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苏合薰
耿照一生从未如此害怕。饱受凌虐,过去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拥有这麼多;因无能为力,才体悟到自己何其脆弱——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讪笑;伸张公理,须有相应的实力,才能被人聆听。但耿照万万没想到,扭转乾坤的新力量,竟来自最深层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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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晚还要给大家一个小惊喜,现在可能没时间聊太多。本卷的封面人物是近期内我个人相当偏爱、已经收为乾女儿(被殴)的苏合薰,兵设则是非常非常可爱(继续被殴)的枯泽血蛁。附带一提:这张兵设是特别请罹夜兄帮忙绘制的,据说在编辑部广受好评,美眉们都觉得做成绒毛玩具或抱枕之类,相当有搞头,再次谢谢罹夜兄的赐稿!(鞠躬)本卷有将近七千字的H戏,算是开打之前的最后大放送,我估计本卷之后,新兴的(消音~)党支持人数将会创下史上新高,严重威胁目前呈现三强鼎立的明、符、红党割据之势,后续的发展本台将持续为您追踪报导。现在我们将镜头交还棚内的乱田。乱田(对镜头颔首)
第百五六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近两月里,越浦城尹衙门四周的分茶铺子,总是未至寅时便开始烧汤煮茶,点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到来。
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时,莫说寅时,衙门里的押司经常得过了晌午,才三三两两出现,梁大人一年到头都在廿五间园,能被召进园子里的才算个事,升斗小民欲见无门,只能往衙门里打点银子,给足了数,事情才有解决的机会。
自慕容柔来,不只衙门人事翻了两番,连日子都改头换面,不得不按将军的规矩来。
慕容柔每日卯时便衣整餐毕,先批上半个时辰的军谘公文,接着升堂议事,直到正午。无论问案或听陈,他效率都高得惊人,三两句切中要点,决断明快,绝不拖泥带水,罕须问足时辰;饶是如此,后续交办的工作,便足以让大小官吏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点,因应突然改变的官员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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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俸,倒霉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利落招呼来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良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包几只葱肉火烧,再打一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一会儿给官爷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的长拗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ρi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茶客怡然笑道:“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Сhā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凳道:“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Сhā羽,衙中父母亲“?”“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肉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辗韫。
下半夜胡彦之一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起码黑岛漱家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胜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划,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伴拉住,一行人连一声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个个骂得一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然没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它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板凳。
陈三五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扑鼻的葱肉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陈三五拿着肉火烧,发呆片刻,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肉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肉馅挤出金黄铯的肉汁,滴落鲜浓滚烫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J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低道:“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胡彦之一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忽然无语。
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多谢你的招待,请。”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迭对折厚纸,平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也不算吃亏。”陈一二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世上没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你拿得了么?”陈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陈三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口酒来,哈哈大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你收下这迭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爽快!”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赠品行不?”“赠、赠品?”“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自然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胡彦之倒是无所谓,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
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事些,岂不甚好?“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陈三五你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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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武?收了菜钱还拿回葱菜的,从来没有啊!你这么行还不快上街找点题材做买卖,回头就要发家啦!
耿照对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连日来高烧不退、不断于昏醒间往覆,身上各处的疼痛仍不时令他呻吟出声,却从没真正醒过,以致这回他睁眼张望了会儿,另一头的苏合熏才蓦地会过意来,见他抽搐着挣起,急道:“别动!”耿照刚醒便知状况坏极。休说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间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已足唤起天宫大厅里的惨烈印象。越是如此,胸中越涌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撑,突然间,整个地面摇动起来,彷佛是因他而起,软弱的右腕难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后滑动,“砰!”重重撞上铁笼,全身伤口似于一霎间齐齐迸开,要命的是龙骨稍一震动,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哑声嘶咆,当场又昏死过去。
“你别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苏合熏仍于视界另一头,罕见地扬起微哑的嗓音,唯恐他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何却全没有趋前探视的打算。耿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萤乱舞的金星散去,举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苏合熏开声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们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称作“鸟笼”,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铁铸吊笼,宛若富户遛鸟所用,只是放大了数百倍之谱,较杯口粗的囚栏闪着狞恶的钢色暗芒,触手滑冷,间隙仅能伸手至肘,无论色泽、韧度皆与耿照熟悉的精钢不同,质性却颇有胜之。
这“鸟笼”径长逾两丈,顶高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要用锤炼精钢的方法打造出忒大的铁笼子,以他所知的冶铁技术是决计做不到的,除非由体型较凡人高出数倍的巨灵神执锤,兴许才有一试的可能。
鸟笼囚室被空悬在一处断崖之外,由对面的栏隙间望出去,苏合熏的背后,正对着突出如価蓝鸟(鹈鹕之古称〉狭长吻部的崖道,两条巨大的角柱钢梁一上一下伸出断崖,如个反转的“匚”字,虚扣着鸟笼的顶部与底端,当中应有铁链一类的物事联系,于耿照所在处难以悉见,断崖与鸟笼之间倒是连着七八条铸铁链子,如舟船拉纤,亦是杯口粗细,与寻常铁链没甚两样。
耿照自不能看见整座“鸟笼”的外观,但那两条角柱钢梁通体平滑,全不见接缝,不知多少年的尘沙累覆尽掩其华,却掩不去那种极其突兀的气势与异感。耿照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造物——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那由祭台变化而成、缚住陵女四肢的钢铁蛛爪,将其放大十数倍,即类眼前所见。考虑到天罗香的源流,以及冷炉谷千年以来的封闭情况,能留下与三奇谷同一时期、乃至更久远以前的遗迹,似也不违情理。
“这……”他开口才察觉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哑咳一阵,勉力道:“什……什……地……”“是天罗香教下让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苏合熏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你别乱动。要动,咱们一起动。”耿照明白她的意思。鸟笼恐怕只靠顶端的铁链与上方角柱相连,在笼中任一处活动,将使笼子晃摇不已,越靠外缘引发的动静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时被扔入笼中,自~不可能稳居正中,苏合熏为了稳住笼身,不让剧烈摇晃,只好踞于笼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
这笼子的设计充满了恶意。
笼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万一笼子倾斜时,身躯恰被挤到槛栏上,将不免产生“要掉出去了”的错觉;盯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挤出笼隙,向下坠落,也够折磨人的。
况且,在随时可能失衡的悬笼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动,万一承重不均,又或忽来一阵大风,笼里便是天旋地转,兼收极动与极静之最恶,却无二者之善,身心无不绷紧至极,不出几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丨人形。
他见苏合熏仍是那袭黑衣,却解开胸颈间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小巧的锁骨精致绝伦,鹅颈细长,柔润如水,肩臂线条细到了极处,出乎意料地充满女人味,一点都不觉瘦硬棱峭。
苏合熏秀发纠结蓬乱,容色较印象中憔悴,像是连几天没睡好,精神体力已至极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复不久,便觉笼中燠热,身下钢板卧不多时,已隐隐发烫,欲挪一稍凉处趴着,笼子将晃未晃,两面为难,只得老老实实卧着。
他身上除了脓血腥恶,还有浓重的汗臭,衣上随处可见雪白皲刷,却是一粒粒盐花所结,想来这样的闷热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间,汗水亦经常浸透衣衫,又被蒸干,才会在布面留下明显的盐晶。
除汗盐之外,衣上还有些淡黄铯的颗粒,闻起来像是腐臭的鸡蛋,气味不佳,不知是什么物事。
“这……”他试图以交谈来转移身体内外的不适,哑声问道:“冷……炉……我……昏……多久……”“今儿第三天了。”苏合熏道:“这里是冷炉谷的最南端,越过山脊棱线,由前头的山洞走出来,便到这处断崖。这也是黑蜘蛛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她们的秘密通道全避过了此间;连黑蜘蛛都难至,自也毋须派人看守。从古到今,没有人能从”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极目远眺,果然崖道尽头便是个黑黝黝的山洞,不见人影,老实说此间风大,若无笼槛相隔,走在断崖上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遭气流卷落,只须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坠崖的风险安Сhā守卫。
时近晌午,鸟笼吊在断崖外受烈日曝晒,角柱上无有篷遮,无怪乎燠热难当。
谷中风声猎猎,然而吹上来的似乎都是热风,耿照才醒来没多久,便有置身炼狱之感,体内水分似被铁板焚风内外交煎,蒸得点滴不剩,渐又昏沉,抱着一念不肯放松,咬牙涩道:“红儿……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苏合熏本就话少,为防水分流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连回答都是言简意赅。“肯定好过我们,谷中没有比这里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声笑出来,连连咳嗽,忽听苏合熏道:“你省点气力,一会就要来啦。”身子挨紧笼槛,两只纤纤素手挽住钢条,白皙的手背绷出淡细青络,足见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用背门挨紧钢条,小心避过龙骨伤处,伸出左手勾住,举起右臂,见腕间一圈一圈缠着厚厚的药布,透出的甘洌药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手筋断处却没有想象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来纵使伤口痊愈,连举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决计没安什么好心。
除了对染红霞有所交代、以换取她俯首帖耳,谨守约定之外,鬼先生长期监视帝窟五岛,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黄粱这号人物,连伤残多年的阿傻,伊黄粱都能为他换过双手筋脉,耿照的右手未必无可救之药;赶紧让手筋断处生出新肉,将大大增加歧圣续脉的困难。
在不能将右手齐腕斩断的情况下,鬼先生这“斧底抽薪”之计也够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凉,蓦听苏合熏低喝:“来啦!别说话,小心咬了舌头!”笼底一掀,几将身子离地抛起,整个笼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荡般,剧烈摇动起来!
