动都要依礼的,殊不知他们既有胆子公然叫卖伪书,自然有胆子跟你狡辩到底。对这种人,讲理是不行的,首先便要气势上压倒他,再者要在官里有一二熟人就更好了,不怕他百般抵赖,总会让他吐露实情。”

冯梦龙笑道:“你到底脱不了贵公子习气,凡事都要在官府里有人才行,依你这么说,若是我赤手空拳过来,还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成?”

“若只为了我的事,宁愿甩手由他们胡闹,也懒得跟这些市侩打交道,没得沾一身腌趱气息。但若是为了若茗和冯兄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要竭尽全力给你们讨回公道才行。来时我就想好了,我爹爹地一个同年先时曾任过太仓知州,如今就在此安家,要是有什么纠葛,找他肯定行地。”

若茗笑道:“天底下好象没有你找不到熟人,亏你这么大面子。”

“你是夸我还是骂我?都是为了你呢,在家时我最怕与我爹这些一本正经的朋友见面了,可如今出门在外撇清不得,凡遇上麻烦,只能搜肠刮肚想:从前见过地那个长胡子迂腐老头是不是在这里做官?我去求人家人家肯理我吗?要不要把爹爹搬出来装面子----唉,我为了这个都变成­精­于算计的市侩了。”

若茗扑哧一笑:“原来都是我带累你了?小女子多谢余老爷大恩大德!”

天锡笑道:“先还叫余兄,怎么一下就成了老爷了?辈分长得好快。”

“凡中了举都叫老爷,何况你省试也在榜首,不叫你老爷叫什么?”若茗笑嘻嘻地一语未完,忽然见一个五短身材,略有髭须的男人来至身前,迟疑道:“原来是位老爷……敢问找在下有什么事?”

太仓Ⅲ

端卿一瞥之下,便知是这家的掌柜,于是道:“敢问老板贵姓?”

“小姓尤,”老板迟疑着答道,“几位老爷找我做什么?刚五子过去跟我说是要谈生意?”

若茗忙道:“正是有笔生意,尤老板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坐下细谈。”

尤掌柜见他们衣冠楚楚,又听见若茗刚说天锡是举人老爷,越发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亲自搬来几张椅子,招呼几人坐下,又吩咐斟茶,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未敢动问是什么生意要找小号?”

天锡便要开口,忽见若茗冲自己眨眼,知道她不肯让自己兴师问罪,只得忍住不说,听见端卿道:“我家最近有一部销的极好的书想在太仓找一家铺子代售,不知道尤老板有没有兴趣?”

尤掌柜忙道:“什么书?小号上的货一般都是话本、传奇和时文,其他种类的很少进货。”

“正是话本,不知道《喻世明言》这个本子老板听过吗?”

尤老板奇道:“我这里不是有吗?前些天才上的货,现如今库里还存着一百多本呢,怎么几位没见到吗?”

若茗未想到他居然直认铺中有这本书,出乎意料之外,不免怔了一下,端卿忙道:“老板这部书是从哪里来的货?”

“从一个行脚商人那里买的,因与他做过两三次买卖,价格都算公道,书也不错,因此又要了这个,说是时下最流行的话本,摆出来以后卖的确实也不错。”

若茗见他说的实在,面上表情也不似作伪。 心内诧异道:难不成他竟不知道这是盗印的?

天锡一意认定尤掌柜是故意买卖伪书,只道他装疯卖傻,推诿责任,遂厉声道:“实话告诉你,你推三阻四的没一点用处。还是趁早实说,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收了人多少好处?”

尤掌柜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这位老爷。不知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号一向本分做买卖。收了别人好处这话从何谈起呢?”

若茗越发觉得这尤掌柜是蒙在鼓里,赶忙向天锡道:“余兄别为难尤老板了,等我细问问。”因道。“尤掌柜,你是诚实人,我跟你直说吧,你这铺子里地《喻世明言》,是无良­奸­商擅自盗刻的本子。”

“啊?”尤掌柜瞠目结舌,“不会吧?我从他那里买过两三回书了,没听说是盗刻的啊!”

“我们没有骗你,”冯梦龙也道。“《喻世明言》是我写的,交给了昆山林家书坊刊行,除此之外,再未与别家书坊有瓜葛。你这里的根本不是林家地书,不信你问她,”指着若茗道,“这位姑娘便是林家的小姐。特地为了盗刻的事到此地查访地。”

天气虽然凉爽。尤掌柜额上却一下冒出汗来,扎煞两手站着。连连道:“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

天锡也泄了气,道:“原来是无辜受害,可惜我卯足了气力,准备与他好一番­唇­枪舌战呢。 ”

若茗诚恳道:“尤老板定然是被人蒙骗,以至于此,我们并不打算穷追不舍,只是想知道,这卖给你盗版书地究竟是什么人?”

尤掌柜低声说:“我也不大认得,近一年多那人来过几次,先时是到我铺子里逛逛,顺便买些书,后来渐渐问我要不要货,说他有个亲戚是做坊刻生意的,有书要出手,又拿了些给我看,果然印的不错,价钱又便宜,我这才上了道……”

“正所谓图小利而不觉入他人彀中者也。 ”天锡摇头道,“你也不想想,这么好地事,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你呢?我看人家就是看准你糊里糊涂,又贪图便宜这点。”

“天锡……”若茗忍不住止住他,“尤掌柜是老实人,不小心被人利用,你就别再说他了。”

“好,听你的。”天锡笑笑,果然住了嘴。

尤掌柜此时越发惶恐,只管站着,一会儿瞧瞧若茗,一会儿看看冯梦龙,一会儿又求助似望着的端卿,端卿不忍心,遂道:“老板不必害怕,既然你是无辜受累,我们绝不为难你,你只要将卖给你书那人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们就行。”

一句话提醒了他,搜肠刮肚想起来:“那个人个子不高,约莫有四十二三的样子,黄黄的脸儿,大眼睛,高颧骨,左耳边上一个大黑痣,对了,听口音是南里人。”

“那你知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的呢?”

“我问过他,他只说在江浙一带到处走动,没有落脚的地儿,是个行脚商人,我就没再追问了。 ”尤掌柜一脸歉意看着若茗,“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道地这是盗印的书,否则就是给我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肯接的。”

尤掌柜如此老实已是出乎若茗意料之外,连忙抚慰道:“不要紧,你也是受害之人,这样,你把这里的书清点一下收起来,别再卖了,我给家里捎信让送过来数目相同的书,把你的货换下来,以后太仓这边我家地书就由你代销,你看可行吗?”

尤掌柜再料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一时竟不知如何感谢,只是反复说道:“这怎么行,怎么行……照理说我该赔你们地……”

端卿赞许地对若茗点点头,低声说:“如此一来咱们的损失也就不小,幸好保住了书坊地名声。”

“这笔帐,迟早要与那人清算的,只是目今还没有头绪,真是有些心焦呢。”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低,先时那个伙计五子却都听见了,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开口说:“老爷,我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

尤掌柜抢先道:“你知道?快说!”

“上回他来送这个书的时候,老板你不是吩咐我帮忙到船上卸货吗?我去了他没让我上船,都是他自家的人搬的,后来我瞄见书箱子旁边有一堆儿怪好看的泥人,顺手就拿了一个……”五子红了脸,赶紧低下头,“被船上的伙计看见了,劈手夺了回去,冲我吵嚷起来,那人听见了就说给他吧,不值什么,等回了家遍大街都是,又吩咐我不要说出去。”

尤掌柜越听越糊涂,皱眉道:“这跟他从哪儿来有什么关系?”

“妙,你这小伙计脑袋瓜子当真灵光,”天锡笑道,“如今我也知道那人打从何处来了。”

冯梦龙摇头道:“又卖关子,尽给人打哑谜。”

若茗想了片刻,也反应过来,笑道:“如此说来非要去你家不可了?”

“在下欢迎之至,一边做东,一边打假。”天锡笑呵呵答道。

这下冯梦龙也想起来了,笑道:“你们几个真是顽皮,直说是无锡不就完了?尽让人绕弯弯道。”

尤掌柜仍在苦想,自言自语道:“怎么知道是无锡?”

五子低声回答:“咱南边不就无锡遍地都是泥人吗。”

三十一 重游Ⅰ

原说接下来去吴江,既然在太仓得到了消息,而吴江又要绕道,于是商议了先把冯梦龙送回苏州然后直接去无锡。

临行时尤掌柜依依不舍送到船上,一直说要把先前卖书的盈余拿出来抵扣书价,免得林家太过吃亏,若茗道忙:“没关系,都是我们失察,以至于被­奸­人钻了空子,从今后尤掌柜只要用心售书就好。”

尤掌柜连连道:“一定一定!”眼巴巴看着小船走远这才停止摆手。

天锡望着他的身影,笑道:“居然有这样糊里糊涂的人,幸亏他是无心,只是你们又要贴一笔钱了。”

端卿叹道:“贴钱事小,就怕这批书流出去以后人家分不清真伪,给骗子可趁之机。又怕这书上有什么讹误,坏了冯先生的名头。”

冯梦龙道:“这书我看了,倒还好,目前我还没找到出错的地方。在盗刻的本子里算得上­精­品。”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天锡道:“原来这样也能算作­精­品?冯兄,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算来在太仓只待了一天就匆匆离去,不免都有些遗憾,天锡笑道:“这次有正事走得太急了些,等你们的事情都办妥了,我请你们再来一次,好好赏玩一番长江景致。 ”

“说来都是水乡,可太仓的景象与长洲就有许多不同。看来江水湖水还是相差颇多啊。”冯梦龙道。

“说起来无论江水还是湖水我们都没仔细看过。上次去苏州也是匆匆忙忙地,就在城围子里头走了一遍,走马观花看了一回,哥哥”,若茗笑向端卿,“这次再去可要好好待几天,一来拜访五哥,二来再去吕掌柜那里探探风声。如何?”

“极好,你也该好好休息一番。 ”端卿怜爱地说。

别人犹未怎样,豆丁先拍着巴掌跳起来:“太好了!我正说没好好去过,想着要多玩几天呢!”

“上次我跟哥哥去不就带着你?何况娘去枫桥上香不也常带着你吗?”若茗忍不住反驳。

豆丁撅嘴道:“夫人每次去都是上完香就走,顶多在庙里头逛逛,正经连个苏州城墙都没见过呢!你上回又办正经事,把我关在客栈里,闷也闷死了,哪有什么意思?这回我可要好好玩玩啦。”

端卿早知道豆丁与若茗情同姊妹。 说话一向肆无忌惮,此时见怪不怪,天锡和冯梦龙却是大开眼界。歪着脑袋瞧了她半天,笑道:“这丫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说话间船已飞快行过大片水域,但见水面上烟岚朦胧,两岸芦苇轻摇,若不是心头这桩公案未决,必是一趟惬意地旅行。

船过昆山时,端卿打发书童带信回去,禀报太仓诸事。随后便又离岸。若茗隔着烟水望了眼青葱的城墙,想到将有一段日子无法见到父母,不觉将先前的欢喜淡了几分。

将夜时到了苏州,此时城门已闭,在船上简单吃过晚饭,早早便躺下休息。众人旅途劳顿,很快都已睡熟。唯有若茗心内盘算着明天的行程。迟迟未能入眠。

翌日一早弃舟登岸,想到冯梦龙离家多时。便直接去了长洲。冯梦龙兴致极高,叫了脚夫挑行李,强拉着众人步行,一路不停介绍沿途景致,谁知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众人又累又热,待看见灰­色­墙基的冯家大院时,天锡头一个叫道:“累死我了,冯兄,中午得请我大吃一顿!”

冯家兄弟三人比邻而居,此时兄长冯梦桂外出未归,三弟梦熊又在太学读书,几家都是女人在家­操­持诸事。 梦龙的娘子王氏听见犬吠,只道有客人上门,迎出来一看居然是丈夫,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梦龙大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还不快迎接贵客!”

王氏这才醒悟过来,羞涩一笑,慌忙招呼众人进屋。若茗躲在端卿身后,偷眼打量王氏,只见荆钗布裙,低眉顺眼,虽不见得如何艳丽,周身却自有一种温婉、质朴的气息,顿时大有好感。

冯家院落极大,装饰却极为简单,院内随意种些寻常花草,扎着竹篾篱笆,一条石子漫成的甬路通向正屋,余外都是原­色­土地,靠着墙角还有­鸡­笼、狗舍,一只花斑猫儿蹲在墙头懒洋洋晒着太阳,整体看来便如王氏本人,简单、温暖,令人心情愉悦。

正房屋架极高,两面墙上均有大窗,是以光线十分充足。几人中天锡最为惯熟,刚一坐下就笑道:“嫂子,我这一路快热死了,记得你做地好酸梅汤,家里还有吗?”

“有有,你稍等,我马上去拿。”王氏说着快步走去后面,不多时带着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端着一坛子酸梅汤并羹匙等物回来了,一人面前倒上一大碗。

梦龙笑道:“今日连汤根都要被你喝断了!”

天锡早已捧着碗仰脖灌了下去,赞道:“痛快,好汤!”

梦龙一边笑说:“再有些碎冰加进去就更好了,”一边尝了一口,奇道,“怎么这等凉?难道家里有冰不成?”

王氏赶忙答道:“一直封严了口浸在井里的。”

“怪道这么凉呢,”天锡笑嘻嘻的,自己动手又倒了一大碗,招呼若茗二人道,“你们快尝尝吧,一会儿就被我鼓捣光了!”

端卿笑着喝了一口,也忙赞好,又嘱咐若茗道:“这东西­阴­凉,且有收敛,虽是暑天,你也别多喝,当心身子吃不消。”

王氏早注目看了他们多时,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此时笑笑地望着梦龙,微点头示意他介绍,梦龙刚到家来一团高兴,总未留心妻子的眼神,天锡瞧见了,笑道:“冯兄,你也不向嫂夫人介绍下林姑娘她们?”

一句话提醒了梦龙,拍额道:“瞧我这糊涂劲儿!叶兄弟、林姑娘,这是拙荆,小姓王,夫人,这两位是我在昆山交的朋友,林家书坊的林若茗小姐,解元公叶端卿兄弟。”

三人相互行了礼,这才重又坐定,梦龙吩咐道:“夫人,你先去收拾一桌酒席,中午陪大伙儿吃个便饭,再把厢房打扫一遍,今天他们就在家里住了。”

端卿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打扰先生?我们自去找家客栈就行。”

“跟我客套什么?在昆山我还不是住着你家屋子?”

天锡笑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跟你客套,但我也不在你家,我这人出门喜欢住客栈,诸事便宜,而且使唤人跑腿办事的也方便,你这里统共几个毛丫头,还不够忙家里这些事呢,我哪里还好意思使唤?先前来的时候也都是在客栈,咱们说好,这次仍旧是客栈吧。”

梦龙笑道:“好,你素来难伺候,爱挑剔,就让你去客栈磨折那些人吧,我不虚留了。可是叶兄弟和林姑娘一定要留下地。”

若茗无可无不可,端卿却深觉打扰,连声推辞道:“我们也在客栈吧,一来自己方便,二来先生多时未归,家里料也事多,我们就不打扰了,正好也与天锡做个伴。”

天锡笑道:“你们别看我,都是自家人,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别为了我倒弄得你们不自在。”

若茗的意思,倒想与王氏娘子多盘桓些时日,无奈端卿一向最不愿意打扰别人,又念及梦龙离家多时,夫妻相见自有一番亲热,遂道:“我们也是一样,在外面方便些,不打扰了,反正有空就过来拜访的。”

梦龙有些失望,道:“都不留下啊?还说你们来了家里就能热闹些呢。”

王氏笑道:“你们男人家住店,这个妹妹就在家吧?有我照顾,诸事方便些。”

若茗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只是忽然心内一动:他们是久别重逢,何必在此叨扰呢?于是改口道:“嫂子,我随着他们吧,以后有机会再来劳烦你。”

梦龙夫妻俩相视一笑,只得罢了。

重游Ⅱ

中午饭毕,时辰已然不早,几人到天锡从前常住的客栈落了脚,正要休息,只见天锡兴冲冲进来道:“进去去吧,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端卿生恐若茗困倦,便道:“劳累了一天,不如歇了中觉,明日再去?”

天锡笑道:“哪里就那么娇弱,我跟你们说,此人端的是世间罕有,保管你们见了不会后悔。”

若茗见他盛意拳拳,不忍拂他一片好意,遂笑向端卿道:“我还不困,要不就出去逛逛吧。 ”

三人来至门前,原来天锡已命店家备好了轿子,轿夫都是惯家,听得一声吩咐,即刻如飞一般抬起便走,若茗正自闭目养神,忽听天锡叫道:“到了,下来吧。”

若茗走出来一看,不觉诧异起来,居然是城里那带青楼妓馆所在,看端卿时,也是一脸愕然。

天锡并未留意二人表情,兀自得意笑道:“你们没到过这里吧?此处是苏州城歌儿舞女的所在,从前最是繁华,如今虽是国丧,看来也并未断绝了风月之事。我之前几次来苏州,冯兄都带我到过这里,此间有几个奇女子,真可谓出淤泥而不染,品­性­高洁,可惜误落风尘,只恨我没能力搭救她们罢了。我每次过来,必定是要拜访她们的,如今就介绍你们也认识一下吧。”

端卿略觉尴尬。欲待不进去。怕扫了天锡地兴致,欲待进去,又深觉不便,由不得看一眼若茗,却见她一脸跃跃欲试,早已答道:“好。”

原来若茗自上次偶遇那个叫松云地道姑之后,一直对此地充满好奇,天锡这个倡议正和她意。如何不高兴呢?端卿见她如此,心道小孩儿家好奇,只得随他们迈步前行。

但见天锡走至一处浅碧门扉,向着门内一个额发齐眉的小丫头道:“眄奴姑娘今日在家吗?”

那丫头笑嘻嘻道:“你找她呀,你多久没来了?”

天锡皱眉道:“此话何意?”

“你肯定是好久没来了,不然怎么不知道她已经赎了身出家当姑子了?”

天锡大吃一惊:“赎身?为何又出家了呢?”

正说着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走出来,老远就招呼道:“哎呀,是余老爷呀,好久没来了。怎么今天冯先生没一起?”

天锡低声道:“罢,把她引出来了,麻烦。”笑道:“王妈妈。是我,今日我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意欲听眄奴姑娘弹一曲,怎么说她出家了?”

王妈妈摇摇摆摆走来,向若茗两人打量一番,风摆杨柳般笑起来:“余老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哪有到青楼来还带着一位小姐的?我们这里还缺姑娘不成?”若茗不觉红了脸。听见天锡厉声道:“休得放肆!快快向林小姐赔罪!”

王妈妈见他发怒,赶忙敛衽万福,笑嘻嘻向若茗道:“小姐别见怪,我们行院人家,说话没轻没重,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您向余老爷说一声。王妈妈老糊涂了。叫他千万别往心里去,别怪罪我才好。”

若茗当此之境。只得勉强点点头,那王妈妈方才笑嘻嘻直起腰,又向天锡道:“余老爷,我眼皮子浅,见识也短,说话不中听,您就恕我这一回吧。我知道了,您这次还是来听眄奴谈箜篌的吧?真不巧,她姐姐给她赎了身,早已出去了,不然我给你再找一个姑娘?”

“我正要问你此事,眄奴是谁给赎的身?怎么又出家了呢?”

“唉,还能有谁?还不是慧娘!自从她的孤老给她赎了身,眄奴就整天郁郁寡欢的,愁自己没个了结,我劝了几回她都不听,生生有一俩月没接客,末后慧娘不知怎么知道了,哄着她地孤老给眄奴也赎了身!你瞧我这里自从她两个去了以后,真是门庭冷落啊,余老爷,您老有半年多没来了吧?进来坐会儿?我这里新来的几个孩子,绝顶的俊俏聪明……”

天锡打断她,急急问道:“那眄奴现在何处?”

“就在以前慧娘住的院子里呀,那孩子古怪得很,有人给她赎了身,不好好嫁人过日子去,平白无故非要出家,到底绞了头发当起了姑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姑子也就罢了,又说她这种出身到尼庵里难免受人白眼,末后就把慧娘住的屋子改了改,就在这烟花地关起门来吃斋念佛,真是笑死个人!”

天锡没等她说完,早已跳下台阶,向若茗道:“走,我们去找她!”

两人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听见他感叹道:“眄奴也出了家,此地真是无人了!”

若茗忽然想起从前听他说过慧娘,问道:“那慧娘是不是你说过的闻名天下的歌伎?”

“就是她,你记­性­真好。”天锡叹道,“慧娘和眄奴,一人歌喉天下无双,一人箜篌世所罕见,当日她们在时,小小的无双楼每日围得水泄不通,我慕名来拜,足等了五六天才见到。这二人虽然出身微贱,难得聪明灵透,识见不凡,我和冯兄都是赞不绝口的。可惜我家里虽有几个闲钱,都不归我做主,鸨儿要价又高,纵想替她们赎身也办不到,再后来,慧娘遇见有情人,不惜千金赎她出来,又郑重其事迎娶了她,我一直替她欢喜,没想到连眄奴也赎了身,只是怎么又出家了呢?”

说话时来至一处院落,天锡止步道:“这就是慧娘从前住地院子了。”

若茗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红­色­门扉,匾额上“邀云伴月”四个字,不正是道姑松云所居的院落吗?

重游Ⅲ

天锡上前轻叩门扉,若茗忍不住对端卿说:“这事也太巧了,怎么找来找去居然是这里!”

端卿轻声道:“我也糊涂着呢,不知道那天见到的尼姑是不是眄奴----话说回来,冯先生和天锡的交游真是广的很,我都有些发怵,不知道这些天他们还会带咱们去哪些古怪的地方呢。”

若茗笑道:“哥哥总是这么一本正经,从未来过这些地方吧?我好奇的很,像冯先生他们这样,活的倒也有趣。你说如果我哪天扮了男装偷偷找家歌楼进去,是不是挺好玩的?”

端卿笑道:“胡闹,这些地方原该远着些,被叔父知道该骂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正说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上次见过的尼姑俏生生立在门内,问道:“谁人敲门?”

“眄奴!”天锡失声呼道,“你果然落发出家了!”

眄奴秋波缓回,微微一笑:“原来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天锡见她缁衣布帽,大改从前模样,不由叹道:“不过几个月没见,居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了。眄奴,不,如今你是出家人,是否该称法号了?”

眄奴微微一笑:“我并无法号,仍叫我眄奴好了。 出家在家,不同的是心境,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若茗听到这句,不由暗赞一声好灵透地女子!真不知苏州是个何等样地地方。先有松云那般豪气中透着神秘的女子。如今又是淡薄超逸的眄奴,怪道冯梦龙与天锡要在此处流连了。

天锡仍止不住感概:“话虽如此说,只是当初见你时红妆绝艳,如今缁衣僧帽,怎么让我不感叹难过呢?我听王妈妈说是慧娘替你赎的身,既已脱离了烟花窟,为何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好过日子,非要孤独凄苦。 守着青灯古佛呢?”

眄奴眉间一丝惆怅一闪而逝:“我岂有慧娘姐姐的福气……也是我命薄,前半生既入了那种行当,做出一番丑事,造下多少罪孽,如今清清静静,在此处赎我罪责,有何不好呢?”

天锡一时无话可说,只道:“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事,托人给冯兄和我捎个信。我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眄奴含笑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能有什么事?多谢你如此多情。”又瞧了瞧若茗两个,“他们是你朋友?怎么好像之前见过似的。”

天锡奇道:“不会吧?我头一回带他们来这里。 ”

若茗忙道:“是曾见过。上次来苏州时,我们闲游至此,院内一位穿道装的姐姐曾邀我们进去赏花,当时未曾进门,之后再来拜访时,眄奴姐姐告诉说那位姐姐已经走了。”

一时眄奴也想起来了,笑道:“对,你们是来找过松云。不过她今日仍然不在。”

天锡回头看看端卿,笑道:“好你个叶兄,一开始说地一本正经,好像从没来过这里的样子,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端卿不好与他分辨,只得笑了一笑。

眄奴又道:“承你多情,专程来看我。就请进来吃杯茶吧。”说着在前引路。几人紧跟其后,若茗正偷眼看那株叫“眼儿媚”的茶花。忽听眄奴道:“上次松云妹妹邀你来赏玩的,就是这株茶花吧?”

若茗奇道:“姐姐怎么知道?”

“不然你怎么一直偷眼看个不住?”眄奴笑道,“你既如此爱它,待会儿吃了茶,你再出来看个够,如何?”

“多谢姐姐!”

眄奴引着众人来到房内,小巧的屋中供着一尊白衣观音,座下几卷经卷,又是几个土黄蒲团,一个矮矮的春台,除此再无他物。眄奴道:“佛室简陋,各位将就坐吧。”说着将蒲团移至春台跟前,几人道谢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跟着捧出茶来,茶香与佛前线香混在一起,配着窗外疏疏落落几片竹影,一时竟都有了飘然出世之感。

众人默然片刻,末后眄奴道:“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天锡忙道:“自上回一别,我便去了常熟游学,好容易脱身回来找冯兄,谁知他又去了昆山,我只好跟着去找他,才知道他在那边埋头写字,出了一部绝好的集子,喏,就是由这位林姑娘和这位叶兄家的书坊刊刻地《喻世明言》,现金已经上市,冯兄正在筹划下一本呢。”

眄奴定睛看了看若茗,道:“林姑娘看起来单弱,谁想竟如此能­干­。”又道,“冯大哥如今还在昆山么?”

“今日我们几个刚刚回来,他这会子在家休息呢,我十分牵挂你们,所以就带林姑娘他们先来看你。”

眄奴垂头吃茶,半日方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天锡笑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贪图舒服,怎么会给自己找辛苦呢?倒是若茗她头一回出远门,又被我扯着马不停蹄到处走,不知道受不受的住。”

眄奴又看了看若茗,道:“原来你叫若茗,好清雅地名字,果然人物其名,就像这瓯新茶,令人神清气爽。”

若茗谦逊道:“姐姐过奖了,叫我如何担当的起?”

眄奴微微一笑,又道:“冯大哥肯在你家刻书,那你们家必定是附近数一数二的书坊。当初在苏州时,好几个书商找他,都不肯把书稿交出去,谁知道竟给了你们,也是缘分吧。 ”顿了顿又道,“冯大哥为人随和,宾主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吧?不知他这部书写的是什么?”

若茗见她如此关注,暗自后悔没有随身带本书来,于是答道:“是一部话本集子,有前朝故事,也有先生自己写的故事,一本四十卷,刚印出来的叫做《喻世明言》,还有一本《警世通言》,正在我家雕版,一本《醒世恒言》,先生只拟了回目,还没动笔写呢。《喻世明言》苏州就有,不如明日我取一本给姐姐看看?”

“我一个出家人,除了几卷佛经,早将其他的抛在一边了。”眄奴眼睛看着窗外,淡淡答道。

“出家人”三个字又勾起天锡一腔疑惑,忍不住旧话重提:“眄奴,我真是想不透,你韶华年纪,如今又跳出樊笼,怎么生活不行,何苦守着这清冷日子呢?依我说,早些将头发留起来,依旧还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却不好吗?”

眄奴淡淡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地福气。我落发前已经前因后果全都想明白了,你不必感慨,如今这样,未必不是我最好的结局。”

“要不然我替你寻一个清净所在?这里风景虽好,邻居却不甚佳,每日迎来送往的,难免扰你清修。”

眄奴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如此执着,不能看透?修为在心不在身,深山与闹市,又有何区别?我如今虽未远离这烟花场,一颗心早就是槁木死灰,管他笙管喧天,管他朝秦暮楚,我自念我的经卷,他自迎他的新人,他不能扰我,我亦不去管他,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住在这里又何妨?何况我在这里,就像不曾离了慧娘一般,心里也有个着落。”

天锡叹道:“早知道你和慧娘极好,难道她也不曾劝你吗?她如今夫唱­妇­随,享尽人间欢乐,怎么忍心看你在此寂寞?”

“她么,我落发之时,她正在场。”眄奴若有所思,“我想她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所以不曾劝我。天锡,你何苦执着在家出家地差别呢?我纵然不穿这身僧袍,依旧是心如死灰,对红尘并无所恋,如今这样,是我最好地结果。”

端卿见她言语洒脱,似乎看的极为通透,然而神情郁郁,时有惆怅不足之­色­,又像是有了极大地伤心事,不得已出家为尼,求一个内心平静,只是不知道何事让她心灰意冷?

天锡长叹一声,懒懒道:“慧娘走了,你又如此,从此苏州城内再无可留恋。”

眄奴微微一笑:“你怎么忘了冯大哥?你这次来,还不是为他?我们只不过是你们闲时才想起的人罢了。”

天锡无话可说,一口喝­干­杯中残茶,向若茗道:“我陪你出去看花吧,那株茶花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慧娘亲手栽下的,物是人非,世间最伤心的莫过于此了吧。”

重游Ⅳ

若茗与天锡出去赏花,端卿原本也要跟去,又见眄奴坐着未动,不好抛下她一人,于是留在屋内,远远瞧着他们在花间徘徊。

眄奴道:“未敢请教叶先生大名?”

端卿忙道:“不敢当,在下叶端卿。”

“哦,你和若茗姑娘都是才与天锡相识吧?”

“正是,不知你如何看得出?”

“若是老朋友,我应该早就听他说过了。”眄奴笑道,“天锡那人,虽然聪明绝顶,心里却藏不住事,尤其是朋友一道。他若与你交了朋友,他其他那些朋友必定会时常听他提及你们的。”

说的端卿由不住也笑了,道:“果然。我们时常听见他说起无锡的那些朋友。”

“天锡为人极为热情,即使相识只有一两天,若与他投机,就如几十年的老朋友一般。我看这位林小姐就与他颇谈得来。不过说话热闹是一回事,老熟人之间的微妙神情又是一回事,天锡与林姑娘之间便没有你和林姑娘之间那种感觉。”

端卿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什么感觉?”

“青梅竹马。”眄奴浅浅一笑,“我说的对吧?”

端卿头一次听见人当面如此说,砰一声心跳,淡淡的喜悦散布四肢,低声答道:“我和若茗的确是自幼相识。 此时若茗正低着头细看花瓣。天锡在旁眉飞­色­舞解说着什么。眄奴瞧了瞧窗外,若有所思道:“只是多年相识,未必比新结识地更为牢靠。”

端卿又是砰一声心跳,急急问道:“姑娘这话是说……”

眄奴忙道:“我偶尔想起别地事,发些无关的感慨罢了。叶先生,冯大哥近来可好?他在昆山待了多久?都是你们关照吗?”

端卿只得暂时抛开满腔疑惑,道:“冯先生近来­精­神很好,那几部书卖的也十分顺利。如今昆山、太仓、苏州一带已经渐次流播开来,再过些时日我们计划还要往外地运一批货,再去那边联络走动,要是顺利的话,江浙一带不久就传遍了。”

眄奴幽幽道:“冯大哥文才极高,可惜仕途总不得意,也亏煞他看得开,一门心思弄这些话本、传奇,又肯与我们这些身份寒微的人来往。”

端卿知道冯梦龙多次应考都未得中。但从未见他为此懊恼,听眄奴如此说来,便道:“我看先生并不在意功名。每日笔耕不辍,一门心思扑在这几部书上。其实功名一事,不过是凡夫俗子在意的虚名罢了,将来数百年之后,能流传于世的,恐怕还是先生这些文字。”

眄奴微微摇头道:“话虽如此说,没有功名终究是读书人心中一个难解的结。冯大哥那样地才学,竟然也被埋没。我每每想来,真替他遗憾不平。对了,冯大哥不是找你们刻书吗,怎么又回了长洲?”

“是这样的,先生他近来想做一个新集子,叫做《情史》,专门收录古往今来可悲可叹可怜的情事。这次回来是想整理一下手头的资料。理一个头绪出来。”

“情史,情史。 ”眄奴喃喃自语,“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岂是一本书可以说的清楚的?”

端卿正不知如何答言,天锡与若茗已经进来了,笑道:“果然好花!只是苏州与云南气候差异这么大,亏你怎么养的活它!”

“只好凭运气罢了,也不知道能开几时,又是几时就没了呢?”眄奴若有所思道。

若茗见她露出伤感惆怅的模样,生恐引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刚才我在外面跟天锡兄谈起松云姐姐,他也仰慕地紧,很想结识呢。”

眄奴看了看天锡,道:“你还是不改往日脾气,不管有没有瓜葛,听见稍有些奇异之处,便心心念念要与人结识。”

“我恨不得结交天下所有妙人,”天锡笑道,“那个松云究竟是什么人?若茗把她说的好似侠女一般。”

眄奴道:“是我结拜的姊妹。其实若茗姑娘说地没错,她比寻常女子确实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你的结拜姊妹?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难道我的事你都知道?”眄奴笑道,“我落发以后,从前的一个朋友带着她来探访,我们十分谈得来,再者她又喜欢扮作道姑,当时开玩笑说,僧道本是一家,于是撮土为香,结拜了姊妹。”

“有趣!眄奴,我一直怕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孤独寂寞,既然你有这么多好朋友,看来我是白替你­操­心呢!希望你一直这么开心就好。”

眄奴垂头道:“多谢你挂念了。松云她跟你一样,是个四处走动的惯家,不知道何时就会到此停一两天,有她作伴,我一点也不寂寞的。”

若茗忙问道:“那她现在去了哪里呢?”

“她跟朋友往北走了,也没说去哪里,想来还是云游吧。”

天锡道:“天下竟有和我一样喜欢四处走动的女儿家?有趣,我更要认识认识了!”

端卿道:“你方才说她喜欢扮作道姑,难道她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家里人这么放心她四处走动?”

眄奴笑道:“你们对她还真是关注的紧。她并不是出家人,只不过为了出门方便,扮成道姑模样罢了。至于她为何如此自由么,因为她自幼父母双亡,一向自己做主惯了,所以才养成说走便走地脾气,我们这些人再不如她那样洒脱的。”

天锡无限神往,连声道:“早知上次我就与你们一起来了,必定不至于当面错过,眄奴,下回她再来,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你也忒心急了,你两个都是萍踪浪迹,谁知道几时能凑齐在苏州?还是看缘法吧。”

此时日影渐斜,若茗生恐眄奴疲倦,悄声对端卿道:“时候不早了,不然我们告辞吧?”

端卿心意与她相同,天锡却十分放心不下,犹自问道:“你在这里,一应的衣食起居可有人照顾?”

“如今是出家人,还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但凡能力所及,都是自己动手。”

天锡急了:“那怎么成?难道你是惯做这些的?这样,我明日买个丫头来服侍你吧。”

眄奴犹未怎样,若茗心中却一阵暖意,天锡虽然为人倨傲,有时稍显孟浪,但他待朋友这份心意却真是天底下少有的。

只听眄奴答道:“多谢你了,我并不需要。本就是修行赎罪之身,再弄几个丫头伺候着,成什么样子?没的折了福寿。”

天锡叹道:“只是你如此自苦,叫我如何看得下去?”

“你看着深以为苦,却不知我心中自是安宁祥和。”

一句话说地若茗也感慨起来,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者除了眄奴自己,谁也不明白这样地选择是幸还是不幸吧。

天锡想了想又问:“你日常的费用怎么解决?我看你也不出门,难道有人来布施?”

“现如今还是花从前地积蓄,慧娘也时不时遣人来送些东西。所幸我如今没什么花销,一日两餐素斋,一年两身僧袍,仅此而已,尽够了。”

“既如此,有件事我得替你做主。”天锡正­色­道,“你知道我手头虽没有大钱,散碎银子还是有的,况且我使的散漫,都不知浪费了多少在没要紧的事上。如今我每隔三个月遣人给你送十两银子,一来托你在佛前替我积些功德,二来让我改改花钱没有算计的毛病,三来也可稍替慧娘分忧----她如今嫁为人­妇­,家里的使用想必是夫婿做主,若尽靠着她帮忙,未免太心实了,说到四呢,却是我一点私心,我们朋友一场,你赎身这事我帮不上忙,难道连这些也帮不了吗?”

眄奴深知他的脾气,料到拒绝不得,况且以他的家世,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因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

天锡好容易听她答应一件事,欢喜的无可无不可,当即从袖中摸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这才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闭了门歇着吧,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眄奴也未挽留,默默起身送客。几人慢慢走出门外,回头看时,见她低眉垂目,轻轻将两扇门扉合上,跟着当一声脆响,想是Сhā上了门闩。

几人怅望多时,再未听见门内有一丝声响,唯有附近的管弦之声随风荡漾,不知是否扰动槛内人一颗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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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试探Ⅰ

翌日晨起,端卿与若茗商议着再去吕掌柜处看一看,天锡笑道:“你们都是老实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去,他肯定要说只卖你们的书,跟从前那人没有瓜葛了,能问出什么实情来?”

端卿笑道:“依你说怎么样才好?”

“让我假扮客人去试上一试,他要是老老实实,这事就罢了,他要是背着你们耍什么花样,哼哼,我自有办法摆布他。”

若茗登时来了兴致,上下打量他道:“你假扮客人?怎么个假扮法?难道你还有改头换面的手段不成?”

“你等着。”天锡兴冲冲站起来,“待会儿瞧好吧。”

端卿看着若茗一笑,道:“这个人真是风风火火,有趣的很。”

没多会儿功夫,只听天锡的声音在门外道:“屋里有人吗?”

若茗笑答:“有人,你进来吧,听声音就知道是你,还跟我们假装什么。”

应声进来一人,拱手道:“有位姓余的老爷让我来跟叶公子和林小姐说句话,敢问可是你们?”

若茗正要笑他装神弄鬼,抬眼一瞧不由愣了,眼前这人蜡黄面皮,浓直眉毛,上­唇­两撇髭须,身量虽与天锡不差什么,面容却一点不像,况天锡从来都是白衣翩翩,这人却是一身灰­色­麻衣。

若茗迟疑道:“敢问阁下是?”“哦。我是余老爷地朋友。替他来捎个口信地,他说他刚才吹了牛皮要扮成别人,如今做不来,又怕脸上不好看,只好先回家去了。”

若茗一愣,跟着瞧见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正与天锡一般无二,失声笑道:“天锡。你捣什么鬼!”

端卿也瞧出来了,抚掌笑道:“亏你怎么想的出来!”

天锡见已被他们识破,这才笑着扯掉髭须,得意洋洋道:“如何,我没有说大话吧?连你们都认不出来,何况别人?你们告诉我吕掌柜的铺子在哪儿,我这就去试一试他。”

若茗笑道:“你先别忙走,让我瞧瞧你这是怎么扮出来的。”

天锡笑嘻嘻走近,将脸凑过来。道:“都是小时候在家玩的把戏,想偷溜出门玩耍,又怕我爹发现。所以每回都改头换面,天长日久,竟成了一门绝技。”

端卿也赞道:“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亏你想得出来!”

天锡笑道:“其实大样未变,只不过将人最显眼的地方略改了改,看来就截然不同。 ”说着指着自己道,“比如我脸­色­比较白,就要涂些颜料。弄得或黄或黑,又比如没有胡须的就粘两片胡须,细眉毛地就弄成粗眉毛,虽然只是改了一两处,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若茗笑道:“再比如你平时只穿白衣,一到这时候就偏弄出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好让人不防备。”

“聪明!深得其中诀窍!”天锡粘好胡须。 得意洋洋将自己浑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道,“我这就替你们去探探口风。你们等我消息。”

端卿本来觉得他是小孩心­性­,喜欢玩闹,如今见他装扮的与前大不相同,不由也动了心,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都是直截了当找吕掌柜,他当面必定有所收敛,可是背人处是否真的收手?唯有天知道罢了。天锡此举,未必不是个好主意。

若茗笑着将吕掌柜的地址告诉了他,天锡果然兴冲冲去了。两人欲待跟着,又怕露了行迹,少不得在店内苦等,足有一个多时辰,听见店小二叫道:“客官,你不是这店里的客人吧?别往里头走了,你要找谁?”

跟着是天锡的声音:“我找昆山的叶公子。 ”

端卿忙出去道:“小二哥,这位是我朋友,你让他进来。”

天锡进了门,先是笑:“哈,连店小二也不认得,我果然扮地好。”跟着又生气:“我就说你们老实人被人骗,果不其然!”

端卿忙道:“难道吕掌柜那边还在卖盗版书?”

“那倒不是,”天锡扯下胡子,随手抓起案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我去看了,只有你们家的书,问他时,也说只卖这一种。 我原本就想走了,后来多了个心眼儿,又问了句我之前在这里买地比你现在这个便宜,封面什么的也不一样,我只要那种,那姓吕的犹豫了半天,贼头贼脑问我你要多少本?”

若茗大惊:“怎么,他那里还有盗版书?”

“别急,你听我说。”天锡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脸上涂这些东西,热死我了。”

若茗见他只不过在额上抹了一下,一方雪白的帕子立时就变成黄|­色­,而他脸上原本涂黄的地方又露出原本的白皙肤­色­,忍不住笑了,赶忙唤豆丁给他打水洗脸。 天锡一边洗一边道:

“我见他意意思思的,知道这老东西必定舍不得撒手,想赚这笔黑心钱呢!就又勾着他说我是松江那边贩书的客人,上回在你这里进了十几本《喻世明言》,回去卖得不错,想再要三四十本,要跟上回地货一模一样,照上回的折扣给我。姓吕的想了半天,先说上回那种货不好,我这里已经没了,你买我店里现在有的,比上回的又好,价钱也只贵了一丁点。”

“我们的书比盗版的贵?”端卿蹙眉道,“我们给他地折扣已经极低,怎么还贵?”

“别忘了人家做地是无本生意,当然比你们的便宜。 ”天锡擦­干­了脸,摸出折扇摇着,“我只咬定不肯,非要上回那种,他鬼鬼祟祟引着我到后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来,跟你们拿回去地盗版书一样,问我是这种吧?”

“我赶紧说是,他又说上回给你的是不是六八折?我想着把戏码做足,于是答道分明是六五折,怎么一下子又涨了?那老东西琢磨了半天才说这么低?我怎么不记得了。这回要多少?我就说你要肯六折给我,我就买一百本。”

“姓吕的捻着胡子足足想了有一盏茶功夫,才悄声说,五十本是大数目,眼下我没有,我店里这种可以给你六五折拿走,其实货都是一样的,比上回那个还好,不如你就要这个?我一口咬定只要上回那种,老东西看来舍不下这笔钱,最后才说你要是肯等上个十来天,没准儿能给你弄来。”

“你说什么?”若茗顿时火了,刷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去找他,怎么能这么做生意!”

端卿忙拉住她:“你别着忙,先听天锡说完。”

天锡道:“我当时听了这话真是替你们生气,恨不得打他一拳。又想着要替你们问出实情来,这才压着火气道等五六天没问题,十来天太久了。他又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五六天恐怕不行,这样,松江也不算太远,你要是近一两个月还来这边进货,就先把定钱给我,我一定替你留着。”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根本就是和那个­奸­商还有来往,而且约好了时间送货,于是引着他道听老板的口气,你这货也是从别处弄的?要不我直接找他,给你些中间费如何?他慌忙拦住不,我这上家在此地只跟我一家来往,别人就算捧着银子给他也不接的。你再等等,说不定这几天就来了。我又问他有没有确切的日子我好过来拿书的?他说,你下个月初八过来看看,要是没有,就等下回吧。”

“我还怕他所言不实,追着说这还有几天呢,万一我过来你又说没有,岂不是让我白等一场?老东西陪着笑脸说我这上家来的没个固定日子,我也是照着以往的规律推算他最近可能过来,客人要是着急,就把我店里现有的拿些去,我再退一步,给你六四折,如何?这批货比你上回的货好,我都是六二折上的货,根本没赚你的钱。”

若茗恨道:“什么六二折,分明是六折给的他,连运费都没收他的!”

“所以我说你们是老实人,跟他打交道要吃亏的。”天锡举着空茶碗道,“豆丁丫头,给我添口茶。我又闲言碎语问了多时,看看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回来找你们。眼下怎么办?”

试探Ⅱ

端卿一直静静听着,末了才说:“依我看,吕掌柜还是败在一个贪字上。既怕卖伪书连累自己,又舍不得放下到手的钱财,这才一会儿要你买真货,一会儿要你等消息。”

“你呀,宅心仁厚,要我说立刻拿帖子找知府,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治罪才是。”天锡道。

端卿摇头道:“不妥,我们虽然赶着在苏州府备了案底,但这种事到底是小事,官府哪有心思替你追究的?况且我们也不是大贵之家,跟苏州府官员又素无来往,人家未必肯理。”

“不然我再找找有没有我家的故交?”

端卿道:“非到万不得已,断不会告官的,一来未必解决,二来有官府Сhā手反倒添一层乱。 我看我们从吕掌柜这里,也许能把那个上家的行踪查到,一旦将祸根除掉,吕掌柜这里也就不用担心了。”

天锡忙道:“你们就这么放过那姓吕的老东西?也太便宜他了!万一养痈成患,到时候还不知给你们添多少麻烦呢!”

若茗道:“这点倒还好,他只要不是盗书的,就不足为患。反正他所贪图的不过是钱财,只要有利可图,跟我家合作还是跟别家合作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唉,此事虽然想起来窝火,说到怎么惩治他,我一时没有头绪,从往常的情况推断,似乎也惩治不了他什么。只希望这次他能将实情吐露,让咱们及早找到盗印的根源。”

“看你们这样,真让我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世道!”天锡忿忿道,“好吧,你们既然觉得这样妥当,我也不好多说,不过你们如果要报官的话,一定先告诉我,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末后决定再去吕掌柜铺中探探虚实,之后见机行事。

到门上时吕掌柜低着头正往外走。猛可地打个照面,吓了一跳,随即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招呼道:“哎哟,是你们呀,稀客稀客,快请进来吧!”

端卿笑道:“我们有些生意上的事过来处理,顺道来看看老哥。”

“怎么敢当呢!还没吃饭吧?今天兄弟我一定做个小东请你们喝一杯,略表我的心意。”

端卿见他前倨后恭,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甚是鄙夷,若茗忙使个眼­色­给他,笑对吕掌柜道:“这位是余公子,当今礼部侍郎余老爷的公子,也是我们的朋友,这次与我们一道来苏州游玩的。”

吕掌柜闻听是贵宦人家的少爷,顿时肃然起敬,另换出一副敬仰爱戴的表情,打一个躬道:“小人见过余公子。”

天锡甚是厌恶他地为人,只略点了点头。并未答话。端卿见左右无人,遂道:“上次老板说过的那个上家,近来可曾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没有,那人行踪飘忽的很,我也不常见到。”吕掌柜一脸诚实。

天锡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这次吕掌柜听见了。偷偷拿眼瞅着他,不明白他是何意。

若茗来时已经想好了一篇话,此时便道:“原来他不曾来找过你,我还说从时间上算他该再来苏州了呢。 ”

吕掌柜吓了一跳,赶着问:“怎么叫该来了?你们已经找到那人了吗?”

“虽未找到,也有**不离十了。”端卿与若茗心意相通,接口道,“闻听他每隔两三个月便出来走动一遭。沿水而下。望亭、苏州、吴江、太仓等地都不曾漏下,更远的地方像松江等地这些也是去过的。我算着日子。如果不出什么错的话,下个月初就该到苏州了。”

吕掌柜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茗跟着道:“如果他来找吕老板,老板一定要通知我们,将他当场擒住才好。 ”

吕掌柜定了定神,勉强笑道:“谅他也没脸再来。我早跟他断了联络。不过他要是来的话,我一定通知你们。”

“这样最好。”若茗装作无心道,“多亏上次吕老板帮我们找到那么多头绪,我们查访起来才得心应手。附近几个州县都去了,现今已经十拿九稳,必是那人无疑。可惜他近来回无锡去了,拿贼拿赃,倒不好跟着上门,只能等他再出来时抓一个现行。”

吕掌柜越听越惊。他与那上家虽只是生意往来,然而确实也合作不少次,那人拿来的书不管是否来的正路,价钱便宜倒是真的,比如《喻世明言》,若茗他们做出极大让步也只是个六折,那人给地却是五折,其中利润差别就很可观了。若是那人被擒,从此岂不是断了财路?破财还在其次,上次信誓旦旦跟若茗说了没从那人手中拿过盗版书,可是只要那人落网,这些年的勾当岂不是全部曝光?

