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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向天倾诉 > 九

十九;短期预报、雷电综合预报准确率也达到百分之九十五。注意啊,是“短期”两个字!唯独没有在雨季中进行长期预报的,而且也不可能进行长期预报。这不科学,真的不科学,也不符合客观规律。在雨季中,就像吕副总师说的,气象千变万化,谁敢拿长期预报冒这样的风险呢?弄不好就是砸自己的牌子!到时,人家问你这个气象主任怎么当的,你怎么回答?苏晴愈想愈觉得该去找他把情况说说清楚,心平气和地说,不要像会场上那样一说就情绪激动。都四十三岁的人了,不能像当年……

向天倾诉 第一章(4)

当年怎么了?不想当年还好,一想当年,心里就百味丛生。

也许还是不去见他好。

不,一定得去,这是工作。

但,非得要这时候去吗?等雨停后再去不行吗?不行!这场雨要下到明天,也###天都停不下来。你搞气象你还不知道?这是五十年来少有的一场特大暴雨,它要持续三天三夜。等它停了黄花菜都凉了。到时,你可能连这点激|情都没了。但你见了他一定不能冲动。

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去跟他好好地谈,把自己的想法和盘端出。当然,你一定要明白,主要是为工作,不为别的。你这样拼命地强调工作,好像除了工作,还有别的似的。

还有什么?她问自己,把自己一下问住了。

当苏晴举着一把雨伞出去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裹挟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几分钟的工夫,身上全湿透了,连裤脚都滴着水:落汤­鸡­,她想不出更准确的词来形容此刻的自己。

外面的雨声把整幢楼衬托得静悄悄的。她急急地走到三楼,脚步匆匆,但鞋底踏在水磨石上,居然没什么声音,也没遇上一个人,如梦境一般安静。

门是虚掩着的,似乎告诉你,主人就在里面,但你得敲门。

正准备伸手敲门时,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她把碰到门的手又缩回来,生气地问:你这是­干­吗?心慌什么?不是说好,不为别的,是为工作吗?那好,做一个深呼吸,都说这样能缓解紧张。可问题是你­干­吗紧张呢?

都怪“太白一号”,不然,她决不来找他。这段时间,她一直躲着他,不想见他,就是面对面相遇,她也低着头绕着他走。有几次,他主动找她说话,都被她搪塞过去了。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之间,除了工作上的交往,除了任务,还有什么别的交往吗?没有。

她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门,不知是下力轻了,还是外面雨声太大,里面没回应。难不成他不在?那她也得进去是不是?她正这样想着,门打开了,像是自己打开的。当四目交投在一起时,不由得都愣了一下。

他没说话,而是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摇了摇头,然后从门边衣帽钩上取下毛巾,递给她。眼神里含着命令。

她接过毛巾,拍了拍挂在身上的雨水。可雨水早已渗进衣服里了。

要紧吗?要不让小刘的车先送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没事。她回答得挺­干­脆。

他伸手接回毛巾,把它重新挂上后,才指着旁边沙发说:你坐吧。然后,他要去关门。

她身子挪出去一点,不让他关。她也不坐。她用不着坐。她只想把话说完走人。

他看出了她的意思,又摇摇头,“嘿嘿”地­干­笑了笑,说这雨够吓人的啊!

她说,不吓人,还能发­射­“太白一号”呢!

他又笑,看来苏主任已经为“窗口”的事­操­起心来了。

­操­心?我­操­什么心?我是别人怎么下命令,我就怎么执行。要­操­心也是瞎­操­心。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外面的雨。

有你们­操­心,“窗口”就不成问题了。我对你们有这个信心。

可我没信心!这次和以往真的不一样。她一脸严肃。

这时,风向突变,雨丝便斜着身子从微开的窗缝里,哗地一下蹿了进来,全都泼洒在办公桌上。他赶紧过去把那扇窗子关上,边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边对她说:你能听我一句话吗?你先回去,要不然你会感冒的,我们再找时间另谈吧。

她心一软,眼里莫名其妙地生起一层水雾,浮在眼球上。她真想听他的话,先回去换衣服,下次再另找时间和他好好地谈一谈。她真想有这么一次。她感觉眼里的水雾慢慢凝成水珠,快要滴出来了。你这是­干­吗?你不是告诉自己找他就谈工作!是的,是工作。她这样想着时,眼前晃过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正用一种微弱的毫无光彩的眼神盯着她看,她被盯得心里“咯噔”一下。不!她晃了一下头,仿佛要把那个影子晃出去。接着,她说,我哪敢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只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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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一章(5)

他看着她。他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依着她,让她说。

我是来告诉您,我们真的能力有限,您交给的任务可能完不成。

他收起脸上的笑,不再看她,而是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转过头,说:这可不像你苏主任的­性­格。

她说,是不像,不过这次情况不同。

这次有什么不同?不就是雨季嘛,它又不是今年才冒出来的。他有些恼火。

她才不管他恼不恼火,仍按自己的思路往前走。她说,照你说的,这个雨季对“窗口”没什么影响是不是?

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总不能因为有困难,“太白一号”就不发­射­了吧?!

近期就是不可能发­射­,她说,因为天气不允许。

他的声调不觉间高了一些:我管不了天气,天气是你们的事情,我知道我只能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也得尊重科学,尊重客观事实。她的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

我是军人……我会尊重客观事实,我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完成任务!他说完,手在空中劈了一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拍桌子的动作,但正准备拍下去的时候,却变成了空中劈砍,没挨着桌子。

但她还是愣住了,似乎听到很响的拍桌子的声音。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将桌子上的水杯端了起来。是透明杯,能看见里面飘浮的茶叶。绿茶,尖尖的­嫩­芽。他并没打开杯盖,而是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看了看她,软下口气体谅地说:是啊,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谁没困难?你说说看?

别人的困难与我们无关,对我们来说,不尊重科学,不尊重客观规律,我们没法工作。在这个季节,我们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窗口”。

水杯里似乎有气,打开时“嘭”地一响。他看了看,没喝,又盖上。但茶香已飘了出来,淡淡的清香在雨水的土腥气中弥漫。他没说话,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便在桌子旁踱了两步,才转过身,用一种极其恼火又极其克制的声音对她说:苏主任,你别拿什么科学和客观规律来当挡箭牌好不好?它们不是为人服务的吗?你说你们哪次没做好?不都做得好好的吗?!

苏晴头一歪,说,以前做好,不等于这次就能做好。你看看老天爷什么态度吧?谁能跟老天爷作对?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又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已经很生气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非常不喜欢那些工作还没做,就推三阻四,找这理由那理由讲这条件那条件的人,真的,不喜欢!他对她已经尽量压住火气了,但难免露出一丝愠­色­:就是老天爷作对,老天爷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总有变化的时候,“窗口” 总不会老关闭吧?再说,“窗口”没困难,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你们的工作不就是保障“窗口”吗?遇到一点困难就推给老天爷,这还算话吗?

他的最后一句话,把她深深地激怒了,郁结在心里的那团东西愈加火上添油了,这次就怪不得她了,谁让他这么说话?有这么不讲理的吗?别以为自己是领导,就可以随心所欲。但她眼里已经波光闪闪,顶撞他一下的话成串地涌上来,全卡在喉咙眼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再在这里待一分钟,不,五秒钟都不要,不争气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让她全方位地崩溃。她不想在他面前崩溃,必须迅速地离开,但她能甘心这样离开吗?那个可称之为“愤怒”的东西,还在心里作怪,还没发泄出来,她能像到这里串门那样转过身就走吗?她必须借助另外一种方式,发泄一下自己。滚你的吧!她最后瞅了他一眼,转身将门迅速地一拉,“哐”的一声,恨不能将它摔碎!她想,我没法用言语和你对抗,那我就摔门给你看!门在身后重重地撞上的同时,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事后,有人告诉她,她摔门的声音,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响,还要吓人。

向天倾诉 第二章(1)

一头扎进雨里的苏晴,当然不会注意,隔墙有一双关注的眼睛和倾听的耳朵。

这是一座六层高的办公楼。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它可是最漂亮最豪华的建筑,风光了很多年。红砖­色­,无论在哪个季节,都给人醒目、温暖、古朴的感觉。它从外表和里层,经过无数次的改造,包括办公用品,都可以算得上与时代同步了,唯有各房间的布局和楼板隔墙,怎么改,都不可改变。房间小,隔音效果差,这是谁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所以,相邻间办公室只要发生一点事,很快就有“新闻联播”的效应。

隔壁那点动静,没跑出吕其副总师的耳朵。他不是故意要探听别人的隐私。只是别人有隐私,又不回避的话,他还是有兴趣听一听的。当隔壁那两个声音响起来时,他特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直到摔门声出来后,他才轻轻地将门掩上。

这女人,为什么要冒着大雨跑他的隔壁发一通脾气?上午那一场还嫌不过瘾?这会儿她还摔人家的门,真是够厉害的呀!特别是这个人刚和老婆离了婚,而这个敢摔他门的女人,又是这么一个被全基地的人公认为“基地之花”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想歪了,也许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仅仅就是为了工作。

你上午在会上站出来支持她,也是为工作吗?

当然是的。他回答得似乎很理直气壮。

“太白一号”挑这个季节发­射­,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甚至可能还要冒一冒风险什么的。这可是雨季。看看外面昏天黑地的雨吧,这哪是好兆头?还不知隐藏着什么凶险呢!不然,苏晴搞了这么多年的气象,为了一个“窗口”,不顾上下级身份跑来跟他闹?她肯定是预感到什么了。这女人对天气的预感,比谁都准。你支持她,肯定错不了。不过,你的支持令隔壁老兄心里不舒服这也是肯定的。

可你管他那么多呢?你支持得又不是没道理。

苏晴呢?苏晴会领你的情吗?

这是肯定的。你已经看见她回给你的微笑了。

想过这些,吕其站起来,想去办公室转一圈,看一看大家对那个摔门声会发表什么高论。但吕其一出门,便听到于发昌说话的声音,迈出去的半条腿又突然收了回来。

于发昌进来的时候,马邑龙正坐在沙发上喘粗气,他被苏晴那意想不到的摔门动作戗得够呛。这个苏晴,她怎么说发火就发火,说摔门就摔门?这段时间——对,有多长时间了?自从他和凌立分手后,她就没再理过他,看见他就躲,有意识地躲。他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冷不热的,好像他要对她怎么着似的。

今天下午,她主动找上门来,他以为这是一个解开疙瘩的机会,可没想到话没说三句又顶上火了,态度跟上午一样没好气,别扭着。这一天就来了两场。真不知道她是咋啦?

她的脾气,他当然领教过多次。但只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这辈子欠着她,也就不跟她计较了。你想,如果第一次不遇见她,不把她领进这道门槛;领进这道门槛后,如果不撮合她嫁给司炳华……这一切的一切,假如……是的,没假如,他知道没假如。可是,假如这些都没发生,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人的事啊,比发­射­卫星难多了。发­射­卫星只要严格按质量达标:组织指挥零失误;技术­操­作零差错;设备设施零故障;任务软件零缺陷;数据误读零遗漏——做到这五个“零”,准能把它弄上天。这人呀,没个标准,别说做到五个“零”,做到一百个“零”都不成。

他知道,“窗口”问题只是导火索,肯定还有别的不愿明说的事情藏在里面。那会是什么事呢?他想他猜死都不可能猜得出来。他便想到了医院的­妇­科医生乔亚娟,她是苏晴的密友,她应该知道的比他更多。对,得抽空给乔亚娟打个电话。

于发昌一进门就明知故问,刚才谁在你这儿闹啊?

向天倾诉 第二章(2)

马邑龙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都听到了?

于发昌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就听到你这“哐”一声巨响,够吓人的。

不至于吧,马邑龙眼睛盯着于发昌,这点儿动静能吓着老兄你?他猜着这位老搭档会过来,拿他寻开心,索­性­坐直了,拿出一副架势准备应战。

全基地的人,都知道他俩是“黄金搭档”。曾经一个是发­射­站站长,一个是发­射­站政委。一个主行管,一个主政工,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把发­射­站的领导班子带成了全基地团站中团结最好,战斗力最强,气氛最好的一个领导班子。他们自然也齐头并进,直到今天一个成了基地副政委,一个成了基地副总指挥。

于发昌故意走到门边仔细地查看那扇刚被摔过的门,说没事,这门还挺经摔!

是啊,它跟我一样皮实。马邑龙自我解嘲。不过,你别幸灾乐祸,下次就该轮到你了。他看着于发昌一脸诡笑,又补充道。

绝无这种可能!于发昌劈了一下手。

老于,那个会非得晚上开啊?马邑龙站起身想把话岔开。他指的是晚上那个会,商量技术阵地到发­射­场那条道路改建的事。因为常委里有人去参加地方政府的一个抗洪救灾会议,人不齐,只好搁到晚上去了。

于发昌偏不上当,继续说,我看这事,有点意思。

马邑龙明白“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更不想让他往下说了,把手摇了摇。

于发昌不理他,只顾沿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女人要是冲谁发脾气,就是对谁有意思,脾气发得越勤,就越有意思,这你还不懂?

你老于又开始胡说了,一关门你跟我就没正经话。马邑龙假装恼怒,行了,你别替我自作多情,人家是冷是热我心里有数。马邑龙重新回到沙发上。

于发昌笑了,有数就行,那我们静候佳音。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佳个屁!还是把你那些多余的­精­神头,用到正事上去吧。

于发昌说,我关心的就是正事,是排在“太白一号”之后的第二号正事。

他说,你还正呢,打从进这道门,来的全是邪的,一句正话没有。

于发昌说,这可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又站起来说,得了,把你那点好心留着多善待胡眉吧。我看咱们这些人,就你们能善始善终。

于发昌得意了,说那是当然。

马邑龙说,当然什么?那是人家胡眉好。

这话我爱听。我这憨人自有憨福,摊上了,挡都挡不住。哎,老马,这话题明明是从你这开始,怎么绕来绕去绕到我身上来了?还是说说你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马邑龙像老外一样手一摊,耸了耸肩,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就别明知故问了。人家这是给我撂挑子来了!

胡说,不可能!于发昌还要往下说,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乔亚娟电话追过来时,苏晴正在洗澡。

苏晴被这场暴雨真正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后,把小鱼都吓了一跳。她从电脑桌前跑过来,吃惊地看着苏晴,想知道她怎么了。小鱼吃惊得倒不是她一身雨水,而是她的脸­色­,比这暴雨天气更­阴­沉难看的脸­色­。她只好说我没事,淋了一点雨……洗个热水澡就好。小鱼跑进洗漱间把热水给她打开。她看着小鱼,心里突然热乎乎的,仿佛有一股暖流从头上浇下来,把冰冷的身子都浇热了。这可是小鱼回到这个家后,第一次对她示好,第一次主动为她做事。她很感动地看了小鱼一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像有两个字在她的喉咙里卡住了。事后她在心里问自己,说声“谢谢”有这么难吗?真是太奇怪了。

小鱼是这个暑假回到她身边的。小鱼不愿回来,是­奶­­奶­硬给“押送”回来的。小鱼对­奶­­奶­的感情比她深,不是深一点点,是深很多。她这个做母亲的对小鱼来说几乎是可有可无,但­奶­­奶­就不是。­奶­­奶­离开时,小鱼哭得那个叫伤心啊,她看着都难受,难受得她都怀疑:这是我的女儿吗?是吗?

向天倾诉 第二章(3)

从司炳华——小鱼的爸爸去世后,小鱼就被­奶­­奶­带回南方老家,在老家上完小学又上中学,上高一的时候,苏晴不得不给­奶­­奶­下最后通牒,­奶­­奶­才将小鱼很不情愿地送还给她。苏晴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奶­­奶­永远不会说,一个长大的女孩儿,是有风险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才同意把小鱼送还给她。

小鱼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到现在还没喊过她一声妈妈。叫一声妈妈真的那么困难,那么难以开口吗?她有些想不明白。就像她想不明白自己对女儿说声谢谢为什么那么难一样。

她仰起头,一边让喷头上的水哗哗打在脸上,一边问自己: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一个爱我的丈夫早早地走了;我爱的女儿她不爱我;事业呢?一个女人没了前面那两样,事业再成功,有什么意义?她又想到刚才去他办公室。这么一闹,闹得她情绪低落,像个倒霉鬼。不是吗?自己还不够倒霉吗?这样一想,她沮丧极了,恨不得大哭一场。

就在这时候,小鱼敲门让她接电话,说是乔亚娟阿姨。苏晴只好关掉水龙头,匆匆地用浴巾将自己裹好了跑出来。

乔亚娟呵呵地笑,说你这个自虐狂,怎么回事啊?

苏晴把话筒夹在脖子上,腾出手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先“唉”了一声,又问谁告诉她的。

乔亚娟说:听说你一天里打了两颗小卫星,我能不知道吗?

苏晴没吭声。

乔亚娟说:不是我说你们,都这把岁数了,要好就好,不好也别这么闹,有什么意思?

什么好不好闹不闹的?不了解情况你少来烦我。

嘿!你倒来劲儿了你!谁烦谁呀,你当着大家的面,顶撞人家首长,又气势汹汹摔人家的门,摔得全机关的人都知道了。

世界上的冤假错案就是这么发生的。苏晴不想让小鱼听见,先把门关上,才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一遍。乔亚娟听完后,就叹气了:苏晴苏晴,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当主任也当了这么些年,当气象专家时间就更长了,你不觉得你有时候跟个弱智似的吗?

苏晴不情愿了:你少来,不让我诉苦,也别胳膊肘往外拐啊。不过嘛,你帮人家说话我也能理解,毕竟是救命恩人嘛!

乔亚娟“嘿嘿”地乐:苏晴,我哪次没好好地当你的垃圾桶?这回我真的告诉你,人家是对的,是你这二百五错了。

我怎么错了?你没看见他官升脾气长吗?你看他霸道得连客观规律都不尊重了。你说他是谁,跟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能跟老天爷作对吗?

乔亚娟提高了声调:人家也没跟你作对啊!你想吧,任务又不是他定的,是上级定的,他不过是第一责任人,是服从上级命令而已,他让你们找“窗口”,没错啊。你们的职责本来就是找“窗口”。他错在哪里了?

苏晴心里觉得乔亚娟说得对,但嘴上仍不服气:命令也不能不按规律办事。

乔亚娟又认真道:你别一口一个规律,规律也是有例外的。你想想,咱们这个区域,进入雨季后,也不是完全没放晴的时候。你忘了?去年雨季,咱们还上山采蘑菇。这,你不会忘吧?那不是“窗口”是什么?你们这些专家,有时候就是认死理,钻牛角尖,动不动搬出什么规律吓唬人!

苏晴被噎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她­干­脆举着话筒,赌气不说话。

你有话说话,别要么就惊天动地,要么就屁都不放。你觉得人家的脾气见长,你的脾气不见长是不是?苏晴,我可不想只当你的垃圾桶,我是想让你明白事理。

明白什么事理?

明白你认为你的看法有道理,别人的看法一定也有道理,千万别以为你的道理就比别人的道理更对。人有的时候,也要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一想。

他不讲理我也要站在他的立场想?苏晴态度软下去了。

乔亚娟说:问题是你自己先看看站歪了没有。这么一个任务压下来,人家当领导的不比你压力大?你们不为他出主意想办法,还跟他唱对台戏泼冷水。要是谁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那他就别当指挥长了,什么卫星也别发了,­干­脆把自己这光杆司令直接发上天去算了。

向天倾诉 第二章(4)

苏晴这一下真的没话可说了。因为和乔亚娟对话的过程中,她在心里完全承认乔亚娟说的是对的,去年上山采蘑菇还历历在目,的确是有例外的时候。如果真的按你的意见办,找不到“窗口”,这颗星真的就不打了吗?如果错过“窗口”呢?你们这些气象人还怎么面对全基地,面对整个科研部队,面对国家?但是,今天到他的办公室去,真的就是因为“窗口”问题吗?这背后的深度空间的原因,只有苏晴一个人清楚,连他也不会明白,在这不明白中抢白人家一通,让人家下不来台,苏晴啊苏晴,你可真行呀!她在心里悄悄自责起自己来,后面乔亚娟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一句都听不清了……

当晚,苏晴去中心加班,在楼道里撞见准备开常委会的于发昌,想躲没躲过,被他叫住了。

苏晴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进了办公室。

原以为少不了挨于副政委一顿剋。出乎她意料,没有。

眼前这位于副政委语重心长,像个老大哥,绕着弯子地让苏晴自己认起了错:我这人,平时光想工作了,做事情欠考虑,意气用事,说轻点儿,是不尊重领导;说重点儿,是顶撞上级。

看看,你自己也认识到自己不对了吧,那好,你就找个机会,亲自找马副总解释一下,检讨一下,怎么样?

苏晴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肯答应。去向他赔不是,这种事,她做不出来。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你要“窗口”,我一定为你把这个“窗口”找出来不就行了?

