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旧冷,长街依旧沉寂,只是在冷静的夜的背后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有谁能说得清?特别是蜿蜒楼的这一夜,对于年轻的黛绿跟十一郎而言,应当是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喀、喀……”十一郎突然轻轻咳嗽起来,而且边咳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恹恹跟梁失翼的死带给他太多的震撼,这些是在此之前,他在东瀛扶桑岛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黛绿站在这条长街的十字路口上沉吟了一会儿,果决地迈开步子,向东面远远地灯火辉煌处前进。十一郎跟上两步道:“你要去哪里?这一夜发生的事还不够多么?”
黛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子,她冷冷地说:“我要去给雷挽讨回公道……”雷挽的死是因为梁失翼要救恹恹,但若非权相执意要梁失翼拿“天机”珠来换“忘情水”的话,雷挽必定不会入京师,也就没有今日惨变了。所以,从间接意义上来看,权相也算是谋杀雷挽的凶手之一。所以,现在黛绿要去从权相手里拿回“天机”珠,让它跟无辜而死的雷挽葬到一起。
十一郎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黛绿话里的含意。他摇摇头,停住脚步:“那里太过凶险,不值得轻易冒险;更何况,就算你到了那里,又怎么能确定会拿到‘天机’珠?”
黛绿仍然没有停,似乎这条路一经选定,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可以走了,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雷挽是黑道人物不假,她曾经杀人如麻也不假,但在这一场惨变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而且是最可怜的受害者。不但被自己的爱人抛弃,更遭到无故的狙击,身死于枯井。黛绿知道,如果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就枉背了“红颜四大名捕”这块金牌。
那么,恹恹呢?岂非也是弱者中的弱者?先是被梁失翼跟温求欢的混战所误伤,又被第二次出手的温求欢暗算——她本属青楼歌妓,身世已经凄楚,再连遭侵害,未得善终,这样的人岂不更应该得到黛绿的保护?“其实,恹恹更需要有人为她讨回公道……”黛绿像是在自言自语。恹恹自愿跟雷挽同时侍奉梁失翼,但却求而未得。她若泉下有知,或许也会盼望着“天机”珠重新回到雷挽身边,如此也能减少自己心里的愧疚?
十一郎因黛绿的话而突然感悟。他是局外人,这场局里唯一跟他息息相关的就是在落梅残雪前惊鸿一瞥的恹恹。恹恹死了,他身体里某块冰山突然消融动荡。“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虽过了三更,转眼间天将黎明,但这厅里的两个人依旧毫无睡意。
已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人身着一件蓝色锦袍,制作非常精致。他的神色也极为高贵倨傲,卓尔不群。此刻,他正用右手轻轻掠着自己的短须,似乎正在沉思之中,只有右手尾指上那块质地精美的翠玉扳指在明烛下闪闪放光。他的双眼微微地垂着,偶尔展动,便有冷峻的光芒自虎眉下扫出,甚是惊人。他的肤色白皙而光滑,想必此人是个懂得养生的富贵中人。
陪在他身边的那人却极年轻而谦恭,颈子微微地垂着,似乎是一直在看自己腰间悬着的短剑。那柄剑长不过两尺,裹在黑鲨鱼皮鞘里。有两条杏黄|色的穗子自白色的剑柄上垂下来,随着厅外的风荡呀荡的。他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手帕系在颈后,黑而柔软,倒有些像女孩子的秀发般柔顺。他的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样貌甚至还有些腼腆——但这里是权相蔡京的府邸,他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能跟权相平起平坐的人不多,所以,他的来头绝对是容不得人半点轻视的。
他姓唐。江湖上提起姓唐的人物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问上一句:“姓唐?会不会跟蜀中唐门有关?”这个年轻人非但跟唐门有关,而且是大大的有关。他就是这一代唐门弟子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唐少先生。“没有人料到你已经入了京师吧?”权相望着厅前黑黢黢的花树,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是有意地问了这一句。唐少先生是蜀中唐门派出来协助权相清理京师江湖势力的王牌,权相倒也不曾小瞧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唐少先生垂着颈子笑了笑。其实,江湖上关注他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应当躲在唐门“昂昂堂”闭门苦习“大不敬神功”,功未成绝对不会出唐门的。他的笑就是无声的默认。“那么,你的‘大不敬神功’已经练成了?”