吕掌柜心如擂鼓,偏偏又不能露出来,只好咧着嘴假笑:“恭喜,恭喜,这会要是斩草除根,真是为天下的书坊出了口恶气啊!”

天锡越听越好笑,心说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刚还跟我拍着胸脯说又盗版书要卖,转眼就成打假的楷模了?忍不住说了句:“就怕人家一招供,许多人都要跟着倒霉。”

吕掌柜刷地白了脸,端卿忙分辩道:“别人如何不敢说,吕掌柜断不至于的。咱们早已将书换了过来,过了明路的事,一来我们替你说话,二来那人无凭无据,就算想攀扯你也攀扯不上的。你放心,这事如果闹出来,我们一定为你出头。”

若茗也道:“对呀,要不是吕掌柜上回说的那么详细,我们还容易找不到那人哪,怎么能恩将仇报?况且吕掌柜嫉恶如仇,断不会与那人一伙,肯定不会牵连到他老人家。”

吕掌柜心中暗暗叫苦。难道他们真是根据上回透露的那丁点线索找到的人?坏了,万一闹出来,被那人知道是我走漏地风声,必定头一个将我供出来,到时候轻则破财,重则坐牢,可怎么办才好?

若茗见他脸­色­越发难看,心知这把火已烧了**成,于是笑道:“对了,哥哥,是说那人四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脸儿,大眼睛,高颧骨,一部络腮胡,左耳边上一个大黑痣,铺子就在无锡城门附近对吧?是姓牛还是姓尤来者?”

吕掌柜上次并未将那人的长相说出去,如今听若茗说的半分不差,心里越发认定他们已经找到真凭实据,于是苦着脸答道:“姓牛,铺子在无锡城北门跟前。”

若茗心中一喜,暗道一声中我计也,又道:“对,我怎么忘了,太仓那边明明说了姓牛,铺子挺大,又说随身带着一方图章,每次货款交割完了就盖一个戳,拿一个银货两讫的收条。”

端卿知道若茗是顺口胡诌,但也编地不算全无影踪,因为上次吕掌柜透露过他曾见过那人地图章,况且生意来往写个收条也是平常事,赶忙帮腔道:“说起来那人也够胆大,竟敢公然留下图章,也好,倒让我们手里多了个铁证。”

吕掌柜疑惑道:“没有吧?姓牛的十分谨慎,他那个图章我只见过一次,那回我付了钱他货没带够,我逼着他留个凭条给我,他犹豫半天才拿出图章盖了个戳,后来就再没见过了,怎么到了太仓那么没算计起来?”

若茗忙道:“太仓那边跟他来往的久,更放心些吧,况且也没有每次都留图章,总共也就两回。”

他们一唱一和,说的活灵活现,不由吕掌柜不信,叹着气道:“都是我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如今可怎么好?虽然你们好心肠,把假书换成了真书,可是万一这事闹大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谁肯信我就买过这一回假书呢?这可怎么好呢?”

天锡心说你这老骗子,谁信你只买过一回?明明还盘算着继续进货呢!

若茗见他已经信了十分,越发要把这把“邪火”烧的旺旺的,忙道:“吕老板尽管放心,这种事一向是民不告官不究,即使他在官府面前胡说八道,拖你下水,我们只要不追究,官府才乐得少一桩事呢!”

端卿心内暗笑,也忙道:“对,况且这位余公子人情极广的,有他在,没有办不到的事。”

天锡斜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看着最稳重不过,原来一遇到生意上地事,满嘴里也胡说起来,果然应了那句话,叫做无商不­奸­!

试探Ⅲ

吕掌柜今日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一时又惶惑不安。早起时那个黄脸的外路客人,说好了要一百本书,吕掌柜私底下一算,五折进六折出,一本书稳赚一钱银子,一百本就是一两银,铺上一个月盈余无非十两左右,这桩生意一下就赚了十分之一,却不比日逐零打碎敲,一本两本往外兜售强得多?况且上回林家以真书换假书,中间差价也没要,那一笔也赚了几两银,粗粗一算,单只这部书就已赚够了小半月的利润,因此十分欢喜。

因为欢喜,所以未到时辰就想回家歇歇,谁知出门就碰见若茗她们,兴头上说要请客,没想到饭没吃上,倒先听说那神秘的朱老板被他们查到了踪迹,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姓朱的急了乱咬,把自己以往跟他进货的底子全抖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后来又听见若茗反反复复向自己保证不会追究,不觉又将心放回腔子里,想想也是,毕竟只卖过他们一部盗版书,还犯不着穷追猛打吧?以往虽然从姓牛的手里买过不少盗版,但都不是林家书坊出品,谁管谁牙疼腿痒呢!

他翻来覆去思虑其中厉害,越想越觉得即使朱老板和盘托出,林家也不至于全信,更不至于为此跟他纠缠。书已经全换过了,也说好了以后长期合作,大不了这回姓朱的来了不去兜搭他,破着不赚那外路客人的一两银子,还能有什么大事?

再说。林家书坊来的这两个少年男女,看着都是有身份地人,这回更带了位礼部侍郎的公子,人家官府里有人啊,这才叫硬挣靠山,做人哪能这么没眼­色­,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还是撇了姓朱的,跟林家合作更好。

想到这里,吕掌柜忙堆出一脸笑。道:“哎哟,你们这么说我就把心咽到肚子里去了!先别忙这些,时候不早了,走,我请你们吃饭!”

天锡哪里瞧得上他的饭?冷笑一声便想走,若茗却还有事等着追查,忙递个眼­色­止住他,笑向吕掌柜道:“也好,咱们边吃边谈。”

天锡只得跟着他们到一间铺子坐下。吕掌柜难得请客,口里说着“别客气。随便点”,却不等小二报完菜牌就忙捡平日吃过的、价钱便宜的菜蔬点了几样,满口道:“这几样都是这儿的拿手菜,容我放肆替你们叫了吧!”

天锡心内鄙夷的无以复加,见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豆腐、白菜,简直像寺院地斋饭,唯有一个卤猪肝沾点荤腥,索­性­叫了一壶龙井自斟自饮,根本不动筷子。 饶是如此,吕掌柜算了算价钱。仍是心疼的几乎吐血。

若茗因要与他周旋,顾不得计较桌上这些简陋的饭食,因道:“那姓牛的这次来,恐怕还会找你,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吕掌柜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跟他极少交易。极少!应该不会来的,你们放心忙你们的吧!”心里想,即便你们抓他,也不能在苏州抓呀,到时候难免拖我下水,洗不净的­干­系。

若茗又道:“我们也没什么忙的,要是不在这里等着,那就唯有从望亭一路查到无锡。就怕我们到了那里。姓牛的又出来了,白白扑个空。”

吕掌柜一心要他们离开苏州。忙道:“照我以前跟他来往的经验,他一般三个月出来一趟,别地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到苏州差不多都是初八、初九这几天,无锡距这里不远,我算着大概是月初他出门,月末将附近地方都跑够一遍,末了再回无锡吧。你们现在起身,刚好把他堵在家门口。”

若茗听他亲口说出初八日,正与天锡所言相符,心里更有把握,又道:“这倒也行,不过我们自己去恐怕不行,没有人证,他怎么肯认?不如吕老板同我们一起去,当场指证他,我看他怎么抵赖。”

吕掌柜吓了一跳,心说难道我还找着往老虎口里探头不成?忙道:“啊呀,铺子里都是我一个人在张罗,走不开呀,这样,等你们抓到他带回苏州,我一定在官府面前给你们作证。”

端卿忙道:“余公子是无锡人,那边有他照应,必定能将­奸­商绳之以法。只是人证这条委实有些麻烦,吕掌柜就随我们走一遭吧,你放心,这件官司肯定能打赢,我们也不会白耽误你的功夫,过后必定重谢。”

天锡摩挲着茶杯,心说,好你个叶端卿,今儿果真要拿我做幌子,可劲儿吓唬这个老东西不成?

吕掌柜哪里肯去,眼珠一转道:“太仓那边不是也有跟他打过交道的吗?况且又比我熟络的多,不如叫他去?我不是不想帮忙,委实走不开呀。”

“太仓那边都已说好了,肯定要去替我们作证的,不过姓牛的在各个州县都有买卖,单只太仓一处出头指证也不行,苏州这边总不能没人出头吧?”

吕掌柜抱定了两边都不得罪的念头,谁知道这官司谁输谁赢呢?一旦替他们出头,到时候想见风使舵都没了机会。忙道:“既然已经有人证,官府肯定不会不管,你放心,无锡我去不了,但你们来苏州告官的话,我肯定站出来作证。”

“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人不能去,写个状子啊证词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吧?再或者,”若茗狡黠地冲端卿挤挤眼,“你手里那个图章暂且借给我们,不也是个铁打地物证?”

端卿明知她没指望吕掌柜出来作证,却见她绕着这话题说了大半天,早猜到她另有所图,果然见她将话题带到那枚图章上,不由暗赞一声,留神细听吕掌柜如何应答。

吕掌柜呆了半天,苦着脸道:“这个,我回去找找,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没准儿已经扔了……”

“吕老板做事这么周详的人,肯定不会随便扔掉。”若茗笑嘻嘻道,“先回去找找吧,找不到你跟我们去无锡也是一样的,实在不成我们就到苏州报官,反正审案这事,总要在有牵连的几个地方都过一手的,也或者无锡官府将案子交到苏州或者昆山处置呢?”

吕掌听她话里的意思,自己竟然无法脱身,要是她真地来苏州打官司,自己岂不是非得见官?一横心道:“我比你们大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些,你们听我一句,既然余公子在无锡人情广,那就在无锡打官司吧,那姓牛地也是无锡人,何苦又折腾什么苏州哪?我回去替你们好好找找那个图章,说不定能找到,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有,还怕告不倒他?”

若茗等的就是这句,忙笑道:“好!待会儿就去找图章!”

端卿付了账,几人到铺中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吕掌柜不情不愿地捏这张纸条递了过来。若茗接过一看,一张欠书若­干­的字据,落款是一个鲜亮的长方图章,正中一只线条简约的凤凰,右下角一个小小的“牛”字,听了多日,总算看见庐山真面目,不由狂喜起来。

三人走出老远,天锡忽然唉了一声,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叶兄啊叶兄,我今日才算是认得你了!”

端卿一愣,忍不住道:“此话怎讲?”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谁知今天一见,说起谎来眼都不眨!瞧你把那老东西哄得那叫一个团团转!还拿我做幌子,亏你想得出,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若茗哧一声笑了:“知会你?你一直黑着脸坐在旁边不说话,要不是我们谈的热闹,吕老板早坐不住了!”

“还有你,林大小姐,”天锡笑道,“看起来一个娇弱女子,谁知道和叶兄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是圈套,端地是狡猾!”

端卿忍不住也笑了:“我猜你一直想说地是无­奸­不商吧?”

“对,正是这句!”天锡拍手道,“从今后我跟你们说话就要多留一个心眼啦!”

“早起你还说我们太老实,扮成那副模样去哄吕掌柜,一转眼你倒嫌我们狡猾了?”若茗笑道,“对待这种人,也只能使些旁门左道,不然怎么能套出实情呢?”

“说的也是!”天锡笑道,“我饿得不行,快去吃饭吧!那老东西真抠,瞧他请客都给人吃些什么,活该他被你们骗!”

三十三 骤雨Ⅰ

来时原想着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谁料连走两处竟都如此顺利,几人不免都有些飘然,一心想早些将此事结束,因而商议了马上起程去无锡。

与梦龙说时,梦龙惊诧道:“不过才来了两天,这么着急走?再多留些日子吧,等我把手头事情处理完跟你们一道起程。”

若茗此时满心欢喜,未加思索便道:“好容易有些眉目,我们赶着过去早些解决了,快则五六天,慢则十来天,早些弄完总是利索。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先去,回来时再与你会齐如何?”

梦龙犹豫道:“你们几个都是年轻人,不惯出门的,有我在诸事还有个照应,怎么好撒手不管呢?路上又不太平,还是等两三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

天锡最听不得这种话,忙道:“你这又瞧不起我了!我再年轻,难道连出去走两天都不行吗?有什么不太平,光天化日的还有谁打劫我们不成?我也出过十几趟门了,从没遇见过一遭这种事。”

“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小心些为妙,我总是不放心。”

端卿也觉得梦龙有些过于谨慎,笑道:“先生放心,我们一路留神,绝不随便兜揽闲事,再说路又不远,应该极妥当了。”

梦龙无奈,只得道:“好吧,那我在家等你们,早去早回。”

此言一出,先看见王氏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担心丈夫又要远行,在旁悬心听了多时,此时才算放下心来。

来时一路都是乘舟,天锡早已腻烦,况且走水路不免又要绕道,因此提议雇车走官道。端卿见行李不多,因此答应下来。托店家从车行雇了一辆车两匹马,收拾了行装,翌日一早便往望亭方向去了。

天锡二人骑着马在前引路。若茗和豆丁则高卷车帘,叽叽喳喳一路不休,看见什么都觉新鲜有趣,末了连端卿都说“像提着两只画眉一起走似的”。

中午在路边店随便吃了些,车夫随口说:“照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时辰能到望亭镇哩!”

众人听了,未免兴头起来,马不停蹄往前赶着,不想天公不作美,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开始时天锡还兴致勃勃纵马雨中,后来眼看越下越大,白衣已经透湿,几人瞅准一处破败地土地庙,一道烟奔去躲雨。

庙内一派凄凉破败气息,香火早已断了多时,香炉倒在供台前,内中的香灰结成一团,旁边是碎成两半的琉璃盏。就连供台上端坐的土地公土地婆也是鞋耷拉帽耷拉,全无半点尊神风范。

天锡笑道:“不想今日到要跟这俩倒运的神仙共处一室了。”

端卿早从包袱中取出雨布铺在地上。又垫了些衣服,请若茗坐了,自己站在门口守着,远远看见又有两人飞奔而至。

若茗也听见脚步声,奇道:“还有人跟咱们一起淋了雨不成?”

说话时人已奔至跟前,原来是两个少年。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赭红长衫,棕­色­官靴,腰悬长剑,星目剑眉,一种英姿勃发之气,令人见了­精­神为之一振;另一个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浅黄长衫,肤­色­白皙。疏淡眉毛。黑白分明的双眼,虽未说话。却总像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观之可亲。

年轻的一个见庙内坐了许多人,不由笑道:“原来遭了雨淋的不止我们两个啊。”语声清亮婉转,十分悦耳。

年纪大些地一个朗声答道:“如何,我早说过咱俩必不是最狼狈的。”

端卿见二人衣冠齐楚,言谈也十分有礼,便拱手道:“我们也是刚到,两位兄弟赶紧进来避一避吧。”

年轻的一个定睛瞧了瞧他,微微一笑:“好,那就不客气了。”又向同伴道:“二哥,这庙里脏得很,可有什么东西能铺一铺的?”

自打那两人进门,若茗便觉得年轻的那个十分眼熟,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黄衣少年瞟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这位姑娘,敢问你这雨布还有富余的吗?”

若茗慌忙站起道:“两位若是累了,不妨你们先坐会儿,我到车上坐着是一样的。”

黄衣少年笑了笑,道:“姑娘真是大方。”

端卿忙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说着又掏出一块来,双手奉与那少年,少年又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多谢。”

那红衣少年始终未曾说话,直到黄衣少年将雨布铺好招呼他时,才道:“三弟,你拿了人家东西,一句多谢就够了吗?连姓名也不问一声,真是失礼的很。”

黄衣少年笑道:“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说着向端卿一拱手,道:“多承好意相助,在下松江府娄云鹤,未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端卿慌忙回礼道:“在下昆山叶端卿,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娄鹤龄笑道:“原来是叶兄,失敬失敬。”回头又向红衣少年道,“二哥,你呢,要不要我代为致意?”

“我自己难道不会说?”红衣少年淡淡道,“在下乌程凌蒙初,幸会。”

天锡眼睛一亮,抢先道:“你就是凌蒙初?久仰久仰!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不想竟有缘在此相会!”

端卿也深感意外。凌蒙初在江浙一带地文名虽不如冯梦龙那么大,然而说起来青年一辈的才俊,他也是常被提及的一个。据说他十二岁入学,十五岁拔贡,此后虽然仕途困顿,然而名声却一天大似一天,颇有与冯梦龙齐名的架势。更值得一提的是,江浙一带喜听南曲、传奇,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心扑在杂剧写作上,年纪轻轻便做了《虬髯翁》、《颠倒姻缘》两部出名的杂剧,一时名声大噪。 只是他家乡距此甚远,怎会在这破庙里遇见他呢?

凌蒙初见两人都认得自己,微微一笑,道:“不想贱名有幸被二位所知。敢问这位公子是?”

天锡忙道:“我叫余天锡,是无锡人,今日既然有幸在此相遇,这样,如果二位没有要紧的事,兄弟便想邀二位到我家乡游玩几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云鹤笑道:“二哥,这位余兄真是热情好客,你说呢?”

“算了,咱们不是还有要紧事吗?既然已经相识,以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也不迟。”

天锡大失所望,仍不甘心,便道:“此地距无锡极近,来回不过一两天功夫,二位即便去盘桓几天,想来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吧?我一片拳拳之心,只盼凌兄能够应允。”

凌蒙初忙道:“多谢余公子一片好意,只是我们实实有事在身,容后再去拜访吧。娄云鹤笑吟吟道:“离无锡委实不远,其实去几天也无妨。”

天锡大喜,正要趁他的话头继续劝说,忽听他话锋一转,向着若茗一点头,问道:“既已互通了姓名,为何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端卿见他两次主动提起若茗,未免有些不自在,然而见他一派英气,不像是轻薄之徒,于是代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乡,林小姐,闺名不便外传。”

娄云鹤呵呵笑起来:“哦,果然,女儿家的名字的确不能随便向外人提起。”又环顾四周,道,“这一下雨,屋里­阴­冷潮湿地,林小姐受得住吗?二哥,要不我们去附近寻些柴,生堆火暂时挡挡寒气?咱们这些大男人还好,林小姐娇怯怯的,又淋了雨,怎么经得住呢?”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暗叫一声糟糕,怎么忘了这事!若茗来时虽然坐车,但是风吹雨走,许多从窗口飘了进来,她肩头衣服也浅浅湿了一片,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好?

凌蒙初四下看了看,道:“这么大雨,纵然找到柴火也很难点着。我刚瞧见庙后头有间暗房,我去瞧瞧,没准儿能找到些­干­柴。”

端卿忙道:“凌兄且住,还是我去吧。”

凌蒙初道:“有什么要紧,你们读书人不惯做这些,还是我去吧。”抬腿就走。

端卿只得罢了,从包袱中取出一件稍厚的长衫,正要递与若茗披着,早见天锡脱下外衫撂了过去,道:“你先穿着,我再找找有没有厚点的。”

若茗还未说话,豆丁咯咯笑了起来:“余公子,你这衣服都湿透了,怎么穿?”

天锡这才想起来,笑道:“我真是淋糊涂了,”忙又找出一件递过去,“喏,你穿这个吧。”

若茗含笑接过,轻声道:“多谢。”

端卿呆了一下,慢慢将包袱收好。

娄云鹤以手托腮,笑盈盈看着。

骤雨Ⅱ

凌蒙初去了不多时,果然带回来一小捆­干­柴,道:“不知多少年前的物事了,抖了我一身灰。”边说边拢起柴堆,点着了火。

这垛柴年深日久,早已朽的透了,虽然点着,却总无多少火焰,只微有暖意罢了。几个男子推让着让若茗临火取暖,若茗便将天锡那件湿衣拿着烘烤,展眼望见端卿的衣服也有水迹,忙道:“豆丁,你去服侍端卿哥哥把湿衣服也换下来烤一烤。”豆丁应声而起,端卿不好意思,到底自己去背人处换了,递与豆丁。

火渐渐旺起来,几人身上慢慢都有了暖意,凌、娄二人未将湿衣换下,不多时就看见淡淡的雾气从身上腾起,娄云鹤笑道:“湿衣向火,居然能造出腾云驾雾的感觉,倒让我飘飘欲仙起来。 ”

说的众人都笑了,天锡借机问道:“二位一在乌程一在松江,怎么又凑到一处来苏州了呢?”

凌蒙初看了看娄云鹤,思忖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去常州访一个人。”

“可以问问是什么人吗?”

凌蒙初又看了看娄云鹤,却不答言,娄云鹤沉吟半日方道:“也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我们听说汤文若先生近日要到常州去,我素来仰慕文若先生,只恨无缘一见,所以这次便攀扯上二哥陪我一同前去,希望能见到老先生一面。”

若茗眼睛一亮,即刻想起先前所说的刊印《牡丹亭》一事,忍不住问道:“汤老先生几时到常州?”

娄云鹤瞟了她一眼。道:“我也不清楚,道听途说,只知道他是应朋友之约到那边游玩,顺带讲学,具体什么日子,却说不上来。”

“那你们计划什么时候赶到呢?”

娄云鹤笑了笑:“总是越早越好。我们动身早,路上边走边玩,最多再有七八天也该到了,然后就守株待兔。静等他老人家现身。”

端卿猜到若茗的打算,低声道:“如果咱们一切顺利地话,再有**天也能完事,到时候你想去,我就陪你再走一趟。”

天锡兴冲冲道:“真是太好了,再想不到能在家见到汤老先生!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凌兄、娄弟,你们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吧?其实根本没问题,不过一两天内就能赶到无锡,到时候在我家盘桓几天。领略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然后我们再一道去常州,岂不是更好?”

娄云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柴堆噼里啪啦响了几声,映着忽红忽黄的火焰,若茗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姓娄的男子十分眼熟,只是不知在何处见过?娄云鹤觉察到她偷眼打量自己,冲她微微一笑,若茗慌忙低了头。 天锡等了半天不见他们答话,忍不住又道:“怎么不吭声?究竟我说的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呢?”

凌蒙初又看了娄云鹤一眼。道:“算了,多承你一片美意,只是我们兄弟还有些私事要办,还是在常州会齐吧。”

端卿瞧他的模样,竟是看娄云鹤的意思行事,忍不住多看了娄云鹤几眼。顿时也觉得眼熟起来。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地。

天锡一团高兴,谁想屡屡被拂,闷闷不乐地拨弄着灰烬,一言不发起来。

一时间庙内气氛尴尬异常,端卿看不过,勉强寻了个话题道:“二位家乡不在一处,敢是结拜的异姓兄弟?真是难得。 ”

娄云鹤对这个话题比较有兴致,笑道:“这也叫缘分。二哥。我是在苏州头一回见到你吧?说来也巧,一两句话就能如此投机。于是结拜了兄弟。”

凌蒙初淡淡道:“缘分都是天定,即便不是那次巧遇,如果有了做兄弟的缘分,早晚还是要碰在一处的。”

天锡闷闷道:“你们就好了,一见面就言语投机,结成了兄弟,为何咱们相见却如此不顺,连着邀你们几次都不肯赏光?”

娄云鹤笑道:“余兄真是执着。这样,你把地址告诉我们,我们到了无锡一定登门拜访,如何?”“好呀,”一句话说的天锡又欢喜起来,“早些答应了不就完了?害我白闷了半天。 ”又道,“可惜冯兄不在,不然介绍他和你们认识,肯定高兴。”

“哪个冯兄?”

“吴下三冯之一,长洲冯梦龙啊!我们才与他在苏州分手,可惜没有早些遇见你们,我想你们肯定谈得来的。”

凌蒙初听见这个名字,脸­色­微微一变,并未搭茬,娄云鹤道:“哦,此人我多次听人说起过,极是有才学,是不是最近出了一部话本叫做《喻世明言》的?”

“哎呀,你也知道这个?”天锡兴高采烈道,“实跟你们说吧,冯兄这部书,正是眼前这位叶兄和林小姐两家联手刊刻的呢!”

凌蒙初闻言飞快地瞟了二人一眼,朗声道:“原来二位是书坊行里的,失敬了!《喻世明言》现在哪些地方发售?我一直无缘瞧上一瞧。 ”

若茗见他两个都听过自己书坊出的书,心内十分欣慰,忙起身取出一本,双手捧着递给凌蒙初,道:“我随身带着一本,凌兄若不嫌弃,就赠给你吧!”

凌蒙初连声道谢,顾不得客套,就着火光立刻翻看起来,但见他翻页速度极快,不多会儿功夫就已经看了小半本,面上表情­阴­晴不定。

娄云鹤笑嘻嘻道:“林姑娘,为何给我二哥却不给我?佛法说众生平等,你且给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若茗脸上一红,轻声道:“我只带了这一本……”

端卿忙道:“我也带地有,我的给你吧。”慌忙取出来递给他。

之后两人都埋首书间不再说话,又过了顿饭功夫,凌蒙初轻叹一口气,慢慢合上:“果然是好书。”话虽如此说,表情却极为复杂,又像是羡慕,又像是欢喜,又像是不甘。

娄云鹤闻声抬头,道:“的确不错,二哥,我早说咱们在苏州时应当去会会冯先生。”

凌蒙初笑了笑,重又翻开:“内中我最喜欢恰好是一头一尾,《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和《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一则风流缠绵,一则豪气­干­云,非胸中有大丘壑者断不能为此。”

若茗笑道:“先生最得意的也是《珍珠衫》一篇呢。这书共有三部,现今第二部正在我家雕版,第三部拟了回目还未动笔,如果凌兄喜欢,等第二部出来我一定遣人送给你们。”

凌蒙初道:“那倒不必,这样好书,不久定会传播四海,我在别处应该也能买到。”

娄云鹤翻到最后一卷,粗粗看了几眼,道:“二哥,你偏是喜欢这种先做凄苦之音,后又沉冤昭雪的文章。”

凌蒙初笑了笑道:“也不尽然。我是赞赏沈青霞的铮铮傲骨,庆幸沈小霞有闻淑女这样的贤妻,并且文中权臣误国这段,也让我想起时下朝廷积弊,未免发些感慨。”

天锡忙道:“如今太子登基,重新起用东林党人,正是百废待兴,大­干­一场的好时候,凌兄不必感慨,以兄台的高才,必定是朝廷的栋梁!”

凌蒙初苦笑道:“未必吧。”

娄云鹤像是不愿他提起此事,忙道:“二哥,你既赞赏这书,不如就请叶兄他们代为引荐,见见冯梦龙可好?”

“再说吧。”凌蒙初合上书,低声道,“有此珠玉在前,我真是踌躇起来,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端卿听见这话,不由疑惑起来,难道他也要写书吗?欲待细问,又因是初相识,不好多说,只得暂且记下。

那一小垛­干­柴看看就要烧光,忽听檐下地车夫叫道:“几位老爷,雨停了,要不要走啊?”

几人忙起身到门口看了看,果然雨已经全停,只是地上都是泥泞,看来十分难走。凌蒙初道:“三弟,咱们又不着急,还是再等一会儿,地上­干­透些再走不迟。”

天锡道:“前面就是望亭镇了,咱们紧着赶一阵子路,到镇上休息却不是更好?这样吧,反正也不远,我们两个人共骑一匹马,凑活着先走吧。”

端卿也觉此地甚为荒凉,生恐到夜里衣食全无,苦了若茗,也道:“此处太过荒凉,还是早些走,赶到镇上投个客栈比较稳妥。”

凌蒙初笑道:“你们先走吧,我们两个不妨事,出门出的惯了,多大的雨没淋过?况且我们步行,一起走难免拖累你们,林小姐刚受了凉,你们还是带她先去镇上歇着吧,免得生起病来,不是闹着玩的。”

娄云鹤也道:“对,我们都是积年的旅人了,这点雨还对付得了,随身也有­干­粮,饿不着。你们先走吧,我们等地上­干­透了再说。”

几人又推让一番,到底若茗几个还是先走了,临行时依依惜别,天锡更是将住址说了无数遍,生怕凌蒙初记不住,走出老远还在喊着:“凌兄一定要去呀,我在家等你!”

骤雨Ⅲ

几人走出老远,若茗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娄云鹤好生眼熟,只是死活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端卿也道:“对,我也觉得眼熟的很,奇怪,他是松江府人氏,咱们怎么会见过呢?”

天锡笑道:“可能他长得比较讨喜,使人心生好感,不由自主觉得曾经见过吧?”

若茗虽觉这个解释说不过去,然而再想不出其他可能,只得罢了。

道路泥泞,马匹行走缓慢,半个时辰也只走了一点路。车夫抬头看天,唉声道:“我还说一会儿就到镇上了,怎么这么慢!可别天黑前赶不到,那才是饥荒哪!”

天锡闻言,当先便担心起凌氏兄弟来,皱眉道:“连咱们骑马的还不一定赶得及,他两个走路的可怎么好?难道今天就在那个又脏又破的土地庙过夜?”

端卿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回去接他们?”

车夫哈哈大笑起来:“罢了哟老爷们!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再回去一耽搁就更别提了!我看那两位公子爷像是走惯路的,­干­粮和水都随身带着,不碍事,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又走了一阵子,忽然风卷云来,豆大的雨点倏忽砸了下来,更兼响起了炸雷,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大有狂风暴雨的架势,豆丁早捂着耳朵闭眼尖叫起来,若茗虽然大胆,也觉心惊胆战。紧闭了双眼不敢向外瞧。

骑马的两个一眨眼就浑身透视,车夫扯着嗓子喊道:“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天锡犹自玩笑道:“可惜没听凌兄的话再多等一会儿,瞧今天这雨全便宜咱们了。”话音未落,一个炸雷当头砸下来,胯下白马惊得一个橛子跳起来,疯一般向着岔道窜了出去。

端卿吓了一大跳,放声喊道:“天锡,天锡,你快扯缰绳!”

远远听见天锡断断续续地声音:“扯不住……这边……唉哟!”

车夫下死劲拽住若茗的马车。喊道:“不中用,那马受惊了,你们那点力气怎么拽得住它!咱们赶紧跟上去,别让老爷摔着了!”

端卿忙拽过马头,向着岔道方向奔了过去,车夫赶着马车,随后紧紧跟着,走出去一里地,才见天锡靠着一棵树站着,半边身子都是泥泞|Qī-shu-ωang|。手里兀自紧紧攥着缰绳。

若茗心里挂念,顾不得大雨,探身出来高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天锡抬头一笑:“这畜生摔了我一跤,还好我手快,抓住道边这棵树,没狠摔着,只是衣服全肮脏了。”

若茗急道:“你快上车来歇着吧!”

天锡道:“你看我这衣服脏的,怎么上车呢?反正也一身泥水,算了,就这样吧。”又道。“我刚看见这边的树林里似乎露出一溜儿屋檐,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家。”

端卿尽力远眺了一会儿,喜道:“果然有屋檐,必定是人家,我们快点过去吧!”

林中小路十分崎岖,况且又下着大雨。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多时。好几次车轮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两个男人只得下马帮着车夫推车,不多时都滚的泥人一般,情形十分狼狈之极。

走了许久,总算见到一带破旧粉墙,冲东两扇大门,门上油漆早已剥落,如今被雨淋得深一处浅一处。望去倒像生了一脸麻子。

端卿心下凉了半截。如此破败的地方,弄不好早就没了人烟。 然而雷声愈来愈急。此时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叩门,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天锡也相帮着叫了多时,才听见内里瓮声瓮气问道:“是谁?”

端卿一听里面有人,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我们是路过的客人,可否进来避避雨?”

里头半天不回话,天锡正等得不耐烦,忽然门闩哗啦啦响了一阵子,一个火工道士探出头来,瞪着眼睛将众人挨个打量一番,最后才说:“师父叫你们进去。”

端卿见是个道人,楞了一下,迟疑问道:“此处难道是处宝刹?”道人胡乱点头道:“什么宝刹不宝刹的,荒郊野地几间破庙,我们师父暂且住着,等化缘攒齐了银子就搬走。”

天锡淋雨淋得难受之极,忙道:“先进去再说,出家人的地方更好,­干­净,又且安静省事。”

门小车大,车夫引了半天进不去,只得将车贴着屋檐停住,若茗扶着豆丁下了车,端卿忙取出油布伞替她们挡着,前头道人引路,先到后院将几匹马拴好,这才领着到前头一间稍稍齐整地屋子跟前,敲门喊道:“师父,过路的客人来拜见你。”

端卿以为能受得住这种偏僻地方寂寞的,大约总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做好了谦逊见礼的准备,哪知道一抬头,迎面先见着一尊泥胎半露的弥勒佛,跟前一张靠背椅,坐着一个青脸的和尚,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生的浓眉圆目阔口,腮下铁青胡茬,头上虽有戒疤,头发却已长出一寸有余,怎么也不像出家人的模样。

此时欲待出去,瓢泼大雨中又无处可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师父,过路人遇着大雨,暂借贵宝刹避一避。”

“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青脸和尚目光炯炯将众人打量一番,指着若茗道:“只是这两位女施主不太方便,我们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怎么住?”若茗吃了一惊,心说这和尚说话好生无礼!只得低下头,听见天锡道:“男人女人都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有什么区别?师父读了多年经卷,难道连这点也未看透吗?”

青脸和尚皱着眉头,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半天又道:“算了,你们都进来了,我也不能把你们撵走,就凑活避一避吧。这两位女施主不要随便出去走动。”

豆丁见他口口声声都是若茗和自己,不免有些气不过,狠狠瞪了他一眼,青脸和尚回敬一瞪,目光凌厉,吓得豆丁也低了头。

端卿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们暂避一时,雨停就走。未敢请教大师法号?”

“我叫静玄。”青脸和尚道,“你们避一避可以,不过我这儿统共就三四间房子,我还有用,先借给你们一间吧。”

道人在旁笑道:“我看这雨到夜里也停不了,师父,廊子底下那两间屋子不是空着吗,先让他们去熬一夜算了。”

静玄生硬答道:“你看行就带他们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庙小人多嚼用大,不比那些富和尚,你们在这儿吃地用的,走的时候都得付账。”

天锡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然道:“付账就付账,我们也不差这点!”说着从袖中摸出二两重一块银子撂在供桌上,道,“两间屋的租钱,够了吧?”

静玄赶忙捡起来揣进怀里,点头道:“再说吧。”

道人笑嘻嘻引着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紧挨着两间小屋,都是破旧不堪,似乎多年未曾住人的样子。道人挨个将门打开,笑道:“就是这里了,你们歇着去吧。”

天锡迈步进去,一股多年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倒退出来,捂着鼻子道:“这屋子多少年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

道人笑道:“总有十来年了吧,这不是下雨吗,你还能去哪儿?有片瓦遮着不淋雨就行了,要不我给你们拢个火盆暖暖?”

天锡忙道:“快去,快去!”

道人一边说走,一边却又笑嘻嘻地不肯迈步,天锡正要催促,忽然想起来,只得又摸出一块银子递过去,道人这才一道烟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苦笑道:“这算什么事?怎么出家人如此贪婪!”

若茗环顾四周,方寸大小的屋里唯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亦且全堆着厚厚的灰尘。欲待打扫,又没有趁手地工具,只得等着那火工道人,幸好没有多久,道人端着火盆兴头头进来道:“只剩一个火盆了,炭也没了,我从灶下弄了点没烧尽的柴端,凑活先用吧。”

果然见火盆里都是半黑半红的粗柴段,烧着后浓烟滚滚,屋里顿时烟熏火燎起来。此时无法,只得忍着烟气,吩咐道人找熏笼和扫帚抹布等物,道人眨着眼笑道:“熏笼没有,你们把椅子拽近些晾上衣服不就完了嘛!扫帚我这就去拿。”

再来时又给了一把扫帚,一小块抹布,若茗皱着眉接过,此时顾不得肮脏,拿手帕蒙了口鼻,将就把屋里略收拾一下,抹­干­净了桌椅,这才围着火盆坐下,此时烟气越发浓重,几人不约而同咳嗽起来,天锡边咳边道:“出门这么多次,要数这回最为狼狈,唉,早知道还是走水路了,虽然绕的远些,却不比这里强上十倍!”

三十四 僧寮Ⅰ

夜已将深,外面兀自噼里啪啦下个没完,几人早已饿了,左右等不着道人来送饭,出门看时,院子虽小,却是七拐八拐,实不知道先前是从何处过来的,只得又退回来苦等。

天锡二人虽已将裹满泥的脏衣换下,另取了新衣穿着,然而屋外大雨,屋内潮湿­阴­冷,炭火又半明半暗,几个人都觉得凉气自脚心不断涌上,况连口热水也没见着,只得多加衣服,强打­精­神继续等着。

又过了几刻钟,天锡耐不住,拽出雨伞道:“我去找找,没饭吃也就罢了,总不能连水也不给一口吧!”

端卿欲待跟着,又不放心两个女子,只好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小心些,记住路别走迷了。”

天锡出去不久,便听见道人笑嘻嘻的声音在门外道:“你们忒也心急了,再稍等会儿。”

随着话音道人提着一壶水当先进来,“当”一声撂在桌上,道:“我们师父给你们送茶喝了。”

天锡跟着进来,埋怨道:“这么大半天功夫一口水也没有,又不知道路怎么走,在这儿忍饥挨饿大半天了!”

道人笑道:“别说你们,就连我们自己也常常半饥半饱的,您老没瞧见这块儿多荒凉么!就等着早点凑齐了银子好换地儿

若茗忙取出­干­净手帕,挨个将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抹­干­净了倒满水,正要递给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满碗的碎茶叶末子上下翻腾不定,况且茶­色­黄中带黑,闻着也是一股刺鼻地味道,并无一丁点茶香,不觉楞了一下,半日才道:“这茶不太好,你们要喝吗?实在不行再换壶白水?”

“阿弥陀佛,这茶不好,还有什么好的哪?”道人嘟囔着端起一碗。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这可是庙里头最后一点茶叶啦,我都没舍得喝,算了,你们不要我就拿回去,再给你们换白水好了。”

端卿过来看了看,苦笑道:“罢了,出门在外没法讲究,将就喝吧,渴了大半日了。”

天锡也凑过来看。摇头道:“委实喝不得,不晓得多少年前的碎末子了,别喝出毛病才好。你给我们再烧壶白水吧,饭也快点。”说着又摸出一块银子银子递给了道人。

道人眉开眼笑:“行,我这就去烧,饭已经做上了,不多久就得。老爷,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您几位这么有钱,又有缘进了这个门。要不您发发善心给点布施帮我们早点换个地方,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

天锡此时只想早些打发他去做饭,胡乱答道:“都行,等走时给你们十两银子的布施好了。”

道人乐滋滋出了门,车夫端了一碗茶大口喝光,笑道:“要我说这茶也就凑活了。我们平常在家喝的也就这味儿。”又向天锡道。“老爷,小人说句不好听的,您老别计较。要我说出门在外,轻易别露白,这年头道上不太平,那起子小人看见你钱多,不定起什么坏心哪!”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也道:“这位老哥说的是。不该让人知道我们随身带着不少银子才是。”

天锡大咧咧道:“怕什么。光天化日,难道敢公然打劫不成?”

“哎哟。您老可别这么说,我兄弟上个月也是有人雇他赶车去芜湖,才走了三天就被劫了,银子一分没留下,差点连命都没了!”车夫嚷道。

“这里是庙宇,应该不会吧?”天锡被他说的也嘀咕起来,又不甘心服软,“就算他来,咱们这么多人也不怕,再说我也略学过些防身地手段,不见得就输给了他。”

“还是小心为上。”端卿沉吟道,“咱们这些人总要在一处,别单独行动才好。”

又过了一会儿,道人果然换了一壶白水进来,又向车夫道:“把式,那几匹马在后槽上踢腾起来了,师父叫你去看看。”

车夫忙道:“别是脾气不投掐架了吧?我去看看!”慌慌张张跟着出去,半日犹不见回来。

几人正等得不耐烦,道人又来了,这回端着一盆稀粥,一碟咸菜头,几个粗面饼子,笑道:“就这点子东西,你们别嫌,填饱肚子再说吧。”

此时无奈,只得将就吃了,道人将碗筷撤下,又端了一铁锨柴炭往火盆里添上,笑道:“隔壁屋也收拾好了,你们男人去住还是两个女施主过去?”

端卿见这屋里已经微有暖意,况且火盆也在这儿,便道:“我们男人过去,只是你这里连床都没有,怎么住?”

“待会儿给你抬一张。”道人道,“你们那个车把式弄完马直接到厨房吃饭烤火去了,说是晚会儿再回来。”

道人走后,几人向火取暖,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越发无聊起来,若茗想想道:“哥哥,书童回去捎信,怎么这么久还没赶上来?”

端卿道:“我也在琢磨,按理说咱们在苏州时他就应当带信回来了。如今这一岔,还不知他怎么找咱们。”

天锡道:“不妨事,他走时你不是告诉过他冯兄的地址吗?他到苏州肯定先去冯家,然后冯兄再引他到无锡我家里不就行了?”

若茗道:“咱们那封信原说是一切顺利,谁想在苏州又出了这么多事,爹爹他们知道了又该焦心了。”

天锡安慰道:“你别着急,如今也不算不顺利,等咱们到无锡把一切都查清楚了,该打官司就打,咱们也不是怕见官的,也不是不占理的,要是你怕伯父他们不知情,明天我打发我的书童先去昆山给你家捎个信。”

若茗忙道:“这倒不用,等到了无锡,一切有些眉目了再跟家里说也不迟。”

正说着忽觉有人轻扯自己衣角,低头看时却是豆丁,涨红了脸,眼巴巴冲着自己眨眼,正要问时,见她使劲朝端卿两个那边摇头,又指了指肚子,摆出一副苦瓜脸来。若茗猛然反应过来,悄声问道:“如厕?”

豆丁忙不失迭点头,又偷偷窥看那两个男人是否注意。若茗忍不住笑了。原来豆丁进门时就想小解,因一直下着大雨出不了门,又不好意思开口,况且也没见附近有东厕,因此憋了半天,直到憋不住了,不得已才拉扯若茗。

若茗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好说:“屋里烟气太重,我们出去透透气。”带着豆丁便要出门。

天锡未曾明白,忙道:“外头下着雨呢,天又黑了,我跟那你们一起去。”

端卿抬眼瞧见若茗两个都红了脸,心里猜到了**分,忙扯住天锡,笑道:“人家女孩子家到门口散散闷,咱们去掺合什么呢,你还是陪着我吧。”

天锡还在疑惑,若茗两个早出了门,此时雨差不多已经停住,于是转向屋后,寻了一片草丛,豆丁伞也不带便冲了进去,半天方才出来,吐气道:“憋死我了,出门在外真是不方便。”

“那你还上赶着要来?”

“人家不是不知道吗?早知道受这罪,就让绣元那丫头来好了。”

两人说笑着转出来,刚踏上廊子,若茗猛低头看见绣鞋沾满湿泥,蹙眉道:“该死,好好一双鞋又毁了,别把屋里带进去一地泥土才好。”说着便在台阶上刮泥,豆丁怕她摔倒,忙从旁搀住。

正在此时,忽听屋里啪一声响,似乎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若茗吓了一跳,跟着听见天锡厉声道:“天底下有你这等化缘的吗?我看你明明就是讹诈!”

跟着听见静玄的声音道:“什么讹诈不讹诈的,我劝施主还是留些口德的好!你既然有钱,不拿来做好事,白白放着有什么用!”

天锡怒意更盛:“亏你还是出家人,你这样跟明火执仗地强盗有什么差别!”

跟着听见火工道人笑嘻嘻说:“公子爷这话就不对了,强盗哪有这么客气的,你一进门就把你抢光了!哪像我们又是送茶又是添饭,还给你拢火烤。进我们来就是缘法,公子爷既然答应了给布施,那就利利索索给了,咱都不废话,你说是不?”

又听见端卿道:“有话好商量,我们既然说了给布施,肯定是要给的,你们这时候强逼着要,可有什么意思呢?我们都是穷书生,出门并没带多少银两,尽力都给你们好了,何苦以刀枪相胁呢?”

若茗越听越惊,暗道一声不好,住进贼庙了!

僧寮Ⅱ

此时顾不得别的,一扯豆丁,蹑手蹑脚走下廊子,转到屋后,低声道:“大事不好,这里恐怕是贼窝。”

豆丁吓得白了脸,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们怎么办?”

若茗从未遇过这种事,一时只觉心如擂鼓,拼命静下心一想,打从进门到现在,只看见火工道人和静玄两个,如果他们只有两个人的话,这边端卿两个,再加上书童和车夫,倒有四个男人,未必打不过他们吧?只是四人中倒有两个书生一个小童,唯有车夫强壮些,偏又不知去向,别是被他们摆布了吧?

此时额上冷汗直冒,两条腿便如不听使唤一般,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听见豆丁哭道:“哎呀,不是要杀人吧?”

若茗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斥道:“别哭,给人听见了还活不活!”

一声呵斥出去,自己却也平静了不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咱们是女流,帮不上忙只能添乱,要是给他们抓了去,哥哥他们束手束脚,更加没法子周旋了。这样,你尽力往外跑,他们都在屋里对付哥哥他们,前面门上只怕空着,你要是出去了,就沿着来路回去,喊人来救,我去厨房找车把式,有他在恐怕还强些。”

豆丁一边掉眼泪一边胡乱点头,却始终不肯挪开步子,若茗急了,猛地推她一把道:“你快走呀!”豆丁低低哭道:“我舍不得小姐,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候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快走!只管跑别回头,谅他们也不敢杀人放火!”若茗口中如此说,心里却也凉了半截,荒村野地,豆丁跑不跑得出去两说,找不找得到人又是两说,况且静玄那凶狠的模样,未必不敢杀人……

只是一瞥间豆丁煞白的脸,顿时明白自己不能露怯。忙道:“快走!我去找车把式,他走惯路这种事见地多了,有他在肯定没事,你尽量跑远些,带人过来接应!”说着又下死力气推了她一把。

豆丁这才回过神,当先把外裙扯下,穿着撒花青缎裤,下死劲往远处一个小门跑,幸好她在家也帮着­干­活,手脚倒是伶俐。一闪眼就出了那道门。

若茗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绕开端卿那两间屋,向另一个门走去,走了多时又见一个未曾到过的小院,屋里点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光头道:“师父他们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又一人笑道:“他们统共几个书生,有屁用!准保得乖乖把银子交出来,没准儿还能留个全尸。”

若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慌忙扶住墙,又听见先前那人说:“别瞎说,咱师父老久没杀人了,他肯给钱就行。”另一人道:“没杀也没放呀!先前那个不还在地窖里押着嘛!你也不想想,把他们放出去了,万一带了官兵来。咱们还活的成吗?”

若茗心内咯噔一下。怎么,这里还关着别人?难道是车夫?

先一人又笑说:“听说这回还有俩娇滴滴的小妞?师父有艳福啦,不正缺一个主持夫人吗,一下子给送来了俩!”

若茗心慌意乱,忙蹲着身子从窗下穿过,沿着甬路出去,又是一间小屋,门上烟熏火燎。看着倒像是厨房。

若茗四下瞧瞧没人。闪身进去,屋里空荡荡的。车夫并不在内。

只得出来又走,提心吊胆转出院子,四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此时惶恐无助,直要掉下泪来,原想就近处找一个藏身之地,或者能避过一劫,又想到豆丁不知有没有逃出去,端卿两个不知有没有危险,要是不能找到车夫帮忙将这帮恶僧抓住,即便自己逃过一时,难道还能Сhā翅飞出去不成?但是对方有五六个人,即使找到车夫,能不能顺利脱身呢?

心如油煎,只恨一时糊涂,居然闯到这个鬼地方。又呆了一会儿,想到豆丁或者能逃出去报信,车夫或者能想到主意摆脱困境,于是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摸索前行。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忽然听见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草丛中翻腾。若茗心里一凉:难道豆丁没跑出去,也藏在这里?

此时不敢呼喊,只能小心翼翼凑过去,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牲口气息,原来是马棚。若茗松一口气,正要走时,忽然模糊听见一个粗重的呼吸,倒像是人在喘气,定睛看了许久,才发现一个灰白地衣角闪在马槽后面,探头看时,居然是车夫,被人捆翻了,整个儿嵌在马槽里。

若茗慌忙摸过去,轻声道:“师傅,你没事吧?”