向天倾诉 第三章(1)

人是有命的,你不能不信。有时候,一个人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这你也不能不信。

苏晴想,遇到他,也是她的命。命该如此吧。否则,她很难解释后来发生的一切。

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北京大学地球物理气象系,四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的毕业分配四处奔走,只有她一动不动。因为她心里有底,她知道自己的准男友姚一平正在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留在北京上下活动。那天,姚一平陪着她把个人简历送到一家用人单位,人事处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你毕业后就可以来上班了。这真是太好了。她知道能进这样的单位,会让同学们羡慕死的。从那里一出来,姚一平和她一直在笑。她知道,能进国家部级单位,应该谢谢他老爸和他老爸的战友。尽管那时候,每个单位都人才匮乏,需要引进新鲜的血液,大学生可算供不应求。不像现在,是个人就是大学生,找份好工作那个难呀!不过,哪个年代都一样,要进一个理想的单位,都很不容易。那天,她真的很高兴,要请姚一平吃饭,作为酬谢。可是,一路走来,没看见一家像样的餐馆。小吃店倒是有几个,全都乱哄哄、脏兮兮的,和他们的心境反差太大,他们俩宁可傻站在外面看人家狼吞虎咽,也不愿把脚迈进去。正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姚一平提议带她去舅舅家,说舅舅家就在附近。舅舅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当作家没成大名,当美食家肯定是称职的,他做的每个菜你只要吃一口,准保一生都忘不了。

她就跟着他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横穿马路。那时候,车没现在这么多。每次过马路,他都会拉着她的手。这一点,现在想起来仍然还有一丝温暖。他给她母亲最初留下好感也是这一点。他们俩陪她母亲去商场,也要过一条马路,他总是搀着她母亲的胳膊,很体贴很疼人的样子。母亲后来对她说,一平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照顾人。

他们俩是高中同学,两人一直不咸不淡地交往着,但真正擦出点火花是在大三。但她就是拿不准,他是不是她终身要找的那个男人。他们拉过手,接过吻,但姚一平想要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的努力,被她坚决地瓦解了。她认定,自己的第一次一定要给她终身相伴的那个男人。姚一平为此很生气。她只好又回过头去哄他,告诉他,你如果是那个男人,就更不用着急,迟早都是你的。言外之意,你如果不是,那你就不该得到。姚一平对这个说法,当然不认同,但也没办法。他知道她的脾气,她认定的理,十头牛也拽不回来。

就是那天,在他舅舅家里,她遇见了马邑龙。

马邑龙正好也去拜访姚一平的舅舅。舅舅解释说马邑龙是他去部队体验生活时认识的朋友。

她见马邑龙的第一感觉,是觉得这个男人跟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是他那双含威带笑的眼睛还是他淡定自若的谈吐,抑或是他细长的手和笔直站立的姿势?她说不准。

舅舅用一个菜:淮阳火锅和一瓶绍兴老酒招待他们。在饭桌旁坐下,她才知道马邑龙是个军人,他来北京是要到各大院校去招兵买马。舅舅建议他们俩都参军算了,说部队这所大学很能锻炼人,年轻人都应该去锻炼。姚一平说,舅舅你说晚了,我和苏晴都找好单位了。你说是不是?他问她。看她没说话,就在桌子底下用腿撞她,她才“哦”一声,像一下惊醒过来,端起杯子,说自己不会喝酒,以水代酒,敬舅舅一下。舅舅很高兴,说,还是喝点酒吧,敬一敬远道而来的客人。舅舅便拿起酒瓶,往她杯子里倒了一点酒。她站起来,说恭敬不如从命,便把杯子伸到马邑龙面前。她发现马邑龙脸有点微红,说,我不大会喝,你也随意。姚一平马上站起来说:喝完,一定要喝完的,女同志敬酒,怎么能不喝呢?她的酒我代她喝。姚一平抢过她的杯子,一仰脖,把酒全倒进嘴里。然后,还不肯坐下,非要马邑龙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不可,那里面可能有三两的量。马邑龙的脸不红了,他看了姚一平一眼,没再说什么,一口便把杯子里的酒全灌了下去。她看着,感觉倒像自己的嗓子辣了一下,脸整个都烧起来。

向天倾诉 第三章(2)

后来,她鬼使神差地向马邑龙要电话号码。这让姚一平很不高兴。从舅舅家出来,他就质问她,为什么要他的号码,还说她看人家时眼睛闪闪发亮。

结果两人不欢而散。

她参军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回家后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睁大眼睛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开了。母亲常用不说话的方式,表示她的态度。

又过了好几天,眼看快到登车南下的日子了,母亲才开口说话:你太轻率了,这么大件事,怎么能不事先商量?你是赌气还是心血来潮?还有,小姚同意吗?

就知道母亲心里早认可了姚一平,说你这一走,也等于放弃了姚一平,放弃了北京。

母亲说得有她的道理,让人没法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有默默地收拾行装。

母亲不再劝了。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个完全不像她的女儿。你呀,太像你爸,跟你爸一样犟。

我是继承我爸的遗志。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一一句对母亲的反驳。平时,总是小心地从不轻易提起父亲,免得母亲伤感。

但这会儿,好像忘了。直到看见母亲眼睛红了,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父亲离去已经十多年了,母亲总是放不下他。尽管母亲已经再婚,和继父有了一个小妹妹,但她还是怀念父亲。特别是母亲与自己在一起时,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总是从不克制,倒是自己一向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这一次也是话赶话激出来那么一句。这不,一下子就让母亲伤心了。但自己在心里,对父亲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的回答总是执行任务去了。什么叫执行任务?母亲解释说去做一件大事。又问什么叫做大事?母亲不知如何回答,便告诉说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当真的知道那是件什么大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后来一点点说出来的。父亲留过学,学的是火箭发动机专业。当他学成临到回国时,那个国家海关的“老大哥”对他实行严格把关,凡是行李包上带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籍和学习笔记,全都扣留,一个字也不许他带回国。这对父亲的刺激可想而知。父亲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们耸一耸肩,不作解释。回国后,父亲一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边凭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的笔记。所以,父亲留给她不满十岁的女儿最深的记忆:就是不停地在本子里写呀写的,好像永远都写不完。有时,调皮的女儿会拿一本小人书,去找父亲,要他给自己念。父亲可能会停下来,耐着­性­子念上一段,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女儿去找妈妈,说爸爸正忙着呢……

正当父亲的生命为他热爱的事业激烈地燃烧时,身体出了无法修复的故障:癌症!发现时已到了肝癌晚期。三个月后,他就匆匆地告别人世。父亲临死前,还万分愧疚地说:我没能完成任务,没能把火箭送上天,我对不起祖国和人民对我多年的培养。可是,东方红一号卫星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三个月上天了。当《东方红》乐曲响彻太空时,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涕泪滂沱。女儿这才明白父亲­干­的大事是什么。那年,你知道吗,爸爸,十一岁的女儿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母亲哭诉的内容和意义,但已经懂得什么叫遗憾了,当然是为父亲没等到火箭上天的这一刻而遗憾。

只是没想到,父亲未完的遗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留给了女儿,悄无声息地流淌在女儿的血液里。或许,父亲早就把那一切,变成一块小火石,悄悄地放进自己的心里,一旦有机会,它就轰地被点着,然后,再也无法扑灭。

她也想过要主动去找姚一平,但就是没付诸行动。有两次拿起电话,号码都拨了出去,没等它有回铃,又撂下了;还有一次,她人都快到姚一平家门口了,又打了退堂鼓。她不知道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向天倾诉 第三章(3)

姚一平不是也没来找你吗?从他舅舅家分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也没互通过消息。所以,她悄悄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假如离开北京的那天他还不出现的话,他们俩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尽管她直觉到迟早都会有这一天,但她心里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为此心里也感到很不舒服。她问自己,我的初恋就这么告终了吗?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不甘心,她暗暗希望在她临走时,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同时,她分明知道,即使他出现了,也无济于事。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是她要的那个男人。她对他没有信心。可她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想见他一面呢?

是夏末秋初的一个晚上离开北京的。候车室里人多得像下饺子,气味难闻,燠热难当,搞得她心情很不好,连话都懒得说。可她知道,她的心情跟天气没太大的关系,真正有关系的还是姚一平。她都要走了,隔天隔地了,他连面都不照,告别都不告别,他难不成想以这种不告别的方式来告别他们的关系?这也许对他们双方都是一件好事,避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但这种方式也太绝情,让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点难过。母亲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让她到部队后再给小姚写信,无论将来怎么样,解释一下总是应该的,恋爱不成,大家做个朋友也是可以的。母亲认为,在这件事上,是她有负于他,他生气也是人之常情,让她主动认错。她看着母亲,心里想的却是:这就是失恋吗,我真的要品尝失恋的滋味了。我会痛苦吗?

火车开了。在匀速有节奏的行进中,她发现她心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痛苦,也没长时间地陷入回忆中,好像有人把她和姚一平的那一段生活悄悄拿掉,扔出车窗去了。面对窗外移动的景物,她脑子想的和火车的行进方向是一致的,火车向前、向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也是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她想了很多很多,军营,军人,气象台,发­射­场,独独没有去想姚一平。怎么回事啊,当她发现这一点时,她问自己:我是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是不是个没心没肝的人?不然,怎么会一丁点儿都不怀念呢?

但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会想起那个把她引进军营的男人。那个叫马邑龙的人。邑龙,好奇怪的名字!马和龙都好理解,邑龙就让人不明所以了。这个一次又一次跳进她思绪中的男人,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发现愈是想他,愈是想不起他长得什么样了,只记得肤­色­很深,牙很白,头发很短,这些零件搭配在一起很­精­­干­,再具体的比如眉毛、眼睛、嘴­唇­就都不清晰了。记忆就是这样,你越想记住,就越让你记不住,哪怕你的脑皮都想疼了,你也想不起来。

不过,到达基地的那天清晨,她还没下火车,就从窗口上看见了他。被记忆模糊掉的脸的轮廓一下又清晰起来。他带着六七个兵正在接站。这两三天,有一百二十多名入伍的大学生要来基地报到,他是接待组的成员。从这趟列车上,一下跳下三十多人,加上行李,小站台顿时热闹起来。有人叫了她一声:苏晴同学。是他。他还伸出手握了握,又让一个兵替她拿行李,还告诉她车就停在外面。接着,他又去招呼其他的同学。原来,他们这批新入伍的学生兵,报到就是集合,直接去教导队参加军训。他就是他们大学生训练队的队长。

教导队离基地首区约二十里,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周边连个像样的村庄都见不着,很突兀地戳在一片荒地上。很多人从车上跳下来脚还没沾地,那个叫落差的东西就先入为主地占据每个人的大脑了。此前所有的人都对“科技部队”这个词抱有美好的向往和憧憬,眼前这情景,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傻了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对了路,进错了门。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跟“科技”太不沾边了,一下子,很多人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了。但苏晴没有。她对环境、生活,似乎统统没有了要求。这似乎很不真实。三个月的军训生活,想要从一个老百姓转变成一个合格的军人,不脱胎换骨,不掉几层皮怎么可能?很多人因训练生活的紧张艰苦而打退堂鼓。有个男生抗拒训练,拿着吉他,示威­性­地坐在宿舍门口,对着一­操­场的人,边唱边弹;王子萌对整理内务有抵触情绪,把好好的被子扯得稀烂,他的班长不得不抱着被子去找弹棉花的师傅;乔亚娟受不了天不亮起床去跑­操­而装病,装女孩子的病。不是有规定吗?女生特殊情况可以不出­操­,允许喊“报告”出列,一个月就装两三回,反正也没人知道。所以,乔亚娟喊报告的次数最多。私下,她们经常拿乔亚娟开心,不叫她名字,直接叫她“报告”。

向天倾诉 第三章(4)

她却表现得非常优秀,她似乎心甘情愿吃这份苦。她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内务卫生做得好,小勤小务又积极主动。星期天还去炊事班帮厨。所以,她老受表扬。乔亚娟问她,苏晴,你­精­力怎么这么好?你不累吗?你的­精­神头从哪儿来的?她总是笑而不答。不过,她也会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怎么不觉得累呢?每天­精­力这么旺盛,都从哪里来的?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给自己动力的来源。

此时的她,两只眼睛就盯在那个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站在大家面前的男人身上,她在暗暗地欣赏他的一举一动,也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也像他那样。这个念头推动着她,驱使着她,激荡着她,使她对别人眼中布满的艰苦、荒凉、落后、累全都视而不见,她能看见的、每天都想看见的,就是那个人。她能想到的、每天都想到的,就是尽快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而且是让人羡慕的女军人。这就是一切动力的来源吗?也是这一切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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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四章(1)

连续的大暴雨,没有一点想停的意思。到处都是湍急、混浊的水流,肆无忌惮,东奔西撞,不知要撞向哪里。河床满了,口吐白沬,喊着、叫着,那是没有容量后的喊叫,它每一次喊叫,都被倾盆而下的更大雨流镇压了下去。

老天爷简直是疯了。

小会议室里,常委们在开会。讨论发­射­场区一段道路的改建。这是个老问题了。说它“老”,是在保不保留小宾馆的问题上,常委们开了好多次会,总形不成共识。这条道路是技术阵地到发­射­阵地一条重要路段,每次火箭、卫星从技术阵地测试完后运往发­射­场时的必经之路。就是这条路,有个相当于九十度大转弯,每次大型运载车一到这里,总要被“卡”一下,特别费劲才能过来。有一次,运送卫星去发­射­场,就是转弯没转好,造成卫星天线和半空中的电线相刮,卫星天线多娇­嫩­,还能不刮坏吗?它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经济损失,还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天线得送回厂里去维修,光时间上就耗掉一礼拜。要是这条道拉直一些,缓缓地拐弯,运载车到这里也就好走多了。可问题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旦实施起来就变得极其复杂,其原因不光是九十度角的问题,更因为这九十度上有只拦路虎:小宾馆。小宾馆正好不偏不倚地趴卧在道路口上,路要拉直,就得先考虑小宾馆的存留问题。

小宾馆是基地唯一一处集工作休息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活动场所,每次任务,上级首长带着工作组的同志们,吃、住、办公全在里面,偶尔还能活动活动,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道路一改建,这个小宾馆首当其冲,肯定留不住。在这一点上,常委们意见不统一,认为不该保留的一方,比主张保留的一方声音要弱,还不是弱一点点,几乎只有马邑龙一个声音。能摆上桌面谈的,好像就是一条:炸毁小宾馆太可惜,经济损失太大了,后续的服务条件一时半会跟不上,必定影响接待工作,还是暂缓吧。事实上,还有一个摆不上桌面大家心里又都清楚的原因。这幢小楼,是现任的一位总部首长在基地任职时一手筹建的。它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微妙也微妙在这里。

结果,总是举手表决。

然后总是少数服从多数。

这也是一次又一次上会的原因。

这次,马邑龙又将此问题提出,建议再上会讨论一次。炸毁小宾馆,道路拉直,他认为迫在眉睫,此方案要是通过,道路改建只要一星期便可搞定。他的立场是坚定的,也是积极主张的唯一一人。让马邑龙奇怪的倒不是基地副总师吕其又一次坚定地站在他的反方,坚决反对这么做。让他难过的是经过他私底下反复做工作,态度已有所松动的于发昌,到了会上又变成了态度暧昧。这也是马邑龙和他搭档这么多年,在同一个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于发昌下会时,特意对马邑龙解释说:老马,我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将它炸毁,那是钱盖起来的呀!心痛啊!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啊!再说,只要我们运载车,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还是能顺利地通过嘛,不是非要牺牲小宾馆作为代价嘛!

马邑龙看着于发昌,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明白,在场的每一个人,谁都知道他是对的,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即使在会上一再表明态度,由他去向总部首长汇报说清楚,所有的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即使首长怪罪,他一个人顶着,但还是没人投赞成票。这条路拉直,是迟早的事情,晚做不如早做,他们谁心里都明白着呢,但明白是一回事,赞不赞同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此,马邑龙是又气又急。每次,运载车经过那里时,他的心都悬在那个九十度角上,那么长那么宽的车,感觉就像从胸口碾过一样,没有一次不提心吊胆的。都说心疼国家财产嘛,一颗卫星,一枚火箭,是多少钱?那不也是国家财产,而且是更大一笔国家财产吗?他们能不明白这一点吗?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累,疲倦从很深的地方一嘟噜一嘟噜地冒上来,恨不得马上倒下,美美地打一顿呼噜。

向天倾诉 第四章(2)

司机小刘把车开过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倦意浓浓,眼皮都快撑不住了。

但当车子驶过那座已经矗立了整整十三年零六个月十八天的发­射­塔架时,他的眼睛又突然睁大了。这很神奇。每次经过这座他亲手参与搭建的发­射­塔架,他都会目不转睛地凝视它,直到转过山去看不见为止。

算来,从它手上打出去的火箭少说也有四十多发,它可以算是基地的老功臣了,但前几天经过它手发­射­升空的“艾米莉亚号”——一颗外国卫星,一上天就找不着了。这跟它倒没什么关系,但想起来,却还是让人很郁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各项数据表明“艾米莉亚号”发­射­已经成功,当时,CCTV还向全世界转播了发­射­实况,不知有多少眼睛目睹了火箭从它这里点火起飞的壮丽景象。卫星的各项初始轨道根数符合要求;某大国反馈外测信息:“艾米莉亚号”卫星已进入轨道。总指挥袁绍正走上讲台,宣布“艾米莉亚号”卫星发­射­成功;保险公司的老总和那位满头银发戴金丝边眼镜的外国专家为合作成功而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但是,接下来这颗有着一个美妙的西方女­性­名字的卫星就在太空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任凭你怎样搜索,也找不到一点儿它的影子。一时间,这消息被各国的媒体炒得满天飞。各种说法都有:卫星拥有者说,我们尚未找到它,未能和它建立联系;西方一家大报纸说,由于发动机故障,它未能到达轨道。有报道说,中国的捆绑火箭有一个助推器掉了;还有不知情者说:中国的火箭在半空中就爆炸了。有人则更可笑,几乎是不懂常识,说卫星根本没上天,发­射­前就被中国人卸走了。

那个长着一双灰蓝眼睛的专家,­阴­沉着脸,离开了基地。他上飞机前,给袁总和马邑龙留下一句话:我们将会考虑“柯莉丝蒂号”的合同问题,回国后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书面的答复。“艾米莉亚号”和“柯莉丝蒂号”是两颗姊妹星,发­射­合同是同一时间签订的。原打算“艾米莉亚号”上天后,接下来就忙“柯莉丝蒂号”。他的话,让袁总和马邑龙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没过两天,袁绍正、于发昌、马邑龙就被召进京,去参加各大系统联合召开的任务协调会,其实是领受新的任务去了。

会上,季永年——任务总指挥,对这颗卫星蹊跷失踪和外界一些失实的报道,拍起了桌子。说:荒唐!太荒唐了!不过,我们已经通过新闻手段,对全世界郑重声明:根据我们掌握的数据,充分证明,运载火箭全过程飞行正常,所有参数符合要求。至于为什么会收不到卫星信号,我们相信该公司会尽快查明原因告知世人。说到这,他话锋转到另一个问题上: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还不仅是这些,而是另一张合同。该公司如果对我们的运载工具不信任的话,那么,这张合同就有可能飞掉!它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大家心里不会不清楚。在国际航天市场上,我们今后有可能会直不起腰杆来说话。为证明我们的运载工具的可靠­性­,总部决定,在“柯莉丝蒂号”前,再Сhā一发任务……

“太白一号” 就这么来了。

几乎不让人喘息休整,任务就硬压了下来。这么一个庞大的工程,在这么短的时间,要把它弄上天,听起来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还撞在雨季里,谁敢说没压力?

这个晚上,也就是常委们开会的这个晚上,小宾馆总台墙上的时钟,不管电闪雷鸣还是暴雨铺天盖地,以沉稳的步履不急不慢向前走着,就在它指针到达凌晨五点时分时,发­射­塔架脚下的大地开始轻微地颤动,小宾馆的墙壁也在轻声地呻吟,但它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睡在总值班室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像个中学生似的小中士,因被尿憋醒,正睡眼惺忪地往厕所走。他被觉睡迷瞪了,脑子还沉浸在睡梦里,不是尿把他憋醒,他根本不会醒来。所以,他一边撒尿一边打盹。一泡尿还没撒完,就听他大喊一声“妈呀”,提起裤子就往门外跑。

向天倾诉 第四章(3)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像兽群逼迫一样的隆隆声。这可怕的声音就像从脚底下传出来,让人觉得整个大地在晃动。他以为是地震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外面跑。

黑呷山左侧的菠萝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它都呈现出大山的壮美。根据不同的季节,它会像爱美的女人一样,用五颜六­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个雨水丰润的时节,菠萝山就像一个还没熟透的菠萝,被绿­色­的植物包裹得结结实实、郁郁葱葱,看不出一点不祥的征兆。

谁能料到,就在天将亮的时候,厚厚的山皮,忽然被凶猛的暴雨撕开一大块皮。菠萝山痛得咝咝地叫,挣扎着想锁住伤口,不让泥石喷涌出来。它哪里锁得住,暴雨以更快更猛的速度,将缝隙撑开,再撑开,一点一点地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大口子,更大的口子……菠萝山开始咳喘了,吐出浑黄的泥浆,呼噜呼噜地连皮带­肉­地翻卷开来。

暴雨又用魔爪般的手,把­肉­乎乎的山皮,像卷地毯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往下翻。不,是一块又一块地撕扯下来。菠萝山先是忍着,硬撑着不让自己往下滑。但那股力量太大,它哪能撑得住?慢慢地力气用尽了,终于不由自主地失控了!轰隆轰隆地惨叫着,向山脚下垮塌下来……

一场百年罕见的泥石流。

当泥石流像千万头凶恶的猛兽准备吞食小宾馆的时候,那小中士已跑上了公路。他被吓着了。撒开脚丫疯跑,拼命地跑,边跑边喊。那天崩地裂的声音,几乎要撵上他。还有闪电加雷声。那情景跟动画片里的世界末日一模一样。“妈哎——”在家的时候,他心里只要害怕,就喊“妈”。其实,他还未成年,脸上的男人标志都还不明显。家人为了让他当兵,特地在户口本上改了一个数,他才获得入伍的资格。事实上他只有十六岁,嗓音还未完全变过来,还带着童声。他边喊边跑。边跑又边回头。突然,他站住了,惊呆了:咆哮的泥石流,正对着小楼撞去,小楼摇晃了一下,坚持住了!更多的沙石泥浆冲了过来。小楼又摇晃了几下,又一次顶住了。眼看着终于要站稳脚跟时,更大的一股力量从另一方向冲撞过来,拦腰将它折断。小宾馆一ρi股坐到地上,而房顶好端端地盖在上面,高昂着头,一副决不认输的样子。泥石流还不放过它,又伸出无数只手臂,将它拖拽出几百米远的地方,这才停下来。

停下的这地方,原来是个山窝窝。泥石流到这里后,刚好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紧紧地把房顶搂抱住,不让它再动了。在山窝的巨大凹陷里,泥石流止住了疯狂的脚步。

小中士看着坍塌的小楼,又看着挪了位的房顶,看着那面目全非的世界,放声大哭起来。

那只挂钟,被沙石吞噬的时候,短针指着五,长针指着四。成为漫漫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小的碎片。而大自然,就这样轻轻松松,把基地常委会屡议不决的难题给解决了。

所有的人都说他是标准的军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说出他标准在哪儿,只有凌立一句话点破:他是个醒在起床号声之前的人。

无论睡多晚,他准能在起床号响前一秒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已经习惯和嘹亮的军号一起迎来崭新的一天。快速翻身下床,穿好衣服,双脚落地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路灯昏黄地亮着,一副困倦的样子。这时,起床号到了尾声,开始放雄壮的军歌。如果心情好,他会跟着哼几句,一边哼唱,一边来到厨房,倒上一杯凉白开,再放进一勺蜂蜜,搅和均匀,一口气喝进肚子里。以前,他由于作息不规律,经常便秘。自从于发昌给了他这个小秘方后,收到了效果,便一直坚持下来。

如果按正常的生活节奏,喝完水之后,他会换运动鞋,出去跑步。这时候,世界已经显现出分明的轮廓。部队出­操­队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会撞到礼堂高大的墙面上震荡回来,连地面都在微微地颤动。他喜欢这声音,这声音似乎能穿过脚心,渐渐上传,注入到身体各个部位,让他感到力量无穷,四肢都灵活起来。跑­操­的部队,还会边跑边呼口号,他也跟他们一起呼,好像要把闷在胸腔一夜的浊气,统统排出来。

向天倾诉 第四章(4)

但雨季除外。特殊情况除外。所谓的特殊情况,就像今早,不是自然醒,是刺耳的电话铃声硬把眼皮拨开的。这是最令他恼火的事情。也是令他心里最容易发慌的事情。他最怕这种时候接电话,睡得好好的,电话铃声尖叫起来,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路,路冲了……小宾馆……泥……泥……

没等对方“泥”出来,他已掀开被子,从床上“咚”地弹到硬邦邦的地上,这才听到那小子把“泥石流”三个字说完。他真想朝他大吼一声:你慌什么?会不会说话?参谋的素质呢?但他还是把话压在嗓子眼里,没让它们蹦出来。

打电话的是基地值班室的一个值班参谋。他也是睡梦中被下面一级的值班员电话打醒的,人还没新鲜过来,脑子还迷迷瞪瞪的,来不及把下面报告上来的情况拟成完整的句子,马上向当班的首长报告了。尽管马邑龙没怎么听明白他说什么,但关键的词句都有了,也听清了,再加上他的判断,大概的内容已掌握住了。他十分冷静地又询问了值班员几个重要问题,其一,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部队有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对方回答:暂……暂时没有。他稍微松口气。然后,又镇静自若地给值班员下达一、二、三条命令,要他马上打电话通知各单位去落实。

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吐了一口气,又拿起电话。他这是打给于发昌、吕其等人的,内容和通话时间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准备出门时,他听到不远处警卫连、汽车连紧急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短而急促的哨声,划破厚厚的雨幕,刺痛那些正沉睡着的耳鼓,就像八分钟前那个电话铃声刺痛他的耳鼓一样。他重重地在自己腿上砸了一拳,对自己说,你该镇定一些,再镇定一些,后面不知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处理呢!

