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禾停下了笑声,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将那颗药丸塞了进去。昭尹拼命挣扎,但无奈手脚无力,只是枉费力气而已: “你,你……你给朕吃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一梦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鱼, “皇上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也是。这是江晚衣最新研制出来的一种毒药,还没来得及知会皇上。顾名思义,眼下此药后,人的肢体会慢慢变得麻木,脑袋也逐渐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样。你不会死,你会一直活着,但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没错,这些天来,我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每次的分量很小,昕以察觉不出来。吃这种药的人,有很长一段潜伏期,在这期间,只要不喝酒,就与常人无异。而一旦喝酒……”曦禾说到这里,掩唇笑, “就跟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浑身都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会痛了。不但不会痛了,而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朕!你们……”
昭尹气得目眦尽裂。
曦禾突然沉下睑,恶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小红分开;如果不是你,我不用进这个鬼地方来;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如此痛苦……我的一辈子已经完了,陪你耗着了,我已经认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红也不放过?”曦禾说着,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边哭边道, “你把小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是你的亲哥哥!他把我和沉鱼都让给了你!他为你尽心卖力,鞠躬尽瘁,他可没有半点儿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恨他?就因为他从小有病所以没有进宫当皇帝吗?所以,当九月廿一,从端则宫传来的那段梵乐,唤回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清醒后,我就下决心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什么都不知道地疯癫下去!我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报仇!报仇!”
“杀死姬婴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和姐夫!”昭尹口不择言,将罪名推到了姜沉鱼身上。
然而,曦禾连看也没看姜沉鱼一眼,憎恨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昭尹脸上,就像钉子钉在了木头里一般,尖锐、深邃、牢固,甚至锈迹斑驳: “没有你的默许,姜仲敢真杀了小红么?没错。杀死小红的人,确实是卫玉衡,但是,让他没了求生意志的人,却是你,是你这个跟他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弟弟!比起卫王衡那种跳梁小丑不入流的阴谋来说,真正在他身上扎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护着支持着忍让着,但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鱼的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当她坐在杜鹃房中,听卫玉衡洋洋得意地诉说他如何将姬婴杀死时,就恨不得能扑过去一刀杀了他为公子报仇。但是,比起涌没全身的愤怒和怨恨,最后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轻易易地死在一场小阴谋内?比那更复杂、更危险的难关他都遭遇过,怎么可能会对付不了一个卫玉衡?
所以,里面肯定还有隐情,她查。
她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查,开始准备,开始隐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推动一切、造成了这一切。
而最后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对姬婴起了杀机,父亲不敢乘虚而入落井下石,而当卫玉衡开始动手时起,聪明如姬婴,洞悉如姬婴,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舍弃了姬婴。
所以,姬婴本来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来可以反的,但他没反。
他乡非故国。
他对故国、对家族的最后一点牵挂,最终,杀死了他。
曦禾,无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昕以,那天当姜沉鱼从姬府归来,因看到了姬婴和曦禾同样的画画方式而悲从中来,忍不住抱住曦禾失声痛哭时。曦禾回搂住她,像孩子亲吻母亲一样的仰起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将脑袋埋人她怀中,低声说了四个字。
耶一霎时,姜沉鱼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是,从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颤抖的背脊,无不说明着她没有幻听。曦禾刚才真的说话了,而且说的是——为他报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姜沉鱼和曦禾颇有默契地开始联手,一个负责秘密查探姬婴真正的死因,一个则缠住昭尹让他分身乏木。就这样,一天一天,累积到了今日的结局。
看着在地上痉挛颤抖的昭尹,再看着虽然现在完好地站着、但也没剩下多少时间的曦禾,姜沉鱼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翻搅一样,疼得说不出话,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昭尹艰难出声道:“你们如此对朕,大逆不道,不会有好结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么?你想想,你瘫了,国家大事就会落到谁手里呢?没错,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当一个国家的皇帝形同虚设时,最大的,不就是皇后么?当了皇后,就能想干吗就干吗了。你昕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到了皇后手里,你说,这样的结局还不够好吗?”
“原来你们……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惊了。
曦禾懒洋洋道:“就算是吧。难道要不得么?”
昭尹急声道:“好,就算姜沉鱼当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吗?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么好处?”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比悲哀,每个字都在发颤:“好处?你以为……我还想活么?”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极尽凄惨:“我不是说了?我不想活了。我本来已经疯了的,什么都忘记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清醒时的这种感觉……我,根本就不愿意清醒……”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浓密的睫毛湿湿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 “在我疯了的那段时候,是沉鱼陪着我。对于我的疯癫,她半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依旧细心温柔地照顾我,给我梳头,帮我穿衣,甚至还帮我穿鞋……就在耶一刻,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要报答她。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费粮食,带给别人的只有不幸,还让我所爱的人耶么那么痛苦……,旦起码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说到这里,转身,慢慢地站直了,看着姜沉鱼,一字一字道:“总要有个人为此事负责,昕以,这个弑君的罪名,我担。”
姜沉鱼看着她,泪流满面。
其实早在她们联手,准备对付昭尹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必须要牺牲一个,成为昭尹的陪葬品。耶样才能彻底扳倒昭尹,彻底为公子报仇。
但是,本来那个牺牲的入可以是她的。
曦禾,却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她。
对此,曦禾曾说: “你不要以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要面对一个国家的重担和责任,其实远比死亡更难。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处理不来那些国家大事的。所以,沉鱼,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曦禾眼下了毒药,并或功地诱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鱼则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为璧国皇后的事实无可更改,才在这一夜,支走田九,彻底对昭尹摊牌。
“我把他留给你,以你的聪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的。不是吗?璧国的皇后娘娘。”曦禾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你去哪儿?”
曦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了四个字:“回去等死。”
姜沉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正杀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们还没有……”
曦禾忽然停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姜沉鱼因太过羞愧而手指发抖,哽咽道: “我……我、我对他们……他们……”
曦禾凝眸一笑,美绝人寰的眉眼,豁达从容的气度,以及眼眸深处的体谅与怜惜……这些饱满的感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笑。
可现在,她笑了。
然后,用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姬婴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鱼,难道你,还放不下么?”
姜沉鱼全此,大彻大晤。
喜欢的亲人,就多多亲近,不喜欢的亲人,就慢慢疏远。血缘一物,虽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但将来的人生要怎样走,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面对家族,姬婴选择了全部接纳,他承受着因此而带来的种种痛苦,并用自己最柔软的方式磨去他们的棱角,将之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面对家族,昭尹选择了全盘否定,一刀两断。他厌恶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痛恨因此酿就的童年悲剧,偏激自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原本最坚固可靠的一条翅膀。姬婴一死,生前辛苦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脉全部毁坏,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稳固。因此,当十二月初二,罗横对上早朝的臣子们宣布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时,没人对此起疑。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还迟迟没有病愈,只能由皇后代为执政时,小部分臣子闹了一会儿,闹不出个结果来,也最终选择了沉默。
于是朝政渐稳,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过了下去…….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鱼守在昭尹床头,喂他吃饭。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但仍然活着,所谓的进食,也不过是将各种补药熬成的稀粥,给他撬开嘴巴灌下去罢了。但是,喂得很是费力,往住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渍。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厅隔着一重帘子例行汇报,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庆祝新年的小事。因此听完后,姜沉鱼点了点头: “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是。”七子彼此对望一眼,转身离开。
怀瑾则匆匆走进来道:“娘娘,夫人来了。”
怀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个。姜沉鱼听说母亲来了,便放下了手一的汤匙,用湿帕擦去溅出来的粥汤,起身道: “娘一个人来的?”
“那个……”怀瑾吞吞吐吐,“老爷也来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与父亲决裂以来,父亲一直希望与她修好,明里暗里给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罢了。既然是跟母亲一起来的,也不能不见。
一念至此,姜沉鱼道: “请他们进来吧。”
两旁的宫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帘,将昭尹所在的内室,彻底与外室隔了开来。
姜沉鱼披衣走到外室,刚在桌旁坐下,怀瑾就领着姜仲和姜夫人走了进来。两人双双叩拜: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看座。”
姜氏夫妇坐下后,姜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会意,将身旁的食盒呈递上前道: “臣妾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还请娘娘笑纳。”
姜沉鱼眼眶微热:以往在娘家时,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亲自包饺子,并在饺子里包入铜板,谁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就会万事顺心……往事历历,不是不温馨的。
怀瑾连忙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放到桌上: “娘娘,你看,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呢!真好!娘娘你这会儿吃吗?”说着就要摆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鱼淡淡一句话,令怀瑾停下了动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鱼朝她笑了笑,道: “如果母亲不嫌弃,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吃刚出锅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姜沉鱼笑了,起身将她按回到座位上道: “母亲真是的,哪有说风就是雨的。
明早再准备也夹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徐了……呵呵……”姜夫人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起来。
姜沉鱼道:“母亲进宫来,可去看过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给她带了一份,哦不,是两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点儿。”
“我想姐姐现在肯定在嘉宁宫里等得眼都绿了,母亲还是快把饺子送去给她吧。”
“好。我这就去!”姜夫人说罢看向姜仲。
姜沉鱼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说,母亲您先过去,父亲稍后就到。怀瑾,你陪母亲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怀瑾的陪同下欢欢喜喜地离去。
姜沉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杯,轻叹道:“又是大溪菊茶,看来,你还真的非常喜欢这茶呢……”
姜沉鱼的目光在茶上转了一圈,淡淡道: “我是个很顽固的人。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姜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悲哀之色: “没错。而你讨厌的东西,也会一直讨厌下去吧……”
“我很少会讨厌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讨厌了,就无法挽回了,是么?”
姜沉鱼沉默了一下,回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道:“父亲,我不讨厌您。”
姜仲整个人一颤,刚在动容,姜沉鱼的下句话就紧随而至: “我只是无法原谅您。”
“关于姬婴之死,其实……其实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要连城璧和四国谱,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后才……”
姜沉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不是么?
而且……”
“而且什么?”
姜沉鱼凄然一笑: “父亲你对不起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姬婴么?”
姜伸眼角抽动,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沉鱼,你是我的女儿,是骨肉至亲!
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亲我决裂么?沉鱼,就算为父再怎么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苍生。但为父对你……自问一直是疼爱有加。除了姬婴,其他但凡你要的,为父什么没有给过你?”
姜沉鱼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说我只要姬婴,怎么办呢?”
姜仲一怔,继而暴躁了起来,怒道:“姬婴姬婴姬婴!什么都是为了姬婴,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你丢尽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身为一个皇妃,甚至身为一个皇后的脸!”
姜沉鱼也不生气,表情依旧柔柔淡淡,甚至还笑了笑: “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仅仅只是仰慕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以丢脸的?如果我这样都算丢睑,那么哥哥调戏别人家的姑娘,嫂嫂骂街弄得家丑人尽皆知,爹爹调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杀死了抚养杜鹃长大的一对老人……这种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姜仲哑口无言。
姜沉鱼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不过,之前种种我也不准备追究了。你是我父亲,这点我没的选择,也无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从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无巨细,皆以国法处置,绝无私情可说。换言之,若你于国有功,我也会按例嘉奖。今后您的仕途之路会怎样,父亲还是自己掂量着点儿吧。”
“你……”
“母亲的饺子应该已经送到嘉宁宫了,父亲也请去吧。女儿不送。”姜沉鱼别过脸去。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姜仲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三步之遥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告退。”
姜沉鱼没有回头。
姜仲走到门口,忽又停步,扰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别人的公道,为什么要由你,一个外人,来替他们出头?”
姜沉鱼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为我是姜沉鱼。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机。所以,既然命运让她走到了这个地步,命运让她成为了璧国的主宰,那么,就由她,还耶些弱势的人们一个公道。
她做得到。
图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临朝称制。
后创自举、试官等制,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执政三年,政绩卓越,国威大振。
——《图璧·皇后传》
【第六部 女帝】
人心,柔软的时候那么柔软
刚硬的时候这么刚硬
我变得不是原来的我
我是谁?
谁是我?
谁来告诉一位帝王——我是什么?
新王
三月,春花烂漫。
万卉千芳,在园林中争相开放,尤以梨花为最,点点香白,霏霏如雪,点缀蓄静幽绝俗的景致,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自精致雅舍里远远飘来。
跟在怀瑾身后的男子,停下脚步,专注聆听了片刻,赞叹道: “好一首《曲径通幽》,真是应时应景。”
怀瑾掩唇一笑: “陛下喜欢就好。请跟我来。”说着,将来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声,也知客到般识趣地停下了。
怀瑾推开房门,躬身道: “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男子抬步迈进门槛,房门便由外轻轻地关上了。
里面四四方方一个小厅,由两扇素石屏风将之与内室隔了开来。外厅横摆着一张檀木书桌,桌上放着一把琴,但弹琴人已不在座旁。窗台上,两盆茉莉嫣然盛开,令得整个房间都洋溢着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无比简单的陈设,却处处彰显出其主人雅韵天或的个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这里恐怕都要变得拘谨,更何况,来者本就是个雅人。
因此,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了过去,坐到琴旁,然后拨动琴弦,也弹了一曲。琴声洋洋洒洒,和风淡荡,旋律轻快,应着窗外的阳光,煞是惬意。
一曲终了,内室的人还未回应,来客已先自拍手道: “不想我三年未曾碰过琴,竟还没忘记这首《阳春白雪》该怎么弹,不错,不错。”
内室发出一声轻笑,接着,一个清脆柔婉的语音道: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弹错了起码十个音以上,却还不太难听的曲子。”
来客嘻嘻一笑: “是琴好。难怪你看不上彰华的雷我琴。有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绿绮,的确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小虞,好久不见。”
屏风内的人静默了片刻,才回应道: “陛下的这个称呼,还真是令人怀念……程国一别,算来已有大半年不见,宜王可还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过琉璃的光,似滑落屋檐的雨,似这世上一切灵动的东两,有种摄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别人,正是宜国的君王——赫奕。
而那个被唤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说,就是姜沉鱼了。
赫奕凝望着雕有缠枝芙蓉花的屏风,视线却如同穿过石面看见了里面的人,表情有些迷离,又有些欢喜,轻声道: “确切来说,是八个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内室的姜沉鱼一呆,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她此番特地约赫奕来此,为的乃是还债。虽然离开程国前,赫奕所赠的三枚烟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难时,第一个想起来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从得知姬婴死讯的耶一刻起,她就决心一定要查出真相:为什么父亲要杀姬婴,为什么昭尹又会默许这种行为?因此,回宫后,她一方面与昭尹周旋,继续扮演乖巧温顺的淑妃,一方面则暗中查访真相……种种行为,都需要钱。
可她当时与姜仲决裂,根本没法动用姜家的人脉与资源。因此在最危急时,便想起了赫奕。通过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联系,同他订下契约:他提她此番行动的所有花费,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后,双倍偿还。
如今,大权在握,天下初定,是该她还债的时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办的流程,却因赫奕的这一句话,而变了滋味。
姜沉鱼坐在屏风后,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钱给她,为的并不是那双倍的利润,而自己当年明明拒绝了他的心意,却在最后,依旧迫不得已地向他开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牵扯,就再也断不干净。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触犯了禁忌。
金钱债好还,但人情债……又该如何清偿?
就在她内心柔肠百转之际,赫奕用一记清朗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然后推开古琴,抚了抚鬓角处的长发道: “这么多天以来,我可是天天算计、日日挂念,心想着你究竟什么时候能还钱,到底还还不还得上钱?算得朕白头发都多了几根呢……”
姜沉鱼明知他在说谎,还是忍不住被逗乐了: “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资的永远只会是能赚钱的买卖。”赫奕说到这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轻叹道, “而你,可以说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了。”
“是陛下的钱好。”此言非虚。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笔资金,别且不说,大太监罗横,和百言七子就收买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后如此顺利地平定一切,罗横和七子功不可没。
赫奕显然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风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感慨:
“罗横跟在璧王身边九年,可以说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属,而你竟能连他也拉拢到手,那绝非多少钱,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鱼淡淡一笑: “罗横作为一个宦官,已经升至顶点,再无可升之职,而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平日里也根本不缺贿赂。昕以普通的钱财自然无用。但,是人就有弱点,他年轻时候家贫,不得已进宫净身为奴,没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时曾仰慕过的初恋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你给了罗横一个家。昭尹绝对不会想到,他那么器重的臣子,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和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鱼悠然道: “有时候人心是很容易满足的。金山银山,也不及一个可以陪在身边说说话的人。不是吗?”
赫奕仿佛也被这句话牵扯出了许多情绪,眸光闪烁,眼神复杂。为了掩饰那种情绪,他把手放到唇边轻咳了几声,转移话题道: “那么七子呢?自从昭尹一怒之下秘密处死了翰林八智后,为了挑选新的智囊,可算煞费苦心。这七人都是他仔细调查、彻底放心后才纳入百言堂的,你是怎么把他们也收买到手的?”
“我没有收买全部。我只收买了其中三个。而其他四人感觉到了危机,为求自保,也就纷纷主动投诚来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来: “的确。要想收买一个人,也许还比较不容易,但要收买一个团队,只要用一招内部分裂即可。”
“因为人类很怕孤独。一旦习惯了有组织有分工的合作,就会产生依赖感。而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孤立时,就会产生恐惧。在耶种畏惧的驱使下,为了维持原来的平衡,他们就会盲从。七子都是顶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为了训练那样的下属,花费了很多心血。但,严格训练的结果就是导致他们习惯了听从主人的命令与安排,一旦没有主人的吩咐,就会失去方向。”
“听以,昭尹一旦倒下,他们就或了一盘散沙。各个击破,将之收服。”赫奕听到这里,忍不住鼓掌道, “你果然是成熟了。当年我在程国见到的小虞,虽然聪慧,但没有这样的深度与心机。”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间白头,也可以在一夜之间长大?”
赫奕目光微动: “一夜白头的曦禾夫人……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虽然还活着,但不会动,不会思考,就像永远地睡着了一样。”
赫奕长长叹息: “美人倾国,竟落得这个结局,真是……不过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装疯,还成功瞒过了你们。”
“当一个人下决心要做一样事情时,往住就能产生奇迹。但我总觉得,昭尹之所以没有察觉出来,除了曦禾确实装得很像以外,还有一点,是因为昭尹真的……喜欢她。关心则乱。一个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防备得少一点的。”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陛下请问。”
“昭尹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丈夫。你这样对他……不后晦么?”
姜沉鱼垂下眼睛,注视着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忍不住道: “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却突然开口了: “其实昭尹对我很好。”因为想起往事的缘故,姜沉鱼的声音里有很多复杂的情绪,那些情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
“虽然,他娶我进宫,违背了我的意愿。但除此之外,他对我,真不算坏。我心中有人,不愿当皇妃,他就答应我,让我当他的谋士,还派我出使程国,大长了一番见识,回宫后,也让我继续跟在他身边学习,最后,甚至让我当了皇后……也许他对姬婴,对曦禾,对很多很多人,都有所亏欠,但对我……所以,这些天来,我每天都在做噩梦,在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衣衫褴褛,瘦弱苍白,他哭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对我那么好,我却恩将仇报?我这么做,跟他对姬婴,又有什么区别?我……我……”姜沉鱼说到这里,紧紧抓住衣摆,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虞?”赫奕下意识地起身,想走进去,但走到屏风旁,却又停下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后,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屏风上,柔声道, “你想不想听听,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姜沉鱼抬起了头:“嗯?”
“我觉得,昭尹之所以对你不错,是因为:第一,你与他暂时没有利益冲突;第二,你性格柔婉,善解人意,他没有理由对你不好。如果这两点还不能够让你释怀的话,还有第三点,那就是——”赫奕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他对你,根本不能算好。”
“呃?”姜沉鱼惊讶。
“沉鱼,你心地善良,凡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也总是看到别人好的一面。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昭尹又是为的什么同意让你当他的谋士?难道不是因为你正好具备了这方面极为出色的才能,而那种才能能够为他所用吗?再想一想,程国之行并不轻松,三子夺嫡,还有那个冷酷无情的公主,你差点没命,不是吗?如果你在那个时候死了,你还会感激他吗?再说他为什么会封你当皇后……第一,他踢开了姬家,如果不想连姜家也除掉的话,那么就只能先笼络着再说,不管如何,你父亲的势力,是不可小觑的;第二,你和姜仲决裂,说明你不会被姜仲利用,他封你为后,就可以很放心,起码你不会和姜仲联合起来对付他;第三,姬忽已成弃子,曦禾夫人疯了,你的姐姐又不为他所喜,除了你,宫里也无其他人可以封后了。而一个国家,太长时间没有皇后,是不台礼法的。那么,除了封你为后,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不得不说,赫奕不愧是有史以来最或功的一位商人,口才如此了得,谈判时如此,安慰人时亦如此。
姜沉鱼原本沉浸在内疚和自责之中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当下感激道:
“陛下真是会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是你所看不到的另一面罢了。”赫奕注视着屏风,缓缓道,“不过,我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了,昭尹耶小子毕竟还是做了一件好事的……”
姜沉鱼好奇: “什么好事?”
赫奕忽然勾唇一笑,表情开始不正经起来,又恢复成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就是,昭尹他……没有碰过你。对么?”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事,睑腾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就想怒叱他无礼,赫奕已突然迈开脚步,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小虞……”
“你!”
四目相接,两人俱都一怔。
于姜沉鱼,固然是吃惊他竟然会不顾礼法地走进来。
而于赫奕,却是因为——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姜沉鱼真实的模样。
没有脸上的红疤,不再是朴素的药女打扮。
此刻的姜沉鱼,一身窄袖紫衣,配以折裥密布、翠盖珠结的月白长裙,领口和裙摆都绣着小小碎碎的白色梨花,当真是冰姿玉骨,香肌麝薰。她本就容貌绝美,仪态高华,此刻双颊泛红,更是显得娇美动人。
一时间,赫奕竟看得呆住了。
姜沉鱼见他如此反应,更是羞涩,忍不住恼了: “看什么?”
“看你。”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赫奕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恍如梦呓: “梦中见你千百回,而今才知道,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你……”姜沉鱼既羞恼于他的大胆直接,又感动于他的一往情深,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好别过脸道, “陛下请自重。”
赫奕震了一下,眼中的迷离之色迅速散去,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悲哀: “你以为……我真会对你怎么着么?”
姜沉鱼心中一颤: “陛下?”
“这个世界上,我最没办法应付的人就是你了。”赫奕说着,苦笑了起来,“你落难,我只好去救;你要淋雨,我只好跟着;你说你是江晚衣的师妹,我只好信着;你说你是璧国的妃子,我只好看着……小虞,这样拿你最无可奈何的我,又会对你做什么呢?”说罢转身,慢慢地退回到外厅。
姜沉鱼心中一紧,仿佛有某一部分自己,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一般,然后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陛下,沉鱼失言,请陛下见谅!”
赫奕却似没有听见她的道歉一般,忽道: “我要走了。”
“陛下,我……我还没有还你钱……”
“我不要钱。”说话间,赫奕已走到门前,伸出双手就要开门。
姜沉鱼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冲出去压住他开门的手: “陛下……”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赫奕反手,一下子将她按在了门上,紧跟着,温热的身躯覆上来,就那样,将她抱住了。
抬头,是他炯炯有神、野火燎原般的目光。
低头,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的热度,和一种独属于男子的气息。
姜沉鱼又是紧张又是窘迫,却又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里充满了慌乱。
赫奕一只手扣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摸上了她的睑颊,动作颤悸却温柔,声音低迷而悲凉:“姜、沉、鱼……原来,你在这里……”
“陛下?”