影影绰绰看见车夫点头,若茗见他活着,松一口气,慌忙帮他解开绳索,车夫一骨碌坐起来,压低声音道:“小姐,大事不好呀,这庙里五六个恶和尚,都是要钱要命的,赶紧逃吧!”

若茗原指望他能出些主意,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也慌了,忙道:“我两个同伴还在他们手里,不能就这么丢下了。”

“唉,这时候哪儿顾得上那么多!咱们先出去叫人,跑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若茗略一思忖,也知只能如此,自己留下非但不能救人,多半还是累赘,于是道:“那咱们先走。”

车夫忙将所有牲口的缰绳都解开来,马匹受惊,不觉闹腾起来,车夫慌忙取嚼子塞上,低声道:“往东走一拐就是大门,出了门咱一人骑一匹马使劲跑,剩下的都撒喽,他们没有脚力,肯定追不上。”

若茗为难道:“我不会骑马……”

车夫愣一下,只得道:“那我带着你吧。”

两人牵着四五匹马,跌跌撞撞往大门处摸去。若茗此前从未与牲口如此接近,如今扯着缰绳,听见马匹沉重的喘息,偏那两匹马又极有力气,拽的她歪歪斜斜只往前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忧虑。

看看到了大门,忽听身后一片声喊了起来:“那女的在前头!”

原来静玄逼问天锡两个多时,猛然发现两个女子不在屋里,问时端卿支吾说去东厕了,静玄见是两个女人,并没放在心上,谁知左等右等仍不见回来,心知生变,慌忙出去看时,见一串泥脚印转到屋后去了,静玄立刻想到两个女人已经溜了,于是喊起众弟子,一处处搜了过来。

车夫慌忙将门闩打开,叫道:“小姐,赶紧上马!”同时松开缰绳,挨个将几匹马ρi股狠踹了一脚,马匹呼啦一声跑开了。

若茗忙将手里缰绳递过,车夫翻身上马,伸手拽她,此时心慌意乱,两腿发软,怎么也上不去,车夫急道:“你快点!马上就来了!”

若茗见此情形,索­性­将心一横道:“师傅先走!我不会骑马,跟着你是累赘,万一你被抓住,就全完了!”跟着将另一匹马撒开,依样拍上一掌撵了出去,车夫见已情急,只得两腿一夹障泥,呼啦啦跑了出去。

看看火光将近,若茗深吸一口气,重又将门关上,叫了声:“我在这儿!”撒腿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身后一拨人吆喝着跟了过来。

跑出十来步,早已香汗淋漓,回头一看,静玄举着火把,离自己不过两步之遥,情知今日无法脱身,于是站定道:“恶僧,你将我的同伴怎么样了?”

静玄未料到她猛然止步,打了一个趔趄才堪堪站住,粗声粗气道:“只要你们肯把钱都交出来,我也不为难你们。”

若茗稳住心神,又道:“他们此时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们,钱都是我收着,他们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静玄半信半疑,想了半天才说:“你只要跟他们说,把钱都给我,我不为难你们。”

若茗笑道:“出家人化缘,倒也不为过,只是你这法子未免凶狠了些。走吧,你带我去见我的同伴,我就把银子都给给你。”

几个僧人簇拥着,七拐八拐又回到原来那两间屋子,进门一看,火工道人和一个沙弥十来岁一人一把钢刀逼着,天锡几个都坐在椅上动弹不得。

端卿满心以为若茗已经逃了出去,此时猛然见到她,不由长叹一声,道:“你没走吗?”

天锡跳起来,恨道:“你们连女流之辈也不放过吗?混账东西!还不快把她放开!”

静玄面无表情道:“只要交出银子,诸事好商量。”

天锡忽然一跃而起,道人吃了一惊,慌忙将刀刃移开,天锡趁势一把将若茗拉到身后,跟着将包袱掷到地上,傲然道:“区区几两银子我还没放在眼里,你想要,自己拿去吧!”

僧寮Ⅲ

静玄等将几个包袱全都拿走,又商量着搜身,天锡不等他们走近,忙将随身带的荷包、钱袋也都扔在地上,冷笑道:“还想怎样?都已在此了。”

端卿也将钱袋掏出扔在桌上,静玄看了看若茗,道:“这个女施主身上呢?”

若茗身上实在不曾带有银钱,裙带上虽系着一个荷包,但因是母亲亲手缝制,断然也不会给他,便道:“我所有的银子都在包袱里,这个荷包里面是空的。”说着打开来映着火光晃了一晃。

静玄见果然是空的,兀自不肯歇手,又道:“空口说不得,搜一搜才算。”

天锡目眦皆红,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一指头!”

端卿也忙挪近一些挡住若茗,道:“包袱都给了你,谁行路随身带着许多银子?你们也太没足尽了,对一个弱女子动手算什么!”

静玄眯着眼睛看了他们多时,忽然道:“哎呀,不是还有一个女的吗?去哪儿了?”

若茗忙道:“刚才我们俩在暗中摸索,走散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你这里七拐八拐绕的很,多半困在哪里找不到路了。”

静玄虽觉一个女子不会有大害,仍然不肯放心,忙吩咐小和尚:“你们几个打着灯笼前后找找,早点把那个女的带回来!”

几个小和尚应声而去,静玄在屋里踱了一会子,又回头将几个人打量一番。最后才对火工道人说:“包袱收好了,把门从外头锁上,咱们到前头去。”

静玄等走后,若茗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却并没有喊叫抓人的声音。想必豆丁确实已经逃开,并没被抓到。这才松一口气,悄声道:“豆丁大概逃出去了。”

端卿猜测多时。听见这话,顿时松一口气。

天锡惊喜道:“真的?只盼她能找到帮手!”

若茗苦笑道:“深更半夜,她一个弱女子,路上又难走,即便找到援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地事了。只希望她能逃出去就好。”

端卿忧心忡忡道:“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接下来会如何处置我们。”

“钱都拿走了,他们还想怎样?”天锡气呼呼道。

“不然,我们已经见过他们的面目,也知道了这个地方,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出去以后走漏风声?我实在是担心……担心他们灭口……”

天锡一凛,道:“不至于吧?他们有那么大胆吗?”

若茗低声道:“刚听见两个恶僧谈论说此间已经扣押了一个人。”

端卿闻言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只敢扣人,不敢杀人。想必也知道后一种罪过太重吧?”

天锡焦躁道:“即便这样。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要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若茗低声道:“我刚才出去时,悄悄把车夫放走了。如今看来,他们一时还没有发现……”

天锡惊喜道:“太好了!若茗,真有你的!”

端卿急急道:“你既然让豆丁和车夫都走了,怎么自己不走?何苦回来呢,唉,我们是男人,不碍事地,你可怎么好!”

“豆丁做惯了事地,手脚麻利,体力也比我好得多,逃出去的可能比我大地多,”若茗叹气道,“至于车夫,我们连马厩的马匹一起放了,偏生我不会骑马,刚打开门时那帮恶僧就追了过来,我怕被发现后都走不了,只得折回来引开他们。我想车夫熟悉地形,又且老练,他出去总比我有用些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考虑地周全,偏偏不顾着自己。”端卿又是感叹,又是怜惜。

“我想只要车夫逃的开,就一定能把咱们救出去,别担

正说时一阵锁响,跟着一个沙弥跳进来,嚷道:“快说,那个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若茗猜度他们因为没找到豆丁,所以气急败坏,硬着头皮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害怕被你们抓住了都走不了,一出院子就分头走了,她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

沙弥焦躁不安道:“你不许说谎,要不老师父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在哪里散的?她去了哪个方向?”

若茗顺口胡诌道:“一出这个院子就散了,我往厨房那边走了,她去了另一头。”

沙弥“咣当”一声甩上门,听着脚步声急急忙忙走远了。

端卿悄声道:“他们要是找不到人,肯定会出门去追,恐怕还会来对付我们,得想个法子才是。”

天锡重又将屋里打量一遍,道:“连窗户都没有,只能从门走,偏偏又锁上了,”正说时猛然顿住,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笑道,“我怎么忘了,一直带着这个防身,大概总有些用处吧?若茗,等下次再来人,如果只有一两个,我和叶兄就上前制住他,你躲在后边别动,如果顺利出门,大约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端卿苦笑道:“也只能如此,只盼那沙弥早些进来。”

所幸静玄等人见他们不是书生就是女子,并未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捆绑,此时若茗躲在桌后,端卿将外衫除下,准备等人一进门就当头蒙住,天锡则紧紧握住匕首,以防对方挣扎抵抗。

三人等了多时,仍未有人进屋,正在忐忑焦急,忽然一阵杂乱地脚步声,跟着是开锁声,三个和尚一拥而至,手里兀自拿着火把,为头的一个嘶声喊道:“那个赶车的是不是你放的?还有那个女人那几匹马?”

若茗心一凉,看来他们已经发现车夫不见了,此时唯有强辩道:“并不知道这事,我只跟我的丫头一起出去了。”

“放屁!”一个­性­急的沙弥冲过来便要揪她的衣服,“人是你放的吧,都去哪儿了?”

端卿顿时热血上涌,吼一声:“放开她!”一个跨步冲上来,天锡早已挥舞着匕首冲了上来,堪堪刺中那沙弥的右手。

几个和尚都吃了一惊,一个便扯开嗓子喊:“师父,秀才们手里有刀!”

另一个撩起火把胡乱挥舞起来,一眨眼间,不但天锡和端卿,就连起初动手那个沙弥衣服也焦了一大片。此时箭在弦上,不容不发,端卿横下心,使出平生力气与几个和尚扭打在一起,天锡也仗着手中利刃,左支右绌,艰难缠斗,一边又喊:“若茗,你快走!”

若茗此时纵有一百个不放心,也只得蹭向门边,试图从人缝中挤出去,然而那个叫喊静玄地和尚一把便将她推了回来,端卿见状,拼命向门边挪动,天锡也奋力冲了过去,五个人缠在一处,若茗趁机出了门,正低着头猛跑,忽听一个熟悉地声音笑道:“小娘子,着什么急呀,我们师父来看你哪!”若茗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但见火工道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身后是铁青着脸的静玄和尚。

若茗心知不免,于是一言不发,道人笑道:“走吧,看看你那两位书呆子哥哥打架怎么样去。”说着引着静玄往屋里去了,若茗只得跟着。

进门时但见天锡脸上已经有两条血痕,想是匕首蹭地,端卿眼­唇­青紫,正挡在门口拼死拦着,忽瞥见若茗折回来了,顿时泄气,一个和尚上前一拳,端卿踉跄着倒了下去。

若茗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飞奔过去扶起端卿,正要细看伤口,火工道人笑嘻嘻地拍了拍她:“小娘子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你这两个呆哥哥都不会有事的。”

若茗有些发怔,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端卿却觉心头猛跳一下,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他说什么你都别听!”

火工道人笑道:“师父,他们还打着呢。”

静玄不紧不慢走上前去,天锡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夺去了匕首,又在他肩上猛地一锤,右臂登时麻起来,连伸手也困难了。

火工道人笑嘻嘻道:“师父威风不减当年,这俩书生算什么,还不值您老人家弹一手指头呢!”

几个和尚慌忙取来绳索,将端卿两个牢牢捆住,静玄道:“捆到地窖子去。若茗正要跟出去,却被静玄伸手拦住,道:“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端卿越发觉得预感成真,慌忙叫道:“妹妹,别管我们,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

火工道人笑着推了他一把,道:“自己都保不住了,还那么多情做什么。”两个和尚一左一右夹着,推搡着走远了。

三十五 夜杀Ⅰ

若茗一颗心咚咚乱跳,强压住恐惧,冷然问道:“为何留我在此?”

静玄懒懒向道人摆摆手:“你跟她说。”

道人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小娘子,你来了多时,有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缺一个主持夫人哪?哈哈,当真是天作的姻缘,巧不巧的你们就来了,先还不知道两个小娘子要哪个好,如今就剩你了,得,也不用费心,就是你了,今晚洞房花烛,可不是妙极了?”

若茗又是恶心又是愤恨,却又怕自己言语不慎累及端卿他们,忍住厌恶,冷冷道:“你们不是去抓我的丫头去了吗?人呢?她一个小女孩子,谅也跑不远,居然没抓到?”

静玄冷哼一声:“你是不是打量她跑出去找人了?少做梦了!这里离镇甸还有十几里路,她一个毛丫头,你打量她能跑多远?实话告诉你,我后院廊子上还栓有两匹马,你不知道吧?我这就出门去追,那毛丫头还有那个车把式,早晚还得乖乖跟我们回来!”

若茗吓了一跳,原来还有马匹,糟糕!

火工道人察言观­色­,涎皮赖脸笑道:“小娘子别怕,就是抓回来,我们也不动他们一根汗毛,谁叫他们是主持夫人的亲眷呢?”

若茗俏脸涨的通红,啐道:“少胡说!快滚!”

道人呵呵笑起来:“小娘子生气了?哎哟师父,主持夫人脾气挺大,以后有你受的喽!”

静玄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道:“你在这儿跟她说,我要出去抓人了。把话说透点,别让她胡思乱想。”说着大步流星出了门。

若茗侧耳细听,静夜中隐隐传来马匹嘶叫的声音,不知这一去,豆丁是否还能逃脱,又不知车夫此时已到何处?

道人笑道:“小娘子,喝口水吧?”

若茗冷冷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道人自顾自坐下。斟了一碗水咕嘟嘟一口喝­干­,笑道:“你别跟我怄气呀,又不是我要你当老婆。你该高兴才是,你们今儿这样闹腾,要不是老师父看上了你,早把你们几个喀嚓一声了。”说着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做个杀头地动作。

若茗紧咬牙关,仍旧未答话。

道人又道:“你还不信?别作梦了,我们老师父可是杀家劫舍的惯家,告诉你吧。这里原本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庙,自打我们老师父来了,一刀一个,把那起子吃斋念佛的光头全结果喽,自己个儿坐上了头把交椅,你打量是吃素的么?还有句话,说出来怕吓着你,我们老师父从前可是占山的大王,专一杀人放火的,因被官府逼急了才剃了头充和尚。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谁知你们不开眼,一头撞进来,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那是傻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缘法。老天专一给师父送老婆呢!”

道人口沫四溅说了半晌,见若茗总不应声,便歪着脑袋瞧着她笑:“你打量我们不敢动刀子是吧?嘿,别作梦了,别说跑了地丫头片子和车把式,师父要是撞着了,准是一刀一个!就是你现在这两个书呆子哥哥,你但凡有一丁点惹师傅不高兴。那也是剁瓜菜一样。噼里啪啦剁个稀烂!你不信,地窖子里现就扔着几个死人。没准儿早烂透了,我带你瞧瞧去?”

若茗原抱着一线希望,思忖着他们未必敢当真杀人,如今听他如此一说,不觉心凉了大半,思来想去,但觉唯今之计只有先保住端卿两个再说,遂道:“如果我答应你们,你们是不是就放我的同伴走?”

道人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嘛!早该想透喽!我跟你说,放他们走这件事,得看我师父的意思,不过只要你答应了跟师父一双两好,他俩的­性­命肯定是没问题!”

若茗心想,静玄已经出去抓人,庙内剩下的应该只有道人和一两个小沙弥,不如先将他们稳住,于是说:“看来我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好,我答应你,但是,刚刚你们把我的同伴绑走了,我见不到他们不放心,只有见了他们,确定他们都没事,我才能相信你的话。”

道人轻视她是弱女子,又想着端卿两个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必定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于是道:“行,这个主我还能做,我带你去看看他们,要是他们没事,你可得说话算话。”

若茗冷笑道:“即便我想反悔,你们肯放过我吗?”

道人哈哈笑起来:“要不怎么说小娘子是聪明人哪,天底下哪有胳膊拧得过大腿的!”

道人前面引路,向东拐了两个弯,在一片灌木丛前停了下来,拨开一株矮松,道:“就在这里头了。”

若茗一路上留神默记路径,趁他不备连着将耳坠子、手钏丢在隐蔽处,此时深吸一口气,向天祷祝:苍天有眼,我等无辜受害,只盼豆丁他们快些引人前来,将这些恶僧擒获!

道人矮身钻进树后一个洞口,伸着手准备拉若茗,若茗厌恶地闪开,跟着也进了洞。

洞口小小的,仅能容下一人转侧,若茗扶着冰冷地墙壁穿过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间极大的地窖,足能容下七八人活动,土壁四周围点着火把,熏得墙上一片黑灰。

端卿和天锡被反剪双手,一前一后捆在椅子上,一个沙弥在旁守着嗑瓜子,见道人进来,笑道:“你也来了?师父走了?”

“走了,”道人嬉皮笑脸道,“不过师母来看她的同伴来了。”

沙弥愣了一下,跟着看了看若茗,笑道:“嗨,还真成了?师父这回有艳福啦!”

端卿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叫道:“若茗,你别糊涂,别管我们!”

天锡也明白过来,怒冲冲骂道:“无耻,混账!既已拿了钱,还想要人吗?”

沙弥懒洋洋过来,一人口里塞了一块布,笑道:“吵得我心烦。老三,你既来了,我就去前头看看,那边就幺二守着门哪,别出什么岔子。”

“出个屁岔子,小兔崽子,谁不知道你想回去迷糊一觉,快滚!”

沙弥笑着走了,道人拖过一张椅子给若茗,道:“人你已经看了,好端端在这里呢,虽不是肥白大胖,好歹也全须全眼的,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待会儿师父回来,咱就洞房花烛,嘿嘿。”

端卿虽被捆了双脚,犹自急的在地上乱跺,天锡也拼命摇头,若茗忙道:“你把他们口里的布拿出来,我们有话要说。”

道人果然给取了出来,天锡立刻喊道:“你别管我们,大不了一死,怕什么!”

端卿跟着道:“好妹妹,我们不碍事,你只管自己保重就行!”

道人哈哈大笑:“还真是有情有义啊,可惜,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你们了。”

若茗自打进来,就一直在四下搜寻有没有可用的器具,此时猛见到天锡脚边放着一个青铜灯架,看起来甚是沉重,顿时留神起来:此处只剩道人一个,若是将他打倒,岂不是就能脱身了?

装作害怕委屈的样子,慢慢走向端卿两个,低声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别管我了,只要能保住你们的­性­命,我什么都愿意地。”一边说一边冲他们使眼­色­。

端卿心细,见她神­色­有异,不觉留了神,只苦于无法动弹,并不知她如何打算;天锡却焦躁不堪,连连叫道“别管我们!就算你答应他,也未必能留下我们­性­命,你快些走吧!”

道人笑道:“能走到那里去哪?除非你们长了翅膀。”

若茗此时已走到天锡跟前,用裙摆挡住灯架,口中向道人哀求道:“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经得住这么折磨呢?捆了这么久,手脚都酸麻了,万一出了意外,我唯死而已,绝不会嫁给你师父!”一边说着,又冲天锡眨眼,示意他不要再吵。

道人摇头道:“手万万不能松,这样吧,我把他们的脚都松开一只,行了吧?”又笑起来,“你这小娘子当真有趣,还没当师母呢,就知道威胁我啦!”

说着走过来,当真把两人脚上的绳子松开了一边。原本四只脚都捆在椅子腿上,此时每人解开一只脚,顿时轻松许多。

若茗趁他弯腰,慢慢蹲下,手背在后面一把抓住灯架,天锡见了,紧张地咬紧了牙关,若茗示意他不露声­色­,跟着慢慢站起,来到道人身前,忽然说:“咦,谁在外面?”

道人此时尚未完全站直,不由自主回头张望,若茗一横心,猛地将灯架当头砸去,但听一声闷响,恰恰砸在道人后颈之上,道人哎哟一声,挣扎着回头,还未开口,端卿跟着一脚踹出去,恰又踢中他的面门,这才一歪身倒下了,却还没有晕倒,挣扎着叫道:“来人啊,秀才们反啦!”

端卿急忙道:“快堵嘴!”

若茗慌忙拿布塞住他的嘴,又在头上补了一击,顿时血如泉涌,道人翻着白眼昏了过去。若茗只觉手脚冰凉酸软,怔怔站住,不知如何是好,端卿忙道:“别怕,先给我们松绑,剩下的我们来!”

恰在此时,洞口一声喊:“老三,有生意上门,你快出来招呼!”

夜杀Ⅱ

若茗刚才那一动手,早已将自己惊得的心跳气喘,手脚发抖,几乎要瘫倒在地,此时猛听见外面叫喊道人,又急又怕,顿时方寸大乱,天锡忙冲外喊道:“你先过去招呼,我就来!”虽然声音与道人并不十分相似,然而此时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

洞外那人嘟囔了一句:“死老鬼,见着女人就不撒手,你快点!”脚步渐渐远了。

端卿见若茗脸­色­煞白,双眼直瞪瞪的,知道她是蓦然见血,一时神智慌乱,柔声道:“好妹妹,你别怕,他们是恶人,你打他是他罪有应得,快别再怕了。你将我们松开,剩下的,我们处置就行。”

若茗这才回过神来,抖着手先将端卿双手解开,端卿蓦得自由,三把两把将脚上绳索拽开,先搀扶若茗在旁坐下,跟着将天锡也解开了。

天锡跳起来,踢了那道人一脚,恨道:“你也有今日!”忙又将他捆在椅上。

此时火把光亮摇曳不定,洞内忽明忽暗,映着地上血迹,椅上昏迷的道人,若茗只觉恶心欲吐,又觉今夜是一场恶梦,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端卿轻轻拍着若茗肩膀,柔声道:“不怕了,都好了,我们这就走。”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她,刚刚走到洞口,忽听“哎哟”一声,跟着有人道:“是不是这里三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洞口狭窄,此时若是静玄回来。逃跑的打算只怕又是泡影。环顾四周,并无一处可以藏身,只得退回来,端卿端起椅子,天锡紧紧攥着灯架,将若茗挡在身后,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

片刻后,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把屋里人喊出来。”

跟着沙弥叫道:“老三,你快出来!”

天锡压着嗓子答了句:“就来。你先回去等我。”

沙弥地声音听起来十分古怪,竟像带着哭腔:“我不回去,你快出来!”

先前那男人骂了声:“没用的东西!”跟着咕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倒下了,又一声响,一个人飞身跃下。

天锡手心攥的粘呼呼的,全都是汗水,低低叫一声“上”,与端卿一左一右扑了上去,来人急抽出长剑一磕。冷哼道:“好,居然有胆跟你老爷过招!”声音清朗,并不是静玄。

三人瞬间便斗在一处,若茗躲在椅后,正自心惊,忽听端卿哎哟一声,叫道:“凌大哥!”

跃进来的男子立时停手,惊喜喊道:“你们没事?”

天锡欣喜若狂,回头大喊:“若茗快出来!是凌大哥!”

若茗忙奔出去,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正是凌蒙初。但见他一身黑衣,手执长剑,英姿飒爽,此时正开怀笑道:“真有你们的,我以为你们都被放翻了,没想到还能给我来个偷袭!”

此时欢喜。不啻重生。四人相互扶持着出了地窖。迎眼便见到豆丁站在洞口发抖,脚边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沙弥,显见是被凌蒙初放倒了。

豆丁乍见若茗,哭着扑上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若茗口中说着“没事”,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端卿忙道:“快别叙旧了,赶紧出去,待会儿静玄回来就走不脱了。”

凌蒙初淡淡一笑:“凭我手中这把长剑。谅也无碍。你放心。****三弟已经报官去了,你们找个地方躲一躲。我来会会那个静玄恶僧。”

天锡将沙弥也捆了个结识,一脚踢进地窖,几人匆忙来到静玄屋内,凌蒙初从桌子底下揪出一个捆好的沙弥,笑道:“留着这家伙,待会儿给那恶僧来个冷不防。”又从屋内搜出几把刀分给众人防身,引着他们在佛像后面地供台中躲好了。

端卿低声问道:“你怎么碰见凌公子的?”

豆丁啜泣道:“我迷了路,在院子里转了好久也没找到门,后来好容易摸到门边,先听见小姐的声音,正要叫她,就看见好多马匹呼啦啦跑出去了,小姐却又向另一边走了。我想跟着小姐,又怕都走不脱,只好先跑了出去,看见车夫回身又把门关上了。我想叫他,他只顾骑着马跑了,也没听见。后来我就顺着来路使劲跑,跑了好久,听见道边有人说话,我跑出去呼救,才发现是凌公子他们。”

天锡拍着胸口,叹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竟让你们在这里碰见了!”

凌蒙初道:“我和三弟等雨停了半个时辰才出的门,谁知道没多久又下起来,比先前还大得多,只好在路边树下躲了一两个时辰。后来雨稍微小些,便说到前面找个人家躲躲,走了一段,忽然看见地上极深的车辙印子往岔道上拐去了,三弟便猜度着是不是你们从这条路走了,又说既不见回来的车辙,想是前面有人家可以歇宿,于是我们也往这边来了。谁想快到时遇见豆丁,才知道你们被困于此,三弟已经赶着往望亭镇方向报官去了。”

凌蒙初说一句,天锡念一声“阿弥陀佛”,等他说完,忙道:“真是老天有眼,凌兄,想不到你武艺如此高强!”

凌蒙初淡淡一笑:“我一年中有二百多天在外面游荡,没些防身的武艺怎么行?”又道,“你们也算厉害,居然从这些人手里逃了出来,刚刚我抓住这个小沙弥,供出来说你们在地窖,我以为你们凶多吉少,谁想你们竟然把那些恶僧制服了。”

“这些全要靠若茗。”端卿由衷赞道,“是她听见声息不对,先让豆丁逃走,跟着又放了车夫,就是刚才在地窖里,也是她临危不乱打倒了那个火工道人,帮我们送的绑。”

凌蒙初认真看了若茗一阵子,赞道:“林姑娘胆大心细,真不愧为女中豪杰!刚才来的路上我踩到一只耳坠子,豆丁说是你的,我猜是你故意留下指路地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绿玉坠子,双手递了过去。

若茗见果然是自己的,连忙道谢,豆丁瞥见她两只耳朵都光光的,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把耳坠子都丢在路上了?哎呀,值不少钱呢,待会儿我去找找。”

若茗今夜头一次想笑,抚着豆丁的辫子道:“傻丫头,这会子能保住人就万幸了,还惦记这些东西做什么?”

正说时凌蒙初脸­色­猛地一沉,低声道:“快藏好,外面有动静。”跟着揪起沙弥的衣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几个人躲在供台下面,大气不敢出一声,渐渐听见纷乱的脚步声走进,静玄气哼哼说:“老三这几个畜生,都死哪儿去了?大门开着连个人影都没有!”

另一个人接茬道:“老三多半是在跟那小妞掰扯不清,幺二他们没准儿在后头偷吃哪!师父息怒,人已经抓回来了,还怕什么?”

若茗一惊,他们抓到谁了?难道是娄云鹤?

静玄哼了一声:“车把式抓到了,那个毛丫头呢?没用的东西,连个毛丫头都看不住!”

又一人谄笑道:“这个车把式横得很,多亏师父英明神武,一下就抓了回来,至于那个毛丫头,没准儿吓破胆昏死在哪里了,也没准儿还没撞出这院子哪!师父怕什么,您老人家这么厉害,一个毛丫头哪里放在你眼里哪!”

说话时人已进了门,众和尚像是对静玄极为忌惮,并没敢跟进屋来,静玄独自进来,正要坐下,忽然见留着看家的幺二带着一人走到门前,低声道:“师父,有客人要借宿。”

这客人正是凌蒙初。他一手扣着幺二脉门,制住他不得乱说,又强迫他到静玄跟前回禀说有客人投宿。

静玄打量凌蒙初一番,见腰悬长剑,不由留了神,问道:“客官怎么这么晚上门?”

“哦,赶考的秀才,路上碰见雨,心一慌走错路了,耽误到这时候。”

静玄听见是秀才,不觉轻蔑起来,读书人佩什么剑充什么门面,没准儿连剑把都握不捞呢。又见他衣饰虽不华贵,却也整齐,腰间还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坠子,像是有些油水,便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幺二、玄七,你们带他去后面歇着吧。”

另一个和尚应声过来,幺二此时又急又怕,死命冲他使眼­色­,谁知众人都不留意,只得跟着走了。

剩下两个和尚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总不见幺二来回话,不由奇道:“怎么还不过来?那蛮子也该放翻了吧?老三呢,怎么也不出来打个照面?”

静玄并未想到已经生变,便道:“你们去看看,早点来回话。”

夜杀Ⅲ

骤雨早已停住,此时唯有夜­色­寂静。若茗听着耳边众人浅浅的呼吸声,只觉心如擂鼓,手脚颤动。瞥一眼豆丁,也是一样紧张害怕的表情,唯有两个男子面­色­倒还正常。

静玄自言自语道:“老三这王八蛋,到底说妥没有,连个屁也不放一个!”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静玄越发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恨道:“娘的,还要我自己去问!”站起来正要出门,忽听凌蒙初在外叫了声:“师父,小生饿了,可有吃的么?”

静玄一愣,心说,他怎么出来了,没被拿下吗?只得应道:“太晚了,厨房不知道有没有吃的,你让幺二给你找找去。”

“那俩小师傅都去找了,谁知道一去就不回来,我实在饿极了,只好来找师父。”

静玄又是一愣,暗自骂道:“混蛋,让你们打劫,怎么一个二个都逛去厨房,倒把这蛮子放出来晃荡了?”于是推门出去,道:“你先回去,我这就让他们给你送饭。”

凌蒙初道:“我刚才一路摸过来,七拐八拐的,现在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怎么办?”

静玄不耐烦起来,心说不如­干­脆放倒算了,懒得与他废话,于是沉着脸走过来,出拳如风,照着凌蒙初胸口便砸了下来。

凌蒙初早有防备,刷一声抽出长剑,反手刺在静玄右肩,笑道:“怎么饭没给一口,倒先打起人来了?”

静玄负痛。顿时醒悟到对方来者不善,慌忙跳开,凌蒙初长剑早已跟了上来,不容他进屋取兵刃,剑剑都在他胸口、咽喉徘徊,静玄不过斗了十来招,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惊道:“你是什么人?”

“替天行道的人!”凌蒙初冷冷说到,跟着一剑刺中他右手腕。静玄哎哟一声,不管不顾向屋里冲了过去。

天锡按耐不住,刷地跳出来,胡乱挥了挥手中大刀,喊道:“凌兄,我来帮你!”

静玄再未料到屋内有人,一时来不及反应,被刀刃蹭了一下,脸上顿时鲜血直流。端卿忙也跳出来,以刀护住身前。一把扯住天锡,低声道:“别冲动,咱们不会武艺,上去反而添乱!”

就这一眨眼功夫,凌蒙初已经跟了上来,长剑一抖,正中静玄后心,静玄吃痛,顺手捞起桌子向凌蒙初砸过去,却将后背露在天锡面前。天锡慌忙砍出一刀,静玄大吼一声,桌子掷的偏了,凌蒙初轻巧躲过,回手又是一剑,正中静玄咽喉。静玄张大嘴却发不出声。直撅撅倒下了,咚一声,砸地地面尘灰四起。

天锡偷袭得手,却也心惊­肉­跳,见静玄半天不动,迟疑道:“死了?”

凌蒙初淡淡道:“没死,我只使了三分气力,估计是一口气憋在腔子里。昏晕过去了。”跟着取出绳索。将静玄五花大绑起来。

若茗带着豆丁钻出供台,一夜之间连经几次厮杀。早已­精­疲力尽,一时站不住,晃了两晃就要摔倒,天锡眼疾手快,慌忙扶住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都没事了。”

端卿顿觉心内酸涩起来,低声道:“若茗,我去厨房给你弄点热汤。”说着便要走开。

凌蒙初忙拉住他:“叶兄且慢,静玄虽已制住,但是此处路径极为复杂,我怕还有恶僧在暗处潜伏,我们最好一起行动。”

端卿只得站住,低了头不去看天锡,听见若茗轻声道:“那些恶僧说还抓了一个人,就是不知道关在哪里。”

凌蒙初想了想道:“我们先把这帮人拢在一起,再问其他消息不迟。”说着拖起静玄,自己在前引路,端卿等跟着,又拐进一处屋子,但见幺二等人横七竖八捆在桌椅上,瞪着眼睛正往外乱看。

凌蒙初将静玄扔出去,冷然道:“别看了,你们师父来陪你们了。”幺二等人登时泄了气,不约而同垂下脑袋。

天锡等相帮着将几名僧人分开捆好,凌蒙初拽开玄七口中布团,问道:“你们把车夫弄哪儿去了?听说还有一个人被你们困在此处,那人又在哪里?”

玄七哼哼着回道:“车把式拴在后院马槽上,还有一个在厨房后面的暗房里,那人来了十几天了,不会是你老人家的相识吧?”

凌蒙初想了想道:“留你们在这里我不放心,这样,你们押着他去后面找车把式和那个落难的,我在这里看着静玄。”端卿二人答应着,果然拖着玄七出了门。

若茗坐在椅上,环顾四周垂头丧气一­干­僧人,心中如痴如梦。此时三更已过,灯光昏暗,一场噩梦虽已结束,然而回想前情,仍不由得心惊胆颤。

又过许久,天锡急匆匆推门进来,嚷道:“实在是太巧了,他们抓的那人居然是鲁匡正!”

若茗想了半天,才记起鲁匡正是被丁仲元通缉的前任学正,当初在李家庄被颜标放走了的,跟着见到端卿扶进来一个­干­瘦矮小,一脸憔悴的男子,有气无力在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道:“多谢二位相救,鲁某感激不尽。”

天锡指着凌蒙初道:“老先生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这位凌蒙初凌兄,连我们也是他救的。”

鲁匡正挣扎站起,便要向凌蒙初施礼,凌蒙初慌忙扶住,蹙眉道:“老先生看起来元气大伤,还支撑得住吗?”

鲁匡正有气无力答道:“已经三四天水米未曾粘牙了,委实有些心慌,只怕捱不过多久。”

端卿慌忙折返厨房,不多时端来了馒头,还有半瓦盆稀粥,道:“都是热地,想必是他们留着做夜宵吃的,鲁先生快吃点吧。”鲁匡正初时还谦逊推辞,几口热饭下肚,顿时狼吞虎咽起来。

天锡见他如此凄惨,心中恨意更盛,忍不住踢了静玄一脚,恨道:“死贼秃!连这等老人家都不放过!”

静玄颇为倨傲,咬紧牙关不曾应声,倒是幺二慌忙答道:“我早跟师父说这老儿没什么油水,师父不信,非说他包袱沉重,硬是给劫了回来,谁知道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包袱破书,却不晦气!师父一时恼怒,这才把他关在暗房里,多亏我极力拦着,才没杀掉。”

天锡冷哼一声,道:“不信你这样好心!”

鲁匡正吃了些饭食,­精­神略微好转,微笑道:“余公子,不必跟他计较,如今四处都在通缉我,要不是他们把我掳掠在此,说不定我早就进了大狱,一命呜呼了呢。”

天锡见他如此乐观淡然,心内更是钦敬,忙道:“鲁先生暂且放宽心,等出去以后,晚生一定多方设法,为先生讨一个公道!”

鲁匡正一边将馒头掰成小块慢慢咀嚼,一边笑道:“不中用,我早已看透了,朝廷那些­奸­佞哪次抓到我东林党人不是下死气力恶整?先后已有数位英杰被活活打死在狱中,我这把老骨头多半也要葬送在那里了。也好,我活了五十多年,不算亏本,只恨不能再为国家效力了。”

天锡听他说的颓丧,越发激起一腔豪气,拍着桌子道:“如今新主临朝,百废待兴,我东林党人多数已被重新启用,朝廷一派全新气象,正是老先生奋起的大好时机,先生又何必如此悲观呢?晚生虽然不才,也愿为我党人冲锋陷阵,万死不辞,你放心,今日既然有缘相遇,即使前面有千难万险,我一定要帮助先生洗脱冤屈,重返朝堂!”

鲁匡正笑而不答,过了许久才说:“少年意气,老夫也是这么过来的。还是年轻时好啊。”

天锡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纳闷他为何将前路看的如此绝望,正在搜罗安慰的话语,忽听凌蒙初问道:“你们在此盘踞多久了?杀过几人?掳过多少­妇­女?”

幺二慌忙回答:“天地良心呀,我一个人都没杀过!我真的是和尚,不信你看!”说着死命将脑袋压低,给凌蒙初看他头顶的戒疤。

凌蒙初冷冷道:“和尚未见得就不杀人放火。”

“哎呀,这些损­阴­德的事都是我师父,不,都是静玄那贼秃­干­地,我可是从来没­干­过啊!”幺二嘶声辩解,静玄听见了,嘴角抽搐着冷笑了几声。

天锡见他倨傲的样子,忍不住心头火气,厉声道:“静玄!你再敢放肆,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静玄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冷笑道:“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拿得住我?还不是靠别人救你?”

天锡越发恼怒,正待再辩,听见若茗小声道:“别动气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天锡回头见她双目泛红,神情倦怠,忙道:“好,我不说了,你快休息去吧,瞧你累的。”一时心疼起来,情不自禁将她鬓边散发轻轻掖回耳后。

若茗有些脸红,又觉心中一种异样萌动,偷眼瞧了一下,幸好别人都不曾理会,赶忙低了头,退到边上去了。

三十六 惊变Ⅰ

天快亮时众人轮流假寐片刻,待­精­神略微好些,便收拾行装上路。静玄一帮人绑成一队跟在马车后面,看去便如栓了一串霜打的茄子,脑瓜顶上的戒疤又恰似未曾化尽的霜花。

凌蒙初从幺二口中得知,静玄是三四个月前为逃避官府追捕躲到这寺庙里的,初时只说挂单半月,后来与幺二、玄七等人混熟了,每天胡作非为,偷­鸡­摸狗,原来的主持和尚钳制不住这帮人,气的一命呜呼,静玄便名正言顺当了主持,领着一帮沙弥无所不为。只因此处偏僻,这些人住的腻了,盘算着早点搬到热闹地方,这才开始打劫投宿的客人,不过并没敢杀人,倒也罪不至死。

凌蒙初走出丈把远,回头眺望时,但见破败的庙门上“至元古刹”四个字尚且能够辨认,此时恰有一只雀鸟停在屋檐上四处张望,荒野兰若,古刹孤鸟,顿觉有无限凄凉之意,慌忙别传头,大步流星走远了。

一众人走出岔道许久,才看见娄云鹤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老远就说:“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没事!”

凌蒙初见他脸­色­暗淡,双眼微微浮肿,显见是一夜未曾合眼,忙道:“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奔波了一夜,当心别引动了旧疾。”

“奔波倒是没有。”娄云鹤疲惫的笑了笑,“跟你分手不久我就碰到了一匹无主的马,骑马去的望亭,只是天不亮衙门都不理事。在外面苦等半宿,不到五更就击鼓鸣冤,照我地心思,恨不得立刻Сhā翅飞来,可是衙门里头就没那么心急了,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派了这么几个人跟来哨探风声,”娄云鹤看了看身后那五六个兵丁,笑道,“要不是我说被困的有一位举人老爷和一位贡元老爷。恐怕还不肯派人过来呢。幸亏二哥你艺高胆大,总算有惊无险。”

“也幸亏这几个恶僧都不是惯犯,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把他们全救出来了。”凌蒙初见娄云鹤脸­色­极差,十分担心,“三弟,我们歇会儿再走吧?我看你气­色­差得很。”

“不妨事,赶紧把这事了结了,再找个地方静养吧,”娄云鹤四处打量一番,忽然笑道。“我累的很,去林姑娘车上歇会儿吧。”

凌蒙初点点头,娄云鹤下了马,直接便奔到若茗车边,端卿怔了一下,欲待阻拦,又不好说的,只好在心里疑惑。

若茗也吓了一跳,忙道:“你坐车好了,我先下去。”

娄云鹤抿嘴一笑。道:“你真心细,怕什么?”

若茗刷的红了脸,若说是端卿或者天锡,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混了这么久,彼此熟悉的很。可是娄云鹤一个刚认识的陌生男子。怎么这等没忌讳,静止便上了女孩子的车呢?

她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就连眼睛也不知该往何处看,只得低了头望着角落。无意间看见娄云鹤放在膝上地一双手,白皙纤长,小指甲上还有未曾褪尽的蔻丹颜­色­,竟如女子一般,若茗越发疑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几眼。跟着却又发现他挨着自己一边的耳垂上,有一个清晰的圆孔。绝对是耳洞无疑。

若茗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探身向他另一侧脸细瞧,娄云鹤奇道:“你只管盯着我看什么?”

若茗早已看见那边耳垂上也是一个清晰的耳洞,又发现他露在衣领之外的脖颈异常白净细腻,顿时豁然开朗,笑道:“我是不是该叫你姐姐,娄兄?”

娄云鹤眨着眼睛笑了:“没想到你这时候才瞧出来,”边说便往她身边凑了凑,“我还在想,若是我继续这么坐下去,你是不是该跳车逃跑了呢。”

若茗既已知道她是女子,越发觉得她十分眼熟,盯住她瞧个没完,自语道:“奇怪,我怎么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娄云鹤抿嘴一笑:“难道男儿装扮与女子装扮相差这么多吗?你还没想起来,那眼儿媚呢?”

“哎呀,你是苏州的道姑松云!”若茗脱口而出,跟着红了脸,自悔失言,忙道,“姐姐,我说错了,你并不是出家人。”

娄云鹤笑道:“不妨事,反正我也喜欢道袍,有时候连自己都有些恍惚,究竟我是不是已经出家了呢?”

“我们后来去找你了,可惜你已经走了,不过天锡与眄奴姐姐是旧相识,倒是从她那里听说了你的一些消息。”

娄云鹤听她说见过眄奴,这才留了心:“你们去找过大姐?她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我问你去哪里了,她也不清楚,说你一向说走就走,根本不知道会去哪里的。”

娄云鹤笑道:“的确如此。我并不像她一样,死守着一个地方不舍得离去。”

“眄奴姐姐看起来有许多心事,我有时想起她总会有些心酸惆怅地感觉,”若茗看着眼前笑语盈盈的人儿,叹道,“她说你们两个十分投契,所以结拜了姐妹,只是我看你一副豁达开朗的模样,与她并不相同。”

“她呀,她心里头有一个难解的结,”娄云鹤并不想多说,话锋一转道,“昨晚有没有吓着?我担心了一夜,生怕你们出什么事。”

“多亏凌兄来得及时,不然还真不知会怎么样,想想不免后怕。”

娄云鹤笑道:“我这二哥武艺极好,所以我才要拉着他出门。你放心,这一路上有他做保镖,保管你毫发无损。”

“对了,我究竟该怎么叫你,是松云姐姐,还是云鹤姐姐?”

娄云鹤含笑道:“怎么叫都行,我本名叫做松云,扮作男装时自称云鹤,二哥大姐他们平时也是乱着叫的,不妨事。”

端卿在外面隐隐约约听见车内言笑甚欢,越发疑惑不解:她俩个怎么忽然间如此熟稔起来?难道若茗丝毫不介意与男人同车吗?

等到望亭下车时,两人越发形影不离,豆丁小孩子心­性­,巴不得娄云鹤多妆一会儿男人,骗一骗其他人,凌蒙初又深知内情,自然不觉得有异,唯有端卿和天锡蒙在鼓里,一个满腹疑惑,另一个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躁动不安。

望亭虽是大镇,然而平日公事甚少,知事一大早被松云击鼓吵醒,本来就窝了一肚子不情愿,又直等到将近中午才见这队兵丁回来,早就倦怠厌烦,况且也并没有伤亡,于是随便问了问情况,吩咐将静玄等收监,又令众人录了口供,只说将来上报至苏州府衙再审。

天锡见他行事草率,未免有些不满,忍不住道:“这帮恶僧在此盘踞已经有几个月了,虽然我们此次有惊无险,但并不确知此前他们有没有掳劫别人,有没有人命在身,大人如此轻率放过他,未免要留下不少疏漏吧?”

知事敷衍道:“自然是要再审的,但我一个镇官,连个正经衙门都没有,兜揽不起这种大案,还是押送苏州府衙合适,你们到那边再告吧。”

“我们刚从苏州过来办事,怎么,难道还非得回去不成?”

“规矩就是如此,下官也没有办法,如果真要取证,说不得,各位再回趟苏州罢了。”

“岂有此理!”天锡心头火气,正要继续争辩,忽然听见静玄­阴­测测说了句:“我们只不过打劫了几个书生,但是这帮人带着一个朝廷要犯四处走动,这该怎么说?”

端卿万没想到静玄居然在大堂之上说出这种话来,惊得立刻站起,喝道:“休得胡说!”然而为时已晚,知事已经着急问道:“什么要犯?”

静玄双手被缚,只得扭头努嘴一一指点:“就是他们几个,带着一个朝廷追捕的姓鲁的老头,还说要帮他逃跑,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知事官小职卑,追捕鲁匡正的文书虽到了望亭,但他却并未留神,一时想不起是谁,但是听静玄说地有头有尾,不免犯了嘀咕,但因端卿等都有功名,也不好放肆盘问,只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违抗朝廷命令想来不至于吧?你们一起来的有几个?可否给我引见一下?”

天锡懊悔不及,都是昨晚大意,竟然当着静玄的面与鲁匡正攀谈许久,将他身份全部泄露,若是这一关过不去,岂不是害了他老人家?正在盘算对策,忽听知事如此一问,正不知如何应对,听见端卿道:“我们的同伴因为昨夜受了惊吓,如今病倒在床,大人可否宽延半日,明天一早我等必定前来谢恩。”

知事见他推脱,越发起了疑心,还要再问,忽见师爷慌慌张张跑进来,连声道:“府里的加急文书,加急文书,出事了!”

知事双手接过,匆匆看了一眼,失声道:“什么,新皇又驾崩了?”

惊变Ⅱ

一语既出,端卿和天锡也吓了一大跳,新皇即位不过一个半月,况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驾崩?

知事哪里还有心思审案,匆忙道:“你们暂且回去,有事我再传你们。”跟着便吩咐将静玄等人押入牢狱,静玄极不甘心,频频回头,可惜此时上下乱成一片,任他怎么嘟囔,也无人追问鲁匡正一事了。

端卿等人出了衙门,仍觉心内怦怦乱跳,鲁匡正看来是没法继续同行了,得赶紧给他想条出路逃走,可是圣上驾崩,这又是怎么说?

午时过后,镇上便贴出告示,再次宣告国丧。两月之内两重丧事,衙前围看告示的百姓议论纷纷,胆大的便开始说些国运衰败之类的言语来。

端卿等未及寻找下处,先将静玄在公堂上的举动告诉了鲁匡正,嘱咐他赶紧动身。鲁匡正苦笑道:“又开始亡命天涯了,真不知这把老骨头将来要葬送何处。”

天锡忙道:“我已经给家母写了信,你带着它先去我家躲躲。只要能进无锡城,之后就无妨了。我爹在朝中为官,官府断然不敢上门盘查。”

鲁匡正道:“不妥,我如今是要犯,还是捡些偏僻地方躲躲吧,到你家岂不是又连累你们?”

“家父与你既是同僚,又是同气之友,如今先生落难,我要是袖手旁观,家父是断然不会饶我的。”天锡从袖中摸出已经写好的书信,“如今家父不在家。诸事都是家母主持,你只要拿着这封信登门,自然会安排妥当,断然不会再生枝节。今天经静玄一闹,先生再跟着我们只怕有危险,趁现在乱成一片,赶紧动身吧!”