两分钟后,他坐上车,“进沟”去了。

发­射­场区那一片统称为“沟”。“进沟”是从基地机关办公地点、生活区,人们也叫它首区进到山里面,也就是发­射­场那一片。“沟”和“沟外”的界线从那条叫安分河开始划分。只要跨上架在安分河上的“长征桥”,就算是进入基地的专用通道,里面那一大片,统称为“沟里”。

“长征桥”,是基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到这里安营扎寨后­干­起来的头号工程。据说,老一代创业者把大桥看成是他们心中的发­射­塔架。马邑龙没赶上那个热火朝天建设基地的年代。他1975年从清华大学自动化控制系毕业后,才参军入伍。那年,他24岁。当时,基地的建设已初具规模。他一到基地就被分到机关业务处任参谋,享受副连级待遇。但有规定,“学生兵”进机关要去基层连队锻炼一年。他便下放到“沟里”发­射­站地面营“当兵”锻炼。那可是真正的叫锻炼,发­射­场区的建设正轰轰烈烈,没有一天嘴里不填满泥土,没有一天浑身不感到筋骨酸痛的,好在他有本钱,年富力强,累趴下了,睡一觉力气又回来了,整个一条累不垮的汉子。他对“沟里”的感情就那时候渐渐培养的,就像对养育他的故乡一样亲。他一直把出生地当成他的故乡。那里也是一片山沟,它靠近云南大理,是一家兵工厂。他的父母都是建设三线时从部队转业直接搬迁过去的老革命。那家工厂,也是军事化管理,上下班全都吹军号。但工厂里的工人不是军人,是一批“土八路”。在当时,他们这批爱穿军装的孩子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父辈。在他们眼里,只有军代表是真正的军人。所以,他那时候就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像那些军代表一样,当一回“正规军”。这不,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就像那座发­射­塔架一样,认准一个地,一蹲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窝,看来以后也挪不了了,一辈子就扎在这里了……前妻凌立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说他整个是一座水泥建筑,几十年都不带动一动的。其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好像是在跟谁较劲。

跟谁较劲?

应该说,跟自己,也跟别人。别人是谁?每每想到这里,那位外国人,瘦高的影子,便会浮上脑际。是白人,瘦高个,栗­色­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高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没边的眼镜,眉宇间总是透着一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大派头。他是一位航天专家,来自号称世界卫星之父的那家公司。第一次见面是基地刚刚揭开神秘的面纱对外开放的时候。基地一对外开放,自然引起国外同行的浓厚兴趣。那次,他们是前来基地参观考察。当时,马邑龙的职务是发­射­站的总师,也是接待外国专家组的成员。

向天倾诉 第四章(5)

那时候,新的发­射­工位正在建设中,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外国专家的参观团一边看一边提问。这位灰蓝­色­眼睛,问马邑龙工期多长时间完成。马邑龙告诉他两年。两年?他先是一愣,马上耸耸肩摇着头表示完全不相信:NO!NO!NO!伸出毛茸茸的三个指头:三年!用你们现在的手段三年时间建成一个像样的发­射­场,已经是奇迹了,除非上帝像关照我们一样关照你们,但上帝总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他说完,还哈哈地笑了笑。

马邑龙冷静地回答他:不,我们有我们的上帝。

他问:你们的上帝是谁?

马邑龙说:人民。

他不解地重复“人民”两个字。

马邑龙又用英语说:PEOPLE。

他还是不能理解,又耸了耸肩:这不是科学和技术的概念。

马邑龙不再说了,心想,你懂个屁!

招待晚宴是在基地宾馆里进行。季永年是当时的接待办主任。晚宴开始后,季永年致完欢迎词,又增添一项内容,说这个建议是我们基地最年轻的也是最有潜力的发­射­专家提议的,并向马邑龙招招手,请他上前台来。

坐在马邑龙对面的吕其用异样的眼光扫了马邑龙一眼,意思是这小子又想出风头了。马邑龙马上从吕其的目光中读出了这层含意,他想,是的,是想出风头,但不是为我个人。他想完成一个小心愿:祭奠为这个人类的伟大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美国同行。当时,“挑战者号”失事不久,­阴­影并未消逝。这一不幸,不仅是美国的,也是全人类的。作为中国的航天人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想借此机会,把第一杯酒敬献给“挑战者号”牺牲的英雄们,愿他们的灵魂永远安息!当他虔诚地以中国最古老的方式把酒洒到地上时,他听到胸腔“扑腾扑腾”地跳。在他的带动下,所有的人都神­色­庄严,面西而立,宴会厅里一片安静。接着,他倒上第二杯酒,说这杯酒我敬那些为人类的包括中国的航天事业默默奋斗的人们!他将酒一饮而尽;当倒第三杯酒时,他才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他朝大家举了举酒杯,先­干­为敬,赢得了一片掌声。

想不到的是,宴会结束后,那位傲慢的专家詹金斯特意找到马邑龙,对他说了一番友好善意的话。这番善意,马邑龙接受了,并对他表示感谢。詹金斯的意思是让他有机会,一定到美国、欧洲去转一转,告诉他眼界会大开的。詹金斯表达完这番意思后,马邑龙能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温暖。但这丝温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又倏而不见了,不知是那双眼睛又回到寒冷的北极去了,还是后来的冷冰冰的言语没有了温度。这让马邑龙又一次感到不舒服。马邑龙心里不是不明白,按基地当时的发­射­设施、技术标准,的确只能达到他们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有些方面甚至还要落后一些,这是事实,詹金斯说得没错,我们就是他说的那个水准,可怎么就觉得詹金斯的话钻进耳朵时,那么让人不舒服?刺激,一种强烈的刺激!刺得胸口发痛,像锯齿拉过去一样:詹金斯,你别瞧不起人,你也别太牛逼,眼下我们是落在你们的后面,甚至很后面,但我们一定会赶上的!中国人向来善于创造奇迹。你等着瞧吧!

没过多久,就在詹金斯一行考察过后的十四个月,奇迹,第一个奇迹诞生了:新的发­射­工位竣工!那位詹金斯先生说至少用三年时间才能建成的新型发­射­场,就在这偏僻的大山沟里,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仅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这时的马邑龙真想把那位詹金斯先生再请到中国来,当面问问他有何感想,看他还会不会再耸耸肩,摇摇头?

两年后,马邑龙从一个团站总师的位置挪到发­射­站站长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他也让凌立失望了,因为凌立一直希望他转业回北京,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一家人永远挤拥在一个屋檐下,过一种完整的甜美的小日子。他曾答应过凌立,不是明年就是后年,一定满足她的愿望。这下,他变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变卦的原因,这原因里真的有詹金斯的影子。他真的想在这里­干­出一番大事业给詹金斯看,让他那无边眼镜过不了几年就大跌一次。凌立伤心了,说他野心大,官瘾更大。他承认他有野心,有官瘾,他还想拥有更大的权力。因为他知道,只有手中有权,权力愈大,就能­干­愈多的事情,许多难事都可能迎刃而解,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否则,有可能寸步难行。就是你再有想法,也不行。就像小宾馆那件事……但他更知道,他想要这一切,决不是为他自己,起码主要不是为他自己。

向天倾诉 第四章(6)

绕远了。他提醒自己赶紧把思绪收回来。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发­射­站站长打来的。他报告说,他们已到现场,具体情况还没完全摸清楚。

电话挂断了。从发­射­站长的报告中,他一时还想象不出泥石流会惹出多少祸?但一切一定已是面目全非了。

黑­色­“尼桑”在大雨中穿行,雨刷晃动的节奏跟心跳的速度一样。车速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他不能再催小刘了。当兵就是锻炼人,小刘比儿子龙龙大两岁,已有三年兵龄。他看上去可要比龙龙成熟一大截,懂事,从不乱说话,做事也稳妥。对了,出门时,怎么忘了看一眼龙龙?

龙龙是在北京参加完高考后来这里的。他没上成本科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又没填。在第一志愿补报时,不是专业不喜欢,就是嫌那所大学不怎么样,挑来挑去,高考录取结束,他哪个学也没上成。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忙,龙龙到这里这么多天,还没找机会好好跟他谈一谈。究竟是复读还是……现在的孩子,除了继续读“高四”,还有什么出路?龙龙已经明确表示,不去找他妈妈。凌立原本想让他出去读大本,他想都没想,就顶了回去,说我们同学没有一个去国外上大学的,除非成绩一般在国内混不下去了,家里又有几个闲钱的主儿。我,还是免了吧,也给你们省点学费,等上研究生时再说。凌立在电话那边直摇头,儿子大了,翅膀硬了,由不得爹妈了。他听了倒笑了,想这小子还挺狂的,说得倒也不是没一点道理。那时候,他和凌立已经分手。为了儿子高考,他抽空回了一趟北京,待了三天,又匆匆返回基地。他知道,在他和凌立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可怜的也是最后的一点亲情了。想起这些,他心里难免凄凉。

高速路走完了,汽车驶入真正的发­射­场区。车拐弯后,又下了一个坡,车速慢慢地减下来——

前方,路段已被管制,立起了禁行标志,有人站在雨中,拿着蒙上红布的手电在晃动,提醒司机,前方危险,不许车辆过去。

靠边!他命令道。

小刘将车慢慢停靠在路边。

他下车时,天已大亮。

雨,还在下着。

泥石流是从菠萝山半腰呈扇形冲泻下来。它毁掉了修理营的仓库、通信总站机关半边办公楼;还有一截专用铁路;从指挥控制站去发­射­场的路也严重受损;最惨的还是那栋小宾馆,整栋建筑只剩下顶西头的一个小角;那条从技术阵地到发­射­阵地九十度拐弯处,被沙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谁也没想到,特大暴雨会带来这么大的灾祸。造成的经济损失就不谈了,可时间的损失是怎么也抢不回来的,它们把“太白一号”挤对得更没空隙了。

基地指挥部在现场召开紧急会议。

最迫切的是抢修道路。“太白一号”启动后,运输卫星、火箭的两个专列,已分别从上海、北京出发。如果铁路不通,就会影响专列进入场区,时间一旦延误,后面的各个环节将全跟着后延。抢修铁路的任务就成了眼下的重中之重。袁总征询后勤部长的意见,问他需要多长时间能恢复通车?后勤部长伸出五个手指:五天。袁总说:不行!三天,最多三天。后勤部长虽面露难­色­,但他没再吭声。这种时候,谁还敢讨价还价。

再就是去发­射­阵地那条道,整个被堵死,搬走那堆山一样的沙石,再把路开辟出来,没有一定的时间和人力,是折腾不出名堂来的。

这之前,为弯道拉不拉直,常委们一次一次开会讨论。现在再也不用为这个问题费什么口舌了,老天爷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道难题,不过它留下的难题可一点也不比原来小。所幸的是,袁总说,老天还算长眼,发­射­阵地安然无恙。它只要稍稍朝东南移几百米,情况可就大不一样。袁总把目光投向马邑龙:老马,老天爷的ρi股坐到你这边来了,把修路改道任务交给你,让吕其配合,基地机关和各部站的所有兵力全归你们管,怎么样?马邑龙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压住了,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加紧甩开膀子­干­才是实的。他除了服从,其他没有多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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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四章(7)

常委各有各的分工。于发昌去了通信总站,那里损失也不小。

最后,袁总还要求各单位组织好人员,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请假。

接下来,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恶战?谁都可以想象得出来。

所有的部队已经出发,向“沟里”集结。

马邑龙和吕其身穿雨衣,不约而同地来到那片废墟前,两人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就那样沉默不语地站在雨里。

这是天意!这四个字,又一次在吕其的耳边响了起来。

会议结束后,吕其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和总部首长季永年通了两分钟电话,泛泛地汇报泥石流的大致情况,重点却落到小宾馆被毁这件事上。当话说到这里时,吕其颇有些动情,说小宾馆凝聚着首长的心血,每次看到小宾馆,就想到了首长。这些年,也因为这个原因,有人(他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知道季永年猜得出他在说谁)想炸毁小宾馆的主张,始终没能如愿。这也是因为大家对首长有感情,才不忍心这么做,好不容易才将它保留下来的呀。没想到这可恶的泥石流……

季永年在那边握着话筒,一直没说话。直到放下,才说了四个字:这是天意!

的确是天意啊!小楼被冲得片瓦不剩。倒是让泥石流托举到远处山脚下的房顶,依然完好。更巧的是,山脚那片地基,就打算用它盖新的服务楼,也就是把小宾馆挪到那里去。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好像就是有人事先安排好似的。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这种东西存在吗?要不怎么让对面这位老兄一次次遂心如意呢?

唉,吕其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瞟一眼马邑龙。马邑龙目光死死地盯在废墟上,并没留意他在想什么。

这让吕其又想起两个月前的另一件事。

“艾米莉亚号”升空前,总部季永年中将率工作组亲临现场指导发­射­。吕其找机会见了季副部长一面。他想搭一搭首长的脉,他七弯八拐地把话题引到马邑龙非要把那个九十度拐角拉直的问题上,并补充说,常委们持反对意见的居多(特别是他),认为小楼还是保住得好,从感情上讲,确实是舍不得。因为,这是老首长的心血,何况这座小楼见证了整个基地从无到有、发展壮大的历史变迁,也算得上文物级的建筑了。首长一直面带笑容地听着,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指轻轻地点着,不发一言。从头至尾首长都显得格外有耐心,中途不Сhā话,不打断,也不把话题叉开,认真地听你讲完。等你讲完了,他该说话说话。但说的是和你前面话题无相关的话,他关心你的家庭:孩子学习怎么样?上几年级了?知道他的老岳父一直跟着他们,又问老岳父身体如何?还说了老岳父爱喝酒的事,问他现在的酒量如何?每到这时候,也就意味着首长接见结束,你就是跟首长再熟,ρi股再沉,也不敢再坐下去了。该告辞了,首长该休息了。

但吕其知道,首长肯定是听进去了。但听进去后会怎么样,吕其还是吃不准。首长该不会是认为我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耿耿于怀,想借小宾馆的事,给他姓马的暗中使绊子吧?

那件事,吕其可能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包括它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一次发­射­任务前的例行检查。当时,吕其是某系统指挥员。当程序走到各系统检查时,吕其一昏头,就跳过一道口令,跃过一个中间环节,在本不该打开阀门时,提前下达了打开的指令。这时候,假如­操­作手头脑清醒,听出是误口令,他有责任及时提醒指挥员,把错误的口令纠正过来。但­操­作手也在那一刻昏了头,没有发现误口令,手就摁在了电钮上,将不该脱落的阀门真的让它提前脱落了,不偏不倚打在火箭发动机的大喷管上,砸了一个很深的坑。这件事被定­性­为一起重大事故。按理说,事故的责任应由两个人共同承担:指挥员和­操­作手。但处理的结果却不是这样,板子只打在吕其一个人身上,让他独自背了一个警告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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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四章(8)

事后,马邑龙告诉说,这次处理意见是我提议的,也是我坚持要给你处分的。我认为你的责任比­操­作手大;一个指挥员,不该有这种失误,不然就不配当指挥员。

这家伙倒是直来直去。

可吕其不明白,马邑龙­干­吗要跟自己说这些,而且还说得这么清楚,是想让人心里记恨他吗?吕其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说出来是另外一番话:马总师,你说的对,我接受处分,吸取教训。

马邑龙说,这个态度好,别背包袱,好好­干­,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后续工作。

吕其点点头。他想,我不好好­干­,还能破罐子破摔吗?何况我这罐子还没摔破呢!咱们走着瞧吧。

事实上,吕其的确没有因为处分影响了后续工作。他仍然十分努力。但是,如果不受这个处分,按正常走的话,吕其到年底时该调副团,衔、职、级全套“班子”跟着一起进。现在,这一切全没了他的份。

他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没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丁点的流露,而是咬紧牙关去­干­,并时时告诫自己别再出一点儿纰漏。这样到年底年终总结时,又是马邑龙提议,给他记三等功一次。这算什么?这不是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糖豆吗?立一次三等功奖一床毛巾被,能弥补受一次处分的损失吗?差远了。吕其没法领马邑龙这份情,他硬忍着没当场把毛巾被扔到垃圾桶里去。拿回家后,随手就让老婆送到街道去当救济品了。

这就是吕其和马邑龙当年的故事。

当推土机的引擎吃力地轰鸣和大呼小叫的人声混成一片时,吕其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定睛望去,是一台推土机陷进了泥潭里,­干­吼着,在泥石里打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有人都在一边呼着喊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让推土机手没了主意,眼看着机身在泥石中越陷越深,这把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吓得不敢动了。他正愣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车门打开了,有人朝他吼道:下来!就你这点尿水,你给我下来!

小伙子脸­色­蜡白地推开门,还有点犹豫下还是不下,结果被朝他吼叫的人一把拽了下来。

上去的是马邑龙。只见他握紧­操­纵杆,脚轰油门,先往左冲,不行;又往右突,还不行;便­干­脆来了个以退为进,挂起倒挡连退几米,然后停下来,运足气,铆足劲,一脚狠踩下去猛轰油门,只见推土机的巨铲卷地毯似的把半潭泥石卷起来,怒吼着向前拱去……

围观的众人像在礼堂里看演出似的鼓起掌来。

这小子,真有他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学会开推土机的?吕其心里涌起一丝酸意。

袁总来了。他是从铁路那边过来的,气还没喘匀,就让吕其把苏晴找来。又朝四周看了看,问吕其:马邑龙人呢?

他呀,正在那边开推土机呢。吕其话里有话。

乱弹琴,这里是缺推土机手还是缺指挥员?

这……吕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苏晴到了,他便把话咽了回去。

袁总,您找我吗?苏晴问。

瞅着苏晴一副小泥人的样子,又穿了件大雨衣,袁总禁不住又想笑,苏晴呀苏晴,你­干­脆改叫苏雨算了。

苏晴倒也大方:如果叫苏雨,能让老天爷放晴,我个人没意见!

吕其也跟着开起玩笑来:我看苏晴苏雨都不合适,该叫苏泥。

苏晴说:今天怎么了?我是得罪哪位首长了,怎么都看我不顺眼?

袁总说,我们这是惭愧啊,这么大雨天,还让你们这些女同志跟着来遭罪,于心不忍哪!

吕其也跟上一句说,是的是的。要不是人手紧缺,决不会让你们跟男同志一样累死累活。

苏晴说:首长有这份心,我们女同志就很感动了。首长,找我有什么指示?

袁总仰起脸问道,你看看老天爷什么时候能把这漏洞给我堵住啊?

苏晴也故意仰起头,十分认真地说:袁总,我可不是故意要给您泼冷水啊,这老天爷八成是睡着了,指望不上了!