仍然是淡淡的笑。有时候,他宁愿把权相看成是一头永远喂不熟的老虎,永远在心里或者在身前保持恰当的距离。
“哼!”权相斜睨了唐少先生一眼,向大厅侧面的一张铺着东北虎皮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在等一个消息,否则也不会耽搁到现在还不去睡。唐少先生也恭谨地跟了过去,垂着手站在权相一侧。
权相的左手边是一个精巧的茶几,此刻茶几上搁着用巨幅的锦缎包裹着的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权相隔着锦缎摸了摸,脸上突然飘起一个捉摸不定的笑。唐少先生开口道:“相爷妙算,先前对梁失翼的这几步已经算无遗策,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给他如此奉承,权相的脸不由自主地绽开了微笑。茶几上的东西正是“天机”珠,两个时辰前,梁失翼亲手把这个东西送来,然后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赏赐的“忘情水”。
“相爷,据我所知,‘忘情水’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若就这么给了他,岂不是……”唐少先生抬起眼来,明净如水的眸子里露出一点点不解。“呵呵呵呵,不错。如果世间真的有‘忘情水’这种东西,|Qī+shū+ωǎng|我是绝对不会拱手送予他人的。梁失翼是九门总捕,一直是站在诸葛神侯那一方面,你想我怎么会真地去帮他?”权相得意地笑起来。
“那么,您给他的……”唐少先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懂得在合适的时间里装傻。“那只不过是十四姨娘养颜用的荷叶汁罢了,呵呵……”唐少先生觉得自己背上掠过一阵轻微的寒意。
“小唐,”权相目光电射在唐少先生脸上,“你是在怪我太无情么?”唐少先生脸上红了红,无奈点头:“相爷,我只是在为梁失翼不值……”
“小唐,你是个聪明人……”权相不得不喟叹。他方才这一问,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即使心里是那么想的,嘴上必定不会坦然承认。而唐少先生竟然坦荡荡地点头称是,这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如果他不是心无城府便是城府太深,竟然跟大多数的人做法大大违背。“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犯罪——这句话唐门老祖宗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唐少先生又闭嘴不答,谦恭地笑。“他该到了吧?”权相自言自语。檐前突然掠过一阵风声,有个着灰袍的高大汉子倏地闪进来。
权相跨前一步问道:“东西呢?拿回来了么?”那个大汉的脸自眼睛之下都被一张灰布遮住,他整个额头跟眼睛也仿佛是灰白色的。他把一个玉瓶恭恭敬敬地捧到权相面前,“相爷,幸不辱命,东西在这里。”那个玉瓶自然就是梁失翼辛辛苦苦得到,又在蜿蜒楼上失手被温求欢抢走,最后又害得温求欢丧命的东西。
权相伸出光滑细嫩的手,把瓶子握在手里,满脸俱是笑容,“好、好,你辛苦了,先下去吧。”灰袍的汉子缓缓退了出去,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唐少先生早就把这灰袍汉子打量了数十遍,此刻才淡淡地说:“相爷竟然把辰州门下的人都网罗到了?看来,我们老祖宗派我过来也是画蛇添足之举。有了这么多高手相助,相爷何愁无人可以差遣?”
“他们?又怎及得上唐门的万分之一?”权相把玉瓶举在眼前,心不在焉地回答唐少先生的话。他仔仔细细地把瓶子检查过之后,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唐少先生踏近他的身边问:“相爷,瓶子仍然是那个瓶子,难道相爷从中看出了什么?”
权相回脸再笑道:“瓶子只是瓶子,但我想这应该是一只会说话的瓶子,至少它已经把这两个时辰里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我。”看着唐少先生脸上的不解,权相望向厅外即将扫尽的黑暗,皱了皱眉说,“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我相信,她,是一定会来的。”
权相嘴里的“她”指的是谁?黛绿并不知道,但她是一定会来的。拿回“天机”珠,平息已经深埋在枯井中的雷挽之幽怨。
她跟十一郎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权相府邸。一切应该感谢十一郎的五行遁术,而且,在他的易容术下,黛绿早就变成了一个满脸病容的四十多岁的驼背女子。黛绿无意中看穿了十一郎的心。他对恹恹仍然念念不忘,下意识地参照恹恹的病态之美来改扮黛绿。“问世间,情为何物?”黛绿虽然尚未因什么人动情,但对于“情”字予人的苦楚已经深深明了。
所以,当两个人破窗而入,欺近正面对面站着的权相蔡京跟唐少先生之时,那两个人显然并没有看得出黛绿的真实身份。十一郎轻松制住了权相蔡京的喉咙。他存了一点私心,想要看看黛绿到底是如何出手制敌的。谁都看得出那个垂着颈子微笑的年轻人当是一位精华内敛的一流高手。
蜀中唐门最精擅的是暗器毒药,唐少先生是唐门老祖宗最看重的人,自然代表了唐门武功高明境界。而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最擅长的武功也是暗器,这一战,是两个当代的暗器高手暗器对暗器的一战,所以,他们交手的那一刹那虽然短暂而急促,却如烟火初绽般的灿烂惊人。