端卿也道:“国丧刚至,官府此时还没有心思处理其他事项,正是脱身地好时机。既然天锡已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先生赶紧走吧,过几日我们到无锡再会。”

鲁匡正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接过书信,深深一揖,向出城方向匆匆走去。

众人早已疲累不堪。匆忙找了一家客栈歇脚,订房时松云径直进了若茗的房间,凌蒙初却独自叫了一间房,端卿看在眼里,越发疑惑,只是若茗与松云形影不离,连个问的机会都没有。

午饭后正要歇中觉,天锡抬眼看见松云跟着若茗进了房,一肚子的焦躁不安再也忍耐不住。大着胆子来到若茗房前,站在门外叫道:“若茗,我有些事情问你。”

若茗正在收拾床铺,随口道:“进来说吧。”

天锡向里头张望一下,见松云站在床头帮着若茗铺床单,顿时如在心头扎进一根尖刺,又酸又疼,生涩说道:“进屋不方便。你出来若茗莫名其妙,只得出来,却见他回身便走,脚步极快,只得紧紧跟着,问道:“什么事?”

天锡只绷着脸不吭声,走到后院无人处方才猛然停下。若茗收脚不住,险些撞将上去,待定了定神,却见天锡双目炯炯盯住自己,由不得心内打起鼓来,只得问道:“什么事?”

天锡不说话,足盯着她看了一两刻钟。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跟你相识这么久,原来竟不及娄云鹤!”

若茗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不及她?”

“又有什么及得上他!”天锡又是惶惑,又是气愤,“我不明白,我与你相识这么久,始终以礼相待,未敢对你有半分不尊重,不敢对你生一丁点非分之想,你怎么与他,你怎么与他这样!”

若茗越发糊涂,忍不住道:“你在说什么呢?我跟她不是挺好的吗?她并没有怎么呀。”

“他还没有怎样?”天锡气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那天才一见面他就缠着你,今天早上又非要跟你挤一辆车,一到客栈就钻进你屋里不出来,如今还敢动你的铺盖!他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

若茗这才明白,扑哧一声笑了,忙道:“原来是说这些,我当时什么大事呢!都是我糊涂,我自己知道了,却忘了跟你们说……”天锡以为她嘲笑自己,越发着急上火,截断她的话道:“你尽管笑我吧!我知道,是我瞎­操­心,我可有什么资格­操­这份心呢!你也不过认识我几个月而已,你爱跟谁亲近,我有什么资格过问!我也知道,我并不是你赏识的人,打从一开始,不就被你驳地体无完肤吗?我可凭什么要你喜欢我,跟我亲近呢?只是若茗,不管你怎么想我,你跟他只不过相识一两天,这样不顾男女之别跟他玩在一处,别人怎么想?难道竟一些也不害怕人言吗?我知道我的话对你来说无足轻重,可是若茗,我是真的替你着急担忧啊!”

若茗又羞又急,急急说道:“娄云鹤她是个女子!”

“你说什么?”天锡顿时呆住了。

“娄兄,娄兄她是个女子,就是眄奴的结拜妹妹!”

“眄奴的妹妹……”天锡愣了半晌,忽地哈哈笑起来,“当真?当真?太好了,太好了!”

若茗被他方才连珠炮般一番责难问地脸红心跳,此时见他忽然大笑,未免有些着恼,嗔道:“你还笑!不问青红皂白对我好一通教训,又是什么男女之别,又是什么无足轻重,哪有你这样莽撞的!”

天锡悬了许久的心好容易落回腔子里去,此时的欢快何啻重生,哪里在乎她责怪什么?乐滋滋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正是人家常说的关心则乱,我一看见你跟她那么亲近,连你的房间她都随便出入,却把我撂在一边不闻不问,我哪里受得了!就算她千好万好,我有哪点比她差呢?何况你我相识在前,她才认识多久!天幸,天幸只是虚惊一场!这一上午七上八下,真要活活把人煎熬死了!”

若茗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况且话中的情意绝不是寻常朋友才有的,脸­色­越发涨红起来,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转身便走。

天锡经此一番大喜大悲,一个不防将心里话和盘托出,此时见若茗离开,方才醒悟自己言语露骨,不觉也红了脸,讪讪站了一会儿,害羞中却又透出几分欢喜:今日终于打破这个闷葫芦,让她了解我一番心事,却不知她怎么想?

若茗回到房内时,仍然觉得面红耳热,松云正坐在窗下,一边解开发髻,一边笑道:“刚才叶公子来了,像是来找你说话,见我忙着铺床叠被,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多半把我当成了专在女人堆里厮混的登徒浪子。我觉得好笑,于是没有点破,谁知他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娄姑娘,难为你一夜奔波,累坏了吧,倒把我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看出来地。”

若茗心神不宁,一时并未听清她说些什么,松云见她不回话,回身向她道:“怎么了?怎的不吭声?”

若茗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没,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松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难道刚才余公子叫你出去也是问这事?我真成了搅局的坏人了。”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天锡没问这个,说了些别的。”

松云待信不信笑了笑,道:“我奇怪叶兄如何看出来的,于是大着胆子问他,他说才一见面就觉得姑娘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后来又见若茗跟你如此亲昵,她绝不是轻浮之人,如此做必有她的缘故,我想来想去,忽然猜测莫非你是女子?此念一出,顿时发现你就是在苏州邀我们看花的松云。若茗,你这位哥哥真是心思灵透的很哪。”

若茗喃喃道:“是啊,端卿哥哥一向十分聪明。”

“而且十分了解你,相信你,”松云笑道,“根本没有往岔路上想,轻易便发现我是女子。”

若茗此时诸事无心,懒懒倚在床边,翻来覆去琢磨天锡刚刚那番话,松云等了一阵子不见她回话,遂又转身继续梳妆,等若茗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绾了一个慵懒髻,通身也换了女装,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英气逼人,若茗不由自主道:“姐姐这样装束真美!”

松云笑道:“一年之中,大约只有几十天这样打扮,其余不是道袍就是长衫,老天真不该让我生成女子。”

“今后不要扮男人了,这样多美呀。”

“出门在外,男装还是方便许多,只是如今你们都已知道,我再不换回本来面目,倒显得我扭捏作态了。”松云在她身边坐下,忽又道,“刚才余公子是不是问你为何跟我这样亲近吧?我见他气地脸都白了。”

“没有,真的没有。”若茗不惯说谎,越发脸红气喘。

松云微微一笑,心说,这些小儿女情态,难道瞒得了我?

三十七 浮云Ⅰ

众人在望亭住了两天,知事忙于处理国丧诸事,根本顾不到他们,天锡等不得,亲自到官署询问,知事道已将此案移交苏州府衙,涉案人等只管等候传唤便是。回来后众人商议,都觉此时官府已顾不上这种小案件,况且着急赶路,于是收拾好行装,径往无锡奔去。

一路上因有凌蒙初这样老于行路的人照应,诸事都十分顺利,到无锡城时还未过午时,端卿因盘算着查看那姓朱的铺子,特地选了从北门入城,靠着城门沿儿果然有几间铺子,只是柜上除了纸张、书札以外,还搭着叫卖吃食、日用、土产等物,没有一家专门卖书,看店的人中也并没见到络腮胡高颧骨的黑瘦男子,若茗几个瞪着眼睛找了多时,只得遗憾离去。

天锡家在东门附近,众人早说好进城后先去看望天锡的母亲,此时便跟了他折向东行。若茗自那日以后,见了天锡总觉得局促不安,总是远着他,不与他单独相处,天锡心内着急,又不好追着她问长问短,此时到了家门前,趁着介绍风物的机会,忙凑到若茗跟前,指着街上的摊子一一介绍:“喏,这是无锡最有名的出产阿福娃娃,有男有女,其实除了发式和衣服,面庞身段都是一样的,憨态可掬,讨人喜欢得很。”跟着又各样买了几个,分送众人,送若茗的却是一对儿,若茗只得接了。

又指着道边的宅子道:“无锡的园子虽然没有苏州、杭州的出名,但也别有一番疏淡风味,像前任知府知府王家、现任工部侍郎刘家的园子都十分有名,若茗,这几日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吧。”

不多会儿又道:“我家人丁不旺,我娘总觉得寂寞,如今你们都去了。不知她该如何高兴呢!若茗。我娘见了你肯定喜欢,要是你有空,就在我家多住些日子吧。”

若茗见他如此殷勤,丝毫不避忌其他人,越发羞涩起来,忙拉着松云的手道:“姐姐,我跟着你走,你住哪儿我就住哪

松云未及答言。天锡已经抢着说道:“松云妹妹也到我家住着吧,我娘平时就吃斋念佛,也好趁机会向你请教些经书上不解的地方。”

松云笑道:“我又不是真尼姑,哪里会讲经?再说我平日穿地也是道装。”

“佛道一家,眄奴既与你结拜,必定常与你切磋这些,你肯定也是懂地。”天锡急于劝说若茗在自家住下,忙忙又道。

正说时一阵风过。滴溜溜吹来一件物事,恰巧打在天锡肩上。天锡顺手拿住,原来是一定白­色­风帽,帽檐上遮着细细的白纱。边沿缀着细小的珍珠,显见是女子用的东西。跟着便见到一个红衣的小丫头快步跑过来,清脆的声音说道:“公子爷。帽子是我家小姐的,麻烦您还给我们。”

众人闻言抬头,但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苗条细高的年轻女子,柳叶眉,丹凤眼,素白地瓜子脸,薄薄两片红­唇­,此时正瞧着天锡。虽未发一言。通身流露出一种矜持、自信的气派却令人印象深刻。

天锡见是女子出行,便将风帽双手递上。随口道:“今日风大,当心再吹走了。”

小丫鬟咯咯一笑,脆生生答道:“多谢公子!都是我没系牢,回头我好好打个结,保管一路都不会掉。”

那女子细眉一挑,似有些嗔怪:“红儿,少说几句。”

红儿吐了吐舌头,轻巧转身跑了回去,那女子又看了天锡一眼,微微点头致意,跟着向北走去。****

众人继续前行,松云随口道:“刚刚那个女子衣饰颇为华贵,小小一顶风帽上也要缀一圈珠子,想必是富贵人家。只是单单带着一个丫头出门,连车马也不跟着,奇怪。”

“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门又不是非要前呼后拥,车马成群的嘛!”天锡笑道,“你看若茗,她家里的事都是她打点,出门的次数极多,要是每回都带一大帮人,也就够头疼的。”

松云笑道:“我随口说说而已,又不是要跟你争竞什么,你何苦驳我?不过你倒是十分了解茗妹妹的事情呢。”

若茗本就有心病,只觉这句话另有深意,不觉又红了脸,听见天锡道:“阿弥陀佛,唯有老天知道我罢了!我哪里敢驳你呢。其实我也有些好奇,那女子通身地气派绝不是寒门小户出来的,只是没机会结交,或者跟你们十分投缘呢。”

众人说着走着,待转过一个路口,天锡乐道:“前面就是我家了,你们跟我来!”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扬声喊道:“老余,快去禀报老夫人,说我回家来了!”

若茗定睛细看,但见眼前两扇对开的黑漆大门,高高的青石门槛上滚着细细地云头花纹,一左一右两个白石门墩,又是一对小巧的石狮子,就连门柱也比寻常见到的长出半寸,刻着四个浑厚地大字“诗书传家”。

此时门内一片喧嚷,无数声音嚷着“少爷回家了,少爷回家了”,天锡满脸是笑走出来,弓着身子向内一指道:“诸位好友,请。”

几人踏进门内,青石板路,路沿整整齐齐种着两行萱草,蔷薇花架横过院落,掩着一个月洞门,天锡引着大家从月洞门进去,笑道:“我娘就喜欢种花弄草,一到春夏,这香气简直要把人熏得昏晕过去。”房高大朗阔,青石台阶足有一丈来高,两个青衣丫头早打起竹帘候着,一见天锡便道:“少爷来了,夫人在内等着呢!”

众人拾级而上,天锡久别返家,此时满心欢喜,几乎是蹦跳着跑到房前,大声道:“娘,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温厚的女人声音笑答:“好孩儿啊,你还记得回来?我以为你当真要四海为家啦!”

若茗听她答得风趣,不由将心中的紧张忐忑减轻几分,微微一笑,低声向松云道:“余老夫人说话很有意思。”

松云笑着点头,跟着听见天锡的声音:“娘,我带了几位朋友来看望您老人家,现在门外头呢。”

“快请人进来呀!这孩子,怎么能让客人在外头等着。”

跟着两个丫头卷起竹帘,帘内一个珠灰服­色­的­妇­人道:“我失礼了,众位快请进来吧。”

若茗心知这便是天锡的母亲,来不及细看,慌忙行礼,余夫人道:“快别忙着行礼了,进来坐吧,都不是外人。”

天锡笑嘻嘻地将众人一一介绍给母亲,说到若茗时,特意道:“娘,这便是我信里给你说过的林家小姐,极是聪明能­干­的,您一定喜欢。”

余夫人微笑着细细打量若茗一番,道:“果然是好孩子,难为你一个女儿家还要到处奔波。”若茗听见天锡曾在家信里提过自己,越发局促不安,恨不能找个僻静处躲一躲,然而此时余夫人正看着自己,断不能慌神,勉强笑道:“为父母分劳原是分内地事,应该地。”

余夫人看了天锡一眼,道:“比你懂事多了,倒让我替你害臊。”

天锡笑嘻嘻答道:“若茗原本就比我强,我才不为这个害臊。”

其他人虽未留心这段微妙的戏文,端卿却不能不关注,心内咯噔一下,又见若茗低垂粉颈含羞而笑,这一颗心越发七上八下起来。

当天便在余家留宿,向晚时余夫人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叶贤侄此前是不是遣了家人回去带信啊?”

端卿忙道:“是,出门不久就打发书童回去报信了。”

余夫人笑道:“瞧我这记­性­,昨天有一个十二三岁地童儿上门求见,说是长洲的冯梦龙指点他到这里找你的,还给你带来了家信。我当时听的糊里糊涂的,不过他说得出冯梦龙这个名字,料道应该是跟锡儿有关系的,就让人安排他在后边住下了。只怕就是你打发回去的那个书童。”

余夫人跟着命人将那昨日那童儿带过来,等人到了跟前,果然是端卿打发回家的书童,叩头道:“小的赶到苏州,按着爷给的地址找到了冯先生,说你们都往无锡来了,又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急忙上路,哪知道又来早了,爷今天才到。”

原来书童在家等林云浦和叶水心都回了信,匆匆赶到苏州时,端卿等早已离开,书童一路紧赶慢赶,而端卿等又在望亭耽搁了几天,故此倒比他们先到了无锡。

若茗接过书童带回的信,匆匆一看,忍不住道:“这法子太好了!”

浮云Ⅱ

端卿也在看信,叶水心在信里说家中诸事都好,《醒世恒言》的刊印十分顺利,又说林云浦已想了一个极妙、极费功夫的法子防止别家盗刻,只是故作神秘并未告诉别人。恰在此时,听见若茗赞好,便道:“可是叔父想到了防着别家盗版的法子?”

若茗喜滋滋答道:“正是。前些日子梁师傅不是想出了一个新的法子作拱花吗?爹爹原说要用在新书里头,如今看盗版的如此猖獗,若不用点什么新奇的手段把咱家的书显出来,岂不是白便宜了那些人?于是便在加印的这批书的版心刻上了叶林两字,又在封面、封底、第二十卷的版心用梁师傅的新式拱花印出叶林两字,卷首又单加了一页,声明凡是版心没有字,封面、封底、书中没有拱花的,都不是正版出品,又言明这书已在附近州县备了案底,凡买到伪书的都可向官府告发,或者通知咱们两家。如此一来,我看那些盗刻的­奸­人如何遁形!”

端卿点头道:“这主意确实想得周全。”

天锡也眉飞­色­舞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林伯父这招果然高明!”

唯有凌蒙初道:“这书正在加印?如此说来只有新印的这批才有版心的字样喽?先前那批呢?如果盗刻的只伪造先出的那批呢,你们该如何防范?”

若茗沉吟道:“先出的一批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估计再有一两个月市面上就全是加印的本子了,应该不碍事吧?”

凌蒙初摇头道:“以我的经验,即使加印两次的时间内,最早一版还是不会一下卖光,所以这些人仍有可趁之机。何况版心刻字原不是什么难事,要想仿冒也容易得很。”

端卿听他说得对路。奇道:“凌兄对坊间这些事很是熟悉呀。”

松云笑道:“二哥家里积祖就是作坊刻的。如何能不熟悉?”

端卿等人都是头一次听说这事,不由道:“原来我们都是班门弄斧,早知道有行家在身边,何苦自己瞎摸呢?”

凌蒙初淡淡道:“作坊刻生意是家祖那辈的事了。如今我家道中落,我自己又一路蹭蹬,功名二字上十分不得意,那点家私哪里还撑得住一间书坊?打从先父地时候,已将书坊卖与几个远支地堂兄弟经营去了。我只是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起过。略微知道些罢了。”

若茗见他虽然谦逊,但看样子是无有不通的,忙道:“凌兄刚才说的极是,虽然加印的本子稍微严密些,但怕是还不能从根上断绝盗刻,以凌兄的主意,该怎么做才是呢?”

凌蒙初道:“这就要看你们版心刻的字好不好仿了。是横刻还是竖刻?”“竖刻。两边书页对在一起方是一个完整的字。”

“这样好些,起码那些小家子作坊就对不出这么整齐的字。再有你说到什么新式地拱花?恕我孤陋寡闻了。难道这些日子又时兴别的拱花了?”

“这是我家新请的一个师傅琢磨出来的技术,”若茗耐心解释道,“以前的拱花只压一面,这个师傅想到的法子是一凸一凹两面齐压。出来的花纹特别明显,而且不易变形。”

凌蒙初赞道:“果然有新意!加印的本子里有了这个,想要翻刻就难上加难!只是你们却要防着这个本子流出去以后。这个手艺活儿被别人瞧出了门道,依样学了去,那时候就吃亏了。”

端卿道:“这一点我们倒是想过。这些手段虽说刚出来时十分新奇,但是迟早要被行家看出门道学了去地,所以我们才赶着刻印冯先生的《警世通言》,就是想最先把这个手艺用进去,一来那些好新奇的人觉得新鲜能多买几本,二来这手艺先从我们家出来。以后即使被人学了去。众人也都知道我们家是正宗。”

“原来你们早就想到了,不能说不周全。其实盗版这件事。自有贩书一事便开始了的,想从根上断绝难得很,各家地招数也都只防的一时罢了。据我一路上听你们所说,现下你们要找的这个姓牛地商人似乎势力很大,不像是零打碎敲的小作坊,跟这种人斗,恐怕你们还得有所准备,未必能讨回公道。”

若茗其实早有这个忧虑,如今听他明白说出来,不由也感叹起来,道:“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目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能处理好固然皆大欢喜,若真是斗不过,也只能尽力把损失压的小一点。”

端卿接口道:“这一路拿我们的好书换那些伪书,赔进去的钱财也不在少数了。虽然盼着有水落石出,­奸­人果报的那天,但是我们势单力薄,在官场上又没有靠山,胜算大概只有五成吧,也只有尽力而为四个字而已。”

天锡边听边摇头,朗声道:“我说你们都太颓丧了!道理在我们这边,就算他把天王老子搬来,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难道就想不出惩治他的法子?你们放心,我就算破着脸面到处求人,也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

几人相视一笑,松云道:“余兄快人快语,真真是豪俊可喜。”

天锡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心里没算计,就爱信口胡说?”

“我哪敢。”松云抿嘴一笑,“不管多难的事,被你一说似乎都不在话下,容易得很呢。”

“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整天价在这里瞻前顾后,生怕这办不成那办不好有什么用?况且事在人为这个道理大家都是知道地,我就不信我们拼了全力去做,还能做不好!”

端卿微笑不语,若茗道:“我们并不是瞻前顾后,只是做好准备,不抱太多奢望而已。”

天锡见她发话,忙道:“对,你说地极是,不管结果怎样,先做最坏的打算也是有道理地。不过若茗,你千万别担心,既然已经到了我家,别的不敢说,只要那­奸­商是无锡地面上的,我一定竭尽全力替你出这口恶气!”

松云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天锡奇道:“你笑什么?”

松云摇头道:“真真是人们说的一物降一物,刚才还见你慷慨激昂地反驳我们,只要茗妹妹一发话,保管你心服口服。”

若茗刷地红了脸,天锡却坦然答道:“若茗说的都对,我当然要心服口服。”

松云一双妙目一时看看若茗,一时又瞧着端卿,只是笑吟吟的不说话。

天­色­已晚,众人闲聊了一阵正要散时,凌蒙初忽道:“怎么没听见老夫人说起鲁学正的消息?”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天锡当先啊一声,拍着脑袋道:“我说怎么一直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呢!糟糕,娘要是没提起的话,必定是他还没到,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端卿道:“不然再问问老夫人,或者她忘了说?”

天锡慌忙出去,不多时拍着手进来,一脸焦躁:“没有,鲁匡正没有来过,坏了,多半是路上出事了!”

端卿道:“这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告示或者海捕文书,尤其是进城时咱们在北门口转了那么久,什么都没看到。如果鲁学正被官府抓到,按理说应该会张榜告示,断不会悄无声息就罢了的,我看他多半在路上耽搁了。”

“可是咱们在望亭待了那么久,连你的书童都都赶在咱们前头到了,怎么他反而没消息?”

若茗见天锡十分焦急,忙安慰道:“鲁先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宽心。说不定明天他就到了,他老人家走路慢,又得防着官兵追捕,也是有可能的。”

天锡唉声叹气,直说:“都怪我考虑的不周全,望亭那里乱成一团,哪有心思查他呢?本来应该让他跟我们一起走的,唉,如果出了什么事,都是我害的。”

众人议论许久,一时都没有头绪,末后只得散了。端卿多日来竟没有机会与若茗单独说几句话,此时便借口送她,一路跟着,刚到了给若茗安排的客房,正要开口,忽听天锡在门外笑道:“若茗,我娘过来看看你。”

若茗再未想到余夫人此时会来,吓了一跳,正要出门迎接,天锡已搀着余夫人进了门,含笑说道:“若茗,在昆山时多得你照顾,我娘特地来道声谢。”

“这怎么敢当?太客气了!”

余夫人微笑瞧着若茗,道:“锡儿心高气傲,难得听见他说谁好,这次回来口口声声都在夸赞林小姐,我就知道错不了,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忽然看见端卿,又道,“这是叶公子?你们有事?那我不打扰了。”

端卿忙道:“老夫人请坐,我只是顺路送妹妹回来,没别的事。”

余夫人这才坐下,笑道:“既然来了,两位就放宽心多住几天,让锡儿陪你们四处走走,看看无锡的风土人情吧。”

端卿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疑惑,余夫人这时候来看若茗,难道只是说几句客套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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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Ⅲ

余夫人寒暄几句,笑向端卿道:“听说你跟林姑娘两家是世交?”

“正是。”

“那你们是从小就认识了?怪道这次一起出来办事。”

端卿恭敬答道:“因为父辈交好,故而晚生与若茗妹妹自幼相识,如今两家又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家父遣我陪着妹妹一道出来。”

余夫人有意无意瞟了天锡一眼,又道:“不知道叶公子今年贵庚啊?”

“晚生今年二十二岁。”

“哦,比我们家锡儿大两岁。林姑娘呢?”

天锡不等若茗回答,便抢着说道:“若茗十六岁,娘,别看她年轻,她们家生意上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照管着呢。”

余夫人看着儿子,一脸宠爱的微笑:“我看林姑娘比你能­干­,娘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呢?”

“儿子一定好好孝敬娘,您老就放心吧。”天锡笑道,“我这回在外头,若茗帮了不少忙,娘,咱们可不能失礼,一定要好好款待若茗。”

若茗忙道:“余兄说哪里话,在昆山招待不周,我已十分惭愧了,哪里经得起你这么说呢?”

余夫人笑道:“林小姐不必客气,我看你呀,是越看越喜欢,这次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玩一阵子再走。”又近前拉着她的手,引到椅子跟前,笑道,“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父母都还好?”

“父母都健在。有一个姐姐,刚刚出嫁不久,还有一个妹妹,还不满一岁。”

“哦,都是女孩子呀,你爹娘真有福气,还是女孩子好,跟爹娘贴心,又会照顾人。男儿家就没这点好处,锡儿跟他爹爹一样,一年里头大半年都在外头漂着,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不问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陪您了嘛!”天锡笑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抬脚就走了。”余夫人笑容中带着一丝伤感,“虽说男儿家志在四方是好事。不过为娘的整天见不着儿子,心里头空落落地,委实难过。你看咱家这大房子大院的,一天到晚来回走动的除了下人还是下人,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天锡见她说的认真,也动了感情,黯然道:“我以为你都习惯了,每次我出门,不都是欢欢喜喜送我走吗?还老嘱咐我多在外面历练。不要恋家。早知你这么寂寞,儿子怎么也不会出去。”

余夫人忙收起感伤之­色­,笑道:“我就是嘴上说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你爹说的对,男儿家年纪轻轻的,正好出去走动,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哪!连林姑娘这样的女孩子都有胆识为家里奔走。何况是你。对了,林姑娘,你们家除了书坊生意,还做别的吗?听锡儿说你爹爹也是读书人?”

若茗答道:“家父曾考中过秀才,后来因为家计艰难,不得已弃文从商,一上手就做地书坊生意。一直到如今。”

“哦,既然你父亲是读书人出身,你们姐妹想必也是识文断字的了?”

“小时候家父给开的蒙,七八岁时也请过先生念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

“这也就难得的很了,女儿家又认字又能料理生意上的事,真是不容易呀。亏你小小年纪怎么顾得了这么多。锡儿说你一直帮着父亲做生意。你娘就没教你做些女红针指什么地?”

端卿在旁越听越觉蹊跷。若说是寻常的寒暄,怎的把人家的家事打听的如此清楚?又是问出身。又是问姊妹,如今更是问起闺阁里的手段,他原是留了心的人,越发觉得余夫人此来别有深意。留神打量天锡,见他始终在旁笑看若茗,一副由衷欢喜的模样,端卿心头一紧,莫非,莫非他对若茗……

若茗虽然觉得余夫人问的过于家常,然而见她态度和蔼,便照实答道:“小时候曾经学过,这一两年因为忙着生意上地事,极少动针线了,手笨的很,我娘也常说我不像个女儿家。”

余夫人笑道:“外面场上再怎么能­干­,女儿家终究要嫁人的,女红针黹还是本分,不能随随便便丢了。”忽见她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忙拈起来看了看,道:“好­精­细的手工,是你做的吗?”

忆茗出嫁时若茗曾送给姐姐一个香囊,后来闲着无事,遂仿着那个香囊又做了一个自己佩带,也是她想念姐姐的一点心意,如今见余夫人问起,忙道:“我做着玩的,粗糙的很,让夫人见笑了。”

余夫人回头看着天锡道:“这么­精­致地手工,自己还说不好,锡儿,你看林姑娘多谦虚,今后你也要学着些。”

天锡笑答:“娘你放心,我一向最服她的。”

端卿心头又是一紧,此时坐立难安,又不好告辞出去,只得默默垂头,漫无边际揣测若茗的心思。

若茗此时也觉出余夫人句句另有深意,又想起天锡前些日子的殷勤,无端红了脸,轻声道:“夫人过奖了,晚辈怎么敢当呢?”

余夫人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道:“真是越看越喜欢,让我说什么好呢?”脱下腕上一个翡翠镯子,亲自给若茗套上,笑道:“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镯子颜­色­不错,你拿着玩吧。”

若茗慌忙推辞:“太贵重了,怎么敢当呢?”

余夫人拉住她不让摘镯子,天锡也在旁笑道:“你留着玩吧,也是我娘一点心意。”若茗无奈,只得暂时戴着,寻思有机会再还给天锡,忽听余夫人又问:“刚才你说你姐姐已经出嫁了?你呢,可曾定下亲事?”

若茗红着脸摇摇头。

端卿险些叫出声来,心中焦急万分,若是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早些把婚事言明!

余夫人还要再说,忽然瞧见端卿,想起已将他晾在旁边多时,忙道:“叶公子,你家也像林姑娘家一样,做书坊生意吗?”

端卿勉强答道:“也算是也算不是。家父因为自己爱书,所以偶尔刊印一些,却不是专一做生意的。”

天锡在旁解释道:“叶兄家是昆山有名的书香门第,叶伯伯当年也曾在朝为官,叶兄还是前科地解元哪!”

“是吗?是我失言了,锡儿,你有空要多向叶公子请教。”

端卿忙道:“那里当得起请教二字,天锡虽然比我年轻,学问却比我好得多,许多事晚辈还要请教他呢。”

“叶公子真会说话,别人不知道,我为娘的还不知道他吗?虽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其实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哪像你稳重大方。对了叶公子,你家既跟林姑娘家是世交,想必许多事都说的上话,若有什么关紧的事,或者还要麻烦你呢。”

端卿一边答应,一边琢磨,能有什么事麻烦到自家呢?难道是,做媒?若真是那样,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不行,这次回去一定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可是若茗那里,万一她钟情的不是我呢?

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相识这么多年,熟悉地如同家人一般,她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毫无他想?不,不会地,诗书里还常说青梅竹马呢。

可是,她分明曾对冯梦龙动过心……并不是我,并不是我。

端卿感到一阵阵心慌。不由自主看了看若茗,她微红了双颊,轻声回答着余夫人的问话,再看天锡,神采飞扬,一手搭在母亲地椅上,微微俯身,在母亲耳边说一句,又向若茗看一眼。

这情形太过亲密,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或者太过持重并不是什么好事,在心爱的人面前,是不是也需要些许的鲁莽和急躁呢?

这让他无端想起了忆茗。连她那样羞涩内向的女子,都有勇气直面感情,为何自己却总是默默在旁守候呢?

然而若茗究竟怎么想的?她心里有的,是他还是我?如果是他,我该怎么办?

前所未有的惊慌。直到听见余夫人一遍遍问着:“叶公子,敢是累了?脸­色­如此难看?”

端卿好容易回过神来,忙道:“稍有些倦,不碍事。”

天锡笑道:“那你先回去歇着吧,我们再说一会儿话就走。”

此时欲待不走,分明又没有留下的理由,欲待要走,又有翻腾不止的疑虑悬在心头。后来听见若茗道:“哥哥,你快去休息吧,脸­色­当真很不好,会不会伤风了?”

这话让他心头一暖,她还是记挂着我的。一口气松下来,渐渐便稳住了心神,依礼告别余家呣子,出得门来,一弯斜月正挂在木芙蓉的梢头,有繁复的影子落在青衫上,恰如此时的心境。

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窗内灯光暖黄,不知此时在那人心头的,是谁?

三十八 凤鸣Ⅰ

翌日若茗梳妆已毕,挑帘出门,早看见天锡守在院中,一见她便说:“起得好早,到后面散散步吧?我娘种的绝好的黄月季,此时正开的热闹。”

若茗猜他必定是一大早就过来守着,微感羞涩,点点头跟着他一路前行,穿过假山,走过宝相花篱,果然见一脉细细流水环绕着一大片浅黄|­色­的月季,因是清晨,那股幽细香气更觉沁人心脾。

“我时常想,将来要是天下大治,我就一心一意在家养花弄草,做个天底下头一号的闲人。”天锡负手在花间缓步,悠然说道。

“只怕到时候你又要闲的烦腻了。”若茗笑答。

“或许吧,大多数时间人心总是不知足。可是若茗,一个人心里头总会一件最重要,最渴望的事,永远无法取代,一旦达成了心愿,即使有天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我也决不为之所动。”

若茗不由地顺着他的口气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执子之手……”天锡一语未完,忽然一个丫头走近,禀报说:“早饭已经摆好了,夫人叫请少爷回去吃饭。”

天锡叹了口气,一脸懊恼道:“走吧,先回去吃饭,以后再说。”

若茗早已明白他后半句是什么,一颗心怦怦乱跳,慌张不已,然而他既未全说出来,索­性­装糊涂,默默跟着回去。

端卿等早已坐齐,只未见凌蒙初。若茗问道:“凌大哥呢?”

“他一大早就说有事要出去,也没说是什么事,我也没好问。”端卿答道。

“松云姑娘肯定知道吧?”天锡道。

松云抿嘴一笑:“我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曾告诉我。”

“算了,不等他了,咱们先吃。( )”

桌上无非是­精­致细粥,各样点心、小菜。若茗心不在焉吃着。脑中时不时闪出方才天锡未曾说完的话。若是他说完了,若是他明明白白全说出来,该怎么办?

她不由自主抬眼看了一下天锡,心内更加慌乱。对他,究竟有没有过心动,究竟有几分超越寻常朋友的感觉?该当如何回应他异乎寻常的热烈、坦率?为何至今只是慌乱、紧张,却摸不清自己的头绪,难道少年的情思萌动。都在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慕中消耗尽了吗?

上午端卿原打算到外面书市走走,寻些线索,不想天锡却极力挽留众人在家闲散一日,端卿盛情难却,只得罢了。

午饭后,若茗正陪着余夫人抹骨牌,忽然下人回报说邢家有客来拜,余夫人皱皱眉道:“来了几次了。又来?早说了老爷和锡儿都没时间给他们选书,还不肯死心么?”虽然埋怨,到底还是吩咐道,“快请人进来吧。”又对天锡道。“就是那个开书坊地邢家,你不在时来过好几次,想借着你爹跟你地名头出一部时文选。还想请你加些批注。我没­精­神应酬他们,待会儿来了你跟他们说吧。”

天锡也皱眉道:“讨厌得很,最烦这种打着孔孟旗号赚钱的商人了,待会儿看我怎么打发他们。”又对若茗道,“若茗,这个邢家就是上回伯父问过的墨砚坊邢家,在无锡势力大的很,城西一带都是他们的作坊。你要不要见见?”

若茗听说是墨砚坊。顿时留了心,忙道:“正想见见呢。不知道方不方便?”

余夫人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锡儿,你带林姑娘到厅里去会会吧,就说我身子不好,不见了。娄姑娘,你继续陪我玩牌,好不好啊?”

松云笑道:“缺一个人,怎么玩?”

“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这丫头顶上。”余夫人笑着叫来一个大丫头,命她拿一个小杌子坐下,跟着又玩了起来。

若茗跟着到厅里,不久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前一人老远便拱手道:“余公子,好久不见,听说昨日方才到家?”

天锡道:“邢公子一向可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邢家少爷见他语气间甚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讪讪笑道:“什么风,无非还是从前说的那事,我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你们比诸葛孔明还难请,我这腿都跑细了,也不见有什么结果。”

邢少爷后面那人忽然开口道:“哥,咱们今天来,哪里是说这事?你怎么倒把正经大事给忘了?”声音清朗简捷,分明是个女子。

天锡忍不住看了一眼,奇道:“是你?”

若茗此时也认出来了,眼前人可不就是昨日在街头遗失风帽的那个女子吗?

邢少爷朴初忙道:“哎哟,我糊涂了,果然把大事给忘了。余公子,这是舍妹,今日跟我一同前来,有一件要紧地事要跟你商量。”

邢小姐目视天锡,点头道:“多谢你昨天捡到我的帽子。”

邢朴初奇道:“你们昨天就见过?呀,缘分,缘分啊,这样就更好说了。”

邢小姐细眉一挑,沉声道:“哥,少说几句吧。”

邢朴初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开口。

若茗见他的样子,竟是对这个妹妹极为恭敬,不由好奇起来,难道他家竟是这个妹妹做主吗?

邢小姐款款落座,开口道:“余公子,这次我们来,并不是说选书的事,你不用心存顾虑。”又看了看四周,道,“这位姑娘是你家的至交?可方便说话吗?”

天锡道:“林姑娘是我家的贵客,也是我的好友,不用回避的,邢小姐有话尽管说。”

邢小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敢问余公子在望亭时,是否搭救了一位姓鲁地朋友?”

天锡忙道:“你说什么?”

“余公子不必紧张。此人现在我家。”

“在你家?”天锡正要追问,忽然一阵警觉,重又坐下道,“哦,我是有几位姓鲁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

“肯定是,他亲口说认识……”邢朴初忙忙答道,忽见妹妹看了自己一眼,只得赶紧住嘴。

邢小姐道:“此人姓鲁名匡正,曾任学正一职,只是如今的境况却不大好。敢问是余公子地朋友吗?”

天锡对邢家向来没什么好感,况且她家势力庞大,与朝廷多有瓜葛,一时摸不透她的来意是好是歹,遂道:“是他呀,我听说过,仰慕已久。”

邢小姐又是淡淡一笑:“如此说来并不是余公子的朋友了?那好,既如此,我家也不必担着莫大地风险继续藏着他了,我回去便打发他出门。”

天锡忙道:“不必,那倒不必,我们虽说不上是至交,倒也见过几次,若是你家不方便,我接他来我家吧。”

邢小姐又是一笑:“如此说来到底还是你的相识了?怪道他包袱里有你的信。你放心,既是你家的贵客,我家也断不会怠慢的。”

天锡听她说出书信一事,料她全都知情,不由道:“你既然连信都知道,又何苦来套我的话?”

“我一开始便坦言相告,你又何苦隐瞒遮掩?”邢小姐针锋相对。

天锡无话可说,只得道:“那多谢你们费心了。不敢再劳你们担这个莫大的风险,我即刻派人去接鲁先生到我家吧。”

邢小姐看了看他,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在我家安全的很。而且,我已经求了爹爹,在外头替他打点,要是不出意外,近几日赦书就下来了,今后他再不用东躲西藏。”

“赦书?你当真替他求了赦书?多谢你!”天锡忙起身一揖,“我原来打算回来替他想门路,没想到你们先已做完了,多谢,多谢!”

邢小姐款款站起答礼,道:“鲁先生地为人和学识,我们家是极其敬佩地,若是不知道也罢了,如今既碰上他落难,怎么会袖手旁观?余公子不必多礼,都是应当的。”

若茗见她举止大方,言谈爽利,况且又主动出手帮助鲁匡正,早对她有许多好感,想起父亲平日说起墨砚坊如何霸道,不容其他书坊立足,不由疑惑起来:这行事、做派,并不像霸道之人呀,难道是隔地远了,以讹传讹,将白的说成黑的了?

邢朴初在旁Сhā嘴道:“妹子,咱们费这老些麻烦总算办成了这事,爹不知道搭进去多少冤枉银子。妹子,你再说说选书的事。”

邢小姐俏脸一寒:“哥,难道咱们搭救鲁学正就是施恩图报,想把余公子扯进来给咱们选书吗?这话说的真糊涂!”

邢朴初脸一红,天锡忙道:“难道我就忘恩负义,丝毫不知道感激吗?邢小姐,你放心,你家这部书,我选定了!”

凤鸣Ⅱ

邢朴初闻言,脸上一派惊喜之­色­,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有你们家的名望摆着,不愁这书没人看!”

邢小姐细眉轻挑,低声道:“哥,咱们明明是来说鲁先生的事,你怎么老扯到选书上来?你让人家怎么看咱们?难道咱们是来做生意,一物换一物,胁迫余公子答应咱们不成?”

邢朴初陪笑道:“你别多心,余公子肯定不会这么想。余公子都答应了,皆大欢喜嘛,还说这些­干­什么。”

邢小姐摇头叹气,忙对天锡说:“我哥哥的话余公子不必当真,我们此行断不是为了选书的事。鲁学正为人天下景仰,我们能帮他一把,那是我们的荣幸,哪里能把这个当筹码谈生意呢?我哥一时心急糊涂,余公子万万不可信以为真。”

她越是推辞,天锡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忙道:“不,邢小姐误会了,我答应选书并非为此。墨砚坊的品质在无锡是有目共睹的,你们瞧得起我让我选书,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从前不认识说不上话,今天既然认识了,都是朋友,我更是义不容辞了。”

邢小姐仍固执蹙眉道:“不好,你这时候答应,肯定是因为鲁学正的事,想着要回报些什么,断不能如此。”

“邢小姐实在是多心了!”天锡此刻恨不得她立时答应让自己选书,急急说道,“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墨砚坊的东西,早就想答应的,前一阵子没空,现在既然回来了,说什么也要做成。你别再推辞了!”

邢朴初面露喜­色­。忙着劝妹子说:“妹子,余公子说得这么恳切,咱们还有什么话说?两好凑一好,今后都是好朋友嘛!”

邢小姐推不过,这才勉强点头道:“若余公子不是为了鲁学正一事,那多谢了,我回去就派人把资料送过来。”

“行,怎么都好。我一定尽快选完----对了,开始不是说想请家父做个序吗?这样,等我确定了所选的内容,就给家父写封信,请他把序做好了寄回来,怎么样?”

“行,行,太好了。那就拜托余公子了!”邢朴初一脸喜­色­,连连答应。

邢小姐又看了哥哥一眼,微微蹙眉,却没再说话。

若茗在旁看了多时。见邢小姐时时处处比哥哥­干­练、果断,不由暗自钦服,原来墨砚坊也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打理。怪道人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处处压人一头。

天锡原就是心胸坦荡之人,几句话下来早讲邢小姐认作自己一路之人,因此忙忙介绍道:“邢小姐,这位林小姐家里也是作书坊生意的,你们也该谈谈,或者更有话说呢。”

邢小姐认真看了若茗一眼,微微笑道:“当真?是无锡地么?”

“我家在昆山。”

“昆山?”邢小姐细眉一挑。“可是昆山林家书坊。近来出了鼎鼎大名地《喻世明言》林家么?”

若茗没想到她居然一语言中,诧异道:“正是昆山林家。难为姐姐居然知道。”

“《喻世明言》之前,还从未有书坊选这么大部头的话本集子,况且又做得这么用心用力,我家既是做这个行当的,又怎么能不知道?想必这部书的筹划,多有林小姐之力吧?”

“姐姐过誉了,都是家父他们做的,我只不过跑腿打杂而已。”

天锡笑道:“若茗,你何必过谦,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家这些事,哪一件你不是亲力亲为?就连冯兄也对你赞不绝口呢。”

邢小姐立刻接口道:“你说的可是冯梦龙?余公子,冯梦龙与你很熟吗?”

“极其相熟,称得上莫逆之交。”

“哦。余公子,我有句话,不知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不用客气。”

“我们家早想与冯梦龙合作,只苦于找不到牵线的人,要是余公子说的上话,可否替我们介绍一下?”

“那有什么难为地,尽在我身上。”

邢小姐又是一笑:“你先别忙着答应,眼下冯梦龙在林家做事,林小姐跟你又是好友,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我之所以顾忌,就是怕碍了林小姐家的财路。”

若茗忙道:“姐姐别多心,冯先生虽然与我家合作,但也只说了是三言这部书,至于今后的事,总要慢慢筹划。若冯先生认为姐姐家里更好,我们断无阻挠之理,姐姐只管放心与他联络便是。”

“当真?要是冯梦龙下一个本子更好,岂不是要盖过三言,使你们家面上无光吗?”

若茗原本对她极有好感,没想到一说到生意之事,邢小姐言语竟如此犀利,她原先好言好语,释她嫌疑,转念一想,何必呢?各做各的生意,并没有妨碍了谁,为何要苦苦解释,又不是欠了她什么。遂笑道:“虽然三言一出,江浙为之纸贵,我昆山林家也博足了面子,但是,林家书坊在江南能够立足,并不是凭一部书,或者一时一刻的声誉,断不至于说冯先生不跟我们合作,我们就走投无路的。姐姐放心好了,同行之间虽有争竞,然而世上总不会只有一家书坊,我们各有各的市场,各有各的特点,不至于此消彼长,不能共存吧?墨砚坊出品在昆山虽然很多,但我林家地书在无锡也不是没有,仅这一点,也可看出咱们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了吧?”

天锡早已呵呵笑了起来:“若茗,好一番论辩,果然说的透彻!怎么样,邢小姐,以若茗胸襟、抱负,你该放下顾虑了吧?”

邢小姐又认真看了若茗一眼,道:“你说的极有道理。那好,既然都说明白了,我就放心联络冯梦龙好了,只是不知道他最近手头还有没有好地本子?”

若茗正要说《情史》一事,转念一想,何必样样都跟她坦言呢?他们若是决定合作,就让他们自己谈好了,遂笑道:“这个姐姐要问冯先生了,我一直忙于三言的事,其他的并没有多问。”

天锡会意,也道:“冯兄现在苏州家里,你要是想问什么,我可以写封信,你们自己去谈。”

邢小姐沉吟片刻,点头道:“好,等我想好了,再请余公子帮忙吧。”

若茗原想与她聊聊书坊地话题,只是一番言谈下来,觉得此人并非容易相处之人,便不准备再问,孰料邢小姐停了片刻,主动问道:“《喻世明言》的几个版本都我看过了,委实做的不错,林小姐,你家的绣像和套­色­在江浙一带算得上数一数二了,连我家这么大的作坊,绣像的手艺也只能跟你们打个平手。”

若茗不由笑道:“姐姐过誉了,难为你居然把几个本子都看过了。”

“既然做了这行,免不了时时留心,说实话,只要是江浙有点名气的新书,我都一一看过了,连那些枯燥无味的时文和童蒙本子也没有落下。”

若茗听她如此说,倒又对她有了几分佩服,不说别地,单只这分恒心,也就十分难得了,怪道她哥哥倒要听她地主张。忙道:“姐姐真是有心人,我虽然帮着父亲做事,但却只瞧着我们一家,别家书坊的情况知道地极少,今后还要多向姐姐请教。”

邢小姐淡淡一笑:“要是不将对手的情况都摸清楚,又怎么能让自家立于不败之地呢?我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大和气,但却是正理。林小姐,请教二字不敢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好了,我不是什么小气人,只要你求到我头上,我肯定是知无不言的。”

“我还真有一个难题要问问姐姐呢,”若茗笑道,“市面上的新书姐姐既然都看过,有没有见过一本极像我家出的《喻世明言》呢?”

“极像你家出的?”邢小姐略一沉吟,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本书已经有别人仿冒了吗?”

“哎呀,你真是一点就破!”天锡赞道,“若茗这次来无锡,就是为了这事,他们家的书别人盗版了,在太仓、苏州都有伪书,无锡这边我们还没看呢。”

邢小姐摇头道:“我没有见过,要是以后见到了,我一定及时通知你们。若茗微有些失望。墨砚坊在无锡势力如此之大,要是她没见过,是不是说无锡并没有伪书流出?那个姓牛的又没有线索,难道众人都找错了,书并不是从无锡出去的?还是说无锡本地并没有贩卖伪书?

她仔细想想,觉得后一种可能­性­较大。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在无锡做的伪书,在本地贩卖的话岂不是太过招摇?那姓牛的行事如此诡秘谨慎,应当不会在自家地盘上留下把柄吧。不过,伪书做得如此­精­致,姓牛的断不是小股势力,如今放着一个最懂无锡书坊行情的墨砚坊,何不向她打听打听?

凤鸣Ⅲ

邢小姐见若茗沉吟多时,遂道:“怎么,林小姐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茗忙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有些担心,连姐姐都不知道的话,还能问谁呢?真让人犯难。”

邢朴初Сhā嘴道:“妹子,咱们帮她打听打听呗。”

“这个是自然,余公子对咱们如此帮忙,他的朋友,咱们怎么能不管?林小姐,我回去就帮着打听,有什么消息一定通知你。”

若茗忙道谢,又说:“盗版的书做的很­精­细,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仿冒的。我们现在只有几条线索,一是这家用油墨印书,二是这家活字排版很熟练,三是这家作坊规模不小。不知道无锡有没有恰好相符的书坊呢?”

邢小姐笑了笑:“你们真是用心,居然能查出这么多线索。说句笑话,你说的这三条,除了用油墨之外,其他唯有我家做得到了,我还真想不出无锡哪家作坊能比我们规模更大,只是你们怎么知道盗版之人就在无锡呢?”

若茗见她话里有些不快,忙笑道:“姐姐怎么把事情扯到自家头上了呢!我说这几条,其实也算不上线索,都是在别的地方东拼西凑得出来的结论,不一定准的。至于为什么来无锡,是这样的,曾有好几个人看见运书的船泊在无锡城门外。”邢小姐沉吟道:“泊在无锡城外?照这么说,确实有几分可疑。只是妹妹,能做活字排版的本来就不多。而且这几年我们家在无锡的生意越做越大,原来地一些书坊没有出路,差不多都关张了。现今城里头只剩下一两家书坊在勉力维持,都是出些黄历、经卷什么的,铺面也小的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能做盗版的书坊了。”

若茗见她说得诚恳,不觉也疑惑起来,想起林云浦曾说过,无锡城原有的几家书坊差不多都被墨砚坊挤垮了。难道自己找错了,那姓牛的只是拿无锡当幌子,其实不在此处?