向天倾诉 第四章(9)

袁总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看着苏晴不再说话。

首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袁总朝她挥挥手,让她走。

苏晴正要转过身离去时,差点迎面跟一个人撞个满怀:马邑龙。她几乎没认出他来,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成了个泥人——一尊刚刚从模子中倒出来的泥塑!要不是他朝她一笑,露出一口她所熟悉并暗暗欣赏过多次的整齐的白齿,她简直会吓得跳起来。事实上,在四目相对时,苏晴愣怔片刻后,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后许久,她的心都在怦怦乱跳,血呼呼地涌上面颊,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有股熟悉的气味一下环绕过来,这让她想起最初一次接触这气味的时候。那时,军训还没结束,有一天,伙房断了煤,队里组织他们到一个深山老林去捡柴火救急。她捡了一大捆­干­柴火,硬是从山上背下来。她的肩从来没扛过东西,真不知那会儿哪来的力气。回来洗澡时,看见肩膀又红又肿,当时浑然不觉,后来却痛了好几天。就是那天上山,因不小心,脖子上扎了一枚刺,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乔亚娟搞了半天也没把刺弄出来。队长看见后,让乔亚娟给他胶布。他用胶布往她脖子上一粘,用力一拽,就给它拽出来了,只流了一点血。他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是的,是不疼了。那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那么近,身上的气味都嗅到了。她还记得那是一种很特殊的草香,也是一种让人嗅过后头会晕的气味。姚一平身上怎么没这种气味?不,我怎么能拿他和姚一平比呢?姚一平曾是你的准男朋友,而他呢?她意识到这一点后,脸“哗”地烧起来,心怦怦乱跳。她当时也这么下意识地把手摁在了胸口上,仿佛不摁住,心就要扒开胸门往外跳了。不过,让她想不通的是,那特殊的草香,一起停在鼻窦旁,只要她深深地吸一口,便能嗅到它。她不得不奇怪:气味还能像刺一样,黏在人的皮肤上,随着人走吗?她甚至还有个傻念头:如果可以,她愿意再被刺扎一下……当时,她还被自己这个傻念头弄得非常恼火,问自己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想着他呢?不,不能!她明白地告诉自己……

刚才,他把推土机手吼下来那一幕,她也看在了眼里。真的,她没法不欣赏他做事的果断,好像什么事到他手里,都那么举重若轻,迎刃而解,轻而易举。从来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不管她怎么不欣赏吕其,但刚才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却与吕其想到的丝毫不差: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开推土机的?你真的没法不欣赏他。

苏晴就这么心怦怦跳着走过那座已不复存在的小楼,不,走过那堆泥石覆盖的废墟,不知怎么,她突然为这座建筑感到惋惜,因为眼前这堆湿淋淋的泥石下,埋藏着她难忘的记忆!她不止一次,去过那里面。记忆深刻的那次是在一次庆功宴后吧,他就在那里邀请她跳舞,她拒绝了。她不是不会跳,过去她很喜欢跳舞,让自己的脚尖踩在音乐的节拍上,那是一种享受。她已经很多年不跳了。当然不是怕自己跳不好。是怕另一种东西,是的,另一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被她拒绝后,他脸上出现一丝的尴尬,是另一个年轻的女中尉主动走到他面前替他解了围。她看见他一只手拉着中尉的手,另一只手扶住中尉的腰……

想到这,苏晴恨自己一味地拿着劲,不肯给自己也不肯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为此,她恨自己的矜持,也恨他为什么在她拒绝的时候不强行或是命令呢?他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再主动一点?她心里是愿意的,是渴望的,难道他一点看不出来?不,不能怪他,是你自己不好,你拿捏什么?矜持什么?大大方方就是了,跳舞又不是不会,你跟多少人跳过舞?怎么就不能跟他跳呢?她真的生气了,是生自己的气。

苏晴的视线不敢再盯那只手了。可奇怪的是,她把眼睛挪开,依然感觉那只手在自己的眼前舞动,一直舞着,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她记得那天晚上是耐着­性­子将一首曲子听完才悄然地离开。后来,她又去过多次,只是再没碰见过他,她一人只能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享受那里面的音乐,让音乐从心里一遍一遍地搓过来揉过去,有时,竟把眼泪也搓了出来……现在,在她的脚下,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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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五章(1)

这几天,“沟里”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工地,到处是机器的轰鸣声、人声、嘭嘭敲打声,闹哄哄乱糟糟的。推土机咔嚓咔嚓地吞咬着泥石,大卡车把多余的泥石运往另一个地方,车辆来回在工地里穿梭,有些积水的泥潭被车轮子搅拌后,黏稠得像黑面糊,四处飞溅。

这会儿,苏晴正在路上走着,一辆大卡车刚巧路过,泥浆溅了她一身。苏晴忍不住要恼火,她才离开工地,刚刚脱掉那身溅满泥浆的迷彩服,换上­干­净的夏常服,准备去指挥部开会。这……这泥点子整个把清爽­干­净的夏常服涂抹成迷彩服了……她瞪着那辆大卡车,正想朝司机发火,这车怎么开的?没看见路旁有人吗?司机倒是知趣,主动把车停在路边,等着这位女上校上来训斥,伸出头一脸歉意地看着她。苏晴一看他认错的态度,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就算了,朝他挥了一下手,让他走,自己则蹲在路边,找有水的地方,用纸巾一点一点擦拭,刚擦到一半,一看表,没时间了,又慌慌地赶往会场。赶到时,会议已经开始,她悄悄地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马邑龙正在讲话,内容是通报这几天抢修清理被泥石流破坏的场区情况,再向各单位布置接下来的任务。袁总的位置空着。据说袁总身体不好,这几天太劳累,把他的老毛病——心脏病累翻了。马邑龙的旁边坐着于发昌和吕其。苏晴看着他们的面容,都累得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有一会儿,吕其都忍不住打起了哈欠。他的哈欠声还挺特别,张开大嘴,半天不合拢,最后发出的声音,让人感觉他的哈欠打得十分过瘾。最后一项内容,才是气象中心预报明后两天的天气情况。苏晴刚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来得及说话,发­射­站站长朝她哧哧地笑,说:你来开会就开呗,­干­吗头上还戴花啊!她摸了一把头,泥浆已在头发上结了饼,像用多了发胶。她也嘿嘿地朝他傻笑一下,然后开始预报天气情况。当然,不是大雨就是中雨。说雨字的时候,声调特别重。她看到坐在会议中心主持会议的马邑龙,又下意识地端起水杯,她想,要是会场准许抽烟,他肯定是个抽烟的动作。苏晴知道,他一定在为那条新修的道路明天要浇筑水泥老天爷又不肯开恩而发愁。果不然,她刚这样想过,就听他问今天夜里天气情况。

难道他想连夜加班?夜里多云有小雨,比明天情况略好一些。苏晴大声地说。

接着,他真的问发­射­站站长,发动部队再加个夜班如何?

只能这样了。站长赞同他的意见。

个个都跟玩命似的!苏晴想。唉,也是泥石流闹的!这几天,哪天不是连轴转?哪天歇息过呢? 当然,还有催命鬼似的“太白一号”。自打“太白一号”来了,这“沟里”就没安宁过。苏晴从会议室出来,往回走的路上,掰着指头数一发又一发的任务。她从没这样数过。从第一发同步卫星开始,一直数到正在准备发­射­的“太白一号”。数完后,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能不吃惊?她居然参加过四十二发任务,如果“太白一号”再上天,就是四十三。更巧的是,四十三这个数,和她的年龄正好相吻。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呢?哦,真是了不起呀!一个人的一生,能参加四十三次卫星发­射­任务,谁能不为自己有这样的经历感到骄傲和自豪?父亲要是地下有知,也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女儿深感荣耀吧!当年,她来这里时,从没想过这些。那时候,这里有多冷清?这冷清的山沟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从没想过。那时候,她多傻啊!说自己是世界上第一号大傻瓜也不为过。当时的情况的的确确可以用一个“傻”字来概括。

军训结束后,她被分配到“沟里”的气象站。

很多人为她打抱不平。据说,去“沟里”的名额原来是她的同学罗顺祥的,到宣布名单时,却变成了她,而罗顺祥则去了首区的气象室。尽管后来都属于气象中心,可在当时,“沟里”和首区有天壤之别。对这里的人来说,首区就是城里,“沟里”自然就是乡下:一个穷乡僻壤,巴掌大的钻进去就很难出得来沟壑。为此,乔亚娟去找过罗顺祥,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她回来告诉苏晴说,罗顺祥是一脸无辜的样子。罗顺祥也跑来找她,说这事不是他­干­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分到那里。苏晴告诉他我没怪你。他才将信将疑地走了。乔亚娟又要去找马队长,一定要弄弄清楚,看谁这么缺德。苏晴倒笑了,说“沟里”怎么了,我没觉得“沟里”有什么不好啊?乔亚娟说,你可真傻啊!为什么?苏晴问,进沟就是傻吗?乔亚娟说,难道你还愿意进沟?

向天倾诉 第五章(2)

无所谓。这的确是苏晴当时的心里话。那时候,真的向往“沟里”。因为她发现自己心里装着一个人,她也确信这个人心里肯定装着她,这种确信成了她进沟的“发动机”。所以,当她听说自己被分到“沟里”时,与所有的人包括乔亚娟以为的正相反:她心里充满着喜悦。

进沟后没多久,有一天,那位叫司炳华的人来找她。说他是替马师兄捎话给她,说他最近要回北京,问她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家里的,有的话就准备准备,他给你带回去。

马师兄?哪位马师兄?苏晴不解地问。

噢,就是马队长马邑龙。

苏晴差点喊起来。她恍过神来了,她见过他一次,是在教导队军训时。那天,课间休息,班长通知她,让她去队部,说队长有事找她。他找我,有什么事?她一路走,一路想,还不停地笑,笑得非常甜美,那神情就像中学时喜欢上某个男生,心里老盼望见到他,而真正见到他时,心又怦怦乱跳。

就这样,她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进队长办公室。队长把她找去,是想征求她军训结束后个人的打算。

打算?我……她似乎还没想过这件事。

他说他想听一听她自己的想法,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没有。

要求?什么要求?……她怎么突然对他的话听不懂似的,脑细胞在那一刻都不灵光了,迟钝了。

他又给她解释,她才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只好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能­干­自己的专业就行。

她是红着脸走出他的办公室的,后来,她为自己的行为非常懊恼,以至于好多天,都在暗暗自责,问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糟糕?这太不像你了,你虽不是个伶牙俐齿,那也不该连话都说不囫囵吧?在这种情形下,她根本不记得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其实,他的办公室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她进去后,他还为他们互相介绍了,只是她没在意。所以,这位“师弟”给她留下的印象不是太深刻。也可以说,她根本没顾及这位“师弟”的存在。

这会儿,她对这位马师兄的师弟不仅平添了几许亲近感,还平添了几分歉意。

苏晴告诉他,有呀,我要带些辣椒给我妈。说过后,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这太好了,真是天意,他去了后,正好让我妈瞅一眼。她准会比欣赏姚一平更欣赏他。

当天,苏晴请假到五十公里外的小县城,买了一堆的土特产,什么木耳蘑菇花椒的,看上去蓬松松的一大包,准备让他捎回北京给她母亲。临了,还顺道去医院找乔亚娟,让她陪自己一起去找他。乔亚娟曾在电话里告诉过她,说她去过他的宿舍,在司令部­干­部单身楼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点,苏晴记得很清楚,是单身楼,不是家属楼。要是家属楼,她就不会这么单纯了。最起码脑子里也会过一遍他有家什么的。

正值中午,乔亚娟在食堂给她打了一份饭。她们在宿舍用过午餐后,筷子一放,她就催乔亚娟快走。乔亚娟这时候才发现她拎着一大包东西,惊乍着说她真是神经病!人家回家跟老婆团聚,你凑什么热闹?你还不如拿邮局寄回去方便……乔亚娟说完,她没看苏晴,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苏晴却愣在她身后半天没动。当时的感觉像是胸口被人捅了一刀,不知道疼,血却汩汩地流出来。等乔亚娟回过身来,她已经提着东西气冲冲地出门了。乔亚娟有些纳闷:嗨,你生气了?你生什么气?你这个人真怪事……

乔亚娟还说了些什么,她全没听见。脑子里空白一片,随即又乱成一团糨糊。她没理乔亚娟,拎着东西,只顾直冲冲地往楼下走……

乔亚娟追上来,一把抓住她,说:你再这么瞎生气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用理我……她眼泪“腾”地涌了出来。

乔亚娟吓得说话都小声了:你这是­干­吗呀?我不就那么一说嘛,至于吗?我又没让你不去。我现在陪你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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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五章(3)

不用。她忍住不让眼泪往下淌。

乔亚娟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伤着她了,所以加倍小心地赔不是,说好了好了,我以后不这么说你了,还不行吗?你就别哭了。现在我就陪你找队长去吧。

苏晴强忍着泪,说,不用了,你说的对,人家回家……我­干­吗去凑这个热闹。

瞧,我说对什么了呀?要是对了,你还能生气吗?

真的,我没生气。

还说没生气呢?没生气你哭什么哭?乔亚娟看着她。

我真的没生气。她这样说时,泪又开始流,仿佛她眼睛里挖了一口井。

好了好了,我陪你去,你就别再哭了。

她摇了摇头,真的不用了。我回“沟里”去。

乔亚娟不让她走,要她到她宿舍去。两个人在路上扯来扯去的。苏晴只好依了她,车转身往回走。乔亚娟跟在她后面,一直内疚自己不该说这么重的话,伤她的心。我究竟说什么伤了她呢?她都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了。事情过去很久,她还小心翼翼地问苏晴:那天,我到底说了什么让你那么伤心?苏晴说,没有,你没有。

那你哭什么?乔亚娟问

我也不知道。苏晴说。

也是在那天,她们躺在一张床上,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个下午,几乎全是乔亚娟说,苏晴听。其实,乔亚娟说了半天,苏晴就听懂她说她和王子萌恋爱了这一件事,其他的,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看着乔亚娟浑身往外淌着蜜似的样子,苏晴心里酸楚极了。我呢,我算什么?她真想把心里的感受像大暴雨那样噼里啪啦地给乔亚娟痛快地倾泻出来。可她张不开口,她只能闷在心里自己慢慢地融解慢慢消化,然后让它永远地烂在心里。也是这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傻。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笨更傻的女人了。跟姚一平分手时,也没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痛。而且,你怎么能这样去爱一个人呢?你怎么不搞清楚就瞎爱呢?还爱得这么深,爱到了想不爱都不可能的地步。怎么会这样呢?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苏晴非但无法在脑子里驱走这个人,反而变本加厉地想他。她根本做不到不去想他,每时每刻,只要一有空隙,他就像空气般钻进来,她拿自己也没办法。早晨醒来刚睁开眼,她就在想:他这会儿在­干­吗?他醒了吗?想过他后,又接着想他的女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漂亮,贤慧吗?他们夫妻感情好吗?希望他们好,但似乎又不希望……她就这样不停地捣过来捣过去,仿佛是一副扑克牌,每洗一遍,都会出现不同的牌面。于是,她就一遍遍地洗,让它出现万种可能。就像天气,时风时雨,时­阴­时晴,没有一个定数,人就愈想弄明白,或心存幻想,好把变化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现实很快把苏晴心底隐约的幻想打得粉碎。

那天,苏晴去基地机关出公差,事后,她顺便去军人服务社买些日用品。服务社是个小门市,日用百货食品全在一起,隔壁是理发室、信用社、缝衣店什么的。苏晴一进去,就看见柜台前站着一个女人,两个服务员都围着她说话。苏晴进去后,她们彼此相看了一眼,是那种相互打量的眼神,但双方微微都有些惊诧。那女子个头和她差不多高,人偏瘦,样子很“知­性­”,也很“小资”:驼­色­的呢子大衣里,上身套了件咖啡­色­毛衣,下身则是黑和咖啡相间的小格子裙;头发半长不短,尾梢上­精­心地烫过,带一点点小卷,随意地披散着,让这个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又多了几分女人味。她看上去真的是让人很舒服。苏晴可以断定这个女人不是本地人,是外面来的家属。直觉还告诉她,她就是他的女人。

服务员过来问苏晴要买什么,苏晴让她拿了一瓶洗发水。苏晴还记得是蜂花牌的一种红颜­色­的洗发露。

那天,苏晴回到“沟里”后,突然觉得非常地绝望,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偏在这时候,乔亚娟来电话了。值班员来敲苏晴的门,叫她去听电话。

向天倾诉 第五章(4)

苏晴拿起电话,“喂”了一声,乔亚娟那边就兴冲冲地­射­来一发炮弹:告诉你个特殊消息。想不想听?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你会有什么好消息!

乔亚娟却很兴奋:你猜谁来了?

苏晴马上想到了刚才的直觉,这让她心动了一下,但嘴里仍冷冷地:谁来了也不至于让你这么兴奋吧?

马队长他爱人来了。

他爱人来了算什么特殊消息?跟你我有什么关系?直觉证实了,苏晴的语调变得更冷并且带刺。

关系当然谈不上,不过那位嫂子长得可真漂亮,队长可真有艳福……

又不是你的艳福,你起什么劲啊,有毛病!苏晴“嘭”地将电话挂断。还骂了乔亚娟一句神经病!

苏晴非常生气,并且觉得乔亚娟很无聊。过后,慢慢冷静下来,又觉得挺对不起乔亚娟。

其实,乔亚娟这种反应很正常。乔亚娟像她一样对他除了崇敬,还比她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救命之恩。这样说,一点儿不为过。

是的,他对乔亚娟就是有救命之恩。

乔亚娟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怀有那样一份特殊情感,也是人之常情,我应该比别人更理解她。苏晴想到这里,又主动打电话给乔亚娟,说亚娟,进沟来看看我吧,我都快闷死了。乔亚娟说,别理我,烦着呢!苏晴说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乔亚娟说,我生什么气,本来就是人家的出气筒。苏晴说,好朋友,当一下就当一下嘛,下次我当你的。两人在电话里打了半天哈哈,乔亚娟才顺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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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六章(1)

这会儿,小鱼刚从院子外一家烧烤店填饱了肚子回来,仍是无­精­打采的,觉得这里很没意思,要玩没地方玩,要同学没同学,再这样下去非得忧郁症不可。

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后面有人跟着她。他主动和小鱼搭讪,小鱼才扭过头来看他。他个头一米八几,留着刺猬头,从头到脚全是“耐克”运动系列,看上去似乎很老练。

他主动“喂”了一声:你好!

小鱼对不认识的人,从不搭理。

还记得我吗?

我们认识吗?小鱼斜愣了他一眼。小鱼就烦这种主动搭讪的男生,继续自顾自地走。

刚从外面回来吧?

小鱼还是不理。

我也是从外面来。

他走到前面,用身子拦住了小鱼。

小鱼站住:那又咋样?

我猜得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从肤­色­就能看出来啊!

小鱼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好奇。

这里人又黑又黄,没你白。

谢谢!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真没劲!

我告诉你吧,是紫外线!我妈特恨这地方。她说来一次,就老一次,花多少钱都修补不回来。你可当心点,别晒出老年斑。

谢谢关心,不必了。小鱼说。

我可是为你好!他还在小鱼后面吼,但小鱼没回头,继续往坡上走。

我知道,你叫小鱼!他又在后面喊了一句。

小鱼心里咯噔一下,步子也慢了下来,随着那声喊叫,小鱼感到有一种熟悉的东西突然被唤醒。他是不是……然后,她回转身,又不敢那么肯定地问,只是看着他。

清理和重建工作告一段落,一切总算恢复正常。火箭专列明天进场,指挥部决定,明天除了跟专列相关的岗位继续工作外,其他单位放假一天。

苏晴是这天傍晚回家的。好长时间没­干­过重活,连续几天劳累,不仅是她身体吃不消,就是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都有累倒的。最要命的不是活儿重,是这鬼天气捣的乱,时­阴­时晴,时雨时风,身上湿了­干­,­干­了湿,稍不当心,就受凉感冒。还好,苏晴坚持下来了。回家时,只是身上的衣服和人脏得不成样子。进门后,看小鱼不在家,她没急着去弄晚饭,倒是先打理个人卫生。洗完澡,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这才去阳台找小鱼。因为,苏晴好几次都在阳台上看见小鱼在楼下小运动场上,小运动场上摆着许多运动器械,小鱼常一个人坐在那个供人们锻炼腿肌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果然,从阳台上,一眼便看到小鱼在那里坐着。不过,不是小鱼自己,身旁还站着一男孩。是谁呢?苏晴瞪大了眼睛,把头探出窗外,从三楼往下看,天­阴­,傍晚的光线不怎么好,但她没怎么费力就把那男孩认了出来。准确地说,是猜出来了。他的神情和眉宇间那种感觉都太像他的父亲了,而眼睛、鼻子、嘴巴却和他的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真想不到,他们俩会待在一起。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就是苏晴自己,也有好几年没见这男孩了。这几年,他个子蹿得真快,比他父亲都要高了。小鱼和他站在一起,看上去还真有点般配。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跑到一起的。难道他们记得小时候的事?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在他们还不懂事的时候,两家大人经常开玩笑,特别是凌立,看见小鱼,就搂进怀里:小鱼,长大后给我们做儿媳­妇­好不好?小鱼傻乎乎地点头说“好”,逗得大人们全笑起来。那几年的生活多有意思啊!凌立带着龙龙来基地探亲,炳华是最高兴的,他再忙,也要抽时间赶过去看他们呣子。有时,苏晴跟着去,她要没时间,他就带着小鱼去。小鱼也特别兴奋,知道凌立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还有龙龙哥哥。小鱼总是跟着龙龙ρi股后面跑,手里抱着布娃娃,而龙龙身上挂的全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玩具枪。看着两个孩子的玩具,苏晴第一次体会到男孩女孩之间的那样一种不同。现这两个孩子已长大,可两个家庭又成什么样子了?苏晴不敢往下想,眼睛却盯着他们,有点进入时光隧道的感觉,那一切仿佛离得那么近,就像在眼皮底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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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六章(2)

苏晴对龙龙的熟悉程度,几乎不亚于小鱼。龙龙比小鱼早到两年。

就是她第一次回家探亲,也是第一次去见凌立,正巧赶上凌立妊娠反应。现在想起来,她仍感觉被一种羞愧包围。这种羞愧她无法向别人坦白,也无法向别人诉说,像亚娟这样的朋友都不行,那是她心中最隐秘的东西,只能把它们搁在心里像只虫子一样慢慢啃啮自己。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复杂,那一切是明摆着的,也是不可逆转的,她应该明智地往后退,不再往前走了,也不要抱任何非分之想,应该清楚那条路是走不通的,是死胡同,不会有出路。可是她就是固执己见,就是要试试看。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那就是把司炳华捎的东西给那个女人送去,这个女人不会有感觉的。她要看看这个女人生活的环境,不,是他们俩共同的生活环境,她要看一看。至于看过后,会怎么样,她从没想过。那会儿,她就是被这样一个想法怂恿着往前走,想停都停不下来。

那是一幢古老的楼房,有一面墙,整个被爬墙虎染成了绿­色­,呈现出旺盛又蓬勃的生命力。那天,外面热烘烘的,但一进楼道,感觉有一丝凉意扑面而来。是房子自身的­阴­凉。地是木地板,紫红的油漆早被踩踏得斑斑驳驳,木板的纹路也­祼­露在外面。房顶很高,走廊光线不好,白天也需照明的那种,但它还是给人一种贵气,就像文物,好像待在这里有上千年似的。

他的女人把她让进屋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苏晴知道,她没忘记第一次在军人服务社擦肩而过的匆匆一面。苏晴还知道,这女人叫凌立。

凌立又笑道:那次见你,我心想,这是谁啊,这么漂亮。后来,又听说你就是“基地之花”。的确,他们冠于你的是名副其实的头衔。

要是别人这么赞美她,早起­鸡­皮疙瘩了,但听这女人赞美,她却坦然受之。她是想告诉他的女人,我比你一点也不差。可问题是,谁跟你比外表了?这有可比­性­吗?你这是什么心理,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都没想通,自己当时为何这么浅薄。但她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她们有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就像她和亚娟这样的朋友。但,这不可能了。原因就是她是他的女人。她们只能成为对手。这也是她自己心里想的。人家可没说要跟你较量。你也没资格跟人家较量,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又像虫咬般难受。

是两间房,但中间隔一个过道,是单位给的。凌立在建筑设计院工作。

家,布置得简单大方,一看就是女主人的风格。没一点多余的东西,很清爽又很温馨,到处摆放着很艺术的雕塑呀花瓶什么的,花瓶也是个摆设,没有鲜花。那个年代,街上看不见一家花店。墙壁上挂着素描,画画是这女人的业余爱好。再就是照片。书柜里,桌子上,都摆着相框,里面全镶着两人的合影。苏晴在一张照片前站住,看得有点儿发呆。照片上的人臂膀相搂,对着什么东西开心地笑。这也是苏晴第一次看见他笑成这个样子。是什么事让他笑得这么开心?她这样想着,凌立端着泡好的茶进来了,便给她讲解这张照片的来由:是在香山,我们比赛看谁最先爬上山顶。是炳华抓拍的!我这里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他拍的。我和炳华是同班同学,清华大学建筑系的。

司炳华学建筑的,怎么也到了基地?该不会又是他鼓动去的吧?那他为什么没把自己的女人也鼓动去呢?这样的话,他们用不着分居两地。哦,分居好!当然要分居。正这样想着,心咚地一跳,很突然,就像那次上山砍柴脖子被刺扎了一下,但又不完全像。她真后悔到这里来,更后悔站在这地方。她不是有意的,她是为了看那张照片。看完后便一低头,结果就看到她不想看的东西:摆在她跟前的是一张坚实的双人床,上面罩着如油画般­色­彩的花布床罩,但床头的那边,明显地鼓了起来,不是鼓一个,是两个,也就是说,床头并排放着两个枕头,而不是一个。这说明什么?不用说,三岁小孩也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这样一琢磨更了不得,眼前一晃,仿佛那个咧开嘴大笑的人,从墙上走下来,躺倒在这张床上。她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马上沁出汗珠,把­干­净的脸都渗湿了。

向天倾诉 第六章(3)

凌立看了她一眼,问是否这屋里热,要不要开电风扇?

