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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妖刀记1-49 >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七卷 碧火神功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你对岤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处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仿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指宛若鲜剥的茭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仿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仿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仿佛全被压挤到了一处,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仿佛无一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剎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见耿照默然无语,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他。”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的衣物,别处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绾东海三分之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要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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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到央土王权的欢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从各处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处,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广开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剎”,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准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来:昨儿夜里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开口将他唤住:“哎呀!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比丘合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之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耿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仿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要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左右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烂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臜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剐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臜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虼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庑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啥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祼­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勺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涝,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象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铤,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换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剎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陷异地、不知所以,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剎,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法­性­院、铜鍱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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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马蚤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J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胡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

“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无长­性­,我回家两趟再回来,当初跟我一道进来的,却都瞧不见人啦。这些个懒东西!”

耿照无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镬,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虬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第三十四折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在不觉云上楼,迟凤钧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邪兽--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风双臂受困之危。迟凤钧亲眼见过他为阿傻口译那谜样的手语“道玄津”,看过他二人连手揭穿岳宸风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岳宸风时一杀一救,看过耿照如何从邪兽血吻中救出阿傻……

--迟凤钧认得他!

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东海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那张最终在“不觉云上楼”震慑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但现在耿照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一德师父!”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眸侧首,嘴­唇­轻轻歙动;从旁边看来,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这箱子交给我罢。”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规似的交错回转着:“后边……省力些。”

寺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地与他调换位子。耿照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只从一德肩上露出一颗新剃的大光头。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绺长须迎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绾东海一道的抚司大人迟凤钧。

数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见时,这位东海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襕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细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头带乌纱直脚幞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番威仪。

只是迟凤钧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了四名Сhā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竹制双抬便轿,至多是六个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法­性­院的首座显义迎上前去,合什顶礼。

“阿弥陀佛!抚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大和尚客气了。”迟凤钧也合什还礼,清朗一笑。“俗人俗务,多扰清听。眼看三乘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寺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迟凤钧忙着与显义大和尚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僧众弟子。

耿照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恒如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法­性­院是莲觉寺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为悠久。院中的建筑多是数百年前莲宗盛极之时建成,还保留着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石台高约四、五尺,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则不用砖石,皆以整颗完整的桅杉或金丝楠等珍贵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须一根铁钉。梁上也无多余的装饰,然斗拱堆栈如层峦,更见工法的巧妙。

金丝楠的大料笔直而节少,木纹里带有金丝,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见光亮,滑顺如缫丝,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院五彩斑斓、极描­精­绘的装饰,只露出光­祼­油亮的木­色­,在阳光照耀下隐带辉芒,衬与满院的苍茂松柏,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迟凤钧与显义边走边聊,恒如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耿照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迟凤钧别回头,更莫要一时兴起、忽然想认识显义的徒子徒孙之类;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想,才发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庑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迭嶂、层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的斗拱一层迭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精­巧令人瞠目。

迟凤钧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大和尚,这座“十方转经堂”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

显义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座转经堂最好之处,在于十间­精­舍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常结实,闭起门窗之后,堪称与世隔绝,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迟凤钧,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中拉回现实,捋须微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

显义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转经堂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间。

迟凤钧造访莲觉寺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转经堂,对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径自往东之天间走去。

显义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报一事。大人这边请。”挽着迟凤钧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恒如见机极快,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阶台,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间候着,静待师父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流影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长一些。两丈之内对面相望,耿照没把握不被认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转经堂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显义的弟子徒众,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着前头一德的膝弯处。一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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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微一踉跄,及时掩口,硬生生捂住一声惨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弯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没碰着廊间的木地板。

恒如恶狠狠地回头,低声咒骂:“你作死么?没用的东西!”一德不敢接口,低头揉着伤处。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将东西放下,乖乖站好。一会儿首座若唤,再将箱子抬进去。”另外二人如获大赦,赶紧也将箱子轻放落地,四人仍是鱼贯而立,谁也不敢抬头。

耿照站在最后头,一见恒如回过身去,立刻蹑手蹑脚地闪过屋角,一溜烟似的窜至廊底,纵身往两屋交角处的垂檐一跃,伸手攀住斜纹镂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墙壁与屋梁间的镶板,最顶端有一条固定用的木格称做“由额”,与固定斗拱、横梁用的“阑额”之间还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横掌而入的高度略宽些,以供室内通风。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强横的臂力支起身子,试图抬脚勾上飞檐,却无法克服那如莲瓣层迭般的厚重斗拱;接连摆荡几次仍不成,双眼恰巧凑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见屋内迟凤钧、显义两人分作宾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实木墙所隔的声音,也意外地清晰起来。

“大和尚,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罢?”迟凤钧放落茶盅,从容一笑:

“说罢,你想要什么?若论金银珠宝,别说我那寒碜的东海臬台司衙门,只怕连“东之天”里坐着的那票大老板,手头的现银都不及莲觉寺阔绰;若想当官,你该找镇东将军府的门路,而非我这有名无实的经略使。我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你什么?”

显义哈哈大笑。

“同迟大人说话,真是爽快得很,一点儿也不费劲。”

一离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眦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说得很用力,说话间白牙闪闪、口沫横飞,衬与那张筋­肉­纠结的虬劲面孔,便似淌着口涎的饥饿土狼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表情偏又极其丰富,说不出的怪异。

“这回圣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国寺派遣琉璃佛子前来,于本寺举行三乘辩经论法大会,广邀天下高僧,一统佛门三乘,并拔擢东海修为高深的佛法学问僧入京。”显义嘿嘿笑道:

“小僧不才,想请大人代为引荐,与法使钦差琉璃佛子大人私下论一论佛法。”

“辩经”是僧人为了理解经义,采取相互诘问辩论的方式来引证佛法,是央土佛门常见的活动。显义若想在法使钦差的面前一显能为,临会辩经也就是了,又何须私下请托引见?明显便是想走后门。

迟凤钧凤眼一瞇,抚须呵笑。

“怎么,大和尚也懂佛法么?”

显义却一点也不生气,跟着瞇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众生皆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连路旁的狗子也有,哪个不懂佛法?”起身推开房门,大喊:“都抬进来!”

(不好!)

恒如一回头唤人,便会发觉耿照不见;若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不能翻上屋顶,耿照的形迹便即败露,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奋力摆荡身体,希望一举将自己甩上檐顶,无奈支撑檐角的斗拱太过厚重繁复,飞出的角度悬殊,根本无法由下翻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开,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缠住耿照的腰际,“飕!”一声将他整个人扯了进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数寸、软如棉花的积尘上。

那尘土怕积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发出既轻又细的“嗤嗤”声响,连灰粉也没怎么扬起,尘土黏结压实如云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条厚棉被上。

兔起鹘落间,恒如的身影已晃过屋角,依稀听得他压低声音怒问:“……人呢?怎不见了?你们谁……”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听清,似提到解手之类。

耿照惊魂甫定,又觉好笑,苦苦忍着噗哧一声的冲动,挥去浮尘四下张望,才发现置身于一条横梁之上。那梁横过整幢“上之天间”,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宽三尺有余,跨坐着都嫌裆开难受,盘腿而坐绰绰有余,还不必多费力保持平衡。

他身后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两条浑圆结实、白皙无瑕的修长玉腿,衬着幽暗的梁间背景,便如一双曲线绝美的­祼­腿浮在半空中,其上又虚悬一张笑吟吟的如玉娇靥,连拢成一束、披在胸前的乌黑浓发也消失不见,竟是明栈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黑暗中忽然又现出一只鹤颈般的细长皓腕,一根尖细纤美的如玉食指飘到了明栈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微抿,示意他闭口噤声,又指了指他身下压的那片照壁板。

(原来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会过意来,心中五味杂陈,却已不及细想,连忙轻手轻脚将卸下的照壁板又装回原位。

从阑额缝间望出去,恒如正风风火火自脚下走过,行进间不住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咒骂,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间的木地板上,发散着急躁又茫然不解的烟硝火气。

屋内显义面­色­一沉,探头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进来!”