晃动持续了一会儿,在耿照的感觉里,甚至可能有一刻这么长,伴随着刺鼻的强烈硫磺气味,直欲逼人反胃,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衣上的黄颗粒……是硫磺所结,这谷底有地热!”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岩浆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火焰龙形。
笼摇渐渐歇止,耿照松开左臂,挥散从槛隙钻进来的硫磺白气,见对面苏合熏亦松手撑起,急道:“苏——”却见苏合熏摇了摇头,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噤声,做了个伏地趴卧的动作,又冲他直摇头。耿照心念一动:“她是要我继续假装昏迷?”忽听一串脚步声杂沓,见远处洞口钻出几个人影,赶紧趴伏不动,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那些人来到悬崖边,喀啦啦地一阵铿响,笼子又动起来,却非如方才为谷底狂风所卷、天摇地动的乱晃,而是缓缓往悬崖拉近,耿照暗忖:“是了,若要递送食水,又或替我的伤口换药,胁下未生肉翅,总不能飞过来罢?”轰的一震,摇晃顿止,看来绞盘之类的机关已收到了底,由余光望去,满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悬于崖外。
有人隔着笼槛,拽出他的右臂,解开药布,重新上药裹好。耿照轻轻呻吟,装出半昏半醒的样子,笼外一人笑道:“合熏,妳好可怜,这”望天葬“一次得囚两人才能持稳,委屈妳陪典卫大人啦。”却是林采茵。
苏合熏背对入口,没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让人拿递食水容器的长杠戳她腰背,又恐苏合熏尚有气力,万一使诈夺去杠子,生出变量,主人定要责怪,索性叫人将笼子滴溜溜转了个头,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苏合熏在另一头遥遥相对,瞇眼笑道:“合熏,人家和妳说话,妳却以背相对,太没礼貌啦,多亏我专程拿了水给妳呢。”拿出一节竹筒,堪堪从槛缝间塞进去。从人正欲以长杠推至笼底中央,却被她伸手拦住,轻笑道:“苏姑娘喜欢自己来,妳们忒多事,苏姑娘不欢喜的。”端起权充伙食的那盆残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与旁人,怡然道:“妳瞧,她连伙食都吃个清光,半点没留给耿大人呢。”哪知苏合熏仍是一声不吭,怒火更甚,又把耿照的汤药也倒了。苏合熏冷冷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片刻才道:“妳忘了带剑来。”林采茵一怔。“带剑来干什么?”“灭口。”苏合熏不愠不火,慢条斯理道:“以妳的武功,空手杀不死四人。若耿照伤重不治,妳那主人问起缘由,这些都是人证。”与她同来的四名仆妇面色丕变,齐齐后退,跪地道:“姑娘饶命!”林采茵柳眉倒竖,一怒挥手:“给我起来!瞎起哄什么?”四人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下回妳来,记得仍带这四位,将来灭口也省事些。若换一班,要杀的就不止四个了。”四名仆妇“扑通”一声再度跪下,林采茵气得俏脸发青,横竖说什么都不对,一拂衣袖,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跪地的四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若有所思,片刻听得林采茵远远斥骂,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转动机关,将鸟笼寸寸吊出悬崖,离开时不住交头接耳,似有什么计较。
耿照哑声欲笑,无奈喉头干得出火,彷佛稍动便要片片剥落,不敢逞强,仍是扬了扬嘴角,心想:“经妳一提醒,怕这事今夜便传开啦。难怪姥姥派妳去黑蜘蛛处卧底,决计不敢派她。”赶紧伸手握住摇摇欲倾的竹筒。
适才笼子移出断崖,竹筒几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气力,才忍着没伸手去扶,免被那些仆妇看出端倪。闲杂人等既去,取水欲饮,一瞥筒中贮不过半,差不多就是一碗再多一点,心中暗叹一口气,遥对苏合熏道:“苏……苏姑娘……水……妳喝……”苏合熏道:“你拿好。先试试下盘能不能动。”耿照苏醒时便已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觉的,一试图挪动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厅时下身为何毫无知觉,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此际却不忙廓清,点头道:“有……但无、无力……”苏合熏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听好,我们同时向笼子中央移动,我身子灵活,我来配合你,你要动之前举起左手食指,要休息之时直接停住就好;若笼子晃得紧,你就别动,我来保持平衡。”耿照握紧竹筒,以手肘撑起上半身,铸铁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膂力极强,铸炼房的艰苦磨练更是将肩膊的强度提升到常人难及的境地,爬行毫无问题。
然而龙骨受创,却使这个匍进的过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生从身子里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颤抖冷汗喷溅,不得不从唇齿间迸出野兽遭剐似的呜呜低咆;不过丈余的距离,他足足爬了一刻,视界里模糊一片,不知是因为金星乱舞之故,抑或被汗泪所掩,只凭着一股嚣悍之气紧握竹筒不放,咬牙呜咽着向前蠕动,竟未有片刻停下。
苏合熏巧妙地维持平衡,笼子几乎没什么大范围的晃摇,至多是山道颠簸的程度。眼见耿照离中央还有两尺,她撑地屈膝,猫儿般支起身子,两步点窜过去,抄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两人倒在笼子正中央,“砰!”笼底上下弹震,却未左右晃摇。
“水……水……”耿照艰难开口,咸苦的汗水渗进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苏合熏将他翻成侧身蜷卧的模样,单臂环在怀里,另一手却夺过竹筒,不让耿照凑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说抢回,连开口的气力也无,眼睁睁见她自饮了一口,却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红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颈低头,印在他皲裂脱皮的唇上。
耿照只觉她白皙的胸口肌肤越来越近,精致如玉杈的锁骨、咽底那小小的浑圆凹陷,乃至从襟扣之间露出的一小抹峰线,忽地占满了整个视界,接着眼前一暗,湿湿凉凉、腻滑中带着一丝肌润的奇异触感占据了脑海,彷佛嘴唇上无数细小的裂创,在瞬息间涂上满满的“蛇蓝封冻霜”,极度的不适突然转成难以言喻的熨贴舒爽。
苏合熏并不是单纯将樱唇复在他的嘴上。
她那湿凉的细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干裂的嘴唇;在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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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迅速消淡之后,那丁香小舌便撬开他的牙关,将抚润的对象扩展到口腔里。漫入口中的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体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无法克制地贪婪吸吮起来。
两人深吻般四唇相贴,舌头交缠,苏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饶是如此,第一口清水通过喉管时,耿照仍痛得一僵,呜呜低咆,苏合熏藕臂收紧,抱住了他的挣扎,继续用唇舌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与红儿四唇紧贴、交缠吸吮的香艳景况,欲火忽生,即使背脊的剧痛也不能稍稍浇熄,男儿伟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几欲撑破裤裆,宛若盘身昂颈、将欲食人的狰狞巨蟒,无论尺寸或坚硬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耿照的想象。按说他该尴尬得无地自容,少年却因这样,才扎扎实实觉得自己“还活着”,突然间对生命产生了无比依恋,若非行动不便,几乎要一跃而起,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放声狂吼,吐尽胸中郁气。
“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担心了。”苏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给他,自己却只喝了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怀里。耿照精神恢复大半,点了点头:“多谢……多谢妳了,苏姑娘。”过往他可能会为了腿间的丑态,向她道歉再三,此际忽觉全无必要:苏合熏做出抉择,自愿来救助他,自己只须道谢并放在心里,日后报答恩情便是,人世间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费在婆婆妈妈之处?放心闭目,偎在她绵软已极的温热胸口休息,他需要体力。
唯有足够的体力,才能脱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还给仇敌,拯救自己以及心爱的女人。苏合熏跪坐着,让他侧蜷在她浑圆修长的大腿上,以避开龙骨伤处。耿照在睡梦之间,忍不住想:像苏姑娘这样纤细修长的人儿,双腿如此矫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温软如绵,“柔弱无骨”尚不足形容,踢蹬飞窜时,提供那惊人速度与力道的强劲肌束,怎能香软如斯?还有她细薄的奶脯也是……最后还是苏合熏摇醒了他。
“对不住,我们没时间了。”耿照有些心虚,以为春梦露了馅,低头见双腿间平复如常,意识到她为的不是这桩。
苏合熏指尖撑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动作毫无余赘,浑圆的股瓣轻软如棉,薄如竖掌的侧腰曲线滑顺如水,整个人浑没重量似的,笼子竟晃也不晃,连谷中之风吹过,都比她更能掀起波澜。
苏合熏飞快解下腰带,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为是苏姑娘忽起绮念,想就地云雨一番,见她将两带系作一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钿盒子,像是装脂粉一类的,缚在腰带一头,拽绳转了几圈,精准无误地抛过顶上的横梁,将腰带结成了环。
“妳不解释的话……”耿照不禁苦笑:“这看来像是自缢的准备。”苏合熏把竹筒塞到他手里。“我检查过,你龙骨是挫伤,并未断折。喏,就是这里。”冷不防一按他脊后,耿照痛得大叫,差点翻了竹筒。
“拿好。”苏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紧。
“她们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们捱不到明儿午后。且不说烈日之毒,光这硫磺风便能生生刮去一层皮,听清了?”耿照痛得开不了口,颤着点头。“我待会把你吊起来,然后将错位的骨节推回。这会非常痛,但不这样你以后就别想走路了。我没法一个人弄,只能等你醒过来,已拖了三天。”耿照罕听她一气说忒多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伤他龙骨,决计不能一击不断;金环谷众豪士的武功虽然参差不齐,凌虐他时也没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因为他做对了一件事,而又弄错了另一件。
他读遍虎帅的金甲遗刻后,隐隐掌握体内吸功深渊的雏形轮廓,虽未能彻底驱除,却利用在潭边隙地等待时,尝试推动、干涉深渊运作,成功将丹田里的那个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点”,散至全身经脉各处。
照他的推想,一旦进一步掌握残拳之理,再来对付弱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小吸功“点”,该比应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毁经、断骨、废气海的三着重击,严格说来,打的并不是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处、具体而微的吸功点,否则若像先前那样,残拳余劲全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击便能察觉劲力被噬,或加重劲道,或以刀剑致残,损伤绝对不只现在这样。