她又咯噔一下,马上说不用,我是赶路赶的,一会儿就凉下来了。她担心生怕被人看出来,赶紧没话找话说:你和马队长是上大学时认识的吗?但问了之后,又立马后悔。后悔的原因是,她根本不该问这句话,也不该知道他们的故事。

凌立很自然地讲起了他们上大学时的情景。他们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在一起活动。邑龙会拉手风琴,私下里偷偷地拉《马刀进行曲》、《花儿与少年》;炳华会吹箫,《苏武牧羊》被他吹得极其伤感。

苏晴轻吟一声。这让她想起前不久的一个夜晚。那个晚上,月亮出奇的圆润,隔着窗帘都能感觉到它的清澈、明媚,这样的夜,怎么能躺在床上呢?她就起来去外面散步,沿着门口清晰的像铺了一条绸缎带的小路朝前走,突然间,她听见清越如水的箫声从高高的山坡往下飘。苏晴想,这是谁?为什么这么晚不睡觉?他和我一样被月光撩拨得睡不着吗?那一个个时而起时而落时而又跳跃的音符,很难听得出吹箫的人忧愁还是高兴,她很想随着那箫声去找吹箫的人问一问。可她没有,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让箫声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一样,环绕在她的身边。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那晚上吹箫的人是谁。没想到,在这里找到答案。

凌立心情不错,一直不停地说他们当年的事情。她说她当年偷偷地唱《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这些那个年代迷倒了一代人的歌,为这还差点出危险。有一个追求我的小男生,没达到目的,去学校革委会那里告我们唱黄|­色­歌曲,搞封资修地下小俱乐部。她说,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苏晴推算,凌立大概就比自己大个四五岁的样子。但从她脸上看不像有这么大。

我是悄悄地迷上他的,迷上他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凌立圆圆的脸上露出初恋少女般的笑容。

苏晴心里又“咯噔”一下,觉得凌立话里有话。

你觉得炳华怎么样?凌立往她杯子里续水时,突然又来这么一句,让她防不胜防。因为,苏晴从没想过这件事,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这人啊,要慢慢地接触。凌立以大姐身份自居。不过,我了解我这个小老弟,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苏晴没说话。心想,他好与不好跟我没关系。

凌立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

苏晴仍不说话。虽然听清凌立在说什么,但她脑子老在走神。那两只枕头似乎老来纠缠她。她很是一根筋,怎么也想不通,他不回家,床上为啥要摆两只枕头。后来,她自己结婚后,才找到答案。在双人床上,摆放两只枕头,即使一个人睡觉,也意味着期待和预留给你的另一半。自司炳华走后,她仍然没撤走另一个枕头。她知道,她可能永远期待不到另一个人来枕它,把头靠在它上面,和她并肩躺着,但她心里永远没放弃这种期待。她仍怀着梦想。可在当时,她没有这种体验,也体会不到凌立心里的期待。

这时候,她要是拔腿离开就好了,就不会知道后面的事情了。可她没有,她坐在那里很舒适的样子。

气氛有点尴尬,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凌立把水果盘和冰糕往苏晴面前推了推,见苏晴没动,她自己先捡了一枚青杏放进嘴里。苏晴怕酸吃不了。凌立说,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爱吃的。苏晴没听懂她的话,说我从小就怕酸。凌立便笑了,说我以前也怕酸,现在却馋酸的,想吃你们基地食堂里泡的泡菜,要是知道你来,我就让你给我带了。你知道吗,我怀孕了。

是吗?苏晴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大的一惊,只感觉头皮麻了一下,像挨了一棍子,把她心里的东西,也一棍子打扁了。好在她没完全失去理­性­,还记得恭喜凌立要当妈妈了。但恭喜完后,马上又憎恨自己的虚伪,自己的言不由衷,恨不得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她真的觉得胃里一阵阵地不舒服,像中暑一样,冷汗又开始往出冒,看凌立的影子,都是虚的,觉得自己两只鼻孔火烧一般。凌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强忍着,说没有啊!可能是吃了冰糕,胃有点不舒服。凌立又问要不要吃点药。她说不用不用我该走了。她从那房子走出来的时候,很恍惚,也很忧伤,脑子里塞满了凌立的一句话:“我怀孕了。”而她的视线早离开凌立了,可仍觉得还盯在凌立的肚子上,没拔出来。她看到的也不是什么宝宝,而是一枚钉子,是板上钉钉的那枚钉子。如果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的话,那么,它在凌立宣布怀孕的这一刻彻底地破灭了。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凌立要为他生孩子,生一个他们俩的宝宝……凌立要当妈妈,他自然要当爸爸。爸爸!妈妈!苏晴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要当爸爸意味着什么。

向天倾诉 第六章(4)

但苏晴不愿相信,她宁可相信,这是凌立在骗她……可她知道,凌立没骗她。凌立确实怀了宝宝……她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凌立。她说不清楚,也许两者并存,互相推挤,把她心里一堆复复杂杂的东西推挤着,比来之前更乱更堵更难清理。她都不知道怎么走出那个家的,凌立送没送她,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全记不得了。她迷迷糊糊的,以至于下车后,怎么回家都不知道……

这一切过去多少年了?苏晴盯着楼下待在小鱼身旁那个从小宝宝变成大男孩的龙龙,这样问自己。

没叫小鱼回家,是想让他们多玩会儿。苏晴想,等饭做好,让龙龙也一起上来吃一点。他父亲肯定还在“沟里”忙着,哪顾得上他。苏晴心里又感叹起来,觉得像自己这种家庭的孩子,真是难为他们,连肚子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她真想好好地为两个孩子做顿饭。等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冰箱差不多都空的,有两根黄瓜,因时间过长也坏掉了,还剩下两个西红柿和三个­鸡­蛋,倒有不少冻鱼冻­肉­,但化起冰来又是件麻烦事,没一小时折腾不出来。她手拿着西红柿犹豫起来:要不到外面去吃?对,这样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正这样想着,电话铃响了。是乔亚娟打来的,她让苏晴赶紧带着小鱼下楼。

你要­干­吗?

还能­干­吗。快点,车到你楼下了。

我还饿着肚子,上哪儿去?

知道你没吃的,才来接你。

哦,你真神啊,是你要请客?

王子萌请客,快下楼。

那我这里可不是两个人……

怎么?哦,我看到他们了,是不是还有马晓龙?我去叫他们。

苏晴换好衣服下楼时,亚娟已从运动场回来了,说是叫不动他们,都说不饿,不肯去。现在的孩子,根本不愿跟咱们吃什么饭,要吃只跟同学吃,我们家王童也这样。

可不是。苏晴嘴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运动场那边,牵肠挂肚的样子。乔亚娟看她放不下,说那你再去请请看吧,说不定你面子大。

苏晴知道,小鱼对亚娟倒比自己亲热多了。连亚娟都喊不动,她就更别想了。她只是心痛他们,希望他们跟着去吃点好吃的、有营养的东西。人家不想去也没办法。算了,我们走吧。

车一直开到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门口才停下来。苏晴奇怪地看了看亚娟,说,这么隆重,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乔亚娟看她一眼,有意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天­干­活不是累嘛,子萌想犒劳我们一下。

苏晴说好啊,咱们狠宰他一下,让他掏腰包时手都发抖。

行啊!乔亚娟很配合地拍了一巴掌。

在一个大包间里,王子萌和另外两家人,苏晴跟他们都很熟悉,也是过年过节时常聚一起吃饭热闹的朋友。

大家都落座后,苏晴挨着亚娟,亚娟左手是王子萌。王子萌又让两个男老乡坐在一起,说是好喝酒。

这一情景,让苏晴突然想到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苏晴探亲回基地的第二个礼拜天,乔亚娟和王子萌在基地俱乐部举行婚礼的情景。

苏晴现仍记得,婚礼上,乔亚娟和王子萌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红花,完完全全一个部队式的革命婚礼。桌子上摆着糖果、瓜子、花生、烟什么的,就像现在的座谈会一样朴素、简单。

只是婚礼结束后,他们借医院的小食堂摆了四桌喜宴才稍稍有些铺张。参加的人员大多是他们这批同学。马邑龙去了。他是他们的队长,当然得去。对,司炳华也在。婚礼上,司炳华还为他们拍照来的。就是吃喜宴的时候,苏晴和司炳华不知怎么坐在了一起,是一条长板凳上。当时苏晴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没想到有人会过来开他们的玩笑。

那也是苏晴第一次认识于发昌。

当时,新郎新娘敬酒的Gao潮已过去,开始桌与桌互敬的时候,马邑龙和于发昌端着酒杯从主桌走过来,跟他们这一桌碰杯。大家都礼貌地站起来。突然,于发昌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眉一挑,眨了眨眼,一会儿盯着司炳华,一会儿又把视线往苏晴身上移,说: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苏晴知道他误会了,脸“腾”地红了,从面颊一直红到耳根,感觉于发昌那句话里,含着浓度很高的酒­精­,喷了她一脸,让她感到火辣辣地烧着一样。她本来不善言辞,这会儿显得更笨嘴笨舌了。而且,于发昌的话问得又这么含糊,究竟是问她,还是问他们两个?如果问她一个人,她就好回答,她的准男朋友姚一平已经吹了,新男朋友还没找到,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到,从何来的喜酒?于发昌看她窘成这样,倒没为难她,马上去拍司炳华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要加油了!你在我们基地什么都是先进,就是这一步落到后面了!

向天倾诉 第六章(5)

当时,司炳华倒是大方,连连点头说要努力要努力!司炳华这么回答,也没什么错。可苏晴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而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们身上,好像她跟司炳华就是一对恋人。

苏晴真的傻眼了。但站在那里还算镇静,只是不敢看司炳华一眼。她知道,哪怕瞟他一眼,可能还会造成司炳华对她的误会,以为她默认他们的关系,那时候,再长一张嘴也说不清了。这种事,是不能去多解释的,愈解释愈糟糕。想来想去,索­性­拿定主意认吃哑巴亏,让大家误会去好了,反正自己没那个意思。

让苏晴生气的是,马邑龙就站在一边,微微地看着他们笑,他明明知道大家误会了,也不帮她说句解围的话。他太清楚她跟这个姓司的什么关系,应该帮她澄清一下事实嘛,没必要站在一旁看笑话。

苏晴也生司炳华的气。你站在我的旁边,别人说什么,你不吭气就是了,你“是是是”什么呀?

苏晴还生自己的气。说真的,这也不能全怪别人,是你自己不长眼睛,谁让你一进来,看见有个空位,就一ρi股扎了下去,也不看看旁边坐的是谁?

当然,最令苏晴生气的还是新娘乔亚娟。苏晴当时向她求援,使劲给她递眼­色­,希望她在这关键时刻替自己说句公道话。可亚娟不动声­色­,先是远远地看着她出洋相,后来,又过来咬她的耳朵:怎么样,他挺不错的吧?苏晴说,你是当新娘当昏了头吧,胡说八道什么呀!你以为你姓乔,你就可以像乔太守那样乱点鸳鸯谱吗?乔亚娟说:怎么叫乱点?不是挺般配的!

苏晴的手伸过去,狠狠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亚娟没料到她来这一手,痛得直歪嘴。事后,亚娟告诉她,身上的­肉­都被她掐青了,王子萌还心疼来的。苏晴说,好啊,有人心疼下次可以下手再重一点。亚娟说,我有人心疼,你难道没人心疼吗?说着说着,又往那方向扯,苏晴赶紧摆手,让她打住,嘴上没说,眼里含着却是这样一句话:亚娟呀,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你该知道,我在感情上是个瞎凑合的人吗?!

万万没想到,后来,这一玩笑,竟成了事实。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

苏晴一直沉湎在回忆中,乔亚娟凑过来问她愣什么神?苏晴只好说:想你和子萌今晚该重温交杯酒。

说完,苏晴立即向众人宣布今天是乔亚娟和王子萌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无论怎么着,我们都该向他们表示祝贺!我提议,让他们一年喝一小杯如何?

乔亚娟瞪着苏晴,说你得替我喝啊!

苏晴说,别的酒可以替,这个酒替不了,要替你也得找子萌。

另一个朋友说:二十年,醉一次也值啊。我看还是这样吧,就喝两杯如何?但你们俩得喝交杯酒:一个小交杯,一个大交杯,你们同意吗?

同意!大家同声齐喊,还鼓掌。提议的人,让服务员找两只大一点的杯子来,要把二十小杯的酒倒进大杯子里,让他们分两次喝下去。包间的气氛突然空前地活跃。苏晴觉得很开心,她好久没这样开心了。

向天倾诉 第七章(1)

他累了,非常地累。这些天,他没睡过安稳觉。可谁不是这样?铁路、公路、高压线哪一样不用抢修?哪一样不需人来­干­?真是苦了大伙了,没有哪个不掉­肉­的,别说­干­活了,在雨水泥浆里泡久了,连铁都会生锈。有人累得吃不下饭,有的得了肠胃炎,发起了高烧,听说医院床位都住满了。还好,他倒是顶下来了,看来还是比别人有本钱。他用拳头擂了擂胸口,表示对自己身体上的每个部件十分满意。但这会儿,还是累,想眯一会儿,解解乏,可哪有时间?必须赶往技术阵地,一小时后,火箭专列就该到了。

再撑撑吧。他上车后,心里这么想着,呼噜声就响了起来。瞌睡这东西最会钻空子。从工地到技术阵地只需六七分钟,但小刘故意开得死慢,用掉整整一刻钟,最后是慢慢地停下的,都没什么感觉,可他一下惊醒,“哦”了一声,正准备要抱怨小刘为什么不叫醒他时,一看手腕上的表,没耽搁太多的时间,于是,拎上杯子匆匆下车去。不过,这一小觉很管用,­精­神好多了。一进门,他把手里的杯子交给一位参谋,让他泡杯热茶来,还特别叮嘱要浓的。他杯子里的茶,总是浓得像中药,苦得无法入口。过去,凌立就说他,喝什么茶,药都比它好喝。但他要的就这效果,提神!

换上工作服、拖鞋,往机房里走,边走边问各方面的准备情况。专列到达之前,火箭测试厂房的卫生、供电、供气、空调、降温和各种仪器设备必须准备就绪。供电系统怎么样,电压稳吗?这次泥石流,高压线被毁坏,是突击抢修出来的,他有些担心。

刚坐下来,他又问吊车试得怎么样?因为专列一到,吊车就得上去,把火箭转载到测试厂房,所以,试吊车、检查电路,不可忽视,这也是防止关键时刻掉链子。

发­射­站站长报告说,吊车电路系统出了点问题,怎么查都是好的,故障也不知藏在哪里。

“哦?”他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去看一看。

周建明,他在哪儿?

已经到现场了。

他“嗯”了一声,很轻,没人听见,仿佛是“嗯”给自己听的。他“嗯”的同时,脑子浮现的是一米七一个头的小伙子,长得又黑又瘦,手指和腰细得都跟杨柳似的,还死能吃,就是长不胖,但脑瓜比谁都好使。他来自南京理工大学,参军后没多久,就­干­了一件让人闹心的事。但一个大学生,来部队一套军装都没穿烂,就这么不让人省心,还是少见的。据说,这小子有个同学,在某个城市开了一家工厂,用高薪聘请他去做高级工程师,说日子比部队好混多了。这对他来说,是个诱惑,但大学生到部队,有规定的年限,如果年限都­干­不满,谁考虑你转业?而且,这小子有个特点,钻研起业务来,那真叫削尖脑袋,不把那个东西钻通钻透,他是不会出来的。他一到基地,马邑龙就发现了这一点,似乎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这是从周建明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年轻时候,也像周建明这样,背包里装的沉甸甸的全是一堆电路图纸什么的,到哪个单位,也不用介绍,进机房就坐下来,摊开图纸先跑电路图。有时,遇到人家排故障,那更来劲,主动参与他们的讨论,到吃饭的时候,跟人家一起进饭堂。这时,人家似乎才想起来问一声:你是谁?哪个单位的?光这样跑了有三四个月,笔记记了厚厚的一摞。所以,没有哪个单位的设备是他马邑龙不熟悉的,出了问题,人们都会想到马邑龙,一般都是手到病除。周建明也这样,一到基地,就把各单位跑了个遍。可是,这小子却不想在这里­干­了。

马邑龙让人把周建明找来。

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五分钟,进办公室时,规矩不讲,推门就进,还叫他“马老板”,是个不知深浅的家伙!马邑龙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在脑子里刻下一道深痕。是在发­射­塔架上,忘记为什么事上去了。从电梯口上出来,视线就跟那小子撞在了一起:他坐在九层的铁板上,二郎腿高高地挂在一根横档上,两胳膊肘当支撑点,不知是晒太阳还是睡觉,简直没了章法,发­射­塔架是供人休闲享受的吗?不过,马邑龙那天心情好,放了他一马,没训斥他,只是走到他跟前点他一下,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还不知好歹,虎着脸,拧着头,很理直气壮地应一声:周建明!马邑龙“哦”了一下,有人跟他提起过这个名字,是新来的大学生。但,再怎么着,也得懂规矩是不是!“嚯!够牛的,就算你叫周建明也不至于跷二郎腿坐在发­射­塔架上吧?!”周建明这才老实地收起腿,站起来。从此,这个叫“周建明”的小伙子,牢牢地刻印在马邑龙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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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七章(2)

这回,这小子也太张狂了。马邑龙没示意他坐,他自己倒一ρi股坐在了沙发上。马邑龙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玩电脑,他今天是打定主意要让这小子看冷脸坐冷板凳。

终于,周建明坐不住了,走到桌子跟前说:马老板,听说您找我?是不是也想做做我的思想工作?

马邑龙盯着电脑上的扑克,说,你是不是聪明过头了?

马老板,我劝你别费这个心,也别舍不得了,我决心已定。

马邑龙的眼睛仍不离开电脑,慢慢悠悠地说:你凭什么认为我舍不得你走?你听没听说过,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那你是同意我走了?

对,不但同意你走,而且同意你现在就走。

他倒愣住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说决心已定吗,我成全你。

真的?

你听过我说假话吗?

那我现在就可以去做准备了?

对!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今天。现在。随时。

太好了,谢谢马老板。

马邑龙又不急不慢地一边玩扑克,一边说:可你别高兴得太早。今年的转业名单早已报过,你错过机会了,等明年的名额下来吧,明年我保证给你留出一个名额。现在反正也没任务,我批你假,你先回去好好地联系工作,如果找到了好工作,你就先那么­干­着,转业工作开始后,你回来办理手续走人,怎么样?

周建明眨巴着眼睛,哪里敢相信,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再说,你一个人说了算数吗?

马邑龙哪能猜不出他那点心思,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关掉电脑,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吧?说着,拿起话筒,当着他的面,直接给他的领导打电话,说我已经同意你们单位的周建明休假了,你们放他走吧。对,我同意了。

这回,周建明确信无疑了。

十个月后,周建明又回来了,好多人都以为他回来是办转业关系的,可奇怪的是,迟迟不见他的动静。一年一度的转业工作又开始了,他到底怎么办?是走还是留?有人请示怎么办?马邑龙说,你们觉得还有必要怎么办吗?他找过你们没有?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就去问问他本人。马邑龙放下电话直晃头,说这帮小子,连脑子也不动一动,这是明摆着的嘛。

没过几天,周建明倒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再也不玩世不恭了,人谦和多了,看着也舒服多了。还知道马邑龙爱喝茶,便投其所好,带了一盒“铁观音”。马邑龙转着茶盒子,左看右看。打开后,又凑上鼻子嗅了嗅,说,好茶!我可要尝一尝了。于是,从铁柜里拿出一套­精­致的茶具,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上班时间喝功夫茶是有点不像话,但偶尔一次,可以破例。而且,又是招待周建明同志,说不定该同志马上要成为老百姓,那我们就是军民关系了,算是招待茶吧。

周建明看着他,也不叫“马老板”了,叫首长了。他说,首长,你不觉得我还年轻吗,现在离开,对部队不是一大损失吗?

马邑龙洗完第一遍茶,又往壶里添水。他承认是损失,但部队工资低,没吸引力,谁能做到说某某人是人才,就给他工资袋里多加两张,让他留下来别走了。这谁也做不到。那怎么办?只好忍痛割爱!

周建明有些激动,说,领导,你真的认为我是人才吗?

马邑龙说,不是人才,我们会让你穿上这身军装吗?不提了!喝茶。真是好茶啊!你尝尝。看来,在地方是挣到钱了,这茶价呀,不下五六百吧?

周建明老实承认,是的。

马邑龙拍了拍手,高兴道:真是大老板的气派,一出手就这么大方。是不是怕我说话不算数?回来办转业怕办不成?你放心,我说话向来是算数的,答应你的事,一定给你办,除非你自己改变主意不想走了。

周建明说:领导,你猜对了,我真不想走了,您说我还能留下来吗?

向天倾诉 第七章(3)

这段时间,周建明到地方后,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地方上的人际关系复杂得简直让他受不了,从表面上看,谁都像是你的朋友,可谁又都不是,这么长时间,也没交上一个稍微过点儿心的朋友。周建明自己也纳闷,怎么会这样呢?是自己做人有问题吗?还是这些年过惯了部队生活,到地方后不适应了呢?他说不清楚。工资没少拿,可每个月不到发薪水的日子,钱就花光了,也不知怎么花的。更主要的是,一天忙忙碌碌的,应该充实吧,可心里仍然空落落的,好像是丢失了什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块当兵的料,每天被人命令着做事情,或者给别人下命令,才是自己最适应的生活,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地方的人有地方人的价值,但这不是我的价值,我的价值只能是在部队。

周建明说,这段时间,我有一种找不到组织的感觉。

嘿嘿!那你的意思是不转业了?这次你可得想好,想好以后就不能再变来变去了。我看,你还是不要马上决定,再想想,想好了再说也不晚。

周建明说:我已经想好了,所以才来找您的。

真的不再变了?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马邑龙又说,我只能帮你协调协调看。

当周建明感谢完要离去时,马邑龙又叫住他,数出六张一百元,装在一个信封里:拿着吧,知道你家里需要花钱,这茶叶,算我的。周建明哪好意思,说什么也不接。马邑龙带点调侃的意味说,不用这么孝敬首长,首长知道你父母都是退休工人,身体不好,家庭负担重,还是多孝敬孝敬他们吧!另外,攒点钱不容易,还等着娶老婆成家是不是?