天锡见她面露犹豫之­色­,知道她十分悬心,忙开解道:“别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尽可以慢慢查访。邢小姐也说要帮忙,还怕什么?你放宽心,别急坏了身子。”

邢小姐看了看天锡,接口道:“余公子言之有理。林小姐,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还是先放宽心,慢慢来吧。”

若茗点头道:“多谢姐姐宽慰,以后若有什么事情。还望姐姐不吝赐教才好。”

邢小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又对天锡说,“刚才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我想去探望一下。”

天锡又不好说母亲是躲着不想见她,遂含糊掩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地,老人家身体倦怠,歇歇就好了。现在后面看人斗牌呢。”

“哦,既然如此,更该拜见才是,我们打扰多次。如果不当面致谢,岂不是太没礼数了?”

天锡无法再推,忙命丫头先到内室通报,正要请邢家兄妹到后面去,忽听邢小姐道:“哥,事情都谈完了,你先回去跟爹爹知会一声。我拜望了老夫人就回。”

邢朴初满口答应,辞别众人独自归家。邢小姐跟着天锡二人,款款来至余夫人的正房,此时余夫人早已得了禀报,命人在门口等着,老远便回报说:“邢小姐来了。”

邢萦凤落落大方进了门,瞅准余夫人款款下拜。口称:“给老夫人请安。”

余夫人头先几次只见过邢朴初。满口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故而十分厌倦。如今乍然见到这么一个大方、知礼的年轻女子,况且看来十分温顺,她本就是容易相处之人,因而满脸是笑亲自搀她起身,笑道:“你是邢家姑娘?生地真好,就是太瘦了,怪可人疼的,怎么前几次没见你来?”

邢小姐笑答:“出门拜客一向是家父、家兄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所以总在家待着。这次想着一定要拜见老夫人,这才壮着胆子来了。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可好了些?”

余夫人笑道:“没什么不好的,岁数大了,身上容易疼,闲散一会儿就行了。”

邢小姐忙拿起旁边榻上的美人拳,道:“我给您捶捶吧。”果然有板有眼地轻敲了起来。余夫人忙按住她,笑道:“哪里能让你动手呢,丫头们都在,你快歇着吧。”

“老夫人别推了,孝敬您还不是应当的。”邢小姐笑靥如花,声音也软糯了许多,“夫人还不知道吧,我跟倩颖是从小时候的玩伴,常听她提起您,在我心里,您跟我姑姑是一样的。”

倩颖是余夫人大哥地女儿,小时候多得余夫人照顾,感情极为深厚的。此时余夫人听她提起倩颖,忙道:“你们认识?怎么没听颖儿说过?这孩子,早些说了岂不是更亲热些,也不用你们家三天两头跑来说事了。”

邢小姐笑道:“外头的事都是我哥哥管着,他跟倩颖又没见过几回,哪里知道这层关系呢。其实也怪我,自打知道以后一直说来拜望您老人家,却一直没过来,耽误了这么久。”

“既这么着,今天咱们见着面了,以后可要常来常往,这才像是姑侄的模样。今后但凡颖儿过来玩,我就打发人去接你也来,你可不要推辞哟。”

邢小姐抿嘴一笑:“只要夫人一声吩咐,我立刻就过来,就怕到时候来的太多又惹您厌烦了呢。”

“瞧这孩子说的,这都是哪里话呀。”余夫人十分开心。

松云坐在若茗身边,悄声笑道:“这邢姑娘好甜的一张嘴。”

若茗心内也暗暗佩服,看不出邢小姐居然是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谈鲁匡正之事时何等端方严肃,提及书坊事务时­干­练、犀利,在老人面前又如此温顺、随和,怪道哄得余夫人心眼俱开。

邢小姐说了一会儿闲话,又道:“老夫人,刚刚余公子答应了替我们家选书,我想着以咱们家地身份地位,银两报酬必定是不稀罕的,那几两发霉的银子钱也没得玷辱了余家的名声。所以我琢磨了半天,唯有替老夫人做点什么,才是最好的报答。我们家有个亲戚在关东一带做买卖,收的极好的白参、茯苓,我们家往常都是从他手里买这些东西,又用秘制法子做成各样保养地膏脂,我不敢说天下无二,至少在江浙一带,再没有更好的了。夫人若是不嫌弃,我回去立刻派人给您送些过来,夫人这个年纪吃着再好不过了。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

余夫人忙推辞道:“选书什么的,他们读书人做来不过举手之劳,要什么报酬呢!你别跟我客气,既说了是颖儿的朋友,帮这点子忙难道还问你要东西不成!”

天锡也帮腔道:“鲁学正一事已经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快别这么说了。”

邢小姐瞟了他一眼,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妥当了。我孝敬这些东西来,虽然打着选书地旗号,其实是我打心眼里爱敬老夫人,巴望她老人家身体康健,福寿齐全,我也好多得她老人家几分怜爱,哪里是为了报答你选书呢?别再说了,若是你们不肯收,我就当是老夫人不疼我,今后我再不敢上门了。”

余夫人笑向天锡道:“瞧你这妹妹多会说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锡儿,你去后面把那件波斯国地猫眼攒珠冠子拿来,给你妹妹当见面礼吧。”

天锡答应着去了,邢小姐还要推辞,余夫人一把拉住她,道:“只许你孝敬我,就不许我疼你?今儿这见面礼我是给定了!”

不多时天锡捧着一个小匣子走来,打开来看时,虽然只是一寸见方的玲珑小冠,难为中间一颗猫眼倒有黄豆大小,四周围嵌着十来颗米粒珍珠,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

邢小姐慌忙站起,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说了孝敬您老人家地,怎么倒先收起东西来了?这不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吗?”

余夫人乍听见这么一句大俗话,忍不住大笑起来:“朱门绣户的小姐,居然也知道这句大白话!快别推了,也唯有你配得上这件东西,我收着又没人给,白糟蹋了。”说着亲自将猫眼冠绾在她发髻之上。

邢小姐微笑道:“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都是夫人错爱。”

余夫人左右端详,满意笑道:“好看,果然配你。”忽又想起一事,忙道,“说了这么多话,倒忘了问你叫什么?”

邢小姐抬眼看了一眼天锡,低声道:“闺名萦凤,夫人叫我凤儿好了。”

三十九 枉叹Ⅰ

凌蒙初将近晚饭时才回,天锡难免问起他的去向,他犹豫一阵子,最后说:“实不相瞒,我去了墨砚坊。”

若茗一惊,他与墨砚坊邢家早就相识吗?

天锡道:“是吗?太巧了!墨砚坊邢家的少爷和小姐上午才来过,就连鲁学正的下落他们也知道,怎么,你们早就认识?”

凌蒙初摇头道:“只见过他们家少爷邢朴初一次。一个多月前他曾到我家,极力邀请我替他们出几部书。”

“他们的生意做的真够大的。”天锡笑向若茗道,“连乌程的才子都邀请到了,若茗,你们今后也该多走走,将天下才俊一网打尽才行啊。”

端卿见与书坊相关,忙问道:“不知道墨砚坊请凌兄做哪方面的书?”

凌蒙初想了想,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怕跟你们的书有冲突。邢朴初邀我仿着《喻世明言》的样子,也做一本话本集子。”

若茗闻言不由一愣,这墨砚坊下手如此之快吗?《喻世明言》上市不过两三个月功夫,主要在昆山本地发售,她们居然能立时盯紧了这块肥田,就要分一杯羹了?同行争竞,这么倒做也无可厚非,只是她们的速度实在太快,竟在一个月前就已联系了凌蒙初,委实令人咋舌。

端卿心内所想与她一般无除此之外,更有一种担心:墨砚坊本来就有官府背景,再加上消息如此灵通,行动如此敏捷,又听说邢家野心勃勃,曾挤垮了不少书坊,如今盯上话本集这块。究竟是有心与《三言》作对。还只是为了钱财之利?

凌蒙初见两人都沉吟不语,还道是他们心有不满,苦笑道:“我早说步人后尘没什么意思,本来不想接,如今既与你们相交,更加不好夺你们的财路,我去回了他们吧。”

端卿忙道:“凌兄误会了,天下书坊何其之多。难免有题材雷同的,再说做生意的,看见销路好的题材仿一两部,搭个顺风车也是行里的规矩,我们怎么会埋怨?只是好奇墨砚坊消息怎么如此灵通,冯先生的书上市才一个月,就赶去乌程邀你出山,这份眼光跟魄力难得地很。委实是摸透了行情啊。”

凌蒙初道:“地确是极厉害的书商。想必那时候《喻世明言》只在昆山能见到吧?他们下手这么快,在各地肯定都布了眼线,单只这费工费时的心力劲儿,其他书坊就难以与之相比。怪道生意越做越大。”

松云笑道:“更难得的是他们的眼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敲定了找二哥你接手这活,说明他们对江浙的文脉十分了解。断定只有你才做出差不多水准的集子,不输于冯梦龙。”

天锡道:“不知道墨砚坊是谁主持?邢氏兄妹地父亲?还是邢萦凤?我看邢萦凤多半比她哥哥管用,从她今天的言谈举止来看,的确是个有筹划谋略的人。”

若茗初来时,只一心想找到盗版的­奸­商,如今横空又出现一个仿做的,倒让她措手不及。若是墨砚坊与凌蒙初达成一致,立刻推出一部差不多的集子。不知道对《三言》会有什么冲击?她猜测凌蒙初尚未答应邢家。因此试探着问道:“既然都是出书,若是凌兄还未与墨砚坊谈妥的话。不然就在我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话音未落已听见凌蒙初断然说道:“不可。”似乎怕她多心,跟着忙又解释道,“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就不揽这桩差事。”

若茗深感奇怪,为何他宁愿放弃也不肯与林家合作呢?难道墨砚坊给了更多好处?但瞧他地模样,又绝非贪利之人。心中狐疑不定,还要再说,忽然瞟见松云目视自己,微微摇头,她本是聪明伶俐之人,赶忙住了口。

端卿道:“凌兄不必为难,你既跟墨砚坊有约在先,只管去做好了。”

凌蒙初沉吟道:“题材跟你们的撞在一处了,我心里总有种沾人便宜的歉疚。”

端卿笑道:“此言差矣。题材相似古来有之,各有各的妙处,也各自有人喜欢。再说你做地肯定都是新故事,所以这两部书根本连相似都谈不上,怎么算撞在一处?”

“看书的总共就这些人,买了这本就未必买那本,总是对你们有影响。”

若茗笑道:“凌兄多虑了。《喻世明言》加印的本子这个月已经上市了,《醒世恒言》月底估计也能出来,这就跟你地书没什么冲突了。我猜你现在还未动笔吧?等你完稿,再加上雕版、印刷的时间,少说也得几个月,那时候恐怕连《警世通言》也做出来了,两者各占各的时间,互不相扰,或者还有人因为读了你的书觉得不过瘾,再回过头来买我们的书呢。”

凌蒙初听她说的乐观,不由也笑了:“不管怎么说,我要是答应了写这部书,总是有些不厚道,像是跟你们抢饭碗似的。难为你们不计较。”

若茗心说,我倒是想把你也拉到我们旗下,可你不愿意,我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

端卿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虽说畅销书上市后必定会引来众多模仿之作,然而像凌蒙初这样高明的作者并不多见,称得上是《三言》一个有力地对手,若是能将他争取过来,把握岂不更大?凌蒙初既跟我们说得来,或者哪天回心转意,答应把书稿交给我们也未可知。

天锡笑道:“没想到短短几天,咱们都成了书坊地雇工了,若茗,可不要克扣工钱呀。”

松云笑道:“你又不是给若茗妹妹­干­活,她怎么克扣?”

一时众人散去,若茗跟着来到松云房中,未及开口,松云已然笑道:“你是来问我二哥的事吧?实不相瞒,我早知道墨砚坊找他写书地事,只是他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若茗道:“既然要写,与朋友合作岂不是更好些?姐姐,你帮着劝劝凌大哥吧。”

松云含笑道:“你跟二哥刚认识不久,还不大了解他。他这人虽然豪爽,但是科考一途始终不得意,因此­性­子里有那么些抑郁的意思。你们家的《三言》是冯梦龙做的,冯梦龙与他一向被人拿来比较,他再豁达,也难免存几分一争高下的心思,我猜他宁可不写这部书,也不会跟冯梦龙找同一家书坊出书的,所以我劝也无用。”

若茗诧异道:“此话当真?其实冯先生的为人是极好的,若是有机会给他们引见,必定能成为好友。”

松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目下二哥是不会答应的。一山难容二虎,他要是把书给了你们,别人难免更要大肆评论,若都说不相上下还好,万一分出了什么高低,要他情何以堪?他原本就有些不得志,到时候恐怕就更成了一块心病了。所以我说,他为了与你们的义气,肯定是宁愿不写的,但如果要写,必定不会把书交给你们。”

若茗见她说得如此果决,料到事情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叹道:“那就只好这样了。邢家的小姐看起来是极­精­明厉害的人物,肯定能把这事筹划妥当,凌兄不算所托非人。”

松云想了想道:“邢小姐为人颇为圆滑,不像是以诚待人的,跟你没法比。若照我的心思,更愿意二哥与你们合作,只是他那里……或者是我太武断,没准儿二哥哪天改变主意找你们呢。”

若茗叹道:“你这么了解他,你所说的肯定与他所想差不多少,这事多半成不了。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误了凌兄的大事,从此以后,这话我们不再提,邢家那边,凌兄只管照常接洽便是。”

“你和叶公子都是这般厚道,生怕给别人添一丁点麻烦。唉,二哥看起来潇洒,其实背人处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可惜了那么聪敏的心­性­。只盼他哪天豁然开朗,将这些身外事都抛到一边,早日解脱。”

若茗只觉一种惆怅萦绕不去。大约人生中的不如意比比皆是,在凌蒙初,是功名蹭蹬,在父亲,是后继乏人,在端卿,是抱负难展,在天锡,不,天锡总处在一种积极昂扬的状态中,似乎人生对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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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叹Ⅱ

她正想的出神,忽听松云道:“这一两天就得把这事定下来,我们还得赶去常州见汤老先生呢。”

若茗猛然想起此事,忙道:“这么急吗?我还想过跟你们一起去呢。”

松云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们的事不是还没办完吗?”

“汤先生什么时候到常州?”

“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所以才着急赶过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若茗有些为难,原也想借此机会见见汤显祖,谈谈《牡丹亭》刊印一事,可是无锡这边丝毫没有头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线索,怎么能走呢?

松云猜到她的心思,道:“你不必为难,你这边是正事,尽管去忙,我们先过去,如果有什么消息,立刻找人通知你,到时候再赶过去想来也不至于太迟。”

若茗点头道:“只能如此了。今天又耽误了过去,明天说什么也要到城里走走,看看有没有线索了。”

出得门来,想起凌蒙初一事,便欲找端卿商量,谁知再找不到端卿的影子。原来端卿心里也放不下凌蒙初一事,又不好直接去说,便邀他到院中散步闲谈,意欲从他言语中揣测事件原委。

若茗来寻时,端卿和凌蒙初正在水边白石上闲坐,凌蒙初望着水面上游荡的花鸭,笑道:“我还以为这些官宦人家不会养这种常见的玩物哪,有趣,要不是有前面的高楼大厦,这里倒像个素雅的村落。”

“天锡虽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却没什么纨绔习气,热情的很,极容易相处的。”

凌蒙初淡淡一笑:“他地确没什么习气。不过叶兄。我还是觉得跟你相处更自在些。”

“大约你我年龄更加相仿吧。”

“我倒觉得是因为你我都不曾在官门里头打转地缘故。”凌蒙初笑了笑。“你有话不妨直说。我想你邀我出来并不只是为了散散步吧?”

端卿被他说中心事,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确也是想和凌兄多谈谈,顺便说说你那部书的事。”

“事到如今,早已将我当初的好强之心磨得一­干­二净。”凌蒙初下意识地拨弄着脚边的绿草,“叶兄,我自小在书坊长大,知道这种事的厉害关系。不管你那时候怎么说,题材相似总归要有竞争,我宁愿不

“不,凌兄误会了,我断无此意。只是,既然你并未应允邢家,为何不趁势与我们合作呢?”

“你哪里知道我的顾虑。”凌蒙初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再往下说。

端卿无奈。只好岔开话题:“你上午去看过墨砚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书坊?”

凌蒙初想了想道:“看了他家的作坊,才知道他家能把无锡其他地同行挤垮确实是有道理的。我虽然没有进去,但是从外面看来。规模大得很,单只雕版、活字两部,就占了几亩地。绣像更是了得----其实我并没听说他家以绣像见长,但这么大的规模,想必正准备在这上面一展拳脚?而且妙得很,各个院落之间独立作业,互不相扰,我见到有人在各院之间走动传话,这种管法以前真没见过。后来我想了想,各部之间了解太多对东家反而不好。像他家这样各司一事。互相之间不通气,确实方便东家管理。”

端卿头一次听见这种事。也大感兴趣:“既是都为了同一部书,彼此之间不通气,不是太盲目了吗?各部齐心协力,做起事来不是更便宜吗?”

“就像我说的,叶兄你是君子,自然处处以君子之心猜度别人。”凌蒙初笑道,“如果世人都是君子,自然没什么可防的,彼此齐心,的确事半功倍。可是,实际情况却是人心隔肚皮,凡事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邢家把整个刻印的步骤拆开来交给各处,套­色­不知道雕版的进度,排印地不知道绣像怎么样,都只听东主一个人的安排,看见的只是自己手头拿点东西,不但好管理,也能防止手底下的人互相串通,威胁到东主地地位。”

“说是宾主,其实我家和若茗家里对待书坊的师傅,更像是亲戚朋友。”端卿叹道,“墨砚坊这法子虽说从生意的角度看来不错,却把人情味弄地几乎没有了。”

“这些事不好说谁是谁非。比如我家,在我小时书坊的收益也颇颇不错,后来慢慢败落,家父想起时常说,以诚心待人,未必别人就以诚心待你,我家的生意坏就坏在待人太过宽厚,不曾留神提防,以至于底下人散漫不服管教,渐渐地将一分家业消耗尽了。”

“这样说的话,两种方法各有利弊。”

“我看了墨砚坊之后,一直在想,要是你们像墨砚坊一样,把雕版、绣像、套­色­各个步骤拆解开来,管文字的只能看见文字,管图的只能看见图,或者盗版这事就能避免了。”

端卿奇道:“书是上市后才有盗版的,又与书坊里头有什么相­干­?”

凌蒙初摇头:“未必,我是了解书坊这一套的。你说你们地书不过才卖了一个多月就被人盗印了,谁家下手能这么快?即使是活字排印,加上装订、印刷,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成书,你也是这里头地行家,难道你不觉得蹊跷?恕我直言,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一开始就从你们家的作坊里头走漏了消息。端卿大惊。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无论叶家还是林家,手下用地都是多年的工人,难道真有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正在默然之时,只见天锡兴冲冲过来道:“你们在这里呀,找你们好久了。邢萦凤来了,亲自来送请帖,请我们夜里赴宴。”

端卿奇道:“不是上午才来过吗?”

“要不怎么说她行事与众不同,是个迅雷疾风的­性­子呢。”天锡笑道,“上午说给我娘送药,果然就带来了,足足一匣子,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礼才好。而且说已经在家里摆好了席面,夜里要你我都过去呢。”

凌蒙初影影绰绰听他们说过邢萦凤,但却并未与她相见,他与端卿刚才一番谈话之后,更加不想接受邢家的邀请,因道:“应该是请你们吧,我就不去了,正好想晚上出去走走。”

天锡拍手道:“正要说这事呢,这个邢小姐真够消息灵通的,她带来的请柬上有你的名字呢!都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早上来时分明还不知道你也在我家。”

凌蒙初两个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当真?太奇怪了。”

“我也这么说,问她从哪里知道的,她又只是笑,不肯说实话。凌兄,我看她们家也是她说了算,你既然要给她家写书,早晚也要见她,今晚是个大好的机会,一定要去呀。”

凌蒙初淡淡一笑:“去就去,听你们说的这么玄,我也想会会这个厉害人物。”

当晚众人正要出门,早已有五乘轿子候在门口,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的家人打着千儿道:“余公子,我们家小姐吩咐来接你们。”

天锡这才知道是邢萦凤派来的,因笑道:“邢小姐考虑的也太周到了,我们家也有轿子,何苦巴巴地又派人来。”

那家人极会说话,忙陪笑道:“公子家里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不过我们过来接,才显得待客诚心嘛,快请上轿吧。”

天锡满意一笑,这才上了轿,不过盏茶功夫,早已到了邢家大宅。

若茗从帘缝里望出去,但见宅门巍峨高大,屋脊的铜兽直欲Сhā入云霄,一左一右两个石狮足有半人多高,右边又是一大块汉白玉的下马石,十足的乡绅人家派头,半点不像做生意的。就连黑漆的门槛也比别家高出许多,乌沉沉的令人生畏。

邢朴初依旧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微笑着候在门前,看见轿子来了,忙迎上来道:“余公子,你们可来了,我家还有一位朋友等着你们呢。”

天锡漫不经心道:“你是说邢小姐?”

“不是,不是,去了就知道了。”邢朴初故作神秘的笑着,连声说:“是老朋友,去了就知道了。”

天锡抱着一丝好奇,跟着拐进了厅堂,刚进门就有一人款款站起,笑道:“还真是你们,我以为是邢老爷说笑呢,这回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天锡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跟着大笑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端卿跟着踏进门来,不禁也是一愣:“眉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面前这红妆艳绝的女子正是柳眉妩。

枉叹Ⅲ

凌蒙初跟着进来,见他们都站住不走,便问:“怎么了?”

端卿一回头,看见两个女子也到了,忙道:“凌兄,娄姑娘,这位是我们的旧相识眉娘,你们还未见过吧?”

凌蒙初剑眉一挑,道:“眉娘?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眉娘含笑望了他一眼,道:“叶公子,你也不替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

端卿忙一一介绍了,凌蒙初兀自寻思在何处听人说起过眉娘,松云在他耳边悄声道:“二哥,你忘了吗,眄奴姐曾经说过的,大名府的奇女子眉娘啊。”

凌蒙初这才反应过来,脱口道:“啊,原来是你!久闻大名,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眉娘笑了笑,道:“这种名声传在外头,真让我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凌先生,你的名字我也早有耳闻,想不到如此年轻,我以为至少是三十五六岁了呢。”

正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们都来了?快请坐吧。”随着语声,邢萦凤款款走进,“余公子、叶公子、林小姐、娄小姐,我迎客来迟,恕罪。这位是凌先生吧?我原本是想亲自到乌程去请你的,临时有事走不开,竟没能早些相识,遗憾的很。先生今日能来,真是令寒舍生辉,快快请坐,家父马上就到。”

邢萦凤一进门,邢朴初就跟在她身后,她说话时他点头,她叫到谁时他便对谁点头微笑。恰如一个听话的小孩。凌蒙初打量她们兄妹一番,暗自称奇:“怎么他们家是妹妹说了算?”

正在谦让落座,忽见邢萦凤恭敬站起道:“爹,鲁先生,你们来了。”

跟着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白面男子笑眯眯走了进来,身形有些发福,鬓边也略有几根白发,但一双三角眼兀自闪闪发光,显得十分­精­明。他一进门便笑着说道:“凤儿啊。都来了吗?要是没到齐你到大门口候着点。”

他身后跟着一人,花白头发,瘦小身躯,一脸笑意,正是多时不见地鲁匡正。

邢萦凤还未答话。邢朴初已经陪笑说道:“爹,诸位贵客都到了。”忙又将众人介绍一番,邢老爷笑眯眯的一一见过,道:“啊呀,三生有幸啊,现在的后生都厉害得很,余公子少年登科,在咱们无锡那可是大名鼎鼎哪!凌公子的一支妙笔呀,嘿嘿。谁说起来不是竖着大拇指只夸呀!老夫太有面子了,居然能把你们邀到家里来喝杯酒,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邢萦凤微微一笑:“爹爹,你一上来就喊着要往醉里吃酒,别把客人吓着了。”

“哎,爹看你这几位哥哥也不是没有酒量的,怕什么,凤儿。你也吃一两杯吧,今天爹不管着你。”邢老爷四处打量一番,笑道:“余公子,我听眉娘说你们是旧相识,就邀她过来作陪,你们老朋友难得相见,多吃几杯啊。”

天锡笑道:“邢老爷真是手眼通天。居然能把眉娘请到这里。”

眉娘道:“我月初就已经来了,承邢老爷看得起,邀我游太湖,前几天才到城里来,昨天听说你们也在无锡,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这么有缘。”

邢萦凤本来正在笑着。瞬间冷了脸。瞟了眉娘一眼,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

鲁匡正在端卿和天锡之间坐下,道:“让你们着急了吧?我原想早些到你们家里送个信,凤儿谨慎,怕走漏了风声让官府知道,就没让我出门,一直等着你们回来。”

天锡忙问道:“先生是怎么到她家来的?”

鲁匡正道:“说起来也是有惊无险的一回。我跟你们告别之后,紧赶慢赶到了无锡,谁知道才进城门就被两个卫兵拦住了,好一通盘查。其实现在想来,他们未必是发现了我的身份,但我自己原本就有些嘀咕,被他们一问更加心慌意乱了,唉,不中用啊,这么大年纪,连这点凶险都应付不来。”

邢萦凤端着酒杯走来,在他身后站定,含笑道:“鲁伯伯把自己说的太胆小了,事实哪里是这样呢!”又笑向天锡道:“余公子你不知道,当时鲁伯伯特别镇定,对答如流,不过那两个卫兵呢,显然是想从他身上捞点油水,所以死活不肯让他走,非要他拿文谍证明身份,嗦个没完没了地。”

鲁匡正笑道:“就在这时候,救命的仙人来了。凤儿出城办事,看见了怜惜我年纪老迈,所以出头替我解了围。”

邢萦凤忙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可算什么仙人呢!那天我一看您一脸正气,就断定必定是身份尊贵的客人。现在真是世风日下,连您这样的贵人还要受那两个匪兵地纠缠,成何体统!我看不过,让家人给他们塞了几两银子,他们这才罢手,让鲁伯伯进了城。”

天锡吐舌道:“好险!亏得那两个只是想要钱,万一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就糟糕了。”

邢萦凤笑道:“那两个大兵多半一个字也不认得,能看过什么海捕文书!再说,鲁伯伯是贵人,自然有神灵护佑,哪能被他们识破身份!”

鲁匡正摇头笑道:“我算什么贵人,落魄书生,落魄的很哪!凤儿把我带出来后,问我是谁,来无锡找什么人,我还不敢实说,谁知道她仔细打量我一会儿,忽然说呀,你不是鲁匡正鲁大人吗,当时我冷汗都出来了,生怕又被人扭送到大牢去了。”

邢萦凤抿嘴一笑:“我也是凑巧,刚好前些天看见了通缉的告示。早就听闻鲁伯伯的大名,当时就留心细看了上头的画像,心说有机会的话一顶要帮鲁伯伯出头。谁知道天公如此作美,没多久就让我有了这么个机会。”

邢老爷正与眉娘说话,见他们这边说笑的热闹,忙问道:“凤儿,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邢萦凤笑答:“正说鲁伯伯城门脱险的公案呢,说起来好巧的。”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哪,眉娘,你这么聪明,哪天把这段故事编成小曲到处传唱,哈哈,肯定博个满场彩!”

眉娘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邢老爷高看了。”

邢萦凤轻哼一声,转脸向鲁匡正道:“鲁伯伯,上次说地求赦书的事已经办妥了,您放心,今后无论进哪座城门,都没人再敢拦你。”

鲁匡正笑道:“就怕又有大兵管我要银子,我可拿什么给人家呢。”

说的几人都笑了,天锡举杯向邢萦凤道:“多谢邢小姐仗义相助,我敬你一杯。”

邢萦凤也不推辞,翠袖遮面,爽快饮了半杯,道:“余公子,今后叫我凤儿好了,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着怪别扭的,我家里都叫我凤儿。”“对对,你们都是年轻人,何必你一个公子我一个小姐的叫着,听着怪别扭的。”邢老爷闻声说道。

天锡笑了笑,道:“好,今后只叫名字。”又向若茗道,“茗妹妹,你跟凤儿是同行,今后又是朋友,是不是也喝一杯?”

邢萦凤瞥了若茗一眼,笑道:“若茗姑娘跟天锡哥哥很熟啊,这次来打算住多久?”

若茗道:“事情办完就走,家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呢。”

天锡忙道:“你别着急呀,好容易出来一趟,我一直盘算着带你到处走走看看,你要是回家了,我怎么办?不是说好了要去常州见汤先生嘛!家里的生意有伯父照看,能出什么岔子?你别把自己绑地那么死,怪累的。”

若茗见他当着众人如此亲密,微有些脸红,幸好天锡为人一向极为热情,与若茗又走的近,所以众人都未理会。唯有端卿警觉地看了看若茗,邢萦凤表情复杂地盯着天锡。

松云总未说话,此时笑道:“你们两个单喝也没意思,我自告奋勇凑个热闹,来,咱们姐妹三个吃一杯吧。”

邢萦凤回过身来,忙举杯道:“我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干­,笑吟吟地看着她们两个。

松云酒量不错,也是一饮而尽,若茗吃了半杯,正要歇口气,天锡已经伸手将杯子拿过,笑向邢萦凤道:“茗妹妹酒量平平,我替她讨个人情,就这半杯吧。”

邢萦凤瞬了瞬眼睛,微笑道:“也成,不过你总不能空口白牙地替人讨情吧?若你跟我单饮一杯,我就许你这个人情。”

“一言为定!”天锡忙替她满斟一杯,道声“请”,自己先一口­干­了,笑嘻嘻地看着若茗道:“你怎么谢我?”

若茗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猜到必定是又红又烫,忙低了头,松云见她窘极,忙笑道:“天锡,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让凤妹妹跟你喝的一样多呢?依我说你一杯她半杯吧。”

邢萦凤酒杯放在­唇­边还未饮下,闻言道:“不如我一杯你三杯好了,我今日舍命陪君子吧。”

“好!”天锡被她说的兴头起来,自顾自又斟了一杯,笑道:“叶兄,你看凤儿多爽快,咱们几个大男人倒被她比下去了,我今天定要吃个一醉方休!”

枉叹Ⅳ

凌蒙初坐在下首,虽然耳边笑语不断,却总未有半句进到他心里去。他曾听眄奴说起过眉娘,当时便嗟叹不已,没想到竟然有缘分在此相见,不觉多看了几眼,见她脸上时时衔着笑意,举止也极为袅娜,不由暗叹:这样一个妩媚女子,真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肝胆,能将女儿家最珍惜的名节抛置一边,一心一意为父亲洗冤!

眉娘留意到他的眼神,远远冲他一个微笑,凌蒙初只觉心头砰地一跳,忙举杯向她示意,跟着自己慌里慌张喝了一口,一不留神却呛到了,心内更加尴尬。

不多时听见邢老爷的笑声在眼前响起:“凌先生,久仰啊久仰,前些时候犬子跟你谈的那件事,不知道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正在考虑,过一阵子给你答复吧。”凌蒙初沉吟着看了到端卿一眼,心里着实为难,若接了此事,对端卿他们的确不利,若不接,难道就白白放掉与冯梦龙一较高下的机会吗?

端卿听见了,忙过来道:“凌兄心里早有稿子了,邢老爷放心,必定是喜信。”

凌蒙初知道端卿此话是极力撮合自己与墨砚坊合作,他固然感激端卿的一番好意,但心里却更觉踟蹰,难道要为了一部书稿将朋友义气都抛至一边吗?几乎在一刹那,他就要下定决心回绝邢家,却见邢老爷眉开眼笑道:“啊呀,有叶公子这句话,看来十有**是要成了,多谢多谢啊!来,二位后生,老夫敬你们一杯。”

眼看酒杯送到自己跟前,凌蒙初就算要说出拒绝二字。此时也断开不了口。只得苦笑一下,慢慢饮尽杯中美酒。

邢老爷并未留意他神­色­有异,还当此事已经十拿九稳,十分欢喜,亲自动手为他们添酒,就连天锡、松云他们也都斟满了,笑向邢萦凤道:“女儿呀,凌先生想好了你就跟他写个契约。再有把钱什么的提早预备下,客房也收拾好,到时候凌先生就在咱家住着写吧,又方便,你也能时常向他请教。”

凌蒙初正欲再说还需考虑,端卿悄声道:“凌兄,莫要再多想了,此事极好。邢氏父女又如此多情,莫让他们失望。”

凌蒙初犹豫片刻,轻叹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此时眉娘正坐在天锡和若茗之间畅谈。青年朋友多时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天锡问道:“你怎么认识的邢老爷?”

“在北边时认识的。”眉娘笑道。“那时候跟着高先生四处游历,在一起吃过几次酒。”

天锡疑惑道:“高先生?他一向极少与生意人来往呀。”

眉娘见邢萦凤站在不远处,遂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么?这位凤姑娘的母亲是当今首辅方大人的堂妹,邢老爷因为内兄的关系,才能被引见给高先生。”

天锡恍然大悟,正要说些什么,忽见邢萦凤回头瞥了眉娘一眼,似乎是听见了刚才地话。天锡连忙打住。向若茗一笑道:“难得在这里见到眉娘,咱们请她回家一起住吧。比这里亲热多了。”

若茗笑道:“我也是客,有什么资格再邀人呢?你说吧。”

天锡忙道:“我可从未当你是客,哪件事没有跟你商量了呀?”

眉娘和松云几乎同时笑出了声,若茗刷地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邢萦凤走来道:“余家哥哥,妹妹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凌先生答应了与我家合作,可否请他移驾到我家住着呢?”

天锡看了凌蒙初一眼,只得道:“看凌兄的意思吧,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松云微笑道:“我和二哥可能过几日还要去常州一趟,等回来再说吧。”

凌蒙初也听见了,忙道:“邢小姐不必着急,还早呢,即使要动笔,也不一定非要留在无锡。”

“在无锡岂不是诸事便宜?免得你我都两处奔波,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商量。”邢萦凤似乎甚是急于敲定此事,又道,“我派人送你们去常州,那边有我们的分店,也能照应一下。”

邢老爷道:“凤儿,哪能空口求人哪,先敬凌先生一杯。”

邢萦凤眼珠一转,笑道:“在座的都是凌先生的好朋友,我谁也不能落下,不如普敬一敬吧。”说着一一与众人碰了杯,只除了眉娘。

邢老爷见状便道:“怎么不敬眉娘?真没礼貌,快些补上。”

邢萦凤面上颇不以为然,然而还是依言举杯道:“柳姑娘,吃酒。”说着向眉娘杯边一撞,使得气力大了,两盅酒全撒了出来,眉娘未曾躲开,石榴红裙瞬间便洇出大片酒污。

邢老爷板脸道:“凤儿,怎么这么不小心!”

邢萦凤淡淡笑道:“没注意,柳姑娘,待会儿我赔你一条新的。”

凌蒙初因一直在眉娘身上留意,却比别人看的清楚些----邢萦凤那一撞,分明是有意。他不解邢萦凤为何针对眉娘,又见眉娘虽然浅笑推辞,目中却流露几分无奈,忙将席上一方热毛巾递过去道:“你用吧,­干­净的。”

眉娘接过后轻轻擦拭几下,酒渍半点未消,于是笑道:“也好,我本来就嫌这裙子没有纹饰,这酒痕地形状正像一朵牡丹,倒免了绣娘再费工夫。”

邢老爷闻言忙道:“明天找裁缝再做几件,我替凤儿给你赔不是。”萦凤抿着嘴­唇­,面上颇为不满,却并未说话。

凌蒙初心里疑惑更盛,恰于此时,眉娘亲自将毛巾送还,凌蒙初沉吟片刻,轻声道:“莫往心里去,诸事还要自己开脱才好。”

眉娘抬眼看他,笑道:“如何叫做开脱?”

“我也不知道。”凌蒙初怅然说道,“总之,不管别人如何待你,总要多自珍重,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委屈了自己。”

眉娘面上浅笑瞬间凝住,半晌方道:“我知道了。”又深深看他一眼,方慢慢走开。

此后凌蒙初的酒,越发吃的没滋没味起来,眉娘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时刻在他眼前萦绕,快终席时他猛然想到,莫非这就是书上说的钟情?

这个念头令他猛地一惊,忍不住又向眉娘处望了一眼,恰好她也正回头看他,四目相对时,恰如一股电流穿越周身,竟有神飞魂驰的错觉。

宴后邢家安排了车马相送,天锡有了五六分酒意,既想吹吹凉风,又想与若茗多相处片刻,便提议步行回去,踏看月­色­,众人都答应了,眉娘原在门前相送,闻言便道:“既如此,我送你们一程吧,待会儿我坐车回来。”

邢老爷忙道:“好,你路上多小心。”又把车夫叫到跟前叮咛许久,让他载眉娘回来时不要快跑,不要颠簸,一切都要加倍小心。

凌蒙初见眉娘相送,心内一动,既想与她同行,又怕别人看见了笑话,正在踌躇为难,早见眉娘轻盈走近,默默垂首与他并肩前行。

夜风清凉,凌蒙初额上却沁出一层细细汗珠,他握紧双拳,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话题,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紧张、忐忑,比当日在破庙中搭救若茗等人时更有甚几分。

其他人谈笑风生,唯有他两个一直低头不语,只顾默默走路。凌蒙初心里翻来覆去盘算着开口,却总不知道哪一句最合适,正自紧张,忽听眉娘低低说道:“其实并不能怪别人,我地身世原本也是我一块心病,受人冷眼也是意料中事。”

凌蒙初心内一凛,忙道:“那些都是糊涂人,你何苦跟她们计较。”

映着月光,但见眉娘凄然一笑,道:“他们糊涂,我呢?我也不过是苟活在世上罢了,要是有骨气的,早就自寻了了断。”

“胡说!”凌蒙初心内一紧,忍不住高声呵斥,话一出口,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忙住了口,跟着又后悔对眉娘如此高声,忙道,“你千万别这么想,谁活着不是如飘萍一般呢?又有几个能决定自己的命?不管那些愚人怎么想,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一块无瑕美玉,我始终会敬你、怜你。“当真?”眉娘仰起脸,目光中信任、疑惑、感激,种种神­色­夹杂,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从未敢有如此奢望。”

凌蒙初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千真万确。我会永远敬你、怜你。只要你不嫌我一事无成。”

眉娘微微一笑:“我信你。”跟着猛然住了脚,道,“我回去了。你一路小心。凌大哥,我听他们说了你要出书稿地事,你绝不会比冯先生差,放手写吧。”

凌蒙初猛觉心内一空,不由自主道:“好,我写。”

眉娘一矮身上了轿,却又掀起轿帘,抬手相唤,凌蒙初快步走近,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道:“你莫怪凤姑娘,她爹爹想娶我,所以她才处处与我作对。”

凌蒙初心内一紧,又见她温柔一笑,道:“你放心,我不嫁他。”

四十 情缘Ⅰ

第二日邢萦凤亲自到余家求见凌蒙初,再谈合作一事,孰料凌蒙初一口便答允了此事,邢萦凤欢喜不及,殷勤问道:“可需要什么吗?我即刻派人送来。”

凌蒙初道:“什么都不用,你不必忙了。”

邢萦凤又道:“要不到我家里住着?地方宽敞,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不必了,过些日子我还要陪三弟去常州,何苦这样搬来搬去费事。再说写东西嘛,无非一支笔几张纸,何苦那么铺排。”

“去常州的话会不会耽误时间?啊,凌先生,我并不是催促,只是我们家一向以快制胜,这件事前后已经筹划了两个多月了,再不抓紧,只怕等书出来就是年底了,那个时候的行情一向惨淡的很,我怕先生的酬劳会受到影响。”

凌蒙初笑道:“凤姑娘,我不是商人。我想我到目前为止,写字还只是因为自己的喜好吧。”

邢萦凤有些尴尬,忙笑道:“凌先生别多心,我也就是提醒一下,既然您心里已有打算,我就静候佳音吧。”

邢萦凤此行,将供天锡摘选的时文也带了过来,既已与凌蒙初谈妥,便折返回来找天锡。仆人引着她来到院中,迎面正遇上端卿、若茗和天锡三人,邢萦凤忙道:“余家哥哥,我把资料都带过来了,你清点一下。”

天锡漫不经心道:“回来再说吧,我们着急出去。”

邢萦凤看了若茗一眼,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若茗他们都来了三天了,我还没带他们出去走走,而且你也知道,他们着急到街上查访,我要是再不带他们出去就说不过去了。凤姑娘。你先把东西留下吧。我回来就看。”

邢萦凤踟蹰道:“有许多事还需要当面跟你交代一下……而且我想见见伯母呢。”

若茗忙道:“不妨事,我和哥哥一起出去,你留下来跟凤儿谈正事吧。”

天锡摇头道:“不好,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再说选书的事不过十来天就能弄完,不用这么着急吧。”

邢萦凤看着若茗道:“你们的事要紧,我,我来的不巧了。”

若茗见她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不由自主便道:“天锡,你留下吧,我们这么大人了,难道丢了不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等凤儿交代完了你再出去找我们,我们就在附近街上随便走走。”

天锡向来十分听从她的主张,见她反复推辞,只得道:“好吧。你们先去,叶兄,照顾好若茗啊。”

端卿心内轻叹一声,慢慢点头。

天锡目送他们走出老远。这才回头向邢萦凤道:“我们去书房谈吧。”

邢萦凤抿嘴一笑:“你对林姑娘真好,比我哥对我还亲呢。”

天锡由不得也笑了:“傻姑娘,不一样地。我可不想作她哥哥。”

邢萦凤­唇­角微翘,揶揄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又不是傻子,岂不知道君子好逑地道理?”说着秋波慢回,横了他一眼,“可惜我没早些认识你,你这样爽快、坦率的脾气,我们要是早些认识……其实我也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跟你十分相似,不过我看林姑娘却十分内敛。很难猜透她怎么想呢。”

天锡对若茗的一腔爱意,虽然众人多曾目睹,但公然拿此事与他谈论的,邢萦凤还是第一个。他心里暗暗诧异这个女子的大胆,又觉的有趣,便道:“现在认识也不迟,只要脾气相投,早晚都是好朋友。若茗其实也是个爽快人,你跟她处久了就知道,正是我们一路的人。不过她是年轻女儿家,脸皮薄些也在情理之中。”

邢萦凤侧首微笑:“如此说来我是厚脸皮了?”

天锡忙笑道:“这你可就是吹毛求疵了,我哪里说什么了!”

说话时已经到了书房,邢萦凤吩咐将东西放下,分门别类给天锡看了,哪一卷是乡试文章,一卷是省试文章,又有哪些是排在前三甲地,需要加注评点的大概占多大比例……正说时天锡笑道:“罢罢,我现在都后悔答应你了,真是麻烦得很,我哪有心思弄这个!”

邢萦凤微微撅嘴道:“那怎么成,既答应了,一定是要做完的!再说了,谁不知道哥哥你才高八斗,文冠江浙,这点子小事难道能难倒你?我才不信。”

天锡被她一夸,不由得意起来,笑道:“写文章跟评点是两码事,你不懂的,我宁肯再写这么几十篇,也不愿意去评这些人的文字。”

“为什么?”邢萦凤仰头看他,一副认真求教的模样。

“这些侥幸取到前三甲的文章,有一半是陈词滥调,剩下一半里还有一半是故作新奇之语,博得考官注意,真正有些想法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我看都懒得看,何况是评!再说了,我评点文章向来不屑于奉承含糊,哪些好哪些不好我是一定要说地,这些人如今都有了功名,说他们好还则罢了,若说他们不好,难免又惹他们的厌,惹得自己不得清净。”

邢萦凤抿嘴一笑:“难道你怕?我不信你会怕惹他们的厌。”

“我怕他们?笑话!”天锡越发觉得眼前的人十分对脾胃,兴致越高起来,“就算他们挟私报复,把我贬地一文不值,我还是有什么说什么,谁叫他们文章写得不好

“这才是你的所为呢!”邢萦凤赞赏地望着他,“我早听人说余家哥哥不但满腹经纶,为人也十分豪气,果真与我所想不差分毫!老天爷真是眷顾你,既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己又如此了得,真让我羡慕。”

“这话蹊跷,羡慕我做什么?你难道不好吗?那么能­干­,我娘近来一直夸你呢。”

“哎呀,只顾跟你说话了,还说要去拜见伯母呢,咱们快走吧,别一会儿到了中午又不方便。”

“怕什么,要是到了中午就在家个便饭好了。”

邢萦凤含笑道:“糊涂,你刚刚还说要去找林姑娘,我怎么敢耽误你地时间呢?”

一句话提醒了天锡,拍着脑袋道:“我真是糊涂,你说的一点儿不错。这样,我带你去见娘,然后我告假先走一步,中午在家会齐一起吃饭,好吗?”

“再说吧,”邢萦凤微有些失望,仍然笑道,“先去见伯母吧。”

余夫人长日无聊,此时正歪在榻上与小丫头闲话,忽听人通报说邢萦凤来了,不觉欢喜起来,忙道“快请”,话音未落已见邢萦凤满面春风走了进来,万福道:“凤儿拜见老夫人。”

“快起来快起来。”余夫人笑不拢嘴亲自拉她在身边坐下,道,“正想着跟你说说话呢,偏你不来,我又不好去叫你。”

“老夫人太客气了,以后您若是想找人散闷,就打发丫头去叫我好了,我整天想着跟您老亲近亲近呢,又不好天天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的。”

“这孩子,什么叫不请自来,我盼都盼不到你呢,你爹爹怎么没早些让你来见我?要是一开始就让你来,锡儿选书的事不是早就敲定了吗?”

邢萦凤抿嘴一笑:“书上说过的,但凡请大人物出山,至少要三顾茅庐,像天锡哥哥和余伯伯这样的身份,我们家还算来的少的呢。”

“哎呀,瞧这丫头一张嘴,真是甜哪,”余夫人笑着对天锡道,“我越发后悔没养个女儿了,不如就认你这个妹妹做个­干­闺女吧!”

“夫人说笑了,凤儿是贫民家地土丫头,哪里配得上夫人呢?”邢萦凤红了脸,含笑说道。

“这丫头,说这种话打趣我老人家!你们家要是贫民,我们就更说不得啦!快别这么说。”

邢萦凤笑道:“夫人出身名门,余伯伯是当朝宰辅,天锡哥哥又是无锡有名地才子,将来必定也要为官做宰,报效朝廷的,我们不过是小门寒户做生意地,哪里敢跟夫人家相提并论?夫人折杀我了。”

这话正中余夫人心坎,尤其是说天锡将来飞黄腾达一段,由不得眉开眼笑,抚着她的鬓发道:“好一张巧嘴,真让我笑也不是,爱也不是。我怎么没福气养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也真难为你娘养出这么个好女

邢萦凤闻言,眼圈微微一红,低头拈着衣带,却没有接茬。

余夫人心里高兴,并未留意她的神情,兀自说道:“凤丫头,哪天跟你娘一起到家玩玩吧,我一个人怪闷的,你们娘儿们来了咱们也好说说话。”

邢萦凤眼圈越发红了,低声道:“不瞒夫人,我娘,我娘已经过世五六年了。”

情缘Ⅱ

()邢萦凤一语既出,泪珠不觉便滑落下来,余夫人忙揽住她的削肩,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娘,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吧。”

邢萦凤含泪笑道:“我早已将夫人看成娘亲一般,所以忍不住就想往您这儿跑。”

天锡认识她以来,只见到她要强、­干­练的一面,此时乍然见她落泪,不觉有些心疼,也道:“凤姑娘,你别伤心,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但凡能帮得上的,一定不遗余力。”

余夫人看着儿子道:“这才是好孩子,今后你要把凤儿当成亲妹妹,她们家的书你要上心上意好好选,也不许得罪你妹妹。”

天锡笑道:“孩儿知道了。”

邢萦凤早已擦­干­眼泪,道:“天锡哥哥待人最好了,哪里会得罪我呢?就怕我毛手毛脚的惹哥哥生气。”

“我自己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他要有你一半乖巧,我也就放心了。”余夫人笑着搂住邢萦凤,道,“今儿别走了,就在家吃饭,待会儿要你哥哥陪咱们娘儿俩斗叶子。”

天锡一直盘算着要出门去找若茗,忽听母亲这么说,忙道:“娘,我还有约了人有事呢。”

“有什么事比陪我还要紧呀,糊涂孩子,你妹妹好容易来一次,你有事先往后面放放吧。”

邢萦凤忙道:“哥哥刚才答应了要陪林姑娘出去办事呢,别为了我误了他的正事。”

余夫人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既是林姑娘地事。她现在又不走,什么时候办不了?我看那孩子也不是个死心眼的,就说我留下你陪我,今天不能陪她了,要不把她也叫来。咱们四个抹骨牌。”

天锡急道:“我说好了要去找若茗的,她已经出去了,现在怎么通知?”