这些散布在经脉内的吸功点,同样吞噬了绝大多数的殴击踢打,故耿照所受,几乎都是皮外伤,除了右手手筋与龙骨之外,都是愈可后甚至未必会留疤的程度,以他筋骨之强健,可说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错的另一件事,较此则更加幸运。
与其说残拳余劲“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劲力,其实更像是“遮断”。
残拳运使的原理,与已知的东洲武学绝不相同,忽自体内涌出时,原本的真气皆无抗力;他受虎帅遗刻启发,将吸功深渊一分为多、大化为小之后,丹田内便冒出一缕微弱的碧火真气,鼎天剑脉的运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无有着落,更进一步推想,若能透彻残拳之理,以鼎天剑脉、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无可能。
要是能将龙骨复位,两大损伤立时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现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滚尿流的情景,耿照差点笑起来,咬牙抬眸:“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动手!”苏合熏点点头,将腰带绕过他胸前两胁,如育儿巾般将他缚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虾一般,两腿伸直,勉强以脚踵触地,光是这样便已痛得他冷汗直流,气喘吁吁。苏合熏让他握紧竹筒,“你记着,这筒水翻了,我们一样完蛋,专心拿好。”耿照无法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蓦听“喀喇”一响,一股难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后传来,瞬间被无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体一般。耿照瞪大双眼,极度扩张的瞳中却无焦凝,身子剧烈抽搐着,双腿一阵乱踢乱蹬,整个人挂在腰带上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仍被腰带悬吊着。
“我独个没法放你下来,”苏合熏替他抹去额头鼻尖的冷汗,若无其事道:“一会儿解开腰带,便知有没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泪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才喘息道:“一……一睁眼便看到这么美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见着了神仙。”苏合熏面无表情,本想不理,却又忍不住道:“见到你的染姑娘,岂不是更好?”“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来。“不是这会儿该见的,一点也不好。我要活着见到她,她也得好好的。”这话题苏合熏无意继续,只道:“我慢慢放你下来,你试试双腿能不能使劲,不要太勉强。”“放罢。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几分。”苏合熏松开系结,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颤着支起膝盖,手抓腰带直起身,如幼儿学步,抬腿迈出,脱力的脚踵“匡、匡”撞击笼底,一会儿又继续……不知试了多少回,直到她松开带子,耿照单膝跪地,挥汗叫道:“行……行了!苏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个站立不稳,两人齐齐坐倒,撞得铁笼一晃,耿照才发现她俏脸上居然挂着泪,笑容却极酣畅,剎那间宛若春花绽放,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苏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苏合熏不住轻喘,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也不知是因为整脊功成太过兴奋,抑或其它,香喷喷的温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颈颔,有些搔痒,却又令人感到心安。忽听一把甜腻的嗓音惊呼:“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囚一笼,正好遂了心愿是不是?衣不蔽体的……哎呀,我得赶快请染女侠来瞧,省得她为你这个负心汉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哩!”却不是林采茵是谁?
第百五七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她去而复返,自是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在仆妇面前堂皇为之,以苏合熏对她的了解,可说是毫不意外;为免悬带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条结实的薄薄纤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说道:“妳做得什么事,自想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无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来就被踩了痛脚,俏脸扭曲,寒声道:“苏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这般卖弄口舌,待我禀报主人,将妳苏教使赏给了,那帮金环谷的鲁汉子,只怕孟庭殊那样,都算是好的了,到时妳便哭求告饶,也休想我饶妳!”“那妳要看仔细啊。”苏合熏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后的下场。”“妳——”林采茵猫眸皆圆,咬牙切齿,原本娇媚的容色忽变得有些骇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们这些贱婢相提并论!我与主人两情相悦、恩爱逾恒,从濮啮分舵那时起便扶持至今,哪里是妳能懂得!”“那也该腻了罢?忒多年。”苏合熏将鬓丝勾过耳后,淡然道:“妳该庆幸,他没有将教门女子赐给属下的坏习惯,否则无论我或孟庭殊,都比不上曾经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让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不可遏,本欲驳斥,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隐隐觉得苏合熏的话非只是毫无道理的挑拨,她纵容麻福当众玷污孟庭殊,说不定已铸下大错,至少是埋下了隐忧。
主人虽将麻福处以极刑,断了那帮江湖草莽恣意J滛取乐的妄念,毕竟不能扭转人之大欲,这几日论功行赏,不少锦、青二带的豪士,都分到了从外四部中遴选而出的娇娃,聊充宣慰,冷炉谷入夜后可说是香艳旖旎、滛声不断,底下人眼红不已,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时便教他们去打镇东将军,怕也是一拥而上,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荡妇滛娃,视行滛取乐为常事,可骨子里是看不起男人的,只把他们当采补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杀猪剐肉一般;被当作犒赏的礼物送上床笫供男人取乐,还不能运使天罗采心诀,要说无人不满,恐怕是太过一厢情愿,这点从负责调派人手的郁小娥脸上就能得知。
当夜大堂上狠狠教训过孟庭殊之后,内四部教使中已没有敢正面顶撞林采茵之人。既竖起榴威,没必要再牺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礼物”从外四部遴选,在她来看是再自然不过。
林采茵对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拣选,都是能摆布男人服贴的尤物,但无论挑谁,郁小娥总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帮脿子通通是镶金嵌玉,无比娇贵,非搬出主人才能压她一头,但那张乖巧温顺的假面具,已快镇不住溢满胸臆的愤怒,不难想象来自底下人的反弹压力。
刁难她所带来的莫大乐趣,让林采茵丝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难做,然而,苏合熏的话犹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没原谅她,入谷以来,不曾召她温存过一次,是恼她擅自教训孟庭殊所致,还是满谷花朵一样的青春胴体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再也不像从前偷欢时那样,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无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贱脿子。主人口中说“以礼相待”,这几日待北山石窟的辰光却多过了余日的总和,昨儿甚至大半夜才离开……还不许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间攫取了女郎,像点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药。
林采茵俏脸铁青,嘴角绷出扭曲歪斜的诡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合熏。
我该怎么答谢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动角柱上的一枚小轮,蓦听”喀喇喇“的一阵齿牙绞转,整座鸟笼晃动起来,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苏合熏与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绕上横梁的腰带已解,无物可攀,顿时交迭着滑向一侧,笼子晃得更加剧烈。
林采茵眉目张扬,笑得咯咯有声,又使劲将小轮转了小半圈,尚未稳住的铁笼继续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顶端寸寸吐出的臂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异响,不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将撑持不住。
“妳再嚣张啊,苏合熏!”林采茵訾目狞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吗?怎地不说了?妳说呀,说呀!”掌中加劲,轮轴似是卡住了什么,居然丝纹不动。
她正在火头上,一遇阻碍更加闹心,不由分说双手合力,“嘎——”使劲扭转,终于将小轮拧过,一阵嘎嘎乱响,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两度所延,原本距崖边丈余的鸟笼,此际已逾两丈,整个伸进了谷下硫磺风的旋流范围之中,笼中两人蓦觉天旋地转,休说开口应答,连声音都发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旷神怡,略微解气,只觉掌中小轮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锁的牢固,彷佛还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润,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们这对狗男女!”抿着一抹恶意的微笑,将掌轮转尽,赫见笼底翻开,耿照与苏合熏连伸手攀抓都来不及,齐齐坠入谷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偌大的鸟笼底板,居然是个活门,左右向下对掀开来,笼里两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裕,转瞬间失去踪影,连声惨叫也未听见。