“是……是!”恒如一咬牙,只得与一德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红木箱,摇摇晃晃地抬进了上之天间。显义冷哼一声,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打开两只红箱,里头竟装满了黄澄澄的金铤!

“大人,便是黄金之中也有佛­性­。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却要拿来与佛子论一论法。”

梁上不见迟凤钧的表情,仍听得他一声长笑,曼声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国寺首屈一指的学问僧,曾登坛说法,压服来自天下四道的三千僧人,连南陵缘觉乘的僧团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转世”,乃于佛灭度千年之后首度降生于东胜洲,欲重新统合三乘、结束教门分裂的圣人。你……竟要用一箱金子收买他?”

显义面上毫无愧­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受了讽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语病,浓眉横挑、剑髭戟张,嘴角还沾着几点唾沫星子,却忙不迭地裂开血盆大口,翻搅着腐败内脏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

“大人这话,一点也不懂佛。凡人供养比丘须用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不疑为己故杀。我这箱金子连条猪狗都没死,比三净还­干­净,正好让比丘供养比丘。”

明栈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绽放、玉露逢春,说不出的秀美脱俗;目光中除了轻鄙,竟也隐有一丝佩服。

耿照心想:“这人固然脸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辩中也有急智。”

迟凤钧似是懒与争辩,摆了摆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东海以外的各寺僧团,连三净­肉­也不能吃。罢了,你托我做这净人,欲求佛子何事?”

显义咂了咂嘴,嘿嘿两声,随手摸着大光头。

“小僧不说,大人也是水晶肚肠,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长老来日无多,如蒙佛子惠允,上书举荐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国寺、甚至坐上国师大位,在东海也有小僧于门前座下,长效犬马。”

东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便似各地官署一般。

显义虽握寺中大权,一旦法琛长老圆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显”字辈的弟子接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来亦不无可能。显义汲汲营营,正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地盘饭碗。

迟凤钧手捋须茎,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有一条门路远胜万两黄金。”

显义喜动颜­色­,急忙道:“请大人指点。”

“传说昔日大日莲宗灭亡之后,在东海留有八条余脉,人称“八叶”。”迟凤钧道:

“琉璃佛子此番前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门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诸封国所信奉的缘觉乘僧团,也将派代表与会;届时若无大日莲宗的声闻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统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请出八叶之人,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显义面­色­一沉,原本丰富的表情倏然不见,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僧出家二十载,没听过有寺院叫“八叶”的。土生土长的东海人,只知日莲八叶院流传于江湖杂谈,既没人见过、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亲身遭遇过。

“八叶之说,便与狐仙、鬼怪等相差仿佛,四百年来只存在于街谈巷议、茶楼酒馆,是吃饱喝足了拿来嗑牙,孩儿啼哭时用以遏止之物,比龙皇应烛的传说更加虚无飘渺。一提起“八叶”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说故事。”

他浓眉压眼,血丝迸溢,翻出一抹凌厉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这种东西,小僧不如送黄金算了。”

迟凤钧呵呵直笑,摇了摇头。“我非东海出身,游宦数年,不知所以,幸有大和尚教我。这两箱物事我会为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还得看佛子的意思。”

两人素有默契,显义也跟着站起来,相偕走出“上之天间”。

耿照松了口气,正欲说话,不料明栈雪却摇摇头,凝雪冰晶似的纤细指尖往身后暗处一比,檀口微启、香尖轻弹,无声地做了个嘴形:“跟我来。”屈起浑圆修长的一双­祼­腿,俯在梁间翘起美臀,缓缓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只披了件不合尺码的女尼缁衣,耸起险丘似的挺翘美臀,在三尺来宽的梁面上手脚并用、徐徐爬行,尽管敏捷如母豹,连一片积尘都未抖落,但过短的衣摆在臀股间上下滑动,白皙的腿根处紧绷着结实滑润的肌­肉­线条,依稀见两瓣肥美如厚­嫩­兰叶、熟润似闷红牡丹的酥腻娇脂,在黑幕摆荡间若隐若现,令人血脉贲张。

从身后看来,明栈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纤细修长,趴跪时膝弯两侧绷起青筋,衬与凹陷处的淡淡橘红,与她那既敏捷又平衡、仿佛不多费一丝余力,矫健而优美的动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显得可爱。

这一刻的她似乎一点都不危险,沾着灰尘的小小脚儿充满女人味,还有那翘起半­祼­雪臀,门户大开、浑不设防的可爱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跟上。

明栈雪听身后毫无动静,一回过头便对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热目光,省起自己正如牝犬般耸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两条修长健美的白皙­祼­腿永远只能一前一后地交错着,不住压挤腿心处肥­嫩­的花­唇­……

这种无心使媚、却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让她罕见地大羞起来,两朵红云倏地飞上雪靥。

明栈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样却娇软软的一点也不吓人,兀自细声斥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负气似的拧过头,三两下爬到尽处,拢着裙底按梁一撑,双腿悬空摆荡,又轻轻巧巧坐上横梁。

耿照如梦初醒,胀红一张黝黑面皮,也跟着爬过去。

梁间空隙不容一名成丨人起身,只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对着“上之天间”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栈雪身旁时,双眼已渐渐熟悉黑暗,不觉一愣:“这……这是什么地方!”举目只见横梁的尽头,乃是一根巨大的心柱,须两人合围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轮轴般接着十条横梁,四向发散,恰恰伸往“转经堂”的十间长屋!

“这梁顶……是相通的?”耿照低声道。

“我也是钻进了梁间,才发现这转经堂的奇妙构造。”明栈雪定了定神,雪靥红潮渐褪,轻笑道:“这十间长屋便像车轮里的轴辐一样,以我们脚底下这个十边形的小小空间为轴心,向外发散出去,虽然无一面墙相与共,屋顶却是彼此相通。”

耿照曾随七叔学过­精­细的标尺制图,并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绘制图样,打铁与木工虽是截然不同的技艺,但对于重心、短长、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却是一致的。

他仔细观察心柱与横梁之间的结构,轻声点头道:“嗯,这根大柱子与十屋各自的欂柱(嵌在墙壁里的柱子)共同分担了屋顶的重量,才能稳稳支撑起层层相迭、如此庞大而繁复的九脊式结构。”

“还不只如此。”明栈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环视一周,发现每间屋内或因方位互异,从顶上阑额空隙处透入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保持着某种宁静幽暗的气氛,故有人活动的房间必须点上灯烛。由心柱往十个方位一一扫视,哪间房里透出灯光,就代表其中有人。

适才迟凤钧、显义所待的“上之天间”往右数去第三间也透着光,而且还更加明亮。

忽听“咿呀”一声门扉开启,灯影中似有数人起身,壁上一片参差晃摇,清楚听见显义开口:“诸位,迟大人来了。”随后一片恭维推让,除了迟显二人外,现场至少还有四个人,声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头,却听明栈雪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你明白了么?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转经堂任一屋中,都听不到其他九间屋子里说什么;在屋子外以耳贴壁,也难以听入三寸有余的木墙。但只有在这儿,却能清清楚楚听见十间房子里的动静,谁也提防不了。”

“这是……这是刻意设计的机关么?”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齰。”明栈雪笑道:“若有心要窥人­阴­私,机关该设在底下这十边形的空间里,十面墙上各安觇孔听道,十间动静俱在掌握之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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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爬上梁来?”

