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管他那么多呢?你支持得又不是没道理。
苏晴呢?苏晴会领你的情吗?
这是肯定的。你已经看见她回给你的微笑了。
想过这些,吕其站起来,想去办公室转一圈,看一看大家对那个摔门声会发表什么高论。但吕其一出门,便听到于发昌说话的声音,迈出去的半条腿又突然收了回来。
二
于发昌进来的时候,马邑龙正坐在沙发上喘粗气,他被苏晴那意想不到的摔门动作戗得够呛。这个苏晴,她怎么说发火就发火,说摔门就摔门?这段时间——对,有多长时间了?自从他和凌立分手后,她就没再理过他,看见他就躲,有意识地躲。他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冷不热的,好像他要对她怎么着似的。
今天下午,她主动找上门来,他以为这是一个解开疙瘩的机会,可没想到话没说三句又顶上火了,态度跟上午一样没好气,别扭着。这一天就来了两场。真不知道她是咋啦?
她的脾气,他当然领教过多次。但只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这辈子欠着她,也就不跟她计较了。你想,如果第一次不遇见她,不把她领进这道门槛;领进这道门槛后,如果不撮合她嫁给司炳华……这一切的一切,假如……是的,没假如,他知道没假如。可是,假如这些都没发生,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人的事啊,比发射卫星难多了。发射卫星只要严格按质量达标:组织指挥零失误;技术操作零差错;设备设施零故障;任务软件零缺陷;数据误读零遗漏——做到这五个“零”,准能把它弄上天。这人呀,没个标准,别说做到五个“零”,做到一百个“零”都不成。
他知道,“窗口”问题只是导火索,肯定还有别的不愿明说的事情藏在里面。那会是什么事呢?他想他猜死都不可能猜得出来。他便想到了医院的妇科医生乔亚娟,她是苏晴的密友,她应该知道的比他更多。对,得抽空给乔亚娟打个电话。
于发昌一进门就明知故问,刚才谁在你这儿闹啊?
向天倾诉 第二章(2)
马邑龙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都听到了?
于发昌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就听到你这“哐”一声巨响,够吓人的。
不至于吧,马邑龙眼睛盯着于发昌,这点儿动静能吓着老兄你?他猜着这位老搭档会过来,拿他寻开心,索性坐直了,拿出一副架势准备应战。
全基地的人,都知道他俩是“黄金搭档”。曾经一个是发射站站长,一个是发射站政委。一个主行管,一个主政工,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把发射站的领导班子带成了全基地团站中团结最好,战斗力最强,气氛最好的一个领导班子。他们自然也齐头并进,直到今天一个成了基地副政委,一个成了基地副总指挥。
于发昌故意走到门边仔细地查看那扇刚被摔过的门,说没事,这门还挺经摔!
是啊,它跟我一样皮实。马邑龙自我解嘲。不过,你别幸灾乐祸,下次就该轮到你了。他看着于发昌一脸诡笑,又补充道。
绝无这种可能!于发昌劈了一下手。
老于,那个会非得晚上开啊?马邑龙站起身想把话岔开。他指的是晚上那个会,商量技术阵地到发射场那条道路改建的事。因为常委里有人去参加地方政府的一个抗洪救灾会议,人不齐,只好搁到晚上去了。
于发昌偏不上当,继续说,我看这事,有点意思。
马邑龙明白“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更不想让他往下说了,把手摇了摇。
于发昌不理他,只顾沿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女人要是冲谁发脾气,就是对谁有意思,脾气发得越勤,就越有意思,这你还不懂?
你老于又开始胡说了,一关门你跟我就没正经话。马邑龙假装恼怒,行了,你别替我自作多情,人家是冷是热我心里有数。马邑龙重新回到沙发上。
于发昌笑了,有数就行,那我们静候佳音。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佳个屁!还是把你那些多余的精神头,用到正事上去吧。
于发昌说,我关心的就是正事,是排在“太白一号”之后的第二号正事。
他说,你还正呢,打从进这道门,来的全是邪的,一句正话没有。
于发昌说,这可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又站起来说,得了,把你那点好心留着多善待胡眉吧。我看咱们这些人,就你们能善始善终。
于发昌得意了,说那是当然。
马邑龙说,当然什么?那是人家胡眉好。
这话我爱听。我这憨人自有憨福,摊上了,挡都挡不住。哎,老马,这话题明明是从你这开始,怎么绕来绕去绕到我身上来了?还是说说你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马邑龙像老外一样手一摊,耸了耸肩,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就别明知故问了。人家这是给我撂挑子来了!