“这么多年,朕见过无数女子。比你美丽的,比你聪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坚强的……也不是没有,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令我如此难忘?仿佛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么,然后把每一个朕喜欢的细节,一点点地拼凑起来,造就了一个你。大干世界,人海茫茫,我寻觅了如此之久,原来……你在这里。”
姜沉鱼只觉嘴唇干涩,再也说不出话来。
赫奕的眉眼,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来,越发魅惑,眼瞳深深,几乎要将人的灵魂也吸进去一般,只怕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一个男子时,还能不沉沦吧?更何况,他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每一个音调,都具备着震撼心灵的强大力量:
“可是……为什么你,偏偏会是姜、沉、鱼呢?璧国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奥侯曾经的未婚妻,璧国君王的妃子……每一个身份,都将你拉得离我更远,仿若高山雪莲,可远观而不可亲近,可碰及而不可拥有……让朕……这么这么的……难受。”
阳光沿着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将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缠绕交叠,仿怫宿命早已写好的一道羁绊,扭曲着书写在缘分的纸张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烟花全部用掉的时候,朕虽然不舍,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心想着也好,就这样断个干净,也省得日厚挂念。然而,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叫小虞的女子却像是烙在了朕的脑海里,在每个晨起夜梦抬眼弯身四季翻滚白发悄生的小间隙里,翩然而至,令朕无可抵抗,也无处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动而扣得紧了些,疼痛的感觉从肩膀上传过来,逐渐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鱼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为什么要一次次地跑来璧国,自欺欺人地说着因为璧国有买卖要做;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素为谋面的璧王那么厌恶,在最嫉妒的时候,朕都恨不得干脆出兵算了,把璧国打下来算了……而后,联又知道原来你心中的那个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婴。所以,当姬婴死掉的消息传来时,不得不说,朕心里除了惋惜之外还有那么点儿窃喜。再后来,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欢喜地在拆信时手都在抖……姜、沉、鱼,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朕都会帮;不是每笔买卖,联都会做;不是每个交易,朕都会紧张;也不是每笔债,朕都会亲自来收!”
他的手指一松,放开了她,紧跟着,压在她身上的身躯也挪开了。
新鲜的空气顿时涌进鼻息,压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鱼依旧紧贴着门,无法动弹。她只能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不能动,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气,声音平静了下来: “你听好了——朕不要钱。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来收债,记得要准备好朕想要的东西。”说罢,将她轻轻地住一旁拉了拉,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姜沉鱼的双腿一软,沿着门壁滑到在地。颤悸的感觉这才从脚底升起,很快涌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个不停。
一直守在门外的怀瑾望着赫奕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着星内的姜沉鱼,很识趣地什么话都没问,只是取了件披风上前轻轻披在了她身上,柔声道: “娘娘,我们该回宫了。”
姜沉鱼僵硬地点了下头。
怀瑾搀扶她站起来,走出雅舍。早有马车在院外等候,因为此行是秘密出宫的缘故,她们坐的乃是薛采的马车。两人上了车,车夫朱龙驭动马匹,飞快奔回了皇宫。
到得宫内,姜沉鱼刚下马车,就看见薛采手里抱着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刚好路过,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种奇陉的目光瞪着她。
姜沉鱼强行压下那些缠绕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
“怎么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开口道: “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你回来得太晚了!”
当姜沉鱼走进百言堂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除了七子和薛采外,还有一人。
那人束着方巾,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袍,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因此,姜沉鱼第一眼还没认出是谁,再看一眼后,就吃了一大惊: “颐非?”
眼前这个朴素到不能再朴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个成天穿着花里胡哨的华衣,言行举止流里流气的程三皇子!姜沉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这家伙,居然就出现在了璧国的皇宫,自己的书房里!
“谁、谁带他来的?”其实话一问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谁敢不经她同意就往宫里带人?
而薛采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 “我。”
“你……”姜沉鱼根本拿他没办法,就转身望向颐非, “你居然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
颐非嘻嘻一笑,站起来行了个礼,又恢复成她所熟悉的滑头模样,摇头晃恼道: “小王要纠正娘娘三点。第一,昕谓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进来的,可以说除了此地众人,再无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国的皇宫,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鱼冷哼了一声。
“第二,小王没什么敢与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对淇奥侯下手然后再把罪名裁赃给小王,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当然只能来此地讨还公道。”
姜沉鱼臼勺冷哼转成了轻叹。当日回城,卫玉衡一方面设计陷害姬婴,一方面栽赃给颐非,但颐非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人物?当卫玉衡事后带着官兵前庄他的房间时,他早已不知所踪。不过如此一来也没关系,就拟了个“程三皇子害死淇奥侯,然后畏罪潜逃”的接口上报朝廷,因此,在百姓那里,都将颐非当成了罪大恶极的凶手,此后昭尹也装模作样地下旨追缉颐非,但因为始终找不到其人,时间一久,再加上姜沉鱼接手了政权,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个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现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住璧国的皇宫里进,这次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又是什么药?
不过,心里虽然对此百般不解,但因为“颐非是由薛采带来的”这么一个事实,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么惊惧了。
而这时,颐非叉道: “第三,小王想来想去,也只能来这里了。燕和宜都是那贱人的同盟国,我若出现在他们境内,不到三天,估计就被抓住送回程国了。只有一直对外宣称与小王势不两立的璧国,稍稍还安全点,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况如今璧围掌权的是皇后……怎么说咱们都是相识一场,皇后肯定不会舍得让清白无辜的小王备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么?”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就庄姜沉鱼身上靠了过去。
姜沉鱼刚想躲开,一只手伸过来,揪住颐非的腰带,一扯,腰带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说了一句: “裤子要掉了。”
颐非一阵手忙脚乱,最后提着裤子苦笑道: “我知道咱们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见面就坦诚相见吧?”
姜沉鱼扑哧一笑,微微别过脸去。
薛采把腰带递还绐了颐非: “少废话,坐下,等着,然后,签字。”
“签什么字?”姜沉鱼好奇:
褐子连忙将一卷纸张呈到她面前。沉鱼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契约书,里面写的是非常时期,璧国暂时收容毫三皇子,他日颐非复国之际,需将多少多少土地割让给璧国,还要上贡多少多少钱财……一条一条,总共罗列了二十七条之多。
条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鱼都为之震惊: “这么丧权辱国的条约你也签?”
颐非露出总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脸一垮,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俩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鱼平静地合上契约,平静地递还给了褐子,平静地说道: “再加十条。”
姜沉鱼是笑着回寝宫的。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颐非当时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于到后来,跟在她身后的薛采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道: “就算你多要了三个市舶提举司,也不至于这么得意忘形吧?”
姜沉鱼回头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 “我还没有追究你先斩后奏,擅自做主把颐非这个烫手的山芋请进门,你反倒挑起我的理来了?”
薛采的眼角开始抽搐。
姜沉鱼睨着他: “怎么?没话说了?”
薛采咬牙道: “我倒是想说,但某人从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见,去处理所谓的‘要紧’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来,我哪有机会提前说?”
“颐非总不可能今天才进的帝都吧,你早就与他有所联系,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负起了双手,悠然道: “你会在事情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就到处宣扬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最后还是姜沉鱼先移开目光: “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薛采的反应是讥讽一笑。
姜沉鱼忽又侧头问道: “你打算如何安置颐非?总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宫里头吧?”
薛果慢吞吞道: “翰林本是八智。”
“然后?”
“如今百言堂却只剩下了七子。当初皇上之所以只选七人,是因为把你也算作了一个。”
“然后?”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与他们相提并论。所以,七子还是不完整。”
“然后?”
薛采终于不再拐弯,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出了关键之句: “颐非可以当花子。”
姜沉鱼“扑哧”一声:“花子……哈哈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哈哈……”
薛采却没有笑,一睑严肃地看着她。
姜沉鱼笑吟吟道: “原来你也这么喜欢八这个数字,凡事都要往上凑。对了,听说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现在已经算是八岁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种僵硬的声音回答: “我不喜欢八。”他之前虽然也皱眉沉睑,但多少带了点儿故意跟姜沉鱼做对的样子,此刻这么一变睑,姜沉鱼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姜沉鱼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 “物尽其用,你说得对。不过,他毕竟是程国人,有很多咱们自己内部的事情,还是不能让他知道的。这样吧,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去调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躬身道: “遵旨。”
姜沉鱼原本好不容易欢快点儿的心情,因为说到了姬忽而变得再次沉重了起来。四个月了。自她从昭尹那儿夺取了政权之后,就在四处寻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丝毫线索。有时候姜沉鱼忍不住会怀疑也许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误导,事实的真相应该就是她之前猜测的其人已死,但事后根据崔管家的指证,她在凤栖湖昕见的那个操桨的女子,容貌模样,的确是姬忽无疑。
姬忽去哪儿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实。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颐非。为了避免这个从来就不安分的皇子在这段时间里节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着,不让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让他闲着,得给他找点儿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个稀奇古怪与旁人不同的脑袋想些好主意出来,没准儿真能歪打正着找到姬忽。
姜沉鱼一边头大如斗地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顺了,一抬头——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置身处乃是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凤栖湖的源头,昭尹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湖边还残留着儿间破旧的小屋。如今,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
春日里的阳光煦暖明丽,夕阳艳红,映得整个湖面也通红通红。原本荒芜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种着各手中鲜花,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美如诗画。
一人坐在木制的轮椅上,正在给花浇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后,偶尔帮一把。
这一幕落到姜沉鱼眼底,就多了几分暖意。
她走了过去,轻唤道:“师走。”
浇水的人回头,正是师走。而站在他身后的人,则是田九。
师走看见她,便放下水壶,转动轮椅迎了过来,纵然只剩下了一只手,但动作依旧很灵活。反倒是他身后的田九,表情明显一僵,默默地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进了屋子。
师走露出欢喜的表情道: “主人怎么来了?”
“你这段日子在这里,过得还好么?”
“嗯。”师走满台感情地注视着周围的鲜花, “今天又有两株蔷薇开花了。”
“那么……你哥哥,他还好么?”姜沉鱼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师走看出她的真实想法,笑了笑: “哥哥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过,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因为,是主人给了我们新生。能这样地种种花吹吹风,再和兄长聊聊天——这种日子,我曾经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样。”
姜沉鱼的心在暗暗叹息。
江晚衣高明的医术,虽然保住了师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断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以及挖走的一只眼球,却是永远地回不来了。如今在宫中开辟出这么一个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对他的感恩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牵制田九。
她当日用师走支走田九,当田九回来,发现昭尹已经变成一个废人时,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她永远不会忘记……田九没为昭尹报仇对她动手,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哪还奢望他能够转投自己旗下?其实……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据朱龙说,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还高,而且智谋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不是么?
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姜沉鱼摇了摇头,挥开那种惋惜失落的情绪,走过去很认真地欣赏了师走所种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对待它们,它们就会回赠给你最美丽的风景。而当你看着这样的风景时,就会觉得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住事。”
姜沉鱼注视着师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与当初跟着自己出使程国的那个暗卫,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那时候的师走,脑子里只有任务,除了命令,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的师走,看得见蔚蓝的天,碧绿的湖,和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个打打杀杀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了。
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肯不肯用两条腿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代价去换取这样平静的生活?姜沉鱼心中,久久没有答案。
她毕竟不是师走。
师走无父无母,除了哥哥再无别的亲人。所以,放下那个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牵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你睡得不好么?”师走忽然如此问道。
姜沉鱼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很明显?”
“嗯。”师走推动轮椅朝凤栖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凝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 “主人,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快乐的事情。看着一朵花开,看着雨水滴下来,看着日出日落,看着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如果我们不是生而为人,就领略不到这些美好的东西,所以,已经被上天恩赐了这种幸福的我们,应该多笑一笑。”师走说到这里,转动轮椅朝向了姜沉鱼,用无比真挚的声音道, “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鱼扯动唇角,有点艰难,但却非常认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师走也就笑了: “不是很容易么?”
姜沉鱼迎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悠悠地吁出去,然后睁开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郁之气仿佛也跟着这两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来的,是对这美好风景产生的愉悦感。
“师走,我知道刚才为什么我的脚会自动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师走望着她,用一只眼睛望着她,用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现在却最清澈的一只眼睛望着她,最后徽微一笑: “主人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请来这里。
我已经帮不上主人什么忙了,但是,我这里有很好看的花,还有一对完好的耳朵。”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师走,当日昭尹随便赐派给她的暗卫,在程国,他们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为了保护她,他变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他坐在那里,表情柔和,语音恬淡,虽然荏弱,却显得好生强大。
他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
这样的缘分,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杏花盛开的时候,璧国的皇宫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归返,创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归布衣”这样一个传奇的民间神医江晚衣。
而他这次归来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样——曦禾。
同样是中了“一梦千年”的毒,虽然曦禾因为没有喝酒的缘故比昭尹发作得晚,但她毕竟服食的分量要多得多,因此肢体毁损的程度也严重得多。到了后来,皮肤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脸上,然后开始溃烂流脓,模样圾尽恐怖。
因此,姜沉鱼命人召回江晚衣,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救醒她;要么,阻止病情恶化,让曦禾恢复原样。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过去,杏花全部谢了,江晚衣也没有找到解救之方。
“为什么?你所配制出来的毒药,际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鱼好生失望。
宝华宫中,曦禾的床垂着厚厚一重帘子,看不见她的模样。
而站在床边的江晚衣依旧是一袭青衫,却憔悴消瘦了许多许多,不复当年出使程国时“青衫玉面东璧侯”的模样。但他的气度却越发沉稳,不卑不亢道: “当日我给她这种毒药的时候,就说过此药刚刚配制出来,还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后,情况因人而异。曦禾夫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溃烂的现象,应该是与她之前曾中过另一种毒有关。上次的毒素依旧沉淀在她的血液里,与‘一梦千年’相融后,转变成了另一种剧毒。这目前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范围,而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多加尝试……”说到这里,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曦禾夫人……现在非常痛苦,虽然她因毒药的缘故已经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这种溃烂的滋味,却是任何一个活人都无法容忍的。草民无能,救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恳请娘娘赐她一死,让她……早日解脱。”这一番话,江晚衣断断续续地停了好几次,显然也是为难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他说的姜沉鱼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虽然曦禾此时已经没有知觉,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但只要曦禾还躺在宝华宫内,就好像这深宫之中,还有她的一位旧识,还有一个见证她是如何如何满手血腥地走到这一步的战友。
让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经失去了姬婴之后。
因此,姜沉鱼犹豫再三,仍是摇头“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于地,沉声道: “娘娘,如果你真心为夫人好,就让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鱼固执地从外室的桌旁眺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 “师兄,师兄,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不要让曦禾死好不好?师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却以“师兄”二字称呼一介草民,显然是想用旧情打动江晚衣,但江晚衣听后,目光却显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姜沉鱼面色微白。没错,当初他离开帝都之时,曾劝她收手,可她当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执地要为姬婴报仇,如今变成这样,算起来她难辞其咎,她本不该为难他的,可一想到那个躺在床上正在一点点瘸烂的不是别人,而是曦禾!
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爱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担了,而留给她一片锦绣前程的曦禾!
她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都接受不了。
“师兄!师兄……”她扯住汀晚衣的衣袖哭,就像当年得知姬婴的病情后扯着他哭一般。两个场景在江晚衣脑海中重叠,看着这个虽无师兄妹之实、却有师兄妹之名,并且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沉鱼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一脸期待地抬起头看他。
但江晚衣却慢慢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种温和,却又坚决的声音缓缓道: “娘娘,曦禾夫人都这样了,你还不能放下自己那一点私心,真真正正地为她着想一下么?”
姜沉鱼重重一震: “什、什、什么?”
江晚衣转身,刷地一下拉开了帘子: “她在腐烂,娘娘,请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烂得比前一天更严重,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脓疮已经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开始有蚊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会舍得让她的身体受到这样的折磨么?只因为她没有知觉不能动弹,所以你就觉得她不会痛苦——不会比你更痛苦么?”
从曦禾身上散发的恶臭与满室的药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鱼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要害她?
故意让她腐烂故意让她美貌不再吗?江晚衣你大胆,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 “那么请恕草民无能,草民告退。”说罢,就转身漫慢地走了。
这个举动无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对于此时的姜沉鱼来说,她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床边,好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汀晚衣没有关门,风呼呼地吹进来,姜沉鱼蓦然转身,床头放着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拧干,然后拭擦着曦禾睑上的脓疮,咬牙道: “曦禾,他们都放弃你,不过没有关系,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他们嫌你脏嫌你臭,没关系,我来给际洗澡,我每天都给你洗澡,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的脉搏还在跳动,你的鼻子还在呼吸,你分明还活着啊,怎么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谋杀!谋杀!”
她拼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脓水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弄得整张睑都花了,姜沉鱼怔怔地看着那张五官都已经变形了的脸庞,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脓水, “曦禾已经不行了”这个事实这才迟一步地映进了大脑,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鱼就用满是脓水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蹲了下去——失声痛哭。
为什么一次、两次,这么这么多次,总是这样?
越想留住些什么,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这一生,究竟还能拥有什么?留住些什么?而这样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解决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么样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里,死掉了。就好像让我看着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样啊!
在姜沉鱼的哭声中,一个人影慢慢地从宫外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以为是江晚衣去而复返,便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原来是薛采。
在这一刻,姜沉鱼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后,忘记了自己其实比眼前的少年年纪大,她就那么蹲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无助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薛采居高临下默默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素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上前一步,到了床边,看着曦禾那张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睑,眼噱闪过一抹很复杂的情绪。
姜沉鱼还在掉眼泪。
薛采回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床上扯过一条薄毯,往她头上一罩。
“别看。”他说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鱼头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间的黑暗之后,房间里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视线当中——被风吹得不停飘拂的帘子、华丽柔软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仿怫只是睡着了的曦禾……姜沉鱼心头一震,顿时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间薛采做了什么,她飞扑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后,僵硬地抬起头,从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图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优柔寡断的姜沉鱼做了决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视线的那一刹那,他按了曦禾的死|茓,让那位因为太过美丽而本不该诞于人世的美人,终于结束了自己凄惨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后,久不动笔的姜沉鱼亲绘了一幅她的画像。
画里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间,淡淡而笑。
当她在画这幅画像的时候,薛采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江晚衣走了。半个时辰前刚走的。”
姜沉鱼“哦”了一声。
“你这次不去送他吗?”
姜沉鱼凄凉一关。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之后,哪还有睑再见他?
“小采……”她停下画笔,声音低迷, “我是不是变了?”
“嗯?”
“我觉得……自从我成为皇后以来,不,自从我决意要为公子报仇以来,我就开始一点点地变了。习惯了对人施号发令,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习惯了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告诫……我以前绝对不会那样子对师兄说话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所为数不多的几个敬重的人里,师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强求,非要为难他,他做不到我还大发睥气……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好可可白。”姜沉鱼心有余悸地转身,望着薛采, “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明明曦禾都开始腐烂了,我还固执地不肯让她死。师兄说得对,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没有她我多么多么痛苦,却没想过,活着,才是对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终带着一种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来,就好像对她的痛苦迷茫完全无动于衷。
但也许,这样冷淡的反应恰恰才是姜沉鱼想要的,因为,她其实只想倾诉,而不指望安慰。
“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改变,变得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什么人,到头来却步步为营地把昭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还抢了他的天下……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权力真的会让人堕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面目全非……这,就是昕谓的成长吗?那么,我最后会长到什么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断了她: “你只是在撒娇。”
姜沉鱼一呆:“撒娇?”
“这条路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但你现在又开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懒,希望有谁来帮你,把那些你所厌恶的事情通通解决掉,铺平你的道路,让你既能走得灿烂,又可以双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变声的童音,于这样的氛围里,听起来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 “就像曦禾帮你解决了昭尹,就像我帮你角军决了曦禾……这样一来,你的良心就会稍微好过一些,可以带着‘起码不是我亲自动的手’这样的借口来麻痹自己安慰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人事的闺中少女,没有被风雨侵蚀,没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继续用天真的、宽容的心态去看侍世事……”
姜沉鱼彻彻底底地旺住了,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不想变得像昭尹,乃至其他无数个帝王一样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这,就是你目前最纠结的地方。但是别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来自于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很手辣的帝王们,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后。所以,关键的所在并不在于为赢就一定要变坏,而是无论好还是坏,最后都要赢。”
薛采说到这里,冷漠的目光里起了些许变化,为了掩饰那种变化,他背过了身子不再与她对视,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完了后半句:
“姜沉鱼,你能不能笑到最后呢?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如果说,赫奕的安慰总是令人那么温暖,像四月里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将一切烦恼琐事通通放到一边不去想。那么,薛采的安慰则是钢刀,带着冰冷的温度和犀利的锋刃,用最快的速度将腐肉剔除,让伤处重新长出新肉来。
姜沉鱼不知道这两种方式哪种她更喜欢,只是在这一刻,由衷地觉得——真好。
当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后重组成她完全陌生的样子时,当生命里那些在意和重视的人通通离她远去时,起码命运,给她留下了这么两个人。
谢谢……这真的是……太好了……姜沉鱼垂下眼睛,平复了下紊乱的心绪,正想向薛采道谢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或者说,是撞开了。
那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慌乱与狂喜,语无伦次地喊。
姜沉鱼没有介意她的失礼,因为她喊的是: “娘娘!娘娘!贵人要生了!要生了!”
没等她喊完,姜沉鱼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薛采皱了皱眉,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远远看见姜沉鱼飞快地跑着,连发髻散开了都顾不上,又或者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就那么毫无仪态可言地冲进了嘉宁宫。
薛采停步,扶着栏杆喘了口气,睑上的表情变得很凝重,像是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又像是看见不愿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但他的表情变化姜沉鱼当然是不会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临盆了”这样冲击性的喜讯感染着,欢喜得要命。因此当她冲进嘉宁宫,看见的却是表情担忧的宫女太监,和满睑愁容的太医时,顿时一呆,然后,警惕地望向江准: “怎么了?”
江淮屈膝跪倒: “回娘娘,贵人难产,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句话,仿若哗啦啦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她从头淋到了脚,顷刻刹那,手脚冰凉。姜沉鱼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紧嗓音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贵人胎位不正,又过早用力导致惊恐气怯,所以……”
接下去的话姜沉鱼再也没有听见,她住前走了几步,隔着屏风和帘帐,看着里面倒映出来的影子,画月虚弱地呻吟,稳婆焦虑地催促,和进进出出的宫女……这一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令得她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鱼摇晃了几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异样,连忙上前扶住,惊呼道: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还是回宫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发作了?来人,快取药来。”
针对她之前眼睛偶尔模糊的症状,江淮配制了一种药水,此刻派上用场,连忙取来为她点上。点了药水后,姜沉鱼闭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时,总算恢复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 “娘娘没事就好,可别连你也出事啊……”
姜沉鱼握住他的手: “太医,请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会竭尽全力……不过,如今事态危机,胎儿卡在里面迟迟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个,娘娘你选……”
“保大人!”
“保皇子!”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
姜沉鱼在喊出“保大人”的话后,才听见还有个声音,连忙扭头,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姜仲。
姜仲走进殿内,连风氅都来不及脱,就又对江准吩咐了一遍: “保皇子!江太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来!”
“父亲!”姜沉鱼惊叫出声,“你在说什么?难道孩子比画月重要吗?”
“当然比画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极为严肃,转过头紧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 “孩子是凤胎龙种,是当今皇上的唯一血脉,是将来图璧江山的继承人,他可比画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鱼早知父亲冷血,可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态危机,她无心与其争执,便转头命令江准道: “哀家是皇后,听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国丈,听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亲!”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厉声叫了起来, “就算你不拿画月当你的女儿,可她永远是我最最至亲的姐姐!”
“我是为了你啊!沉鱼!”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道, “你进宫时间尚短,如此年纪就当上了璧国的皇后,这本是你的福气,但现在皇上病成那个样子,而你又没有子嗣可以依靠,现在固然可以临朝听政,但以后呢?万一皇上有所不测,你怎么办?沉鱼!这个孩子不仅仅对璧国来说非常重要,对你来说,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鱼心头一阵乱眺,其实父亲说的她又何尝不知道,虽然她现在可以仗着昭尹变成了个活死人而为所欲为,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曦禾已经死了,就证明那种毒终归是会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就跟着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傍身,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可是……“可是父亲……我的未来,可以有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机会,让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弥补和挽救,而画月……只有一个啊……”
这就是她为什么坚持要保大人的原因:
别说昭尹现在还没有死,就算他育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为,她不信凭借她的能力和势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时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场。
但如果画月死在了这里,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没了。
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走掉了,那些是无可选择,但这一个,可以选择,她就一定要争一争!
“保大人!”她对江淮,做出了最后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没再说话的姜仲一眼后,转身,进了产房。
接下去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场十足的酷刑。
画月的呻吟时断时续,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再也发不出来,而宫女们进进出出得更加频急,整个场景显得好乱,令得人心里也更加紊乱。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江准满头大汗衣衫俱湿地走了出来,颤声道: “幸不辱命……”
姜沉鱼和姜仲异口同声道: “保的是大人还是孩子?”