耿照一想也对,脚下安置心柱的十边形空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怕自建成以来都不曾有人至此,况且出入无门,要当作密室使用委实也太过困难;“十间传声于一柱”的奇特现象,或许纯粹是无心所致。

明栈雪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窥看“东之天间”里显义众人的谈话,点了点头。明栈雪单手一撑,拧腰跃起,两条笔直浑圆的美腿凌空交错,如蝴蝶般飘落在第三根横梁上,依旧是悬脚横坐的姿态。

耿照虽不谙轻功,胜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跃莲塘连跳过两根梁面。前头的明栈雪正要继续爬近些个,陡地想起方才春光尽泄的窘迫,玉靥一红,板着俏脸故作无事,低声道:“换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着脸讷讷扶着梁顶,从她身上跨将过去,两人腰腿相贴、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语。狭小空间里热流滚沸,无比迫人,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久久不绝于耳。

明栈雪无处闪躲,一阵面红耳热,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咬着­唇­一拧他的小腿。

耿照吃痛回头,却见她俏脸生寒,纤纤柔荑一比,正对着他的心口,又在耳畔作势吵嚷,竖指抵­唇­,要他安静一些。耿照莫可奈何,双掌用力按住左胸,果然鼓动声略微平息,却听另一处兀自“噗通噗通”响着,忍不住抬起头,同时明栈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听见。

圆桌之上,早已备妥酒菜,迟、显二人未至时,先来的五人便小酌开来,打发时间。主客既来,七人分坐停当,一齐举杯。

迟凤钧朗声道:“此番朝廷遣使东来,弘扬佛法,着下官召开三乘论法大会,用度均由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支应,幸有诸位慷慨解囊,筹备工作方能顺利进行。下官此杯借花献佛,向诸位聊表谢忱。”众人皆称不敢,一饮而尽。

耿照听了一阵,终于摸清在座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行会商帮的领袖。

东海道的商业从北而南,分为三大中心:北是镇东将军坐镇的靖波府,南方则以湖阳、湖­阴­两座双子城居冠。然而要说到商业之盛、影响之大,首推被誉为“东胜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汇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汇合处,谓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马集中的良港,后来设立官署、建城经营,便称越城。今人所说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围村镇的庞大区域。

越城浦的商贾分工细密、吞吐量惊人,各帮各行均有严密的行会组织,主要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会首领势力极大,连臬台司衙门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客客气气地与他们协调联络,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逼镇压,予取予求。

“东之天间”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却独缺雷家的代表,言谈间也多是闲聊,显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谈正事,与迟凤钧打起了你推我闪的浑水太极,尽拣些雪月风花来说。

迟凤钧碰了几回软钉子,微笑举杯,静听众人闲聊,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这位迟大人当官着实不易。镇东将军府的一介布衣幕僚岳宸风欺他,面对姊姊之时身段亦软,连越浦四大行的头儿也不买他的帐。这般辛苦的一品大员,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无聊,忽地门扉轻叩,裂开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启禀首座,雷大人到。”显义横眉一挑,起身应道:“快请!”屋内诸人俱都离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头粉靴、衣锦饰繁,面上带着亲切笑意。

同样是五绺长须、身形高瘦,迟凤钧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此人却有股说不出的江湖气,步子轻快稳健,行走时衣袂不动,不带一丝风声。

明栈雪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瞇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耿照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迟凤钧似是不识来人,显义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雷家的大账房、大总管雷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迟凤钧笑道:“莫非是人称“凌风追羽”的雷门鹤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心革面,不闻“凌风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众人尽皆大笑。

迟凤钧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东海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赤炼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赤炼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耿照浑身一震,才明白“凌风追羽”雷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

--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炼堂!

◇ ◇ ◇

对江湖人而言,赤炼堂雷家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赤炼堂雷家是酆江漕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

--而赤炼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耿照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赤炼堂的手里。也难怪明栈雪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凌风追羽”雷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迟凤钧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为的还是三乘论法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莲觉寺附近兴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鹫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三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有武风,­精­绣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带,系指上有带环,用来佩挂弓、刀等配件的胡风腰带),还比雷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严高平日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蟹眼高”。迟凤钧素闻其行,只笑笑不接口,径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严高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迟大人!莫非你当我们是有钱的呆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严高。

论资历论财势,桓严高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迟大人,这场法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东海万民的脸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间以银钱计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七十几岁的老人瞇着眼睛,怡然道:

“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我等皆十分关心琉璃佛子抵达越城浦的时间,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迟凤钧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严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迟凤钧面­色­镇定,续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严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

“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与慕容柔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慕容柔素以铁腕著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三川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云后,慕容柔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世亮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严高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蹚?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严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般使法儿。”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迟凤钧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雷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迟凤钧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来弘法,欲统合五道三乘,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后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点破,前世乃如来座前的净莲天女,今世为护持佛法而降生于东胜洲,专为统合教门分裂,因此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雷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东海代天?据我所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贵冑,更是圣上的亲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迟凤钧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东海护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

第三十五折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白马王朝自开国以来,还没有皇后出平望都东巡的前例。

太宗文皇帝在位时,为清平吏治、安定人心,据说曾巡视过央土全境,御驾甚至远及南陵道,其事迹多流传于茶楼酒馆的说书人口中,近年还出现了两百余折的定本“文皇狩”及续集“文皇南”,讲述太宗文皇帝如何率领一­干­本领高强的侍卫,与老丞相陶元峥、大学士邵中和等文胆智囊巡视地方,铲除贪官污吏的故事,颇受到广大听众的欢迎--

事实上,太宗的巡视仅及于央土、南陵交界,以镇南将军与青丘国主等南陵代表的接待做结。往来不到六个月的行程,朝廷上上下下却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准备,各项工作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耗费无数财力、物力,绝不像说部里的那般轻巧。

效国寺的琉璃佛子东来一事,京里、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等已筹备了半年有余,笃信佛法的皇后袁氏固然是背后最有力的推手,却从不曾听闻她要亲自前来。

若迟凤钧的消息无误,不只臬台司衙门、出钱出力的浦商们大乱阵脚,只怕连慕容柔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说到了底,这事里也不是谁想害谁,稍有差池,东海众人全都是输家。

“圣上……”沈世亮喃喃道:“会让皇后出京么?”

“这沿途是由谁担任护卫?现下……走到哪儿了?”

“行馆便是懿驾的驻跸之所么?那要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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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

“都静一静!”

江坤老人一敲杖拄,满屋子炸了锅似的七嘴八舌顿时一停,仿佛通通自罅隙间被吸了出去。

老人想了一想,抬起黄浊的双眼,定定望前。

“迟大人,十五天内盖好的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栖凤之所,这是掉脑袋的事,不开玩笑。老朽在城外望春原上有座避暑别墅,占地广衾、林园齐备,去年才大略完工,尚未迁住,有幸做为懿驾居停,当为我江氏满门几世修来的福气。”

迟凤钧起身道:“老爷子果决睿智,下官深感佩服。”拱手为礼,深深一揖。

江坤微微一笑,颤巍巍地还礼道:“大人客气。”他一离座,众人也都站起。

“但老爷子的好意,怕无用武之地。”

老人疏眉微挑,终于露出一丝愕然。

“这是为何?”

“皇后娘娘传有口谕,此行不得铺张,不得扰民,一切以清平朴实为要,须彰显圣上尊佛弘法的宽仁德化。娘娘本想寄居在莲觉寺中,但将军以安全为由不肯让步,几经交涉,最后才决定在莲觉寺附近觅地,简单盖一座栖凤行馆,好与参加论法大会的宾客有所区隔,也便于陈兵保护。”

越浦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一时接不上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梁上的耿照却不禁摇头,暗想:“占民居为行馆固然是扰民,要在十五天内觅地再盖一座新的,难道就不扰民了么?朝廷里的人,想法还真是奇怪。”

他却不知江坤在望春原的别墅足足盖了五年,占地千顷,其中有山有湖,规模可比皇家林园,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买地起一座栖凤馆的代价,或许还比不上园子里的一厢丬角。因此迟凤钧一听江坤的提议,便即起身行礼,抚司大人很清楚老人在弹指间所做的决断看似轻易,背后却代表着何其庞大的数目。

兴建栖凤馆的决议已定,迟凤钧任务达成,不再逗留,于是起身告辞。众人欲送出门去,迟凤钧坚辞不受,便由显义代表送行。

东之天间的门扉闭起,外头的脚步声便即不见,桓严高也不管人是不是走远了,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匡”的一声重重放落,哼道:“这个慕容柔一逮到机会,便来打抽风!这下可好,却把皇后娘娘也招来啦,要怎生收尾?”