胡说,不可能!于发昌还要往下说,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三
乔亚娟电话追过来时,苏晴正在洗澡。
苏晴被这场暴雨真正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后,把小鱼都吓了一跳。她从电脑桌前跑过来,吃惊地看着苏晴,想知道她怎么了。小鱼吃惊得倒不是她一身雨水,而是她的脸色,比这暴雨天气更阴沉难看的脸色。她只好说我没事,淋了一点雨……洗个热水澡就好。小鱼跑进洗漱间把热水给她打开。她看着小鱼,心里突然热乎乎的,仿佛有一股暖流从头上浇下来,把冰冷的身子都浇热了。这可是小鱼回到这个家后,第一次对她示好,第一次主动为她做事。她很感动地看了小鱼一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像有两个字在她的喉咙里卡住了。事后她在心里问自己,说声“谢谢”有这么难吗?真是太奇怪了。
小鱼是这个暑假回到她身边的。小鱼不愿回来,是奶奶硬给“押送”回来的。小鱼对奶奶的感情比她深,不是深一点点,是深很多。她这个做母亲的对小鱼来说几乎是可有可无,但奶奶就不是。奶奶离开时,小鱼哭得那个叫伤心啊,她看着都难受,难受得她都怀疑:这是我的女儿吗?是吗?
向天倾诉 第二章(3)
从司炳华——小鱼的爸爸去世后,小鱼就被奶奶带回南方老家,在老家上完小学又上中学,上高一的时候,苏晴不得不给奶奶下最后通牒,奶奶才将小鱼很不情愿地送还给她。苏晴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奶奶永远不会说,一个长大的女孩儿,是有风险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才同意把小鱼送还给她。
小鱼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到现在还没喊过她一声妈妈。叫一声妈妈真的那么困难,那么难以开口吗?她有些想不明白。就像她想不明白自己对女儿说声谢谢为什么那么难一样。
她仰起头,一边让喷头上的水哗哗打在脸上,一边问自己: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一个爱我的丈夫早早地走了;我爱的女儿她不爱我;事业呢?一个女人没了前面那两样,事业再成功,有什么意义?她又想到刚才去他办公室。这么一闹,闹得她情绪低落,像个倒霉鬼。不是吗?自己还不够倒霉吗?这样一想,她沮丧极了,恨不得大哭一场。
就在这时候,小鱼敲门让她接电话,说是乔亚娟阿姨。苏晴只好关掉水龙头,匆匆地用浴巾将自己裹好了跑出来。
乔亚娟呵呵地笑,说你这个自虐狂,怎么回事啊?
苏晴把话筒夹在脖子上,腾出手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先“唉”了一声,又问谁告诉她的。
乔亚娟说:听说你一天里打了两颗小卫星,我能不知道吗?
苏晴没吭声。
乔亚娟说:不是我说你们,都这把岁数了,要好就好,不好也别这么闹,有什么意思?
什么好不好闹不闹的?不了解情况你少来烦我。
嘿!你倒来劲儿了你!谁烦谁呀,你当着大家的面,顶撞人家首长,又气势汹汹摔人家的门,摔得全机关的人都知道了。
世界上的冤假错案就是这么发生的。苏晴不想让小鱼听见,先把门关上,才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一遍。乔亚娟听完后,就叹气了:苏晴苏晴,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当主任也当了这么些年,当气象专家时间就更长了,你不觉得你有时候跟个弱智似的吗?
苏晴不情愿了:你少来,不让我诉苦,也别胳膊肘往外拐啊。不过嘛,你帮人家说话我也能理解,毕竟是救命恩人嘛!