她两腿瘫软,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发了个魇梦,半晌才“呜”的一声掩口发颤,吓得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进山洞时,还未想好该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过硫磺气,“扑通”一声没入水底,浑身机灵灵地一颤。
“好……好冷!”是他第一个念头,骨碌碌地吃了几口冰水,神智顿时清醒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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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奋力划动双臂,欲往头顶那抹光亮洇去,惊觉身子不住下沉,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腿。
(该死!)充满浮力的深水之下,理当比陆地更适于双腿复健,然而,耿照的龙骨才初初复位,没在入水的瞬间,被强大的穿透力反馈再次压挤错开,算是万中无一的好运气了,要想在水里划动自如,未免太为难了些。
身上的衣衫裤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钧之重,他双臂连转片刻,便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日来只靠苏合熏铺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耿照离“油尽灯枯”不过一步之遥。
濒临死亡的压力却未将他吞噬。耿照闭着丹田里的一缕微弱真气,缓缓沉至水底,弯腰脱去靴子,解开外衫系带,身子果然轻了许多,那种似被水鬼精怪拖着沉落的异样之重顿时减轻许多。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按《火碧丹绝》的心法调动真气,察觉内息有增强之势,心知自己还能支持片刻,边将内力往两腿经脉运去,不住冲撞郁结处,一边静下心来打量四周,找寻苏合熏的下落。
这水池甚大,举目不见边际,说是“水潭”兴许更加合适,水中既无鱼虾,也没有任何的水草,连一丝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浊或浮沫也无,清澄得绝不寻常;前头极深处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细碎气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见过,应是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双足踏实,才发现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铺青砖,只表面一层薄薄细砾,应是顶上的岩壁经年风化,落于此间;此际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这水底居然没有礁石之属的崎岖起伏,视界里无处不平,延伸至水幽尽处。
胸中气息将尽,闷压之感迅速堆栈累积,但耿照并不慌乱,持续以内力推动脉行,将这个断息的过程,视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龙骨错位、废功闭脉,乃至挑断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宁温和沉静得多,足够他思考坚持。
肺像被紧紧掐挤似的,想要从绞拧已极的血肉中再榨出一丝空气,然而却不可得……蓦地,如熔岩浇凝般的身躯深处,彷佛被针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头有什么即将挤出,正剧烈地改变着形状,欲更进一步撑出针孔,“泼喇”一声,耿照从水面上冒出头,苏合熏单臂挟着他,两条修长的美腿裹着湿濡的裙布,却彷佛全然不受影响似的,美人鱼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紧闭双目的耿照往平滑得有些诡异的岸缘一压,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许你死……别这么没用,快呼吸!快……给我张开嘴!”粉拳连槌几下,见少年动也不动,落拳处如中败革,心慌起来,胡乱掐开颔关,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就,忽听底下传来浓重的鼻音:“乌……乌姑娘……疼……”一惊松手,见耿照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绷紧的娇躯不由一松,差点滑入水中,冷冷道:“你几时醒的?”“没醒多久,”耿照苦笑:“差点又被妳两拳打晕过去。”“你倒老实。”苏合熏冷哼。“匆匆开口,是不想占我便宜么?”耿照一愣,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这些。”苏合熏俏脸似更沉了些,双臂撑着潭缘,低道:“既醒了,自个儿上来。”她袖管本是不怎么透光的黑纱,被水浸湿了,熨贴着显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藕臂,齐肩而祼,|乳|色的雪肌透纱而出,益显肤质白腻。纱衣底下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连颈下大片美背都是祼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见她利落一撑,曲线如鱼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苏合熏整个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了踪影!
耿照听她短短一喊,福至心灵,猛地撑出水面,猿臂一捞,才想起右腕既废,哪里还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条手臂被苏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忙肩胸使劲,忍痛将她提上。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凿出个贮水凹槽,如半只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刚翻过去的“潭岸”,便是这只石碗的碗缘。苏合熏面色惨白,秀发被“石碗”外不住旋搅的硫磺风吹乱,耿照腕间的伤口被她扯裂,鲜血沿着她握紧的双手滴在那张美丽而倔强的俏脸上,分外凄艳。耿照唯恐她失足坠入深谷,这回不知谷底还有没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硫磺风之燥热难当,那也该是潭沸锅般的滚水,丝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来。
苏合熏一言不发,撕下衣襬拧干,将他迸裂的创口紧紧扎起,连耿照皱眉呼痛也不放松。“……疼,苏姑娘。”“啰唆!”“我又没怪妳。”耿照不禁失笑,细细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望得她微微别过视线,那神情与其说厌烦,更像是自厌。“苏姑娘,我在冷炉谷里学会许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结的白皙手背上,苏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顽固地持续动作,并未缩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来,示以伤处。
“其中一样,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毋须替自己再多添几桩。
既是不测,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准了才跳的,那的确过份了些。“苏合熏闻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耿照露出惊喜之色,才又绷起一张云淡风清的雪面。耿照摇头叹息:”妳实在应该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时候已经美得紧了,但笑的时候却更加鲜活,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图画。“苏合熏轻哼一声,转过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事似的。
“我脸上有花么?”“怕是脑子里有。”苏合熏没好气道,瞥他一眼,又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怪。我先前还想:万一你醒过来之后,意志消沉,这身伤只怕便更难了,该怎生是好?我……我不太会安慰人,这点委实难办得紧。
“哪知道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要是突然间手舞足蹈起来,或无端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击,终于疯了。现在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如果我疯了,妳有什么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没打算。”苏合熏十分诚实。“疯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疯了么?“”我猜……是没有罢?“耿照举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脑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时候,悟出了几个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坏到不该再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什么的,于他不过是浪费,只不过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险境地,任其鱼肉罢了。
将军除恶手段雷厉,我现在总算明白是为了什么。“这点苏合熏倒是从不怀疑。从小姥姥便教导她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给活下来的人说的。赔上自己,便什么也说不上了。
“第二点,则是斩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喏,妳看看我,虽没死成,也是个废人了,跟死了没两样,是不是?不只妳这么想,鬼先生、此际冷炉谷中每一个人,怕都是这样。”苏合熏凝着他血丝密布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疯狂,但哪怕是灰心颓唐自暴自弃,在少年沉静的眸中俱都无迹可寻,他充血的双眼源自伤势、痛楚,以及体力流失,与神智崩坏之类毫无瓜葛。
“附和”你是废人“这点,难道不会打击到你么?”她忍不住问。
“若我确实是废人,光提出这问题就够打击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对不起。”“喂喂,妳别放弃得这么爽利啊!”耿照笑了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脚地出现在鬼先生面前,一拳将他揍翻过去,他该是什么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来。这同厉鬼索命有什么两样?一想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过去,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糟糕,他真疯了。苏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费尽心力挽救他,却从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刻;刚刚还差点相信奇迹竟然发生,他不但从重创中醒来,还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现实的悲惨残酷击倒:“妳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叹了口气,用左掌握住她的右手,想起两人素昧平生,她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路相随,未曾离弃,既觉缘分之奇实难逆料,又感于她的仗义与坚强,正色道:“我没疯,苏姑娘。我只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错,我只要先比他领悟到一适点,第二回合的较量,他便输我一步。妳瞧,他认定我双腿俱残,此生再难行走站立,结果我差点能泅泳了;妳不也说过,”望天葬“绝难逃出么?