“回娘娘和国丈爷,贵人生的是位皇子,呣子平安。”
姜沉鱼顿时觉得整个人虚脱了,双腿一软,瘫倒在了椅子上。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中欣然落下,原来这一次,老天爷,没再残酷地对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半个时辰后,宫女们收拾完了产房,领着姜沉鱼走进去。看见床上虽然脸色如纸但明显还“活着”的姜画月时,姜沉鱼由衷地从心里笑出来,轻唤道: “姐姐……”还待说些恭贺的话,就见姜画月颤颤地朝她伸出手,她连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边。
明明非常虚弱、明明连出声都很困难的姜画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姜沉鱼愣住了:“姐姐?”
“沉鱼……”姜画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 “谢谢。”
“姐姐……”
“谢谢!沉鱼,谢谢!谢谢!谢谢……”姜画月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呐喊一般, “我……听见了……谢谢……”
她……听到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危急的关头画月竟然能听到自己和父亲的争执,但无疑的,这一番争执令画月最终变回了她昕熟悉的那个姐姐。那个喜欢她、疼爱她,处处都想着她的姐姐。
一切原来都可以回到原点。
回到最期冀的状态。
当姜沉鱼从嘉宁宫再次走出来时,已经是夜晚亥时。
星稀月淡晚风清,也许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皇宫里的风景看起来也变得格外美丽。她深吸口气,揉着有些酸涩的手腕,刚想回寝宫,却在嘉宁宫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树下,仿佛已经站了许久。
“你怎么在这儿?”姜沉鱼有些奇怪, “不回家?”都这么晚了。
薛采依旧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般的人与人对视,通常是因为自己准备开口说话。而他倒好,与人对视,为的是让对方主动开口说话。
不过姜沉鱼对此也已经习惯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另选了个话题: “对了,我姐姐生下了一个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断她。
也对,他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早该知道消息了。“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觉得如何?作为璧国的太子,希望他日后能够带领璧围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薛采皱眉:“太子?”
“当然。我已经让人去挑选吉日了……”对比姜沉鱼的兴致勃勃,薛采却显得更加深沉,他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说得起劲的姜沉鱼,最终选择了沉默。
“……总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姜沉鱼终于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见薛采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趣,只好再换个话题, “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鱼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立刻静默了。
姬婴临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势力留给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给了薛采。
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奥侯府。睹物思人,一个没有了姬婴的姬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薛采,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鱼凝视着他的睑,很真挚地说道,“相信我。”
薛采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
姜沉鱼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缓缓道: “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在跟你抱怨,抱怨命运对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觉得不公平。但是你说得对,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要一些东西,但我不肯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我撒娇,我逃避,我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如果当例不是为了救我,师走不会残废;如果我肯干脆一点,曦禾就不用用自己当陪葬去达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应该早一点让曦禾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姐姐难产,江太医问我要孩子还是姐姐的耶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热了起来,转过头望着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亲对我说新野于我,是多么多么重要,可以让我之后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问题,就勇敢地去面对,想方设法处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驾崩,那就遍寻奇方,不让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为难,就做到让他们无法挑剔……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过来的吗?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睑上,也终于绽出了些许柔和的表情,他扬了扬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旧深沉。
姜沉鱼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声道: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新野的出世会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如果你担心有臣子会拿他做文章来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那么就把那些朝臣找出来,铲除掉;如果你担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会恨我,那么,就自小引导他……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面对之,挑战之,粉碎之——事在人为。”
薛采终于笑了,目光闪动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姜沉鱼看得呆了一下,轻叹道: “你这佯的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孩伤心呢……”
薛采刚起的笑意瞬间就沉了,瞪了她一眼: “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当一辈子活寡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会让我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来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运啊,老天听见了我的请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烦死了!”
“本宫不跟小孩一艘见识……”
“哼。”
“哼……”
图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贵人诞下麟儿,后大喜,亲赐名新野,册封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新相
这世上有个词,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违背,意谓大势所趋。
以往看见,也不过是当寻常的一个成语记了,理解了,便丢诸脑后。世上的或语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亲自经历的,其实很少很少。
可当姜沉鱼看到那封署名为“姜仲”的请辞书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起来的词就是——天道人事。
继画月最终顺利诞下了新野,呣子平安之后,又一桩困扰她许久的难事自动在她面前解开,不复存在。
但比起画月来,事实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结。因为,对于姜画月,姜沉鱼有的只是怜悯和珍惜,无论画月怎么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画月单方面的感情,姜仲则不同。对这位养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亲,姜沉鱼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厌恶他的人格,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姜沉鱼既然不肯盲从,就注定他们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亲,毕竟不是说决裂就决裂,说分道扬镳就可以分道扬镳的。
因此,如何处置自己的父亲,就成了她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虽然她也说过一切秉公办理,但真要实际操作起来,却十分艰难,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是发生了就可以彻底过去的——比如说,杜鹃。
回城事毕后,虽然姜仲寻了个机会将卫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鹃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但姜仲终究没有认这个女儿,杜鹃的身份还是得不到承认。原本姜沉鱼还为这个烦恼了一阵子,但当她去卫府看望杜鹃时,却发现身为当事人的杜鹃自己反而想得很开,理由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跟着遭罪。我已经很不幸了,但我起码可以让始终被蒙在鼓里、毫无过错的母亲,避开这种不幸。所以,我不会认祖归宗的,我也不屑认祖归宗。”
“那么,你以后怎么办呢?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杜鹃将一双毫无光彩的眸子对准她,最后轻轻一笑: “我不会停止报仇的。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然后,寻找每个可能的时机,扳倒姜仲。就算报不了仇,我也要恶心着他,让他愧疚,让他头疼,让他时时刻刻记着——他曾经做过多么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鹃的选择。
姜沉鱼觉得她其实没有说真话,但是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放弃。
也许,比起自己,杜鹃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吧。
如今,姜沉鱼在灯下,捧着这本折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抬起头,命令道:
“宣右相。”
罗横立刻出去宣旨: “皇后宣右相觐见。”
片刻后,姜仲缓步走进书房: “老臣参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丞相可否明说一下辞官的原因?”姜沉鱼将折子递还给他。
姜仲却没有伸手接,依旧弓着身子道: “一切都如书中所言。”
“丞相正值壮年,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时候,怎就厌倦了纷争,要求归隐呢?”
姜仲抬起头,注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地笑了: “皇后在怀疑老臣?皇后觉得老臣是在以退为进?或者另有图谋?”
姜沉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长长一叹: “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命令道: “我与右相有话要说,你们全都退下吧。”
宫人应声退下。偌大的书房,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宫灯的光,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明亮,一眼望去,只觉哪里都是阴影幽幽。
而在重重阴影里,姜仲高瘦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佝偻,再细看,鬓角也有了些许银丝。
父亲老了……姜沉鱼忽然发现,就在她与他冷眼相对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在迅速苍老,才不过一年时间,就仿佛老了十岁。
“沉鱼……”在她沉默的打量中,姜仲缓缓道, “你母亲她……快不行了。”
“什么?”姜沉鱼震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先别急,坐下,听我慢慢说。”
姜沉鱼又慢慢地坐回去,一只手忍不住去捂胸,感应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亲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从去年开始,就经常觉得头疼,但休息一会儿就好,因此没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个月,她头疼再次发作,并陷入了昏迷,我请京城的名医为她诊治,都说她的头风病已经很严重,需先饮麻沸汤,再以利斧切开头颅取出风涎才能治愈。但此方风险极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亲怎么也不肯医治。”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姜沉鱼再次站了起来。
姜仲笑笑,笑容里有苦涩,有尴尬,有感慨,还有包容: “你掌权伊始,根基不稳,日理万机,际母亲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让我告诉你。”
又是……自己的错么?
这段时间,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决策,太多的行动……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决策,那么多行动,却没有一样,是跟母亲有关的。
也就是说,她顾了自己顾了姐姐顾了心上人甚至顾了天下,却独独疏忽了自己的母亲。
天啊……天啊……天啊……这个打击着实不小,令得姜沉鱼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来,不得不按住书案,才能支撑自己勉强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低声道: “沉鱼,你父我的确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权势,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牺牲,但是……我真的……挚爱你的母亲。权势可以说,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亲……却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吗?”
姜沉鱼拼命点头。的确,父亲一生做错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独对母亲,却是专一深情。
“所以……我们都做错了,不是吗?若早知你母亲大限将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训练什么死士铲除什么异己玩弄什么权术争夺什么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之上,而没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还与自己的女儿怄气,弄得你母亲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平添许多白头发……”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
“所以,我决定放下一切,剩余三年都陪在你母亲身边。她生平最引以为憾的事情就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能游遍天下名山,尝尽天下美食。我决定在未来的三年里,把她这个遗憾一一补上。”
姜沉鱼颤声道: “父亲……你要出门?”
“嗯。”
“你……要带母亲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鱼急了, “父亲你把母亲带走了,那我、我怎么办?”
“我们会偶尔回来看你们的。”
“可是……”
姜仲打断她:“沉鱼,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鱼一震。
姜仲凝望着她,声音温柔而哀伤: “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凤袍;你桌上,搁的是图璧的玉玺……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没有陪在母亲身边的权力了么?”姜沉鱼流着眼泪问。
“沉鱼,让你母亲开心点吧。她,已经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么?”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伴随着深深哀痛一起来至心头的,是熟悉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又开始自私了……永远只先考虑自己的感受,昕以,当父亲说要带母亲外出游玩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那样自己岂非就见不到母亲了、却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辈子啊……连父亲,那个对权势在乎到可以牺牲自己女儿、无视骨肉幸福的父亲,都肯为了母亲而放下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权力,难道自己,号称最乖巧最孝顺最让母亲放一从来没惹她生过一次气的自己,还不如父亲么?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着面前一丈远的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拿起书案上的玉玺,缓缓地、沉重地盖在了奏折之上。
尘埃落定。
王印鲜红如斯。
图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请辞还乡。后泣允之。
越日,新相诞生,是谓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书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内,绿子摇着扇子缓缓道。
其他六子一听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诡异。
正在批阅奏折的姜沉鱼闻声抬头,不解道: “怎么回事?”
绿子总算引起皇后的注意,连忙收起扇子回禀道: “皇后娘娘可知为何这几日薛相都没有来参加我们的例会么?”
他这么一说,姜沉鱼倒想起来了。薛采已经足足有七天没有来书房,每天只在早朝时匆匆露上一面,然后就消失不见,而今天更过分,连早朝都没有来。
“他在忙什么?跟书生不安分又有什么关系?”
“回娘娘,是这样的。”褐子笞道, “薛相虽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毕竟之前家中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后又被贬为奴。如今恢复宫籍,但年纪太过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民间议论纷纷,更有吴淳、陈隆两书生带头公然反对,在街头设台批判时政,煽动百姓,越闹越大,如今每日里都有上百人特地赶去旁听。”
姜沉鱼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我知晓?”
“呃,这个……”褐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是薛相说皇后日理万机,不得以这种小事前去打搅,他自会处理妥当……”
“那他处理妥当了吗?”
此言一出,七子们彼此对视一眼,又发出了之前那种诡异的笑声。
他们如此反应,必定是事情已经解决,否则神情不会如此轻松。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但脸却沉了下去: “他说什么就什么,究竟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七子连忙纷纷离座下跪,齐声道: “皇后请恕罪!”
姜沉鱼稍作警告,见好就收: “起来吧。给哀家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情?花子,你说。”
被点名的对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恼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个人一激灵,无比茫然地站了起来: “啊?什么?”
姜沉鱼忍俊不禁,失声一笑。
而见她笑,七子们也都纷纷放下心头重石,跟着笑了。
颐非见众人笑,更不明白了,极为狼狈且无辜地睨着大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该吃饭了?”
满堂哄笑。
姜沉鱼莞尔道: “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来说。”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啰嗦, “薛相知道此事后,就乔装过去混在人群里听那吴淳、陈隆说了一天。第二日,当吴淳、陈隆刚摆上台子想接着说时,十二铁骑突然出现,清一色的白衣怒马,而且马辔上全都绣有白泽图腾。围观的百姓看见这幅景象,又晾又畏,纷纷散开跪拜。十二铁骑到得台前,呈扇形排开,跟在他们后面的,就是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薛相。”
“先声夺人,这一招下马成做得不错啊。”姜沉鱼一笑,薛采耶家伙,竟然敢带着公子的图腾到处招摇,真是越来越无耻了!不过,白泽在璧国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确极好, “后来呢?”
“薛相扫了吴淳陈隆的台子一眼,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策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楼前,一拍马脖飞身而起,将那卷轴抖开,挂在了匾额上,再翩然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姿之灵动,手脚之利落,郡令人叹为观止……”
紫子还侍赞美,姜沉鱼哭笑不得道: “够了够了,哀家夸你口才好,你就加这幺大串修饰词的,又不是真个让你说书……快切正题!”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 “在场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卷轴上写了‘鼎烹说汤’四个大字。”
姜沉鱼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我知晓?”
“呃,这个……”褐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是薛相说皇后日理万机,不得以这种小事前去打搅,他自会处理妥当……”
“那他处理妥当了吗?”
此言一出,七子们彼此对视一眼,又发出了之前那种诡异的笑声。
他们如此反应,必定是事情已经解决,否则神情不会如此轻松。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但脸却沉了下去: “他说什么就什么,究竟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七子连忙纷纷离座下跪,齐声道: “皇后请恕罪!”
姜沉鱼稍作警告,见好就收: “起来吧。给哀家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情?花子,你说。”
被点名的对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恼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个人一激灵,无比茫然地站了起来: “啊?什么?”
姜沉鱼忍俊不禁,失声一笑。
而见她笑,七子们也都纷纷放下心头重石,跟着笑了。
颐非见众人笑,更不明白了,极为狼狈且无辜地睨着大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该吃饭了?”
满堂哄笑。
姜沉鱼莞尔道: “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来说。”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啰嗦, “薛相知道此事后,就乔装过去混在人群里听那吴淳、陈隆说了一天。第二日,当吴淳、陈隆刚摆上台子想接着说时,十二铁骑突然出现,清一色的白衣怒马,而且马辔上全都绣有白泽图腾。围观的百姓看见这幅景象,又晾又畏,纷纷散开跪拜。十二铁骑到得台前,呈扇形排开,跟在他们后面的,就是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薛相。”
“先声夺人,这一招下马成做得不错啊。”姜沉鱼一笑,薛采耶家伙,竟然敢带着公子的图腾到处招摇,真是越来越无耻了!不过,白泽在璧国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确极好, “后来呢?”
“薛相扫了吴淳陈隆的台子一眼,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策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楼前,一拍马脖飞身而起,将那卷轴抖开,挂在了匾额上,再翩然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姿之灵动,手脚之利落,郡令人叹为观止……”
紫子还侍赞美,姜沉鱼哭笑不得道: “够了够了,哀家夸你口才好,你就加这幺大串修饰词的,又不是真个让你说书……快切正题!”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 “在场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卷轴上写了‘鼎烹说汤’四个大字。”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热了起来,转过头望着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亲对我说新野于我,是多么多么重要,可以让我之后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问题,就勇敢地去面对,想方设法处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驾崩,那就遍寻奇方,不让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为难,就做到让他们无法挑剔……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过来的吗?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睑上,也终于绽出了些许柔和的表情,他扬了扬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旧深沉。
姜沉鱼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声道: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新野的出世会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如果你担心有臣子会拿他做文章来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那么就把那些朝臣找出来,铲除掉;如果你担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会恨我,那么,就自小引导他……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面对之,挑战之,粉碎之——事在人为。”
薛采终于笑了,目光闪动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姜沉鱼看得呆了一下,轻叹道: “你这佯的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孩伤心呢……”
薛采刚起的笑意瞬间就沉了,瞪了她一眼: “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当一辈子活寡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会让我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来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运啊,老天听见了我的请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烦死了!”
“本宫不跟小孩一艘见识……”
“哼。”
“哼……”
图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贵人诞下麟儿,后大喜,亲赐名新野,册封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这世上有个词,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违背,意谓大势所趋。
以往看见,也不过是当寻常的一个成语记了,理解了,便丢诸脑后。世上的或语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亲自经历的,其实很少很少。
可当姜沉鱼看到那封署名为“姜仲”的请辞书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起来的词就是——天道人事。
继画月最终顺利诞下了新野,呣子平安之后,又一桩困扰她许久的难事自动在她面前解开,不复存在。
但比起画月来,事实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结。因为,对于姜画月,姜沉鱼有的只是怜悯和珍惜,无论画月怎么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画月单方面的感情,姜仲则不同。对这位养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亲,姜沉鱼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厌恶他的人格,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姜沉鱼既然不肯盲从,就注定他们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亲,毕竟不是说决裂就决裂,说分道扬镳就可以分道扬镳的。
因此,如何处置自己的父亲,就成了她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虽然她也说过一切秉公办理,但真要实际操作起来,却十分艰难,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是发生了就可以彻底过去的——比如说,杜鹃。
回城事毕后,虽然姜仲寻了个机会将卫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鹃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但姜仲终究没有认这个女儿,杜鹃的身份还是得不到承认。原本姜沉鱼还为这个烦恼了一阵子,但当她去卫府看望杜鹃时,却发现身为当事人的杜鹃自己反而想得很开,理由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跟着遭罪。我已经很不幸了,但我起码可以让始终被蒙在鼓里、毫无过错的母亲,避开这种不幸。所以,我不会认祖归宗的,我也不屑认祖归宗。”
“那么,你以后怎么办呢?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杜鹃将一双毫无光彩的眸子对准她,最后轻轻一笑: “我不会停止报仇的。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然后,寻找每个可能的时机,扳倒姜仲。就算报不了仇,我也要恶心着他,让他愧疚,让他头疼,让他时时刻刻记着——他曾经做过多么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鹃的选择。
姜沉鱼觉得她其实没有说真话,但是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放弃。
也许,比起自己,杜鹃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吧。
如今,姜沉鱼在灯下,捧着这本折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抬起头,命令道:
“宣右相。”
罗横立刻出去宣旨: “皇后宣右相觐见。”
片刻后,姜仲缓步走进书房: “老臣参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丞相可否明说一下辞官的原因?”姜沉鱼将折子递还给他。
姜仲却没有伸手接,依旧弓着身子道: “一切都如书中所言。”
“丞相正值壮年,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时候,怎就厌倦了纷争,要求归隐呢?”
姜仲抬起头,注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地笑了: “皇后在怀疑老臣?皇后觉得老臣是在以退为进?或者另有图谋?”
姜沉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长长一叹: “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命令道: “我与右相有话要说,你们全都退下吧。”
宫人应声退下。偌大的书房,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宫灯的光,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明亮,一眼望去,只觉哪里都是阴影幽幽。
而在重重阴影里,姜仲高瘦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佝偻,再细看,鬓角也有了些许银丝。
父亲老了……姜沉鱼忽然发现,就在她与他冷眼相对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在迅速苍老,才不过一年时间,就仿佛老了十岁。
“沉鱼……”在她沉默的打量中,姜仲缓缓道, “你母亲她……快不行了。”
“什么?”姜沉鱼震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先别急,坐下,听我慢慢说。”
姜沉鱼又慢慢地坐回去,一只手忍不住去捂胸,感应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亲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从去年开始,就经常觉得头疼,但休息一会儿就好,因此没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个月,她头疼再次发作,并陷入了昏迷,我请京城的名医为她诊治,都说她的头风病已经很严重,需先饮麻沸汤,再以利斧切开头颅取出风涎才能治愈。但此方风险极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亲怎么也不肯医治。”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姜沉鱼再次站了起来。
姜仲笑笑,笑容里有苦涩,有尴尬,有感慨,还有包容: “你掌权伊始,根基不稳,日理万机,际母亲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让我告诉你。”
又是……自己的错么?
这段时间,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决策,太多的行动……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决策,那么多行动,却没有一样,是跟母亲有关的。
也就是说,她顾了自己顾了姐姐顾了心上人甚至顾了天下,却独独疏忽了自己的母亲。
天啊……天啊……天啊……这个打击着实不小,令得姜沉鱼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来,不得不按住书案,才能支撑自己勉强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低声道: “沉鱼,你父我的确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权势,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牺牲,但是……我真的……挚爱你的母亲。权势可以说,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亲……却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吗?”
姜沉鱼拼命点头。的确,父亲一生做错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独对母亲,却是专一深情。
“所以……我们都做错了,不是吗?若早知你母亲大限将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训练什么死士铲除什么异己玩弄什么权术争夺什么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之上,而没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还与自己的女儿怄气,弄得你母亲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平添许多白头发……”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
“所以,我决定放下一切,剩余三年都陪在你母亲身边。她生平最引以为憾的事情就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能游遍天下名山,尝尽天下美食。我决定在未来的三年里,把她这个遗憾一一补上。”
姜沉鱼颤声道: “父亲……你要出门?”
“嗯。”
“你……要带母亲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鱼急了, “父亲你把母亲带走了,那我、我怎么办?”
“我们会偶尔回来看你们的。”
“可是……”
姜仲打断她:“沉鱼,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鱼一震。
姜仲凝望着她,声音温柔而哀伤: “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凤袍;你桌上,搁的是图璧的玉玺……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没有陪在母亲身边的权力了么?”姜沉鱼流着眼泪问。
“沉鱼,让你母亲开心点吧。她,已经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么?”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伴随着深深哀痛一起来至心头的,是熟悉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又开始自私了……永远只先考虑自己的感受,昕以,当父亲说要带母亲外出游玩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那样自己岂非就见不到母亲了、却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辈子啊……连父亲,那个对权势在乎到可以牺牲自己女儿、无视骨肉幸福的父亲,都肯为了母亲而放下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权力,难道自己,号称最乖巧最孝顺最让母亲放一从来没惹她生过一次气的自己,还不如父亲么?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着面前一丈远的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拿起书案上的玉玺,缓缓地、沉重地盖在了奏折之上。
尘埃落定。
王印鲜红如斯。
图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请辞还乡。后泣允之。
越日,新相诞生,是谓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书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内,绿子摇着扇子缓缓道。
其他六子一听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诡异。
正在批阅奏折的姜沉鱼闻声抬头,不解道: “怎么回事?”
绿子总算引起皇后的注意,连忙收起扇子回禀道: “皇后娘娘可知为何这几日薛相都没有来参加我们的例会么?”
他这么一说,姜沉鱼倒想起来了。薛采已经足足有七天没有来书房,每天只在早朝时匆匆露上一面,然后就消失不见,而今天更过分,连早朝都没有来。
“他在忙什么?跟书生不安分又有什么关系?”
“回娘娘,是这样的。”褐子笞道, “薛相虽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毕竟之前家中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后又被贬为奴。如今恢复宫籍,但年纪太过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民间议论纷纷,更有吴淳、陈隆两书生带头公然反对,在街头设台批判时政,煽动百姓,越闹越大,如今每日里都有上百人特地赶去旁听。”
姜沉鱼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我知晓?”
“呃,这个……”褐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是薛相说皇后日理万机,不得以这种小事前去打搅,他自会处理妥当……”
“那他处理妥当了吗?”
此言一出,七子们彼此对视一眼,又发出了之前那种诡异的笑声。
他们如此反应,必定是事情已经解决,否则神情不会如此轻松。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但脸却沉了下去: “他说什么就什么,究竟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七子连忙纷纷离座下跪,齐声道: “皇后请恕罪!”
姜沉鱼稍作警告,见好就收: “起来吧。给哀家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情?花子,你说。”
被点名的对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恼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个人一激灵,无比茫然地站了起来: “啊?什么?”
姜沉鱼忍俊不禁,失声一笑。
而见她笑,七子们也都纷纷放下心头重石,跟着笑了。
颐非见众人笑,更不明白了,极为狼狈且无辜地睨着大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该吃饭了?”
满堂哄笑。
姜沉鱼莞尔道: “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来说。”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啰嗦, “薛相知道此事后,就乔装过去混在人群里听那吴淳、陈隆说了一天。第二日,当吴淳、陈隆刚摆上台子想接着说时,十二铁骑突然出现,清一色的白衣怒马,而且马辔上全都绣有白泽图腾。围观的百姓看见这幅景象,又晾又畏,纷纷散开跪拜。十二铁骑到得台前,呈扇形排开,跟在他们后面的,就是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薛相。”
“先声夺人,这一招下马成做得不错啊。”姜沉鱼一笑,薛采耶家伙,竟然敢带着公子的图腾到处招摇,真是越来越无耻了!不过,白泽在璧国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确极好, “后来呢?”