乔亚娟“嘿嘿”地乐:苏晴,我哪次没好好地当你的垃圾桶?这回我真的告诉你,人家是对的,是你这二百五错了。
我怎么错了?你没看见他官升脾气长吗?你看他霸道得连客观规律都不尊重了。你说他是谁,跟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能跟老天爷作对吗?
乔亚娟提高了声调:人家也没跟你作对啊!你想吧,任务又不是他定的,是上级定的,他不过是第一责任人,是服从上级命令而已,他让你们找“窗口”,没错啊。你们的职责本来就是找“窗口”。他错在哪里了?
苏晴心里觉得乔亚娟说得对,但嘴上仍不服气:命令也不能不按规律办事。
乔亚娟又认真道:你别一口一个规律,规律也是有例外的。你想想,咱们这个区域,进入雨季后,也不是完全没放晴的时候。你忘了?去年雨季,咱们还上山采蘑菇。这,你不会忘吧?那不是“窗口”是什么?你们这些专家,有时候就是认死理,钻牛角尖,动不动搬出什么规律吓唬人!
苏晴被噎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她干脆举着话筒,赌气不说话。
你有话说话,别要么就惊天动地,要么就屁都不放。你觉得人家的脾气见长,你的脾气不见长是不是?苏晴,我可不想只当你的垃圾桶,我是想让你明白事理。
明白什么事理?
明白你认为你的看法有道理,别人的看法一定也有道理,千万别以为你的道理就比别人的道理更对。人有的时候,也要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一想。
他不讲理我也要站在他的立场想?苏晴态度软下去了。
乔亚娟说:问题是你自己先看看站歪了没有。这么一个任务压下来,人家当领导的不比你压力大?你们不为他出主意想办法,还跟他唱对台戏泼冷水。要是谁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那他就别当指挥长了,什么卫星也别发了,干脆把自己这光杆司令直接发上天去算了。
向天倾诉 第二章(4)
苏晴这一下真的没话可说了。因为和乔亚娟对话的过程中,她在心里完全承认乔亚娟说的是对的,去年上山采蘑菇还历历在目,的确是有例外的时候。如果真的按你的意见办,找不到“窗口”,这颗星真的就不打了吗?如果错过“窗口”呢?你们这些气象人还怎么面对全基地,面对整个科研部队,面对国家?但是,今天到他的办公室去,真的就是因为“窗口”问题吗?这背后的深度空间的原因,只有苏晴一个人清楚,连他也不会明白,在这不明白中抢白人家一通,让人家下不来台,苏晴啊苏晴,你可真行呀!她在心里悄悄自责起自己来,后面乔亚娟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一句都听不清了……
当晚,苏晴去中心加班,在楼道里撞见准备开常委会的于发昌,想躲没躲过,被他叫住了。
苏晴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进了办公室。
原以为少不了挨于副政委一顿剋。出乎她意料,没有。
眼前这位于副政委语重心长,像个老大哥,绕着弯子地让苏晴自己认起了错:我这人,平时光想工作了,做事情欠考虑,意气用事,说轻点儿,是不尊重领导;说重点儿,是顶撞上级。
看看,你自己也认识到自己不对了吧,那好,你就找个机会,亲自找马副总解释一下,检讨一下,怎么样?
苏晴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肯答应。去向他赔不是,这种事,她做不出来。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你要“窗口”,我一定为你把这个“窗口”找出来不就行了?