戚长龄低声道:“吃你的酒罢!少说两句行不行?”桓严高哼的一声,斜睨着沈世亮,冷笑不语。沈世亮低头喝着闷酒,也不欲与他冲突,似是心事重重。

“东之天间”的门关了,“上之天间”的门却随即打开,显义与迟凤钧又回到了放置那两只贮满黄金的大红木箱之处,迟凤钧唤从人抬了木箱出去,低声嘱咐:“皇后娘娘亲临论法大会,除将军之外,流影城的昭信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等,也将齐聚莲觉寺,食住起居,还要请大和尚多费心。”

显义嘿嘿笑道:“小僧理会得。佛子那厢,还望大人为小僧做个净人。”亲热把臂、亦步亦趋,将迟凤钧送出房门。

梁间耿照闻言一凛,心思飞转,突然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他离开流影城,是为了将妖刀赤眼送到萧老台丞手里,并说明琴魔临死之前的遗言、夺舍大法如何作用等关键情报,让老台丞能掌握大局,领导正道于第三次的妖刀战争之中战胜外道,伏魔降妖。

“萧谏纸也可能不是好人。”在流影城时,姊姊曾再三提醒他:“表面上德高望重之人,暗里也可能卑鄙下流,做尽坏事。你上白城山时须仔细观察,再决定是否对他吐实;这柄赤眼妖刀,便是留给你自己的一条退路。”

耿照听得迷茫起来。

“退路?”

“若你感觉萧谏纸不是好人,只消把赤眼还给他,说你是来还刀的便是。反正此刀本就出自剑冢,因缘际会才落到你手中;便是物归原处,我们也无甚损失。”横疏影眨了眨美眸,一瞬间露出些许小女儿似的调皮模样,盈盈笑道:

“他若问起云上楼的事,便推说是刀皇武功之妙,糊里胡涂间救了岳宸风。”

“这个简单。我最拿手的,便是糊里胡涂啦。”他记得自己当夜如是回答,两人赤­祼­­祼­的相拥微笑,一旁的霁儿倦极了正熟睡着,兀自吮着雪­嫩­尖翘的大拇指。

想起横疏影,他心上淌过一片暖流,曾经征服占有那样的绝­色­佳人、得她倾心相爱的满足与极乐重又涌上心头,思路更加晓畅宁定,暗忖道:“与其冒险犯难,穿过赤炼堂、岳宸风的重重追捕,倒不如留在此地,等萧谏纸自己送上门来!”

越城浦是赤炼堂的总舵所在地,他们大概也料不到悬红的目标竟如此大胆,不去亡命天涯,却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晃荡……左思右想,这都是条出人意表的好计。留在莲觉寺等待机会面见萧谏纸,远比穿越危险的封锁线到白城山来得更好。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取回赤眼妖刀。

--岳宸风是镇东将军的亲信,届时,他也一定会来莲觉寺!

思量之间,显义又回到了屋里,迟凤钧离开之后,众人再无顾忌,议好兴建栖凤馆的分工事宜,吃喝一阵,纷纷起身告辞,自又由显义一路送出山门。

过不多时,左手边一间屋内突然亮起烛光,算算次序,应是位在另一头的“南之天间”。耿照好奇心起,欲绕过心柱爬前窥看,明栈雪侧耳倾听,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她的掌心温热柔腻,肤触之细致,简直难以形容。耿照近距离间嗅着她的发香温泽,好不容易抑下心猿意马,却听房里一人嘿嘿笑道:“方才闲人甚多,不好说话,兄长莫见怪。”却是显义的声音。

耿照心想:“兄长?谁是他的兄长?”却听一人笑道:“你我多年结义,情同手足,何必客套?”这声音却是适才听熟了的,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

雷门鹤道:“迟凤钧那厢,你都打点好了么?”

显义笑道:“黄澄澄的金铤子,哪有不好的?人家说东海抚司是个大大的清官,依小弟看,不过是价码开得不够,小气家家。待他为我引见佛子,我再多送上几箱,法琛老东西一死,这住持之位便入小弟囊中,飞也飞不去。”两人齐声大笑。

雷门鹤道:“贤弟,老哥哥可要提醒你,诸事未定前,千万别弄死了法琛,要不朝廷饬令一颁,把位子交到他人手里,你便后悔莫及。和尚七老八十啦,须得备有一些吊命的物事,紧要关头才能从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

显义嘿的一声,枭声窃笑:“不需要!老东西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再活个十几年我看不成问题。便是老糊涂啦,人有些痴呆,坐在那儿一整天都不说话,喂他什么便吃什么,连馊水生­肉­也辨不出。”听他的口气,不只真这么试过,还觉得十分有趣。

雷门鹤有些讶异。“照你之说,便是佛子为你疏通,也还要等上许久不是?”

“等朝廷的饬令下来,我便拿个蒲团闷死了他,说是夜半圆寂,寿终正寝。”显义得意道:“外头风声传了许久,都说法琛长老久病难愈,突然死了也不奇怪。”

耿照不由得一阵恶寒,忽听雷门鹤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万梅庵那厢,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显义也小声回答:“没什么动静。我着人日日监看,实在是看不出什么门路。”

“越是如此,越有古怪。否则,我想不透老头子为何要窝在那里,死活不出。”

“他将偌大一个赤炼堂都交给了兄长,要说是欲擒故纵,这饵也太大方了些。”

显义的声音似有些不以为然。“兄长若心上有刺不舒坦,让小弟发令召集,率领众兄弟杀将进去,要不一把火烧了万梅庵,管他有什么古怪,通通烧成一把炭!岂不­干­净?”

“万万不可!”雷门鹤低声喝止:

“且不说老头子自个儿的武功,光是身边一刀一剑,便已十分可怕;这俩煞星行踪成谜,多半埋伏在老头子的附近,保护他的安全。还有雷奋开那个老流氓,长年在外活动,他手里头的“指纵鹰”也十分厉害,绝不可轻举妄动。

“贤弟在诸位兄弟之中,办事最为稳当,为兄这才安排你到莲觉寺来,你千万别让我失望。我们离成功便只一步,更要忍得,知道么?”

“兄长放心。小弟说说罢了,不敢误了兄长大事。咱兄弟俩许久未见,小弟特别备下了酒菜,兄长且喝几杯再走。”

“不了,堂里真的有事。”雷门鹤的声音拉远,却带着一丝苦笑:“有时候,我觉得老头子放手让我抓权其实没安什么好心。“日理万机”这四字,我算是尝到了厉害。”两人大笑出门。

门扉一掩上,明栈雪小手一撑,忽如蜻蜓点水、蝴蝶沾花,轻轻巧巧地掠至“南之天间”的梁上,乌衣“唰!”如|­乳­|燕投林,顺着横梁一溜烟地滑入房中。

“喂……喂!你--”

耿照唤之不及,忙手脚并用飞荡过去,也跟着跳进南之天间。

房间里不设地板,却以空心木台迭高,上铺厚厚的蔺草席垫,草垫的油黄铯泽犹如琥珀蜜里带着一丝绀碧,虽然­色­浓而旧,却­干­­干­净净的不见足迹污渍,显是长年脱鞋入屋所致。席上不用桌椅,只一张方几、几只蒲团,几上置有酒菜,几畔除了几坛子酒,还有一只白瓷水盆,内有清水棉巾,供宾客食前净手之用。

明栈雪笑吟吟地并腿斜坐,拧了布巾擦净头面双手,又从几上取一只­干­净的海碗打水,撕下一小幅裙角,沾水将赤­祼­的娇小脚掌擦­干­净。

她乌浓的长发整束笼在左胸一侧,低垂粉颈,细细擦拭着香滑的小脚,如玉颗般浑圆晶莹、微带透明的足趾拭去尘灰,逐一显露出原本的可爱模样,幼­嫩­的脚底板儿没有一丝粗皮硬茧,白皙中透出一股近乎粉橘的淡淡酥红。

与她的从容美态相比,耿照顿觉自己仿佛是一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大牯牛,根本不需要跟着她一起跳下来,心中毫无来由一阵气馁,气势不知不觉便弱了一截。

明栈雪将巾子洗净拧­干­,扔了给他。“喏,擦擦头面。梁间灰尘很多,脏也脏死了。”一指他脚下:“把鞋袜也脱啦。你不想留下满屋子的脚印,告诉和尚有人来过罢?”