我们现下又在何处?“苏合熏默然无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发疯。“耿照微笑道:”发疯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想到这点,我无法说放弃就放弃。“苏合熏淡然道:”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你的染姑娘。“耿照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啪答啪答地自浅水里起身,举目四顾,蹙眉道:”现下我谁也为不了。这地方实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处,却又说不上来。“这石碗般的平台绝非天然形成,斧凿痕迹历历在目,莫说水中内壁平滑,就连”石碗“边缘也是齐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汤匙挖空的瓜果,被凿成了个半圆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却在离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宽扁的长方形,目测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宽度则倍数于此,无疑出自人手,决计不是天工。
关于龙皇时代所遗的古纪遗址,耿照算颇有见识了,但光凭这从峭壁凸岩上凿出的水池,实谈不上什么风格判断,比之悬挂鸟笼的角柱,简直毫无辨识度可言,只能说时人要干这么件事,无论技术或动机都相对匮乏,推给千年以前莫可名状的古纪时代,毋宁省事得多。可惜这池子不比阿兰山里的圣藻池,若有那疗效神奇的肉质异藻……“苏姑娘,我知道此间何处怪异了!”耿照忽一击掌,迎着女郎询问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里连水草都长不了,遑论鱼虾。我听人说,蕴有地热处,地下的水脉都是这种不能饮用的酸泉,冷热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须生柴烧火,扭开水喉即有温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热加温的水脉。”苏合熏会过意来,明白他想说什么,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进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宽扁水口,沉吟道:“照出水量推断,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人出入的引道之类,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尽头亦有连通的秘道。难道妳不想瞧瞧,是什么人开凿了这些,又有什么目的?”“望天葬”的鸟笼底板藏有玄机,活门开启后,笼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里,说两者间毫无关连,未免牵强。鸟笼、池子乃至出水口,极可能是创立天罗香的前贤所遗,连姥姥也未必知晓,苏合熏天宫教使出身,不可能无动于衷,横竖也没别的去处,遂点了点头。
两人游过大半池面,来到峭壁下的那一侧。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缘几无驻足处,耿、苏二人于峭壁下方一处宽约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稍事歇息。
此间寸草不生,遑论树木,想找些枯枝干叶来生火亦不可得。白日里虽燠热难当,一旦太阳下山,入夜的寒凉可不是披着湿衣能捱过的,耿照见日影渐西,当机立断,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拧干,披在石上晒太阳,以免夜凉沁体,不免大病一场。
苏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关窍,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条白皙的绝美胴体。她虽是美人削肩,肩膀却较寻常女子更宽,藕臂纤细、身板极薄,更衬得那对玲珑玉|乳|形状浑圆,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晕不仅是艳丽的绯樱色,|乳|蒂更细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极处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渗出甜汁,在醒饱的雪面上濡出两点红渍,显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饱满,坠圆的下缘沉甸甸的,既绵软又丰盈,视觉上的份量大过实际;分明是纤薄至极的体态,第一眼却被那对弹颤晃动的浑圆酥胸所攫,令人难以移目。苏合熏身段出挑,有双匀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仅竖掌宽窄,自胁下起曲线凹陷如对弓,修长滑润,腰上全是肌束,更无半分余赘,已是不可思议的苗条,偏生就两瓣绵股,细长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带一丝腴润,虽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鸭梨似的肉感丰臀却极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体之缘的夏星陈与盈幼玉,无论燕瘦环肥,也都有着类似的梨形臀股,下身无一不腴,兴许是冷炉谷的水源特别养人,不管哪家的女儿来此,均能养成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诱人腴臀。
若在过往,他一见苏合熏松开衣扣,必定扭头闭目,以杜嫌疑,但不知为何,此际却不想做此违心之举,大方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胴体,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苏合熏柳眉微皱,见他落落大方,反无猥琐滛邪之感,倒也不觉怎么讨厌,暗忖:“你爱瞧我,难道我不能看回来么?”反手解着肚兜系绳,也转过澄亮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虽仍是清冷模样,不服输的眼神倒有几分火辣辣的衅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继续解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裤衩,大腿外侧更是乌青肿胀,膝盖脚踝等关节无不鼓起,肌肤下渗着血点的,更是不计其数。最后是苏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结束了这短暂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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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咱们想办法爬上去。
此地没吃没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无力逃出。“苏合熏想了一想,摇头道:”你龙骨才复原,肢体要尽量伸展开来,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头搁这儿。“最后耿照还是乖乖照办了,横竖争不赢她。苏合熏决定的事,便是铁板一块,谁来都没得说。她的大腿酥绵已极,在笼中隔着裙布枕卧,只觉肌腻脂滑,宛如敷粉;此际肌肤相贴,方知好处难以言说。苏合熏腿肌上几无毛孔,肤触寒凉,似乎不怎么流汗,更无一丝异味,令人觉得无比洁净,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处,两人身无片缕,难免尴尬。苏合熏却将他半身翻过,成了面朝她身子的侧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里么?乖乖睡好。”耿照依言侧卧,心想要是再占苏姑娘的便宜,简直不是人了,索性闭起眼睛。
视线阻断,其余感官更加通透,一缕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来苏合熏体质寒凉,气味极淡,便是凑近肌肤用力闻嗅,怕也闻不出什么体味,然而股间血脉畅旺,乃汗积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润、将月来潮诸事,本是人体气味之所聚,被体温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无所遁形。
那的气味中带一丝潮渊,温温融融,却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强按心猿意马,闭目装睡,只听苏合熏道:“……你脸这么热,是哪里又痛起来?”寒凉的小手轻按他额头、颈侧,难以言喻的细滑肤触,让耿照费了偌大工夫才没呻吟出声,忙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闭着眼睛。
“你才刚躺下。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用么?”耿照闻言失笑,鼻端气息喷出,头下的绵枕轻动起来,睁眼仰视,赫见一双白生生的浑圆|乳|廓间,苏合熏雪靥微红,缩着脖颈纤腰绷颤,露出前所未见的小儿女情状,似极力忍耐,才没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视线与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会,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你别那样,好痒。”“对不……”他话还没说完,苏合熏又扭动娇躯,双颊酡红:“也别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一般的堂堂领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门,腹里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苏合熏“噗哧”一声,拎开他的怪手,又气又好笑。“这就不必了。一会儿我受不住,会记得踢你下水。”耿照闭目微笑,不久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即使在天宫大厅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许久不曾如此安枕了,以致睁眼时才发现月至中天,白日里四周缭绕不去的硫磺雾不知何时俱已消散,月华洒落在平静无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单臂搂着女郎细而结实的柳腰,脸面紧贴她平坦滑腻的小腹,苏合熏已非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势,而是伸直了长腿,与耿照并卧一侧,左手环抱酥胸,微张的小嘴却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娇憨的睡态,全然无法与“苏合熏”三字联想在一块,既是性感诱人,偏又可爱至极。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动了手脚,为苏合熏披上风干的衣物,走到一旁盘膝坐下,缓缓运起碧火神功心诀,神识沉入虚空之境,内视全身经脉。
苏姑娘将他从水中捞起的时间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气息耗尽,死生仅只一线时,他忽觉浑身郁结依稀将破,那遮断碧火真气、阻碍剑脉运行的迷障似被熔炼如浆,就要打开缺口,无奈破水而出的;篓,介于淸酹昏迷之间、与虚空之境似极的玄奥迷离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现实,体内可资运用的真气仍是少得可怜,化骊珠的无匹之力则被阻绝在迷障的另一头,隐约可觉,却难以碰触,遑论推动。
他在虚空里不屈不挠地搬运着内息,如初学一般,感受着经脉内的细微变化,时间渐渐不再流动,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义……再睁眼时,东方已露鱼白,身畔苏合熏早已着衣完毕,盘膝松脊,正是用功完毕、稍事休息的模样,淡然道:“我醒来时你已开始练功,我都收功快半个时辰了,你才结束。这门内功定然厉害得紧,竟须练上如许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临阵磨枪。可惜磨得要死要活,也不过恢复一两成功力,希望足够我们爬上出水口去。”苏合熏细细端详他的面孔,虽仍十分憔悴,身躯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却较前度温润宁和许多,甚至还胜过了在北山石窟之时,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的神光,恍然道:“难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以前真的很厉害啊。”“希望我现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头观察峭壁走向,扭颈转臂、活动腰腿一阵,又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忌苏合熏微诧的目光,右脚往壁上一蹬,身子跃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块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无法使用,只能靠双脚采稳岩凹壁隙,偶尔以膝胯相辅,稳固身子后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过人膂力,这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峭壁之上,处处都是硫磺结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两丈余,已接近出水口的右侧水平面,突然间左手攀点一松,连人带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岸边。苏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原来你早知会落水,怕弄湿衣服,才脱个清光么?”耿照扔掉那块拳头大的硫磺结晶,爬上岸来,苦笑道:“我只有一只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罢?”苏合熏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免得被他瞧见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换我去。”耿照穿好衣服,单掌击腿,大声为她打气加油。苏合熏又气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摇旗吶喊发挥了作用,抑或她颇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苏合熏居然顺利爬进了三丈高的出水口,耿照仰头观望,圈口叫道:“怎么样?有没有通道?”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半晌,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挥舞道:“喂~接好了~”耿照听得一愣:“接什么?”见黑黝黝的一团物事掷了出来,觑准来势单手一捞,抄得一只黑布大包,仔细一瞧,居然是苏合熏的外衫与裙裳,内里却不知裹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否则光凭几件轻飘飘的衣物,万不能准确无误地往他怀里扔。