首先,十一郎听到的是声音——暗器自袖底穿出然后划破空气的急促尖利的声音;暗器飞撞上对方暗器的清脆撞击声;暗器射空之后再从墙壁上弹射回来的沉闷啸声。这许多种声音各不相同,当是不同材质、不同形状、射出力度各不相同的暗器分别发出,然后汇集成了一曲暗器的歌……
然后,十一郎看到了光——蓝色的是唐少先生淬了剧毒的暗器上的星芒;银色的是两个人暗器相撞之后发出的灿烂火花;另有一种飞掠来去的艳红当是黛绿发出的某种暗器上缚着的红缎子的颜色……
接下来,十一郎看到了两个人的步法——唐少先生起初迎着黛绿的身形疾进,两个人的对决在间不容发的距离内展开,气势最盛。然后,黛绿向后退却,似乎给唐少先生以逸待劳的气势所压倒;但转眼间唐少先生的气势烟消云散,退的反而变成了他,一退五丈,背脊紧贴在大厅的后墙上,再也无路可退。这一进一退,两个人对战的距离自始至终未超过三尺,而两个人的手脚乃至四肢每一个关节都在闪电般快速地射出各种暗器……
然后,唐少先生在间不容发之际又闪电般飞升,冲破大厅的天窗跃上飞檐。厅外星光下,不断闪现出暗器对决暗器的星星点点的火花。战法云:一寸短一寸险。在这么近的距离性命相搏,本来已经是最最危险的战斗,偏偏两个人用的都是暗器,更是生命悬于一发的惊险万状……
最后,对决的二人骤然停歇,暗器跌落飞檐青瓦上的细碎声音仍然延续了许久方才停止。十一郎跟受制的权相仰面看着,目不暇接。
“我的暗器已经发射尽了。”唐少先生无奈地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即便是受制认输,他也依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眉宇间更隐隐含着一种独步天下的霸气。黛绿以一柄红颜小刀隔着三寸距离遥指唐少先生的颈下喉结,方才这一战是她平生之最惊险的一战,这柄刀也是她最后一枚暗器。这一战,她胜得侥幸。“承让、承认!”她枯涩地开口回答,易容术不但改变了她的容颜,也令她的声音迥异。
唐少先生黯然道:“我想不出京师里竟然会突然出现阁下这样的暗器高手,你到底是……”他瞪着黛绿,似乎想从黛绿的伪装下面看出她的真实面目。两个人近在咫尺地四目相接,隐约有英雄重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这京师,你本不该来的。”黛绿也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她万万没料到唐少先生已经暗地里进了京师。“不该来?呵呵。”唐少先生轻笑了一声,傲然道,“京师如此之大,难道别人来得,我就来不得?”他紧盯着黛绿的眼睛,“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在这种形势下你入相府来,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黛绿僵持着不回答,唐少先生唇角浮出一个微笑,“我看得出,蔡相必定也能看得出。这一次,你们要想顺利收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花树间人影憧憧,似乎卫士们正迅速聚拢来。黛绿向檐下扫了一眼,皱了皱眉。这一次的行动如果连诸葛先生也牵连到的话,自己的罪过就太大了。
“唐少先生果然是蜀中唐门数十年来的第一好手,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了你!”黛绿重重地叹息,“你又何苦卷入到京师这场风雨里来?”黛绿手里的刀已经收了。这一战,她胜的也只是暗器,但蜀中唐门有很多种武功要比单纯的暗器功夫高明。今天这一战她胜了对方,但并不能保证在以后的交手里能胸有成竹。
“唐门前后历经三百年,江湖中缺少了蜀中唐门,那还叫做完整的江湖么?”唐少先生傲然冷峻。他此来京师,志在中原。犹如当年三国蜀相之苦心孤诣六出祁山,怎肯看着大好河山旁落他人?“其实,我败的只是暗器。”他的话里有话,“蜀中唐门门下弟子三千,精擅下毒一道的逾八百人,如果他们都赶赴京师,败的人又怎么会是我?”
“我知道,”黛绿艰涩地说,“蜀中唐门的确了得。只是,你有弟子三千,我也有我的朋友。无论形势多么危险,我们腔子里的血始终都是热的。”
江湖,除了红颜四大名捕跟蜀中唐门,更有六大派、十八路联盟、七十二道烽烟、八十一家反王、一百零八风云铁骑——各派势力林立,每个人都对花花世界欲图染指。京师之风雨,的确也非红颜四大名捕所能左右了。乱世出枭雄,唐少先生矢志要做的便是当年曹阿瞒那样的乱世之枭雄。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下一次,我希望大家谁都不要给谁留下机会。”说到这里的时候,唐少先生的脸色也暗淡下去。“也许吧!只要大家还在京师里!”黛绿叹息着跃下大厅,提了茶几上的包裹,那里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唐少先生垂下了手,神色萧瑟。
黛绿自茶几上取了包着宝珠的包裹,跟十一郎迅速退走。他们志在宝珠,根本无意伤人。
大厅墙壁上有一张挂着的卷轴突然动了一下,画轴向上缓缓卷起,有个人从洞开的暗壁里走了出来。他的容貌跟方才被十一郎制住的权相蔡京一模一样,只是他脸上那种独霸天下的气势,却是任何人任何手段都无法伪装出来的。唐少先生向他只望了一眼,已经给他那种匕首般锋锐的目光压制住,不得不低下头去,默默地露出一个谦恭的微笑。正抚着被十一郎弄痛了的喉咙哼唧的那个人见了暗壁里出来的人马上倒身下拜,“相爷!”
权相目视着唐少先生的脸:“你方才并没有尽全力么?”他的眉目如刀,似乎要把唐少先生埋伏在微笑下面的真实想法挖掘出来。唐少先生沉吟着想了想,蓦地露齿一笑,“的确,我没有尽全力。相爷看出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