“薛相扫了吴淳陈隆的台子一眼,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策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楼前,一拍马脖飞身而起,将那卷轴抖开,挂在了匾额上,再翩然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姿之灵动,手脚之利落,郡令人叹为观止……”
紫子还侍赞美,姜沉鱼哭笑不得道: “够了够了,哀家夸你口才好,你就加这幺大串修饰词的,又不是真个让你说书……快切正题!”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 “在场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卷轴上写了‘鼎烹说汤’四个大字。”
姜沉鱼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我知晓?”
“呃,这个……”褐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是薛相说皇后日理万机,不得以这种小事前去打搅,他自会处理妥当……”
“那他处理妥当了吗?”
此言一出,七子们彼此对视一眼,又发出了之前那种诡异的笑声。
他们如此反应,必定是事情已经解决,否则神情不会如此轻松。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但脸却沉了下去: “他说什么就什么,究竟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七子连忙纷纷离座下跪,齐声道: “皇后请恕罪!”
姜沉鱼稍作警告,见好就收: “起来吧。给哀家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情?花子,你说。”
被点名的对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恼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个人一激灵,无比茫然地站了起来: “啊?什么?”
姜沉鱼忍俊不禁,失声一笑。
而见她笑,七子们也都纷纷放下心头重石,跟着笑了。
颐非见众人笑,更不明白了,极为狼狈且无辜地睨着大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该吃饭了?”
满堂哄笑。
姜沉鱼莞尔道:“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来说。”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啰嗦, “薛相知道此事后,就乔装过去混在人群里听那吴淳、陈隆说了一天。第二日,当吴淳、陈隆刚摆上台子想接着说时,十二铁骑突然出现,清一色的白衣怒马,而且马辔上全都绣有白泽图腾。围观的百姓看见这幅景象,又晾又畏,纷纷散开跪拜。十二铁骑到得台前,呈扇形排开,跟在他们后面的,就是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薛相。”
“先声夺人,这一招下马成做得不错啊。”姜沉鱼一笑,薛采耶家伙,竟然敢带着公子的图腾到处招摇,真是越来越无耻了!不过,白泽在璧国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确极好, “后来呢?”
“薛相扫了吴淳陈隆的台子一眼,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策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楼前,一拍马脖飞身而起,将那卷轴抖开,挂在了匾额上,再翩然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姿之灵动,手脚之利落,郡令人叹为观止……”
紫子还侍赞美,姜沉鱼哭笑不得道: “够了够了,哀家夸你口才好,你就加这幺大串修饰词的,又不是真个让你说书……快切正题!”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 “在场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卷轴上写了‘鼎烹说汤’四个大字。”
“薛相挂完条幅后,回身,冷眼扫视了一圈,高声道: ‘古有尹相背负鼎俎为汤烹七炊,以烹调、五味为引子,分析天下大势与为政之道。汤王由此方知其有经天纬地之才,遂免其奴隶之身,奉为右相,自此开创商朝盛世繁华。薛采不才,借古人三故,行现今之事一一在此设下擂台,七天之内,无论是谁,只要你觉得际比我更有实力做璧国的丞相,就来挑战我、击败我,我愿将相位拱手相让,决不食言!”
姜沉鱼听闻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还是震撼。耶个六岁就敢对燕王说“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个七岁就敢怒叱帝王宠妃“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书生挑衅并摆出擂台自比伊尹的薛采……无论经历了多少挫折,冰璃还是那个冰璃,铮铮傲骨犹在,未有丝毫改变啊……紫子说到这里,露出钦佩之色,感慨道: “薛相此举很快就流传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纷纷赶赴帝都,有大胆者真的上前挑战,薛相年纪虽小,但博闻强记,雄辩滔滔,舌战群儒,面对诸人诘问从容应对,侃侃而谈,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令得众人尽皆失色,尤其是吴淳、陈隆二人,到得最后,羞恼道: “就算你才华盖世、经略滔天又如何?别忘了,你父和你爷爷是逆臣!是反贼!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是妄图颠覆图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为他们的子孙,竟能担任璧国的丞相,这岂非是鼓励天下所有人尽情造反么?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还能当官。任你为相,将千秋律法置于何地?将皇族颜面置于何地?将社稷江山又置于何地?”
这一番质问,连姜沉鱼听得都变了脸色。这一招的确够狠,搬出陈年旧账,再用“造反”二字压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讳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对于谋逆作乱的后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连九族,必死!这才得以警慑天下,要乖乖听话,不要妄起反心。
不过……她虽然吃惊,却不觉得担心。因为,如果是薛采的话,就肯定能解决掉这个难题的吧……心中就是有这样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话就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薛相听后,面不改色,冷冷一笑道: ‘我父与我爷爷昕做的错事,与我何干?’陈隆道:‘难道你不知父债子偿么?’薛相道: ‘若你非要这么说,那么,你们的祖先也造反了,你们又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姜沉鱼惊讶: “什么?他们也是反贼之子么?”
“啊?”姜沉鱼一惊之后,却是叹服, “他莫非是要?”
“回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听的大众全都很惊讶,跟娘娘一个反应。而那陈隆立刻跳了起来,暴怒道: ‘你胡说!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哪里造过反了?休要血口喷人!’薛相冷笑道: ‘祖上三代没有?那么十代?二十代呢?别忘了当年的陈胜吴广,大秦就是亡在他们手里的。’”
姜沉鱼闭了闭眼睛——她就知道……连陈胜吴广都搬出来了……
“陈隆听了更怒: ‘什、什么?陈胜吴广跟、跟跟我们有何干系?’
薛相道:‘你们同姓,追溯干代,必是同根。’陈隆道: ‘就算、算是我们的先祖,他、他们那是替天行道!秦二暴政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断他: ‘哦?这个时候就不讲究千秋律法、皇族颜面与社稷江山了么?’陈隆道: ‘你、你、你……’”
描述到这里,姜沉鱼轻轻一叹: “紫子,你顺着说就行,不用连他们的结巴都模仿出来。”
百言堂内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平日里大概是揶揄惯了的,因此紫子虽然窘迫,却并不羞恼,依旧好睥气地笑笑道: “是。微臣改。总之陈隆等人说不过薛相,气个半死,而薛相最后,环倾众人,缓缓道: ‘历数千秋,每朝每代,都出过反臣,都出过逆子,他们做错了,就得受罚,但若因此就剥夺其后人的助勋,就真正可笑了!没错,我父我祖做了错事,但他们究竟是为什么错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说我薛家有罪,我薛族亏欠了图璧的话,那么,任我为相,岂非就是最好的赎罪方式?如果你们认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为相,就用事实来证明这一点,但要说其他什么出身、年龄之类的呋浅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毕,你们已经输了。不过我知道你们还不服气,没关系,我会再给你们机会,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此设席,天下人都可以来试。但,仅是这么七天。其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若再被我听见有人妄议朝政、诋我名誉,斩!’最后一个斩字说得是掷地有声,楼上楼下,再无人敢出声,一片沉寂。”
姜沉鱼想像着当时的画面,不禁向住道: “若我也在场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当时力压群雄的风采唰。”
紫子叹道: “七子中只有我昨日亲自去了,看到了最关键的那一幕,真的是觉得……我朝能有薛相,实在是天下至福啊。”
姜沉鱼想到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说,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经结束了。那为何薛采今天也没来呢?”
一旁的绿子“扑哧”一声,关了出来,其他众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种诡异的笑容。
听到这里,姜沉鱼算是明白了,他们笑,不是因为薛采舌战群儒凯旋归来,而是还发生了其他事情,并且,那事情必然是让薛采倒了霉的。想到这里,不禁越发地好奇了起来:“快说!他怎么了?”
紫子道: “回娘娘,是这样的——薛相设台的时辰安排是午时到戌时。昨日到了戌时,本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在陈隆等人哑口无言之际,一个玉面书生突然抱着一把琴,进了酒楼,公然要与薛相比琴。”
“什么?”姜沉鱼懵了一下,想起一个问题:薛采会弹琴吗?
薛采虽然是个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怛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弹琴,就从来没见他弹过。
“薛相他……不会弹琴。”紫于说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姜沉鱼隐约有些猜到众人为何笑成这样了。
“因此,那书生说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周遭昕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皱眉道:‘你说什么?’书生道: ‘我要与你比琴。丞相不是说,这七日内无论谁来挑战你都可以的么?我,就来挑战看看丞相的琴艺。’”
一旁被惊醒后就没再瞌睡的颐非听到这里,转动眼珠, “哦”了一声,窃笑道: “有趣,有趣,这个有趣!堂堂璧国的丞相要是连弹琴都不会,确实有失风雅啊……”
姜沉鱼瞪了他一眼: “这种歪理你也说得出来?哀家要的是一个能处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乐师。”
紫子道: “事实上,当时大家都是那么想的,都觉得那书生莫名其妙,心想着这么无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会理会的,但是薛相看了那书生一眼,冷冷一笑:
‘好。’”
“他答应了?”这下子,倒真的出乎姜沉鱼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应了,不仅如此,他还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我不答应你,你肯定会对外宣称我设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赛规定,比出来了,也根本做不得准算不得数,从而进一步将我这七日来的辉煌成绩全部抹杀——_对么?’那书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薛相继续道: ‘所以,我绝对不会如你所愿。你要比琴是吧?来啊!那就来比吧!’”
姜沉鱼虽然知道薛采最后肯定会赢,但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禁也紧张了起来:
“他不是不会弹琴吗?”
“回娘娘,薛桐的确不会弹琴,对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这一点,所以才敢上门挑衅有恃无恐。因此,那书生坐下,摆好古琴道: ‘先说好,琴之一技,高低悬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断,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难以论断。你我要如何分清这其中界限?’薛相道: ‘你说。’书生道: ‘好。我的意见是,在场一共七十九人,我们弹得如何,就让这七十九人来评,最后谁的支持者多,谁就赢。如何?’薛相道: ‘可以。’”
姜沉鱼叹道: “真难为他了,这种条件都答应。谁不知道那些去看热闹的人,其实都是抱着看他输的心态去的,就算他真能弹得和那书生一样好,恐怕众人抱着看好戏的卑劣心理还是会投他输的。”
“是,做臣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在一旁看得无比着急,上前劝阻,薛相却根本不理我,径自走过去坐到了书生对面,道: ‘此处无琴,我也用你的琴可好?’书生道: ‘好。’薛相道: ‘那么你是客,你先弹。’书生应了,就开始弹奏……”
“他必定弹得很好。”姜沉鱼断定。
紫子却摇了摇头。
“咦?难道他弹得不好?”
紫子又摇了摇头。
姜沉鱼正在奇怪之际,紫子道破真相: “事实上……他根本没弹得起来。他刚拨了两个音,羽弦就断了。于是他只好换了琴弦重来,但拨几个音后,弓弦又断了。
他再换弦,角弦断了……总之就是他只要弹上三四声,就必定断一根弦,断到最后,拍案而起道: ‘薛采,你在我琴上做了什么手脚?’薛相道: ‘这可是你的琴,弦也是你自己带来的。’书生道: ‘但在我弹奏之时你却暗中用内力震断琴弦,这算什么?’薛相一笑: ‘比试而已。如果你不服气,我弹奏时你也尽管来震好了。’书生怒道: ‘我根本不会武功!’薛相道: ‘很好,我也不会弹琴。’书生道: ‘那你输了!’薛相道: ‘凭什么?你这种连弹都弹奏不了的琴艺也能算赢么?’书生道:
‘耶是因为你在一旁破坏!’薛相道: ‘我能让你弹不出琴,就是我赢。’书生哇哇大叫: ‘你算什么赢?’薛相忽然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字道: ‘这就是力量之胜。’书生一旺,安静了下来。”
姜沉鱼重复道: “力量之胜?”
“是。薛相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技艺,但唯独力量,可以强压一切。你琴艺再高,但我能让你弹不出来,这就是我凌驾于你之上的表现。’说到这里,他转身,望着众人,提高声音道: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其他想投机取巧的、想断章取义的也尽管放马过来,但是来之前,务必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你们能在某一技能上赢我,但是,若武功不能赢我,都是白搭。若武功在我之上,别忘了我身后还有十二铁骑,三万军马,举国之权,你们尽管挑战看看!’书生尖声道: ‘那这比赛有什么公平可言?’薛相轻蔑地看着他,冷冷一笑: ‘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你若没有超越我的实力,凭什么想要取代我?’”
姜沉鱼咀嚼着这句“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不禁有几分痴了。
薛采……薛采……如此出色,如此骄傲,又如此霸气的薛采啊!
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是人吗?一个八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智慧?偏偏,除了智慧,他还出身尊贵,因此培养出眼高于预恃才傲物的性格,除了性格,他又经历了从云端到泥底,又从泥底回到云端如此惊天动地的人生大转变,令他在傲慢之下,练就了过于常人的谨慎和周全。他看似张扬大胆、孤注一掷的行为,却恰恰是他准备充分、滴水不漏的表现。
寻常人,就算有和他一样的天赋.也没有和他一样的性格,就算有和他一样的性格,也没有和他一样的遭遇……这种种因素,造就了他此刻睥睨一切的霸气,而这种霸气,无疑是一个成功的当政者,所必不可缺的。
也许自己真该庆幸——幸好,他是站在她这边的。
若有这样一个对手,实在是太可怕了……姜沉鱼眼眸微沉,心中打定主意:这一辈子,绝对不给薛采任何与她为敌的机会。
紫子道: “薛相说完这么一番话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而那书生浑身颤抖地站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在大家以为他肯定要气死的时候,他突然从身旁的盒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朝薛相丢了过去。侍卫们大吃一惊,以为是暗器,刚想冲上前去护卫,薛相手臂一扬,自己用袖子卷住了那佯东西……”
其他七子听到这里,开始憋笑。于是姜沉鱼知道终于描述到了关键听在,便问道:“是什么?”
“是绣球。”
姜沉鱼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禁又闸了一遍: “是什么?”
“绣球。”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就是用彩绣做成,用来给未婚少女结缘所用的……”
“我知道什么是绣球。”沉鱼打断他,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那书生要抛个绣球给薛采?”
“当时我们看见那个绣球,也全都愣住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见那书生咯咯一笑,声音忽然变了,如果说他原来是个娘娘腔,那么此刻,就真真正正变成了女子的声音,并且伸出一只手指着薛相道: ‘好,果然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小冰璃!我服了。所以,我决定嫁给你!这个绣球就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我知道你年纪小,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本姑娘是胡九仙的女儿,小名倩娘。你可别忘了,他日要上门来迎娶我哦!’说罢,抱着琴飘然远去……”
“胡九仙?”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是宜困人,号称四国第一商贾,富甲天下,哪里都有他的产业。而帝都,最有名的红园,就是他的。”
姜沉鱼“啊”了一声,难怪她觉得耳熟,原来是红园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好个大胆的姑娘!”颐非听得拍案叫绝, “好一桩美妙姻缘!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你的右相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哈哈哈哈……”
紫子强忍笑意,继续道: “那胡小姐忽然来这么一出,谁都没有预料,薛相当时的表情真的是……微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此事立刻就传扬开了,因此,今日薛相本来是想来上朝的,但他的轿子刚出侯府,就发现外面乌压压地围了一群人,都是连夜就等在外头的妙龄姑娘们,他刚掀开轿帘探头住外看,就有无数只绣球朝他飞来……那些姑娘一边丢还一边喊道: ‘丞相大人,我们也想嫁给你……’她们将路都给堵死了,轿子根本走不过去,就只好掉头回府,所以,薛相今日没能来上朝……”
紫子的话还没说完,堂中已东倒西歪笑倒了一片。
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就是姜沉鱼。
而众人笑了一会儿后,发现皇后竟然没有笑,便连忙也收了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姜沉鱼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推开奏折道: “今日就先到此,你们都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先回宫休息。”说罢,起身离座。
她很平静地走出百言堂,很平静地走出书房,很平静地走回恩沛宫内,对宫女道: “衷家想独自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全都退下吧。”
宫女们应声离开,关上房门。
姜沉鱼走到床边,抱起被子蒙住了头,这才放声大笑,笑得满床打滚,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娶亲……哈哈哈哈哈哈……薛采啊薛采,你也有这样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依稀传到了殿外,握瑜听见了好奇道: “怀瑾姐姐,娘娘她怎么了?
有什么大喜事吗?”
怀瑾淡淡一笑: “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做下人的,只要替她高兴就好了。小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啊……”
是的,自从淇奥侯死后,除了新野太子出世那次,小姐,就再也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能这样笑,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啊……第二日早朝,薛采依旧没有出现。怛当姜沉鱼准备走进书房跟七子议事时,他却又出现了,而且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将自己从头裹到了脚。
姜沉鱼见他如此装束,不禁莞尔: “丞相这是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啊?”
薛采沉着素白的一张小脸,没有回应,径自进了百言堂,脱去披风往椅子上一坐,开口问道: “昨天和今天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姜沉鱼款款走进去,悠然道: “有啊,最大的大事就是璧国的丞相要成亲了。
这事儿大不大?”
薛采的眼角果然开始抽搐。
七子也无不忍俊不禁,褐子最先破功,笑了出来: “听说从昨天起,帝都所有未婚侍嫁的女孩儿就全去侯府外面排起了长龙,准备截堵我们的丞相大人,一群莺莺燕燕的,将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和情况下,丞相竟然还能脱身离开,真是厉害啊厉害。”
薛采“哼”丁一声。
一旁的绿子笑道: “我已经知道了,丞相今日里用的乃是金蝉脱壳之计,让下人坐着自己的轿子从前门出去,自己乔装易容从后门悄悄离开,但因为要避人耳目的缘故,所以晚到了一个时辰,没赶上早朝。”
姜沉鱼笑眯眯道: “怎么样啊,丞相大人,可要哀家为你赐婚?”
薛采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道: “不劳娘娘费心。”
“啊,丞相说的是哪里话来着?丞相乃是国家栋梁、朝廷重臣,丞相的婚姻可是举国大事。那胡倩娘也不是寻常人物,若丞相娶了她,可谓是名利双收,双剑合璧,更是喜上加喜……”姜沉鱼悠悠道,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丞相门前的那些少女们,就会死心了。不然,丞相天天为出门烦恼,还次次迟到,哀家,可是不能允许的哦。”
薛采的眼皮突突直抖,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咬牙道: “娘娘请放心,小臣已经想出了解决之策,不消半日,那些无聊的女人们就都会散去了。”
姜沉鱼一听,大感兴趣: “哦,不知丞相的办法是什么?”
薛采还没回答,一声大笑自外头传来,紧接着,暗室的门开了,罗横领着颐非走了进来。
颐非在看见薛采后眼睛一亮,大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我们的薛小丞相竟然还是个痴情郎。哈哈哈哈!”
众人无不朝颐非投去好奇的目光。
颐非掩唇笑,最后将目光对向了姜沉鱼: “娘娘,你可知你家薛小丞相今日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么?”
姜沉鱼笑笑道: “据我所知,薛爱卿他每天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也对。只不过今天的,最是出格罢了。”颐非又拍了拍薛采的肩膀,叹道,“你就算不喜欢那些女孩子,也多少给她们留点面子啊,怎能就这样一竿子打死呢?
要是她们明日里都上吊自尽了怎么办?”
褐子听得双目发亮,急声道: “三皇子休要再卖关子,快说快说,丞相他究竞做了什么?”
“他啊……命人将一幅画像挂在了淇奥侯府的大门外,并且宣称:他薛采既然是百年难遇的俊杰人物,自然要娶能与他般配的绝世美人。因此,如果没有画像上的那位姑娘美丽,就打消嫁给他的念头吧……”
姜沉鱼听着有点儿不对劲: “等等!你说他挂了一幅画像?难道是……”
薛采这才抬起头来,原本阴沉的表情没有了,唇角上扬,竟带了点儿奸诈的笑意: “说来还要多谢娘娘。若非娘娘妙手丹青,小臣还在苦恼上哪儿去找那么一幅画呢。”
“你!你挂的难道是哀家为、为曦禾画的那、那幅画?”此言一出,七子也都惊了——原来薛采挂的是曦禾夫人的画像?
薛采“嗯”了一声。
姜沉鱼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你竟然敢偷哀家的画!”
“小臣只是借用几日而已,待得此事过去自会归还。”薛采理直气壮道, “正如娘娘所言,小臣怍为国家栋梁、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围堵从而导致上不了早朝,这过失可就大了。所以,为了图璧的江山社稷着想,娘娘也不会吝啬区区一幅画的,不是么?”
这下,轮到姜沉鱼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薛采用曦禾夫人的画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给他的闺秀们。但此举却也留下了一个很坏的影响,那就是——“啊,你听说了吗?咱们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几岁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么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论了。总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个心上人不是别个,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说……曦禾夫人?”
“除了她还有谁啊!当年的四国第一美人啊,啧啧,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竞然连皇上的妃子都敢觊俞见!幸好曦禾夫人已经死了,否则就成了丑闻啊!”
“总是不做寻常事,一举天下惊。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传越广,最后的版本是——璧国的丞相薛采,从孩提时代起就暗恋曦禾夫人,甚至将燕王送给他的绝世美玉冰璃也送给了曦禾夫人。无奈曦禾夫人红颜薄命,没等他重新发迹就香消玉殒了。
所以,薛采很伤心,对外宣称一定要娶个和曦禾长得相像的女子为妻。此要求难度太大,因此,终身大事就被耽搁了。
至此,薛采终得耳根清净。
日子就这么偶尔磕磕绊绊、偶尔嬉嬉闹闹、偶尔惊惊险险、偶尔忙忙乱乱地过了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采开始变得越来越忙,经常议事完毕就消失不见,而不像以前不愿回家,就算没事也在宫里头待着。有时姜沉鱼问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鱼也就不问了。
图璧六年开春,发生了一件喜事。
说是喜事,其实也不尽然,有的人认为是倒了大霉,有的人认为当事人自己开心就好。而该引起璧国广泛关注和议论的事件就是——大将军潘方,娶妻了。
众所周知,大将军本有一个挚爱的未婚妻,却被薛肃叫去府里头说书的时候给玷污了,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后来大将军虽然亲自领军击败薛怀令得整个薛家就此垮台,算是报了仇,但爱人已逝,再谁挽回此后他奉旨前往程国准备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总之,说起这位大将军潘方,除了他的骁勇善战外,更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痴情。
世人都以为他不会再成亲了,没想到,他竟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传出去后,举国震惊。
而最让众人惊讶的是,他的那位妻子……有关此事,姜沉鱼也是通过七子的汇报才得知的。当时紫子是这样说的: “娘娘,潘将军出事了。”
吓得姜沉鱼心里一紧: “出什么事了?”潘方可以说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爱出风头,生活更是非常简单,每日里不是工作就是在家侍着,练练武,喝喝酒,鲜少外出。这样一个人,会出什么事?若是别人,还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连他也病倒了,那这世上估计就再没个健康人了。
紫子叹了口气,其他六子也都纷纷露出悲悯的表情。
因此,姜沉鱼越发担心了起来: “他怎么了?”
“他被人陷害了。”
“谁如此大胆?竟敢陷害潘爱卿?”
“是这样的,京郊有个钓鱼的老翁,膝下有个女儿叫芳姑,长得是奇丑无比,还双耳失聪,因此,今年都二十六岁了还没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着该怎么办,最后娘娘猜怎么着?”
“跟潘爱唧有关?”
“上个月不是下了场大雪么?老翁就把芳姑骗到潘府门前,住那儿一丢。潘将军出门时,看见一个人冻晕在雪地里,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过来的芳姑回家,老翁却道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了一夜,女儿的清白已经毁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负责。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了,就哭着跑出去跳湖。湖水结了冰,她跳进了冰窟窿里头,潘将军连忙把她救起来,救人时自然免不了搂搂抱抱,老翁就那么赖定了他……于是,潘将军就娶她了。”
七子纷纷叹息: “太惨了!” “是啊是啊,这也就是潘将军,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头肯定也是打听过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以势压人,所以就赖定他了。”“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实这也没什么了,就当是收了个妾,问题是,耶女人实在太丑了哇!” “啊,你也见过了?我前几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结果……” “大丈夫在世,最惨的事都让潘将军给碰上了,真是可冷啊可怜……”
七子的话里虽然带有明显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鱼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将潘方招进宫中,对他道: “潘将军,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绝的话,哀家帮你拒绝如何?”