向天倾诉 第三章(1)
一
人是有命的,你不能不信。有时候,一个人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这你也不能不信。
苏晴想,遇到他,也是她的命。命该如此吧。否则,她很难解释后来发生的一切。
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北京大学地球物理气象系,四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的毕业分配四处奔走,只有她一动不动。因为她心里有底,她知道自己的准男友姚一平正在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留在北京上下活动。那天,姚一平陪着她把个人简历送到一家用人单位,人事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你毕业后就可以来上班了。这真是太好了。她知道能进这样的单位,会让同学们羡慕死的。从那里一出来,姚一平和她一直在笑。她知道,能进国家部级单位,应该谢谢他老爸和他老爸的战友。尽管那时候,每个单位都人才匮乏,需要引进新鲜的血液,大学生可算供不应求。不像现在,是个人就是大学生,找份好工作那个难呀!不过,哪个年代都一样,要进一个理想的单位,都很不容易。那天,她真的很高兴,要请姚一平吃饭,作为酬谢。可是,一路走来,没看见一家像样的餐馆。小吃店倒是有几个,全都乱哄哄、脏兮兮的,和他们的心境反差太大,他们俩宁可傻站在外面看人家狼吞虎咽,也不愿把脚迈进去。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姚一平提议带她去舅舅家,说舅舅家就在附近。舅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作家没成大名,当美食家肯定是称职的,他做的每个菜你只要吃一口,准保一生都忘不了。
她就跟着他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横穿马路。那时候,车没现在这么多。每次过马路,他都会拉着她的手。这一点,现在想起来仍然还有一丝温暖。他给她母亲最初留下好感也是这一点。他们俩陪她母亲去商场,也要过一条马路,他总是搀着她母亲的胳膊,很体贴很疼人的样子。母亲后来对她说,一平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照顾人。
他们俩是高中同学,两人一直不咸不淡地交往着,但真正擦出点火花是在大三。但她就是拿不准,他是不是她终身要找的那个男人。他们拉过手,接过吻,但姚一平想要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努力,被她坚决地瓦解了。她认定,自己的第一次一定要给她终身相伴的那个男人。姚一平为此很生气。她只好又回过头去哄他,告诉他,你如果是那个男人,就更不用着急,迟早都是你的。言外之意,你如果不是,那你就不该得到。姚一平对这个说法,当然不认同,但也没办法。他知道她的脾气,她认定的理,十头牛也拽不回来。
就是那天,在他舅舅家里,她遇见了马邑龙。
马邑龙正好也去拜访姚一平的舅舅。舅舅解释说马邑龙是他去部队体验生活时认识的朋友。
她见马邑龙的第一感觉,是觉得这个男人跟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是他那双含威带笑的眼睛还是他淡定自若的谈吐,抑或是他细长的手和笔直站立的姿势?她说不准。
舅舅用一个菜:淮阳火锅和一瓶绍兴老酒招待他们。在饭桌旁坐下,她才知道马邑龙是个军人,他来北京是要到各大院校去招兵买马。舅舅建议他们俩都参军算了,说部队这所大学很能锻炼人,年轻人都应该去锻炼。姚一平说,舅舅你说晚了,我和苏晴都找好单位了。你说是不是?他问她。看她没说话,就在桌子底下用腿撞她,她才“哦”一声,像一下惊醒过来,端起杯子,说自己不会喝酒,以水代酒,敬舅舅一下。舅舅很高兴,说,还是喝点酒吧,敬一敬远道而来的客人。舅舅便拿起酒瓶,往她杯子里倒了一点酒。她站起来,说恭敬不如从命,便把杯子伸到马邑龙面前。她发现马邑龙脸有点微红,说,我不大会喝,你也随意。姚一平马上站起来说:喝完,一定要喝完的,女同志敬酒,怎么能不喝呢?她的酒我代她喝。姚一平抢过她的杯子,一仰脖,把酒全倒进嘴里。然后,还不肯坐下,非要马邑龙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不可,那里面可能有三两的量。马邑龙的脸不红了,他看了姚一平一眼,没再说什么,一口便把杯子里的酒全灌了下去。她看着,感觉倒像自己的嗓子辣了一下,脸整个都烧起来。
向天倾诉 第三章(2)
后来,她鬼使神差地向马邑龙要电话号码。这让姚一平很不高兴。从舅舅家出来,他就质问她,为什么要他的号码,还说她看人家时眼睛闪闪发亮。
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二
她参军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回家后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睁大眼睛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开了。母亲常用不说话的方式,表示她的态度。
又过了好几天,眼看快到登车南下的日子了,母亲才开口说话:你太轻率了,这么大件事,怎么能不事先商量?你是赌气还是心血来潮?还有,小姚同意吗?