“有什么大不了的。”余夫人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娘留你都不行?林姑娘又不是糊涂人,难道为这个怪你不成?”

天锡还要再说,忽见邢萦凤悄悄向自己摆手,只得罢了。

当下丫头放好牌桌,找出一副描金叶子。三人围坐斗牌,天锡一心念着若茗,生怕她等不着自己着急,连着报错了几张牌,一旁观战的丫头抿了嘴直笑。

余夫人一边玩,一边问道:“凤丫头,你哥哥跟你是一母所出吗?”

“不是,我哥是姨娘养地,长我四岁。”

天锡闻言恍然,怪道邢朴初处处唯妹妹马首是瞻呢。

“你娘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我娘姓方,籍贯是绍

天锡Сhā嘴道:“娘,你还不知道吧,凤姑娘的母亲是当今首辅方大人的堂妹。”

余夫人虽对朝政没什么兴趣。不过平时常听丈夫、儿子议论,对朝中人物也多有所知,闻言道:“哦,那你外婆家可是望族呢。”

邢萦凤笑道:“哪里比得上夫人家呢!余家历代为官,门庭显赫,夫人娘家是无锡的名门,余伯伯如今又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声名远播。虽说近来国事迭变,然而新皇已经登基,对余伯伯也十分器重,我想有余伯伯主持朝政,过不了多久肯定又是升平世界。别说朝里的大臣们敬服了,就连我这样的小百姓说起来也是赞扬敬佩哪!”

天锡没料到她对朝廷的事居然还有些想法。大感诧异。不由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还知道这些?”

邢萦凤含笑道:“虽说我是个没用地女子。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朝廷里谁好谁坏难道我还能不知道?要不然我怎么非想要哥哥和伯伯帮我们家选书呢?说句没羞臊的话,要是单单论选书这件事,能找的人多着呢,想做的人也多着呢,我正是敬佩哥哥和伯伯的为人,这才极力主张这部书一定要交到你们手上。”

天锡点头道:“难为你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余夫人笑着甩出一张牌,道:“你两个心思都不在牌上,我看这一局我是稳赢了。天锡一看,果然是母亲的点数最大,遂将手里的牌都放下,笑道:“果然是母亲大人最厉害,儿子认输。”

邢萦凤一边摸出荷包数钱,一边道:“这次新皇登基,我听人说伯伯又要高升了。”

余夫人笑道:“都是传言,哪有那么好事。()你伯伯还朝才几个月,为人又鲠直,说话不中听,我看他这官也做不长,只要不惹出祸事就阿弥陀佛了。唉,劝他那么多次,都当成耳旁风,要我说有些话不说也罢,没得平白无故得罪人”

天锡道:“娘太小心谨慎了。为人臣者,仗义执言,以死相谏都是常有的,爹一腔忠义,绝不会因为顾虑自己的安全而缩手缩脚,这才是东林党人最了不得地地方。”

余夫人笑而不答,邢萦凤忙道:“我早听说东林党都是大学者,又都是正人君子,见了哥哥这样,越发使我敬佩了。”

天锡赞赏地看着邢萦凤,对母亲说:“娘,你看凤妹妹也赞同儿子呢,可见不管世道怎么变,忠臣义士都是百姓最爱戴的,所以你以后别再拦着爹爹了,他是做大事的,哪里顾得上得罪人不得罪人哪!”

余夫人看看天锡,又看看邢萦凤,笑意更深。

若茗与端卿此时正在无锡城北门附近徘徊。依旧是是初进城时的样子,一溜儿杂货铺子,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往来走动,并没有贩卖书籍地铺面。

若茗有些焦躁,瞅准一家门口堆了纸扎的店面走进去,正在四处打量,一个伙计懒洋洋招呼道:“你要点什么?”

“你们这儿卖书吗?”

活计一愣,懒懒道:“不卖,书铺不在这边,要买书要到城中间墨砚坊那一带才有。”

“除了那里就没有别处卖书吗?”

“从前这边有一两家,现在都关张了。墨砚坊什么书都有,你到那边去看吧。”

若茗怏怏走出,苦苦思索不得门道。端卿见她焦急,劝慰道:“妹妹别着急,慢慢来,总会有线索的。”

“尤掌柜和吕掌柜明明看见那人在无锡,有说的千真万确就在北门,为何一点线索都没有呢?难道他们都在骗我?”

“不会。”端卿沉吟道,“尤掌柜不用说,老实人一个,何况消息是从五子口里说出来的,连他都不知情,怎么会存心骗咱们?吕掌柜虽然­奸­猾,但看他当时心慌意乱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况且他两个又不相识,不可能事先串通,统一口径说在无锡。”

“那怎么一点头绪也没有呢?唉,前一阵子太顺了,我以为这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到这里以后居然一点儿门道也摸不着。“无锡城这么大,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走遍,既然知道那个姓牛的长什么样,说不定哪天就在街头遇见了。也或者吕掌柜那天太过紧张记错了方向,他地铺子在城西或者城南呢?总之慢慢来总会有线索,你别着急。”

若茗叹道:“我就是­性­子焦躁,爹说过我那么多次,始终改不掉,有一丁点不顺利就乱了方寸,要是能像哥哥一样沉着就好了。”

天锡苦笑道:“我这­性­子可有什么好呢,一丁点事都要在心里来回掂量五六回,等想明白了,早已错过了时机。”

若茗听他说的奇怪,忍不住道:“哥哥的话好古怪,错过了什么时机?”

端卿忙掩饰道:“没什么,随便感慨几句罢了。”抬头见前面一家铺子门前悬着一个土偶,便道:“咱们进去看看吧,回家时也好捎一些给方卿他们。”

若茗心想散散闷也好,便跟着进了门,店内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泥人盘踞了大半个铺面,有的咧嘴傻笑,有的互相打斗,也有小和尚念经,胖丫头发愣这些憨态可掬地偶人,若茗看了一会儿,不觉笑起来,细细拣选喜欢地,准备给家里的丫头买些带回去。

端卿见她脸­色­好转,松了口气,随便在店里走着,忽见柜台一角堆着一大捆纸,背面透出颜­色­,依稀还有花样,便随手揭起一张,原来是套­色­印染地版画。

端卿正在翻看,一个小伙计招呼道:“客人买娃娃还是买画?”

“随便看看。”

活计听着无味,猜度着不是大买卖,便道:“那客官自己看吧。这摞画是本地出产,人都说跟杨柳青的年画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喜欢的话带几张糊墙,颜­色­鲜亮得很。”

端卿翻了几张,都是常见的“年年有余”、“喜上眉梢”之类,正要放下,忽然眼睛一亮,不觉失声急道:“茗儿,快过来,是咱家的绣像!”

注:斗叶子,古时一种牌类游戏,类似扑克。

情缘Ⅲ

若茗正看得有趣,忽听端卿急声相唤,忙奔过来看时,不觉也是一惊。原来这张版画正中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头,怀中抱着婴儿,老头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情诡秘。老头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一对中年夫妻,都望着老头的手势,苦苦思索。这情形分明是《喻世明言》中《藤大尹鬼断家私》一卷,就连构图和人物也与林家的绣像本相差无几,只是林家的版本上没有那对中年夫妻而已。

若茗与端卿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道:“这画是哪里来的?”

小活计被他们吓了一跳,忙瞅了一眼,疑惑道:“啊呀,这张面生得很,怎么都没有染­色­?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客官,这张恐怕是刻坏的,别要了,我给你挑几张好的。”

“别!”若茗忙拦住他,“我就要这张。”

小伙计疑惑地看看他们:“真要这张啊?太素了,我怕是忘了染­色­的坏版子。”

“就要这张。”端卿斩钉截铁道,“小二哥,我还想问问这画是哪里出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本地,都是我们掌柜弄来的,搭着泥人卖,价钱便宜,销的还不错。”

“你们掌柜在吗?”

小伙计摇头:“不在,掌柜老是出门,十天里有三两天在家。”“那平常谁照管账目?”

小伙计见问的奇怪,忍不住又看了看他们,迟疑道:“你们问这个­干­吗?平常都是杨欢大哥在照看。”

“他在吗?”

小伙计更迟疑了:“客官,你们买不买东西?不买我就招呼别人去了。”

“买,这些都要,不过我们要见见杨欢。”

小伙计想了想,到底走去后边。不多时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活计。问道:“这些版画你们都要?”

若茗打量他一番,看起来并不像难缠的,便道:“都要,不过我们想问问是从哪儿进的货,能不能再便宜些。”

“哦,就是本地墨砚坊绣像部来的货,你们要是大批要,估计还得直接找邢家商量。这一堆是我们搭着卖的,平常并不专卖这个。”

“墨砚坊?当真?”

“就是他家。我们这里地泥人都是他们绣像部地师父描的样子,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他们印的木版画也给我们发一些搭着卖,你们实心要的话我帮你们牵牵线。”杨欢说完又道,“你们是专门贩年画的?这个画虽然没杨柳青出名,但是便宜,颜­色­也亮。还算好销。”

端卿将藤大尹那张抽出来,道:“这一摞都是着­色­的年画,怎么这一样不一样呢?”

杨欢看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别是弄混了吧?这不是我们进的货呀。平时进的都染­色­地画,从来没见过这个。”又向小伙计道,“是不是你到处混放给弄乱了?咱们铺子里哪有这个东西!”

小伙计忙分辩说:“我也没见过。不信你问客官!他们看见的时候还问了我来,我也摸不清怎么回事。”

杨欢忙将那张画捏起来,陪笑道:“这张应该是错的,不知道铺子里哪个人弄混了,这并不是我们进的货,客官别见怪,我给你把这张画的钱刨出去,再给你把零头抹了。”

若茗急道:“这个不忙。你认准了这不是你们进的货?”

杨欢断然道:“绝对不是。这画我们前后卖了有小一年了,从没见过这种不着­色­、白描的画。肯定是谁弄混了乱放在这里的。”

端卿见他如此肯定。知道他所说并非假话,微觉失望。他看了看若茗,见她同样流露出失望地表情,忙道:“不必拿走了,这幅画既然你们不要,就送给我们吧。”

杨欢笑了笑,道:“客官,这东西看着堆儿不大,怪沉的,你府上在哪里?我派人给你送去吧。”

若茗顺手便将那副画拿过折起,道:“不急,我们先付定钱,到时候派人来取,剩下的价钱等取的时候一并结算。”

“使得,使得。”杨欢忙道。

两人出得门来,同时舒了一口气,又同时蹙眉道:“好容易找到点线索,谁知道又是半途而废。”

话一出口,两个人却都笑了,若茗道:“怎么连说话都一模一样了?不愧是搭档了这么久。”

端卿道:“你看这画有什么头绪吗?”

若茗摇头道:“看不出什么,笔法倒还流畅。”

“我总觉得是从咱们地本子是上直接摘过来,然后稍加改动,你再给我看看。”

若茗忙将画递过,端卿认真看了多时,又摇头道:“细看差别却又挺多,如今我也糊涂了。茗儿,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咱们今天还在街市上继续找,等哪天凤姑娘来了,我再问问她们家绣像那边有没有头绪。”

“依我说咱们还是继续找,邢家那边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问。”

“为什么?”

端卿沉吟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总觉得邢萦凤心机很深,为人又十分圆滑,直接去问她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咱们虽然是心无芥蒂,只想了解下情况,在她看来难免会以为咱们对她家有所怀疑,反而不好。”

若茗想了想,觉得端卿所言确实有道理,便道:“那好,咱们继续找。可是如果再没有线索了呢?”

“到那时候咱们再往墨砚坊打主意。杨欢不是也说过这画不是墨砚坊送的货吗,我想跟她们或者没什么关系吧。如今天锡和凌兄都在给邢家做事,或者通过他们侧面了解一下应该也行,都比咱们直接去问邢萦凤合适。”

“嗯,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这样吧。”

两人商量已毕,便在城北又看了几家铺子,最后连道边闲散摆摊地都瞧了,谁想再没有一丁点消息。将近午时,端卿道:“先去吃点东西歇歇吧。”

若茗想起天锡的话,便道:“天锡不是说要过来吗?怎么还不来?别是来了没找到咱们吧?”

“你在等他?”

“没有,只是他说了要来,我怕咱们径直去吃饭,他找到不到咱们又要着急了。你也知道,他是个急­性­子,一点不对就忙乱起来。”

端卿心内苦涩,放慢步子,低声道:“茗儿,你觉得天锡这个人怎么样?”

若茗未曾留意他的神情,想了想照实说道:“很好。聪敏、积极、热情,虽然出身高贵,却没有纨绔习气,学问也是好的,只是有时候过于显露锋芒,会让人误以为是傲气。”

“妹妹觉得我怎么样呢?”

“你们不是同一类人。”若茗刚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疑惑地看了端卿一眼,笑道,“哥哥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好生奇怪。”

端卿生怕被她看出心内不安,忙掩饰道:“大概是好奇吧。近一段时间咱们认识了许多人,像冯先生、凌兄他们,我还不知道妹妹怎么看他们,又是怎么看我的。”

若茗含笑道:“哥哥取笑我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看你?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宽厚、最端方的君子。我时常想,叶伯伯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是有趣极了,简直就是你本人的写照,至于方卿哥哥么,却是一点也不方正,简直顽皮到极点。”

“宽厚、端方,”端卿怅然道,“我近来时常疑惑这种呆板地脾­性­究竟好不好。茗儿,你会不会觉得跟我这种人相处太没意思了?”

若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今天说话好古怪,我怎么会觉得跟你相处没意思呢?在我心里,你就跟我地亲哥哥一样,我时常跟娘说,要是有你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啊!”

端卿心内更加苦涩,勉强笑道:“现在不是更好吗,我虽不是你哥哥,但叔父、婶婶待我就像亲生儿子,我反而觉得方便些,再说一样可以照顾你。”

“也是,这么多年多亏你处处留心照拂呢,”若茗笑着福了一福道,“我谢过哥哥了。”

“茗儿,你觉得是稳重点好些还是活泼点好些?”

“各有各地好处吧。”若茗想了想道,“比如哥哥这样的就该稳重,要是你哪天像天锡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一点话都藏不住,我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呢。各有各的脾气,没什么好与不好。”

“那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若茗咯咯一笑:“你说话越来越奇怪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茗儿,天锡近来对你,对你,对你是不是十分殷勤?”

若茗刷地红了脸,嗔道:“你也跟着她们取笑我。”

“我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清楚,茗儿,你心里怎么想?”端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急问道。

“不说了,回去吧。”若茗羞红了脸,折身向余家方向快步走去。

端卿怅然凝望她的背影,心内茫然一片。

(第二卷完)

四十一 萌动Ⅰ

余夫人近来心情十分愉快。儿子远游归来,承欢膝下,丈夫深受新皇赏识,由礼部侍郎升为吏部尚书,贺喜的人这些天险些不曾将门槛踏破。她虽然不喜欢应酬,但是有些人虽然频繁登门,却并未让她产生厌烦之感,比如邢萦凤。

这天邢萦凤又特地来陪她玩笑了一会儿,将近傍晚时方才告辞。余夫人亲自送出门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说,要是有个这么乖巧的女儿该多好啊!

一念既起,忍不住顺着这条路想了下去。即便没福气享受这么个好女儿,媳­妇­不也是一样的吗?

她眼睛一亮,越发觉得自己的盘算的不差。邢萦凤与天锡年龄相仿,容貌相当,家世也说得过去,况且她几次前来,似乎跟天锡也挺投缘,难道不是一桩现成的好姻缘?只是不知道天锡愿不愿意。

她想起天锡才带着那帮年轻人回来时,曾经影影绰绰跟自己提过那个姓林的姑娘,话里的意思是对人家颇有好感,希望母亲帮着撮合。那个林姑娘模样、为人也都不差,说话也挺有礼貌,不过比起邢萦凤,好像差了那么点亲热劲儿,不知道往人心眼里钻,或者是­性­子比较内向?而且听说她家就是个做生意的平头百姓,这一点,比邢萦凤却是差了不少。

余夫人思来想去,一时倒没了主意。儿子的脾气她很清楚,一根筋到底,像他爹一样倔,况且从小到大家里从未违拗过他的意思,若是在婚姻大事上不遂他的心,天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

其实那个林姑娘也不错,模样挺灵透的。听说在家也帮着打点生意。估计跟凤儿一样能­干­,将来应该能帮到天锡,而且凤儿诸般都好,就是太过消瘦,不像是个能生养的,挑媳­妇­么,还是得考虑考虑子嗣,那个林姑娘身形匀称。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两个都好,不过比起来还是凤儿更可心些。又会说话又会做人,又孝顺自己,娘家离地也近,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再说她既是方从哲地侄女,说不定对锡儿的仕途还有所帮助呢。若是两个都娶,岂不是四角俱全?

这主意不错。看凤儿的胸襟。也不像不能容人的,大不了她做大林姑娘做小,娶妾是正常的事,谅她也不会说什么吧!只是不知道锡儿怎么想?

余夫人私下里盘算了半天也没个了断。只得等天锡来时试探着道:“今儿你凤妹妹来了,你怎么不过来陪着?”

“儿子忙着呢,又得选书。又要陪若茗她们出去,哪里顾得上嘛!再说凤儿过来不也是看您的吗?”

“说是看我,可你老不露面也不是个礼数呀,你得向凤儿学学,瞧人家多有礼貌。”

天锡笑道:“你自打见了她,就一直觉得她好,罢了,我反正比不上她。也不费心去抢这个先了。”

余夫人也笑了。道:“你今天又陪林姑娘出去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一天到晚在街上跑?”

“书坊里的事。她家的书被别人盗版了,听说就是无锡这边地人做的,所以一直在四处走访。”

“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我看若茗挺着急的,唉,可惜我帮不上忙。”

“凤儿家里不也是开书坊的吗?要不让她帮着问问?”

“不中用,凤儿也不知道。我真是替若茗担心,瞧她这些天忙来忙去人都瘦了。娘,吩咐厨房上弄点滋补的汤水吧,我看她这阵子总没好生吃饭,别亏着身子了。”

余夫人答应着又道:“你跟那个林姑娘,你们是怎么说的?”

天锡叹道:“她这阵子这么忙,又总搁心家里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再过一阵子吧,等事情有了眉目,她放宽心了我才好说。”

余夫人心里微微一动,忙道:“你还没有挑明?你可知道人家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天锡一笑:“没有,不过我想总有五六分把握吧。我们认识这么久,厮抬厮敬地,反正我是认定了若茗。”

余夫人想了想道:“林姑娘是十六岁吧?好像比凤儿小几个月。这个岁数,差不多是该定亲了。我听说凤儿也还没定下人家呢。”

天锡漫不经心道:“不清楚。”

“你觉得你凤妹妹好不好?”

“挺好。”

“比林姑娘呢?”

天锡诧异地看着母亲,道:“你是说凤儿比若茗?这怎么比。”

“模样啊,­性­情啊,她们两个谁更好些?”

天锡笑道:“你不是已经认了凤儿做­干­女儿吗,难道还要再认一个?那可不成,若茗要是认你做了­干­娘,我怎么办?”

余夫人心说好个傻小子,还不明白吗?索­性­遣散丫鬟,明白说道:“我在想,凤儿或者能当咱们家媳­妇­。”

“这怎么成!”天锡像被火烫了一般,猛然站起来,“除了若茗,我谁也不想娶!”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余夫人耐心解释,“我想过了,林姑娘和凤儿都很好,咱们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娶不起妻房的,我是一心一意看中了凤儿,你要是心里喜欢林姑娘,就两个一起娶了……”

话未说完天锡已断然道:“不成,绝对不成!若茗是何等样的女子,怎么能这么委屈她!”

“怎么是委屈呢,傻孩子。凤儿那点比她差呀?论身世,凤儿的娘是大户人家出身,论模样,凤儿也不比她差,论本事,两个人都帮着打点家事,想来都是错不了,论到做人,不是我说,凤儿只有比林姑娘更会事。你说林姑娘还有什么好埋怨地?难道这样的姊妹还辱没了她不成?”

“娘,你别瞎说了,绝对不成,我不会让若茗受这种委屈的。”

“傻孩子,你地人品、家世摆在这里,那点配不上她呀?在外人看来,肯定是她们家更占便宜,林姑娘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连这点都醒悟不到?我看凤儿也不是拈酸吃醋的小家子女人,咱们大明朝又不是不让娶两个,你要是实在怕委屈林姑娘,那就当作平妻一起过门,正好合式。”

天锡焦躁起来,急急说道:“娘,你就别瞎想了!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凤儿再好,也不是我心里想要的,不管你怎么喜欢她,我始终把她当做妹妹,半分男女之情都没有!至于若茗,我早已认定了是她,就算她心里并不像我一样想,我也会等着她。总之,我不会娶凤儿,更不会让若茗做什么平妻,那样简直是侮辱她!”

余夫人叹口气,心说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个爆炭脾气,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不顺耳的话,因有道:“娘也是为你好。你喜欢林姑娘,娘不是不让你娶,可你不是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想的吗?”

“那娘就知道凤儿怎么想?”

一句话问住了余夫人,半晌才辩道:“凤儿那么乖巧柔顺,怎么会不听我的话?再说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家只要提亲,他家肯定答应,凤儿又怎么会不同意?”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连出门去哪儿都是自己拿主意,难道到了这件事上我反而不能自己决断吗?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儿子心里只有若茗一个,您就别瞎忙了。”

余夫人呆了半天,叹道:“早知道你倔,怎么为娘地一句话你都听不进去呢?我看凤儿对你好得很,心里肯定是愿意地,人家有哪点配不上你,怎么你偏就这么牛心古怪。”

“娘也是读过书的,《诗经》上说矢死靡他,儿子现就是这么想地。娘,说个不恰当的例子,爹这辈子从未娶妾,就连在外为官也是一个人打点生活,您觉得如何?”

“你爹是正人君子,我劝了多少回,他都不肯娶,他一个人在外头,唉,我总是牵肠挂肚的。”

“那您觉得这辈子跟爹圆满吗?”

余夫人不由自主点头道:“极好。我们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如果爹当初娶了两个,您在家独守空房,而那一个跟着爹四处游宦,你会觉得怎样?”

“我……”虽然只是假设,余夫人仍然觉得心内一凉,顿时说不出话来。

天锡默不作声,看着娘亲脸­色­变幻不停,许久,才听见她慢慢道:“罢了,你喜欢林姑娘,你就跟她说吧,只要人家姑娘愿意,娘替你说媒去,凤儿的事,我以后不再提了。”

“多谢母亲成全!”天锡喜上眉梢,深深一揖。

萌动Ⅱ

端卿与若茗正在一处商谈近几日的所见,忽然凌蒙初进来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怎么了?”

“我来说一声,我和三弟准备明天就启程去常州。”

“这么急?”若茗忙道,“不再多住些日子?”

凌蒙初笑道:“这还能算急呀?在这儿一待就是十多天,三弟早就急得不行了。邢小姐昨天给我们捎信说文若先生要下旬才能到常州,似乎是在州学里落脚,我们算了算行程,明天走的话路上宽裕些,等到了那里也差不多了。”

端卿道:“若茗前几天还跟我说想和你们一道走,既你们这么着急,恐怕是赶不上了。”

“不妨事,文若先生要在常州盘桓一个多月呢,你们把手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再过去也不迟。”

若茗叹道:“正是手头的事一时半会儿放不下,这才愁人呢!”

“还没有眉目吗?”凌蒙初道,“那天不是说已经找到一张什么画了吗?”

“就是这个,”若茗说着将那张画递过去,“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线索了。”

凌蒙初看了多时,道:“普通的绣像而已,看不出什么头绪。”

“正是这么说呢。”

“是在卖书的地方找到的?”

“不是,在一个卖泥人代卖年画的铺子看见的,铺子里的人说不是他们进的货,不知道是哪里的东西混在一起了。”

凌蒙初闻言取过一张年画,仔细对比多时,沉吟道:“两幅画虽然看起来不同,细细琢磨笔法构图的话。还是有些相通地。”

“此话怎讲?”端卿忙问道。

“年画线条明快。染­色­也很随意,但是看得出笔法十分流畅,而且你看这副年年有余,画中童子地衣饰十分细致,跟藤大尹这副画中的衣服纹路颇有些相似,都是交叉衣领,右边衣襟上三条线象征衣服的皱褶。”

端卿经他一提,再看时果然觉得两幅画对衣服纹路的处理十分相似。不由道:“以凌兄之见呢?”

凌蒙初摇头道:“我只能看出这么点,别的也说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绣像还是年画,都是匠人画,有相似之处也是正常,或者是我多心。”

若茗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熄灭了,默默接过画纸,反复对比细看。低声道:“还是没有一丁点头绪啊。”

“这画是从哪里来的?”

“城北一家铺子,听说是墨砚坊绣像部出的年画。”

“城北?”凌蒙初沉吟道,“你们不是说那个姓牛地铺子就在城北吗?怎么又跟邢家扯上关系了?”

若茗苦笑道:“现在我都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那个姓牛的人。去了这么多回,不要说城北。城西城南都跑遍了,再没见过跟姓牛的相貌相近的人。”

端卿接口道:“卖画的这家铺子因为跟墨砚坊有生意来往,所以搭着贩卖她家出的年画。并不是邢家的本钱。”

“墨砚坊绣像部。”凌蒙初又拿起画细看了看,道“邢萦凤本来约我明天去她家书坊四处走走,商量绣像、雕版的事,我着急出门就推辞了,既这样,我跟三弟商量一下,不行就再晚走一天,先去邢家看一看。没准儿有点什么线索。”

“当真?”若茗惊喜道。“会不会耽误你们赶路?”

“一两天应该还好。”凌蒙初道,“我现在就去跟三弟说。你们放宽心,说不定明天就有结果了。”

因为这个意外之喜,若茗分外觉得鼓舞,看看天­色­还早,便提议道:“咱们再去城北那卖泥人地铺子看看吧,去了两三回都没见到他们家掌柜,说不定这次能碰上,或者他比较清楚呢。****”

端卿点头应允,两人刚出门,迎头便见到天锡,问道:“又要出去?”

“是啊,再去北边看看。”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天锡不由分说夹了进来,“老是看那些八股文章,头都大了,我也要出去散散心了。”

三人来到城北,远远看见泥人铺,天锡道:“就是那家吧?”

若茗笑道:“厉害,居然被你猜到了。”

“我虽然没来过,不过也听你们说过那么多回了,怎么会猜不到是哪家?再说,你的事我哪有不上心的?”

若茗脸一红,装作没听见,快步向铺面走去。

将及到时,忽见铺中走出一人,到门前时回头道:“我这个月不出门了,隔一两天过来看一眼,你留心把账记好,出了差错我只找你。”

杨欢跟着走出来,陪笑道:“知道了。”

若茗心说难道是这家的掌柜?忙迎上去对杨欢说:“杨大哥,你们家掌柜在吗?”

杨欢笑道:“是你们呀,还要年画?真巧,这就是我们牛掌柜。”

若茗听见一个牛字,心内咯噔一下,赶忙将面前这人仔细打量一番,四十来岁年纪,黄瘦短小,大眼睛,高颧骨,正与吕掌柜所说相符,然而这人下巴上去­干­­干­净净,不要说络腮胡,连些微几根髭须都没有。

端卿也快步赶来,陪笑道:“是牛掌柜?我们前几天在你家买过年画。”

“哦,我听说了,你们把存地货都拿走了?这回还要吗?”

“我们已经找了墨砚坊,要是还要就从那边直接进货。”

“哦,也行,反正从我这里拿跟从那边拿价钱差不多,我们也没什么赚头。那你还有什么事?”

若茗直愣愣地只顾盯着牛掌柜的脸看,天锡见牛掌柜已经觉察,忙将她衣带一拈,若茗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没事,没什么。就是上会有一张没着­色­的绣像,我想,那个是新奇玩意儿,没准儿比年画好卖些,要是掌柜有地话就卖给我们吧。”

“绣像?我这里怎么会有绣像?”牛掌柜皱着眉头问杨欢。

杨欢忙解释道:“不知道是谁弄混了,我也看不是咱们进的画,光秃秃的连颜­色­都没上,就那一张。”

“平常说了你们多少回了,别把东西混放,看你们弄的这事!”牛掌柜皱着眉头说完,又向若茗道,“估计是弄错了,我们这儿从来没卖过绣像,那东西哪有单拿出来卖的?怎么能比年画好销呢,你们还是卖年画吧。”

若茗不死心,又道:“画都是从墨砚坊进的吗?会不会是那边卖单幅绣像,发货时给弄混了?”

牛掌柜哂笑起来:“你们不做书本买卖,哪里知道这些!你见谁单卖绣图啊,还做成年画那么大!绣像从来都是点缀图书的,从来没有单拿出来卖的道理。好了,你们还有事吗?没有地话我要走了。”

“你等等,”若茗一语既出,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

端卿见牛掌柜脸上疑惑之­色­更浓,忙道:“牛掌柜走好,若我们以后还要什么就来这里找您吧。”

“不用找我,找杨欢就行。”牛掌柜边走边回头看了看若茗,神­色­中充满了疑惑、警惕。

天锡见他走远,低声道:“若茗,你不觉得他地长相跟那个姓牛的很相似吗?”

若茗点头道:“正是,所以我迟疑,只是他又没有胡子。”

“而且左耳上也没有黑痣,也不是黑脸膛,”端卿补充道,“我也疑惑了半天,又像又不像,偏他又姓牛。”

“吕掌柜说姓牛地一般月初出门,月底回无锡,可是咱们月初来时并没见到他,这时候又出现了,时间也不对。”

端卿道:“正是这么说。而且刚才他说这个月不出门了,如果真是吕掌柜说的那个人,这个月应该正在四处走动才是啊。”

天锡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没准儿他听见什么风声,知道你们正在追查,所以这个月不敢出门联络了!”

端卿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多少应该知道点我们的底细,但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防备我们呀“他就算知道你们的底细,但是没见过你们,哪里防得了那么多?”天锡对自己的推断十分自信,又道,“就连相貌上的差别,你忘了我也会乔装改扮吗?说不定他出门时粘了假胡子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道:“不错,高矮胖瘦冒充不来,胡子却可以粘上去,就连脸­色­和那颗痣也可以是假的,哥哥,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牛掌柜!”

端卿迟疑道:“如果是这样,那他未免太谨慎了吧?难道每次出门都要化妆?万一被伙计看见了怎么解释?”

天锡大手一挥:“伙计什么的都是小事,我猜的准没错,就是他了!”

“我们明天再来看看吧,”若茗道,“如果真是他,我不信他能做到天衣无缝,一点马脚也露不出来。”

“嗯,也只能如此了。”端卿长舒一口气,“但愿此事因他水落石出,我们能早些给家里一个交待。”

天锡更是欢喜:“要是你们这事弄完了,若茗,我还有要紧事跟你说呢!”

“什么事现在说不得?”

天锡看了端卿一眼,诡秘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好事。”

萌动Ⅲ

因为“牛掌柜”的意外出现,若茗的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回去时松云正在房中等她,笑道:“难得见你舒展眉头,难道今天有什么收获不成?”

若茗含笑答道:“虽然不太确切,好歹有些眉目。”

“那就好,这样我们走时也放心些。”

“我始终还是想跟你们一道走……你们明天不是不走吗,我明天继续去探听消息,要是有了结果,咱们就可以结伴上路了!”

“这种当然是最好,我也舍不得你。”松云笑着摸出一张纸,“这个是邢萦凤送过来的,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若茗结果一看,不由愣了,居然是墨砚坊与凌蒙初定下的契约,上面言明三月之内完稿,预付定金几何,余款何时交割,若凌蒙初中途放弃或未能及时交稿该付多少赔偿,墨砚坊在撰稿期间应提供的便利等等。

松云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我不知道。”若茗哭笑不得,“墨砚坊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我家从未与人写过这种东西。”

“哦?难道不是每家书坊都要签这个吗?”

“不是,至少我家没有,在昆山也没听见过这么做法的。”若茗摇头道,“一般来讲,要么是人家写好了来交给我们,一次给足报酬;要么就是朋友之间达成一致,报酬、时间什么的都比较随意,像冯先生的《三言》就是这种,他准备几时完稿,写多少字,主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我们家最多只是建议。绝不强迫他做什么。”

松云沉吟道:“依你看这纸文书是好是坏?二哥是个不拘小节的。看了以后笑了笑,说了句亏她们想的出来,便丢在一边了,我看他的样子要是邢萦凤再问,恐怕也就签字画押了,只是我有些担心,这张纸一旦写上名字,岂不是就栓死了一条绳。时刻得惦记着此事?万一时间有什么提前延后地,难道还真要赔邢家地钱不成?”

若茗忙又将那纸文书认真看了一遍,道:“条件还是很优厚的,报酬很好,在这行当里应该算是极高的了。时间虽然苛刻了点,但还要看凌大哥的意思吧,如果他觉得没什么,应该也还好。至于赔偿这块。我吃不准什么意思,按理说凤姑娘跟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的,不至于事事都死抠着这张纸吧?”

松云摇头道:“邢萦凤虽然是个极会做人的,但我看她凡遇到了生意上的事。锱铢计较的很,丁是丁卯是卯极少通融,万一有什么。二哥岂不吃亏?”

“那我去问问天锡,看他有没有拿到这种契约。”

“邢萦凤肯定不会让天锡签这个地。”

“为什么?”

“你没觉得吗?她对天锡一直是另眼相待呀,不说别的,这余家大门她一天要踏进来几次你不也看见了吗?我猜她必定不会拿这东西给天锡。”

“倒也是。那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想让二哥答应,不过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松云将文书折好,蹙眉道,“或者哪天邢萦凤来了。再跟她说说?不管怎么样。面上总归还是朋友,也许她能通融一下。”

“要不让天锡出面说一说?”

松云笑道:“如果天锡去说。邢萦凤多半会答应,不过这样一来,二哥难免又欠了天锡莫大的人情,你不知道,二哥虽面上随和,心里还是很骄傲的,平生最怕的就是欠人家的情分,所以天锡这条路子,还是算了吧。”

若茗听她如此说,只得宽解道:“除了时间这条之外,其余地都不算苛刻,我看凌大哥应该应付得来。”

“我只担心如果写到一半时有什么突发的状况,那时候再想反悔都难,”松云叹口气,“算了,不说这事,若茗,你知道我们这次去常州要跟谁一起吗?”

“谁?”

“眉娘。”

“她?她也要去见汤先生?”

松云抿嘴一笑:“她呀,见汤先生是次要,主要是陪一个人。”

“陪一个人?”若茗心内一动,“你是说她跟凌大哥?”

松云含笑点头:“对,她陪二哥一起走。”

若茗只觉十分突然,又觉心内十分欢喜,忙道:“难道他们……真是太好了!”

“二哥十分钟情,眉娘那边也是一心一意,”松云笑道,“真想不到二哥的姻缘居然在这里!说起来还要多谢天锡,要不是他极力攀扯我们来无锡,哪里能想到这一段奇缘呢!”

若茗感叹道:“世间的缘分果然难以预料,隔这么老远地两个人,居然能遇在一处,居然还能心意相通,果然是那句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松云笑嘻嘻道:“别光顾着感叹别人,你呢?”

若茗奇道:“我怎么了?”

“你原是昆山的,怎么也到了无锡?难道你不是千里姻缘吗?啊,不对,你们没隔那么远,只好说百里罢了。”

若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天锡,连耳带腮涨地通红,恨道:“你就会拿我取笑,瞧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告诉凌大哥评理去!”

松云吐了吐舌头:“二哥不在家,找眉娘去了。难道我说的不对,为什么要找他评理?”

若茗恨得直跺脚,背转身道:“你再胡说我真不理你了松云越发笑个不住,最后才道:“好,我不说了。”停了片刻却又道,“天锡那样子,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只疑惑你心里怎么想的?”

若茗臊的站不住,顾不得还嘴,扭身就走,松云忙上前拦住,笑道:“好了,我真的不说了,你回来吧。”

正闹做一处,忽然听见天锡的声音道:“你们说什么笑话呢?老远就听见笑声。”跟着从窗口探了探头,“不是说私房话吧?我可要进来了。”

松云越发笑个不住:“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再没有那么准的,若茗,难道你身上藏了什么符咒,念一声就把人拘来了?”

若茗只觉脸颊如火烧一般,轻轻掐一下松云地手腕,嗔道:“你再说我真地恼了。”

松云哎哟一声,忙道:“他来了,我不说了,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聊。”

说着站起身来,作势要走,若茗慌忙拉住她的衣角,此时天锡刚好进门,奇道:“咦,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我怕在这里碍事呀。”松云笑道,“你是找若茗?”

“你们两个我都找。”天锡笑道,“你们不是后天就要走吗,我来定下饯行地酒,免得你们被别人请去了。”正说着忽然瞥见若茗的脸­色­,诧异道,“若茗,你脸怎么那么红,没事吧?”

松云噗哧一声笑了,若茗更窘,低声道:“没事,有点热。”

“不是发烧吧?”天锡顿时紧张起来,“我去请大夫!”

“别,”松云笑着拦住,“我敢打包票,若茗妹妹一点事也没有,她呀,是心头暖洋洋的,所以脸­色­分外红润哪。”

“果真没事?”天锡半信半疑,直盯着若茗细看,“别耽误了。”

松云笑中带喘道:“好了,若茗没事,你们别把我笑出病来了。”

若茗正是窘极,忽然又听门外问道:“余家哥哥,你在里面吗?”跟着邢萦凤轻盈走进,笑道,“到处找不到,伯母猜你在这里,果然。”

“有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了?”邢萦凤笑笑地将众人打量一遍,道,“你们好热闹,越显得我一个人在家里怪冷清的,所以寻了来凑个分子。”

天锡道:“阿弥陀佛,还好不是来讨债的,吓我一跳。”

邢萦凤瞟了他一眼,嗔道:“怪道每次来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着我呀!你放心,我不跟你讨债,随你什么时候选完都行,反正你是大才子,我信得过你。”

天锡笑道:“你这么一夸,我都不好意思拖延了,实告诉你吧,我也才进门,之前一直苦哈哈地蹲在书房看那些无聊至极的文章哪!”

若茗心内一动,看来邢家的确没有要天锡签什么文书,就连时间也宽泛的很,果然是待遇不同啊,要是趁这时候跟邢萦凤说说此事,会不会也就这么罢了?

她偷偷扯了下松云的衣袖,示意她袖内的契约,松云立时明白过来,低声道:“天锡也在,不方便。”

忽听邢萦凤问道:“林姑娘这回也一起去常州吗?”

若茗忙道:“凌大哥他们先去,我们过几日动身。”

“哦,你们还在忙着查盗版吗?可有些眉目了?”

若茗道:“还没有什么头绪,慢慢来吧,或者是我们搞错了,人根本不在无锡……”

一语未了,天锡已经笑道:“怎么没有头绪,我觉得就是那个牛掌柜没错,长的跟他们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明天咱们再去堵堵他,我敢打赌,其中的诀窍十有**在他身上。”

邢萦凤顿时留了神,忙问道:“哪个牛掌柜?你们找到了盗版的人?在哪里?准备如何处置?”

萌动Ⅳ

若茗原不想对邢萦凤细说此事,只是天锡嘴快说了出来,只得道:“也不是,只是偶尔碰见一个模样有些相仿的,我们自己白猜度罢了,究竟一点证据也没有。”

邢萦凤“哦”了一声,半天才道:“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

天锡笑道:“有我呢,若茗就是谨慎,依我说当时就该把那人拦住好好盘问一番,大不了让苏州那姓吕的来认人,我就不信他能一点马脚也不露出来。”

若茗苦笑道:“这可是胡说了,我们是什么人呢,有什么资格把人拦住盘问?再说了,明明样貌不一样,或者是我们搞错了。”

天锡忙道:“不问清楚怎么能确认呢,对了,那些年画……”

若茗见他要说出墨砚坊绣像部的事,心内十分焦急,她虽然并不认为此事与墨砚坊有关,然而这种私底下调查别人的事说出来总是不好,何况邢萦凤还是个十分­精­细的人,若是她听了认为若茗是针对邢家,那以后可怎么相处?忙拦住天锡道:“你刚才说要给凌大哥饯行,是在家还是在外面?”一边使劲冲他使眼­色­。

天锡话说了一半被她拦住,也有些警觉,又见她神­色­有异,遂调转话锋道:“正要说这事呢,你们觉得在家好还是在外好?我原想在家,又怕家里地方小不方便,再者有我娘在,你们也拘谨。”

邢萦凤笑道:“你刚才说年画,难道买了年画给凌先生饯行吗?”

天锡笑道:“哪有什么年画,我是说凌兄一向喜欢翰墨,我前几日看见几副画挺好的,就想买了来送给凌兄。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风格的。所以想问问松云妹妹。谁知道若茗­性­子急,我刚说了半句就被她打断了,偏你耳朵尖听见了,还给听成什么年画,这又不是过年,谁买什么年画来着!”

若茗松口气,这个谎撒的还算圆满。

邢萦凤信以为真,道:“凌先生喜欢画呀?你呢?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家里还有几幅。( )你得了空去看看,喜欢那副就拿走吧。”

“我一个俗人,什么好画给我都糟蹋了。”天锡笑道,“说起画我倒想起来了,梁师傅在你们家还好吧?”

“很好,现在整个套­色­部都是他在打点呢。”

邢萦凤忙道:“你们家书坊套­色­跟绣像是分开的吗?我常听人说昆山林家的绣像在江浙首屈一指,套­色­也十分独到。”

若茗笑道:“外头谬奖罢了,哪有那么厉害!以前绣像和套­色­分不太开。活一多就忙地不可开交,后来请了一位画师,就是我们刚说地梁师傅,他单管在套­色­部描样子。总算好些了。”“套­色­这个活很不好做,我们家到现在还不是特别熟,林姑娘。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能不能到你们家去学学呢?”

套­色­等原本是各家书坊密不外传的技艺,不要说同行之间,就连一个书坊之内的人轻易也不能知道的,若茗见她公然提出学艺,一时不好驳回,含糊笑道:“我只是帮着管管账目,家里的事都是我爹说了算。等我回去问问吧。”

邢萦凤微露失望之­色­。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糊涂。这种事怎么能外传呢?”

若茗见她说出心病,一时不好答话,只得笑笑罢了。

松云见她两个的话逼到了一处,忙岔开道:“饯行的事,在家在外都行,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吧。要我说都不是外人,何必闹这些虚文,吃了饭在一起谈谈讲讲岂不更好?”

“有了酒方有谈兴嘛,”天锡笑道,“那就在外面吧,有要听戏地吗?要听的话我去定一班。”

松云笑道:“快打住吧,谁耐烦听那个。”

“要是有好点的昆剧班子倒还不错,”邢萦凤道,“啊呀,我真糊涂,你们又没请我,我在这儿瞎出什么主意!”

天锡道:“这就见外了,非得人专门请你才行吗?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写个帖子?”

邢萦凤低头笑道:“我不是怕作不速之客吗。啊呀,又想起来了,如今国丧里头,外面的酒楼都严禁宴乐呢。”

天锡撇嘴道:“信他呢!一向都是嘴上一套,行事又一套,前几天知府大人不还带了五六条画舫浩浩荡荡游湖吗?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我才不吃这一套!”

若茗笑道:“虽如此说,还是谨慎点好,不要太张扬了。余大人刚刚升迁,若是被人抓到了什么话柄,只怕对官声不利。”

天锡忙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不出去了,咱们在家玩吧。”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笑道:“林姑娘果然玲珑剔透,连这些都想到了。余哥哥,我有一个法子你看怎么样。在外面自然是不大好,可是在家未免又有些闷,不如我们每个人准备了自己爱吃的东西,到郊外或者水边边吃边谈,岂不畅快?”

“这主意不错!”天锡赞道,“新奇别致,也不拘束,若茗,松云,你们觉得呢?”

松云笑道:“客随主便,你们安排吧。”

若茗也道:“凤姑娘的主意很好。”

“那就这么定了!”天锡兴冲冲道,“若茗,你喜欢吃什么,我告诉厨房早些准备去。”

“那我呢?”松云忍不住又打趣道。

“你的自然也要准备。”天锡未曾意她地揶揄之­色­,认真答道,“还有凌兄、叶兄的,我得一一问清楚了,开张单子给厨房,再备几坛好酒。”

邢萦凤忙道:“酒我带吧,我们家窖藏了二十多年的好惠泉酒。正好借花献佛。”

松云笑道:“每次都弄那么多酒。究竟也没几个人会喝,反正我和若茗都是三杯必醉的。”

邢萦凤道:“你们不行,还有余哥哥和我呢,只要我爹在跟前管着,我还是能吃几杯地。”

天锡笑道:“还是你爽快,放得开。”

邢萦凤溜了他一眼,笑道:“难得听你夸我一句,结果还是为这事。再说了。就算我们几个不能喝,不还有柳眉妩吗?”

天锡抚掌道:“正是将她忘了,凤儿,我就不单去邀请她了,你替我带个帖子吧。”

邢萦凤抿嘴一笑:“这个么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有人请她。”

“谁?”

邢萦凤看看松云,笑道:“可以说吗?”

松云只得笑了笑,道:“又不是什么瞒人的事。你说就说吧。”

天锡一头雾水,忙追问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这么神神秘秘地!”

“近来有一个人天天和柳眉妩在一起,你猜是谁?”

“谁?”“你连猜猜都不肯么?”邢萦凤嗔道,“人家好容易找到件你不知道地。这么不给面子。”

松云意味深长地瞧了若茗一眼,微微一笑。

天锡笑道:“我生平不喜欢打哑谜,好了。别让我猜了,左右不过这几个人,既然不是你我那肯定是叶兄或者凌兄了。”

“凌蒙初凌大先生!”邢萦凤笑道,“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要恭喜他们了。”

“此话当真?”天锡喜出望外,叹道,“妙得很,只有凌兄这样的人物才配的起眉娘,也只有眉娘这样的侠气女子才配的起凌兄!老天当真有眼啊!”

“还有呢。这回凌先生去常州还要带着柳眉妩呢。”

松云心道。这凤姑娘知道的真不少,因笑道:“二哥一直说要当面感谢邢老爷这段时间对眉娘的照顾呢。不知道邢老爷什么时候有空?”

“我爹么,还是算了吧,他这几天身子不太爽快,”邢萦凤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凌先生这么眷顾柳姑娘,我爹作为老朋友,肯定更感激他。”

松云多少知道其中原委,见她神情便猜到她是庆幸眉娘不会嫁入邢家,于是笑道:“那我就跟二哥说直接谢你吧。”

邢萦凤笑道:“若真是想谢我,到时候多喝几杯惠泉酒就行了。”

天锡道:“你们三个先去常州,等若茗这边地事有眉目了,我们再去找你们,可千万留住汤先生别让他走了啊。”

松云笑道:“汤先生那样地大人物,岂是我们想留就能留得住的?你们还是早些过去比较妥当。”

端卿独自将近来诸事理了一遍,虽仍未有什么明显地线索,但想起那个容貌极为相似的牛掌柜,仍觉影影绰绰有些希望。在院中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便来到若茗的客房附近,想要进去找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踌躇半晌,刚刚走近,便听见屋里女子的笑声,他心下一松,道,有人在也好,免得两人独坐尴尬。正要进门,忽听见天锡的声音道:“若茗,咱们明天再去城北看看吧,一定要把那姓牛地堵在铺子里好好盘查一番。”

端卿由不得停住脚步,听见若茗答道:“去是要去的,但是怎么好盘查人家呢?”