眼前蓦地一花,“扑通”一声,一条白影窜入水中,冒出一头如瀑浓发,苏合熏身上仅着那条黑缎缀红边红系绳的小兜,翘着肉呼呼的浑圆雪股,如水中精灵般泅上岸来。
不管看过多少、次,她近乎全祼的胴体依旧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热,还好身上早已穿着齐整,不然又要出丑露乖,本想开她两句玩笑,见苏合熏面色微沉,心中一动,正色道:“里头怎么了?”“死路。”她接过那包衣物,层层揭开。“一道闸门似的石墙挡着,底部开个安有铁栅的水门,三四尺宽,一尺高。我试过了,人进不去。”耿照心中不无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细,定然试过了各种办法找寻出路,仍忍不住问:“没有机括开关,活门之类?铁栅呢?有没试过松动否?古纪旧物,又经年泡在水里,玄铁也该锈得差不多啦。”苏合熏严肃地摇头。
“没有锈。”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结晶:“整个引道里都那样,我刮掉外头厚厚一层,才知水栅是金铁一类的物事制成。还有这个。”裙布全展,其中包着一枚脂黄铯的硫磺块,却比耿照失手剥下的大上许多,形状锐利,有一对扬起的薄片尖角,还有口噪,耿照突然会过意来。
“这是啥鸟?”“我猜是鸽子。”面对硫磺裹成的禽鸟腊尸,苏合熏可是波澜不惊,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干净,重新穿上。难怪她不褪贴身小衣,耿照心想。就算是这样,这姑娘也未免太大胆了罢?“冷炉谷时有信鸽无故失踪,看来是误经此间,成了硫磺石。引道中还有体型更大的鸟禽腊尸,该是鹰隼之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苏合熏面色凝重。“这潭子的水面,比昨儿来时明显高了许多?”适才耿照游上岸时,便已察觉有异,经她一提醒,再与引道中的硫磺腊尸连结起来,不禁愀然色变。“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昨儿我清醒时那阵强烈的焚风,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是”望天葬“的殊异处之一。”苏合熏点头。“风息不久,她们便来送饭换药,日日皆然。”耿照听得心中一沉,浓眉紧锁,沉声道:“按我所想,这水潭每日午后被出水口的冷泉注满,溢肚的酸泉水浇上谷底热源,或许便是焚风的来源。”苏合熏有些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风应该持续不断才对。除非有人关上引道里的水栅,否则酸冷泉持续溢出,焚风岂有尽时?”耿照举起那块鸟形腊尸,往积满厚厚硫磺结晶的峭壁一比。“焚风若能将潭里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我在笼中时,尚觉那阵大风炽热难当,在十数丈……或许更低矮、更靠近热源的这里,妳说那风该有多热?”其剧烈的程度亦然。苏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瞬息间,那阵灰黄铯的怪风如龙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缘、水面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扑上峭壁,被巨大的风旋磨碎、复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颗粒深深填入岩缝;风的边缘,就像|乳|黄铯的臼液不住旋升,终于漫过了出水口;被暴风卷入的禽鸟,亦挣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弹撞着,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硫磺水风,形成腊尸,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耿照没看过那个遍地腊尸、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间,引道里浓重的硫磺气味带着挥之不去的死气,对被卷入的鹰隼信鸽而言,那里不是墓地,而是处刑场…们撞得骨碎如绵,却被沾裹的硫浆留下了最后的形影,永远而不朽地停驻在惨亡的瞬息间。
“那里也不能待,”她低声喃喃道:“否则……我们的下场就像这样。”此际天才大亮,距水潭涨满还有三四个时辰。事实上,当酸泉水漫过池缘,这里将成为死亡处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坠落地热深谷,纵使身负惊人艺业,亦难与天地造化之力相撷抗。
“唯今之计,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声道。
“出水口那里不行!”苏合熏急了,眉心紧蹙,这回重复的话语却被耿照打断。“不是出水口。我们爬上断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鸟笼处。焚风到了那个高度,威力大逊于此间,再不能致人于死。”苏合熏几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大叫:你连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这片断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高,备便绳索钉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谁小瞧了谁?
她一瞥耿照软软垂于身侧的右腕,终究没忍心出口,少年却读出了她的心思,正色道:“与其坐以待毙,好歹也应一试。天让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了哪一个,足见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俩任一人沦落到这水潭子边,最好的下场不过就是那头信鸽罢了。”苏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颜一笑,摇头道:“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你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构想与她细说分明。
耿照右腕残废,苏合熏气力有限,分开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异常直观:连手攀爬,不就结了?
他将苏合熏负于背后,两人身躯以腰带缠缚起来,苏合熏的双腿盘他熊腰,双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这是一场无法预先练习的竞赛,对手则是步步进逼的时间,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轨迹,觑准峭壁走势,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稳稳攀举,一口气将两人拉了上去。
苏合熏臂力虽不及他,双手合使,初时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修长的玉腿更是劲力惊人,缠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张驰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十足,爬到出水口的高度时,所用时间只比苏合熏自己稍长些。
但这不是个比快就能稳操胜券的活儿。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顶,体力分配远比一味抢快重要得多。耿照耳畔听着她轻细的呼吸,背门隔着她柔软丰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节奏,渐渐与她调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动手脚,不紧不慢地向上移动着。
修习内功者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处,在于他们运动身体并非只是纯然的消耗。
透过呼吸吐纳、脉息循环等,内家高手可将运动时逐一积累于关节四肢中、造成酸痛肿热的郁气袪除,甚且转化为可用之“气”,一夜长奔而不息,开碑裂石而不伤。
只消内力运行顺畅,呼吸调匀,以苏合熏的造诣,爬上大半个时辰也不致手足酸软,脱力坠落。然而对耿、苏二人来说,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还须负担另外一人的体重,耿照的身量纵未倍于苏合熏,于她却是较自己更沉重的负担,无论体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过了她原先的预想。
半个时辰后,苏合熏渐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明显浓重起来,双腿拉提的力量也衰弱许多,轮到她攀岩时,上升的幅度急遽缩减,两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发时。
为防真气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苏不敢开口茭谈,耿照无从了解她的情况,只能独力担负起赶上进度的责任,将苏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
致命的错误便从此埋下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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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抬头仍不见崖顶轮廓,咬牙将两人提上尺许,轮到苏合熏时,她双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却未随之而动,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后仰,几乎将耿照掀翻过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贴着崖壁“哗”的往下溜,顾不得撞疼苏合熏的膝腿,紧紧往壁面伏低,苏合熏擦刮得痛醒过来,双手一攀,两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对……对不住……”她虚弱的声音吓到了耿照,余光一扫,才发现她唇面煞白,鼻尖发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不知何以至此;转念一想,不禁大为懊悔:“是我惹的祸!”两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响。苏合熏因负荷过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应该随之减慢,与她一起调节体力,方能有效延长身体的使用时限。当他加大上升的幅度,无形中迫使苏合熏采取更激烈的节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气体力,苏合熏咬牙撑持的结果,终被疲劳一举击溃。
耿照对自己的莽撞粗心后悔不已,然而此际已无回头路,若连他也放弃希望,这一松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继续向上。苏合熏神智未失时,偶尔还能勉强抬臂,攀岩助他稳住身形,末了连呼吸都变得悠悠断断,细致的小脸软弱地垂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耿照顿觉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自己。
这种无助与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里却再也挤不出一丁点气力的恐惧绝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泪,只能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让两种截然不同、威力却无分轩轾的绝望感相互冲撞撕咬,在夹缝中得到些许继续前进的意向。
支持他没疯的力量叫“恐惧”。
耿照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环谷恶徒凌虐的当下,过去那些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出现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自己拥有这么多;因为无能为力,才深深体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只存一息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能被践踏凌虐、摧残到何种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现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还有的,悲惨永远都能超乎你的期待……这是你要的么?
——绝不!