潘方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过得片刻,答道: “回娘娘,微臣没有为难的事情。”
“你不要瞒哀家了,哀家已经听说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头。
姜沉鱼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更是怜悯,便怒道: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讹婚,而且还讹到了吾朝大将身上,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姑息,来人!传哀家懿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潘方扑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鱼惊道: “潘爱卿,你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明亮而坚定: “微臣谢谢娘娘对微臣的关爱,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愿,并非讹诈,所以请娘娘息怒。”
“可是……他们明明告诉我是那老翁故意将女儿抛在你家门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声道: “不管前情如何,事实是,微臣确实抱了那姑娘。”
“潘爱唧!”姜沉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亲自见证过潘方与秦娘的悲剧,心中一直对他满怀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个女人给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毁灭那段悲伤到了极致,却也美丽到了极致的情缘。
她的内心深处,怎么也不能接受,于是深吸口气,沉声道: “总之,这门婚事,哀家不准!哀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睑庞,注视着她,然后,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潘方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里露出几分怀念, “只是觉得,娘娘还是当初的那个娘娘,微臣……很感动,也,很高兴。”
姜沉鱼脸上一红,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出使程国的那个自己。害羞过后,则是慎重。
“那么这事你就听我的,好吗?”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么?”姜沉鱼吃了一惊。潘方对秦娘如何,她可是亲眼目睹过的,这咩的一个男人竟然会移情别恋?好吧,就算他会移情别恋,但是耶个芳姑,在七子的描述里可是那么不堪的一个女人啊!怎么可能?
仿佛看出了她内心里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 “芳姑是个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听说了,她……耳朵听不见.长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这两点以外,她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潘将军……”一时间,姜沉鱼不夭口道该怎么说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里,都觉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却觉得跟微臣成亲,反而委屈了芳姑……总之,这门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请娘娘成全。”
姜沉鱼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什么都没说,让他回去了。
过几日,她微服出宫,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朴素,是个位于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过篱笆围墙,姜沉鱼看见一个女子在扫地。
地上残雪未消,她一点点地扫着,扫得很细致。
过了一会儿,潘方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一袭披风披到她身上,她抬起头,对他眯眼而笑……姜沉鱼看到这里,命令车夫转身回宫。
回宫的马车上,她问了薛采一个问题: “你说潘将军和这个芳姑在一起,真的无憾么?”
薛采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 “无不无憾我不知道,但应该挺幸福的。”说着,横了她一眼, “你难道真希望他孤独终老么?不要太恶毒。”
“等等,我哪里恶毒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潘方既然喜欢秦娘,那么就应该一辈子都为秦娘守身如玉,终身不娶……”
“我没有这么想过!”
“最好没有。你自己已经这样了,别盼望着别人跟你一样。”
“等等,什么叫我自己已经这样了?难道你是说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终于从对秦娘的执著里得到了解脱,而我却还在泥潭里待着?”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姜沉鱼气得要死,但又拿他丝毫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搬出第一干零一句杀手锏, “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见识。”
“我九岁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
裂锦
图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斤欣欣向荣的景象中款款而来。
八月十四这天中午,姜沉鱼正在给昭尹喂食时,罗横通报道: “娘娘,贵人求见。”
姜沉鱼放下药粥,刚命人放下帘帐,姜画月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臣妾参见皇后。”
“姐姐休要多礼,快请坐。来人,看座。”姜沉鱼走出去,邀她在外厅的桌旁坐下,看着双颊丰满的姐姐,不禁高兴道, “姐姐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色真好呢。”
“自从我听你的话不再吃那种药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姜画月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内室的帷帐一眼,才又道, “我刚接到书柬,原来母亲和父亲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没有意外,今日申时左右到家。所以我来问问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当然要。我也接到了书柬,正准备去找姐姐商议此事呢。可巧姐姐就来了。”自从接到母亲的书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还安好,姜沉鱼好生高兴,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亲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母亲,心情就难以平静。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争执声,姜画月连忙道: “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鱼命令道: “让她进来。”
一奶娘模样的女子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走了进来。姜画月上前接过婴儿:
“新儿,怎么了?不是让你乖乖在家等着娘的吗?怎么哭了呢?”
奶娘忧虑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么哄也哄不住,只好带来找娘娘了。”
姜沉鱼在一旁见那婴儿长得是粉妆玉琢,实在可爱,不禁向往道: “能不能让我也抱抱?”
“当然。”姜画月转身将婴儿递了过来。
姜沉鱼小心翼翼地接住,摇了摇,婴儿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开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这里……姐姐,他是不是饿了?”
“不应该啊,刚吃过奶。”姜画月见她抱也没用,便将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声哄了一会儿道, “妹妹,我有个不情之请……”
“姐姐请说。”
姜画月的目光朝内室飘了过去: “是这样的,新儿自从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皇上。你能不能让他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我知道皇上现在昏迷不醒,本不该提这种要求,但是……”
姜沉鱼有点犹豫,但看到哭个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软,便点头道: “好,来。”说罢,起身带路。
两人一同走进内室,姜沉鱼示意宫女拉开帘子,帘子拉开后,昭尹那平静的睡容就出现在了姜画月眼中——他躺在那里,头发、睑庞都非常干净,看得出被护理得很好。
看着他柔和的、放松的表情,真的很难想像,这个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爱场景,姜画月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头对怀中的婴儿道:“新儿,别哭了,来看看,这就是你父王。他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昕以都没顾得上跟新儿说句话,但是没关系的,等你再大些,他就会醒了,到时候会带新儿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儿的……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新野凑到昭尹脸旁。
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忽然停止了哭泣,睁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昭尹。
姜画月见他有昕反应,不由得喜道: “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儿不哭了呢!”
姜沉鱼在一旁看到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缘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会因为感应到父亲的气息,而变得平静吗?
姜画月轻拍着新野道: “新儿乖,要健健康康地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说话啦。父王最喜炊最喜欢新儿了,乖啊……”
新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昭尹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来。
姜画月慌了: “哎呀哎呀怎么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还是先带他回宫吧,也许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会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外走。
就在这时,“哐啷”一吉,重物落地。
姜沉鱼回头,原来是一旁恃奉的宫女打翻了床边的睑盆。宫女自知闯祸,连忙跪下用一种很惶恐的表情道: “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么了?”姜沉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发现昭尹睑上,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他……酲了!
顷刻刹耶,一股巨大的恐惧自脚底涌起,姜沉鱼几乎惊叫出声,但她最后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着眼泪缓慢地滑过昭尹的睑颊,流到了枕头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旧一动不动。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开始搭脉,只觉脉象时快时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沉声道: “传太医!”
宫女们匆匆奔去叫人。
姜画月在一旁焦虑道: “妹妹,皇上这是……要醒了吗?”
“不知道。”
“可是,他流泪了,他有反应!”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画月忍不住上前几步,腾出手去抚摸昭尹的睑, “皇上?你感觉得到吗?我是画月……我带了太子来看你,他叫新野,刚七个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
哇哇啼哭的新野,怀抱希望的姜画月,和床上虽然在流泪却依旧没有清醒痕迹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姜沉鱼看着耶幅画面,只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隔着一重纱在俯瞰众人一般。但事实上,昭尹的任何举动、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鱼深吸口气,沉声说了第二个命令: “传薛相。”
又一拨宫人应声而去。
过不多时,江淮领着两名太医匆匆赶到,刚要行礼,姜沉鱼就道: “别跪了,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江淮等人连忙上前查看,但刚把手指搭到昭尹脉上,脸上就露出一种非常占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画月催促道: “太医?怎么样了?”
江淮踉踉跄跄地退后半步,扑通跪下,颤声道: “微臣来迟一步,皇上他已经……已经……驾崩了……”
姜沉鱼只觉耳朵深处“嗡”了一声,接下去的话,就再也没听到,与此同时,她的视线陡然一黑,依稀听见有人惊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但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天遍地地盖了过来,她顿时失去了知觉——暗幕里,许多个缥缈的声音荡来荡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鱼?沉鱼……”
然而,没有一个是她想要的,或者说,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么?求的到底是什么?
“姜家的小姐?”是这个吗?是这个吗?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是谁?是谁?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这句,不要这句。她要的不是这句,不是,从来不是啊!
但是,那个人,从来没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过她,从最开始的小姐,到后来,最亲密时也不过叫了一句“沉鱼”。
那个人,是别人的“小红”,但却永远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鱼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有点儿知道是在做梦,却又醒不过来。再然后,暗幕逐渐散开,依稀出现了淡淡的影像:一个非常瘦弱的孩子,拖着一样东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里一片静籁无声。
耶孩子跌跌撞撞,那样东西实在太沉,而他又实在过于瘦小,因此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歇歇。
场景逐渐推近,地上的东西逐渐清晰,原来是个女人,一个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灵光闪过,一瞬间,她好像有点儿知道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某种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侧头一看,大吃一惊——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与她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那一幕,看着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弃。
“皇上……”她听见自己颤抖地开口,心中害怕到了极点,也紊乱到了极点。
但昭尹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少年,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他不笑的样子,看上去好生哀伤。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却发现自己抓住了那个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彻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头看她,口鼻模糊,却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帮帮我……”孩子哭了, “帮帮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里了……帮帮我……”
她心里因这句话而好生难过,正想答应帮他,孩子突然换上一副狰狞的表情,朝她大喊: “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朕!姜沉鱼,你竟然敢给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夺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会尝到报应的!”
报应——报应——报应——凄厉的嘶吼仿佛具备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像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话!一句正确的话,她就可以从这个梦魇里逃出去了!快说啊,快说那句正确的话……就在她这么挣扎时,一个清脆的有点尖刻又有点冷酷的声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雾,像道闪电一样的劈了下来: “昭尹死了。你还不醒?要逃避到几时?”
迷雾瞬间散去,姜沉鱼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人日处,是怀瑾欣喜的脸: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鱼有点木然地转动视线,大红色的帐幔旁,一袭白影醒目如雪,依旧是深沉的、带点冷淡的表情,依旧是尚属于孩童的、稚嫩的年龄,然而,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在,就会觉得莫名的心安。
她挣扎着支起身坐了起来,一开口,声音沙哑: “薛采……你,刚才说什么?”
薛采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可终于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没法下葬了。”
姜沉鱼只觉恼里一阵雷声轰鸣,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头。对了,她在昏倒前,太医说昭尹死了……那不是做梦……但是,为什么?
明明听见了新野的哭声,昕以流下了眼泪;明明对外界的事情开始有了反应的……为什么突然间,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梦中来质问她、报复她么?
姜沉鱼头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将一碗汤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 “喝下去。”
姜沉鱼看了那好像清水却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汁一眼,皱了下眉,但没问什么,乖乖地喝了下去。说也奇怪,耶汤汁一经饮下,清凉的感觉就迅速在体内散发开来,连带着头疼都减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毒药。”
“真的?”
“假的。”薛采瞪着她,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问清楚是什么东两就吃下去。”
“但这不是你给的么?”
薛采怔了怔,有点被感动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 “就算是我给的,也不可以乱吃。”
“原来你竟多疑到连自己都不放过了……”
“那是因为……”薛采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非常严肃地压低了声音道,“你马上就要战为一国之帝了,而周遭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扑上来吃了你。”
姜沉鱼重重一震,拢发的手便停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似的转头盯着薛采,轻声道: “你在说什么?’’
“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
“不是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气,沉声道: “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帝了。”
姜沉鱼虽然全身虚弱无力,但听到这话也还是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谁要为帝?”
“你啊。”薛采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听起来清楚得几乎可怕, “就是你,姜沉鱼。”
“你开什么玩笑?”
薛采凑了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冷冷道: “我没有开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开……开什么玩笑!”姜沉鱼终于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顾不得赤着双脚,急声道, “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产生如此疯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遗体现在在哪儿?不、不对……今天是十五吗?母亲回家了啊,我要去见她……”她的头突然一阵抽动,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几乎让她尖叫出声,但如此彻骨的疼痛,奇异地抵消了头部的疼痛,她颤颤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看见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伤。
“薛采……”
“最后一步了。”薛采用一种她从没听过,或者说他从来没用过的温柔的声音道, “只差最后一步,走过去就可以了。姜沉鱼,你走了这么这么久,放弃了那么那么多东西,难道,只是为了停在这里吗?”
“但是……我……我不要当皇帝……”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他的眼神太亲切,姜沉鱼忽然就哭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个公道,因为他太过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归咎在公子身上,并去深深地伤害公子甚至最后舍弃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能抵消耶种痛苦。所以我选择披上替天行道的虚伪外衣,卷人龌龊肮脏的政治,去抢夺天下人都要的权势……我压根儿不喜欢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欢批奏折,我更不喜欢开口闭口都要哀家爱卿……这个样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鱼啊!”
“但你却做得很好。不是么?”薛采的眼里有很浓很浓的悲伤,那令他看起来难得一见的柔软。
“薛采,我刚才在梦里看见昭尹了,我梦见他变成了小孩的样子,好可怜,真的好可怜……我好后悔,我后悔我什么机会都不给他就让他变或了一个活死人,我后悔我都没有给他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其实作为一个帝王,他比我更合适,也更出色,我、我不应该抢他的东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现在死了,我再怎么愧疚都于事无补了,我好后悔,我真的真的好后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只是负罪感作崇罢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觉得对他有愧,所以不肯进一步登基,但是,听我说——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严肃。
但此时的姜沉鱼,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母亲……对了,我什么都不当了,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亲在一起,我要陪她度过她最后的生命,我要当一个好女儿……”说到这里,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住外走。
薛采低吼道: “那这江山怎么办?”
“根据我朝历法,传给新野。”
“他才一岁!”
“有你们辅佐他,可以的。”
“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朝野上下谁会听他的?”
姜沉鱼的脚步停住了,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缓缓转头道: “你说得对……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临朝称制,继续替他看着这个江山,等他慢慢长大。总之,我绝对不要自己称帝。这是昭尹的于朝,我要还给他的儿子。”
薛采露出极端失望的表情。
两人就那么彼此对视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大概过了半盏茶工夫后,薛采垂下眼睛,终于开口了,声音阴沉得可怕: “那么,请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鱼心中一沉,急声道: “什么?”
“再见。璧国的太后。”薛采冷冷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等等!我不许你走!”
薛采停下脚步,扬唇讽刺一笑: “只有最强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个女人,还是抱着孩子继续做合家和睦的梦去吧。”
姜沉鱼连忙去拉他,却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后只听“剌”的一声,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没有看破碎的袖予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宫。
只剩下姜沉鱼,呆呆地看着于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气候怡人的初秋,却在这一刻,冷如冰窨。
薛采再也没有出现。
姜沉鱼一开始还觉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怄气,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淌,薛采迟迟不见时,才知道,这一次,他是来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画月一手操办的,她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么琐碎复杂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顺顺利利地处理妥当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对于让位放权的念头更加坚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绪不宁,怎么也没办法专心处理朝政。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个九岁的小孩怄气。但薛采……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小孩那么简单啊……姜沉鱼有时候甚至觉得,因为薛采的存在,从而令她觉得公子还没有彻底离开,还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边。
但现在……连薛采都走了……姜沉鱼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睡梦中听见门响,总觉得是薛采回来了,但一睁开眼,又是失望。
她这种患得患失的样子,最后连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 “娘娘,你干吗耶么在乎那个小薛采啊。那家伙老神在在的,眼高于顶,看不起人,对娘娘也呼来喝去,毫无做臣子的样子。这种奴才,少一个是一个,免得大家到时候都有样学样,还以为娘娘好欺负呢。”
她没有回答。握瑜不会懂的。不会知道,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经陪你一起经历过最痛苦的阶段,那么,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对她来说,薛采就是那个不可或缺。
世事多么神奇,这么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那么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来去匆匆,消失无踪。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边。
如今,他转身离去,身边那个地方,就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上。
怎么办……怎么办……怀瑾倒了杯茶,递到她身边,轻声道: “娘娘,喝茶吧。”
姜沉鱼低头,又是大溪菊茶,一颗心顿时变得更加纠结了起来。像自己这种喜欢了一种茶都会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适应了一个人,却突然又没了,怎么忍受啊……“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鱼一颤:“什么?”
怀瑾笑了笑,笑容里有清澈如水的洞悉: “娘娘和丞相怄了这么多天气,也该气消了。娘娘既然那么舍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许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鱼“啊”了一声,发起怔来。
“娘娘,丞相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毕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岁就全家灭门了,爷爷奶奶,父母亲喊,全死了。现在连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觉得,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守着耶么幢孤零零的府邸,难道不是也很可怜吗?所以……”
怀瑾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就跳起来冲了出去,边跑边喊: “备车!备车!
我要去丞相府——”
怀瑾说得对。
其实薛采比她更可怜。起码,她还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个还在冷宫里的姑姑薛茗,就再没有亲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这个人,不舍得他离开的话,就应该去努力留住他——这样积极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鱼一贯的行为啊。
薛采,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当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像抓着最真切不舍的希望。
一盏孤灯映寒窗。
竹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越发显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纸上,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当姜沉鱼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进内院,远远看着书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薛采始终没有搬出姬府,虽然成为丞相后,他本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却拒绝了。关于这点,姜沉鱼心里挺理解,换做是她的话,也会选择留在姬府的。不仅仅因为这里有公子留下来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姬婴的府邸确实很方便,离皇宫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内设施一应俱全,设计合理,无沦做什么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时间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当她亲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时,却又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凄凉,住在这里,怎么会快乐呢?
崔管家跟在身后道: “自从薛接手此地,就把下人们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个做饭的厨娘。我平日里只是帮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Сhā不上手的。”
姜沉鱼凝望着书房窗纸上那个伏案看书的人影,低声问道: “他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吗?”
“薛相性格比较孤僻,每日里,只有他的下属们前来例行议事,鲜少有人拜访。而且……”崔管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其他, “他不怎么信任别人,没有他的传唤,我们都不得擅自进入他的房间。”
姜沉鱼的心,越发沉重了几分,她挥挥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后独自上前推开了书房房门。
正如窗纸上看出来的,薛采正在看书,听闻声响,也不抬头,依旧埋首书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开口,先在书房里踱了一圈。书房同她上次来看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看样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状。挂在墙上的弓,也没有被摘走,薛采还没有准备好么?
姜沉鱼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踱到了书桌旁,探头一看,薛采正在看的书是《六祖坛经》,便缓缓背诵了其中一段: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苦口确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这里,薛采发出一声嗤笑,目光却依旧胶凝在书内,不肯看她。
姜沉鱼索性伸出手压住了那本书,道: “你见我来此,所以故意看这本书暗讽我么?有什么话为何不当我面直言?”
“我与太后没什么好说的。”薛采从她手里抽出书,转向另一边继续看。
“亏你还是璧国的丞相,当知乱喊这类称谓,可是要砍头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为然, “反正两年前我的头就该砍的了。”
“薛采!”姜沉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怒道, “看着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着眼皮睨她: “太后有何吩咐?”
“不许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眼见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鱼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想法,身体先意识地伸过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侍过,顿时怔了。
而姜沉鱼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态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来,尴尬地藏到背后,咳嗽几声道:
“总之,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你……不许摆着一副门神脸给我看。”
薛采静静地看着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无表情,又仿佛是因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读不出来。
姜沉鱼的心,忽然间就软了,放柔声音道: “薛采,你一向明理,那么,今日我便来跟你说理。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听你的话,但如果我说服了你,你就得听我的,乖乖给我重新回来上朝。你……同意吗?”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将目光转开。以姜沉鱼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这样就算是同意了。于是她深吸口气,正色道: “那么我先说。薛采,我不愿意称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为帝,于国而言足祸。虽然现世已经有了一位女帝—程国的颐殊,但是,大家是怎么说她的、怎么看她的,我们都很清楚。我姜沉鱼没有这个勇气,敢去挑战数千年来的礼法传统。”
薛采没有任何反应。
姜沉鱼又道: “第二,如果我称了皇帝,你让新野以后用什么样的身份继承图璧呢?我若为帝,江山必改,从此皇族姓姜不姓李,那么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夺权,否则下一位君王也会姓姜。我不能让姜家走到这一地步,背负起篡权改国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时用铁腕控制时局,但百年后,史书会如何写我?如何写姜氏?又如何写新野?这对他,实在是太残忍了。薛采,这么多年来,因为继位这一事由而被毁掉的孩子还不够多吗?昭尹如果没有被送进宫,他不会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离;颐非如果没有早年亡母,就不会阴阳怪气,疯疯癫癫;颐殊如果没有被其父弓虽暴,就不会阴险纵欲、寡情冷血;甚至……还有你。薛采,一个安定的童年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你应该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但是,我们起码可以把幸福和快乐留给下一代,不是吗?我不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啊,我要为新野考虑,我更要为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多多考虑。”
薛采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好像有点儿被说动了。
姜沉鱼将手中的经书,慢慢地放到了桌上: “第三,薛采,你知道吗?昭尹生前对我说,如果我真想为了新野好,就应该将他过继过来,变成我的儿子,亲自抚养。当然,那个时候情况不同,昭尹还活着,也许其他妃子也会有别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为太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耶么,由皇后来抚养是最名正言顺的。现在的新野已经没有这种后顾之忧了。但当时,我听了昭尹的话后,心里很难受,耶天晚上,我就做了梦。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睑血泪地喊: ‘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我从那个梦里醒过来,浑身战栗。”
薛采的唇动了几下,然后抿得更紧。
“薛采,我醒来后就对自己说,那个栅栏里的人,是我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手足之亲的姐姐,我不能让她真的遭遇那种境地,我不能毁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对姬婴无情,颐殊可以逼死她的哥哥们,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么做的话,那么我跟他们——那些我昕鄙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昕以,昭尹死了,这个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许有任何节外生枝。你能明白吗?”
薛采默默地拿起经书,转身将书Сhā回到了书架上,然后,就保持着那个背对着地的姿势,轻轻地、一停一停、异常艰难开口道: “我……只是……想让你嫁人而已……”
姜沉鱼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不得不说,她想过了无数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薛采执著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灯光照着薛采的脊背,也将他的影子重叠到了书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两个他一般。而他背对着姜沉鱼,始终没有回转身,低声道: “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注定要老死宫中,孤独一生。但是,你才十七岁,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虽然……姬婴死了,但是,你会遇到其他的会珍惜你、对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个机会。而称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当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后宫,你可以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姜沉鱼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样从身后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个头,她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孩子——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又是感动又是酸涩, “你怎么会想到这种理由呢?竟然还为这样的理由跟我怄气,不理我,让我难过了好几天……傻瓜……”
薛采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住自己,脸庞藏在了浓浓的阴影中,任谁也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姜沉鱼断断续续道, “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许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来,我都是个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欢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欢我,也死了。作为国母,我还没有完全长大就已开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这样过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为什么你不知道呢?我这里,这个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因为曾经住着一个人,一个那样美好的人,所以,我虽然孤独,但不空虚啊。”
她将薛采的身子扳了过来,捧起他的睑,用无比温柔却又哀伤的目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道: “正如你听说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声反驳: “我那只是故意刁难……”
姜沉鱼笑了一笑: “但换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薛采又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鱼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牵,彼此传递着体温, “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显颤了一下。
姜沉鱼这才露出一点点委屈的表情,低声道: “我可不可以把我们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活,那么,我可不可以请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现在问我这世上最不愿失去的人是谁……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显紧了起来。
“我若失去了母亲,因为潜意识里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会做足准备勇敢地继续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虽然悲伤但会更努力地去照顾新野,让她没有牵挂;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弥补和割舍,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于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岁时爱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为公子报仇的副手剑;你还是我成为璧国皇后以来的第三只手……”说到这里,姜沉鱼合拢双掌,将薛采的手包在了里面,凝望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注定让你我结缘,那么,就绝对不允许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坏。我们,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视着彼此交握的双手,最后,生硬地点了下头,就当是同意了。
姜沉鱼的笑容一下子灿烂了起来: “耶就这样说定了,你明天就得回来上朝。”
薛采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沉鱼凝视着他,幽幽一叹道: “你……有时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开始抽搐。
姜沉鱼扑哧一笑: “但更多时候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弟弟罢了。”
薛采立刻将手从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后皱起眉头,瞪着她。
姜沉鱼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 “其实啊,你不知道吧?当太后的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实也可以有后宫,收罗一大堆男宠的哦。比如先秦时的赵姬与嫪毐;比如北魏时的冯太后与王睿李冲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书桌旁,一边拿起书笺开始回信,一边冷冷道: “娘娘如果没什么其他事的话就请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鱼见目的达到,便掩唇笑着转身准备走人。刚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薛采的声音:“等一下。”
她回头,眸光流转: “什么事呀?薛弟弟?”