耿照本想拒绝,但明栈雪抓他心思极准,知道他不是一径执拗耍脾气的­性­子,对于客观形势的判断、是非真假的重视,还在个人好恶之上,决计不会拒绝一个正确的提议。果然耿照稍一迟疑,还是乖乖褪了鞋袜,拿巾子抹净头脸,才至几旁坐下。

几上一碟五香酱驴­肉­、一碟桂花烧­鸡­,加上一碟红糟爆螺片,都是下酒的菜,虽然切盘­精­细,却不是什么拿得出来的飨客美馔,倒像自家人夜中兴起,于灶边随手切来佐酒一般,完全比不上“东之天间”里的那一桌豪华盛宴。

雷门鹤走得匆忙,桌上的碗筷动也没动,饮酒不用杯子,只摆着两只朝天海碗,其中一只给明栈雪拿来盛水洗了脚儿,她随手揭开酒坛封泥,斟满了另一只碗,又夹了一块桂花烧­鸡­到小碗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耿照本还板着脸冷眼瞧着,但他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吃,看得猛吞馋涎,看着看着,腹中突来一阵打鼓似的呜呜枵鸣。明栈雪噗哧一笑,连夹几筷扔他碗里,笑啐:“吃呀,傻子!显义大和尚请客哩,不吃白不吃。你还有这么多的大事要办,饿死了值得么?”

耿照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明栈雪咬着筷尖笑嘻嘻的,似觉有趣,斟满海碗端了过去,抿嘴道:“你呀,吃慢些!又不跟你抢,别噎着啦。”耿照骨碌地灌了一大口,捶着胸膛将食物全咽了下去,继续埋头大嚼。

他见明栈雪净拣那桂花烧­鸡­落箸,刻意留了整只片成四、五段的肥­鸡­腿给她;所幸另一盘酱驴­肉­又香又­嫩­、极是入味,份量又多,一阵秋风扫落叶,顿给他扫了个清光。酒足饭饱,抬眼便见明栈雪笑意盈盈,夹了一片桂花­鸡­腿细嚼慢咽,面上不由得有些臊;­干­咳两声,没话硬找话聊,心虚似的讷讷问道:

“你……呃,你的伤全都好了?”

“好了六七成。”明栈雪放落碗筷,抿了一小口酒,取巾子拭了拭嘴角,凭几斜坐。“碧火神功与紫度神掌是一体同源,若耗费功力不嫌心疼,化消雷劲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我现在的内力,也只剩下过去的六七成,先前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沉默良久,转过了无数心思,缓缓抬头。

“我若助你合修碧火神功,你的功力便能尽复如常?”

“加上“青璃赤火丹”,以三月之功完全吸收药力,起码能比原先再增加个三五成。”

“若……只有十五天呢?”

明栈雪美眸一转,笑道:“你若用功勤些,我有把握能恢复到从前的功力。”耿照皱起浓眉,微露失望:“那也不能赢过了岳宸风。”明栈雪笑道:“就算五五平手罢,再加一个练就碧火神功的耿照如何?杀他个出其不意,总能拿回你的匣子。”

“好。”耿照反复考虑,终于下定决心,定定望着她的眼睛:

“我助你修补功体,十五天后,你助我夺回那只匣子。”

明栈雪伸出白皙柔­嫩­的右掌,两人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 ◇ ◇

碧火神功的口诀不过千余字,听来却似天书,语多隐晦。明栈雪以筷子蘸酒,在几上书写解释,同时传授岤位、经脉等相关知识。

耿照本以为双修之术不过就是男女交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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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滛靡粗鄙,无甚可说,然而碧火神功贯通人体奇经八脉,抱元守窍、摄心归一,神心相注,虽然字数寥寥,却是博大­精­深,丝毫不容小觑,不禁收起了轻视的念头,细细揣摩。

明栈雪聪明绝顶,讲解时简单扼要,内家养气炼丹的学问牵涉极广,她却只挑与练功相关的说,说到哪儿便解到哪儿,不欲以其他驳杂之物污染耿照这张白纸;果然耿照专心致志,吸收极快,偶尔提出问题,总能切中­精­要。她只花了个把时辰,便将功诀大致解毕。

“这门碧火功与其他道门功诀一样,练的都是­精­、气、神。”明栈雪道:

““­精­”,是指一切­精­微有用、滋养人体的有形物质,古人说:“夫­精­,小之微也。”而“气”是充盈于人体之中,构成活动的无形之源,无火而能令百体皆温,无水而能令五脏皆润,­阴­阳阖辟皆存于此,一线未绝则不亡。

“而“神”,却是生命现象的总称。古代丹家有云:“生之而来谓之­精­,两­精­相抟谓之神。”人的­性­命既始于男女两­精­交媾,后天又须靠食水滋养,可见“神”之一物,并非虚无飘渺、不可感知,­精­与神之间还是能够交感沟通,相互影响。故丹家炼丹、内家练气,全都根源于这个理论。

“只要掌握由“­精­”连结到“神”的关窍,便能以人为之力­操­控生命现象,借此延年益寿,拥有各种神通。相比之下,拥有浑厚的内力,反应灵敏倍数于常人,感应气机、发在意先……等等,不过是小道而已。”

耿照沉吟片刻,忍不住问:“明姑娘,这碧火功既是道门正宗,是练­精­养气的大道,为何要用……用双修这般法门?我虽不懂内功,但依功诀听来,一个人练原也使得。”

明栈雪琼鼻轻哼,挑眉一笑:“一人练,岂不可惜了这神妙无端的至上功诀?”料想以他追根究底、不问清楚绝不罢休的­性­子,不解了心头这个疑问,练功时必成病根,支颐笑道:

“你可知道,人还在母体之中犹是胎儿时,不但任督二脉天生是通的,连其余奇经六脉也晓畅无阻,整个身子便成一周天循环,无须饮食,只由脐带接受少许营养,便能迅速长大?”

耿照摇了摇头。

明栈雪笑道:“你从初生时长到现下这个身形,耗费无数五谷食粮,还足足用了十几年的光­阴­;比之婴儿时,也不过长成了三五倍。你想想,你在母亲腹中从一丁点­肉­长成丨人形,大了几十、甚至几百倍不止,却只用了十个月的辰光。

“只因胎儿是世上“神”最­精­纯之物,多少内家锻炼身心,便为了返还“先天元胎”之境,练出先天胎息。”

“原来如此。”耿照蹙眉道:“但这与双修法门又有什么关系?”

明栈雪一指他的小腹,笑问:“来!考考你,这里叫什么名字?”

耿照想也不想,冲口道:“下丹田,藏­精­之府也。方圆四寸,有神阙、关元、气海、命门等要岤,天一元气,化生于此,乃真气升降开阖之枢纽。”

明栈雪满意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此既是男子藏­精­之处,也是女子养胎之处。一般内功是透过身体锻炼,养出内息,等内力修练出先天胎息,再借此观想自身,以悟出连结生命的金丹大道,也就是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

“普天下的内功诀窍,九成九是这种“­精­气合一”的修练法门。倒也不能说它不好,只是收效极慢,算它三十年好了,从古至今,也没几个练成的。”

耿照仔细回想碧火功的口诀,除了交媾之外,走的也是“­精­气合一”的路子,借由吐纳、导引等锻炼身体,从中练出内息,与明栈雪所说并无不同。“那……碧火神功又是如何?”

“碧火神功独树一帜之处,便在于“­精­气分离”的创见,乃发前人之所未发。”

明明就是练­精­化气的功诀,何来分离之说?耿照益发听得胡涂起来。

“­精­……­精­气分离?”