“那咱俩就扮一回雌雄双侠,悄悄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就不信他一点破绽也没有。”天锡笑嘻嘻道。

跟着是松云的笑声,重复道“雌雄?双侠?”

端卿手原已伸至帘边,不觉又缩了回去,静静听着屋内笑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四十二 蛛丝Ⅰ

凌蒙初用过早饭即刻动身去邢家,他只道已经够早了,不想刚到书坊门前便看见邢萦凤候在那里,不由一愣,道:“这么早?”

邢萦凤微微一笑:“早已习惯了,自从接手书坊,这几年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凌蒙初闻言,不由对眼前这瘦削女子起了一丝敬佩之心。墨砚坊的规模绝不算小,可以想见平日里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有多少事需要奔波­操­劳,难为她一个年轻女子竟能筹划妥当。

邢萦凤引着他先到了雕版部的院落,边走边道:“我听说凌先生家里也曾开过书坊,所以行里这些规矩我就不多说了,虽然咱们现在合作,但有些密不外传的技术活我也不能带你去看,今日此行,也就是大致瞅一眼,让你放心,这部书稿交给我们绝对错不了的。”

凌蒙初点头称是,草草看了几眼便出了院门。

邢萦凤见他避嫌,笑道:“凌先生别误会,我只是提醒一句,并没有拦着你不让看的意思。”

“无妨,我今日来也只是大致瞧瞧你们的流程,其实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早些把稿子交到你手里罢了,别的我也不管。”

邢萦凤笑着将他引到绣像部的院落,道:“我们家的绣像师傅虽然多,但是出类拔萃的还是有些缺,我听说林姑娘家里做的绝好的绣像,不知道凌先生有没有见过?”

凌蒙初道:“正是无缘一见,但是从《喻世明言》的绣工来看,委实不错。”

邢萦凤叹道:“可惜这些手艺活都是各家珍而重之的藏起来不给别人知道的,要不然我真想去瞧瞧,或者请她们家的师傅来教教我们的人也行啊。”

凌蒙初不由得笑了:“刚才你还说行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怎么一转眼自己倒慨叹起来!”

邢萦凤一时语塞。只得笑了笑。

凌蒙初因为惦记着若茗地嘱咐。因此脚步虽快,内里却十分留神。绣像部众人显然早已习惯了邢萦凤地巡查,此时虽然见她前来,但都只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唯有为头的一个向她打了声招呼,邢萦凤也只是点头示意而已,脚下并未停顿。

邢家的绣像画、雕合一,同一个院落里既有画底稿的。也有拿着底稿雕版的,配合十分默契。凌蒙初看了几眼,忽然发现那些描画底稿的师傅个个眼前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纸,装作从旁经过看了一眼,发现纸上写着“宫妆­妇­人一名,粗豪男子戴平天冠,高屋广厦,外有兵刀”几行字。凌蒙初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邢萦凤见了,问道:“怎么了?”

“这些字纸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明白邢萦凤笑道:“是给他们照着构图地摘要。”

绣像一向要依着书稿内容来确定人物、构图、背景等等,一般的书坊里都是将书稿直接交给画稿的师傅。由他们裁度决定如何下笔,凌蒙初从未见过弄什么“摘要”出来给人照着画的,诧异道:“难道他们看不到原稿吗?”

“我们家作书极少同一时段只出一本的。再说绣像的工匠极少有文字上很通的,交给他们我不放心,万一领会错了书中的意思,岂不是白忙一趟?”邢萦凤淡淡道,“所以我们家做绣像,一向都是我和我哥先看了文字,确定了怎么做之后交给他们,他们只管依样画出来就行了。”

“那岂不是说绣像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地是怎么样的一部书?”

邢萦凤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就算他们看见了书稿又能怎么样。我不信他们这些识字不多的人比我领悟的更透彻。再说。书坊里鱼龙混杂,要是将未上市地整部书都交在这里。万一有个起了外心的把内容透漏了出去,还怎么占得先机?”

凌蒙初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心思缜密,谨慎到了极点,忍不住道:“这样固然是密不透风了,但你岂不是平白多了许多负担?”

“成大事者,怎么能计较些许的劳累呢?”凌蒙初走了几步,又见几个人摊开了大张年画直接在打磨好地木板上描样子,又有几人拿着刻刀沿着描好的样子雕刻,邢萦凤道:“这个是我们搭着卖的年画,你放心,正经绣像没有这么草率的。”

凌蒙初早已在猜测这是不是若茗在城北买到的年画,听她一说便知猜的没错,因道:“染­色­也在这里弄?”

“正是染­色­这块比较头疼。去年我家就高价请了两个能做套­色­印染的师傅,谁知道来了才发现,许多­精­细活计还是老出岔子,尤其是几块板拼接处的颜­色­,每每晕地不成体统。前些日子我派人去南京、徽州那边打听有没有好地套­色­师傅,现在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年画染­色­相对要容易些吧?”

邢萦凤笑道:“我正是偷了这个懒。杨柳青的年画胜在­精­细,听说都是雕版印刷以后先套­色­染,细微之处还要再用手绘颜­色­地。我呢就全图省事,雕好以后直接套­色­印完,那些细微处­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富贵人家断不会买这种便宜货,穷人家又只图花样好看,颜­色­鲜亮,至于好坏,他们怎么分得出来!”

“这些年画的稿子全都是杨柳青的?”

“也有咱们苏州桃花坞的,不过比较少,桃花坞的太素净,贫寒人家不喜欢。”“这是什么版子?好像挺容易下刀的。”

邢萦凤笑道:“早说你是行家,这个是桐木板,又软又虚,雕刻起来半点功夫也不费。墨砚坊正经刻书用的雕版都是枣木、椿木,少说也能保存几十年不走形,至于这个就捡捷径,大致像样就行了。桐木也便宜些。”

凌蒙初边听边留神细看。仔细比对有没有若茗找到的白描年画,只见匠人一张张描着,全都是大红大绿喜庆欢快的年画,并没有一副不着­色­的。

邢萦凤见他十分用心,道:“想不到凌先生对年画更有兴趣。”

“之前没见过,有些好奇,”凌蒙初装作不经意道,“年画有没有白描不上­色­的?”

邢萦凤抿嘴一笑:“怎么会呢!年画图地就是一个喜庆。要是不上­色­,谁肯买呢?”

“万一弄错了呢?比如绣像那边地图样串到这边来了,师傅们没注意,照样给刻出来当年画卖了?”

“不会,东西交出去时要检查的,这么大的纰漏不会看不见。”

凌蒙初微觉失望,看来那副白描的绣像图与邢家的年画没有关系了?难道真是谁无意间放在那家铺子里的?

出了绣像部,又来到活字部。邢萦凤道:“活字是我家做的不错的活计。不单有泥活字,近来还新加了铜活字,可惜地是用到活字版的机会不多,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施展。”

“天锡选的时文不是刚好用到吗?”

“凌先生真是处处留神啊。不错。余家哥哥选的集子这次正要用铜活字来排版。”邢萦凤边说边拿起桌上一摞纸,“这是余家哥哥前天送过来的一部分稿子,我已经吩咐排上了。他选我排,等他选完,我这里差不多也就印出一大半了,怎么样,快吧?”

凌蒙初见旁边已经有印出来的样稿,原文、注释、集解、点评各用不同大小的字排印,既互相区别,又能相互印证。做得十分­精­细。赞道:“极好,活字排到这种程度。果然算得上你家的绝活!”

邢萦凤得意一笑:“普通地书坊用活字印一本书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在我们家从拿到第一部分稿子就开始动手,截稿后不到一个月就能出来了,就胜在一个快字。”

凌蒙初留意到每个排版师傅面前摆的都是未曾装订的一摞纸,遂问道:“一个师傅负责一本书吗?”

“不,都是打散了来的,一个人手头上有好几部书交叉着排。”

凌蒙初诧异道:“那样岂不是乱了?怎么分辨哪些篇章是同一部书地?”

“每一版我都编了序号,拍完后只要将序号属于同一组的交在一起就行,有专门的人校对顺序,避免出错。”

“这样岂不是多花了许多功夫?”

“唯有这样才能防止未曾上市地书稿泄露出去,”邢萦凤耐心解释道,“许多书坊就是吃亏在这一点,书稿来了随随便便往作坊里一丢,随便哪个匠人都能看见,万一是部新奇要紧的稿子,比如凌先生你要写的这部,若是给谁抄了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

“真是滴水不漏啊!”凌蒙初感叹道,“但你总得找人核对顺序,他不是能看到全稿吗?”

“这也比人人都能看到强得多,出了什么纰漏我只找他就行了。”

“你们真是把保密这一条想的绝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雕版那边也是这么做的吧?”

邢萦凤笑道:“正是。正因为如此谨慎,我们经营了七八年,还没有出现过盗版。”

凌蒙初微微一笑,心说,书只要上市销售,就没有秘密可言,想盗版的话怎么也做了,你们没摊上这事,恐怕更多是因为与官府有联系的缘故吧。

从光线稍暗地屋里出来,秋阳正好,凌蒙初稍稍舒展一下筋骨,忽然想到:如果每个匠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盗版岂不是也很有利?只不过是盗别人地版。

蛛丝Ⅱ

若茗三个也是一大早便出了门,来到城北时泥人铺子犹未开张,等了半天,才看见小伙计抽出活动门板,将门脸打开来,又小心翼翼挂上做招牌的泥人。天锡­性­急,忙上前问道:“牛掌柜呢?我们有事找他。”

“是你们啊,”小伙计抬眼看见了若茗,笑嘻嘻道,“你们来的不巧了,牛掌柜又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又出门了?昨天不是说了不出去了吗?”天锡见事与愿违,不觉有些来气。

“他是老板,他说什么我们怎么敢问?昨儿晚上忽然说还要出门一阵子,店里的事如今还是杨欢大哥管,他不在店里住,你们找他的话还得等一阵子。”

若茗隐隐觉得几条若有若无的丝线渐渐交织在了一起,只是这个交叉点,果然是牛掌柜吗?

三人来到茶室,端卿道:“事情有些蹊跷,为何不早不迟,咱们昨天刚来牛掌柜就走了?”

“我早说了肯定是他没错,八成见风声不对出去躲风头了。”天锡忿忿道,“早说了当时就该扯住他盘问清楚。”

“如果他不走,倒还好说,他这一走,还真让人起疑心。”若茗正说着,茶博士拿着铜壶吊子过来添水,笑嘻嘻道,“几位客官真早啊,要不要用些点心?”

端卿灵机一动,闲闲道:“捡你们这里­精­致点的东西来些吧。”

茶博士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咧”,不多时将云片糕、江米团、芝麻糖等物摆了一桌,端卿又道:“这时候也没什么客人,小哥,你坐下跟我们聊聊,我们是外地客人,对城里不大熟悉。跟你打听点事情。”

茶博士笑嘻嘻坐下。拈了一块糕,道:“什么吃的玩的去处只管问我,没有不知道的。”

“我刚才那边过来,见一家泥人铺子不错,不过城里头我还没逛过,不知道这家铺子的泥人算不算上好的?”

茶博士想了想道:“你是说杨欢地铺子?”

“不是说掌柜姓牛吗?”

“是姓牛,可那牛掌柜一年里头有两百多天都在外头跑买卖,铺子里地事都是杨欢照应。我们说顺嘴了,都说是杨欢的铺子。”

“哦,掌柜这么忙啊,到处去进货?这就奇怪了,泥人不是无锡产的吗?”

“谁知道他忙什么,左右是生意呗!总见他大箱小箱往船上装货,还没见过他带什么回来,我猜是往外地贩泥人吧。”

若茗忙道:“都装些什么样的箱子?”

茶博士又想了想。道:“大木头箱子呗,看着怪沉的,两个汉子才抬得动一个。不过话说回来,泥人这玩意儿本来就沉。说也奇怪。老见他往外带,也没见他家有什么仓库,卖的泥人都是作坊里直接送货到铺子。我就奇怪他从哪儿又弄这么多,还能带出去卖!”

天锡点头道:“这就是了,既没有库房,他从哪儿运货?多半不是泥人。”

“不是泥人?”茶博士转着眼珠想了想,“那就是年画了,他们也卖画,对了,有一回我还看见杨欢抱了一摞书也撂在船上。”

“书?”三人同时一惊。齐齐道。“什么书?什么时候的事?”

茶博士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笑道:“就是几本书嘛。好几个月头里的事了,我想想啊,至少得是三月份了。”

“三月份……”天锡皱眉道,“不是你们地。”

茶博士又看看他们,笑道:“你们是来贩泥人的吗?”

“就算是吧,”端卿忙道,“牛掌柜平时出门可曾按着什么时间吗?比如说隔一个月出去一趟?”

“这我没留意,反正不怎么见着他。”

天锡道:“你有没见过有个长的跟牛掌柜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有一大部络腮胡的汉子?”

“没有。”茶博士毫不犹豫地摇头。

若茗不死心,又问:“牛掌柜有没有什么兄弟长得跟他很像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得去问杨欢。”

“他住在哪里?”

“你说牛掌柜?这个还真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三人从茶室出来时,个个揣了一腔心事。牛掌柜凭空“消失”,原本就模糊的线索更加不得头绪,今后还要怎么追查下去?

许久,天锡道:“不行就去太仓把尤掌柜带过来认一认,咱们守株待兔,我就不信他一辈子不回无锡。”

端卿道:“他是不会永远不回来,可我们哪里耗得起?假如他三个月不回来,难道要尤掌柜等三个月?要是一年呢?”

天锡顿时无语,三人不由自主又折回泥人铺,果然见到杨欢在柜上忙着,天锡喜出望外,忙凑至跟前问道:“你们掌柜走了?”

杨欢见是他们,微笑道:“临时有些急事要处理,连夜走了,几位还有什么事吗?”

“那他家住在哪里?他出去做生意?”

杨欢楞了一下,道:“几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的。”

若茗见天锡心急,忙示意他不要再问,笑道:“没什么,我听人说你家掌柜在外头还有别的生意,说是在外地贩泥人?我们也想打听打听,如果进货方便便宜,捎一些回去也行。”

杨欢将信将疑道:“我只管铺子里地事,掌柜自己的生意从来不对我说,真对不住,如果你们要从我这儿买泥人,就只能拿店里这些,至于从哪儿进货什么的,恕我不能奉告。”

三人一时不知再问些什么好,又停留片刻,杨欢神­色­越发警惕起来,端卿见多待无益,便示意若茗离开,三人走出门外,不觉都有些泄气,天锡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跟着杨欢,看他家里有些什么人,说不定跟姓牛的沾亲带故。”

端卿道:“杨欢只是个大学徒,牛掌柜地机密大事他未必知道,跟着他找到什么的可能­性­太小了。”

“不知道茶博士说的三月里那摞书是什么?”若茗道,“杨欢既然帮着搬运,应该知道些内情吧?”

端卿道:“如果牛掌柜是咱们要找地人,那么他在盗印别人书稿这方面必定不止牵扯咱们家,三月份那些书极有可能是他的一部分赃证。只是杨欢已经对我们有了防备之心,我怀疑牛掌柜临走之前给他交代过什么,再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怕是不可能了。”

“那个小伙计呢?他虽然不管事,好歹是铺子里的一员,多少该听见点风声吧。”

端卿沉吟道:“今天杨欢在,不能再过去了,那个小伙计不是住在店里吗?不行我们夜里背着杨欢再过来一趟。”

天锡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若茗,你就别跑了,我跟叶兄晚上来问问他吧。”

若茗笑道:“你们怎么忘了,昨天说好了要给凌大哥饯行呢,怎么好出门?”

“哎呀,怎么把这事忘了,那就明天再来吧,”天锡看着端卿道,“你还不知道吧,眉娘要跟凌兄一起走,我们今晚说什么都得替他俩庆贺一番。”

“当真?”端卿闻言也是一喜,“真是天作之合,好,今晚无论如何也得为他们庆祝一下。”

凌蒙初随着邢萦凤在墨砚坊消磨了大半天时间,将晚时邢萦凤问起契约的事,凌蒙初有些犹豫,一来不愿给自己套上枷锁,二来在墨砚坊一番观察之后,心头一直萦绕着盗版的疑问,因道:“我还没签,从未见有这么做的。”

邢萦凤笑道:“这是我家的规矩,一来对你有个交代,二来定个大致的时间也好筹划安排,免得耽误了上市。”

“我肯定不会误了时间,至于报酬就更无所谓了,随你们给吧,签不签岂不是一样地?”

“不然,我既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就一定要给你一个凭证,即便哪天我不在,有这纸文书在,你肯定不会吃亏,”邢萦凤笑道,“难道凌先生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时间太苛刻做不来?”

凌蒙初知道她是以言语相激,微一哂笑,道:“时间不算什么,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不会误了你们地大事。”

“那还犹豫什么?”邢萦凤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这是定金,我准备了多时,你明天出门正好用得上。”

凌蒙初笑道:“凌某虽然卖字,但还不至于见钱眼开吧?”

邢萦凤摇头道:“不,这张银票并不单为你准备,还有柳姑娘一份。你们出门简便惯了,难道要柳姑娘那么娇滴滴一个人也跟着受罪不成?”说着硬将银票塞进凌蒙初手中。

此时欲待不接,囊中确实羞涩,难道要眉娘倒贴旅费吗?可是接了的话,这纸契约难道就能置之不理?凌蒙初犹豫许久,终于将银票收好,道:“夜里我将文书签好给你带来。”

蛛丝Ⅲ

次日凌蒙初与松云果然一早前来辞行,天锡已备好两匹骏马,强要他二人带走,凌蒙初想到眉娘要乘轿前行,遂也不推辞,只是抱拳相谢而已。

若茗等人送到城门,早看见眉娘站在轿旁翘首以待,见到凌蒙初时会心一笑,柔声道:“来了?”

“来了,走吧。”凌蒙初无限温情,忙上前携了她的手,一一向众人告辞,又亲自扶她上轿。

正要走时,邢萦凤匆匆赶到,笑道:“都是昨晚上那酒闹的,到如今还有些头晕,起的迟了,我先陪个不是。不过柳姑娘走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害我紧赶慢赶还差点误了时间。”

眉娘闻声掀起轿帘道:“现如今你两颊还有些桃­色­,果然是二十多年的好酒啊。我早上出门时见你院门紧闭,没敢打扰,谁知你如此多情,还是赶过来了。”

邢萦凤一边笑,一边摸出一个小匣子递过,道:“柳姑娘,这些日子在我家多有怠慢,如今要走了,我没什么好的给你,这支钗子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赏人吧。”

柳眉妩打开一看,内中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钗,钗头处镶着一枚绿玉珠,恰与她平日素常戴的水晶首饰相配,看来是邢萦凤­精­心挑选之物。眉娘虽见惯了珠宝,但想到邢萦凤此举无疑是在为从前的轻慢道歉,遂笑道:“我颜收下了,多谢凤姑娘。”

松云今日换了男装,翻身上马,向若茗作别道:“你先忙你的,若是有了眉目就赶紧去常州吧。若是没有眉目也别再耗着。万一见不到汤先生难免要抱憾终生了。”

若茗道:“我正是这么说的,你放心,多则七八天,少则三四天,我们必定是要出发的。”

“那我们就在常州见吧。”松云笑道,“你快些去办你的事吧,不是说了一会儿要去那家铺子吗?”

邢萦凤闻言。忙道:“你们还在查前日说地那个人吗?要去他地铺面?我跟你们一起去,这里我比较熟,没准儿能帮你们找出点什么。”

端卿看看若茗,虽都觉得有些别扭,到底还是点头同意。

凌蒙初原已要走,闻言止步,低声对若茗道:“林姑娘,接一步说话。”

若茗跟着他走出几步,凌蒙初低声道:“昨天晚上众人都在。不好跟你开口。你留神记着我的话。墨砚坊行事与普通书坊大有不同,尤其是她们的工序安排,你如果有机会最好去看看,没准儿能找出点线索。”

若茗心下一惊,正要细问,凌蒙初已经大步走开,朗声道:“我们走了,诸位,常州再见吧。”

车马而行。看看走的远了。若茗正自寻思凌蒙初临别时那番话,忽听邢萦凤道:“走吧。去你们说的那家店瞧瞧。”

若茗答应着,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语笑嫣然,举止大方,从认识以来从未见她有一处做地不得体的----只是凌蒙初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认为盗版一事与墨砚坊有关?

来到泥人铺时,小伙计果然又在挂泥人,杨欢却还未到。远远看见他们,奇道:“又是你们?”跟着又看见邢萦凤,忙打个千儿道:“邢小姐早。”

邢萦凤点头示意,道:“这些是我的朋友,有些事想问问你。”

小伙计笑道:“早说是小姐地朋友,还从我们这儿拿什么画呀,直接去作坊里去不就行了。”

若茗心说糟糕,果然邢萦凤细眉微蹙,问道:“画?林姑娘,你们从这里买画?那些都是我家印的年画呀,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端卿见若茗有些窘,忙道:“原本没想着买画,就是来看看泥人,后来见印的不错,又听说是你们家出的,便想着瞻仰一番,这才买了些回去。”

邢萦凤笑道:“说起画工和套染,那是你们林家的长项,怎么倒看起我家的画来了?”

天锡想起前事,忙帮着解释道:“若茗家里都是做绣像的,极少弄年画,见你们做的别致新奇,所以想拿回去给伯父看看。昆山做年画生意的很少,没准儿还能辟出一条路呢,你说是吧若茗?”

若茗只得点头。

邢萦凤微微一笑,看样子并不相信,却也不再追问,只向那小伙计道:“你们掌柜呢?好多天不去我家取花样了。”

“才回来一天就走了,”小伙计道,“小姐地朋友们那天见过掌柜一面,过后再来时掌柜就走了。”

邢萦凤点点头,向天锡道:“你们有什么话问他好了。”

天锡便道:“三月地时候你们掌柜出门,杨欢帮着往船上装了一批书,你可记得是什么书?”

“书?”小伙计搔搔脑壳,“我们这儿从来不卖书呀,哪有什么书!”

“有人看见了,说杨欢抱了一摞送到船上,船上还有好多大木箱,是不是都是书?”

小伙计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掌故还卖书。要不你们问杨欢吧,他跟着掌柜学徒快十年了,掌柜的事他都知道。”

天锡心说要能问杨欢,谁这时候找你?只得道:“那你们掌柜多久出一次门,他有没有什么兄弟长得跟他差不多,但只多了一部胡子?”

小伙计想了想道:“掌柜呀,不好说,一般两三个月出去一趟吧,兄弟什么的,谁家没个亲戚呀,不过我连掌柜都不怎么见着,还说什么亲戚呢。”

端卿忙道:“他每次出去是月初还是月末?他之前有没有留过胡子?”

小伙计未及答话,已听见杨欢不悦的声音道:“又是你们,还来找牛掌柜?说了不在嘛。”随着语声杨欢快步走近,皱着眉头正要再说,忽然看见邢萦凤,忙道:“原来邢小姐也在。”

邢萦凤也只微微点头,道:“这些是我的朋友,正有事要问你。”

若茗此时反倒踌躇起来。邢萦凤一派光明磊落,公然将人带到这里盘查,丝毫不像心里有鬼的样子,难道凌蒙初那番话并不是怀疑她的意思?

杨欢怔了一下,跟着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早说是邢小姐的朋友,我们怎么敢如此慢待啊!几位要问什么?”

天锡道:“你三月份帮着你们掌柜装了一批书往外地运,可有此事?”

杨欢笑道:“三月啊,老久以前了,让我想想。是了,那次邢小姐家里刚出了一本诗文选,掌柜看了说好,就命我买了十来本拿着送人,只有十来本而已,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一批了呢?”

邢萦凤笑道:“以讹传讹的事自古就有,大概旁人没看清楚浑说,再经了几张嘴散播,越来越离谱了吧。”

若茗见杨欢如此爽快应承,中更是没底,只得道:“牛掌柜家在何处,可有什么长地与他很相似地兄弟吗?”

“我们掌柜籍贯是绍兴,只他一个人在此地做生意,来回都在客栈住,家里肯定有兄弟,不过我没见过,不好乱猜。”

若茗问到此处,已经心凉了大半截,说来说去竟没有一处可以凑得上的,难道真是自己追错了方向?原想再问问那张白描年画地事,但邢萦凤横在这里也不好开口,只得向端卿使个眼­色­,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使我们多心了。凤姑娘,多谢你帮忙,我们没什么要问了,回去吧。”

“真没什么问了?”邢萦凤目光灼灼,“心里有数了吗?还有别的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若茗摇头笑道:“已经领了你极大的人情,再没什么要问的了。”

“那就好,我总算尽回地主之谊。”邢萦凤笑ⅿⅿ的,“余家哥哥,今天准备做什么?上回你给我的稿子我都排的差不多了,底下的呢?”

“你又来讨债,”天锡摇头道,“好吧,我还能做什么,继续回去看那些陈腐的文章罢了。”

邢萦凤抿嘴一笑:“那凤儿多谢哥哥费心了。”又向若茗道,“你们以后还要问杨欢什么事,只管找我好了。”

若茗虽心有不甘,只得跟着往回走。端卿走出几步,心内一动,忙折回去趁杨欢转身的功夫问小伙计:“你们对邢小姐怎么如此恭敬?”

小伙计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家铺子的本钱有一半是邢出家的呀!”

端卿一愣,见邢萦凤正与天锡说话没注意到自己,慌忙紧赶几步追上众人,心内疑惑不定。

四十三 忘年Ⅰ

汤显祖照旧又是五更天就醒的双目灼灼。窗外透进些许青白­色­晨光,夹杂着潮湿、清新的气息,丝丝缕缕浸润在纱窗的缝隙间。

下雨了吧?一场秋雨一层寒,客栈中那株秋海棠的花期想来也该到头了,毕竟是秋天了。

此时的他忽有些感慨。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也步入秋天了吗,瞧瞧这鬓边的银丝,颔下的白须,还有这一天比一天醒的早的习惯。或许,真的老了,连秋天都不止,怕已经是立冬的时节了吧,毕竟很快就要到孔子说的耳顺的年龄了。

他静静躺着,有些懒得起床。若是下雨,外面必定是泥泞,听说今天华亭那个著名的“第一等清客”陈眉公也要到松磐书院讲学,要与他并肩齐行吗?倒也不辱没人,只是想起来比较好笑,我一个与官场格格不入的人,倒有缘与这左右逢源的得意之人站在一处。

纱窗外更加明亮了。秋高气爽,北雁南飞,这等天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兴奋,眼下他也觉得有些莫名的愉悦了。若是今天没答应什么讲学的事,出去到郊外走走,岂不是更好?

或者,­干­脆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忍不住捻着不多的胡须,嘿嘿笑了起来。要是自己凭空消失,陈眉公会给那些秀才、举子讲些什么,如何做一个成功的山人?

他更觉得高兴了,管他下不下雨,且出去走走吧。

披衣坐起,忽然听见低缓、浸润的琴声随着润湿的空气飘进帐内。汤显祖眼前一亮,怎么。这小客栈中竟有懂琴的人吗?

琴声低回。似有些郁郁,又似有些许欢欣,随着琴声而来的,是一个低柔地女子声音,和着节律吟道“秋风萧萧兮秋意深。朝雨零星兮轻尘,念斯人兮何处?倚栏杆兮独沉吟。”

果然是落雨了,不然这女子不会这么念。听着似乎是个年轻地女子声音。不知这弹琴的是不是她?所吟的又是不是她自己有感而发写下的呢?若真是她自弹自吟,倒有几分意思。只是她说的这个“斯人”是谁,莫非是情人吗?多半是,如今风气开化,女子们有了心上人时常想念倒也是常有地事。

不过应了那句话,“此卿大有意趣”。小客栈,秋雨后,抚琴吟唱,好一幅清雅的画卷。何况。客栈的院中还有一株晕染了雨渍地秋海棠。

汤显祖觉得好奇心像初春刚发芽的­嫩­柳,一时三刻就飘起了白白的柳絮,窗外的女子是谁,她歌中吟唱的是谁,她什么模样什么­性­情?这些都是未知数,唯有未知,越显得引人入胜。---就像杜丽娘梦里见到的柳梦梅,因为未知,所以分外美妙。

汤显祖轻快地跳下床。脚步灵便的不像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他忽然觉得兴致勃Ъo起来。去什么郊外呢,在客栈里消磨就不错。陈眉公一生自诩风流清高,他可曾见过这种美妙的场景吗?

轻手轻脚出了门,地上果然是半­干­半湿,这场秋雨并没有下透,唯因如此,越显得有情趣。只是,院中空无一人,那弹琴吟唱地女子呢,莫非也是杜丽娘地一场春梦?

恰在此时,琴声再次想起,此番更为低回,吟的是“山水迢遥兮各一方,君生太早兮令我心伤,幽幽兮轩窗,独徘徊兮忧断肠”。

汤显祖暗暗点头,不错,果然是为情所伤,反反复复吟唱的都是她心上的“斯人”。不过她歌里的意思,这个人年岁已然不小,看来今生相伴已然无缘,如此看来,也是个痴情种子。

只是,她怎么会认识岁数比自己大那么多的人?难道说另有所图?对方的地位,钱财,名声,那可都是年轻人不能与之相比的啊。汤显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笑了,情痴,或者根本不是,而是一个普通的,贪图富贵地女子。

他想来想去,越觉得今天早上地一切十分有趣。听得见的琴声,看不见地吟唱者,明白直露的心事,可是又不知是情是贪。

琴声停顿片刻,忽地一转,变成了《诗经》里的《硕人》:“硕人在涧”

汤显祖正听得入神,忽然琴声陡地一转,完全变了调,他不觉“咦”了一声,脱口而出道:“此处怎么忽然变徵?怪哉,于理不合。”

半晌,听见又有一声长叹:“世间唯有情难诉”。

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牡丹亭》的引子。他不觉嘴角微扬,流露出几分笑意,能知道这句,欣赏这句,也就不算俗人。

跟着又是一声轻叹,曼声低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也无怨”。

赫然又是《牡丹亭》。

汤显祖的微笑早已变成捻须点头赞叹而笑。难为,真是难为了,一个会抚琴,会吟诗的女子,还懂得欣赏我的《牡丹亭》,更妙的是,她念的都是自己得意的句子。

不错,若生生死死都能随人心愿,还有什么可怨怅的呢?

只是,这个神秘的女子,究竟隐身何处?

汤显祖又往前走了几步,过了秋海棠,过了方口井,渐渐有一股幽细的香气散出来。该是这个女子的香气吧,淡而久远,就像她的琴声,她的吟咏。

闻声识美人,闻香识美人。汤显祖忽然想起年少时光,那段骏马轻裘,笑傲公侯的日子。多少次花前月下的潇洒吟唱,多少次湖光山­色­中的轻舟飘摇,多少温柔的、美丽的、娇俏的、可爱的女子……只是,如今都已远去,自己也已经鬓发斑白,唯有在传奇中寻一点往昔的影子,所以霍小玉遇见了李益,淳于意遇见了公主,所以,杜丽娘遇见了柳梦梅。

他忽然觉得前半生的时光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掠过,犹如白驹过隙,刚刚窥见踪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只因为这段琴声吗?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次又有新的香气,不是刚才那种幽细的甜香,而是敦实的,触手可及的檀香,一时间又让他误以为置身禅寺,四周围尽是暮鼓晨钟,龙钟老僧。

跟着又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道:“纵将法华翻遍,怎解这一段心事?”

声音已经离的极近了,她应该就在前面那几丛矮矮的竹子背后。

只是汤显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这种想象的美好,是不是要比真实可爱许多,值得留恋许多?

然而不容他多想,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一段乐府“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汤显祖不由自主跟着琴声默默在心里和着节拍。哀婉,幽怨,缠绵,又有几分思想的甜蜜。然而到最后一字时,又是陡地一变,“筝”一声,似乎是弦断了。

汤显祖“啊呀”一声,脱口道:“心­性­太高,果然难以承受。”

半日方听见那女子回道:“我也知如此,多谢先生教诲。”

难道她不想见见我?此念一起,汤显祖反而按耐不住,向前快走几步,转过矮竹丛,透过轻薄的晨岚,拂开案头飘渺的檀香烟雾,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的女子怔怔对着一张琴。

是她么?怎么是个道姑?

汤显祖蓦地失落,出家人么?

道姑抬起头,秋波慢回,深深望了他一眼,眉尖微蹙,明眸如水,更有一种俊逸出尘的神情将她衬托的犹如秋夜的一轮圆月,如此清澈美好。

是她吗?那个弹琴吟唱,令人遐思的女子竟是个道姑?

注:陈继儒,字眉公,号麋公,晚明著名隐士,出版家,清客,时人称为“第一等清客”,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年八十二岁,以写书过上隐逸山林的潇洒生活。

:汤显祖传奇《紫钗记》中的男女主人公。霍小玉为霍王之女,父死后被逐出府,沦落风尘,偶遇才子李益,私定终身,后李益负心,霍小玉含恨身亡。

:汤显祖传奇《南柯梦》的主角。淳于意偶入邯郸国,得国王赏识,尚公主,为南柯太守,历尽荣华富贵,醒后方知乃一场大梦。

:松云所吟均为原创,未经允许请勿随意引用。

忘年Ⅱ

相对无言这个词在汤显祖脑中徘徊多时。语言在此时忽然变的乏力,就连写出了《牡丹亭》这等绝妙好词的他也无话可说。

出家人,居然是出家人,如此清澈、美妙的出家人。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陈妙常,下一秒钟他又觉得是亵渎。陈妙常虽然美丽多情,但那有这般不着尘泥的出尘气质?

许久,那道姑先开了口:“多谢汤先生教诲。”

汤显祖一怔:“怎么,你知道我是谁?”

“若不知是你,我为何在此?”她闲闲说道,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正因为知道是你,所以才有这番弹奏。”

原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汤显祖顿时泄气。无论如何美好,得知了真相总令人有些厌倦。

“先生请坐。”那道姑轻轻巧巧站起,拖过琴凳,“松云闻听先生极喜手谈,松云虽然不才,愿在先生手底下讨教一两招。”

汤显祖不觉又笑了:“姑娘,你要下棋?我看你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怎么对围棋这等枯燥的东西有兴致?”

“因为松云听说先生喜欢下棋。”松云微微一笑,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松云虽然不才,却一直以先生为标的,凡先生喜好的,松云都尽力琢磨了去。”

“哦,这却是为何?”

“因为我敬慕先生,爱戴先生。”

汤显祖又一次怔住了。他望着眼前神态自若的美好女子,再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请坐。”松云再次邀请,跟着撤下短琴,原来琴台上刻着棋坪。台下又有两只小抽屉。松云抽出来时,一个里面是黑子,漆黑莹亮,另一个是白子,莹润如脂。

汤显祖平生第一次面对棋坪却心不在焉。直到看见她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听见她柔声道:“先生,这一子落下,这一角就是我的了。”

汤显祖回过神来。看见她春葱般的手指遥遥指着棋坪地右上角,那里自己地一片黑子已被她的白子环侍,只要她手中那一子落下,这一角就彻底堵死,大半壁江山也就成了白­色­天下。

他不觉笑了,道:“这一局我认输。”

她含笑道:“先生走神了。”

于是撤过重来,这回方能凝神细想,也才知道眼前这女子棋艺之­精­妙。汤显祖抖擞­精­神,每落一子之前都将五六着后路思量的一清二楚。慎而又慎。而她只是微笑着,一步步抵挡了来,棋面上不见得如何­精­妙,然而每一子都将他的后路封的死死地。

汤显祖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早已心灵相通的老朋友,否则,她怎能对自己地意图如此了解?

黑子渐又合成一片,这次是白子负隅一角,拼死顽抗。汤显祖微笑道:“松云姑娘。这一城快要失守了。”

她抿嘴一笑:“先生笑的早了些。”跟着落下一子,从边上接住内里的白子。搭转一吃,顿时将一角黑子拆散,汤显祖不觉“哎哟”了一声,跟着听见她道:“昔日有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今日我为汤先生倒脱一次。”

汤显祖定睛一看,那一角连起的形状可不恰似一只官靴吗?不觉也笑了,道:“姑娘好棋艺。”

“为了能在先生手底下走几步,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呢。”松云含笑道,“只是这一局,长远看来还是我输,我不如先生多矣。”

“哪里,姑娘客气了。”汤显祖看着眼前解语花一般的妙人儿,由衷说道,“姑娘兰心蕙质,汤某十分景慕。”

“当真?”松云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先生莫不是随口说说吧?”

“汤某一生从不谬奖。”汤显祖正­色­答道。

松云眼圈一红,笑了:“能得先生这一句话,松云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汤显祖心内感概万千。眼前的人似乎十分坦率,明明白白将心中所想都告诉自己,但她同时又是神秘的,他不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这小小的逆旅之中,给他的秋日早晨平添一段旖旎地风景。

两人又无语对坐许久。松云轻轻擦去眼角地泪,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上,道:“先生,这是我平日所读,将心中所想都一一写在其上,您看看?”

汤显祖双手接过,看时不觉“哦”了一声,原来正是自己的《牡丹亭》。这一本是手抄本,上好的桑皮纸,用鲜亮的红­色­丝线密密地钉在一起,封面上三个秀气的楷字“牡丹亭”,底下是潇洒的行草“临川汤文若先生”。

“这个是你抄的?”

松云点头道:“是小女子从友人处亲手抄录的。”

“封皮上的字也是你写地?”

“对,先生见笑了。”

汤显祖正­色­道:“哪里敢说见笑二字!这楷字工整秀丽,行草潇洒遒劲,姑娘,你地字写的颇有功力。”

松云羞涩笑道:“能得先生夸奖,松云死也瞑目。”

汤显祖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册,不由一怔,原来正文是用工楷认认真真抄写地,但是页眉、页脚、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红­色­蝇头小楷,即便第一页也是如此。

汤显祖忙仔细看下去,第一出《标目》底下,朱笔在“世间只有情难诉”一句下重重描了一道,写道“此句深得情之真味”,又在“但是相思莫相负”旁边密密写了一行字“相思容易相守难,想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嬉笑开场,怨怅收尾,可悲可叹可恨!但有相思,切莫相负,从此卓文君无白头之叹,班婕妤无秋扇之感,呜呼,世间男儿谨记,但是相思莫相负!”

汤显祖只觉得这行字字字出自肺腑,不由多看了两遍,心内一动,难道这是她有感而发,说的是她吟唱的“斯人”?抬眼看了看松云,她正殷切的注视着自己,汤显祖原是心怀坦荡之人,遂道:“姑娘此处所感,可是你歌中的斯人?”

松云摇头道:“不是。斯人也好,硕人也好,我虽万般爱慕,终与我此生无缘,我有什么可怨的?此处只是我有感而发罢了。”

汤显祖不由自主顺着问了下去:“此人是谁?”

“正是先生你。”松云目光清澈,勇敢地迎着他。

注:陈妙常,《玉簪记》女主角,身为道姑,与书生潘必正相爱,终成眷属。

白头之叹,传说司马相如发迹之后欲抛弃卓文君,文君遂做《白头吟》,内有“但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句,司马相如看后十分惭愧,以高车驷马迎文君至京。

秋扇见捐,汉成帝时班婕妤以诗才受宠,后赵飞燕姐妹进宫,班婕妤失宠,为免于赵氏姊妹迫害,班婕妤主动请求照顾太后,临走时做《团扇吟》,以秋扇自喻,感叹被抛弃的命运。

忘年Ⅲ

汤显祖大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坦然的神­色­,无惧的目光,他只得低了头,在心内叹一句:汤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顾!

忙忙翻开第二页,初时一颗心并不在书上,都是自己极熟的文字,虽然此时耳边没有那华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来,仍觉得有声音在四周围轻吟浅唱。

《闺塾》一出,春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旁边批着一句“随口一句,活脱描出春香面目”,汤显祖不觉笑了,道:“春香这个小丫头原是极有意思的。”

“可惜后来戏份不多,若是在柳生与丽娘小姐合卺之时有她在旁说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更有趣味?”松云笑道。

汤显祖认真思想片刻,摇头道:“虽有趣,但却将原来紧凑的故事搅得凌乱了,还是不加这段的好。”

松云点头:“先生说的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待看到《惊梦》一出,又见“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边密密麻麻题着几行字,却都是“奈何”、“奈何”、“奈何”

《寻梦》一出,当先便看见朱红细线描了又描的“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世世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旁边的批注抹了又写,将页眉页脚都占满了,写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世间痴情若杜丽娘,为一梦寐而亡,为一钟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历无尽苦楚,只因遂愿,故而无怨。想娄松云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见文若先生一面,即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云亦无憾矣!杜丽娘守得梅根相见,未知松云能否得苍天垂怜,得遇文若先生?”

汤显祖此时的感叹、感动,几乎难以抑制,低声道:“松云姑娘,汤某怎敢承你如此错爱?”

松云轻声答道:“自我有识以来。便听闻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识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云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瞒先生,自我看见《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这般好词,不但读来满口余香,更令人神魂为之颠倒,茶饭为之不思,先生。自松云看过《牡丹亭》。便将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等的位置,只要能见先生一面。松云死也无憾!老天开恩,今日松云不但得见先生,更能与先生一番长谈,纵使明日我一命归西,苍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汤某早已是须发斑白地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

松云含泪带笑道:“只可恨造化弄人,若是松云早生二十年,就是给先生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地!如今先生功成名就,儿孙满堂,松云不敢存此妄想,只愿他日往见先生之时,先生不将松云拒之门外,松云便感恩不尽!”

汤显祖觉得心内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颤颤巍巍抖个不住,再次无语以对,忙忙翻开之后几页,却诧异地看到石道姑出场一节,松云以朱红小楷批注“全本高洁清雅,唯此处粗鄙不堪,堪称败笔。好戏固然需Сhā科打诨,然媚俗太过,翻成笑柄。”

汤显祖忍不住定睛望着松云,松云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页纸,笑道:“我大胆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么会怪你?”汤显祖摇头道,“恶而知其美,爱而知其恶,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没有一丝俗意,汤某自愧不如。”

松云羞红了脸,忙道:“先生如此说就折杀松云了!我充其量不过是鱼目,怎么敢与先生这样的夜明宝珠相提并论?”

“许多人看了我的书都只赞好,说实话,在石道姑和郭囊驼两处,Сhā科打诨原就嫌多,当时顺手写来,只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粗俗,使情节散漫了许多。只是这一点,我从未对人说过,别人也从未对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识破其中不足,真称得起汤某的知音人。”

“当真?我可算作知音吗?”松云又惊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万确。松云姑娘,汤某平生不打诳语,以姑娘高才,汤某能做你地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当真?”松云脸­色­越发殷红,羞涩、欢喜、犹疑交杂在一起,多年的心愿如今成真,梦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软语轻言,对自己也褒奖有加,她心内一阵激荡,只觉热血上涌,不由自主咳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汤显祖见她脸­色­有异,吓了一跳。

“没什么,”松云无力地摆摆手,克制着手臂的颤抖,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胸口轻快许多,启齿一笑,道,“不碍事,自小就有这个毛病,情绪大起大落时总会有些咳喘,吃点药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带有药。”松云说着眼圈又有些淡淡的红晕,“能得先生关爱,松云即便立时死了,也是欢喜的。”

汤显祖长叹一声,半晌才道:“你何苦对我一个老头子如此多情!”

“无论是你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都是我最敬仰爱慕的人。”

“何苦,不要说我行将就木,即便我还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当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绮年玉貌,早些寻个情投意合的岂不更好,何苦留恋着我?”

松云目光坚定,道:“我虽未出家,但因为对先生的一点痴心,早已将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无缘,只求能与先生相识相交,足矣,至于什么风花雪月,松云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于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坟头浇一杯冷酒,松云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后半生定当为先生诵经念佛,祈求来生之缘。”

汤显祖原以为她只是寻常的爱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于此,不觉动容道:“松云姑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松云摇头道:“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不怪我痴情可厌就好。”

“我……”汤显祖看着眼前美好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牡丹亭》、《紫钗记》,那些不过是笔端虚无地故事,而眼前这人,才是活生生地霍小玉,鲜灵灵的杜丽娘。

只是,自己这种须发皆白风烛残年的老头绝做不了柳梦梅。

造化弄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凌蒙初隔着纱窗遥遥望着,也觉心头一阵阵激荡。眉娘抬脸看着凌蒙初,道:“凌郎,三弟这样,岂非太过自苦?”

凌蒙初轻叹一声:“由她去吧,能见文若先生,她毕生心愿已足,必定是快活的。”

四十四 暖秋Ⅰ

若茗在无锡期间,收到了家里的两封信,《喻世明言》加印本很快印完,《醒世恒言》也已经顺利上市,林云浦借水路运来一大批书在无锡各处发售,墨砚坊各家书肆在邢萦凤授意下不计报酬接下了这桩活计,天锡也前后奔走,仅几天的功夫这两本书在无锡便有了极高的名声。

只是盗版一事迟迟没有眉目,若茗在家信中只得写道“彼事尚无端倪,仍需在此地滞留数日。”

看看九月已经将半,天锡兴兴头头准备中秋节各­色­礼品,打算好好款待若茗,不想这日收到凌蒙初来信,说汤显祖在常州诸事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预备过几日返回临川,若想见他就要马上启程。天锡与端卿商量多时,只得依言准备行装,翌日便出发赶往常州。

路上都算顺利,看看快到时,不想若茗这晚因月­色­清亮,不觉在外面多待了会儿,居然感了风寒,第二天头疼鼻塞四肢沉重,眼见是无法赶路了。

这一来两个男人都急坏了。天锡一大早便出门找大夫,端卿守在病榻之前,心内只是焦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得反复道:“茗儿别怕,待会儿大夫来了就好了。”

若茗勉强笑道:“我不怕,没事的,只不过着了凉打了几个喷嚏,回头吃两剂药就好了。”豆丁在旁撅嘴道:“谁说只是打几个喷嚏,昨夜听你翻来覆去闹了大半宿,肯定没睡着吧。是不是身上疼?我记得小姐你一伤风就浑身酸疼,有一回都疼得哭了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茗此时确实是浑身疼痛难忍,只是怕端卿两个担忧,这才忍着没说,见豆丁最快讲出来,忙道:“这次还好,想必是病的不重。”

端卿见她脸­色­苍白。虽极力忍着,又能看见眼角泛着泪光。早猜到她必定是疼地难以忍受,又是心疼又是悔恨,深恨自己对她照顾不周,见她紧攥着拳头忍疼,忙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疼就喊出来,我在这里,不怕的。”

若茗感激道:“谢谢哥哥。我没事。”

端卿又守了一会儿,见她­精­神倦怠,手也越来越热。心内越发着急起来,吩咐豆丁端来了凉开水,小心翼翼扶若茗坐起,靠在自己肩头喂她喝了小半碗,才见她微闭着眼睛道:“哥哥,我好多了,想睡会儿。”

端卿忙将她放平,盖上薄被,眼巴巴看着她昏昏沉沉睡去。忽然想起自己感染风寒时母亲总会亲手熬一碗红糖姜汤命他吃了捂汗。慌忙对豆丁说:“你看好茗儿,我去后面弄碗姜汤。”

后厨见是个少年男子亲自庖厨。免不得多看几眼,端卿此时也顾不得,急急忙忙烧开了水,等切姜时却又犹豫起来,放多少好呢?一块是不是不够,那两块呢?末后切了整整两大块姜,因为不惯使刀,险些将手指割破,那姜片也有一寸来厚,看的厨娘暗地里直笑。

端卿守在火旁,熬了将近三刻钟,半锅水熬成了一小碗浓黄的姜汁,厨娘终于忍不住发话:“这位老爷,再熬就没了。”

端卿慌忙端起砂锅,不想把柄烫的惊人,手上立刻就是两个燎泡。他生怕一松手一锅汤便摔了,强忍着疼端去灶台,又足足加了五六勺红糖,这才拿着去看若茗。

进门时大夫和天锡都在,若茗仍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任由大夫诊脉。端卿见不方便,遂将药碗放在妆台前,低声吩咐豆丁说:“待会儿伺候你家小姐吃了。”

大夫闻声回头,道:“是姜汤吧?缓些再吃,我先给开几剂药发发汗再说。小姐的病不沉重,受了点凉风而已,只不过小姐这阵子好像忙累着了,身子有些虚,内里竟然抵挡不住,如今全要靠药石的功力了。”

“什么时候能好?会不会伤着元气?”天锡急急问道。

大夫想想才道:“大概总要有两天才能将这股子寒毒发散出来,我刚说过了,小姐近来身子有些虚,该弄些滋补地药石补一补。”

天锡急忙道:“人参?茯苓?还是燕窝?你说一声,我即刻去买。”

大夫笑道:“这些都是大补的东西,小姐虚不受补,暂时吃不得,倒是燕窝还好,弄一点子熬粥喝着也不坏事。你们可以买几只多年地老母­鸡­炖汤,拿那个汤给她熬些大米粥,慢慢吃着也能起到调养的效果。”

“我马上去买,叶兄,这里拜托你照顾着!”天锡话未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端卿送走大夫,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见都是温和疏散的药材,并没有十分霸道的材料,这才放下心来,吩咐豆丁好生照看,自己拿了方子出去抓药。

回来时天锡也回来了,道:“­鸡­我已经吩咐厨房炖上了,燕窝待会儿让豆丁熬吧,药现在要不要煎上?”