他怕得颤抖起来,怕到不敢放手、不愿停下,从几近枯竭的身躯深处不住绞拧出些许气力,拖着背后的女郎继续往上爬,连钝重的身体都不能阻止他的惊怕,迟滞的真气不屈不挠地在经脉中拖行着,从那些钉桩般散布在全身各处的吸功“点”下挤溢而过,迸裂的缝隙逐渐被撑挤开来,冷岩般凝结的气脉布满大大小小的冰裂细纹,底下隐隐有熔浆沸滚,灼热的蒸汽喷薄而出,似有什么要挣脱禁锢,破茧而出。耿照无法看见自己,他甚至没能有清楚的意识,只凭着被惊怖驱赶的本能,不断抬臂、拉举、立足,再向下一个高点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会发现峭壁之上,一名负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绳索钉钩,以单臂在陡峭的岩壁间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仅动作毫无停顿,而且越爬越快;要不多时,“望天葬”的崖角轮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沿着斜过头顶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属角柱,既像壁虎,又似蜘蛛,过于平直的角度几乎无法继续攀爬,但窜走全身的真气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广阔的战场……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边一点,整个人冲天疾起,直至丈余,于力尽之际两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并如刀板,刚柔二劲交缠齐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体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这“式,覆盖全身气脉的黑色冷岩彷佛因这刀突然活起来,楔子般Сhā在经络间的无数小吸功”点“如黑蛇绞扭波动,挟着惊人的异种劲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时间,遮蔽尽去的奇经八脉忽绽出璀璨耀眼的剑芒,翻搅的炽亮熔岩”轰“的一声四散迸开,没入经脉各处,与剑芒融为一体,倏地沉静下来,如星河般焕发着铣亮而温润的辉芒,宁定中蕴着雄浑无匹的力量。
耿照单膝跪地、,掌缘轻抵地面。断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丝毫气力,方能唤作“废去一只右手”;即便破坏力惊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凭空使他的右手复原。
但,耿照并未及时撤去劲力,没有记取荒溪对战灰袍客的惨烈教训,仍是将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上回他这么做,使自己成了无法运使内功、一身真气如被深渊汲取一空的废人,冷炉谷外遭致惨败,非但保不住心爱的女子,甚至赔上使兵器的宝贵右手。
他低头凝视缠着肮脏布条的右掌。
手筋被断,令内力无法运过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异劲,却不受东洲武学的经脉气论所限,透掌而出,毫无窒碍,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没有再于体内形成吸功深渊,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苏合熏之臀,负美起身,垂着右掌,径朝角柱行去。
未几,一声哔剥细响,接着轰然一震,整个“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落石累累;待烟尘散去,赫见耿照适才落掌处,竟凭空陷下径逾七尺的大坑,表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测难知深浅。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间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仅以余光一瞥,连停步都懒,边走边想。
若以此际恢复十成的碧火神功,应该就行!
第百五八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翌日,当林采茵提着贮盛食水汤药的荩箧、独个儿来到“望天葬”,见耿照与苏合熏好端端坐在鸟笼中央时,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妳”了个半天,始终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与她彻夜苦思,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脚本有天地云泥之别。她屏退左右,本想成为头一个发现“两名重犯不知何时不见了”的目证,借以撇清嫌疑,谁知这俩坠入雾底的家伙竟又回到笼里,底部变成两扇大活门的鸟笼也恢复原状,直如白日见鬼,突然深悔没带四名……不!是带八名婢仆前来。苏合熏直将她吓够了,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以后每日送膳,须备足两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两斤,两只熟鸡蛋,饮水须充分供应!”口吻虽是一贯的清淡冷漠,内容却滔滔不绝,竟是在点菜。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颤道:“妳……妳究竟是人……还是鬼?”苏合熏睨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鬼的话,我会让妳准备素果。记好了?要不我再说一遍?”一副无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样。林采茵的脑袋还未恢复运转,遭受蔑视的防御本能倒先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一指笼中清冷的美女:“做妳的清秋大梦!苏合熏,我不知妳玩得什么把戏,要吃肉喝水,妳等下辈子罢!我正愁上哪儿去找妳们!”忽然闭口,双目圆瞠,似想到了什么,一时无语。
苏合熏可怜似的俯视她:
“方才说的,是头一个条件,用来交换我们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林采茵陡地爆出夸张的尖锐笑声,横眉竖目,恶狠狠道:“笑……笑话!我今儿便向主人禀报,将妳俩打入地牢!我虽不知妳是如何办到,要想再逃一次,门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妳要怎生说?”苏合熏并腿斜坐,腰背直挺,修长的上身曲线玲珑浮凸,虽端坐如仪,表情却像歪首托腮似的,透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无聊。林采茵被这模样深深刺伤,身子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苏合熏恍若未觉,自顾自道:“是妳不小心将我们放走了,才知这”望天葬“不安全?是妳告诉他,这是全冷炉谷最安全的监禁处,飞鸟难越。待我俩消失,他要不要追究妳的责任?”这话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惧。“望天葬”黑蜘蛛无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连输诚投降的郁小娥也绝口不提,她逮着机会参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钻营的小贱货大有问题。主人虽不置可否,却将苏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纳了建言。
万一两人无声无息消失,过错就必须由她一人来承担,既非黑蜘蛛,更不是郁小娥那贱婢,只有她……这种荒谬的事,怎么能让它发生!“若妳答应条件,”彷佛听见她心中悲啸,苏合熏平静道:“我们便乖乖待在笼里。反正,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是不是?”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后的那团乌影动也不动,暗忖:“这……她若只想吃点好的,倒也容易打发。”一边转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将苏合熏赏给那票金环谷的鲁汉子当玩物算了,永绝后患,反正留下那残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她心里有了盘算,换过一副温柔神气,清了清嗓子,试图扳回颜面:“吃喝容易。妳还有什么要求?”她悄悄将“条件”改成了“要求”,彷佛能将对方踩低几阶。不料苏合熏还真蹙眉想了会儿,才摇头道:“暂时没有。不定妳下回再来,我便想到啦。”直到林采茵气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来,哈哈大笑。“妳再多说两句,我怕她气得跳崖,咱们的熟牛肉就飞啦。看不出妳也会欺负人。”苏合熏蹙眉道:“我哪有欺负她?她自来就这样。”想了一想,果然林采茵的模样是挺可怜,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弯弧,乍现倏隐,似是生生忍住了笑意。
要不多时,四名披着防风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联袂走出山洞。操作铁笼靠岸,只须一人扭动转轮即可,拉牵笼底的铁链不过是辅助而已,可有可无;须得四人齐来,多半还是防范苏合熏犹有余力,暴起伤人,乘机脱出牢笼。
四名仆妇全是生面孔,无一与昨日重复,看来是林采茵刻意为之。约莫在她心里,采取与苏合熏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动,或能稍稍抗衡面对她的挫折。耿照不免在心中暗叹:脑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狭才是。
仆妇们利落送入食水,替装死的耿照换药包扎妥适,未敢多说半句闲,快步离开断崖。苏合熏揭开盒盖,热腾腾的水煮牛肉香气扑鼻,耿照腹中馋虫作怪,几乎枵鸣起来,却仍趴着不动。苏合熏叹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给点颜色瞧瞧,看来是不行的了。”耿照更不稍动,嘴唇微歙:“……洞中还有一人。”苏合熏警醒起来,低声蹙眉:“忒远你都能听见?”耿照自不能答,却听她慢条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条,朱唇微启,细嚼慢咽,叹道:“天啊,怎能这么好吃?”耿照心想:“这点林采茵是对的。这丫头只有外表老实,心思坏透了,逮到机会便要作弄人。”最初对她的印象却远不是这样,只记得她拳头厉害,无不相准要害,招招往死里打。不知何时起,苏合熏也会在他面前开玩笑了,就是这般慧黠灵动,姥姥才会让她卧底罢?
耿照忽然意―:一直以来他印象里的“苏合熏”,或许是经历过地底生活的压抑变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对林采茵这样同她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说不定苏合熏也曾经是个聒噪爱笑、喜欢和同侪嬉闹的女孩。
正转着心思,蓦听一阵脚步细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样披着兜帽大氅的娇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处浓重的硫磺雾上,仍嗅得风里透着一缕温热|乳|甜。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怀香。“阿缨!”他单臂撑起,喜动颜色:“还好妳平安无事……真是太好啦。”来者正是逃过一劫的小黄缨。
冷炉谷被攻破之际,她自北山石窟脱身,趁乱混入婢仆中,连日来在天宫里外打下手,早听说耿照的遭遇,此际亲眼得见,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提醒自己须得坚强才能救他,咬唇不让泪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这处机关……我也打听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转轮。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缨果然能干,非但躲过敌人抓捕,连这机关也教她摸得通透。”连忙唤止,再三抚慰。
“你们既能离开,怎……怎地却不肯出来?”黄缨听得将信将疑,见苏合熏虽形容憔悴,衣发狼藉,然而腰细肩削、雪颈纤长,瓜子脸蛋白皙秀丽,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圆脸倏地沉落;只心疼他身受重伤,不忍相责,打量苏合熏的眼光顿时犀利起来,自无一丝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释:“敌人与黑蜘蛛连成一气,谷内更无一处安全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一旦黑蜘蛛出手,还不是得乖乖回来?不如养精蓄锐,别作徐图。”黄缨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机害你?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里躲去,咱们慢慢再想。”耿照摇头:“阿缨,我双脚能行走站立,全赖这位苏姑娘搭救。她要害我,只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几回,也捱不到今日与妳相见。”黄缨“啊”的一声,惊喜交加:“你……你的腿好了?”她听仆妇之间“流传,说典卫大人被打折龙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只道无知蠢妇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加油添醋,白猪都能说成黑狗,并不肯信,暗暗将长舌妇姓字全记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机会,定要让她们后悔曾经咒过耿照!