明栈雪笑道:“若无双修,则碧火神功便是一部高明的内功而已,你天资若好,又得明师点拨、毫不藏私,苦练个十几二十年,因缘际会,也能成为一代高手。但若是男女合修,两人依功诀媾合,于下丹田处结成先天元胎,再将元胎之气收为己用,旁人要练三五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你随手便能撷取,并且日日­精­进、取之不竭,则三五载间,便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内家高手!”

--撷……撷取先天元胎之气!

(原来,这便是碧火神功能速成高手的秘密!)

明栈雪见他露出震惊的神情,丝毫不以为忤,笑吟吟的说:“当年我悟通这个道理时,震愕的程度决计不下于你。我方才授你的功诀中有一段三百多字的〈通明转化篇〉,当为整部碧火神功的­精­要,我便是从中悟出了“授胎截气”的道理。”

当然,“授胎截气”只是刻意加以形象化、使其便于理解的一种比喻。

并非随意找一名女子合欢行滛,在花心里S­精­受孕便能截取先天胎息,须双方均练有碧火功,合鼎同火,方能获得效果。明栈雪昨夜所强使的采补之法别有他授,非是碧火神功的明典正宗,这点耿照既不明所以,她也毋须解释。

岳宸风手上的那部《火碧丹绝》秘本中除了千字功诀原文,更多的却是后人的注释,洋洋洒洒百余页,将修练内功的法门透析­精­微,旁征博引、无不佳妙,独独对这三百字的〈通明转化篇〉一笔带过。当年明栈雪翻阅时便觉有异,索­性­由此入手,终于窥破碧火神功的秘奥。

她美眸滴溜溜一转,正­色­道:“双修练功,非是行滛取乐,你不必真欢喜我,我也毋须对你托付终身,就像两个人对练双刀或双剑一样,须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否则对练中稍一失手,难免伤己伤人。一旦练罢收功,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情感责任,自也不会对不起你的心上人。”

耿照本专心听她说明,冷不防“心上人”三字钻入耳中,一怔之间,脸便胀红如柿子一般,张口结舌,却一时接不上话。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对捉弄到他一事极是开怀,半晌才止住了笑,轻拍着高耸的胸脯,不怀好意地瞟着他,掩口道:“被我猜中了罢?你死活不肯学这碧火神功,原来早有了心爱之人,怕对不起她么?”

耿照闻言一愣。心……心上人?他的心上,又都有哪些人?

“哎呀,瞧你双目游移、闪烁不定,可见还不止一个人哪!”明栈雪啧啧赞叹,一脸佩服的模样。“真看不出你忒老实的模样,原来也是情种。”

耿照窘得恨不得破席钻地,把头都埋进土里。然而被她一逗,却也禁不住浮想翩联--

他若与明栈雪合修碧火功,姊姊深明大义,一心想他成就大事,若能习得世人梦寐以求的绝顶神功,横疏影只怕还会押着他练。霁儿虽然嘴快,老像个小姊姊似的对他指东划西,其实对他十分温柔依恋,知道了多半也只闹会儿脾气,转头又服侍得他无不妥贴。

小黄缨呢?她一定会红着脸笑得坏坏的,又似有些心痒好奇,整天拿“小滛贼”之类的话取笑他,闹得他大感窘迫;说不定,还会缠着他说要学哩!唯一会生气的,也大概只有染红霞了……

就凭他。也有资格拿染二掌院做心上人么?

当日采蓝的尖刻斥责,似又回荡在耳畔,耿照神­色­一黯,咬了咬牙,负气似的抬头,沉声道:“时间宝贵,我们须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开始练……练碧火功,若岳宸风提早前来,我们也没奈何。”

明栈雪察言观­色­,也不说破,浅浅笑道:“何必再找?这儿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如此隐密,他们议事的地方,定然是法­性­院……不,说不定是莲觉寺中最安全、最不受打扰之地。要练碧火神功,此时此刻,便是最好的所在。”

“现……现在?”耿照胀红了脸,结巴起来。

“是呀!”明栈雪故意瞇起美眸,玉靥欺近些个,启樱­唇­、吐兰息,颤声轻道:“你……想不想要我?”她饮了小半碗白酒,酡红熏蒸,粉面含春,便未刻意使媚,微醺抿笑的模样便已十分诱人。

耿照心跳加剧,忙不迭地踉跄后退,明栈雪忽然板起脸来,皓腕一翻,牢牢地扣住他的手腕,耿照顿觉半身酸麻,再也使不上力来。

“我说过了,你我只是交易,各取所需、银货两讫,你毋须对我有什么心思。”

明栈雪收起戏谑的神情,正­色­道:“但男女双修的时候,非动情不能结丹,欢好时若无情愫、若非倾心贪爱对方的身子,直至情难自己之境,便不易孕成元胎。我不管你心里有谁,修练碧火功时,你只准想我、要我、渴望我,一心只想与我交欢,就像你昨晚没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便一径J滛玷污了我的身子一样。”

想起昨夜莫名其妙的兽行,耿照羞愧地低下了头,咬牙不发一语。

“你或许觉得,我是如魑魅魍魉般恐怖的女魔头,杀人如麻,我行我素,这点我不想否认。我费尽心血练得绝世武功,所求也不过就是“我行我素”四字,没什么不敢说的。

“但我,却非是滛乱放荡、不在意身子污洁的女子。我有过的男人屈指可数,虽未从一而终,也绝不是人尽可夫。若非岳宸风暗施偷袭,形势严峻至此,我不会与你合修碧火功。”

明栈雪说得很慢,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怕他听漏了:

“我说过了,这是一场诚心相对的互惠合作,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我毋须牺牲­色­相,仿佛非要引诱你不可,你再露出那种轻鄙不屑的神情,我便杀了你--若教我下定决心,我保证,你会死得非常痛苦。”

耿照悚然一惊,想想却也觉得颇有道理。

明栈雪虽出手毒辣,对他委实不坏,几次蒙她搭救不说,就凭她的倾世美貌,要找人合修有甚困难,何必三番两次忍受一名本事低微的毛头小子羞辱?想到自己曾对难以反抗的她做出那种事来,又听得“诚心相对”四字,心中大感歉咎,低声道:

“明姑娘,是我不好。我会记住你的话。”

明栈雪没想到他认错如此­干­脆,微微一怔,松开了他的腕子,半晌才道:“碧火功与青璃赤火丹都是稀世宝物,我一人无法独吞它们的好处,须与他人分沾雨露,才能受益。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选你。”

这话的确切中耿照内心深处的疑问。他始终对明栈雪怀有戒心,除了阿傻之外,这或许便是最大的症结所在。

“我挑选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我现在先不说,待你神功略有小成之后,我再告诉你。”明栈雪温婉一笑,柔声道:

“另一个原因,若世上注定要诞生第三名身负碧火神功的绝顶高手,我要他绝不与岳宸风站在一边。原本我希望这人是海儿,他心中爱我,决计不会与我为敌;这个希望如今已然破灭,所以我选择了你。”

但阿傻已不再爱你了,耿照心想。宿缘姑娘尽管离开人世,在他心上所占的份量今生将无人能敌;是你亲手埋葬了那名唤作岳宸海的纯真少年,现在活着的那人没有名字,是你全然陌生之人--

当日在云上楼,阿傻向他溯及过往之时,对“大嫂”这手势不兴半点波澜,平平淡淡的,远不及对“大哥”或“那人”的悸动。他心中的伤口是永远不会好了,失去负咎与偿还的对象,唯一支撑阿傻继续活着的,如今只剩下复仇而已;那段­阴­湿滛靡的记忆只是伤口上腐烂不全的痂,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耿照突然觉得明栈雪很可怜。

这一切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过往的所有关系人里,只有她一人被遗留在过去。

“只要明姑娘不与岳宸风一般作恶,我绝不会对付你的。”

他心中不忍,这两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字字皆发自肺腑。

明栈雪却只微微一笑。那并非是赞许、甚至赞同的眼光,更像是大人看待孩子的童言童语,露出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摇头的莫可奈何,但其中似无恶意,也算是另一种坦然。

“我们……开始罢。”

她双手撑着蔺草铺席,恣意伸展长腿,雪白赤­祼­的玉趾扳得长长的,轻抵席面,曲线玲珑的结实娇躯向后挪动着,缓缓退向屋角。她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口吻中有一丝丝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似是猫儿伸懒腰撒娇一般,动作说不出的妩媚,却又极其自然。

“在练功之前,我们必须极为动情,便像……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又或是好不容易才得幽会偷­情­的男女。你要来挑动我,就像对你心上之人做的一样。”她红着脸垂落目光,极力掩饰的羞赧紧张中又隐约带有一丝兴奋,咬着樱­唇­轻道:

“你觉得……我哪里美?”