这时,周建明才坦然地接过信封,咧开嘴笑了。

当马邑龙走到吊车旁时,周建明从吊车上跳下来,说应该没问题,可以试车了。他告诉马邑龙是有个接口接触不良。

一试车,果然真好了。

马邑龙看周建明一脸的倦容,悄声问他怎么样,能顶得住吗?因为一会儿专列进场,周建明还要指挥装卸。

没问题!他拍拍胸脯说。

这句话和这个动作,又一次让马邑龙似曾相识。要不是周建明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他还以为那个兄弟返回人间来了。

他,就是司炳华。

马邑龙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次回北京是和凌立完婚。婚事办得非常热闹。大学时宣传队的同学都来了,吹拉弹唱,搞得像一台晚会一样热闹。但那天司炳华没有吹箫,他当了摄影师,他举着海鸥牌相机,给他们留下了无数­精­彩的画面。凌立对这些照片满意极了,每一张,都说要放大,要把它们挂到墙上去。

就是司炳华把照片洗印出来送到家里的这一天,马邑龙告诉他,基地在引进人才,问他有什么想法没有,当个军人也不错啊!

凌立反对说,炳华去基地­干­什么?你们需要建筑师吗?

但司炳华问马邑龙一个问题:你们那里吃什么,有大米吃吗?

马邑龙说我们主要吃大米。

司炳华说,那没问题了,我跟你走。当时,司炳华毕业分配时,出了点问题,被­阴­差阳错地分到北方一个小县城。到了那里后因水土不服,全身起了红疹,久治不愈,回北京求医来了,这期间正好赶上马邑龙和凌立办大事。

这就是司炳华参军的经历。

也是从那天开始,马邑龙对司炳华有了一种责任。

后来,当马邑龙发现有一双目光脉脉含情地望着他时,他不会没一点感觉。他在心里感谢她,也在心里对她表示过无数次的歉意。当他得知她和那位男朋友分手后,便开始悄悄策划她和司炳华“对接”的事情。在马邑龙看来,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就看你如何用心,用心用的到不到位,巧不巧妙。事实证明他是成功的。他安排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教导队,军训结束即将分配的前夕,苏晴进他办公室时一点都没感觉。可见,他的安排是天衣无缝的。后来,苏晴走后,他问司炳华如何。司炳华又来了一句:没问题。但他以老大哥、过来人的身份对司炳华说:你一定要沉住气,装着啥事没有,而且,一定不要主动。就是见面,也要装着无意识的,甚至是冷淡。司炳华又来了一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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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七章(4)

后来,尽管苏晴知道她和司炳华是他一手策划的,生气也好,怨恨也好,但最后的结局还是令人满意的。只是那兄弟没福气,走得太早,本来这个家多幸福!要是炳华不牺牲,好好地活着,自己对苏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歉疚了。他总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亏欠她的,这笔债是这辈子再加上下辈子都可能还不清了。

马邑龙很后悔那天把司炳华派去排故障。如果那天稍留点私心,就不至于让司炳华上去,也许不上去也就出不了那件事。

那段时间,司炳华的确是太累了。那次,是打一颗外星。马邑龙现在想起来,还一肚子的火。那个眉宇间透着盎格鲁?撒克逊人派头的、灰蓝眼睛里透着一股冷气的人又来了,还是个领军人物,简直像是故意找茬来了。一同验收过厂房后,对卫星厂房提出了一个特别苛刻的要求,说是他们的卫星待的地方,除了控制温湿度外还要求洁净度一立方米不得高于一万级。也就是说,人的­肉­眼看不到的尘埃,一立方米不得超过一万个。

解决温湿度不难办,难办的是一万级的洁净度,比医院的手术室要求还高。医院的手术室,空间小,而厂房长44米、宽28米、高12米,要净化这么大的空间,在国内没有先例。当时,把基地的头头脑脑们愁得肠子都打上结了。

真他妈的狠!好像只有他们的卫星是宝贝疙瘩,我们的卫星就是一个铁蛋蛋!许多人都在发牢­骚­。

但牢­骚­归牢­骚­,这是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基地必须按合同要求去做。是硬­性­任务,完不成也得完成,没条件可讲。就是趴在地上,也得一点一点地擦洗出来,而且必须让“洋鬼子”们挑不出毛病。这是基地总指挥季永年说的话。他还说我们要敢于走前人未走过的路,­干­前人未­干­过的事,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按时按要求完成任务!

马邑龙和于发昌都表态,尽力完成任务!当时,他们一个站长,一个政委。

季永年摇着手说,不行,这个态表得太绵软了!不过,我不管你们态度如何,一星期后我带人先来验收。

马邑龙没办法,和于发昌商量,把这任务交给司炳华。当时,司炳华是勤务站站长。

三天后,马邑龙看到勤务站的­干­部战士,不论抓起哪只手,都被酒­精­泡得又红又肿,每双手都像熟透的石榴一样裂着口子,血糊拉碴的,肿得吃饭的筷子都拿不住。那几天,司炳华眼睛都抠下去了,吃饭时都能闭上眼睡觉。

说心里话,谁看见都忍不住心疼他们。

马邑龙对司炳华说,只要验收合格,我让你们全站睡够三天三夜。

仅用了五天的时间,硬是用酒­精­擦出了一个新奇迹,洁净度达到1万级。那个灰蓝眼睛验收后,连叫了几个OK!

接下来,是“洋卫星”进驻厂房。他们又来一个规定:凡是中方的人,一个都不得进入。那感觉跟防贼似的。可是,厂房交给他们的当天,给卫星通电的电路不知怎么捣腾的,又不灵了。马邑龙还说让他们睡三天三夜,就是一个囫囵觉都没睡成,司炳华又被提拎到厂房来,给老外们画电路图,说故障的原因,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给他们标明故障点,让他们带着图纸进去检修,可检修了半天,仍不见好转。在万般无奈下,他们只好退一步,把司炳华请进去。

司炳华手到病除。

那段时间,简直邪了门,让人一点也不省心!没过几天,卫星加注间的电动大门又发生了故障,它停在门栏中央死活不能启动。如果不及时修复,将威胁卫星加注间的安全,也影响火箭如期发­射­。这道门有九米高,人要上去风险­性­是不可预测的。有好几个人请战,司炳华也在内。马邑龙思来想去跟于发昌商量,决定让司炳华上。于发昌只好点头同意。马邑龙把司炳华找来,征询他个人意见时,司炳华又说,没问题!

那上面,非常狭小,只能待一个人,就是作业时间长了,想换人都挺麻烦。司炳华上去后,连续在上面窝了三个多小时才将故障排除。就在他检修完电动机爬行返回时,不幸将门罩框架底板踏落,人猛然失控,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马邑龙每凡到此,思绪就会戛然而止,眼眶会一点点地洇湿,心会剧烈地痛起来。他想,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这惨不忍睹的场面。

向天倾诉 第七章(5)

他不想离开这个基地,多多少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想自己无论如何应该留下来,只有留在这里,那位好兄弟的灵魂才不会孤单。当然,他留到今天还有别的因素……

从那之后,马邑龙连听见风声,心都会跟着一颤,因为,他总是联想到箫声。这个地区,除了雨季,还有风季,风季也叫旱季,雨则少得可怜。只要天上出现一丝云,就会被风刮跑。那时候的风,非常厉害,也非常特别,尤其在夜间,只要从窗前掠过,它总带着一种自然的音阶,像是箫声似的轻缓、悠然、恬淡、纯净,仿佛有意要来拨动你深埋在心底的那一根弦。他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就经常听司炳华吹箫。那时候不知是年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箫声很难产生共鸣。真正有了共鸣,又觉为时晚矣。最后一次产生学箫的念头还是凌立带着龙龙来基地探亲时提出要去司炳华家看看。去了后,又非得要求司炳华吹箫给她听,说是好些年没听见他的箫声了。那天,司炳华吹了《梅花三弄》,又吹了《秋江夜泊》。也是那一天,马邑龙心动了,他没想到幽幽的清音,会这么沁人肺腑。他一定让司炳华教他。司炳华答应了,并把自己最喜爱的一管箫送给了他。可惜的是他没学会,只会弄出一点响动,司炳华就出了事。

送司炳华走的那天,他本想把箫留下来作个纪念,看见它时也有个念想。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物归原主的好。他又将箫烧还司炳华。那箫是竹子做的,点上火时,便爆出噼里啪啦脆裂之声,如同点燃一串鞭炮,居然带着一种喜气。可他怎么能喜得出来?倒是更悲伤了。他久久地举着那把箫,像举着一把火炬,仿佛要给那位去了另一世界的兄弟照明。于是,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喊“司炳华”三个字,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这会儿又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问自己是怎么搞的,竟然这般脆弱起来,不就是周建明回答了一句“没问题”吗?你想这么多­干­吗?!

这大半天,马邑龙都是在测试厂房度过的。当火箭这个庞然大物安安静静地躺在测试厂房后,最后,两家还要进行一个小小的交接仪式,大伙习惯叫它“交底会”。也就是“交”出火箭出厂前的老“底”: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隐瞒,不掩藏,让基地这方­操­作人员掌握情况,心中有数。而且,火箭经过漫长的旅途,可能会出现新情况。这时候,角­色­也有变换,基地成了第一岗,对火箭进行全方位的检测,对每个螺丝钉都要按技术指标过一遍,看看质量是不是过关,看看是不是“零故障”。一丝一毫的疑虑都不放过,每个零部件都要达标,决不能带一丝隐患上天。所以,检测过程中,是愈“挑剔”愈好,挑到的毛病愈多愈好。也因为对质量严要求,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较真,一个比一个苛刻,一个比一个难说话,甚至为一个故障,能吵翻了天。但他们的目标是共同的,只有一个:成功!

这一天,马邑龙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二点。

向天倾诉 第八章(1)

上街前,苏晴是高兴的。她担心后面任务忙起来再也抽不出大块时间陪小鱼了,所以,她决定利用这个休息日,好好带小鱼去街上逛逛,买些她需要的用品。为此,特意多装了一千块钱,把钱包塞得饱饱的。这种情况已不多见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逛商场,好像也没了过去的那种热情。

小鱼只要两样东西,苏晴鼓鼓的钱包一下瘪了下去:书包和鞋。是名牌,书包价位差两元五百,柜台小姐说这是打完五折后的价,也就是说,原价要一千来块钱,美国的一个牌子。苏晴心里嫌贵,可见小鱼拿着它爱不释手的样子,她只好说服自己,反正书包天天用,买好的也是应该。书包买下后,到了“耐克”专柜,小鱼又走不动了,又看上一双鞋,穿上舍不得脱,在镜子前晃着脚左右地照,非常喜欢的样子。苏晴一看价码:八百八。问小鱼是不是想要,小鱼点点头。苏晴只好咬牙让服务员开单子。她想讨好小鱼,想讨小鱼一个高兴,一个笑脸。但她还是没达到目的。小鱼拎着书包和鞋,并没像苏晴期盼的那样:欢喜,高兴!小鱼的脸上,仍让苏晴觉得悬着一个低压槽,冰冷的前锋深深地嵌进高压脊下,看得苏晴心里冷飕飕的,忍不住地问:这个一脸冰冷的女孩是我的女儿吗?小鱼小时候爱生气,动不动把小嘴撅得老高,但苏晴和炳华都有办法让她马上笑起来。这太容易了,只要呵她痒痒就可以。她身上长满了痒痒­肉­,只要她看见他们把手放在嘴前呵气,她就开始条件反­射­,躲得远远的,一边躲,一边咯咯地笑了,要是再追她两步,她早笑成一团,蹲在墙角上站不起来。因此,这个家常常飘荡着笑声……去胳肢她,还能让她笑吗?隔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伸不出手了。这一切随着炳华的离去而离去了。不,这跟炳华没关系,有关系的是苏晴自己。她不该将小鱼像件礼物一样送给­奶­­奶­。为这件事,苏晴把肠子都悔青了。

就是司炳华出事那年。当时,苏晴为­奶­­奶­着想——自打小鱼出生后,苏晴就跟着小鱼喊婆婆­奶­­奶­了——­奶­­奶­痛失长子,几乎要了她的命,处理后事的那几天时间­奶­­奶­黑发变白发,一下苍老了许多。苏晴担心她回老家日子会很难过。在办完炳华丧事的那几天,苏晴发现只有小鱼能给­奶­­奶­带去一点欢乐。小鱼给­奶­­奶­背儿歌,扭着小ρi股跳迪斯科,像开心果一样,­奶­­奶­欢喜得把小鱼搂进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眼里的悲伤好像都淡去了,笑容也出来了。苏晴这才做出决定,让­奶­­奶­把小鱼带回老家过一段时间,让小鱼陪她度过难熬的日子后,再把小鱼接回来。­奶­­奶­别提多高兴了。其实,苏晴心里哪里舍得放小鱼走,只是话说出去了,像泼出去的水,不好不作数。苏晴忍痛割爱。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一“割”,小鱼就在­奶­­奶­家待了整整十年时间……

十年啊!别说一层冰,就是一座冰山也可能冒出来。何况感情这种东西,是经不住时间打磨的。

想靠逛一趟街,给人家买两件喜欢的东西,就能破冰,把失去的情感换回来,未免太天真了。就是换取一个笑脸,都很困难。连一点点喜形于­色­都没看见。当然,她没有怨怪小鱼的意思,只是因摸不透小鱼心里那层冰有多厚而心生惆怅。

从商场的五楼下来,苏晴又带小鱼去买了两件内衣,她把自己早就相中的那件紫红­色­、光滑柔润吊带真丝长睡衣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放了回去。是钱不够了,一千多块钱几乎花了个净光,连午饭都凑合着吃的。原打算带小鱼去吃野山菌火锅,吃不成了,只好改吃简单实惠的小吃。

母女俩吃完饭,钱包里的钱,就只够坐公交车了。

得过马路,往对面走,那边有直接开往营院门口的公交车。

天­阴­着,灰灰的颜­色­,进入雨季后,太阳像个鬼一样躲起来见不着了。

快到车站时,苏晴听见有个声音朝她跑来。她知道是谁,便回过头去,于是看见阿宝像只企鹅似的朝她摇晃过来。

向天倾诉 第八章(2)

阿宝是基地一个高工的儿子。七岁那年,父母亲都进沟执行任务,阿宝就由­奶­­奶­照看。一天夜里,阿宝发起了高烧,­奶­­奶­没能及时送他去医院,到第二天上午,高烧便把阿宝稚­嫩­的脑浆烧糊了。阿宝跟小鱼一般大,个头很高,却不会说话,只会简单地“啊呜”两声。在大院里,阿宝只要看见苏晴,总会“啊呜”着跑过来,苏晴就会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或一小袋饼­干­什么的递给他,如果包里摸不出吃的,就给他一点零花钱,让他自己买去,阿宝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大院的孩子们,不论大小,男孩女孩都很让着他,很少有人欺负他。那会儿,阿宝远远地看见苏晴和小鱼从对面走过来,十分高兴,“啊呜——啊呜——”地叫着朝她们跑来。就在阿宝快跑到苏晴跟前时,自行车道上一辆三轮车速度飞快地骑过来,一下把阿宝撞了个四仰八叉。

苏晴脑袋“嗡”了一声,嘴张着半天合不拢。正要赶过去扶人,那个三轮车主一看阿宝躺在地上的情势,吓得直想逃窜。苏晴眼疾手快,一把将三轮车拽住,不让他溜掉。

那人很胖,肥头大耳,两个苏晴绑在一块,怕也不够他半个重。他见有人拽他,一下就急了,拼命想逃走,用力一蹬车,将苏晴拉出去好几米远。最后,蹬不动了,才从车上跳下来。

你找死啊!车主朝苏晴吼叫。

苏晴不理他,只死死地拽着三轮车不放手。

一边叫小鱼,一边找交警。

车主急了,说,你放手!谁让他瞎跑?这是自行车道,不是人行道。他一个傻子,不在家待着,在大街上来回瞎逛什么?

苏晴不理他,也不撒手。

放开!不放我就不客气了!

苏晴紧紧地拽着三轮车的铁架,死活不松手。

行人渐渐地围上来。

我看你跟他一样是个傻子,你让他上街不是找死吗?我不撞别人也会撞的!车主说。

苏晴还是不理他。

他像头暴怒的黑猩猩,急得团团转,就差要跟苏晴挥拳头了。

松开! 你不松是不是?他心里很虚,想尽快逃脱。

小鱼她人呢?跑哪去了?

苏晴正着急呢,小鱼出现了。苏晴问她阿宝怎么样?小鱼却不急于回答,而是冷冷地看了那车主一眼。那人好像突然被小鱼的长相吸引住了,居然咧开嘴笑起来。小鱼不屑地转过头,又用极冷的口吻对苏晴说,算了,让他走吧!

阿宝也挤进人群,又朝苏晴“啊呜啊呜”地叫,好像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事。

苏晴的两只鼓着气的手,倏地泄掉气一样,软了下来。

那三轮车主松了一口气,骑上车就跑,边跑边骂骂咧咧,把阿宝当成苏晴的儿子来骂。

小鱼很不高兴,等看热闹的人散去后,小鱼说: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就少管,跟这些人较什么真?!

苏晴心里“咯噔”一下,不解地看着冷静又冷漠的女儿。

阿宝站在苏晴旁边用手比划了比划,“啊呜”地叫。苏晴无奈地朝他笑,替他把沾在衣服上的灰尘拍掉。再抬起头时,小鱼已从她的视线里走开了。苏晴看着小鱼的背影,仿佛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她走路的姿势、神态,简直太像他了,苏晴想。可她的父亲,从来不这样和我说话,也从来不这么冷漠。不,刚刚相反,她父亲是喜欢助人为乐的。不是吗?苏晴眼睛望着渐行渐远的那个小影子,思绪仿佛被扯住一样,跟着那个影子走得老远老远……

第一次对司炳华产生好感,的确因为他的助人为乐。尽管事情非常凑巧,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也许事先安排也安排不出这么巧的事来。因为,谁知道她下山时会摔一跤?

那天下午,她是去发­射­场旁边一个小预报点收集资料,下山都走了一半路了,突然被一树杈绊住,身子一歪,脚一拧,哎哟一声,ρi股就坐了下去,右脚踝痛得再也站不起来。苏晴心想,怕是骨折了。更糟的是,挨近傍晚,四周的山一层一层地往下­阴­。山沟里的夜晚,总是比城市来得早,只要夕阳从对面软塌塌地铺满一山头,夜幕很快就迅速围攻上来占据地盘。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身上带着手机,打个电话找人帮忙都不可能。苏晴只好咬着牙,忍着痛,一步一步往山下挪。可右脚哪里使得上劲,又加上害怕,山一黑沉下来,就­阴­森森的,很恐怖。据说这山里有凶猛野兽,毒蛇的厉害她也是亲眼见到过的……她都不敢往下想了,愈想,心跳愈快,汗毛全立了起来。要是脚没坏,她会拔腿往山下跑。左前方就是发­射­场,每次经过那里,都能看见站岗的哨兵。这会儿,她真想朝哨兵喊叫。可距离太远,他们能听见吗?苏晴试着喊了几嗓子,也不见动静。她忍着疼痛,鼓励自己坚强地站起来,一跛一跛地往山下挪,挪了两步,痛得一身虚汗,又一ρi股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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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八章(3)

痛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流泪也要站起来。但脚实在太痛,痛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算了,不走了。有老虎,就喂老虎。她一脸绝望地坐在半山坡上。

月亮像一条蚕似的从山头上爬出来,瘦瘦的,一点也不可爱。

又不知过了多会儿,就在她挣扎着想再次起身时,朦胧的月­色­中,她看见一个影子撞进模糊的视线里。

会是谁呢?是哪个赶夜路的山民?

不像。

来人越走越近,是他!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他是特意来“救”我的吗?他怎么知道我被困在山上?不,也许是碰巧,也许他正好路过发现我了?

苏晴管不了这么许多,她大喊着跌跌撞撞扑过去。

一切后来的故事都始于这一刻。

没过两天,小道消息传开,说苏晴和司炳华公开恋爱了,好像他们早就恋爱似的;更有甚者说是他们要发喜糖了。那几天,凡是给苏晴打电话的人,都必问: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苏晴纳了闷,说我有什么喜酒可喝吗?问他听谁说的,对方又支支吾吾起来。苏晴也不知道,谁在传播这么不靠谱的事。有爽快的人­干­脆说,听说你和司炳华很亲热。

苏晴想,可不是?他背我下山,背我去卫生所,等医生处理完又把我背回宿舍,能不叫亲热?可苏晴知道,事情仅此而已,但谁会信?在这山沟里任何这类事情都会成为大新闻。看来,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苏晴想,但是,别人没数,你自己还能没数吗?你除了接受人家的帮助,除了感激人家,并没其他的呀!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苏晴这会儿觉得但丁这句诗确实有用。

乔亚娟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半字不提这件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倒让苏晴有些奇怪。乔亚娟只告诉她,这个星期天,进沟去看她。

乔亚娟来了,还带来了王子萌和罗顺祥。当时,苏晴右脚还没消肿,走路还是跛的。乔亚娟看她忙乎着招待他们,便命令她上床歇着去,说我们自己有手,你什么都不用管。

乔亚娟连吃的都带来了:新鲜的排骨。说是要熬一锅汤,一会儿涮火锅。她利索地Сhā上电炉,把排骨洗净,放在一只大盆上开始炖汤。两个男人Сhā不上手,光知道抽烟说话。一缕阳光正好从窗子里照­射­进来,能看见淡蓝­色­的烟雾和密集的灰尘轻柔地曼舞。乔亚娟嫌他们污染空气又碍手碍脚,让他们出去抽,顺便到小卖部再买些酒水回来。她一边撵他们一边朝苏晴挤眼,不把他们撵走,咱们哪有机会说悄悄话啊!

苏晴猜想所谓的悄悄话,是她结婚后的感受,她大概迫切需要有人和她分享幸福。但苏晴猜错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家真好,你也赶快结婚吧”,然后马上切换话题。她先神经兮兮地问苏晴发现没有,罗顺祥看你时的眼神不对。苏晴瞪她一眼:你瞎说什么?我们是同学,要有早该有了。亚娟用勺敲了一下盆边说,可不是,让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理他!苏晴又睇她一眼:别胡说,人家也没热啊。亚娟嘿嘿一笑,说那可不一定。只不过你和司炳华一成,他只能单相思一头热。

苏晴傻了,眨着眼,大起声说:谁说过要跟司炳华成?原来连你都认为我和他有事?

乔亚娟也提高嗓门道:怎么不成?你们很合适啊!就是马队长也这么认为的。

不提他还好,一提他苏晴更上火:你们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锅开了,汤要溢出来,乔亚娟赶紧打开盖在上面的菜板,用勺子搅了搅,­肉­香味漫了开来。

忙完后,亚娟放下勺子,索­性­坐到苏晴床上来,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天:这么多人为你­操­心,你不觉得你很有面子吗?