就知道母亲心里早认可了姚一平,说你这一走,也等于放弃了姚一平,放弃了北京。
母亲说得有她的道理,让人没法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有默默地收拾行装。
母亲不再劝了。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个完全不像她的女儿。你呀,太像你爸,跟你爸一样犟。
我是继承我爸的遗志。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一一句对母亲的反驳。平时,总是小心地从不轻易提起父亲,免得母亲伤感。
但这会儿,好像忘了。直到看见母亲眼睛红了,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父亲离去已经十多年了,母亲总是放不下他。尽管母亲已经再婚,和继父有了一个小妹妹,但她还是怀念父亲。特别是母亲与自己在一起时,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总是从不克制,倒是自己一向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这一次也是话赶话激出来那么一句。这不,一下子就让母亲伤心了。但自己在心里,对父亲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的回答总是执行任务去了。什么叫执行任务?母亲解释说去做一件大事。又问什么叫做大事?母亲不知如何回答,便告诉说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当真的知道那是件什么大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后来一点点说出来的。父亲留过学,学的是火箭发动机专业。当他学成临到回国时,那个国家海关的“老大哥”对他实行严格把关,凡是行李包上带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籍和学习笔记,全都扣留,一个字也不许他带回国。这对父亲的刺激可想而知。父亲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们耸一耸肩,不作解释。回国后,父亲一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边凭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的笔记。所以,父亲留给她不满十岁的女儿最深的记忆:就是不停地在本子里写呀写的,好像永远都写不完。有时,调皮的女儿会拿一本小人书,去找父亲,要他给自己念。父亲可能会停下来,耐着性子念上一段,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女儿去找妈妈,说爸爸正忙着呢……
正当父亲的生命为他热爱的事业激烈地燃烧时,身体出了无法修复的故障:癌症!发现时已到了肝癌晚期。三个月后,他就匆匆地告别人世。父亲临死前,还万分愧疚地说:我没能完成任务,没能把火箭送上天,我对不起祖国和人民对我多年的培养。可是,东方红一号卫星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三个月上天了。当《东方红》乐曲响彻太空时,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涕泪滂沱。女儿这才明白父亲干的大事是什么。那年,你知道吗,爸爸,十一岁的女儿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母亲哭诉的内容和意义,但已经懂得什么叫遗憾了,当然是为父亲没等到火箭上天的这一刻而遗憾。
只是没想到,父亲未完的遗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留给了女儿,悄无声息地流淌在女儿的血液里。或许,父亲早就把那一切,变成一块小火石,悄悄地放进自己的心里,一旦有机会,它就轰地被点着,然后,再也无法扑灭。
三
她也想过要主动去找姚一平,但就是没付诸行动。有两次拿起电话,号码都拨了出去,没等它有回铃,又撂下了;还有一次,她人都快到姚一平家门口了,又打了退堂鼓。她不知道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向天倾诉 第三章(3)
姚一平不是也没来找你吗?从他舅舅家分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也没互通过消息。所以,她悄悄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假如离开北京的那天他还不出现的话,他们俩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尽管她直觉到迟早都会有这一天,但她心里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为此心里也感到很不舒服。她问自己,我的初恋就这么告终了吗?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不甘心,她暗暗希望在她临走时,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同时,她分明知道,即使他出现了,也无济于事。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是她要的那个男人。她对他没有信心。可她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想见他一面呢?
是夏末秋初的一个晚上离开北京的。候车室里人多得像下饺子,气味难闻,燠热难当,搞得她心情很不好,连话都懒得说。可她知道,她的心情跟天气没太大的关系,真正有关系的还是姚一平。她都要走了,隔天隔地了,他连面都不照,告别都不告别,他难不成想以这种不告别的方式来告别他们的关系?这也许对他们双方都是一件好事,避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但这种方式也太绝情,让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点难过。母亲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让她到部队后再给小姚写信,无论将来怎么样,解释一下总是应该的,恋爱不成,大家做个朋友也是可以的。母亲认为,在这件事上,是她有负于他,他生气也是人之常情,让她主动认错。她看着母亲,心里想的却是:这就是失恋吗,我真的要品尝失恋的滋味了。我会痛苦吗?