薛采对她这个称呼却没什么反应,严肃的小睑上有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你今天听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住了。”
“所以?”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她反而觉得有点不安。
“听以,若是他日发生了什么,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说过的这些话即可。”
“嗯?”越来越不明白了。
“没什么事了,你走吧。”薛采说完,低下头又开始写字。
姜沉鱼一头雾水地看了他一会儿,心知若是他不想说,就算她继续追问也没有用,算丫,反正迟早会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释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来,一路上微笑着出了府。她坐上马车,在车内也想着薛采刚才的一系列眨应,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让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当然是薛采竟会为她考虑这到这种地步,这个眼高于顶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孩子,却会一心一意地为她着想,多么温暖,多么感动。
酸的则是其实正如他所说,成为女帝她才有机会得到感情上的归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谓的男宠一说,不过是一场戏虐罢了。她不是那佯的人。她清楚这一点,薛采也很清楚这一点。
母亲,对不起啊……女儿这一生,看来是真的与生儿育女、举案齐眉无缘了………刚想到这里,马车骤停,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令得她顿时坐不稳,朝旁边栽倒。顾不得胳膊的疼痛,她连忙掀起窗帘探头问道: “发生什……”
才说了三个字,声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长箭嗖地破空飞来,几乎是贴着她的睑颊,钉在了车壁之上。
姜沉鱼连忙缩回车内,紧跟着,外面响起了侍卫的叱喝声和兵器相接的打一声,偶尔还有受伤倒地的闷哼声,乱成一片……姜沉鱼缩在车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此番出宫乃是临时起意,因此带的护卫并不多,而且淇奥侯府又近,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不曾想重然就会遇到伏击。
是谁?
是谁要暗杀她?
一时间,脑里飞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怛每一个,都残忍得让人害怕。
“噗”的一声巨响后,一把刀砍进了车壁,紧跟着狠狠一拉,整个车厢就像个纸盒一样散了。车壁倒下去后,姜沉鱼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她昕带的二十名侍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模样恐怖地死去。
僻静的长街风声呜咽,十几名蒙面黑衣人呈圆形朝她聚拢,将她围在了中间。
这是姜沉鱼生平第二次遇到伏击。
上一次,是在程国。那次起码还有师走在她身边,因此虽然惨烈,却并不感到太害怕,而这一次,则是彻彻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个。
这些人想做什么?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吗?如果可以对上话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个杀的姿势,姜沉鱼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们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眼看着众杀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扑过来,姜沉鱼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耳旁风声呼啸,无数种复杂的声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降临,姜沉鱼一呆过后,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那十几名蒙面黑衣人保持着前扑的姿势,一动不动,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则充满了恐惧,说明他们还没有死。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姜沉鱼连忙转身,就看见了朱龙。
朱龙的手指悠然地从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后侧过身来对她拱手参拜:“属下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从哪里来的?”她闭眼之前,四周根本没有人啊,就算朱龙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横飞十几丈瞬间就出现在了这里,不但如此,还连点十几人的|茓道制服了他们。
朱龙依旧毕恭毕敬道: “回娘娘,属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马车下面。”
姜沉鱼惊骇地去看那个已经四分五裂了的马车,唯独车底还好好地安在轮子上,也就是说,朱龙之前就藏在车底下?
“你为什么会藏在我的马车下面?还有,他们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这些问题,还是由主人来告诉你吧。”
“啊?”姜沉鱼一怔,继而顺着朱龙的目光回头,就看见长街尽头,慢慢地走出了一队人马,清一色的白衣飒爽,肩披图腾。
——白泽。
是白泽。
姜沉鱼的心揪紧了,然后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马之后,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朝这边走了过来。
“薛采……”是他。
他……也来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十二名自衣铁骑立刻下马,将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绑,掀去他们睑上的黑巾,露出真实面容来。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 “罗大人,好久不见啊。”
该人约摸三十出头,长得叉瘦又小,睑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痦子,模样有点眼熟,但姜沉鱼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圆瞪,几乎要瞪出火来,却苦于|茓位受制,不能说话,因此只能恨恨地瞪着薛采。
薛采转过身,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杀了。”
绑住那人的铁骑应了声是,手起刀落,头颅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飞出来,尽数泼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姜沉鱼大吃一惊,没想到薛采竟然什么都不问就开始动手杀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显然被这一幕给惊到了,脸色煞白。
薛采背负双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过,边走边道: “张大东,你的表妹还在窑子里等着你拿到钱去赎她么?陆小周,跟了罗与海十年,他可总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还是半点进步都没有呢。贾小九,娶了萧将军的女儿,也不能让你一步登天么?怎么还要自己亲自来杀人啊……”他每走过一个人面前,就说出对方的身份来历,直将对方本已毫无血色的睑,说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个儿说了一遍后,转身冷笑道: “你们以为我会严刑拷打,要你们说出主使者是谁么?你们以为能仗着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要挟我么?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每一个人我都清清楚楚,你们身后的靠山是谁,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对你们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不过——”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已经彻底呆住了的姜沉鱼一眼,目光中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眼神,再度看向众黑衣人时,就多了几分邪恶, “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决定饶过你们其中的三个人。你们哪三人先开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说一遍给我们的皇后娘娘听,我就放了谁。其他人,哼哼。”他虽然没说其他人会怎样,但是鲜血淋漓的头颅还在地上,下场如何,已很明显。
因此,众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后,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娘娘!是罗与海罗大入指使我们来刺杀娘娘的!”
“罗与海是收了萧将军的好处,说是事或之后升他当二品大官……”
“姜贵人与萧将军已经联手,只要除了娘娘,扶埴小太子登基,姜贵人就会启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点钱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呜呜呜呜……”
一个个声音,非常紊乱地交汇在一起。
姜沉鱼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觉得偌大的天与地里,忽然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谁也不在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众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越说越乱,越说越杂,最后薛采喊了声: “停!”
这呱噪声才得以停止。
薛采挥挥手,铁骑们就押着那些黑衣人离开了。
他这才走到姜沉鱼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朝她伸出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从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后,一把将他的手拍开。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淡淡道: “罗与海和萧青勾结起来,唆使姜贵人对你设下的这个暗杀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亲那日执行。但那天出了点意外,你因为震惊于皇上的去世而晕厥,此后一直闭门不出,罗与海无计可施,苦等了许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贵人暗中收买了给皇上擦身的宫女,给他下了另外一种毒药,让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说,从半年前开始,他们就在策划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只是默默观望,暗暗部署,没有说破。”
“然后你就故意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姜沉鱼终于能开口出声,声音却干涩得可怕, “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怀瑾吗?让她游说我来看你,并将消息放了出去,让那些人以为有机可乘,于是埋伏在这里等着杀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实告诉你——许多狼都在暗中虎视眈眈,等着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只狼,名叫姜画……”
“够了!”姜沉鱼呐喊出声。
薛采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目光,动了几下唇,却不再说话。
姜沉鱼捂住自己的睑,只觉身体里像燃烧着一把火一样,灼热得快要炸开,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宣泄出去。于是她转向朱龙,沉声道: “你送我回宫!”又走到一名铁骑面前,“把你的马给我!”
铁骑连忙将缰绳呈上。姜沉鱼一把接过来,翻身上马,然后狠抽一鞭,白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龙看向薛采,薛采朝他点了点火,朱龙这才也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长街漫漫,_两骑白马一前一后地飞快奔驰着,清脆的蹄声一下一下,仿佛能将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着两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点期待,又有点悲伤。
姜沉鱼抓紧缰绳,顾不得迎面吹来的风直将她的发髻尽数吹散,长发披散下来,四下飞舞。她只是红着眼挥鞭,催促白马加快速度,眼泪随颠簸流了一些出来,又很快被风吹干了。
她的骑术其实并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马上却是异常沉稳,连跟在她后面的朱龙看了,都有几分惊讶。
如此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宫门到了。
门前的侍卫们正要拦阻,姜沉鱼马鞭一挥而下: “没眼力的奴才,连哀家都认不出了吗?”
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
姜沉鱼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进门一边厉声道: “昕有人都给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许动!”
几个原本想偷偷转身离开的侍卫顿时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她生性温婉,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刻,因此,这一连三个斩字说出来,所有下跪的人都感应到了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姜沉鱼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们,径自大步往前走着。罗横闻讯匆匆赶来,刚喊了一声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吓得咕噜跪下了。
“我再说一遍——”姜沉鱼冷眼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字道, “除了朱龙,其他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
众人见连宫中权势最大的罗横都跪下了,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全身颤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姜沉鱼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宁宫。
殿前的两名宫女看见她,刚想开口.她嗖地一鞭劈过去,抽在两人身旁的空地上,宫女们顿时花容失色,扑通跪下。
姜沉鱼飞起一脚,将殿门推开,屋内,姜画月正在给新野盖被,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看见她,表情明显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丝笑容道: “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姜沉鱼沉着睑走进去,环颐着室内其他的宫人们,冷冷道: “你们全都退下,在外头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宫人们忙去看姜画月,姜沉鱼眉头一皱,唤了一声: “朱龙。”
朱龙立刻上前,一手一个, “嗖嗖”两声,丢出宫去,那两人发出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儿。其他人见此情况哪还敢再有昕犹豫,纷纷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还在迟疑。姜沉鱼立刻将冰冷的目光转向了她: “你也出去。”
“是……”奶娘颤抖地抱着新野住外走。经过她身边时,姜沉鱼忽然把手一拦:“放下太子。”
“什、什么?”奶娘还在震惊,朱龙已从她怀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动作迅速轻柔,熟睡中的新野没有醒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姜画月立刻急了,冲上前去想要拦阻,姜沉鱼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 “你们退出去。”
朱龙一手抱着新野,一手抓着奶娘,强行将其拖出宫,紧跟着, “吱呀”一声,宫门被重重合上。
姜画月挣扎着尖叫道: “把孩子还给我!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太子动手!”
姜沉鱼忽然松开手,姜画月来不及收力,一下子前冲,裁倒在地,再回头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许多惊惧: “沉鱼!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姜沉鱼素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这个自己最珍惜也最维护的姐姐,心中一片冰凉, “我反而要问问姐姐,你想干什么?”
“什、什么?”姜画月闪过心虚之色,但犹自嘴硬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快把新野还给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风高夜,适合发疯,也更适合杀人,不是吗?”
姜画月继续装傻: “我不陪你无聊,我要去找新野……”说着就往门口走。
姜沉鱼冷冷道: “你这个时候应该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张大东、陆小周、贾小九他们吧?”
姜画月整个人一颤,停下了脚步。
“哦,不对,这些只是小啰啰,也许你没听过,那么下面两个名字你肯定知道——罗与海、萧青。”
姜沉鱼每说一个名字,姜画月的眼皮就一阵跳动,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姜沉鱼看见她的这个反应,心中更是失望,失望过后,则是深深的悲痛。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开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却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疗。
“为什么?”姜沉鱼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浸淫存了鲜血里一般,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姐姐?”
姜画月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丌始冷笑: “为什么?你说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问你!我已经准备让新野登基了,他马上就是璧国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将会和我一起分享这份荣光……”
“很好,你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姜画月打断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来,就显得说不出的残忍, “事实是——我根本不愿跟你分享。或者说——你凭什么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这样叫我!”姜画月咬着嘴唇冷笑, “每次听你这么柔兮兮地、表现得好像很亲密地喊我,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鱼!”
姜沉鱼的睫毛悸了一下,一个事实开始浮出水面——画月她,知道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么?你早就知道这点了!”姜画月总算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于是,原本还在姜沉鱼脑中一团朦胧的事件瞬间就变得清晰了,一条一条井然有序地并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极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绪,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是杜鹃告诉你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杜鹃会透露这个消息给她了。杜鹃当时果然在撒谎,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图谋的,她既然要为养父母报仇,就绝对不会放过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唯一能报复姜家的方法只有——画月。
是了,她把事实告诉了画月。于是,画月就崩溃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鱼的身体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开始发抖。
而一旁的姜画月显然误解了她的反应,恨声道: “是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啊!我的整个人生算什么?你告诉我,到底算什么啊?我说为什么兄妹三个里我最不受宠爱!我说为什么非要我进宫!我说为什么进了宫我却不能受孕,原来,是你爹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药!想让我不孕终身!姜仲他还是人吗?你告诉我,他是人吗?”
姜沉鱼心痛如绞,一时间说不出话,而姜画月便将她当成了默认,笑得更是悲凉: “但老天有眼,让我画月在那样的百般陷害里还是有了龙种!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辈子,竟然也会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没有难产而死,反而顺顺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鱼想起了那一日,画月最终平安诞下新野,当时自己进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着说对不起,那时候真以为一切已经苦尽甘来,真以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为从此就日出云开再无心结……多天真。
多么天真的自己啊……姜画月看着她,表情忽然一变,由悲凉转战了刻薄: “姜沉鱼,你以为,你让新野登基我就会感激你么?真可笑,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脉啊,皇上死了,本来就该他登基不是么?而你,连跟皇上肌肤之亲都没有的女人,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电的模样,挟天子以今诸侯了那么多年,够本了。你还想霸占着那位子到老么?”
“所以你就杀了皇帝,然后还要杀我?”姜沉鱼轻轻地问。
姜画月眼中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就又变成了冷酷: “是。反正皇上都已经那个样子了,还不如让他早点走的好。夫妻一场,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姜沉鱼的声音更加低迷: “耶么我呢?你对得起我吗?姜家就算再怎么对不起你,但你扪心自问,我姜沉鱼对你如何?”
姜画月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姜沉鱼啊姜沉鱼,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哦不,应该说是,你永远那么无辜,永远是大善人,从来只有别人对不起你,没有你对不起别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最清楚了。别的不说,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联合起来给皇上下毒,就够让你被千刀万剐了!”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
姜画月的五官开始扭曲,充满了怨恨: “你为了姬婴耶个不爱你的男人,竟然对当朝天子下毒,作为臣子,你罪无可恕!你为了另一个男人,竟然对自己的丈夫下毒,作为妻子,你该浸猪笼!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为妹妹,你还有什么脸见我?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对不起我!你杀了我丈夫,就等于是毁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
“你看看,啧啧,好无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当看见你这样的表情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死了,好想吐!”姜画月说着,做出呕吐的样子。
姜沉鱼颤声道: “所以,你联合外人来杀我么?”
“外入?什么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没有血缘的话,你不也是个外人吗?姜沉鱼。”姜画月故意把姜那个字喊得很重,声音里满是嘲讽。
“那么,我可否请问一下,我死了后,你如何收拾残局?”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露出倔强之色,大声道:“什么残局?你死了,当然是扶植新野为帝……”
姜沉鱼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她: “然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晋升为太后临朝称制,处理国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再把权力还给他——你认为,会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姜画月警惕地瞪着她。
这回轮到姜沉鱼嘲讽一关。
“你笑什么?”
姜沉鱼又笑了一声。
“你到底在关什么?”姜画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个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愚蠢的。”
“你说什么?”姜画月气得扑了过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鱼轻轻一闪,她就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却有着比任何鄙夷、嘲讽更伤人的力量:“你以为宫里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么简单?打骂几个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们乖乖听话,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为罗与海跟萧青就那么向着你,只要你许了他们荣华富贵,他们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为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叉要处理国事,能够面面惧到?”
她还没有说完,姜画月已呐喊道:“姜沉鱼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么?”姜沉鱼凉凉一语,令得姜画月重重一震, “你不会真的以为罗与海萧青之流的能与薛采相提并论吧?薛采可是白泽的新主人,而自泽在璧国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姜画月“哼”了一声,许久才道: “你以为薛采就那么向着你么?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宫,就算他不会帮我,但起码也可以不与我为敌。”
“好,就当是这样。可我还有整个姜家的靠山,你有么?”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个姜氏,朝野之外,还有江晚衣,这些……你都有吗?”
“你!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买!”
“我还与宜王、燕王都有交睛,你有吗?”
“你……”
“最后一点——”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来杀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命令宫里所有的人全部给我跪着,没有命令不许起来,还抱走了你的儿子,璧国未来的皇帝——这,就是你和我二间的差距。”
“你!”姜画月尖叫一声,再次扑了过去。
这一次,姜沉鱼没有避开,反而反手一把抓,主她的胳膊紧紧箍住。
虽然姜沉鱼没有学过武功,但是前住程国那一趟历练,令她眼光精准,触感敏锐,又岂是姜画月这种久住深宫的人可以比拟,因此,姜沉鱼这么一箍,姜画月便无法动弹了。
“让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姜沉鱼贴近她,保持着可以感匝到彼此呼吸的距离,用极为坚定的声音缓缓道, “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确会成为璧国的皇帝,而你也的确会晋升为太后,但是,你们两个孤儿寡母,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满朝文武都非旧部,根本不会听从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罗萧二人,就会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宫职,更多的权力,你若乖乖听话还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们就完全可以将你囚禁,然后,以你的名义为所欲为。他们会和其他臣子彼此争权夺势,若赢了你就是他们的傀儡,若输了的话则连你和新野也会变成陪葬品,从此天下大乱……”
“你、你、你……”姜画月嘶声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姜沉鱼用力一推,姜画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鱼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经跟父亲为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争得面红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围前是多么绝望却又满怀柔情地拥抱她;想起少女时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当什么了?你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当什么了?甚至……你把新野当什么了?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他放置在那样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让罗、萧之流的贼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让他成为四国的笑柄!姜画月,你是猪吗?不,连猪都比你聪明,你根本没有任何头脑!而像你这样无智、无德、无耻、无可救药的人,竟然也敢跟我争,简直是我的耻辱!”最后一句话喊出去的时候,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却不知是为了自己,为了新野,还是为了姜画月,甚至是为了……这图璧江山。
她深吸口气,上前打开了宫门。
夜晚的风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姜沉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槛处,看着依旧跪在外而一动不动的宫女太监侍卫们,目光彻冷,缓缓道: “传哀家懿旨——姜贵人德行有失,不足以胜任教育太子之事。从今日起,太子由哀家亲自照顾,未经哀家允许,不许姜贵人私见太子,更不许她出此门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顺的声音依次传递,半随着殿内姜画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奇异地与江沉鱼之前所做过的梦境,重叠在了一起……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地喊: “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天命……不可违。
这一刻,姜沉鱼心中,油然升起了对命运的恐惧。
很多事情,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多么不甘心,甚至多么不舍得,还是会被一步步地,逼到绝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弃,不得不硬起心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十足冷酷,却又最终成功了的人。
姜沉鱼没有再理会姜画月的哀嚎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宫,然后对里面的宫人道: “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纷纷退下。
怀瑾临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乖乖地低着头出去了。
厚重的宫门缓缓关上。
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得整个屋子没有死角。而姜沉鱼就沐浴住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个花瓶前,抓起来,狠狠往墙上掷去——“哐哪——”花瓶应声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个花瓶前,抄起,一掷;抄起,一掷;抄起……哐口郎哐啷郎……不一会儿,地上就到处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罢休,冲过去将帐幔一扯,用力撕开。
哧哧哧……不够!不够!这些远远不够!
这些声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姜沉鱼四处观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毁的全部毁了,如此砸到无物可砸,撕到无物可撕,毁到一室狼藉后,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弃自己的未来准备将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着他,守着图璧江山,就这么和姐姐相亲相爱地过下去的……为什么要逼她?
为什么要把她最美好的梦想亲自砸碎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赤祼祼、血淋淋的事实,每个细节,都渗透着丑陋和肮脏!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薛采的话于此刻重新浮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叫住她,然后对她说: “若是他日发生了什么,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说过的这些话即可。”
他是在提前给她服药,好让她在痛楚袭来时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却不知道,那药根本没有用,她还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畅寸断,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万次,就这样死过去!
因为太过痛苦,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轻轻地问: “我可不可以再原谅画月一次?”
再原谅一次,然后,一切都还可以照着原来设计的蓝图走下去——新野还是皇帝。
她和画月还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温顺,一切都顺顺利利。
——只要她肯忘记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再原谅画月一次。
姜沉鱼开始住前爬,用手臂拖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往前挪,挪过满是碎片的地面,无视自己的鲜血淋漓。
如果这么这么痛苦,那么,原谅画月不就好了吗?
原谅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杀自己,不去计较她那么自私,不去介意她那么愚蠢……原谅她!
姜沉鱼发出一声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种紧绷的压力,开始号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脏也吐出来。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喷干。
哭得像是穷尽了十辈子的悲伤一样,毫无节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宫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披着灯光出现在了门口。
姜沉鱼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哭泣,继续号啕。
那人反手关上宫门,然后一步步,很慢,却很沉稳地朝她走过去,最后停在她面前。
姜沉鱼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双白鞋,鞋头上绣着图腾,却不是白泽,而是凤凰。金黄|色的凤凰,鲜红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几乎燃烧了起来。
她吃力地、用力地、无力地抬起了头。
人目处,是薛采异常温柔的睑: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最后伸出手,捧住她的头。
“称帝吧。”
薛采如是说。
姜沉鱼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备了压倒一切的力量,才能亲手创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说着,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称帝吧。”
他的眼泪滴到了姜沉鱼的脸上,于是,姜沉鱼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宫灯无风轻摇,一瞬间,恩沛宫内,光影重重。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一辆马车秘密地驰出宫门,进了京郊外的一处园林。
半个时辰后,另一辆马车也进了该处园林。
车内的人弯腰下车,提灯相迎的人,依旧是怀瑾。
“陛下,请跟我来。”
同一条曲径小路,蜿蜒盘伸。同一个锦袍华衣的贵客,默默跟随。同一首琴声从雅舍内悠悠传出,但来客的表情,却一下子悲伤了起来。
怀瑾将他领到门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便连这句话,也是一模一样。
来客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次,琴声没有停,但弹琴的人,却将琴换了个地方,不再摆在外厅,而是内室。
内室与外厅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垂丫一重薄纱。
隔着纱帘,可以看见姜沉鱼坐在里而垂首弹琴,琴声越发动人。
来客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她一曲弹充,才轻轻鼓掌。
姜沉鱼收手,凝望着来人,片刻后才轻轻道:“你还是来了,陛下。”
“我还是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奕低下义,苦笑了一下:“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了。”说罢,在外厅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摆着茶壶,他就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想到,倒出来后,发现竟然然是酒。
他颇显意外地看了姜沉鱼一眼:“寒夜客来酒作茶么?”
“也许是因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要我醉?为什么?”
“因为……”姜沉鱼的声音低迷了起来, “有些事情,也许只有醉了,我才会说,也只有醉了,你才会听。”
赫奕原本还打算喝的,但一听这话,便放下了酒杯,对着纱帘后的影子注视了半天,才开口道: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姜沉鱼低声道: “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脉啊……”
“那么,陛下都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姐姐与人勾结,想要置你于死地。但是他们太天真了,就凭他们那点儿三脚猫的伎俩,是逃不过薛采那只小孤狸的眼睛的。为了逼你死心,而对现实,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胡来,却在最关键时刻出现,令他们功败垂成,也让你,看清了一切……”
这下轮到姜沉鱼自嘲: “连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却直到他们动手要杀我时才发觉……看来,我真的是璧国消息最不灵通的人啊。”
赫奕凝视着她,放柔了声音: “薛采只是想保护你。他虽然人小鬼大,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很明显——他愿意辅佐你,也有能力辅佐你。你能有这么一位丞相,真是让无数人都艳羡呢,尤其是燕国的那位。”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姜沉鱼听了却没有笑,而是别过了睑垂首看地: “所以,殿下认为我今天邀你前来是为什么?”
“反正不会是还债。”赫奕想了想,还是拿起了耶杯酒,一口饮干,“好酒!够辣!”
“为什么陛下认为我不是还债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头喝干,嘴里含糊不清道: “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么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还不起人情债的。”
姜沉鱼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 “那陛下为什么还来?”