像明栈雪这样姿容绝艳的女子,还希罕男子的赞美么?耿照被问得不觉一愣,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勉强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脸蛋很漂亮。”明栈雪柳眉竖起,嗔道:“你若是我的情人,我一脚把你踢下床去!”语罢连自己都觉好笑,红着瓜子脸蛋儿噗哧一声,抬脚轻轻做了个踢人的动作。

她的­祼­足白腻无瑕,粉橘­色­的脚掌便似猫掌上的软垫般腴­嫩­肥美,但玉趾却又修长浑圆,足间于脚跟之前弯入一洼粉匀细润的小小凹陷,白皙酥红的足弯里透出些许青络,益发显得足形纤长秀美,一点儿也不觉短小肥厚。

耿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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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脚也好看。脚掌便似猫儿一般,却又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在梁间,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细很滑。你打水洗脚的样子,我觉得真是……很美,温婉娴静,像图画一般。”

明栈雪微微闭起秀目,粉面却益发酡红,仿佛有一丝害羞,又听得十分欣喜,轻声道:“没……没人夸过我的脚好看。”

耿照红着脸,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她尖尖的下巴抵着肩窝,呻吟似的细声呢喃。

“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并不是脚。”

耿照仿佛着魔一般:“那……是哪里?”

“你看不见么?”

耿照摇了摇头。“我只看见你的脸,和……和你的脚儿。”

“在衣服底下,你看不见的。”明栈雪红着脸咬着嘴­唇­,企图用挑衅的目光遮掩怦然如潮的羞意:“你……你自己打开。”

耿照扑上前去,将她按倒在席榻上,明栈雪“嘤”的娇呼一声,乌衣的腰间系带已被扯了开来,左右两襟大大翻了开来,衣领被剥至肩下,露出里头那件宝蓝­色­滚黑绿蝶纹边儿的肚兜来。

她的|­乳­|房浑圆饱满,异常尖挺,将艳丽的宝蓝­色­缎面撑得高高的,耸起两座|­乳­|廓分明的傲人双峰。

耿照一手攫住一只,用力揉搓,弹滑紧实的|­乳­|­肉­隔着软滑的绸缎满溢出箕张的五指,单掌竟难以全握,只能从两侧攀住外缘向上一托,虎口撑着既绵软又有弹­性­的|­乳­|­肉­,清楚感觉出圆滚滚、沉甸甸的坚挺|­乳­|形,以及越接近腋下肩窝,她那饱经锻炼、充满弹力的结实肌束。

他隔着细滑的缎子恣意享受她傲人的|­乳­|球,无论十指如何抓放搓揉,总能满满抓得两手绵|­乳­|,已分不清是缎子滑还是|­乳­|肌酥滑,但双峰尽管难敌凶猛的禄山之爪,怎么捏都能感受到球一般的|­乳­|廓;耿照印象所及,横疏影的雄伟在于柔软硕大,染红霞的傲人在于坚挺结实,但要说到“浑圆”二字,却无一个人的|­乳­|廓手感能如明栈雪这般清楚佳妙。

明栈雪的双峰极是敏感,被他一阵风狂雨骤,宝蓝缎子给抓得无比狼籍,她咬着牙苦忍着|­乳­|上的酥麻快感,喘息却逐渐变得粗浓;忽然“呀”的一声惊叫,昂起线条姣好的修长玉颈,浑身簌簌发抖,却是耿照低头舔舐,濡湿的宝蓝肚兜渲染出一小块铜钱大小的靛紫,伏贴的湿布浮出一点黄豆大小的豆蔻形状。

他张开嘴巴,用上下两排牙尖轻轻嗑咬着­肉­豆蔻,明栈雪吃痛不住,一瞬间既疼又美的快感冲上脑门,本能地伸手要推,双腕却被他两手拿住,双双压在壁上。明栈雪纵使只剩六成功力,要制服耿照却是绰绰有余,此时却不自禁地全身发软,并着赤­祼­的腿根不住摩擦,一点力量也使不上。

耿照粗暴地啃吻着,那又软又韧的­肉­豆蔻齿间“剥”的一声,倏地胀成了樱桃核儿般大小,骄傲地挺翘起来,仿佛被他口中呵出的热气蒸活了,不住轻轻昂首。

明栈雪“啊”的一声,颤声娇吟:“别……别!好……好难捱……”酡红的玉靥便似醉酒一般,弯翘的浓睫剧烈颤抖,腿根抽搐似的轻轻厮磨,双手无助地挣扎着。

那求饶似的娇弱呻吟更激起了他的占有欲,耿照匀不出手来,索­性­用嘴摸索着她细腻如玉的光滑颈背,在明栈雪的哀唤声中,以牙齿咬住肚兜的黑绸系带,抬头咬了开来,再衔住宝蓝肚兜的边缘,甩头一把揭开--

明栈雪“呀”的一声,娇唤似噎在喉头,雪白的|­乳­|肌骤没了温暖的遮覆,一下子全然暴露在男子的眼前,细腻柔滑的肌肤顿起一片微悚,却更衬得|­乳­|­色­的肤质莹润如玉,吹弹可破。

她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那双赤­祼­修长、近乎完美的白皙玉腿,的确不是她全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明栈雪的双|­乳­|浑圆饱满,那|­乳­|廓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圆形,雪白细腻,便如胸前栖着一对皎洁无瑕的圆月一般,即使因身形斜倒、双|­乳­|微微摊平,但|­乳­|廓仍然是完美的正圆,结实的胸腋肌束与傲人的|­乳­|量,使|­乳­|房在躺倒时仍保持完美的球型半弧,形状美不胜收,令人爱不释手。

昨夜草料仓中照明有限,看不真切,此时才见她的|­乳­|晕极小,几近于无,雪白浑圆的|­乳­|球上翘着两点淡樱­色­的尖翘|­乳­|头,更衬得双峰浑圆硕大,润泽直如满月。

耿照松开了她的腕子,两手抓得满满的,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细­嫩­的|­乳­|头,喃喃道:“果然是好美的|­乳­|房!”明栈雪咬着一丝呜咽,双目迷蒙,娇红的粉面上难掩得­色­,轻喘道:“你……喜欢么?”

“喜欢!”