火车开了。在匀速有节奏的行进中,她发现她心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痛苦,也没长时间地陷入回忆中,好像有人把她和姚一平的那一段生活悄悄拿掉,扔出车窗去了。面对窗外移动的景物,她脑子想的和火车的行进方向是一致的,火车向前、向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也是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她想了很多很多,军营,军人,气象台,发射场,独独没有去想姚一平。怎么回事啊,当她发现这一点时,她问自己:我是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是不是个没心没肝的人?不然,怎么会一丁点儿都不怀念呢?
但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会想起那个把她引进军营的男人。那个叫马邑龙的人。邑龙,好奇怪的名字!马和龙都好理解,邑龙就让人不明所以了。这个一次又一次跳进她思绪中的男人,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发现愈是想他,愈是想不起他长得什么样了,只记得肤色很深,牙很白,头发很短,这些零件搭配在一起很精干,再具体的比如眉毛、眼睛、嘴唇就都不清晰了。记忆就是这样,你越想记住,就越让你记不住,哪怕你的脑皮都想疼了,你也想不起来。
不过,到达基地的那天清晨,她还没下火车,就从窗口上看见了他。被记忆模糊掉的脸的轮廓一下又清晰起来。他带着六七个兵正在接站。这两三天,有一百二十多名入伍的大学生要来基地报到,他是接待组的成员。从这趟列车上,一下跳下三十多人,加上行李,小站台顿时热闹起来。有人叫了她一声:苏晴同学。是他。他还伸出手握了握,又让一个兵替她拿行李,还告诉她车就停在外面。接着,他又去招呼其他的同学。原来,他们这批新入伍的学生兵,报到就是集合,直接去教导队参加军训。他就是他们大学生训练队的队长。
四
教导队离基地首区约二十里,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周边连个像样的村庄都见不着,很突兀地戳在一片荒地上。很多人从车上跳下来脚还没沾地,那个叫落差的东西就先入为主地占据每个人的大脑了。此前所有的人都对“科技部队”这个词抱有美好的向往和憧憬,眼前这情景,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傻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对了路,进错了门。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跟“科技”太不沾边了,一下子,很多人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了。但苏晴没有。她对环境、生活,似乎统统没有了要求。这似乎很不真实。三个月的军训生活,想要从一个老百姓转变成一个合格的军人,不脱胎换骨,不掉几层皮怎么可能?很多人因训练生活的紧张艰苦而打退堂鼓。有个男生抗拒训练,拿着吉他,示威性地坐在宿舍门口,对着一操场的人,边唱边弹;王子萌对整理内务有抵触情绪,把好好的被子扯得稀烂,他的班长不得不抱着被子去找弹棉花的师傅;乔亚娟受不了天不亮起床去跑操而装病,装女孩子的病。不是有规定吗?女生特殊情况可以不出操,允许喊“报告”出列,一个月就装两三回,反正也没人知道。所以,乔亚娟喊报告的次数最多。私下,她们经常拿乔亚娟开心,不叫她名字,直接叫她“报告”。
向天倾诉 第三章(4)
她却表现得非常优秀,她似乎心甘情愿吃这份苦。她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内务卫生做得好,小勤小务又积极主动。星期天还去炊事班帮厨。所以,她老受表扬。乔亚娟问她,苏晴,你精力怎么这么好?你不累吗?你的精神头从哪儿来的?她总是笑而不答。不过,她也会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怎么不觉得累呢?每天精力这么旺盛,都从哪里来的?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给自己动力的来源。
此时的她,两只眼睛就盯在那个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站在大家面前的男人身上,她在暗暗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也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也像他那样。这个念头推动着她,驱使着她,激荡着她,使她对别人眼中布满的艰苦、荒凉、落后、累全都视而不见,她能看见的、每天都想看见的,就是那个人。她能想到的、每天都想到的,就是尽快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而且是让人羡慕的女军人。这就是一切动力的来源吗?也是这一切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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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四章(1)