若茗缓缓睁眼,浅笑道:“没事,你们别忙了,我吃了药就好了。”

天锡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别管了,快休息吧,只要你好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茗虽然昏沉,听见这话仍忍不住一阵羞涩,只是全身乏力,抽不回那只手,只得闭着眼睛道:“那就先煎药吧,这大夫说得挺是那么回事,估计一帖药下去就好了。”

端卿见她脸­色­比起初更红,心想若是发热就糟糕了,忙到后面讨了罐子亲自守着煎好了药,小心端过来扶着若茗吃了,小半个时辰过后,见她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脸­色­也不那么涨红,看看睡着了。

此时两个大男人守在榻前寸步不敢移动,就连叹气也是低声,天锡搓着手道:“怎么会病成这样,都是我不小心。”

端卿道:“我昨天见她一直在外面赏月,都怪我,没想起来提醒她早些回去。”

“前段时间忙着追查那个该死地牛掌柜,这两天又忙着赶路,苦了若茗了,就是铁打的人儿也难免虚亏下去,何况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都怪我没安排好,时间赶得太紧了。”

端卿叹道:“此时说什么都无益,只盼这药吃完就能好些。”

又枯坐了许久,见若茗渐渐睡得沉了,端卿忽然想起若茗小时候但凡吃药总要吃松子糖过口,又记起有一年若茗发烧,母亲买了许多樱桃去探病,若茗一口气吃了小半斤,现在虽然没有新鲜樱桃,买点樱桃蜜饯是不是她也爱吃?

想到此处,他忙对天锡交代说:“我出去给若茗买点她爱吃地零食,你先在这里看着。”

“你只管去吧,有我在就行了。”

端卿去后,天锡目不转睛盯着熟睡的人儿,越来越觉心疼怜惜,回头看见那半碗姜汤,想起大夫说的等她醒来可以喝点姜汤发汗,于是端起来重又到后面热了,回来时见若茗侧身躺着,呼吸又有些急促,忙隔着被子轻轻拍她地脊背,拍了几下,忽见若茗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身上疼的厉害。”

“我给你捶捶,”天锡在家用惯了,随手就要拿美人拳,回头才想起是在客栈,哪里有这东西!他灵机一动,拿两块手帕裹住了手,柔声道:“我手重,裹上点敲起来就不疼了,要是分寸不对你一定要说。”

若茗此时昏沉,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由着他轻轻敲了一会儿,虽不能根除,到底有些缓解,低声道:“好多了,谢谢。”

“你跟我还有什么谢的?只要你好,我怎么都行。”天锡慌忙端过姜汤,轻轻扶起她的头,道,“喝点姜汤会好些。”

若茗尝了一口,又辣又甜,味道十分古怪,皱着眉头不肯再喝,天锡忙尝了一口,自己也说:“好难喝!”又道,“良药苦口,你忍着些。”

若茗只道是他亲手熬的,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忍着不适一口口喝光了,天锡松一口气道:“好了,捂会儿汗就没事了。”

若茗勉强笑了一下,道:“别担心,没事。”

天锡不由自主攥紧了她的手:“只要你没事就好,若茗,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若茗在昏昏沉沉之际乍然听见这句,心内一颤,忙将被子拉上盖住脸,犹听见他道:“我早想说了,一直没有机会,若茗,我心疼你爱慕你,比对世间所有人都深上十分。”

暖秋Ⅱ

若茗此时浑身发热,额头渗出点点细汗,心内不知是喜是忧,正在百般无所抉择之时,忽听他轻轻叹口气道:“今日我把心里话都告诉了你,就是明天立刻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遗憾了。若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若是不肯,只别做声罢了。”

若茗六神无主,亦且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他从此误会。许久,听见他重重“唉”了一声,道:“你没做声,我知道了。”

这声音苍老疲惫,没有半点与那个自信的天锡相似,若茗不由得心内一凉,还未来得及思索,听见衣服的细微声响,榻前那人失魂落魄站起,一步一挪向外走去。

若茗忽觉心里一痛,这人是天锡呀,朝夕相处,时时护着自己、帮着自己的天锡呀!忍不住从被角处探出头,低声道:“天锡……”

“若茗!”天锡惊喜回头,几乎是一步就跳了回来,“你不是拒绝我?若茗!”

她此时的混乱迷惑,不啻于做一次生死抉择,然而那个熟悉、亲切的男子就伏在榻前,殷切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不容她有半分犹豫、糊涂的时间。

天锡忘情之下,死死握住她的手,一声声问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对吧?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若茗无言以对,只得闭了双眼,脑中一片混乱许久,那个热切的声音重又冷却下来,喃喃道:“又是我想错了吗?为什么你不说话?”

若茗此时再无法不言语,只得闭着眼睛低声道:“你让我想想,乱的很。”

天锡欣喜若狂,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好。好,你慢慢想,我等你。不管要多久,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等你。若茗。你要记得,我永远在等着你。”

远远听见豆丁的声音:“余公子,燕窝粥熬好了,小姐醒了吗?”

天锡慌忙撒手,重又将被窝掖了又掖,快步走到门口道:“端进来吧,若茗快醒了。”

豆丁端着粥进来时。若茗已经睁开了眼睛,豆丁取来靠枕给她倚着,正要喂她,天锡已经抢过来,拿起小小的银勺,一口口轻轻吹凉了慢慢喂给若茗。豆丁见若茗两颊绯红,不由奇道:“小姐脸又比刚才红了。不会烧地厉害了吧?哎呀,这可怎么好!”

若茗心内咚咚乱跳,低声道:“没有发烧。刚刚蒙头睡捂的。”

豆丁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却又冰凉沁湿,疑惑道:“奇怪,这里又凉地很。”

天锡吹凉了粥,慢慢送至她柔软的­唇­边,心内的喜悦几乎无法抑制,连带手也抖了起来,险些洒了她一身。端卿回来时。见天锡歪在一旁地椅上。似乎疲倦已极,呼吸中带着极轻微的鼾声若茗安安稳稳躺在榻上。薄被直盖到下巴底下,将身子遮的严严实实,豆丁眼巴巴守在旁边,不住点头打盹。

端卿轻轻唤醒豆丁,问道:“茗儿怎么样了?”

豆丁揉着眼睛回答:“吃了药好多了,睡得挺安稳的,也没那么热了。”

端卿兀自不放心,亲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温度已经正常,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零食放下,也拖过一张椅子在旁守着。

四周围一片寂静,唯听远远处有住店的客人走来走去,间或有店小二招呼地声音,端卿望着若茗被睡眠滋润的恬静的脸庞,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啊,快点让她好起来吧,她这些日子真是太累了……

端卿这样一动不动坐了小半个时辰,若茗仍未醒来,他忽然想起老母­鸡­还在厨房炖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好了,二和药差不多也该煎了,夜里不知道吃些什么好,照以往的经验,此时饮食应当清淡,最好是薄粥小菜,只是这些东西是不是太不滋养了?

他想来想去,再也坐不住,交代豆丁几句,忙忙地又去了厨房。

若茗睁开眼时,看见天锡在摆弄着桌上的几个油纸包。天锡见她醒来,忙拿了其中一个给她看,道:“这一包是松子糖,极细极好的洋白糖,松子也很新鲜,你吃点?”

若茗想起小时候生病,娘总是右手端着药碗,左手拿着松子糖,耐心哄自己喝下苦涩的药汁。为了甜香地松子糖,她总是捏着鼻子大口将药灌下。家里的松子糖是装在一个桃心形的粉红罐子里,闻起来有香甜幽细地气味,就像娘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她忽然眼前着人有着说不出的亲切,他关切的模样使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鼻子有些酸涩,一颗泪珠不受控制,缓缓滑了出来,天锡吓坏了,忙用袖子抹去,柔声道:“怎么了?不爱吃我就拿走。”

若茗心里一阵暖意,摇头道:“没有,我爱吃这个。看你,好好一件白衣拿来抹眼泪,又要弄脏了。”

天锡舒心笑道:“一两件衣服有什么要紧,既然你爱吃,我去拿勺子喂你。”

若茗红着脸道:“让豆丁来就行了,你歇会儿。”

天锡见她如此,心情更是激荡,哪里顾得上豆丁在旁,大着胆子道:“我不累,守着你哪怕是十年百年我都不累。”

豆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拿来勺子递给他,又见他小心扶若茗靠在枕上,将松子糖、樱桃蜜饯、秋红菱都摊在手上,任若茗自己挑了来吃。若茗只是蜻蜓点水般略尝了几口就不吃了,天锡忙又扶着她躺下,心满意足地在旁目不转睛望着。

端卿端来二和药时,若茗正静静躺着,天锡在旁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野史趣闻给她听。端卿见她气­色­好转许多,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小心服侍她吃完了药,又看着她喝了米粥,说了会儿宽慰的话,这才和天锡一道离去。

至晚间时,若茗呼吸渐渐通畅,头脑也不那么昏沉了,豆丁端来­鸡­汤喂她吃了,身上有了气力,­精­神也开始恢复,正靠着床头思想心事,忽然天锡又踱进来,笑道:“好些了吗?”

若茗乍然见他,不免有些脸红,低声道:“好多了。”

天锡大步流星走进,伸手向她额上试了试,笑道:“果然好多了,阿弥陀佛,我这颗心可算能放下来了。”

若茗见豆丁在旁,不好多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天锡却兴致甚高,又道:“说好了在家过中秋,我娘还说好好款待你呢,谁知道这么匆忙出来,害的你还病了一场。若茗,你看我总是这么瞻前不顾后的,以后你还要多提点着我。”

若茗听他话里地意思,分明已经将后半生许给了自己,心下更加慌乱羞涩,忙道:“伯母太客气了,我们打扰这么久,还提什么款待,要是有机会到昆山,我一定好好招待伯母,还这份天大地人情。”

说完才想起到昆山一句听起来无比暧昧,不觉心如鹿撞,果然见天锡微笑着侧脸看她,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若是一切说定,我娘必然会亲自到昆山。”

若茗哎呀一声,忙拿袖子遮住脸,嗔道:“胡说什么呢,不怕人笑话。”

天锡笑道:“怕什么,反正我早就想挑明了说了,这里只有豆丁,也不是外人。若茗,我早已跟我娘说过了,她也满心欢喜呢。”

豆丁眨巴着眼睛看看若茗,又看看天锡,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四十五 月圆Ⅰ

若茗等刚到常州驿站便看见凌蒙初和眉娘坐在内中喝茶,老远便道:“你们总算来了,再吃几天汤先生可就打道回府了。”

天锡左右张望不见松云,忍不住问道:“松云呢,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眉娘抿嘴一笑,道:“你问她呀,她这些日子可忙了,就连今天也没空闲。”

若茗奇道:“她在这里有熟人?”

眉娘笑着摇头道:“告诉你不得,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若茗满肚子疑惑,看她笑的诡秘,知道她存心打哑谜,便不再问,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落脚的客栈,房间早已预备下了,没等收拾完东西,眉娘已经拉着若茗道:“跟我来,带你去看西洋景。”

若茗糊里糊涂跟着她出了门,拐到一楼靠着院子的一间客房,老远听见棋子落台的声响,叮叮当当甚是响脆,眉娘来至窗前,摆手示意若茗不要出声,自己躲在边上,侧耳倾听。

不多时,听见松云的笑语声:“如何,老将被困中营,我这个拐子马走的还不错吧?”

跟着是一个爽朗的男人声音:“不要得意的太早,我还有一记当头炮蓄势待发呢。”

松云笑的更开心了:“难道你的炮能隔空跳过来不成?我这里明明有个卒子挡着呢。”

“那我先吃掉你的卒。”

“别忘了黄雀在后,我后面这一个子你怎么没看见?”

男人的声音道:“如此说来,这一局我注定要缴械投降了?”

“打围棋我差你远矣,也只有在这上头能侥幸小胜一局。”

若茗越听越觉得奇怪,那男人的声音十分陌生,还有几分苍老。绝不是熟人,那么松云在与谁下棋呢?

眉娘见她疑惑了多时,笑着招手叫她凑近。自己则隔窗笑道:“松云妹妹,又在费心思想赢汤先生吗?”

若茗听得一个“汤”字,心内一动。未及细想,已见松云迎出门来,笑道:“二姐来了,若茗她们可到了不曾?”

说话时早已看见若茗,惊喜上前,握住她双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文若先生特意为你多留了几日呢。”

几人挑帘进门。眉娘兀自笑道:“只怕不是为了等若茗吧,此处自有让汤先生留下的理由。”

若茗进门便见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青布长衫,黑­色­无忧履,此时笑吟吟捻着一枚象棋子,抬头笑向她说:“是林姑娘吗?松云向我说过多时了。”

若茗此时心如明镜,忙忙下拜道:“晚辈见过汤老先生。”

汤显祖受了这一礼。抬手命她起来,笑道:“松云地好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多礼了。请坐。”

若茗见松云不过几天就与汤显祖如此熟稔,心里十分惊诧,此时不便多问,忙谢了座,默默坐在旁边,并不说话。

眉娘道:“你们继续下吧,我们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绝不打扰你们。”

汤显祖笑道:“这一局我注定输了,正好趁此机会扰了棋局。免得面上难看。我知道你们来是为了《牡丹亭》。有什么话尽管说吧,都不是外人。不用那些俗客套。”

若茗看了看松云,见她送来肯定的眼神,这才大着胆子开口道:“既然您都知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家在昆山开书坊,有心将先生地《牡丹亭》,甚至《南柯梦》等其他几本传奇都做成刻本,所以特地来访,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汤显祖笑道:“这事也有好几家书坊找过我,但一直没谈拢。不知道你们的条件怎么样?”

若茗沉吟道:“我们没什么条件,都以先生的意思为主。”

“那我就直说了。”汤显祖呵呵一笑,“第一,《牡丹亭》必须单独刻印,由我来校对,不得有一个字地差错;第二,《牡丹亭》的雕版、纸张、绣像都要最好的,决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这样做成本太高,我宁可不要报酬,但绝不能放出不好的本子来贻笑大方;第三,我希望能够把曲谱也附上,而且这曲谱必须要依照我的原作,不能有半分篡改;第四,我不要什么批注、集解,只要我原本的文字,不着半点修饰。这四条,你们可做得到?”

若茗认真想了想,道:“这四点我们都做得到。并且先生放心,即使成本超出预算,入不敷出,我们家也绝不会克扣先生的报酬,能与先生合作是我家地荣幸,决不能因此委屈了先生。”

汤显祖笑着看了松云一眼,道:“果然如你所说,林姑娘颇有豪气。”又向若茗道,“现今《牡丹亭》流传已广,许多班子也开始排演,但是他们为了唱的方便,将我原来的曲调擅自改动许多,把我的本意都破坏了,可气可叹!”

若茗忙道:“这点请先生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先生给的曲谱来做,不加一丁点改动,必定要让先生的本意流传于世。”

“这样说来我就放心了。原来谈过的几家书坊都推三阻四,说什么现在市面上流行地是那样,不好再改回去,使我十分失望。要知道原作者的意愿才是最合故事的本意地,经那些人一改,虽然唱起来容易了许多,哪还有我原本的想法在里头?简直是胡闹!”

“汤先生对版本有什么要求吗?”

汤显祖摇头道:“这个我不太懂,你是内行,你定吧。我看了松云带来的《喻世明言》,刻的很好,讹误也基本没有,照那样来就行。”

若茗再未想到此事居然如此容易便谈妥了一半,喜道:“《喻世明言》我们有好几个版本,一种是平装,只有一两张Сhā图,一种是绣像全图本,每回都配了图,还有套­色­印染本,巾箱本什么的,先生的意思呢?”

“巾箱本断然不要。”汤显祖认真说道,“小说做成巾箱本,为的是闲暇时打发时间方便,我这《牡丹亭》不是让人拿来消遣所用,也不是闲人无聊时的读物,不要这个。”

“都依先生的意思。套­色­印染和绣像可使地?”

“这个倒还罢了,不要太过花哨,弄地喧宾夺主就不好了,我写这书的本意全在文字里面,至于绣像之类,都是供人娱乐所用,倒不必在意这些。”

若茗越听越觉得眼前地老人做事十分有主见,不由笑道:“汤先生说是没想,却诸事都考虑的十分清楚,这样一来我们倒省了气力,只管照着吩咐去做就好了。”

汤显祖呵呵一笑:“岁数大了,不免嗦,招人厌烦了吧?”

松云抿嘴一笑,道:“又来了,每每拿年纪说事。文若先生,依小女愚见,你许多想法比少年人还要新奇有趣呢,为何每天都要说一两次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之类的丧气话呢?”

“再新奇也比不得年轻人呀,”汤显祖叹道,“与你相处,总让我感叹为何没有晚生几十年。”

眉娘见他神情陡然变得伤感,忙岔开话题,笑道:“如此说来汤先生是答应把《牡丹亭》交给若茗了?太好了,从此天下人再不用抄书抄的手腕生疼了。”

松云笑道:“还是亲手抄的更有诚意。”

若茗笑答:“对,若是真的爱这本书,大约还是要亲手抄了更有体会,我们只不过是行个方便之门,好让更多人看见这本好书。”

汤显祖道:“既然林姑娘几个条件都能答应,又是松云的朋友,那《牡丹亭》就拜托你了。”

“若茗一定不负所托!若是这本做的好,《南柯梦》以及先生的文集,是否也可以交给我们做呢?”

汤显祖笑向松云道:“我当只是这一本书的事,怎么连后面的也要预订下了?”想了想又道,“林姑娘,你们先做这本,我要看看究竟做得如何,才能决定是否将其他的交给你们。”

若茗看了看松云,见她微微点头,忙道:“好,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做好先生的大作,决不辜负先生信任!”

月圆Ⅱ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凌蒙初在外问道:“二弟,你们都在吗?方不方便进来?”

松云忙道:“你们进来吧,若茗她们都在。”

随着话音,凌蒙初领着天锡和端卿走了进来,想是已经告知他两个的缘故,两人一进门就忙向汤显祖行礼,口称:“晚生见过汤先生。”

汤显祖笑道:“免礼,都坐吧。”又向凌蒙初道,“都是青年才俊,越发显得我老朽无用了。”

天锡两个谦逊不迭,几人闲话许久,至饭时方才散去。

饭后松云与汤显祖约了打棋谱,凌蒙初回房写稿,眉娘得空,便陪着若茗三个在外闲逛,天锡早憋了一肚子疑惑,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松云妹妹跟汤老先生这么熟?我记得他们之前不是不认识吗?”

眉娘笑道:“你们几个都在疑惑此事吧?是这样的,三弟一到常州,立刻四处打听汤先生下榻之处,好容易知道他在这间客栈落脚,三弟便立刻跟了过来,然后以琴声与汤先生结识,又以围棋和诗文与之相交,短短几天功夫,就与汤先生结成了忘年的朋友。”

“松云真是个妙人儿!”天锡拍手赞道,“没想到她能找到如此风雅的法子,我真要甘拜下风了!”

“三弟思想此事已经多年了,好容易这么一个机会,怎能不用心用力安排周全呢。”

天锡奇道:“想了多年?怎么,松云早就有了结识汤先生的心思?”

“说来倒也可笑可叹,三弟虽然此前与汤先生素未谋面,但她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汤先生,《牡丹亭》未出之前,就对汤先生的文才赞不绝口。称他是天下第一等的才子,《牡丹亭》一出,她更是读的如痴如醉。非但将曲词全默记在心,更为此学了昆曲,连声腔、曲谱都背了下来。时常以杜丽娘自喻,还把汤先生看作天底下最懂情、最能极情之妙处地大圣人。”

天锡忙道:“我知道了,松云因为这一段心事,这才殚­精­竭力,想尽办法见到仰慕已久的大才子,还要投其所好,将琴、棋、书、画都锤炼到十分造诣。打动汤先生一片爱才之心。所以她才将常州之行看的这么重要,掐着日子算计,生怕当面错过。”

眉娘道:“对,你说地半点不错,三弟为了这次见面,足足准备了几年,无一处不考虑得周到。其实依我看来。三弟对汤先生岂止是仰慕,简直是爱慕到极点,恨不能日日夜夜追随先生身边。若不汤先生已年届六十。不可能再生婚配之意,她简直就要把自己嫁过去。”

“此话当真?”端卿不由动容,道,“年龄未免有些悬殊,何况汤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

天锡赞道:“有情者正该如此!哪里管得了什么年纪、家室,要我说这等良缘,我们只该极力撮合。”

眉娘笑道:“不成,就连三弟也知道不成。年龄还在其次,汤先生名动天下。而且有家有业。此时若再生枝节,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进门。岂不是落一个轻薄地话柄?”

天锡忙道:“不,为人不可如此拘泥,且不说我朝风气开化,才子佳人原该成双,就说古人吧,白乐天不还娶了年轻的妾室,留下一树梨花压花压海棠的佳话吗?”

眉娘摇头道:“三弟既然爱慕汤先生甚于自己,怎么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汤先生为难呢?她绝没有以身相许的意思,只是渴望结识汤先生,更加希望能与汤先生忘年相交,有机会在他身边盘桓几日也就足够了。”

端卿叹道:“只是松云再快活,也不过只有几天的功夫,过一阵子汤先生返回临川,她又要伤心了。”

若茗从头至尾静静听着,心内无限感慨,此时闻听端卿之言,只觉得无限凄楚,低声道:“可怜她一片痴心,不过换来数日相聚,再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句既出,几个人都觉伤感,默默走了许久,眉娘勉强笑道:“世间聚散难以预料,焉知三弟此后就没有机会再见汤先生呢?”

天锡深吸一口气,道:“要我说何必怕世间那些庸人怎么说,即使不嫁,做一个女弟子,追随汤先生左右岂不是也好?反正松云孤苦伶仃,凡事都是自己作主,也不怕谁凭空出来阻拦。”

端卿沉吟道:“恐怕也不妥,从未听说谁人收什么女弟子。再说松云是个爽气坦率的人,她既爱慕汤先生,必然不屑于隐瞒,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我只怕要扰的人家室不宁。”

眉娘叹道:“正是如此说呢,前几日凌大哥问起她时,她也是这么想,所以宁可自己独自走开伤心,也不愿纠缠汤先生,令他为难。”

若茗忙问道:“那她就以后准备怎么办?”

“她说有了这些天地相处,后半生单靠回忆就足够了。”眉娘想了想道,“至于其他打算,她没告诉我们,我猜她可能还是继续云游吧,这样也好,固守在一处心情更容易郁闷。”

“我们有什么能做的吗?”天锡急急问道。

眉娘摇头道:“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见众人一脸黯然,眉娘忙又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三弟的路是自己选的,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最快活的一个结果吧,你我就不要白在这里难过了。”

若茗转念一想,也是,焉知松云不觉得幸福呢?虽然只有几日相聚的时间,然而能与心上人相知相念,此生地确已经足够。松云既已达成心愿,又何必为她难过呢?谁说几日的相知比不上长相厮守呢?古人不还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想到这里,她微笑道:“眉娘说得对,我们该为松云高兴才是。”

端卿也点头道:“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个结局了,好在松云与汤先生相知一场,也不负她多年相思之苦。”

天锡兀自不死心,道:“何必怕别人怎么说呢?我去劝劝松云,既然如此爱慕汤先生,就守着他千万别撒手,不管有几天缘分还是几年缘分,既遇上了,怎么能轻易放弃?”

眉娘道:“你何必以自己的心思揣测他人呢?三弟都已经想好了,何苦再生枝节,令她不能静心?”

天锡急道:“我怎么忍心看她后半生孤苦伶仃……”

若茗见他较真,忙劝道:“你莫再说了,松云既已有了打算,就让她依着自己地意思来吧,你不是常说人生贵在适意吗?她遂了自己的心愿,你怎知她不快活?”

天锡原还要再辩,见是若茗开口,这才长叹一声,道:“好,我听你的,不Сhā手此事。只是若茗,要换了是我,我必定力争到底,绝不顾忌旁人怎么说。情爱原本是两人之间的私事,旁人有什么权力去管?何苦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若茗,你信我,我不会像松云一样瞻前顾后,只要我心里拿定了主意,谁也不能让我放弃,你放心。”

若茗没防备他忽然扯到自己,忙低了头,心内说不出是喜是羞,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性­子张扬的可爱,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可虑。

端卿虽不全明白天锡话里的意思,但也嗅出几分亲密的味道,不由一愣,心说:“怎么了,才几天功夫,他们怎么已经亲密到说这种话的地步了?”

月圆Ⅲ

中秋节转眼即至,虽说客中诸事不便,松云仍然极力张罗了要好好过一个团圆节,提前几日定好了月饼,当晚正要携酒出门,忽然通报说陈眉公来拜,汤显祖只得道:“看来今晚出不去了,就在客栈里聚一聚吧。”

陈眉公是个消瘦身材,长须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一见面便笑道:“当日在松磐书院讲学时,便有心结识文若先生,不想你一讲完就走,使我没有机会亲近,好容易打听到你在此地落脚,如今正逢佳节,你我都是客居寂寞,所以特备了薄酒来与你一同消磨时光,怎么样,我不算打扰吧?”说着亮出一瓶花雕,又有油纸包着的一摞月饼,一只烧鹅。

汤显祖笑道:“怎么好让客人自备酒肴呢?我这里吃的喝的都有,你别嫌菲薄,随便尝点吧。”

陈眉公这才注意到屋里七七八八这么多人,忙道:“看来我来的不巧了,你这里有客人。”

“不妨事,都不是外人,”汤显祖一一介绍了诸人,又道,“他们原本说出去赏月,既然你来了,咱们一起去吧?”

陈眉公笑道:“还说不碍事,瞧把你们的计划都打乱了不是?文若先生,你我这把老骨头虽然还算硬朗,不过外头夜深风高,万一着了凉也不是小事,恕我倚老卖老替你拿个主意,咱们就在院中对酒邀月岂不是更好?刚我来时看见这里后院一丛矮竹,还有些玉兰、晚香玉什么的,也不算十分俗,咱们就移到那里如何?”

众人自然极口称妙,七手八脚将酒菜都搬了过去,酒过三巡。陈眉公放下玉杯,笑道:“我今天来,还有一句话想问问文若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算把你的大作刊印发售呢?”

汤显祖一愣,跟着笑道:“原来你也是说这件事!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陈眉公道:“你知道我跟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经我手刊刻的书籍不计其数。我想来想去,连我的拙作都刊刻出版了,怎么能少了文若先生呢?别的不说,《牡丹亭》一定不能缺,世人眼巴巴守望了那么久,文若先生也不忍心让大家空等吧?”

汤显祖笑着看了若茗一眼,道:“不是有许多手抄本吗?”

陈眉公正了正身子。认真说道:“我刻书这么多年,深知其中厉害关系。手抄本一来讹误极多,将来流传开来,未免遮盖了先生本意,反而不美;二来现今以手抄本流传于世,难免有一­干­小人私下翻刻,倒让他们白得了好处;三来刻本更易传世。文若先生。既有这三点益处,何不就势刊印呢?”

汤显祖大笑,指着若茗道:“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将《牡丹亭》交给她了陈眉公一愣:“怎么,林姑娘也是书坊地,不知是哪一家?”

“他家才刻了冯梦龙的《喻世明言》。”

陈眉公动容道:“原来是昆山林家的!失敬失敬,不知姑娘与林云浦怎么称呼?”

若茗忙站起来恭敬答道:“正是家父。”

陈眉公笑道:“原来是故人!你父亲当日与我在苏州会过面,还从我手里买走了两本宋版书回家翻刻呢。”

若茗忙重新以晚辈之礼见过,陈眉公笑道:“都是故交,我有句不中听地话也就明白说了吧,林姑娘莫见怪。”说着转向汤显祖道,“我刚才说那番话。其实并不为了要你在我那里刻书。”

“哦。那眉公的意思是?”

“《牡丹亭》不比别的,江浙一带甚至京师里头都已经有了不少手抄本。流传极广,所以如果要刊印,第一要防地就是盗版,这一点,我们这些死人书坊差不多都是束手无策。”

汤显祖从未深想过这些事,奇道:“此话怎讲?”

“私人书坊无权无势,即使发现盗版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点林姑娘应该深有体会。”

若茗蹙眉点头道:“陈伯伯所言不差,《喻世明言》现如今已经有了盗版,我们追查许久也没有下文。”

陈眉公见被自己言中,微微一笑道:“对,私家刻书就是这点极为棘手,尤其是苏杭一带,外面不是有句笑话吗,苏州的特产有三个:吴侬软语、假古董、盗版书。”

众人闻言都笑了,松云悄声向若茗道:“怪道你们的书被盗版呢,原来是风气所致。”

陈眉公道:“所以我这次问起《牡丹亭》,其实是替常州官府问的,官刻虽然不如坊刻­精­美,版式也不多,但是有官府出面,盗版是肯定不会再有了,不知道文若先生意下如何?”

汤显祖略一思索,毫不犹豫道:“不,我已经答应了林姑娘,不能失信于人,这书我还是交给她来做。”

若茗见陈眉公说的十分在理,忙道:“汤先生不必拘泥,我们没事的,陈伯伯的话十分恳切,我也觉得还是官刻更稳妥些。”

陈眉公赞许地看着若茗,道:“林姑娘如此为他人考虑,真是难得。文若先生,弟刚才所言,都是出自肺腑,并非为官府作说客,其中地利害关系,先生还是再想想吧。”

松云闻言,担忧地看看若茗,又看看汤显祖,一时踌躇起来,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说话。

端卿见若茗神­色­坦然,显见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道:“汤先生不必为难,陈伯父的话句句在理,我们私家书坊的确在这一点上有极大的疏漏,既然官府愿意出头刊刻《牡丹亭》,先生就答应了吧。”

天锡摇着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件事,看看又不成了。”

陈眉公见众人都赞同自己,微笑道:“文若要是答应的话,弟愿帮着与这边官府周旋一二,尽力在版式上创些新鲜花样,绝不让这本奇书落于私家书坊之后,你意下如何?”

“不用再想了,”汤显祖笑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交给林姑娘,肯定不会再改主意了。依我看来,天底下的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说句迂腐的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不信这些盗版地能永远钻这个空子。林姑娘,我不是外行,不懂其中的关节,盗版既如此难缠,想必你们也有一些应对的办法吧?”

若茗忙道:“应对地办法倒也有,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哦,你们想了些应对的办法?说来听听。”这下连陈眉公都有了兴趣,他大半生都在刻书,屡屡被人盗版是最头疼的一件事,只恨不能赶尽杀绝。

“其一便是官府备案。”

陈眉公摇头:“山人虽然名微位卑,但是也认识一些官场上得意之人,我每本书都备案,也有朋友帮忙查处,却还是禁不了盗版。”

“其二是从自己的手艺上想办法,比如这次刊印《警世通言》,就在版心刻上了我们家的名号。”

“这点子不错,只是雕版时加上这几个字也不是难事。”

“再有就是我们家独有的拱花手艺,每部书都挑出几页加上这种拱花,若是没有的,就不是我家正版。”

“你家独有的拱花?可否说来听听?”

因涉及机密,若茗犹豫片刻,含糊道:“与现今市面上的拱花不同,双面都有凹凸地。”

陈眉公大感兴趣,却知道不能再问,因赞道:“这主意不错,即便想仿造,也不得其门而入,林姑娘不愧是坊刻里地行家!”

若茗谦逊不迭,汤显祖笑道:“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把书给你们了。”

松云见诸事都已解决,心内十分欢喜,忙满斟一杯,双手奉与陈眉公,道:“多承眉公如此多情,特为汤先生之事来此一趟。”陈眉公虽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如何,见松云如此多礼,忙接过饮尽,道声多谢。

第二杯奉与汤显祖,道:“恭贺先生大作刊行。”

汤显祖一笑饮尽,松云又斟一杯奉与若茗。若茗哪里肯受,正推辞间,松云低声道:“你就喝一口吧,还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替汤先生谢你呢。”

若茗听她声音竟有些哽咽,忙抬头看时,虽带着笑,仍掩不住伤感之­色­,猛想到汤显祖这次还乡就不知何时才能与她重逢,蓦然一阵酸楚,茫然举杯饮尽,犹觉心中伤感不绝如缕。

四十六 党争Ⅰ

三日后汤显祖启程还乡,若茗等送到城外驿站,珍重道别,松云却恋恋不舍,乘马又送了几十里,至晚才回,神­色­黯然。

若茗怜她多情,忙追随到她房内,意欲劝解,却见到眉娘已在那里轻言细语地说着,若茗便在旁边坐下,还未开口,天锡风风火火进来,开口便道:“松云,别难过了,夜里我请你们吃酒。”

松云神情黯淡,却仍笑道:“这便是安慰我了?好,今晚就劳你破费了。”

天锡还要再说,忽听小二的声音道:“你说那位客官就歇在这间房,现在没人,你再等等?”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的同伴呢,也在附近几间吗?有个姓林的女子是哪间房?”

松云疑惑道:“怎么听起来像邢小姐的声音?”

天锡推窗看了看,跟着叫起来:“凤儿,我们在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邢萦凤三步两步跑进门来,张口就道:“余家哥哥,我有急事找你!”

天锡笑道:“什么急事,选的书稿不都交给你了吗?怎么巴巴地一直追到常州来了?”

邢萦凤面­色­沉重,迅速环顾了下四周,道:“哥哥,到你屋里说吧,我只找你一个人。”

眉娘笑着望了眼松云和若茗,道:“要不咱们到别处?”

天锡忙道:“没事,我们去我那里。”

邢萦凤一得了这话,忙抽身出门。天锡虽然疑惑,只得跟了去了。若茗几个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锡跟着她来到自己房里,邢萦凤立刻回手关上门,郑而重之地行了礼。道:“余家哥哥。我有一件事求你。”

天锡笑道:“什么事,怎么弄得这么隆重?”

“求你出面周旋。救救我舅舅!”邢萦凤话未说完,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现在我能指望的人唯有你了!”

“你舅舅?方从哲大人?他怎么了?”

邢萦凤泪如雨下:“朝廷如今正在追查红丸案,他们居然上书说进奉红丸是我舅舅地主张,天大的冤枉啊!”

天锡顿时愣了。

原来万历驾崩后,太子朱常洛登基,是为明光宗。然而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明光宗便接受了先前欲置其于死地的对头郑皇贵妃的一份大礼----八个美女。明光宗­色­迷心窍,一夜连幸数人,暴病不起,时任鸿胪寺丞地李可灼闻讯后进献一枚仙丹----红丸。光宗皇帝服下红丸后,起初感觉十分好,于是又吃了一枚,正当臣子们欢欣雀跃,庆幸皇帝即将痊愈时,谁想半夜光宗地病情急转而下。居然一命呜呼了。消息传来,众人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都是红丸惹地祸。

只是这桩疑案早已有了定论。李可灼因用药不当已经被罢官还乡,与方从哲又有什么关系呢?

邢萦凤泣道:“那帮人死咬着说是舅舅纵容李可灼进献的红丸,还说他纵即使本意不是要弑君,却有弑君地罪名,逃不掉弑君的事实。哥哥,这不是莫须有吗?要知道当初李可灼进献红丸的时候,舅舅还曾经出面阻止,要他不要随便拿这些丹药儿戏,后来是先皇自己要服用,这才吃了两枚呀,跟舅舅有什么关系呢?”

天锡见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心内十分不忍,忙劝解道:“方大人清者自清,朝廷那么多官员看着,定然会有人替他出头说公道话,你放心好了。”

邢萦凤一抹眼泪,激动地说道:“现在哪里有人肯站出来替舅舅说话!就连当初处罚李可灼也是三司会审的结果,到如今却都推在舅舅头上,说没有处死他都是舅舅的意思,都是舅舅包庇了这个弑君犯上地逆贼,这不是欺负人嘛!”

天锡乍然听见这种情况,也替她抱不平:“如今朝堂这么多言官,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你放心,不过几天功夫就会有人出来为方大人伸冤的。”

邢萦凤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踌躇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如果真有人仗义执言,哥哥,我就不来找你了。哥哥,你可知道这次攻击舅舅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邢萦凤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东林党人。”

“胡说,绝不可能!”天锡脱口而出,跟着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忙道:“东林党一向爱惜名声,行为端正,绝不会做这种事。”

邢萦凤垂头道:“哥哥虽然不信,可是朝廷里确实是这样。哥哥也知道,新皇是东林党一手扶持上去的,最信任的就是东林党人,除了他们,谁的奏章能将舅舅置于死地呢?”

“那你说这几道奏章是谁写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还有,还有……”

“还有谁?”

“还有,”邢萦凤咬了咬嘴­唇­,最终下定了决心,“还有余伯伯。”

“我爹?这不可能!”天锡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红丸案他虽然不曾亲历,却听爹爹在信里说过,况且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要说像他这样地官宦子弟,[奇+书+网]就是路边地百姓也能口沫横飞地说上半天,只不过各人所知道的详略不同罢了。

但是天锡却很清楚当初地情形,因为余应升的家信说的很详细。光宗驾崩时在场的有东林党的核心人物杨涟,杨涟因此顺理成章地称为顾命大臣,并得到了新皇的信任。这证明了东林党人在朝廷的重要地位,这一点余应升是十分自豪的,因为这点自豪,他完整地在家信中将当时的情形向儿子叙述了一遍,天锡记得很清楚,余应升说道,李可灼献红丸时遇见了方从哲,这位方大人认为丹药不可信,命令他回去。之后光宗自己问起了红丸,方从哲回答说这种药“不可轻信”,但是光宗病笃乱投医,到底还是吃了这两颗要命的仙丹。

其中的经过,余应升既如此清楚,又怎么会上书弹劾方从哲有意纵容李可灼,做出弑君的大罪呢?

邢萦凤垂泪道:“哥哥,我没有半句假话,你要是不信,只管向余伯伯求证便是。”

天锡犹然十分诧异,连声道:“爹爹是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的,绝不可能以此攻讦你舅舅啊!”

邢萦凤叹口气,望着他恳切说道:“所谓树倒猢狲散,又说斩草除根,哥哥,你难道不明白吗?”

天锡茫然摇头。

邢萦凤又叹气:“余伯伯是大好人,可是,他与我舅舅却政见不同,是你死我活的两个党派,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天锡忙道:“爹爹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冤枉好人的……”

邢萦凤一咬牙,又道:“哥哥,你难道真不明白?如今朝廷已经是东林党人的天下,我舅舅是浙党的领袖人物,他们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待在内阁?”

“我不相信……”

“如今齐党、楚党都已被赶出朝廷,浙党却留下一个内阁首辅,这样的心腹大患,怎么能不及早除去……”

“你别说了!”天锡断然喝住邢萦凤,红着脸道,“我亲自写信去问爹爹,如果真像你所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替你舅舅说话!”

“不,哥哥,你不要跟余伯伯争执,你只要告诉他,我舅舅年近七旬,早就准备回家休养,不会再留恋朝堂就行。”

“你别说了,”天锡又喝了一声,咬牙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弄清楚,我不信,东林党绝做不出这种事!”

党争Ⅱ

邢萦凤当晚在客栈住下,若茗等虽见她忧心忡忡,但她对此事只字不提,众人也不好去问,只得随她去了。

天锡却是迷茫、困惑与愤怒并存。在他心里,父亲所代表的东林党人一向就是正义的化身,他不愿意相信邢萦凤的话,却又隐隐感觉她说的不是假话,因此心情极为矛盾,晚饭也未曾吃,便立刻回房修书给父亲。

当晚这封极长的家信方才写好,天锡连夜直奔驿站,珍重将信函交与驿差,又亲眼看他连夜骑马赴京方才返回。

常州之行诸事已毕,翌日众人商量返回,依凌蒙初的意思,原是要各自还乡,邢萦凤却道:“别人我不管,但是凌先生还请再留几日,这书稿现在还没有眉目,至少拟出个大概才行吧?你放心,无锡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先生过去吃住都是现成的,等咱们商议出一个大致的结果便任从先生去留。”

凌蒙初笑道:“难道你还是不放心我?我已经答应了的事,十一月底肯定给你一个交待。”

“先生误会我的意思的,我是怕先生来回奔波,况且离得远了有什么事也不好商量,到时候再生枝节反而不美,不如在无锡住几天,把回目什么的拟出个大概,你我心里都有谱,岂不是更好?”

凌蒙初早看出邢萦凤是个事无巨细都要自己拿主意的人,知道她虽然嘴上说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生怕他耽误了进度,因此微微一笑,道:“既然我已经签了那纸文书,难道还会让你吃亏?未免将凌某看的小气了。”

眉娘见他们话都逼到了一起,忙笑道:“二哥。邢小姐也是一番好意。来回几百里路,地确不方便。万一有个什么急需拿主意的事,难道还要快马报信。学唐明皇运荔枝不成?好了,反正我在无锡还没玩够,就再待个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是坏事,邢小姐既然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咱们就请现成。你说呢?”

邢萦凤见有人替自己说话,也忙趁势道:“对,家那边都已安排妥当,柳姑娘和凌先生的住所都收拾的极为洁净,我是诚心诚意请二位赏光,希望凌先生给我这个面子。”

凌蒙初见眉娘搭腔,便不再坚持,道:“好吧,那我就把回目和前几卷弄出来以后再走。”

松云道:“二哥。我这次不能陪你了。”

邢萦凤忙道:“松云姑娘如果无事也到我家做客吧。”

天锡道:“还是去我家吧。凡事都熟悉。”

松云笑着摇头道:“我要去苏州找姐姐,若茗。你要是回家地话我跟你们一道走。”

天锡听见这句忙拦住道:“若茗,咱们还是先去我家,盗版地事还没有查清楚,再者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若茗为难地看了端卿一眼,犹豫道:“已经出来很久了……”

端卿也道:“盗版的事一时半会儿还理不出头绪,家里也需要人手,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将来有机会再聚。”

天锡急了,快步走至若茗身边,道:“别走,还是先到我家,我心里有许多疑惑,若茗,你别走。”

若茗早就留意到他自昨日便心事重重,此时见他神情沮丧,心下不忍,低声道:“不然我先回去一阵子,然后再说?”

“不行,你别走,”天锡一把抓住她,“我心里委实有许多疑惑,世事变化太快,我需要一个答案,若茗,你要陪我过完这阵子。”

不仅端卿,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亲昵地动作,松云与眉娘相视一笑,心道,这一双人儿看来是水到渠成了。

端卿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如针刺,因为他发现,若茗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闪躲,反而充满怜惜地望着天锡。

邢萦凤眨了眨眼,道:“林姑娘,余家哥哥这么苦苦留你,你就再留一阵子吧。”

到此时若茗不得不点头,又向端卿道:“哥哥,你若是着急就先回去,家里也不知道咱们的情况,你回去了他们也放心些。”

端卿心乱如麻。若是回去,留下他两个朝夕相处,不用说是什么结果,可是不回去,又能怎样?他们如今地亲昵,分明已经两心相许,自己就算守在旁边又能如何?

他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不舍得就此罢了,含糊答道:“再说吧,我先陪你到无锡。”

凌蒙初冷眼旁观,此时忽然向松云道:“你怎么想起来去苏州?眄奴那里难道还有什么事?”

松云笑道:“我还能去哪里?回家也是孤家寡人,没什么意思,不如去陪姐姐。同是天涯失意人,在一起倒还有些话说。”

凌蒙初沉吟片刻,道:“好吧,随你去吧,我这段时间没法子照顾你了,凡事自己多留神,注意身体,不要忘了吃药。”

若茗自认识松云以来,屡次听见凌蒙初关照她的身体,但是平时又见她又说又笑,并不像生病的样子,问过几次,松云总笑说是不碍事的旧疾,多休息就好了,如今听见凌蒙初旧话重提,不由看了松云一眼,却见她神­色­郑重点了点头,不由更加疑惑,她到底有什么病?

眉娘也道:“眄奴那里,也有劳你了。只是你们平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看看,别闷在屋里想心事,越发不高兴起来。”

若茗心知松云的心事无非是汤显祖,那眄奴呢?曾经问过松云,她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愿告诉别人,难道眄奴也像她一样,爱上一个无法长相厮守地人?

众人计议妥当,当日便收拾行装出发,一路上风餐露宿不说,在岔官道口挥别松云,端卿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随着若茗往无锡去了。

天锡近些日子如热锅蚂蚁一般,惴惴不安等待父亲的回信。此事未明之前,他不愿跟若茗详谈,于是每天愁眉苦脸等着消息,到家后三天,这才接到快马递回来的家信,他迫不及待打开,顿时傻眼,原来纸上只有两行字:“尔非朝臣,因何­干­预朝事?从哲非我党人,何故替他说话?”

这短短两行字像当头一­棒­,快狠准地砸了下来,天锡猝不及防,张了嘴站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将信折好,独自到水边亭上坐着,思绪翻腾。父亲的信虽然只有两行字,却透露了几个重要的消息:第一,他知道方从哲与红丸案无关,但是因为他不是东林党人,故而不在考虑之内;第二,他知道儿子的疑虑,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包袱扔了回来,告诉他,你不在朝为官,这些事你少管!

天锡一向认定以父亲为代表的东林党是天底下最公正、最有气节、律己最严的一批人,这封信彻底打破了他的信仰,原来东林党人也会因为政见不同拖一个无辜地人下水!

他长叹一声,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父亲错了,正在此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道:“收到伯伯地回信了?”

原来是邢萦凤。她瘦削的身形在枯荷地映衬下显得楚楚可怜。天锡苦笑一声,道:“我在想办法。”

邢萦凤半晌不语,最后方道:“多谢哥哥。我舅舅已经决定离开朝堂,你放心,他多年来的人脉还算广,一时半会儿丢不了­性­命。”

天锡心内百感交集。方从哲虽然是内阁首辅,但因为他是浙党领袖,天锡一向十分瞧他不上,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个年近七旬的老臣被迫离朝,居然是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而这罪名,却是自己敬重有加,一向正直的父亲亲手罗织的!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邢萦凤笑了笑,道:“林姑娘来了,我不打扰了,我走了。”

天锡抬头看时,果然见若茗盈盈走近,忽然间觉得心头一酸,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党争Ⅲ

若茗远远看见邢萦凤与天锡说这话,谁想还未走近,邢萦凤已经掉头离开,临走时瞟了她一眼,又似打招呼,又似没看见。若茗不知她是何用意,走近来便道:“怎么她一见我就走了,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若茗,我收到我爹的信了。”天锡艰涩说道。

若茗不明就里,问道:“什么信,出了什么事吗?”

天锡别转脸,幽幽看着远处的烟岚,沉声道:“我发现这个世界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若茗隐隐猜到他受了什么打击,默默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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