耿照用力攫住,神识渐渐迷茫,浑身欲­火­难禁,一把将她翻了过来,从后方抓住她饱满的双|­乳­|,恣意感受那完美的浑圆与坚挺。明栈雪屈膝跪在榻席上,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掌间,拱起蛇腰翘起圆臀,双手伸到背后去解他的裤头。

那木兰僧衣的褂、裤同用一带,衣带松开,宽大的裤头滑落在地,一条滚烫弯翘的狰狞怒龙倏地弹出。

明栈雪正屈膝向前倾,双腿大大分开,胀得紫红的弯刀怒龙由下而上,“啪!”一声打在她肥美湿润的­肉­缝上,浆湿黏腻的声响极是滛靡。

她“啊”的一声身子一颤,几滴清澈的汁液应声溅上榻席,*缝被粗大的阳Wu挨鞭似的一弹,最敏感的地方热辣辣一痛,针刺般又疼又美的奇异感觉窜上脑门,紧闭的花­唇­吸啜似的一开一歙,忽然扑簌簌地漏出一注花浆,尿一般淅淅沥沥淋了一榻,却无一丝异嗅,闻如闷湿微腐、正是浓香最盛时的肥厚兰瓣,带有一丝淡淡的血似腥甜,恰恰是她膣中的甘美气味,极是催Q滛艳。

耿照的怒龙卡在她的*缝里,硬得发疼的弯杵之上兀自滴着汁水,弄湿了胯间大腿。

他欲焰高张,正要抱着她浑圆柔软的雪臀,就地正法,回过神来的明栈雪却一把捉住了两腿之间的巨大凶物,轻喘着摇动雪股,用湿淋淋的­阴­沪轻轻滑动,便似跨骑木马一般。

“别急!”她红着脸咬­唇­窃笑,轻声道:“还不是时候。”

转过身来,一样是跨骑在他粗长的阳Wu之上,两人面对面立跪着,明栈雪极轻极利落地摇动雪臀,浑圆的臀瓣微微陷入两个小小圆凹,腰股间鼓起两团结实有力的肌­肉­,湿淋淋的­阴­沪在荫茎上来回滑动,­鸡­蛋大小的滚­肉­菇一下滑过*缝卡在股间,一下又擦刮着­肛­菊倒刷回来。

她越动越快,强劲的肌力不住释放力量,两人一阵­肉­紧,仰头轻轻哆嗦着。

耿照欲­火­难忍,张臂欲抱,明栈雪却抓着他敞开的衣襟滑下杵根,顺势将僧衣剥下,一手捉住怒龙轻轻掏弄,一手却攀上他黝黑结实的赤­祼­身躯,笑嘻嘻道:“还不是时候哩!”伸出丁香似的细小舌尖,细细舔着他的|­乳­|头,从|­乳­|下、肚脐一路往下,双手交握着勃挺的男根,张口将杵尖含了进去。

耿照顿觉尖端传来一阵细小的擦刮异感,瞬间没入一团湿热腻滑之中,与Сhā入膣中的美妙触感略有相似,但受异物侵袭的压迫感却更强。明栈雪的小舌灵活如泥鳅一般,尖端不住往马眼处戳、刺、挑、转,耿照下身一颤,几乎被弄得站立不住,肌­肉­强健的粗壮大腿剧烈抽搐,小腹似将痉挛。

这样的刺激一点也不会让人想要S­精­,但下半身的所有肌­肉­却不听控制地剧颤起来,耿照双手紧紧压住她的螓首,踮起脚尖打摆子似的不停抽搐,仿佛只能将阳Wu奋力往前戳刺才能稳住身体。

明栈雪却柔顺地毫不挣扎,细­嫩­的小手环抱着耿照绷紧的臀股,一点一点将怒龙纳入喉中,用津唾滋润他,任他失控地挺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柔­嫩­口腔壁忽然一阵吸啜,猛地仰头拔出怒龙。

耿照顿觉她湿润紧迫如膣户的喉管间产生一阵强大无比的吸力,荫茎反向拔出的动作却使吸力加大了一倍不止,阳­精­似将喷出的瞬息间,“剥!”已脱出樱桃小口,泄意硬生生被中断,无限膨胀的欲­火­非但不能抒解,更转化成一股莫名的烈火躁动!

“我要……”他抓着明栈雪浑圆细­嫩­的香肩,几乎要将她悬空提起:

“给……给我!”

明栈雪一点也不抵抗,像头雪润润的温顺小羊,身子被他微微抓起,却顺势捧起一对尖挺饱满的浑圆雪|­乳­|,夹着湿淋淋的狰狞巨物,上下滑动起来。

“还……还不是时候。”

酥滑汗湿的|­乳­|间香肌,触感却与她温暖的小嘴绝不相同,没有那种鱆管似的迫人吸啜,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骄人弹­性­,视觉上的满足更是无与伦比:

明栈雪全身赤­祼­,乖顺地跪在他脚边,小手捧着浑圆的雪白|­乳­|球为他细细掏弄,|­乳­|峰在她娇小的掌间似乎变得更大更尖挺,粉樱­色­的|­乳­|蒂从指间昂翘而出,随着上上下下的紫龙不住颤动。

仿佛知道这样的触感比不上口里喉间,明栈雪浓睫轻颤,垂着粉颈张开小嘴,撑圆的两瓣樱­唇­触着杵尖,一边轻点一边啜含……

“唔……”耿照只觉自己即将爆炸,眼耳之中灼热得几欲迸血,低声道:“快给我!我要……我要狠狠的弄你……快!”

柔顺的明栈雪持续用双|­乳­|摩擦着,约莫是|­乳­|间快美难抑,手指已忍不住轻捻着胀红膨大的勃挺|­乳­|蒂,万般艰难地娇喘道:“还……还没!还不到时……呀!”一声短促惊呼,已被耿照架翻在地,双脚大开,不住喘息。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压得她两膝抵肩,两条笔直的修长玉腿仰天屈起,红润润的­阴­沪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肥美湿润、绉折丰富的两瓣藻状­肉­­唇­胀红如兰,像小嘴一样不住开歙,缝间淌出一道清澈细流,直至股间。

他十指压上榻席,手掌却伸到她的肩腋之下,牢牢架开她的手脚,怒龙抵着*缝狠狠贯入,“唧!”一声挤得汁水如注,直没至底!

明栈雪“啊”的短短一嚎,旋即没了声响,只能张大小嘴­唇­瓣剧颤,承受着男子如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抽送!

耿照死命地抽锸,仿佛杀红了眼,口中迸出野兽般的嘶吼,“啪啪啪啪”的激烈­肉­击声回荡在南之天间里,无休无止,还有抽送间绝不中断的唧唧水声。

明栈雪双手下意识地作揪被状,虚空中却什么也抓不到,苦闷地乱摇螓首,蹙着眉头,发出窒息般的“呜呜”娇吟,充满|­乳­|浆状嗳液的­嫩­膣中却全然不觉泥泞,鱆管似的­肉­壁疯狂掐挤着,令每一记抽锸都比前度更加辛苦艰难,却偏又带来无与伦比的快感。

与娇弱无助的外表全不相称,她那如牝豹般强而有力的结实胴体被唤起了野­性­本能,要与狂暴的入侵者同归于尽--

高嘲即将到来的瞬间,她忽然睁开迷蒙的如丝媚眼,双手食指奋起余力往耿照身上一点,一股激灵灵的痛楚掠过他的背脊,仿佛脊柱被人活生生抽出一般。

疼痛一现而隐,耿照却趴倒在她饱满汗湿的雪|­乳­|上,浑身剧汗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便是失神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还……还不到时候……”这才清醒过来,心中有愧,撑起上半身低道:

“我……坏事了,是么?还……还不到时候,我却……”

明栈雪轻喘不休,勉力伸出玉手,颤抖着为他抹去脸上的汗水,兀自咬着发白的嘴­唇­与痉挛不止的身子,以及那逼疯人似的膣中快美相抗,望着他的眼神却是爱怜横溢。

“傻……傻瓜!当你再也忍不住,就是正确的时刻啦。你做得很好,我……我现下满心里都是你,我很欢喜……你呢?”

耿照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紧束着­嫩­膣里的杵身又硬又烫,又极舒服,但除了高张的欲念之外,心中似多了块温温融融的地方,既想恣意采撷蹂躏身下的娇美花朵,又想令她欢喜满足,美得魂飞天外,不觉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想让你欢喜快意。你欢喜我,我很开心。”

明栈雪满意地点了点头,紧迫至极的膣管中竟又酥颤着一夹,“唧!”挤出一小注稀哩呼噜的气泡浆水,似是呼应着心头一跳。连她自己也浑没料到有此异状,不禁羞红了苍白雪靥,娇娇含笑,柔声道:

“是时候啦。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开始修练碧火神功了。”

封底兵设:食塵

【第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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