赫奕仰起头,怔怔地望着纱帘上方的一盏灯,呢喃道: “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在等一个奇迹?不知道呢……我、我……哎,你还是当我没来,你也不在这里吧!”说罢,索性拿起了整个酒壶,往喉咙里倒。
姜沉鱼忽然起身,走过去,慢慢地拉开了纱帘。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从茶壶的壶嘴里流下来,偏离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为,姜沉鱼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狄,玲珑的身躯在灯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头发完全打散了,柔顺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卸妆后准备睡觉的样子。
茶壶里的酒流干了,然后, “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开。
赫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时候说——除非能偿还给你想要的东西,才可以再次约见你。而我,既然再次约见了你,为什么陛下就认为,我一定是个赖账之人呢?”姜沉鱼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画,再被灯光一照,在清丽不可方物之余,更多了几分妩媚。
“你……”赫奕却仿佛变或了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仪的少女,手足都无措了起来。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鱼说着,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带。
赫奕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做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抬起头,直视着她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债。”
“你!我……你……”
“陛下,我是个不喜欢欠别人债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还你钱,但你不要;如果让我给你璧国,我又绝对不肯那么做,幸好……我还有我自己。”姜沉鱼素丽的睑上有着异样的平静,而那平静却令得赫奕的心,都为之战栗了起来。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连喊了三声,然后,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松开了姜沉鱼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将原本关闭的窗推开,初冬的夜风口欠了进来,将室内温暖与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说,“小虞,也许你还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着什么,那么作为过来人的我来告诉你——它意味着全天下部是你的,唯独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鱼一怔。
“所以,你这份谢礼,我不敢收,也不会收,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就当我今天没来,而你也不在这里……这样,日后起码在想起今天时,不用后悔。”
姜沉鱼凄声道: “你不喜欢我么?”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换上从来没有穿过的红衣.约见一个男子,来她的香闺,然后把自己当成礼物,奉献出去。
若说当年她对姬婴告白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心态;那么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个女人的觉悟来见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婴一样,都拒绝了她。
“我不喜欢你?”赫奕转过身,看着她,唇边噙着苦笑,眼瞳越发轻软, “小虞,让我告诉你当我不喜欢一个人时会如何。我不会因为看到她的来信就满怀喜悦,不会因为得知她的消息而怅然若失,不会因为要来见她而忐忑不安,不会因为与她告别而依依不舍,更不会,在她主动送上门时,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欲望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不行。”
姜沉鱼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字,此时此刻,我说得有多么艰难?”赫奕看着她和自己的距离,笑得越发苦涩, “甚至于,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点,我怕再近一点,我就会克制不住,就会忘记,你的身份,也忘记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话,我已经说了两次了,现在,我来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夜,我没有来。而你,也不在。”
一阵风来,纱帘飞舞,也吹起了姜沉鱼的一头秀发,笔直朝后飞去。
空间瞬间拉远,时间变得静止。
她和他,站在房间的两头,只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却是隔着两个国家的沟渠。
姜沉鱼闭了闭眼睛。
然后转身,背对着赫奕道: “陛下,其实此地不仅仅只有酒和琴。”
“嗯?”
“我还摆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然后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鱼嫣然一笑,睁开眼睛回眸道:“那么陛下,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长夜漫漫。
两个人静静地下着棋。
摒却了一切凡尘俗世。
放弃了一切羁绊欲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与她的初见。
“虽然知道是妄念,不过……”第二日,当晨光映上窗纸,当棋局也终于走至结局时,赫奕幽幽地说了一句话, “我还想看看,命运里是否还会有奇迹——所以,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什么主意?”
“将天下的利益凌驾于自已之上。也就是说——当你改变主意之时,就是你不想再当皇帝之时。”
“若我不改变主意呢?”虽然称帝非她所愿,但是既然地已决定称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那么,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三年。
三年后,赫变就三十岁了。
这三年会发生怎佯的风云变幻,姜沉鱼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作为璧国的女帝,全璧国的男子都可以成为她的,可赫奕,永远不是璧国之一。
同理,身为一个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独独除了同为帝王的她和颐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这局残棋一样,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原来你我,也今生无缘啊……图璧六年冬,姜贵人与废后薛茗先后病逝。后大开恩典,赐伊二人与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称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国寺高僧夜观星相,惊日:风之花开,帝王星现,却悬于云后,异于平时,若不拔云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万民书,后叹,终允。
至此,图璧终结。
——《图璧·皇后传》
【大结局】
幸福,在于懂得放弃。
梨晏三年,冬。
鹅毛大雪飞飞扬扬,将整个皇宫都披上了厚厚一层银装。颐非踏进百言堂的时候,姜沉鱼正在与薛采低声讨论些什么,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红泥火炉里的柴火燃烧正旺,偶尔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显得整个密室格外祥宁。
“不对不对,我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么到你那儿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鱼捧着一本书册,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几分惊讶,想了想,回答: “也许是测量有误?”
颐非抖了抖覆满雪花的裘衣,凑到薛采身后探头看: “在做什么呢?”只见薛采手里也拿着一份书册,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
姜沉鱼招手道: “花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测绘璧国最新的版图,但有几个地方得到的数据不太一样,你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颐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叹息道: “喂喂喂,不要真的给我起这种难听的名字啊,听着就差一个叫字了……”
“你若不喜欢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干数字间,没有抬头。
颐非翻了个自眼,过去往桌旁一坐: “就差个三里地,有什么关系的,你们还真是闲得无聊,居然自己做这种小事。喂,我倒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趣闻轶事,你们听不听?”
姜沉鱼和薛采全都表现缺缺,尤其是薛采,还打了个哈欠。
颐非时了个没趣: “算了,反正也和梨国没啥干系,最多宜国的子民发愁罢听到宜国两字,姜沉鱼抬起头来: “宜国怎么了?”最近没听闻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颐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么?这会儿想听了?可惜我却不想说了,”的表情,跷起了二郎腿,再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薛采头也不抬道: “能传到他耳朵里的,必定只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不会有正事。”
“啊,这次你可错了。我所说的这个,不怛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与梨国,甚至与丞相你,也有点关联。”
姜沉鱼心中好奇起来,却又不愿遂了颐非的愿,便住室内扫了一圈道:“紫子呢?”
“来了来了,臣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密室门打开后,紫子跟在罗横的身后匆匆走了进来,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进门,边参拜边兴冲冲道,“皇上,宜国出事了!”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转头去看颐非,露出“瞧,没有你也没关系”的表情。
颐非眼见得自己被紫子抢去了风头,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 “果然,在这类消息的灵通程度上,紫子是不会落后于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么事你慢慢说。”姜沉鱼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顾不得坐,忙不迭地说开了: “是这样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寿辰,而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姜沉鱼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隐约猜到了他们所谓的出事,是指出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对这一刻时,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然后开口时,声音也有点发干: “宜王……选了谁……当皇后?”
会是谁呢?
宜国之内,有哪位名门千金,可以配得上耶位风流倜傥的君王?
哪个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为他弹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辅佐他冶理好宜国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选择了她,那么,那个人,必定是能够做到的吧。
姜沉鱼垂下了眼睛,心里酸酸涩涩,究竟是何感觉,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这时,一句话传人耳中:“宜王谁也没娶。”起先,声音还是朦胧的,若隐若现,但突然间,平地一声惊雷,六个音,字字鲜明起来。
“你说什么?”她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旁的薛采终于从书册里抬起头,却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工的反应,非常自豪,挺起胸瞠又大声说了一遍:
“宜王谁也没娶。”
六个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开了,如阳光牢出了云县,如婴儿长出了新牙……那么那么的美丽。
姜沉鱼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眺得好快,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小雪初晴、苞蕾侍开般孕育着欢喜: “为、为什么?”
“是这样的,从半年前,宜国的老臣们就开始为他们的皇上选妃,挑选了大概三百余名名门闺秀, 一一画成画像,呈到他面前让他挑选。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捡捡的,不是嫌这个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个的耳垂不好看……总之说出来的理由,能让人气死。最后老臣们无奈,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于是乎,宜王陛下就……”紫于说到这里,眼睛弯弯去瞟薛采,忍笑道, “做了件跟薛相一佯的举固震惊的事情。”
薛采见把话题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姜沉鱼是何等人物,一点即透, “啊”了一声道: “不会足: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画像堵了悠悠众口吧?”
紫子立刻扑倒: “吾皇圣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这招。因此,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觊觎吾国的曦禾夫人,难怪夫人在世时,他偷偷来了璧国好几次!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本《杏花梦》的话本,里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颠倒众生,与数位帝王将相的情感纠葛,用词生动活泼,居然还不难看,微臣买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吗?”说着,从怀里摸了本蓝皮的书出来,讨好地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定定地盯着书上写得歪歪扭扭的“杏花梦”三个字,眼皮一阵跳动,最后僵硬地将它推丌,对薛采道, “我们继续吧。向阳山高九十阳丈,是真的么?”
薛采点头: “曾经过百,但风霜侵蚀,如今已经变矮了。”
紫子见无人再理会他的话,只好落寞地把书收回怀里,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颐非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这儿还有未删节版的,看不看?”
紫子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姜沉鱼睑色,见她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到刚才那句话,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说话,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颐非眨眨眼睛,竖起一根手指: “一本一百两。”
“你……”
“嫌贵啊,那不卖了。”颐非挑了下眉,转身作势欲走。
紫子连忙拉住他,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过去。
颐非嘿嘿一笑,也从怀里取出本书递了过去。一切都在桌下发生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有逃过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最后瞪着姜沉鱼压低声音道: “他们如此胡来,你也不管管?”
姜沉鱼嫣然一笑,异常好睥气地说道: “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着他们去吧。”
薛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哼”了一声,不满道: “你不过是听说赫奕成不了亲,所以心情大好罢了……”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因此姜沉鱼一时间没有听明白: “嗯?你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薛采却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回到了书册里,再不抬头。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转眼间,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经四岁,却迟迟不会说话,性格也比较内向,总是独自坐着发呆,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活泼灵敏,急死了一干宫人。
除夕这天一大早,姜沉鱼就到了太子寝宫,亲自帮他穿衣服。他虽然其他方面晚熟,个子却长得顿快,眉眼集台了昭尹和姜画月的优点,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宫里的老人们说,甚至比当年的薛采还要好看。因此,给他挑选衣衫,也是极其用心:一什小棉袄,袄面红底黄花,绣着四爪小金龙的暗纹,祆里杏黄底小粉花,袖口和领口都滚着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着一张嫩生生的小睑,说不出的可爱。
姜沉鱼瞧着好生喜欢,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脸颊: “粉妆玉琢,说的就是你呢。”
新野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五官明明灵秀得紧,但表情还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姜沉鱼心中暗叹一声,帮他把帽子戴上,然后牵住他的手道: “走吧。皇姨带你去剪梅。”
昕谓的剪梅,乃是近几年逐渐兴起的一种习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于地下,寓意“剪走霉运,让不祥回归尘上”。
皇宫中本没有红悔,为此还特意栽种了几株,就在恩沛宫外。
姜沉鱼自从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阳殿,历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宫就空了。此时走到无人居住的恩沛宫前,见宫女太监一早就准备好了,正等在树下。而白雪皑皑的背景里,几株悔树傲雪而开,点点嫣红,风景圾为雅致。
宫女捧着乌木托盘上前,掀开红巾后,里而放着一把崭新的剪刀,剪刀上还系着七彩丝带。据说这丝带的颜色也有昕讲究,花花绿绿,看上去很是喜庆。
太监架好梯子,姜沉鱼拿起翦刀爬梯。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挺讨厌的风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亲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国和燕国倒没什么,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国和程国这里,两位女工都要为此头疼一番。
去年姜沉鱼缚手缚脚地睬着裙子上悌,差点儿摔下来,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骑马时牢的胡服,踩着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时间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后,踮起脚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众人欢呼川起。
姜沉鱼低头朝新野摇了摇手里的梅花,结果脚下的横木突然就断了,从中间一裂为二,她立刻身姿不稳,滑了下来。
“皇姨——”一个清稚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其他人这才惊呼出声,纷纷上前抢救。
“皇上,你没事吧?”
“皇上,怎么样了?摔疼了吗?”
陂众人围住的姜沉鱼,却顾不得滑落时脚崴了一下,急急推开众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颤声道: “新野,刚才是你……叫我吗?”
新野大大的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恐惧的神情,然后,扑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鱼怔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来你会说话!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声听听!”
“皇姨……”怯生生的声音,因为之前没说过话的缘故,显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鱼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美丽的天籁一般,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哑巴,也不是弱智,他会说话了,会说了,而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唤她。
姜沉鱼忽然觉得,姜画月赐予她的所有伤痛,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补偿。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泪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旦安定,时光就会过得很快,水去云回,转瞬间,又过了两年。
梨晏五年,上天终于没有再一如既庄的慷慨相侍。
首先是开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静地结束了自己因破谎言环绕而幸福单纯的一生。姜沉鱼自然悲痛万分,为母亲举行了风光大葬。姜仲没有回姜府,而是选择了在夫人的墓旁盖了个小屋,每日里钓鱼种花.过起了隐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后,瘟疫爆发,不过短短两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汉口在内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于疾病。
姜沉鱼一连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药师跟随军队前住七城,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后,薛采于朝堂之上,请命亲自前往观察。
姜沉鱼扰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内,姜沉鱼仅能凭借呈递回耒的奏折和七子的只言片语,得知他的消息。
据说,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儿与江晚衣碰了头。入城后,并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视了一番城池,最后发现寒渠城内水沟湮阏岁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气一热,就蒸为疠疫。因此,兴工清理沟渠。
同时,专设六疾馆,将染病的人通通隔离。此举引起极大的反对,谓之不仁。
薛采二话没说,将带头反对的人丢进了六疾馆,自此鸦雀无击,无人再敢反抗,此后,他还做了一系列诸如“设立漏泽园以掩埋染疾尸体”、 “但凡掩埋尸体达百人者则给予黄金十两作为奖励”的措施,最后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至冬天时,瘟疫总算过去了。眼见得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少,近万人在江晚研制出的方_的疗冶下得以存活,一场举世震惊的悲剧却发生了——薛采,被感染了。
用药无效。
而他自知冶疗无望后,说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当以身作则”,便自己主动搬进了六疾馆,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鱼于早朝时听到此奏报,立刻从龙椅上跳了起来,面无血色,然后眼疾发作,视线一黑,晕了过去。
满朝文武,一片惊乱。
姜沉鱼腥来后,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顾众臣竭力反对,带着潘方与贴身侍卫们,一行百余人快马轻车地赶住寒渠。
等她抵达寒渠,已是十日之后——“草民江晚衣,参见皇上。”闻讯赶到城外接驾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员,正要叩拜,却被姜沉鱼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来。
“薛相呢?”
“薛相还在六疾馆内……”江晚衣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已命令道: “带朕去六疾馆。”
他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大小官员十几人,已纷纷跪下道: “不行啊!皇上乃万金之躯,千万不能去那儿啊!若连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么办啊!”
姜沉鱼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江晚衣道: “师兄,你带我去!”
“皇上……”
“师兄!”姜沉鱼一下子喊了起来,瞳孔收缩满睑坚毅, “难道朕放下国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么一帮人哭的吗?”
这句话实在太有力量,江晚衣无法反驳,最后,只得长长一叹道: “好吧。皇上请跟我来。”
于是,姜沉鱼终于到了六疾馆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芜之地的平房.由于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简陋。
四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东风呼啸,乌鸦啊啊地叫着,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江晚衣递给她一枚丹药道: “为了以防万一,还请陛下服下此药。”
姜沉鱼接过来,身旁的太监正要试药,她却一口吞下,跳下车朝大门跑了过去,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贵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着,边跑边喊: “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倌的门,却紧紧关闭着。
姜沉鱼拍门:“薛采!薛采!来人,给朕开门!把门开了!”
随行的侍卫们露出优豫之色。
姜沉鱼怒道:“你们敢违旨?”
侍卫们连忙上前,正要撞门,一个声音清脆清亮清晰地从门里传了出米: “不许进来。”
姜沉鱼立刻反应过来耶是薛采的声音,便拍门道: “薛采?是你吗?快开门!
是朕啊!朕来了!”
门的那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说了一句: “皇上……请回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朕放下国事干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幺一堵门吗?怏给朕开门!”她再次搬出了这个理由。
但薛采显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个其他宫员,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还是没有开门,淡淡道: “做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会被传染。君臣之礼虽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还是请留给微臣一个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声喊出米时,是愤怒,但喊到第二声时,就转成了十足的委屈与悲伤, “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开开门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担心你……这十天来,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开开门吧……”
凄惨的哽咽声,连一旁的众人都不忍再听。更何况她以九五之尊,这样哀求一缸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关系的,看得是不甚唏嘘;而不熟悉的或者是头次见皇上的,则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会有这样对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对姜沉鱼的哭求,薛采依旧下为所动,口吻淡得几近漠然: “皇上,这个门我是绝对不会开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鱼气得跳脚,“朕杀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鱼叫不动他,便转身命令叫得动的臣子, “你们过来,给朕把这道门砸开,重重有赏!”
侍卫们还没来得及动,薛采已冷冷道: “若皇上因此染病,你们全都要抄家灭门,有胆量的就过来吧。”
侍卫们面面相觑,顿时全都不敢动手。
姜沉鱼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门,她拍得是那样用力,以全于整个手掌都开始红肿了起来: “薛采,你竟敢这样对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你无视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词通通骂了一遍,骂到声音嘶哑,骂到力气用尽,最后双腿一软,沿着门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地任由她骂,直到此刻,才缓缓开口道,“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快点回去吧。”
姜沉鱼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睑,浑身战栗。
薛采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回应,便又道: “微臣有两件事情要告诉皇上,但之前没想到皇上会来,所以已经托朱龙写成奏折带回帝都。这会儿,也应该到了。皇上回去后,看了奏折就会明白。”
姜沉鱼仍是不回应。
薛采的声音恍如叹息: “皇上……你……真的……不该来的。”
“你少废话!”姜沉鱼恨声道, “朕来不来,岂是你能评价的?”
“皇上,微臣……时日无多了。”他忽然软软地来这么一句话,姜沉鱼一震,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身后的太监,讨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给她,姜沉鱼回身道: “你们全部退后,离得远远的。我与薛相说话,不许你们听!”
众人连忙退后百丈,此地空旷荒芜,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着,远远望着那对君臣,心里怎么想的都有。
而当事人自己,却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扑在门前哭得一塌糊涂: “薛采,你开开门吧。我就见你一面,见完你,我就走。你开门吧……薛采,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佯对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声透过门板,依稀传了过来.这一刻的他,会是什么表情?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看不到的容颜,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下属,不是弟弟,而是兄长,而是依靠啊!
姜沉鱼泣声道: “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派你来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辈子都会为此内疚与自责——是我,是我让薛采年仅十五岁的生命,死在了异乡!”
“十五岁……”薛采重复着这三个字,仿怫也有点痴了, “微臣……三个月前,满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礼物给你,你收到了吗?”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欢。”
姜沉鱼送给他的,是她亲手画的一幅画,画的是图璧二年父亲大寿时薛采与姬婴比试的场景。
那是她初见姬婴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见薛采的一幕。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幕依旧在她脑中鲜活,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于是,她画了下来,让人从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当时完全没有反应,所以她还一度想过也许他不太喜欢这份礼物。但此刻,亲耳听他说“我很喜欢”四个字,为何在欢喜的同时,却又字字钻心?
“薛采,你开门,我穷尽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的传奇,在十五岁时就终结!所以,你开门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气: “沉鱼。”
姜沉鱼原本准备再次拍门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么?
他一向不是用敬语,就是连名带姓一起叫,而像此刻这样只说两个字,还是第一次。
姜沉鱼怔怔地回应: “什么?”
“十五岁。”薛采又说一遍这三卜字,然后,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也非常凄凉,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正是十五岁。”
虽然姜沉鱼在姜仲的寿宴上看见了薛采,但她当时躲在帘子后面,薛采并没有看到她。后来,他把曦禾打到了湖里,然后冲到景阳殿前请罪那次,其实也应该是初见,但当时薛粟只顾得上请罪,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观的人群里,还有一个她。
他们真正的面对面第一次对视,是存薛采被贬成奴,姜沉鱼带他去冷宫见薛茗时。她还记得她当时伸手给他,他却后退了一步,说: “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岁。
姜沉鱼的心,一下子颤颤地绷紧了。
“我不喜欢八,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姜沉鱼摇了摇头。
薛采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了: “因为,我和你之间,整整差了八岁。”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睁拿最大。
薛采轻轻一笑: “很震惊吗?其实我也是。当我有一天,忽然发现我竟然对八这个数字如此厌恶的原因,是因为把你我的年龄相减,就是这个答案时,我自己,也很震惊。”
“薛采……”姜沉鱼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过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图壁四年的大年初一,当你及笄之时,四国之内,最与你般配的人,其实不是姬婴,而应该是我——不是吗?”
姜沉鱼觉得有只无形的手,在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脏。
“八年……无论我如何早熟,无论我如何神通,无论我如何努力地用别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长,但是,这八年,我却怎么也跨不过去……”薛采的声音越发低迷,宛如梦呓, “对于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现在偿还的时候到了……”
“什么偿还?什么透支?”姜沉鱼一下子又着急了起来, “你才十五岁!你应该还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许你这么说!”
“面对现实吧,沉鱼。你这一辈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对的事情就选择逃避,但这一次,我不许你逃避。”
姜沉鱼又是一震。
“你给我听着,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具体内容我让朱龙带去给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几个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几个人需要赶紧撤职,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也都写在那上面了……五年来,我继承姬婴的遗志,每日日理万机辛苦操劳终于得到了回报——如今,国内国民安,四国关系良好,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所以!”他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一字一字道, “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话,是时机了!”
“你说什么?”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要说的竟然是这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薛采的声音,却越发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来: “你喜欢赫奕不是吗?但因为你们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吗?现在,你有机会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姬忽是四国谱的主人,这五年来为了回避你,她选择了隐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请她出山,并将新野相托,她还是会帮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亲也已经去世了,也是时候请你父亲回来了。他们两个,一个是稻草人,一个是老狐狸,虽然都很薄情,但对新野,却都会尽心尽力。所以你,也终于可以从这个大漩涡里抽身了。”
“你……你……”姜沉鱼说不出话来。
“沉鱼,有句话可能比较残酷,但却是事实——你不是当皇帝的料。这五年来,你之所以能当得顺水顺风,除了因为你宽宏大量,广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龌龊的、抗脏的、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现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启用姜仲帮你,但是,你必定是不愿意再面对他的,所以……是时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鱼。”
嫁人吧,沉鱼。
最后五个字,掷地有声,再不停回响。
于是一时间,天上地下,便都在重复这五字——嫁人吧,沉鱼。嫁人吧,沉鱼。
嫁人吧,沉鱼……姜沉鱼发出一声尖叫,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声音有点哽咽,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当年逼你称帝,是因为我有私心,我下想让你与赫奕继续纠缠下去,我怕你真的丢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动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画月与萧罗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声,我给她机会与你决裂,其实,如果一直不给机会的话,你们还是能继续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两次去见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给你们两人了断的机会,所以我冒看失去你的风险,用自己的马车给你当掩护……我步步为营,苦心筹谋,我以为……只要再给我几年,会有希望的。我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后来一时落魄,但也是备受荣宠,因此,这个世上我得不到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内。所以,老天终于看不下去,给予了我这最后致命一击。”
“薛采……”姜沉鱼颤抖地按着门,无法想像门的那头,薛采在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他在哭吗?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劝她称帝那次,但那次的他,虽然动情,却依旧是不激动的。
冰璃。
燕王送的这个称谓,其实就是薛采的真实写照。坚忍如冰、剔透如璃。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欢她……这样的真相,令得整个天地都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颓软道。
“我不走!我不走!无论你怎么赶我,我都不会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鱼固执地摇头。
薛采深吸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关了: “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欢我吗?那、那么……”姜沉鱼咬着下唇,每个字都说得好艰难,“只要你好、好起来,我、我就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弃,你出来吧,我不信天下这么多名医,这么多奇药,都救不了你!”
门那头,沉默了很久。
姜沉鱼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度拍门: “薛采?薛采,你听见了吗?你听到我说的吗?既然你都筹划了这么久,还逼我当上了皇帝,为你我之间铺通了平坦大道,那么,怎么可以就停在这里呢?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来娶我啊!娶我啊!”
“来不及了……”薛采的声音非常非常沙哑,哑到让人觉得声线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鱼面色一白:“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头,不肯让你看?这次……也一样……”
姜沉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薛采,你、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样子……很恐怖吗?”