苏晴轻哼一声:我才不领这份情呢!

你知道为什么把你分到“沟里”来吗?

不知道,你知道?

乔亚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向天倾诉 第八章(4)

苏晴用那只好脚踢踢她。

但你得保证知道了也不生气。

你说就是了,提什么条件!

亚娟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连锅端出来,说给苏晴听,苏晴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罗顺祥调包。都是那个人一手策划的,难怪她回北京连凌立在她面前都不停地提司炳华,看来全天下的人都在围着这件事转,只有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给他这个权力?她感觉血在上涌。

你们这些人真可恶,合起伙来算计我!

别昧良心说话,这是算计吗?

苏晴鼻子里哼出一丝冷气:好,不是算计,是做好事,好心;是成|人之美,天赐良缘,我应该感恩戴德……你们是不是希望我这么想?

亚娟惊喜地:是啊,就是这么想的,你同意啦?

苏晴冷冷一笑:呸!没门!

这时,门开了,苏晴看到进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人,除了王子萌和罗顺祥,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他和司炳华。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宿舍。她一时间措手不及,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好了。他倒反客为主,让苏晴躺在床上别动,不用客气。又解释说,他和司炳华正想找吃饭的地方,在路上遇见子萌和顺祥,说你这里准备了好吃的……听炳华说,你把脚摔坏了,我也想来看看你。好点没有?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急不得,得有点耐心才行啊!他自说自话地说了一大通。苏晴听完有一丝丝感动。但转念一想,这,是不是又是他的策划?这火锅,这些人,会不会成为他策划的道具?

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火锅。在浓浓的排骨汤里,加进去一些蘑菇、土豆、白菜、粉丝,大家围在一起,抢着吃,味道鲜美极了。再就是酒。大家都喝,就苏晴不喝。都劝她喝一点,喝完脚就好了。苏晴不再坚持,说喝就喝。这是她第一次喝酒。以前她从来不碰酒。她不喜欢酒的气味,感觉辣乎乎的。现在真喝开了,才发现其实酒没那么可怕,它只是能让你因为它改变点儿什么,比如让你变得不想说话,或者让你变得滔滔不绝。这就是苏晴第一次喝酒的感受。

时光被火锅和酒的气浪推撞得快速起来,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

苏晴觉得辣辣的酒下肚后,又返回到脸上,整个脑袋像着火一样烧得不行。乔亚娟则不同,她是个有酒量的人,喝多少她都清醒,她甚至还想着时间,怕误了班车。班车是上午十点进来,下午三点又出沟去。离三点还差一刻时,乔亚娟急了,碗筷一扔,让大家快点,要误班车了。又看着司炳华,想说什么,又没说。

他们一个个全都扔下碗筷,起身要走。

只有马邑龙不着急,镇定自若地交代司炳华像交代工作一样,你离得近,先留下,帮小苏打扫一下卫生,我们就先撤了。他又转身对苏晴说,你腿脚不方便,有什么重活,尽管叫他,他反正一身力气没地方用。

对对对,让他­干­点活,别闲出毛病来。乔亚娟在一旁帮腔。

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顺其自然,不像有意“策划”。苏晴能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挺见外,挺虚伪的。再说,人家又没说过头的话,也听不出有别的意思。你要是不听从他们的安排,反倒显得你心里有鬼。

司炳华更是走不出这道门了。他们分派他的任务,他能不完成吗?他站起来要送他们一程,也被乔亚娟拦住,往屋里推,说不用了,你赶紧忙你的!苏晴,我们走了啊!有什么事,打电话。

苏晴坐着没动,就那样看着他们离去,心里没有失落,脸上一派麻木。接下来,她要是打住,不再继续就好了。可她没有。

都是酒惹的祸。

不,酒真是好东西,能改变你好多好多,甚至一切!

司炳华送他们到门口,又踅了回来,他朝苏晴摊了摊手,便要开始收拾这乱糟糟的一大摊。

苏晴说,现在不收。

向天倾诉 第八章(5)

他看着她。

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觉得发麻的舌头这会儿又灵活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突然,她向司炳华挑战说:来,坐下吧,我们俩继续喝,怎么样?她拿起没喝完的半瓶酒。

司炳华说:不喝了,喝不动了。

不行!得喝。

司炳华挨着她坐下:你还行吗?

谁说我不行?

那少喝一点。他拿起大半瓶酒,往她那只军用大瓷缸子里象征­性­地倒了那么一点点。

不够,再来一点。

他又加了一点点。

抠门,再来一点。 苏晴说。

他又给她一点。当他侧起酒瓶时,苏晴就把酒瓶夺了过去,说,我们俩分了吧。她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剩下的倒给他。

苏晴举着杯子,问:分几口喝?三口!

司炳华响应了:好吧。

两人都非常豪爽、­干­脆起来!喝得又猛又急,好像现在喝得已不是酒而是水。

她明明说分三次的,可一仰脖,一半下去了。司炳华不甘落后,看了看她,端起杯子也下去一半。

他伸了伸脖子,说我不喝了,我再喝就­干­不了活了。她说不行,要喝完。­干­杯!不等杯子碰到一起,她又把剩下那些酒,全喝了下去。喝完,笑,忍不住地笑,一直到笑得神经失控,收不回来。笑了很久,快笑得没力气时,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叫司炳华是不是?司炳华!你爱……爱我吗?

司炳华大着舌头说,你、你说什么?

不!我不说了!

说!

不,不说。

说!我早就想、想告诉你……他说了半句也停住了,好像什么地方突然出了故障。

说啊,你想告诉我什么,现在就告诉,你说吧,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说!

你先说!

不,我不说!

两个人喷着酒气,开始为一句话、半句话,绕过来、又绕过去,说说,停停,停停,说说,两张脸,好像隔得很远,好像又隔得挺近;脑子一会儿特别清醒,一会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像接错电路似的。不知磨叽了多久,也不知说了多少话。总之,两人都不清醒,都糊里糊涂的了……

苏晴朦朦胧胧地记得,那会儿天还很亮,太阳光只是弱下去了,但天还是亮的。可是……可是,当她醒来再睁开眼睛时,天黑尽了,不仅是黑尽了,外面的世界整个都沉寂了。她在黑暗里眨巴了两下眼睛,把自己眨巴醒了。也许,是另一个人粗重的呼吸让她醒来的。她猛地醒了,“腾”地坐了起来,一脸惊骇。惊骇完之后,仍眨巴着眼,不相信,以为自己在做梦。前些日子,她做过相似的梦,她感到真真切切的,发现自己恋爱了,和自己心仪已久的那个男人。她总在梦里和他相遇。奇怪的是,她从来没走近过他。每次,梦醒时,她都不敢睁开眼睛,想接着睡,接着再做那个梦。有一次,她真的把断掉的梦又续上了……她真想这会儿也是梦,可她知道不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告诉她:不是。她暗地里又看了一眼,这次的反应是头皮一片一片地发麻。

苏晴没叫醒他,而是尽力地回忆,可脑袋仍是沉沉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好像是白天留下的,又好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难道喝醉了吗?怎么会跟他躺在一起?她坐在黑暗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知多久,司炳华像根弹簧似的蓦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仿佛是被她看醒的。他使劲地晃头,像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冒出水面时一样,惊慌失措。

他没好意思看她,赶紧跳下床,要去水池,经过时还踢翻了一个酒瓶,弄得叮哐响,他又“哦”了一下,才把水龙头打开,把头整个埋进去冲淋,想让脑袋清醒。

苏晴看着他比自己还惊慌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心想,他这人还真有点儿可爱。可爱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冲淋完又走过来,尽管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肯定是湿漉漉的。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我不是故意的……以后我再……再跟你解释……然后,慌忙逃掉。

向天倾诉 第八章(6)

就这样,苏晴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这是多么荒唐啊!尽管什么事都没发生,可这里毕竟不是什么海滩,不是卧铺车厢,不是随便谁都能躺的。想到这里,她气恼起来,这些家伙,分明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扭伤的脚能走路后,苏晴出沟去了。她要去问一问他,人也能像苏联火箭那样拿来捆绑吗?

敲他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好在,他很热情地把她迎进去,说,嚯,稀客啊!怎么样,脚彻底好了?

苏晴什么都不答。

他笑起来:兴师问罪来了?

你们能不能不要管我的事!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要管,也是我自己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这叫什么?个人问题都由组织安排,组织上说了算?这都什么年代了?

小苏,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强行你一定要同意,我也没代表组织,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但,你到这个岁数了,总该成个家吧?炳华这个人真的很不错,我希望你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如果不合适,没人非要你跟他怎么样嘛!

好了,别说了,我现在就准备跟他结婚。

马邑龙愣了一下,他可没做好180度转弯的准备,何况苏晴的话里明明在负气,现在轮到他回过头来劝苏晴了:这,可是终身大事,不能当儿戏啊!

苏晴看他一眼,不等他说完,扭身离去了。

从他那里回来,她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去找了司炳华。好像不这么做,她会后悔,会没勇气再往前走。不过,她还是很冷静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她答应自己,不意气用事,好好地沉静后再作决定。但她去看看他总不会有错吧?自那个晚上之后,他们没再见面,是两人都觉得有些难为情。而且,从某种程度讲,司炳华比她还腼腆,内向,从他那两片略厚的嘴­唇­就能看出这一点;再就是那两道淡眉,分得开开的,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个和善又可信赖的厚道的老实人。苏晴想,你嫁给这样的男人有什么不好?

司炳华在宿舍里。他不知道她会去找他,开门见她的一霎,他的脸腾地就红了。

她装着没事儿似的走到桌边,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书,是业务书。你还挺用功的。她说。

是啊,是啊,在大学里学的建筑专业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我需要从头学起。

还挺有股钻研劲的。她想。

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她渴了,接过来就要喝。他说:烫!然后,用一个大碗把开水倒过来倒过去弄凉后,才又递给她。这让苏晴刹那间挺感动,记得小时候父亲也这么为她做过。他是为她做这件事的第二个男人。

没经他的同意,就一ρi股坐在了他的床上。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张床有多整洁,床单洗得雪白雪白的,扯得平平的,被子方方正正的,好像随时都准备迎接上级来检查内务卫生。她就做不到这一点。她常会歪在被子上看书,搞得被子毫无形状。作为军人,他比我更合格,她想。

他站着,仍小心地打量着她。

你想好了吗?苏晴捧着水杯问。

想好什么?他有些不解。

你没想吗?这些天……她看着他。

他挠了一下头,以为苏晴说喝醉酒那天晚上的事,便很不好意思地说,苏晴,那天……那天真对不起了……我……

我可不是为那天的事来的。苏晴脸上又严肃一层。

那……那是……为什么?司炳华一头雾水又结巴地说。

你真的没想过结婚,和我结婚?苏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盯着他。

以为司炳华会高兴、激动,会不可抑制地冲过来……可司炳华脸上什么反应都没有。他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个事实。他心里的确爱着苏晴,但直觉告诉他,要想让苏晴也爱他,把爱变成现实,还得经过千山万水。现在距那个目的地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做好了跋山涉水的准备,这不是还没走出去吗?他哪里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再说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向天倾诉 第八章(7)

我说的是真的。苏晴又强调说。

不,他直摇头。他不相信苏晴的话。

你不相信?苏晴问。

他还是摇摇头。

那好吧。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站起来走到司炳华跟前,把他的手拉起来,往自己的胸口上放:相信吗?

司炳华没说话,直着眼睛,样子像被吓坏了。这是他第一次把手放在一个异­性­的胸口上,感觉像放在火山口一样,烫得他手直抖,感觉里面的岩浆马上要喷发出来,呼吸变得急促了。他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是,反倒更用力地摁了下去,滚烫的嘴­唇­抽动了两下,也朝那张白皙的脸伸过去,感觉像是一枚红红的印章,往一张白纸上盖戳。

不一会儿,事情进展得难以想象般地神速,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在这天的下午捅破了。

不是吗?从这道门走进来的时候,她还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女人,起码不是司炳华的女人;从这道门再走出来时,就是了,是司炳华的女人了。这是既成的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多么富有戏剧­性­啊!可它又是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就像后来,小鱼是她的女儿一样,不论叫不叫妈妈,她都是小鱼的妈妈,小鱼也是她的女儿,这样的事实一旦开始就谁也无法改变了。

和司炳华的关系发生质变后,下一步就是结婚。那时候,她认定她的第一次给了谁,就是谁的人,这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远古的理念在她身上的延续。也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文化,不管是开放的还是不开放的,最后都会实实在在地落到这一点上来。那时候的人,凑凑合合地结婚可以,凑凑合合地离婚决不可能。哪像现在的人,离起婚来就跟换身衣服一样,甚至连换衣服都不如,就像一只袜子破了个洞,把一双袜子全扔掉,换双新的穿就是了。他们这一代人做不到——起码她做不到。她把身上最珍贵最圣洁最不可侵犯的东西给了司炳华,就一定得做他的女人。按理说,自己身上最宝贝的东西,一定要给你最爱的那个男人。但谁能做到呢?反正她没做到。她相信很多女人都做不到。尽管她后来改变了看法,不再为它感到有什么遗憾了,可她当时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她爱的人不是司炳华,而是另一个人。爱上司炳华是后来的事情。后来当她意识到跟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其实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值得她终身去爱、去厮守时,又为时过晚了!这真是命运弄人啊。

苏晴把阿宝送回家时,雨点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她抬头才看见头顶那片天已经变得黑压压的了,便加快步子往家赶,可雨还是赶在了她的前头。她站在雨中,看着连天的雨脚,突然间恍惚起来,多奇怪啊,这雨势怎么跟二十年前那场雨那么像啊!简直就像是同一场雨!

那场大雨是中途遇上的还是她有意要和它相遇?她现在已经理不清了,其实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理清楚过,解释不清那天愚蠢的行为是怎么冒出来的。

但她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乌黑的云,像一只只丰满的女人大Ru房似的云,气象学上叫梨状层积云,密得不透光,像墨汁涂抹过,天也不像是天了。闪电和雷声不时地跳出来吓唬你一下,风呼呼地低吼着,门口的树梢都快被它折断了。那天,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想往外跑,她带上一只风向风速测试仪,举着它沿着出沟的方向跑。

当时她没觉得自己是在发疯,她边跑边给自己找理由:你这是工作。不是吗?这种天气多难得呀,把它当资料积累下来,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她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跑得更起劲了,一边跑,一边看着天空的变幻。黑云在往下坠,坠得天低低的,仿佛伸手便能托住它。闪电和雷声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会儿像要把那块厚厚的大黑布撕裂开来,一会儿又把它当一面大鼓擂。远处的发­射­塔架,也被云层一点一点地裹了进去,看不见了。她仍沿着公路一直往外跑。山风呼呼,一会儿撩起她的头发,一会儿掀起她的衣角。在山风的拉扯下,苏晴不知跑了多远,足有五六里吧,直到看见远处马路边上那片营房:特别是那栋四层高的灰砖房,她才突然停下来。她知道不能再往前跑了,该回去了,正这样想着,硕大的雨点像婴儿的小拳头一样砸下来,先是稀稀落落的,很快就密密麻麻,再后来成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鞭子往下抽,抽得人头皮、脸生生地痛。她没有躲,这段路上,也无处可躲雨,离得最近的就是那栋灰砖房。大雨借着风势,推着她往前走,她想停都停不下来,只好顺着它捣腾着两腿向前跑、跑、跑。一边跑,一边情不自禁地背诵罗马尼亚女诗人布兰迪亚娜的诗:《雨的魔力》。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喜欢这首诗,第一次看见它时,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她这才明白,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是不分国界的。后来,她迷上了这首诗。尤其在雨中奔跑的时候,默诵它让她感觉特别有味道,甚至觉得这首诗是专门为她写的:

向天倾诉 第八章(8)

我爱雨,我狂热地爱雨,

疯狂的雨和宁静的雨,

Chu女般的细雨和女人似的暴雨,

新鲜的雨和无休无止的单调的雨。

我爱雨,我狂热地爱雨,

我喜欢在白­色­的高高的雨草中滚动,

喜欢摘几根雨线,衔着它们任意漫游,

好让见到我的男人神魂颠倒……

念到后面这四个字时,她顿住了,脸像被烫着一样,连雨水都烫热了。哦,布兰迪亚娜,布兰迪亚娜……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叫布兰迪亚娜,但她心里就是想喊,不知不觉中,大雨被她甩在身后时,发现自己已站在那幢四层高的灰砖楼前了。她对自己说,这不是我要来的,是这有“魔力的雨”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她知道他已经调进“沟里”了,就在灰砖楼二层办公室里上班。前两天,司炳华骑着车带她来过一次。

他还没自己的宿舍,办公室就是临时宿舍。那时候把办公室当宿舍挺普遍。

她门都没敲,咚地就推门进去了。他正坐在桌前起草一份关于卫星发­射­模拟合练的文书,看见她时,感觉外面的大雨劈头盖脸地卷进了屋里,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冷!苏晴喊了起来。

哦!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其实他失态了!跟凌立谈恋爱时,都很少失态。今天怎么会这样呢?但他还是马上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在里面找出一身衣服,搭在椅子背上,让她换上。

上衣是的确良质地的小花衫,灰底粉花,这在当时还挺洋气的,尺寸大小和她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衣服。她对自己说,我不要穿她的衣服,不穿。她将它们放回原处。

怎么……他只说了两个字,似乎就领会了她的意思,便不再问下去了。

我冷。她瑟瑟地抖着,又嘟哝了一声。

他这会镇定多了,又从床底拖出另一只纸箱,拿出另一套衣服,说,我只有这个了,不过是­干­净的,赶紧换上吧,别冻出病来。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出了屋子。

她拿起这身衣服,左看右看。是一身旧军装,领子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是他穿过的。还能嗅见衣服上的气味,是它自己萦绕上来撞到她鼻子上的。是一股她熟悉的气味,那种很好闻的草香,这草香似乎还是活的,像长着翅膀,呼扇着往她汗毛孔里钻,她能感觉到它的丝丝的温暖,她站着没动,就让这温暖拥裹着她,包围着她……

一会儿后,他回来了。

而她已换好衣服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声。他很想知道她这是为什么。

她不回答。她也回答不了,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吵架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为什么要吵架?

那是为什么?

你能不问吗?她自己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用解释,你也用不着问。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你能跟我解释吗?你能给我解释清楚吗?事情到这一步了,还有退路吗?还可能撤出来吗?显然不能!这就是这些天一直困扰在心头的苦闷和烦恼。那么,冒着大暴雨跑来找他也是这个原因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我叫车把你送回去,行吗?他像哄一个坏脾气的女孩那样小心地征询她的意见。

她像个坏脾气的女孩那样,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他,也不回答他,但她只是叫冷。叫冷!

他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翻出一只电炉来,拉出电线,Сhā上电源,看见电炉丝红起来,才对她说,行了,烤一烤,就会暖和起来。

可她还是叫冷。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更热的水,说,喝点热水……

这次,苏晴大胆地看着他,用一双大眼瞪着他,瞪了足有一分钟,他让她喝水似乎把她激怒了,眼里含满了怨恨和委屈。渐渐地,怨恨和委屈,又变成一句话:你是个大木头!撂下这句话后,她转身拉开门,跑下楼,再次冲进白茫茫的大暴雨里……这次,她没听见雨声,充塞她耳边的是那女人的诗——这哪是诗,它更像鞭子一样朝她抽下来,比高空中砸下来的雨柱要猛烈:

向天倾诉 第八章(9)

我明白说“我是最美的女人”会令人反感,

令人反感而且也不符合真实。

但请容许我在下雨的时刻,

仅仅在下雨的时刻

说出这句神奇的话:“我是最美的女人!”

我是最美的女人,因为雨在飘落,

因为风正吹来

……

那个晚上她发烧了。司炳华来找她时,敲不开门,急得只好把门踹开。他看见她时,吓死了,人都烧迷糊了,赶紧把站里的领导叫来,把卫生队的医生请来,给她打针、冷敷。折腾到天亮,高烧才渐渐退去……

一个月后,苏晴和司炳华正式结婚。没举行婚礼,什么仪式都免了,只是将两个人的东西搬到一起,简简单单。司炳华很内疚,他以为是他的错。也是赶巧了,这个时候,基地派司炳华去一家研究所学习半年,时间很仓促,没工夫讲排场,而且她也不需要排场,婚姻本来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她安慰他说,没什么,在乎那个形式­干­吗?我们趁机旅行结婚也不错,是不是?他这才好受一些。她跟着他,先回他家,认了认他的家人,然后,再一起回她家。他学习的地点正好在北京。一切都似乎顺其自然。

她就这样成为司炳华的妻子。

乔亚娟暗暗为她庆幸,说她总算有了归宿。其实,亚娟并不知道她内心的苦。别的女人结了婚,总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在她这里,总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事实?她总能感到内心深处那份不安分,只有她知道自己永远心存梦想!这些,她对谁都没提起过,包括亚娟。这么多年它们一直深潜在她的心头。苏晴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对别人说起它了,不会了。对小鱼,则更不可能。她还是个毛孩子,她知道什么?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理念,她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代人的活法?在她们看来,也许是可笑的,是不值当的。她听完你的经历,可能会来一句:你活该!让这些毛孩子抢白一通,何苦呢?

苏晴决定,永远不跟小鱼讲这些。没必要讲啊!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孩子们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晚上,苏晴感觉胸口有些隐隐的痛。她想,是不是下午回家时淋雨凉着了?不对吧,受凉也不该是胸口痛啊!可能是过去的往事想多了,但她没去管它,又过了一会儿后,那感觉就消失了。

也是这个晚上,苏晴听说张高工的儿子泄密的事情,真想不到,猛不丁地跳出这么一件大事。这多让人闹心,“太白一号”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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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九章(1)

谁能想到,张高工的儿子张帆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张帆比龙龙小两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别看他个子小,脑子却绝顶聪明。据说他平时从不好好听课,但每次考试准能考到年级前五名。他是个电脑迷,在电脑上一待就是大半夜。赶上周末,他能连着两天两夜不睡觉。应该说,张高工保密这根弦还是绷得很紧的,他怕张帆不知深浅,瞎捣鼓,早就多留了个心眼,所以,他从不把工作文件和笔记本电脑带回家。在家里,张高工特意配置一台电脑,供儿子用。有时,张高工的老婆无聊时,会上去玩“连连看”,消磨时间,仅此而已。张高工一直认为,张帆在电脑上,也就是玩玩、看看、转转而已,接触不到什么机密,只要自己不把机密带回家,不用家里的电脑工作,就不可能发生泄密事件。哪曾想到张帆通过别的途径,捅出这么一个大娄子!张帆自己似乎也没意识到那是违法,他纯属好玩。不知他怎么鼓捣的,破译了别人电脑上的密码,不打招呼就进去了,四处溜,四处看,觉得好玩的就搬到自己的文档里来。有两张新型的卫星图片,他就是这样搞到手的。然后,他又发给同学,想向同学炫耀一下什么叫高科技。那位同学更没保密观念,便把图片粘贴到网上,被西方一家媒体发现后,马上在报纸上发布消息,说中国最近将用新研制的火箭发­射­一颗新型的探测卫星,很可能是一颗军事卫星。就这样,一石激起千层浪。据保卫部的同志透露,张帆自己的防火墙,整得壁垒森严,比专业搞电脑的人技术都要高超,攻了好几次都没攻进去。那位­干­事不无赞赏而又惋惜地说,这小子可惜了啊,还真是个电脑天才!