一
连续的大暴雨,没有一点想停的意思。到处都是湍急、混浊的水流,肆无忌惮,东奔西撞,不知要撞向哪里。河床满了,口吐白沬,喊着、叫着,那是没有容量后的喊叫,它每一次喊叫,都被倾盆而下的更大雨流镇压了下去。
老天爷简直是疯了。
小会议室里,常委们在开会。讨论发射场区一段道路的改建。这是个老问题了。说它“老”,是在保不保留小宾馆的问题上,常委们开了好多次会,总形不成共识。这条道路是技术阵地到发射阵地一条重要路段,每次火箭、卫星从技术阵地测试完后运往发射场时的必经之路。就是这条路,有个相当于九十度大转弯,每次大型运载车一到这里,总要被“卡”一下,特别费劲才能过来。有一次,运送卫星去发射场,就是转弯没转好,造成卫星天线和半空中的电线相刮,卫星天线多娇嫩,还能不刮坏吗?它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经济损失,还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天线得送回厂里去维修,光时间上就耗掉一礼拜。要是这条道拉直一些,缓缓地拐弯,运载车到这里也就好走多了。可问题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旦实施起来就变得极其复杂,其原因不光是九十度角的问题,更因为这九十度上有只拦路虎:小宾馆。小宾馆正好不偏不倚地趴卧在道路口上,路要拉直,就得先考虑小宾馆的存留问题。
小宾馆是基地唯一一处集工作休息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活动场所,每次任务,上级首长带着工作组的同志们,吃、住、办公全在里面,偶尔还能活动活动,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道路一改建,这个小宾馆首当其冲,肯定留不住。在这一点上,常委们意见不统一,认为不该保留的一方,比主张保留的一方声音要弱,还不是弱一点点,几乎只有马邑龙一个声音。能摆上桌面谈的,好像就是一条:炸毁小宾馆太可惜,经济损失太大了,后续的服务条件一时半会跟不上,必定影响接待工作,还是暂缓吧。事实上,还有一个摆不上桌面大家心里又都清楚的原因。这幢小楼,是现任的一位总部首长在基地任职时一手筹建的。它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微妙也微妙在这里。
结果,总是举手表决。
然后总是少数服从多数。
这也是一次又一次上会的原因。
这次,马邑龙又将此问题提出,建议再上会讨论一次。炸毁小宾馆,道路拉直,他认为迫在眉睫,此方案要是通过,道路改建只要一星期便可搞定。他的立场是坚定的,也是积极主张的唯一一人。让马邑龙奇怪的倒不是基地副总师吕其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他的反方,坚决反对这么做。让他难过的是经过他私底下反复做工作,态度已有所松动的于发昌,到了会上又变成了态度暧昧。这也是马邑龙和他搭档这么多年,在同一个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于发昌下会时,特意对马邑龙解释说:老马,我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将它炸毁,那是钱盖起来的呀!心痛啊!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啊!再说,只要我们运载车,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还是能顺利地通过嘛,不是非要牺牲小宾馆作为代价嘛!
马邑龙看着于发昌,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明白,在场的每一个人,谁都知道他是对的,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即使在会上一再表明态度,由他去向总部首长汇报说清楚,所有的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即使首长怪罪,他一个人顶着,但还是没人投赞成票。这条路拉直,是迟早的事情,晚做不如早做,他们谁心里都明白着呢,但明白是一回事,赞不赞同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此,马邑龙是又气又急。每次,运载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心都悬在那个九十度角上,那么长那么宽的车,感觉就像从胸口碾过一样,没有一次不提心吊胆的。都说心疼国家财产嘛,一颗卫星,一枚火箭,是多少钱?那不也是国家财产,而且是更大一笔国家财产吗?他们能不明白这一点吗?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累,疲倦从很深的地方一嘟噜一嘟噜地冒上来,恨不得马上倒下,美美地打一顿呼噜。
向天倾诉 第四章(2)
司机小刘把车开过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倦意浓浓,眼皮都快撑不住了。
二
但当车子驶过那座已经矗立了整整十三年零六个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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