“是的。听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见了……这一辈子都会做噩梦,并且每想起来一次,就会痛苦一次。而我,绝对不会把这种痛苦留给你。所以……”薛采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 “不要看。沉鱼,不要看。”
“薛采……”
“我言尽于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鱼泪流满面。
细碎的脚步声,依稀从门那头传过来,然后,是薛采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你今天能来这里看我,我是真的……高兴的。”
内心深处最后一根弦也因为这句话而崩裂,姜沉鱼只觉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来,然后,猩红色的浓雾覆了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数遮掩。
她晕了过去。
等姜沉鱼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蒙着纱布,依稀可以感觉到身处在马车上,车轮滚动,上下颠簸。
她摸了摸纱布: “怎么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 “皇上,你眼疾发作,这次比较严重,所以需要好好疗养。而且……薛相吩咐我们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鱼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不走,我还要跟薛采说话,我还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换来她重重一悸。
“你……说什么?”
“皇上倒下后,薛相非常着急,吩咐我们送你回京,怛吩咐到一半,就没了声音,我们连忙派人进去,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说……我连他最后一而也没有见到?”也许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姜沉鱼变得安静了,不再像之前拍门时那么暴躁激动。
江晚衣怜惜地看着她, “嗯”了一声。
姜沉鱼整个人一动不动。
江晚衣轻轻握住她的手,恹声道: “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着药,如果我哭,眼泪会把药都冲掉的。”姜沉鱼存说这句话时,声音虽然颤抖着,但表情却冷静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纱市: “再有三日,拆掉纱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见了。”
“我知道。昕以,我不哭。”姜沉鱼反握住他的于,像是握蓄自己最后的依托,一字一字道, “我要快点好起来,然后,我要亲自送薛采走。传朕意旨,将薛相的尸骨燃烧成灰,然后,取起骨灰装盒,带回帝都。朕,要亲自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阳比,透过车商照剑她脸上。虽然看不到眼睛,但耶坚毅的唇角、紧绷的下颌,无不一一透露出这位女王的意志与决心来。
江晚衣心中肃然起敬,再也没有说话。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处理疫情,不幸染疾,甍于寒渠。帝闻讯流涕,命将相体火化,运骨灰归京。
十二月初一,帝亲为相赐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举国哀殇。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后驾崩,禅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贵嫔姬忽辅佐之。重改国号璧,年号新平。
后人为作区分,将梨朝之前的称为前璧,将梨朝之后的称为新璧。
美人的画像悬于壁上,衣裙轻扬,被风一吹,仿怫要从画上活生生地走下来一般。
但因为天天风吹日晒的缘故,某些地方开始发黄,令得她在做绝世人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这幅画像,就挂在宜国最繁华的大街一家名叫“龙凤楼”的酒楼二楼。而这个酒楼的老板不是别个,正是宜王本人。
自从两年前他挂出这幅画像,杜绝了一干大臣想给他说媒的心思后,也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来此,他们有的是来看看传说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长啥模样的,有的则是来将之与自家女眷暗中比较的……人人都听说丁那么一幅画像,人人都跑到耶里吃饭。总之,赫交此举,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还大赚了一笔。
但,也彻底地耽搁了他的终身。以至于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时,都是一副长辈般愁愁的模样: “你说说咱们皇帝,岁数都不小了,还那么挑。怎么就不肯找个女人踏实下来呢?”
“你知道啥,现在皇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多好。而且他虽然没娶妻,红颜知己、 一夜风流那必定是少下了的,嘿嘿.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权,有钱,有女人,还有自由!”
“但没个子嗣的终归不成啊。”
“怕什么,咱们还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长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没有小公子,他能那么舒坦吗?”
“也对。小公子真的很厉害啊……对了,他今年也该有十六岁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说,咱们宜国,哪家的干金能配得上咱们小公子啊?”
“唔,这个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这佯的讨论声,在酒楼里比比皆是,听住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点笑意?
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着楼梯匆匆走上二楼,走到了画像前。
画像里的女子,站存铜镜前,从背影看身姿极尽曼妙,秀发如云飘逸,而从铜镜里又可以看见她的脸——眉深唇艳,非人间颜色。
这幅画像,从薛采传到赫奕,帮两个出色的男子都挡掉了婚事,由此可见,画得有多么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住画像面前,看着山自己亲手勾勒出来的这个神话,却深知——她所画出的,不过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许是她站在画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几个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对着那幅面像发呆了。”
“别看了,每年不都有这么几个愣头小子的,已经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么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画像摘走了!”
“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画像!”
整个一楼的客人们全部沸腾了,看向二楼的焦点昕在,猜度着是哪个不怕死的,竟然连这画像都敢强摘。
但从他们的角度住上看,都只能看见那人的黑斗篷,从头盖到了脚,竟是连一丝肌肤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伙计冲上楼准备擒拿。但这时,黑衣人说了句话: “听说,若想嫁给宜王陛下,就需得比这画像上的人美,对吗?”
声音细细软软,清灵如烟.绵延如水,又脆磁如铃。
——女人?
在场众人全部呆住了,店伙计也停存了原地。
然后,黑衣人又说了第二句话: “那么,我来应征了,请带我去见宜王陛下。”
酒楼里死般的安寂了一会儿后,爆发出一片哗然。
在众人的哗然里,酒楼掌柜走上楼梯,对黑衣人拱一拱手: “小姐请跟我来。”
两人很快就消夫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那是个女人?女人!她比画像还美?”
“既然敢掀耶画像,肯定应该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头的……”
“天啊,刚才怎么就没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长什么样了!”
“别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或了宜国的皇后的话,她的容貌能轻易就让你见吗?”
“话虽如此,但还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叹声、惊讶声、好奇声以及七嘴八舌的声音汇集在一起,令得酒楼比平常越发热闹。
而此时,黑衣人,已在酒楼掌柜的带领下,进了二楼的其中一个房间。
两名侍卫上前准备搜身,里室的赫奕摆了摧手: “不要唐突美人啊,你们退下,让她进来。”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离一丈处停下。
赫奕将她从头到唧打量丁一番后,笑了: “你运气真好,竟然朕今天还真的在这里。”
“不要小看我在宜国的人咏。”
“哈哈。”赫奕开朗而笑, “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势力的,只不过我却不知原来这些势力如今还能为你昕用。”
侍卫们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应姑娘和皇上竟是旧识!
黑衣人拿起画像,缓缓道: “我听说,要想嫁给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着她。
黑衣人放下画像: “可我没她美,还能嫁给你吗?”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来: “把斗篷脱了吧。”
黑衣人缓缓解开带子,双手一松,原本从头罩到脚的斗篷就如水一样地滑到了地上。
侍卫们在见到来人的容貌后,无不睁大了眼睛。
赫奕环视了一下众人的反应立,微微一笑: “如果你在看到这些人的反应后,还不够自信的话……”他站了起来,走过一丈的距离,停在来人身前,抬起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那么让我告诉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万一。”
那人战栗,颤声道: “三年之约已过……又是两年,可还有效?”
赫奕柔情无限地凝视着她: “对你……我想应该是永远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手:
“小虞。”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龙凤楼上的曦禾画像,自称容颜比伊更美。宜王见后,果然大悦,遂娶之。藏于深宫人未识。
新平二午,宜王禅位其侄——宜人昵称“小公于”的贤王——夜尚。
宜王携其后退隐后,四海经商,好不惬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恳请重书璧史,落笔于姜沉鱼时,词多诋毁,谓之祸国。
璧王新野适逢九岁,看后,命人仗责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却于朝堂上,淡淡道: “就这样吧,下用改了。”
于是,璧史记载——梨王姜沉鱼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丽,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宫中,赐封淑妃,后又晋封为后。伊善谋权术,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极富才气。于加冕当夜,毒杀璧王,令其卧病不起,趁机,临朝称制,掌握政权。图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争权,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杀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称春帝,改国号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后附评述:
梨王在位期间虽然做了许多好事,但她先杀夫后杀姐,并连其父也不放过,因为与姜相意见相左,而将他罢免,数年不得归京,因此此人可以说是寡情冷血之至。
泱泱图璧,险些毁在这一妇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后人引以为鉴……“青山远近带皇州,霁景重阳上北楼。雨歇亭皋仙菊润,霜飞天苑御梨秋。茱萸Сhā鬓花宜寿,翡翠横钗舞作愁。漫说陶潜篱下醉,何曾得见此风流……”
悠然的语市,在青翠苍柏间轻轻回旋,轻袍缓带的男子边吟边行,显得说不出的惬意。
他身后,一个丫环模样的人搀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干闻言一美: “瞧你如此高兴,重阳将至,难道你就半点没有遍Сhā茱萸少一人的忧愁么?”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环退开,自己搀住了女子的手道: “我有矫妻在身边,又有未出世的儿子住等待,有什么可忧愁的?”
女子眨眨眼睛: “你就这么肯定是儿子?”
“女儿更好,像她娘一样美丽,就又是一个祸国的料。”
女子刚待要笑,这时前方来了十几人,看样子也是来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边走边谈论道:
“啊,你听说了璧王命人新编了前璧史册,里而把梨王写得可坏了!”
“她本来就祸国殃民,依我看,那么写还轻了呢。”
“难怪她死后自己的墓前没有碑。不像前唐时期的武后一样还立了块无字碑。”
“武则天再怎么样,也没对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鱼,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听说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个所谓的四国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会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别忘了曦禾最后死得有多惨……肯定是姜沉鱼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给处死了,还对外宣称是病死的,谁信啊!”
“那看来这个姜沉鱼果然是大祸水一只啊!”
“幸好老天有眼,让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这种下场。”
“我觉得,让她病死还便宜她了,这种恶毒妇人,就该拖出来游街凌迟鞭尸才解恨啊!”
“算了,谁叫咱们皇帝心慈手软呢,不管怎么说,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带大的,就跟母亲一样……换了我也左右为难。可怜的皇上,才九岁就要面对这些……幸好他还有疼爱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们的谈论声渐行渐远,谁也没朝这边看上一眼。
而等他们都走得看不见了,丫环才“呸”了一声,恨恨道: “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最是讨厌,乱议时事,胡说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 “那依怀瑾看,应该怎么罚他们?”
“嗯……让他们都去种田!看他们还有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男子露出惊悚之色,转向女子道: “你这个丫头,还真是够狠啊!”
女子微微一美。
怀瑾不满道: “小姐他们这么说你,你都不生气吗?还有,皇上是怎么搞的,竟然同意让史书这样写你!还有老爷,他怎么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断她道: “一朝天于一朝臣,为了巩固政权,把过错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举。”
“可是……”
“没关系。反正……姜沉鱼已经死了,后人如何评述她,她也无所谓的。”
“对嘛对嘛!”男子凑了过来,目光里满是欣赏, “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头,仰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子,眸光闪烁着,有点感慨,又有点感谢: “我的幸福……难道不是夫君所赐吗?”
两人纵然已经成婚多年,但此刻对视,依旧是情意绵绵。
一旁的怀瑾早已习以为常,转过头去当做没看见。
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呼。
男子顿时变了脸色,急声道: “怎么了?”
“宝宝……踢我了……”
“走,我让小周他们把车赶来,我们快回去!”男子说罢就要叫人。
“别……别这么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临盆……”女子被他的反应逗笑,横了他一眼, “你总是不让我出门,都把我给憋坏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带我出来爬山,说什么我也要到山顶了再说。”
“我哪是不让你出门。”男子满脸冤枉,苦笑道, “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动不动就呕吐,你师兄说际气虚体弱,不易多行。”
“师兄师兄师兄,你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我当然是……”男子说到这里,眼珠一转,忽地俯下了身, “听我们家双黄连的喽!”
一旁的怀瑾“扑哧”一声笑出来,捂唇道: “姑爷真不厚道,竟给未来的小少爷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虽然难听,却是独一无的贴切啊。你想,我曾经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经也是个皇帝,两个皇帝连起来,有了这个孩子,可不就是‘双黄连’么?”
“你怎么不叫双蛋黄?”女子嗔了他一眼,转身前行。
男子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 “双蛋黄……好像也不错啊!”
“喂,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若你真敢这么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入往山上走着走着,竟又遇到那帮文人下山,他们的讨论声仍在继续,却是换了另一个话题——“听说程王上月被暗杀死了?”
“嗯,而且听说就是她的兄长干的。”
“她的兄长不是都死了吗?”
“还有一个逃亡在外呢。就是那个害死咱们淇奥侯的!”
“哦……好像叫颐什么、颐非来着?”
“对!他可真够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终于被他复国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样的男人啊……”
议论声远去了。
怀瑾想起那个被评价为“狼”一样的男人的真实面貌,不禁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哪儿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则满是感慨, “原来,已经十年了……”
“是啊,我风云变幻的卜年,却是颐非卧薪尝胆的十年。”女子说到这里,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虽然表面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但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
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敌人。”
男了诡异一笑。
女子不禁道: “你笑什么?”
男子悠悠道: “颐非不可能是你的敌人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当年不肯答应收留他……”
男子打断她: “你一定会收留。因为,你发过誓要为师走报仇,绝不原晾颐殊。那么,还有什么比收留颐殊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好的报复办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嫣然而笑: “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说颐非不可能与你为敌,除了你们的敌人相同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是什么?”
男子忽然卖关子,不肯说了。
“快说啊!快说快说……”
“不说。”
“赫奕!”
“大丈夫说不说,就不说。你叫我的名字也没用。”
一旁的怀瑾,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然后也笑了。其实,耶个原因她也知道,不过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小姐果然是很迟钝的人啊。
当年眼睛里只有一个姬婴。别人对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足姑爷最勇敢地第一个表白,估计今天跟小姐住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爷了。
这样说起来,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点儿说就好了,偏偏临死前才说,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点儿瞎掉了……一想到当年种种,她打了个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旧询问不休和诡异地笑就是不说的两个人,一种情绪慢慢地从脚底升起来,软软地蔓延到全身。
这种情绪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
幸福欢喜,却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颐非称帝。四国历史,再次更写——
【全文完】
【番外】
一梦经年
白雾如烟。
又依稀是雪,就那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披了一身,却不觉得冷。
姜沉鱼想: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却终归是想不起来。
于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松软,双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雾覆住了一般。某种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种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这么两股力量纠缠着,脱不了身,也不愿脱身。
因为,意识深处,好像有点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便看见了一只船,透过迷雾若隐若现,渐行渐近。
人立在舟头,衣诀翻飞,飘飘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见他朝她转过身,举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仿佛还说了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姜沉鱼眼中,一瞬间便有了眼泪。莫名悲伤,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远不愿回忆起来的凄凉。
“娘娘?娘娘?”胳膊处传呆温暖的力度,将她震醒。
一瞬间,迷雾消退——那人不见了,小船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姜沉鱼猛然惊醒!入目处,是怀瑾焦虑担忧的脸庞: “娘娘,你又做噩梦了。”
姜沉鱼下意识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湿湿的泪。
梦境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并未散去,依旧萦绕在身体深处,隐隐约约,却真实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头拜她,心脏便又是一阵抽搐。
“娘娘。”怀瑾将温热的湿巾捂上她的脸,柔声道, “要不,就起吧?”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二刻。”
“申时?”姜沉鱼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瑾点头道 “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个时辰,期间还有点低烧,幸好都退了。太医说了,娘娘这是疲劳过度,又赶上最近天气骤冷,寒气入体,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终归是醒了,还来得及出席子时的大典。”
姜沉鱼一听“大典”二字,连忙掀被下床: “我睡过头了,也不知那些东西都布置妥当没有…”说着匆匆走到门口,刚将房门打开,看到门外的景物,声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阴霾,雪花飞舞,明廊长长,宫灯红亮——其实很多年前,这样的画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时候的她,坐着轿子进宫看姐姐,犹自任性地评价壁雕的龙凤,嫌它们俗气,再然后,昭鸾公主出现,亲热地叫住她,带着她去看热闹,也就是那一天,她见到了曦禾夫人……往事历历,明明还在昨天,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当年?
远远的,有人在放烟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斓的光。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那些光,仿佛痴了一般。
怀瑾在旁笑道: “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条地布置妥当了。据说今年宫里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国自产的,而是专程从宜国购入的呢。其中还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给娘娘的,待到娘娘等会儿出席大典时就放。”
大典,其实是璧建国以来的一种习俗——每年除夕,皇帝都会带着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楼,亲自点放长明灯,与百姓同乐,共度年关,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此,可以说是很隆重的一桩仪式。
图璧一年,昭尹带着薛茗点灯;图璧二年,昭尹带了姐姐;图璧三年、四年,他带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终于轮到了她。
终于轮到她姜沉鱼走上城楼,昭告天下百姓,当今璧国,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这样的结局,却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仿佛再次浮起梦境中的画面——白雾萦绕的舟头,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图璧……七年了。
七年风雨飘摇,这个国家几经动荡先是王氏挟前太子逆反,被镇压;后昭尹逼薛氏造反,复镇压;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来,满目血腥,不忍睹视。风水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图璧四年时,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料,繁华散尽,最后竟会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鱼的头上?
站在与人等高的百卉朝阳铜镜前,姜沉鱼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压在鸦般深黑的发髻上的,是蓝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颗南海红珠的绝世皇冠,披在纤细丰盈的双肩上的,是用天山银狐制成的凤翎风氅,拖在裙裾后的,是七十二霓彩丝编织的天羽宫纱……多尊贵,才能集天下珍物于身?又要有多尊贵,才能般配得起这般隆重的行头?
但为何她望着镜子,却独独只看见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处,一颗长相守,悠悠荡荡,孤孤单单。
姜沉鱼不忍再看,转身而行。两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二十八名宫女紧步跟随。
殿外,身穿盛装的仪仗队肃穆林立,帝王威严,扑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鱼踩上祥云宝车,两旁钟鼓响起,长长的一记号角声过后,车夫驭动骏马,缓缓朝城楼开去。
金黄|色的流苏和纷飞的雪花交织着,在她眼前荡一荡。
车马最先行过端则宫。
此宫建在湖上,四不着岸,活脱脱就是座袖珍孤岛。
想要进宫,只能从正东方的渡口划船过去,从湖岸抵达宫门,最快也需一刻钟时间。
据说是因为姬忽性情怪僻,又讨厌宫廷礼节,故意将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遗世独立。她不喜欢被人拜访,也不愿意拜访别人。因此,宫里头大部分人对她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姜沉鱼凝望着碧瓦红墙的端则宫,那个在当年被当做神话来听的人物,那个文采精绝让四国文人尽失颜色的才女,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男子的姐姐几曾想过,传奇背后的真相竟是那样。
世事讥嘲,莫过于斯。
过了洞达桥,便是宝华宫。琉璃在夜雪中依日绚烂,灯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艳到极致,也灵到了极致。
——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来自外界的,窗纸深深,屋内一片漆黑。
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曾经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宝华宫,如今成了一座死宫。
风吹日晒,春去秋来,这里终将被光阴摧折,变成废墟。
不会再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处了。
因为,她姜沉鱼不允许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宫。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配住此宫。
宝华宫过后,行约三刻,才到嘉宁宫。
——她曾经对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这里,她行了对身为贵人的姐姐的第次朝拜之礼,拜完之后,姜画月一把搂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 “妹妹勿需多礼,以后拿这儿也当做还是咱们的家一般随意吧。”
她相信那时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说的这句话。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宫内院,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连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么可能使之为家?
院前的腊梅早已枯死。两个宫女身穿素衣跪于庭前,遥遥朝她叩拜。
姜沉鱼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从匣中取出此珠,满脸温柔地交给她时的场景,心中一酸,连忙将垂帘放下,不愿再看。
马车驰过玉华门、景阳殿,到了天端十二阶。
所谓的天湍十二阶,乃是以景阳殿为圆心,按十二时辰方位均匀展开的阶梯,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鱼的马车,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阶都要宽阔的午阶前。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将 玉雕的踏石放在门下,姜沉鱼踩着踏石走下车,扶着大太监罗横的手,轻提裙摆,步行下阶。
空中大雪依旧纷飞,但地上却一丝残雪都没有,雪花飘落到雕有九龙夺珠图案的石阶上,便立刻融化了。据说,此处铺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恒温,冬暖夏凉。寻常人一席难求,而皇家奢华,却用它来铺地。
姜沉鱼心中微微叹息。
十二阶走完,前方城楼处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钟声悠悠,罗横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 “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百官齐齐叩拜. “天佑图璧,吾朝繁兴。”
姜沉鱼从侍官手中接过长明灯,慢慢走上城楼。楼外顿时喧声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扩散,汇集成了一片。
透过围栏,姜沉鱼看见隔着护城河,百姓们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队等候,见到她,兴奋高喊。
她伸出 只手,轻轻压,声音便立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无数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谓的“万众瞩目”,也不过如此了。
罗横将卷黄轴高举过头,呈于她前,姜沉鱼却摇了摇头,推开卷轴,前行一步,举起长明灯,让底下的百姓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后,平视前方,开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云雨风雷之神,
周天列职之神,
五岳五山之神,
五镇五山之神,
基运翔圣神烈天寿纳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滨之神,
际地列职祗灵,
天下诸神,
天下诸祗,
烦为吾运尔神化,躬率臣民,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丰年祥兆,此灯长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谨告。
说罢,将灯线点燃,只听滋滋几声,长明灯在气流的驱使下缓缓上升,底下民众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蓝光飞天窜起,在空中绽开,变成了一条大鱼。
“哇……”连城楼上的侍卫们都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惊叹。
蓝鱼游弋了几下后,二度绽放,变成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缓缓坠落。
姜沉鱼心知这便是之前怀瑾所说的宜王特地送来的焰火了,惊艳于这天工绝技的同时,心中浮起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一目的情形历历在目,连对方衣上的褶子,眉、间的萧索都清清楚楚——赫奕道:“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变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样一个明朗洒脱的男子,笑起来时,眼神却忧郁如斯:“那么,我就要大婚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又怎会不知道?
再过三年,赫奕就三十岁了。一位君王,三十岁了还不大婚,还无子嗣,是无法向子民交代的。
举国重压,饶他赫奕一向肆意纵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鱼更扛不起。
所以,所谓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最后镜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罢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恩情,是还不起,还不得,不敢还的。
长明灯袅袅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么一盏灯,点在天与地之间,点在乾与坤之内,点在每个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侣鼓起手臂,撞响铜钟
当——
当——
当——
一连十二下,乐声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围观的群众,突然涌动起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盏灯,点亮后,高高举起,从城楼上看下去,正是八个字 “芳辰永好,寿与天齐。”
姜沉鱼吃了一惊。
不错,正月初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还是她的生日。
转眼,她就十八岁了。
再遥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罗横在旁低声道 “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鱼不禁转头,见薛采跟着百官站在阶下,低眉敛目的没什么表情。而这时,罗横已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依次传递。
姜沉鱼暮然转身,见在场所有的人齐齐屈膝,叩拜于地,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鱼终于想起了梦境中,那人叩拜时说的话——他说的是. “别了,皇上。”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姬婴姬婴,你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命运?所以在梦里与我告别时,就宣告了我的结局。
姬婴姬婴,世人说你是白泽轮回,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来,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实不是昭尹,而是我……是我啊!
你磨炼我,教导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这帝王的宝座。成就这乾坤的主宰。
然而……然而……然而……君临天下非所愿,共挽鹿车终成空。
我姜沉鱼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够被你喜爱。像一个女子被个男子那样的喜爱啊……眼前的一切,与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画面恍惚重叠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遥遥相望。
图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锦绣烟花中,款款而至。
这一年,是姜沉鱼临朝称制整整三年后,在群臣三上万民书恳请称帝的局势下,荣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称睿帝,定原都千秋为神都,改国号,梨。
四国历史,被再次更写,而这一次——
姜梨的时代到来了。
end
【薛采番外】
《祸国》番外之——【琉璃雪】
【本文刊登在5月号的《仙度瑞拉》上】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这天都会下雪,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我端坐镜前,一边由石榴伺候着梳妆,一边遥望着窗外的大雪,想起年关将至,转眼我又老了一岁,便觉得好生悲凉。
隔着一重帷帐,四婶边做女红边唠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也该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长的一表人才不说,对你还一往情深;还有孙公子,祖上三辈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绝对没说的……你呀,别太挑剔了,找个好男人就嫁了吧。”
这番话她年年见到我都会说,不过,因为一年她也就见我一次,所以我左耳进右耳出,便当做没听见了。
其实我真讨厌来璧国的帝都,这里不仅有四婶的唠叨,寒冷的大雪,还有我生平最引以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时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讳,就越无法忘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要每年都不远千里的从宜国赶赴璧国。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人已经死了整整三年后,仍耿耿于怀。
明明他拒绝了我……
拒绝了身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归的独生爱女——胡倩娘的我。
我总觉得,我之所以二十四岁了还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单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终拒绝了我。
那个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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