这就构成了保卫部门卷宗上的标题:“张帆失密事件”了。

这件事一直惊动到总部首长,专门派出工作组下来调查、整顿。基地哪敢不重视?常委专门开会,追究这件事的责任。当然中心议题是研究如何处理张高工。毕竟,张高工是张帆的父亲。

以吕其为代表的一方认为,首先该把张高工从岗位上撤下来,不能让他带着问题上岗,这也是对张高工本人负责。即使调查结果,儿子泄密与老子无关,那也会牵扯当事人太多­精­力,谁都知道,带着问题上岗,容易出差错。这方面吕其深有体会。他用事实说话,当年他误下指挥口令,是因为老母亲生病,心里放不下,脑子里老晃悠这件事,所以才导致那起事故。

吕其认为先让老张撤离岗位,是明智之举。

事故预想方案中白纸黑字写着,凡是有思想问题的人,都要先让其撤离岗位,以防万一。

马邑龙反对。他首先分析了张高工的个人情况和他本人这些年对张高工的了解,他认为应把这件事作为特殊的个例来处理,他的理由是张高工是大家公认的活电路图,对新型的火箭了解远远超出对儿子张帆的了解。如果人的脑细胞可以成为影像的话,那么在张高工的影像里看见的肯定是火箭电路结构图和各种元器件。张高工凭记忆可以默画出箭上和控制平台设备近百张电路图。张高工还用他的智慧和胆识,提出并改进出十多项更符合发­射­场实际情况的电路控制系统的设计方案,连研究院的专家、老师都不得不伸大拇指,对他赞赏有加。把这样的奇才挂起来,不让他参与任务,那受损失的决不止是他自己,“以我本人对他的二十多年的了解,我愿意以自己的职务和党籍为他做担保。”马邑龙以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那么,张高工本人现在情况如何?于发昌说,我找他谈过了,他表示情愿背个处分,也不愿撤离岗位,他一再保证,决不因儿子的事情影响工作。

吕其还在坚持他的看法:张高工对待工作的态度,当然是没的说,但他儿子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真能一点不受影响?万一受影响,出了事可就晚了。

于发昌与基地总指挥袁总又咬了咬耳朵,将吕其和马邑龙的意见来了个折衷,认为可以让他不撤岗,但重要的岗位先不让他上,当个“备份”……

向天倾诉 第九章(2)

常委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没最后形成决议时,会议终止了,原因是总部工作组已到基地。

季永年率领的总部工作组是这天下午乘专机到达基地的,只休息片刻,就去技术阵地视察,回来后又接着听基地对“太白一号”任务的工作汇报,最后,在作指示的时候,季永年提起了张高工儿子失密的事。袁总将常委会的讨论意见向他作了简略汇报,出乎马邑龙的意料,季永年的一句话,便将事情作了了结。他说,我赞成老张暂时不要参加任务,先撤岗为妥,这是为了这次发­射­任务安全的角度考虑,也是出于对老张同志的爱护!

执行命令吧,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季永年六十出点头,满面红光,看不出一丝疲劳,走起路来,年轻人都赶不上,让人觉得这老头­精­力十足的充沛。据说,他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快走一小时,体重十多年没变,始终保持七十公斤左右,正负不超过一市斤,如果没有超凡的毅力,很难做到这一点。时下,饭局少不了,连续几个饭局下来,不转换成脂肪才见鬼哩。仅从这一点,可见这位首长意志力了得!

这天晚上,马邑龙是十一点还差十分走进季永年房间的。进去后,第一句话就是对住宿条件表示抱歉,招待所比小宾馆差多了,虽说也是套间,但所有的设施远远不及小宾馆。

季永年看他一眼,摆摆手,让他别再提了,说,你这么晚来找我,不会为住宿来道歉的吧?

马邑龙知道瞒不过首长,就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我是为老张的事来找您。我认为老张不该受儿子的事牵连,这样的处理会对老张造成伤害,再说,眼下任务紧,压力大,确实离不开他。

季永年眉头堆成一个“八”字,严厉道:马邑龙,我看你简直就是个不讲政治的糊涂蛋!

马邑龙执拗地说,我相信我的判断。

季永年再把“八”字往上推了推,说,你这叫什么判断?

马邑龙固执地说:你们可以不信任老张,但可以信任我。我为老张打保票。

季永年眯起眼睛:如果因为这事影响了这次任务,你的保票就一钱不值!你知道不知道?

马邑龙挺直腰背:知道,首长,我正是为了这次任务的顺利完成,才来为他打这个保票的。

季永年有些不高兴了:你这个马邑龙,糊涂!政治上尤其糊涂。这事儿我已在会上定了,先这么办!你要没别的事,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马邑龙怔了几秒钟,无奈地抬起右臂,敬完礼,说,首长,那您早点休息吧。转身退了出去。

这一个晚上,马邑龙基本没睡成觉,躺在床上,心一直悬着。那感觉哪是躺在床上,像是躺在发­射­塔架上,人整个吊在半空中,忽悠来忽悠去的。

他索­性­又坐起来抽烟。

吸完最后一口烟,掐灭烟头,又接着躺下睡觉。

还是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窗户上的天­色­亮了起来,索­性­穿衣下床,走出门去,直奔招待所。他要赶在季永年晨练之前,把他堵在门口。但他到得显然早了,看看表,才五点一刻,他只好坐在台阶上抽烟,烟头一红一灭,一红一灭,脑子里却想着怎么和首长磨嘴皮,他知道,只要耐着­性­子再磨一磨,老张的事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昏黄的路灯,还没来得及熄灭,天轰地一下醒了过来,透出一大片亮光。夜和昼的交替原来比火箭点火腾飞的速度还要快,就眨眼间的事儿。

也是这时候,他听到隐约的咳嗽声,继而又是说话声。

季永年和他的秘书下楼来了。

马邑龙挺直胸脯,等着他们从楼上下来。

季永年穿着一身运动服,看见他后打了个手势,接着又问他一大早站在这里­干­吗?

他一边敬礼一边回答说,我来陪首长热热身。

季永年看了看他,从他跟前走了过去,噌噌噌地甩开大步。

向天倾诉 第九章(3)

秘书笑着站住了。马邑龙紧跑两步跟了上去,与季永年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季永年头也不回:没这么简单吧?我来基地这么多回,天天热身,你哪次陪过我?有什么话,跟我直说,别绕圈子。你还是想替老张说话吧?

马邑龙咧嘴笑了笑:首长就是首长,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季永年继续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快走,说:打住!别拍我的马屁,有话你就直说。

马邑龙跟上他的步子:您看,这次任务压力太大,没有老张这活电路图,别说我们心里不踏实,您心里能踏实吗?

季永年不看他,继续走步。

道的两旁都是冬青树,它们站立的姿势就像哨兵一样挺拔、肃穆、密集,人从中间走过,这两排“哨兵”会把你的视线挡住,让你看不见两侧的风景。但,再往前走,就是三岔路口,小宾馆残存的遗容,便会映入视野。这样的话,首长的心情,还会好吗?他对小宾馆毕竟倾注了心血,看见它那副惨相,心情能愉快吗?一个人心情的好坏,往往影响着对当时当下那件事的决策。如果这样的话,老张的事还有希望吗?马邑龙心一提,大步迈到季永年前面,手一伸说:首长,我们走这条路,这条路好走。

季永年慢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肚子:你那点弯弯绕,我还不清楚!

马邑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首长,我哪敢啊,您的脑袋是奔4,我是286,哪敢跟首长弯弯绕!

季永年绕过他的身子,往前走,说:你还敢说不跟我弯弯绕,你动这点小心思不就跟我弯弯绕吗?你不就是怕我看见小楼的残骸吗?实话跟你说我不高兴,但是,天意难违。什么东西都不能挡咱们航天发展之路,谁挡路就得搬开它,你想不搬,老天也会替你搬,所以,没有泥石流,这小楼也得拆,你用不着有心理负担。

马邑龙站住了,可以说是愣在那里,似乎以前大家都过低估量首长的眼光、远见和气量了。他还后悔刚才自己太小心眼,不,不是小心眼,简直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时,季永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啦,不想走还是走不动?不会不及我这老头子吧?

马邑龙赶紧跟上,笑了笑说,首长,你哪像这个岁数的人啊!减掉十岁还差不多。

你这张嘴也学会说好听的话了。不过,这话我爱听。刚才,我想你的话来的,你还真替老张找了挺像回事的理由。季永年说着话,目视前方,速度仍然保持不变。

这么说来,首长是认可我的理由啦?马邑龙心里一喜。如果真是这样,这事就有门儿了。

果然,季永年说,昨晚你说过的话还算数?

马邑龙说:当然算数!

你可是拿你的职务和党籍为他打保票啊!

我了解他,我不收回我的话。

那好,这事就听你的,要是出了问题我可只能挥泪斩马谡!

马邑龙步子一下慢下来,眼睛又盯着那个移动的背影,心想,这个身影实在算不上高大,但这个不高大的身影,实在让人敬佩,他能把说出来的话,再收回去,可见一个人的心胸、气量和包容度。想到这里,他觉得嗓子里有点儿哽,本想再接着表个态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两个字:“首长……”

怎么,看我要动真格的,你胆怯了?季永年停下步子,看着他。

没有!首长,我决不反悔!马邑龙再次挺直胸脯。

他们继续往前走。有风,它裹挟着湿漉漉的空气,凉冰冰的,毛茸茸的,像有只小手,弄得你脸上、身上都痒痒的。

季永年仍在往前走,但又把脸扭过来问马邑龙,你离婚也快有一年了吧?下一步有考虑吗?

没想到,首长会主动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因为完全没思想准备,也感到有些突兀,所以说话结巴了起来:首长,我、我还没、没考虑。

咋不考虑?不是有现成的吗?

这……

向天倾诉 第九章(4)

这什么?你不能主动一点?

我……

我什么?该出手时就出手,还等着天上掉馅饼不成?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对你来说,现在把你的个人问题处理好,不是头号大事,也是二号大事。我们都是男人,应该有个正常的家。我并不赞同那些只会­干­工作,一点不顾家,甚至连家庭都舍弃的人。一个生活残缺的人,其他方面也不能保证没有残缺。

马邑龙虽然颔首称是,但心里却没了底,要不是首长提醒,他真没想过自己居然已经成了“生活残缺的人”。

是啊,残缺,马邑龙正掂量着这两个字,季永年又发话了:苏晴过得怎么样?她这辈子不容易啊。我也算是看着她成长的,我还记得她刚来基地时小姑娘的样子。现在已是上校了吧?

马邑龙点头说:是。

还有个女儿?

是的。

季永年又接着说:我在这里当家的时候,曾下决心要帮她再组建个新家!作为领导,一级组织,有这个责任啊!司炳华是个好同志,如果不是他牺牲……不提了,大清早的,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伤感!感情这种事,我们外人不好多Сhā手,也不好勉强人家。她是你接来的兵,你对她应该比我还了解,了解就是基础,有基础就可以发展,你一个大男人,主动一点,别拿着那个劲嘛!不是我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全有个通病,好讲个什么面子。面子真有那么重要吗?有时候,面子是会害死人的!它束缚你,这不行那不行,三下两下,把好事也给耽搁了。在这个问题上,拿出你为老张办事的劲头来。人,有时候需要交流,如果你不说为什么不能撤下老张,我就不会认为对老张的处理会影响到大局,还会认为就该这么处理。这也是为他着想,毕竟出事的是他的儿子。一个人背着思想问题上岗,也是很危险的。咱们­干­的都是细得不能再细­精­得不能再­精­的活,弄不好,手一抖都要抖出个大窟窿来。所以,你去找老张好好谈一谈,让他必须先卸包袱,轻装上阵,把任务完成好……

马邑龙猛然站住,用洪亮的声音回答:是!

季永年细细地瞅他一眼,仿佛戴着老花镜。瞅完,转身又继续快走:还有,你跟苏晴的事,要抓紧,要革命和生产两不误!

马邑龙手并不放下,而是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每次看见火箭那一瞬间,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他难以用言语形容。这老伙计真威风,它躺着的样子比站立时还要高大,也许是室内空间小,这老伙计又硕大无比的缘故。它真让人提神!不论他多疲倦,多委顿,多打不起­精­神,一旦看见它,全身筋骨会蓦然舒展,仿佛想要再往上蹿一蹿。如果伸出手,拍拍它,指头挨近它,周身就会热起来,像有股温泉注入体内,涌上心头的是那样一股柔情。这时候,他就想对它说点什么。谁都知道它是冷冰冰的铁家伙,无知无觉。他从来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它有血有­肉­,通上电之后,它就是活的,它甚至比血­肉­之躯更讲情义和信誉,比人更听话,更好打交道,它从不背信弃义,它从来都是按你们所设计的轨道飞行。有一次就在点火起飞二十秒时,起爆了,险些把发­射­场变成火海,但它还是摇来摆去地走了一段路,才自毁身亡。自那之后,人们的脑子可清醒多了,明白多了,人人都知道把“质量”两字,挂在头顶上,当政治,当责任,当生命。后来,这伙计的运气就好多了,也顺利多了,从此,没再出过什么大事。

他站在它旁边,又拍了拍它,那样子仿佛前世和今生都跟它有缘。他愿意看它出生,看它成长,再听它吼叫,像一支从投枪手中掷出的长矛,曳着火,带着响,向茫茫的宇宙扎去!

他正出神呢,忽然听到有人喊叫,抬眼望去,是张高工正追在一个毛头毛脚的小伙子后面喊:慢点儿,慢点儿,你这么晃悠该晃出毛病来了。

小伙子满不在乎:没事儿,我这双手比水平仪还稳!

向天倾诉 第九章(5)

马邑龙一看,是火箭制导岗位的一个年轻技术员,他手里正捧着测量火箭速度的敏感仪器:速率陀螺仪。它特娇气,怕震动,一定得轻拿慢放,小心侍候。

马邑龙看着一边心痛,一边又要压住火,不敢惊动他,等他把仪器安全放好后,才扯开了嗓子说:扯淡!你这个浑小子,有你这么晃来晃去的水平仪吗?你唬得了我们,唬得了火箭吗?!又指着旁边的一位组长说,他叫什么名字?你们在本上把他给我记上一笔,陀螺仪没事就算了,要有事我找他算账。

说完,马邑龙转身对现场的人放话,都给我听明白,谁敢在这里再像这浑小子这样吊儿郎当地­干­活,我就敢撤谁的职!

放完这通炮后,马邑龙才又叫上老张,找一个没人的工作间,关上门,开始落实季副部长的指示:谈话。十分钟后,老张从工作间走了出来,眼圈有点儿红。

作为老大哥的于发昌,有时,负债感比马邑龙来得还要强烈。司炳华牺牲的时候,他和马邑龙是搭档的关系,这也让他俩觉得同时欠下了一笔很难偿还的债——他总觉得欠着苏晴一个家。

苏晴个人问题不着落,他这块心病就好不了。这么多年,他没少为苏晴张罗,动员苏晴去见这个去见那个,可没一个有结果,直到现在,苏晴仍在原地踏步。所以,当于发昌得知马邑龙和凌立分手时,马上想到了苏晴。

但马邑龙始终不表态。

一开始,于发昌对促成这事很乐观,觉得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他甚至跟胡眉说,这世上,很快又会添上一对好夫妻了,你信不信?可一年快过去了,怎么等都没等来他们的好消息。急得于发昌又问胡眉怎么回事?胡眉睇了他一眼,说:这不是你在推动的事吗,你问我,我问谁去?

于发昌说,我实在有心要当一回月下老,可是……只要一提这件事,老马就跟我急。

胡眉说,你这是和尚不急姑子急,这种事要讲缘分的,缘分不到,你急死也没用。

于发昌让胡眉去做苏晴的工作。胡眉说,依我对苏晴妹子的了解,她的工作还真是不好做。你没发现吗?自老马和凌立分手后,苏晴就躲得远远的,我想呀,她是不想沾拆散别人家庭的恶名声,凌立毕竟是朋友了,她上去和老马好,凌立能不误会她吗?我猜她不理老马,不会是别的原因。

于发昌倒也同意胡眉的分析。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认为,凌立都走了,总不能让一个离开的人再挡着道吧?

话尽管可以这样说,但要推动这件事,还是有一定难度,只能看老马的表现了。胡眉又说,女人嘛,矜持一点不是坏事,男人要是矜持,不主动,十有###没戏。可我又为苏晴妹子着急。

于发昌说,你急什么?

胡眉又分析说,依老马这个地位,这个年纪,这个条件,从哪方面讲,拿出去都是一个钻石王老五,有多少人眼睁睁地盯着。

是吗?

胡眉掰着指头给他数,就连学校一个年轻的老师,都有这个想法,要让胡眉给她找老马说说。

你敢!于发昌说。

胡眉笑道:这可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这要看人家老马敢不敢。老马要敢,找个十###的大姑娘,照样有人跟,现在社会上不就时兴老夫少妻。

老马不会,这一点我比你了解。

这话你可别说早了,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

让胡眉这么一说,于发昌心里还真有些紧张。为了还那笔债,他不得不去反复地敲打马邑龙。所以,见了马邑龙,只要有机会,就把他往那个方向引,时不时地提醒他,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提醒过后,看马邑龙没什么反应,于发昌又直摇头,觉得自己­操­心得是不是过了头?

向天倾诉 第十章(1)

天蒙蒙地亮,像一团破抹布,雨硬撑着没下下来;地是湿的,每片草叶都绿得发亮,像是一双贤惠勤劳的手擦拭过。每张叶片上,还挂着滚圆的水珠,只可惜,没阳光,要有阳光,它们就能水晶般地闪烁了。

苏晴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一刹间有点儿恍惚,她的目光追随着一颗挂在水杉树枝叶上的水珠,慢慢地往下滑,在针树的尽头抖了抖,倏地摔了下去,在地上摔成好几瓣。她似乎听到了水珠摔碎的声音,心里跟着它疼了一下。

就是这时候,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件军装,似乎嗅到了军装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草香味儿。不,是他身上的特有的气味。总之,她嗅见了。她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枕边,又挨着它躺下去,并没去碰它,只是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从来没有恋物癖,除了对这件军装,这件五号三型的军装,看上去与其他军装毫无二致,但对她来说,却充满了记忆,甚至可以说是一只记忆的容器,一看到它,就会唤起许许多多的记忆,有的真实,有的虚幻,全都扭结在一起,亦真亦幻,包括那天晚上,那个长长的让她甜蜜也让她苦思的梦。天快亮时,她才从梦里醒来。她没睁开眼睛,她仍在梦境里徘徊,想和那个男人再次相遇。他多让她失望啊!他正向她走来,明明看见她了,那双含威带笑的眼睛正注视着她,幸福正要像潮水般向她涌过来时,失望突然而至,它像一道闸门一样,把她和他隔开了。很显然,它不是闸门,是另一个人。那个女人出现了,总是在这个时候,总是这个女人,总是横在她和他中间,想阻止那一切的发生……这样的梦,那段时间总是重复地出现在她的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永远成不了现实,失望注定会成为她的主旋律。当她一次次从失望中慢慢睁开眼睛时,总会有一缕白光,像小狗似的蹲在窗帘的缝隙里,等待着进屋。电话铃突然响了,只响了一声,就没声了,但已足以把苏晴从沉湎中唤醒。肯定是谁打错了,她重新下床,走到窗户前,双手轻轻地推开窗扇,她的视线顺着水杉疏朗的针叶望出去,好像就看见发­射­塔架矗立在那里,已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有人正在抓紧时间为它做全面“体检”。再过两天,火箭就该从技术阵地转运到这里和它对接了。火箭一来,“太白一号”也紧跟着就要来了。这就是说,顶多再有半个月,“太白一号”就得升空了。

那么,“窗口”呢?未来半个月里,有理想的“窗口”吗?这一问,脑门上激出一层细细汗珠。

她一下完全清醒了过来,三下两个洗漱完毕,匆匆上车进沟去,这天,她发现自己破天荒地成了最后一个到办公室的人,她一边抱歉一边心里暗自高兴。

其实,她早就多留了个心眼,没把业务骨­干­全放出去劳动,而是让他们一边值班,一边着手整理资料,等着大部队一齐上阵时,他们应该理出一点头绪了,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但眼下可够乱的。几天来,翻箱倒柜,把尘封二十多年的资料全都找出来,桌子和地上铺得全是,屋子乱,心也乱。好在大家一旦­干­起来,都默默地苦­干­,没人抱怨什么。这多少让她有些欣慰。眼下,大家都认识到形势的严峻,知道拿不出预报方案,找不到“窗口”,谁日子都不会好过。更要命的是,得时刻准备应付头儿们的光顾,就像他会随时突然袭击一样。

本来她也要去吃早饭的,但她没去。她总觉得他快来了,便让其他人先去吃,自己留下来。我这会儿没胃口,她说:屋子里静了下来,静得让人能产生幻觉,有几次,她都觉得听到远处传来的汽车声,然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那一感觉来得很突兀,咚咚地两下,像从深处猛地跳出来,跳得人很不舒服。是不是这些天用心用得太多?谁让你老去想那些遥远的事情呢?想出问题来了吧?不会的。她用手捂在隐痛的地方,用力地往下摁,想把它摁回去,结果出了一身的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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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章(2)

这一切刚好被吃完早饭回来的罗顺祥看见: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苏晴看他一眼,你别嚷嚷好不好,胃。

要不要紧啊?

没事。

果然,一会儿就真没事了。

罗顺祥看了看时间,劝她回家休息,说,我在这里盯着,你走吧。

苏晴说,已经没事了,只是这些天有点累,不碍事。

罗顺祥还是不放心,看着她。她没理他,走开了。

她想给小鱼打个电话,看她醒了没有?自己弄点东西吃没有?但她手碰到电话又缩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这样的关照对小鱼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早已醒了,她在苏晴走出屋去,轻轻带上门时就醒了。等她确认苏晴已经走得足够远了,她才悄悄下地,从自己的那只旅行箱的底下,把那张旧照片再次翻腾出来。

小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做这件事时,总是偷偷的,像做贼似的。这是一张黑白照,它跟小方形的巧克力一般大,已经有些发黄,边边角角已磨损得很厉害。

这会儿,小鱼把它放在桌子上,动情地叫了它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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