至见他凄惨的模样,才知那些烂嚼舌根的怕还说得轻了,一颗心沉到谷底,没敢再抱希望,一径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饭说话,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又有什么……陡地鼻酸起来,思绪登时无以为继。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盖,半蹲半跪,虽只单臂可恃,动作却甚是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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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儿不像被打得半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可活绷乱跳啦,妳莫发愁,没事。”黄缨喜不自胜,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苏合熏,而是转身直面,向她点头致意。
“多谢妳了,苏姑娘。他的腿……”声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说,红着眼眶展颜一笑,瞇眼道:“我一个乡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语得罪之处,苏姑娘别同我计较。
多谢妳救了他。“说得意诚,连苏合熏都无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说道:”换作妳,也会这么做的。“黄缨望着她,忽有些明白过来,抹了抹眼角面颊,皱着微红的小巧鼻尖猛吸几下,飞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对耿照笑道:”非常时期,姑且让你占回便宜,下不为例。“耿照苦笑道:”有这么痛的便宜,下回让给妳好了,连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给妳,绝不同妳争抢。“黄缨连呸几声,大骂他无有良心。
耿照见她乔装改扮,到处乱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广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竟连黄缨也未陷于敌手,于反制鬼先生、驱除狐异门一事上,堪称天降奇兵,胜师百万,抑着兴奋之情,殷切相询:“姥姥她老人家呢?妳们避于何处,才逃过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离?”料想祸起仓促,他与苏合熏都不在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对入侵的外敌,黄缨好手好脚、意识清醒,逃亡时不算负累,仍在休养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这等运气了。
岂料黄缨摇摇头,没好气道:“别提啦,通通给捉了去,被软禁在天宫之内,我约略知道在哪,还没找到机会混进去;便混了进去,也不知该说什么。那老虔……姥姥若有法子,也不致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问她,恐怕也还是一样。”耿照与苏合熏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问:“那妳……是如何逃出来的?”黄缨可得意了。“那晚黑蜘蛛进北山石窟来搜人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耿照愕然道:“吹气?是……是用嘴么?”实难想象神秘的黑蜘蛛会有这等无聊轻佻之举,怎么想都像黄缨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还想不想听啊?”黄缨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边吹气,笑道:”还睡?妳大祸临头啦。“我一听就醒了,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忽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样流了进来,我吓得跳下床,本想钻进床铺底,谁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瞧我。”“……然后呢?”耿照趁她停下来喘口气时,赶紧Сhā口。
“然后我就走了出去。”黄缨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吹的,当晚何以如此,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由气馁,挥掌道:“反正就是这样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没看见我似的,便见了也当作没见,我在石窟山道里转得几转,即入谷中。”北山石窟的联外秘道,其弯绕复杂的程度,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让,耿照随苏合熏离开时亲身走过一回,若非有领路使者引导,实无自行走出的把握,决计不是黄缨说得这般轻巧。考虑到她没有说谎骗人的必要,只能认为事有蹊跷,断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缨,我这儿妳不必担心,妳有机会瞧瞧姥姥与幼玉姑娘去,但切记不能冒险,凡事以保身为要;若有余力,则打听二掌院的情况,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应不致太过留难,只是仍挂心得紧。待我打通一处关窍,恢复了受伤的右手,便去接妳们出谷。”黄缨本是千般不愿,听他说连右手都能复原,又不禁眉花眼笑,点头道:“好罢,那我去啦。明儿再想法子混进来,给你送饭。”翻起兜帽,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半晌终于钻进山洞,小小的背影这才没于幽影,消失无踪。
苏合熏一直在思考她的话语,待人走远了,本欲开口,转头见耿照浓眉微蹙,锐利的眸光紧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轻哼一声,蹙眉道:“这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挤轧么?”耿照微微一怔,转头道:“什么?”苏合熏却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明明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为什么故意放到最气才说?还道”不致太过留难“什么……哼,满口子谎话。”耿照听是这事,放下心来,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厢,苦笑:“苏姑娘,妳不了解阿缨。要露出一点关心二掌院的风声,一有机会她便冒险了,我实不乐见。此时此刻,还是以她安全为要。”苏合熏倒未穷追猛打,静默片刻,才道:“恢复右手什么的,也是骗人吧?”“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骗一椿,再骗无妨。”笑容一敛,正色道:“苏姑娘,山洞另一头的入口处,应该安排了守卫罢?”苏合熏心头微凛。“平日是没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时,料想是该有守卫的。”自她晓事以来,“望天葬”三字极罕出现在人们口耳之间,此间说是禁地,其实更像荒地,崖上之风是能将人刮入地热谷底的,洞外的铁栅长年以锁炼闭起,禁止教下接近,的确没有固定轮戍之必要。
“以阿缨的武功,决计不能打倒守卫,更别说悄无声息潜入此间。”耿照面色凝重,左手抚着下颔,凝神细思。苏合熏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放她进来,一探你之虚实?”耿照一下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没必要。鬼先生全盘胜利,要对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须如此费心。况且,阿缨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线牵到她身上去,未免太过虚渺,也不够自然。妳瞧,我们这不就动了疑心?”同样的使间之计,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让她自以为钻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谋渗透伺机反攻,怎么说都强过了一介洗浴房的丫头。况且,纵使黄缨在北山石窟内遭黑蜘蛛捕获,只能认为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卜先知,怎么也连不到耿照身上。
苏合熏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错即认,坦然点头。“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想笨了。你觉得呢?”耿照抬起头,眸光转锐。“妳有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狐狸走在老虎前头,老虎见所经处百兽辟易,无不让出道来,以为狐狸才是万兽之王,吓得仓皇逃离,殊不知野兽是惧怕走在狐狸身后的自己,与狐狸自身半点关系也无。阿缨的情况,或许恰恰反了过来,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头老虎。”苏合熏陡地会、意,柳眉紧蹙,凛然道:“你的意思是?”“阿缨背后,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见了,亦未敢轻举妄动,只能视若无睹。那人知道阿缨要潜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卫,她才能大马金刀进来。”苏合熏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两个问题耿照也毫无头绪,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妳记不记得冷炉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现在禁道时,黑蜘蛛倒戈的情况?妳不觉得以黑蜘蛛听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实很笨很多余?布好计划猝然发动,全面攻占冷炉谷,不是比同我们瞎打一气利落得多?胜券在握,又何必舍近求远?”至此,苏合熏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却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侧首,饶富兴味地等他说下去;虽未接口,认真凝眸的模样却令人微感晕眩。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荒谬无稽的推论,都能得到率然出口的勇气。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为暗号,不然便是信物之类,须得当场亮出,才能让她们服从。是故,冷炉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领,不能直接对黑蜘蛛下达天罗香易帜的命令;没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须理会其号令,又或者……须以其它持令之人的号令为先。”苏合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语或信物的,也许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眸光烁亮、恍然而悟的秀丽女郎,低道:“那个出手救了阿缨、此刻正于谷中暗行的神秘人,同样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
自从当众受辱的恐怖夜晚之后,转眼已过数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宫顶层的广间,鬼先生给她安排了六名仆妇婢女贴身伺候,这些人当日都不在麻福施暴的现场,拨了来孟庭殊房里,吃住起居都在顶层,并未与其它下人混杂,并不知道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当她是高高在上的代使、教门的精英,一般的尽心服侍。
连当晚帮她洗净一身狼藉、涂药敷创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殊便没再见过那些人,彷佛与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秽记忆一同埋葬了似的。亏得如此,她才未在自厌自弃、自我否定的杂识中崩溃,身心得以慢慢复原。
用过午膳,仆妇揭窗撑起,凉风徐徐,已无残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靠着软枕,斜卧在窗边的黄花梨木美人榻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忽觉纵在昔日也无这般待遇;便当上护法或长老首席,日子不过就是这样。
半琴天宫顶层一向是门主专用,她还不曾上来过,据说雪艳青常于此间演练枪杖,本是空荡一片,只摆着更衣用的屏风之类;此际堆满房间的名贵家生,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安排,应搬自门主、乃至姥姥的起居处,其精致华丽的程度,连幼玉房里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觉间,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阳春风里睡着了,梦里罕见地未再出现那丑陋恶心的施暴禽兽,连日来笼罩心头的乌云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子一动,感觉一物自肩颈滑落,睁开眼睛,赫见是原本搁在床头的一袭外衫,为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见她醒来,歉然微笑:“我本来以为动作够轻啦,没想还是惊动了代使。”孟庭殊坐起身来,一时间却不知该不该行礼;便想开口应答,依旧吐不出“门主”二字。从征服者的立场看,鬼先生对她可说是礼遇已极,虽说含有代替部属补过的意思,按冷炉谷此际状况,孟庭殊也没有硬着脖颈与鬼先生蛮干到底的筹码,软硬皆失,还谈什么脸面尊严?
幸好鬼先生举起手掌,示意她毋须多礼,免除了称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虽不认同他侵占教门的恶行,亦不免多生出几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他坐上一只雕花绣墩,翻过桌顶的薄胎瓷杯,随手点了清茶,便如闲话家常般,气氛温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欢被这么问。这只不过是不断地提醒她曾发生在身上的惨痛记忆罢了,落手再怎么轻巧,终究是揭了伤疤。但这人自在的模样她并不讨厌,只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