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龙游大唐之贞元记事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同门

听得此言,那叶法持虽然心中万分不舍,却知他心意已决,勉强不得。况且留下一个香瓶弟子的名分,待他接触到我教高妙经义、无上密法后,此事将来尚有可期。此子将来成就定然不凡,即便终究不肯受经录,留有这样一份香火情分在,对自己的教门、宗门也大有裨益。若是一味用强,恐怕是反而弄巧成拙了。

心下计议已定,观主乃含笑道:“无论深浅,总算小友与我道门有缘法,即如此,我便收了小友这位香瓶弟子”

着童子静思收了桌子,相跟着一起来到前观老君殿,重点香火,再燃檀香,先叩拜了太上玄元皇帝,复又拜了叶法持观主,口称师傅,最后见过了三位师兄、师姐。这拜师仪式也就算完成了。

叶观主早年初掌宗门时,常常四处奔波,是故收徒极晚,且他择徒极严,所以门下弟子所在不多。崔破大师兄静云年已过四旬,随侍其师已二十一年,为人恬淡孝诚,现今正代师傅主持观中一众俗务,倒也井井有条。其人有大慈悲心肠,又从小酷爱歧黄之术,拜师后得授孙真人《千金翼方》、《备急千金方》、《医家妙要》积二十年之力,研习甚­精­。医术极其高妙。二龙山下,定州城中许多人得其妙手回春,换回一个偌大的名声,以至许多人竟是只知道崇玄观静云真人,而不知叶法持观主。

崔破平日听他名声素多,心下敬重他一片悲天悯人之心,见礼时分外恭敬。静云也知这定州出了一位少年才子,年仅十四已经声名远扬,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心里也着实欢喜,不免要多说几句,温言劝勉一番。

等到崔破见到二师兄时,忍不住心底暗笑。原来这二师兄长的与他的师兄、师傅截然不同,绝类张飞、钟馗,满脸横­肉­;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委实无法成须,直似钢针一般,身上肌­肉­坟起,只欲撑裂道袍,正瞪着一双豹目煞有兴趣的盯着崔破。

崔破上前见礼,静风也不揖手还礼,只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在崔破肩头,粗声道:“小师弟,你长的这般俊法,好看是好看,只是身子太弱了些,以后跟师兄好好练练,他日行走江湖的时候,也不致于让人欺负,坠了师兄的名头”

原来这静风出家之前本是肃州的猎户之子,自小生的体格长大、力有千钧,却是­性­格粗豪,最是受不得闲气。十六岁时与其父在山中猎鹿,为踏青的官家子弟所夺,他一言不发冲上前去,仗着皮糙­肉­厚,强捱众家丁的许多棍­棒­,只是紧紧揪住那官家公子,一顿老拳打去,只打得他鼻青脸肿、臂断骨折。若非静风之父苦劝,那公子那里还有命在?

闯下这样偌大的一个祸事,为免其父遭罪,他不躲不逃,自去了衙门投案,直打断了衙役手中四五根水火棍,方才昏晕过去,被判了枷刑。后幸得叶法持观主云游经过,爱他人如璞玉,淳朴自然,略使了手段,救他出来,只是这肃州是万万呆不下去了,也就带回观中,授了经录成为门下二弟子。他虽身着道袍,也是正式出家,却绝无半分道士的恬淡之气。经是半句也不念的,每日只是到老君像前上三柱香,也就算尽了本分,不到一年时间,尽将观中清规犯了个遍,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责罚,犹自如故。直到有一天,师傅将他找去,讲解了一番《十力真诀》后,方才收心,苦练开来。仗着一身蛮力及不怕摔打的心劲儿,短短十三年间竟将这《十力真诀》练到了七重劲的境界。

他这一拍虽未运力,也让崔破肩骨欲裂,却知这师兄­性­子粗疏,绝非故意,他也发作不得,只能紧皱眉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谢过师兄”

他这一番苦态,引得身旁一阵轻轻的诘笑,虽只是短短一声轻笑,听来却是勾魂荡魄,就连崔破这心志坚毅之人也不免有三分心旌神摇,扭头看去,正是道号静叶的三师姐。方才进殿时见她满脸严肃,在这清净的殿堂上虽面容俏丽,却颇有几分宝象庄严之态,不曾想一笑起来竟有如斯魅力,足堪与顾五娘的风流妩媚相比拟。想到这里不禁俊脸微红,她原是心­性­洒脱之人,心下一向无甚挂碍,只是不知为何,每每午夜梦回时,五娘的风流体态总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他这微一出神,只听到耳旁又是一阵轻笑,一阵甜糯的声音传来:“师弟,你还没见过师姐,脸红个什么?”这声音犹如一只多情的手轻轻抚过脸颊,痒痒的、麻麻的,让人又舒服又难受。

静叶的年龄已是二十又四,父母俱亡于安史乱中,被舅父收养,她自小生的灵秀非常,后其舅母见财起意,将之卖于娼门。那老鸨见她资质极好,遂用心调教,年过十三更是将房中术尽数传授,本待奇货可居。谁知当她二八年华之时,一位贵介公子自东都洛阳前往代州,见其美­色­,花了三百两银钞取了她的初红,静叶少女心思,见此人风神俊朗、谈吐雅致,不免将一缕情丝紧紧缚在了他的身上。初时,这公子倒也情义绵绵、海誓山盟,静叶浑如上了天堂,不成想三月之后,这公子腻了,也烦了,未曾招呼一声,寻个夜间,悄悄动身往别处寻芳去了,可怜静叶美梦成空、痛不欲生,老鸨又逼她接客,心灰意冷之下,找了个空子,投水而去。却为城中天心观中道姑所救,将养了一些时日,方才起身,只是每日里浑浑噩噩,不知将一颗心丢到那里去了。

那一日上元佳日,恰逢天心观请了叶法持前来,为众信徒登坛讲解《灵宝本元经》,静叶一时有感,只觉这红尘俗世再无可留恋处,乃苦求观主收录门下,叶法持初时不允。无奈她心坚似铁,自代州数百里一路随行到了崇玄观,那日到得观前之时,已是绣鞋破裂,鲜血渗出。叶法持扭头看去,只见她那清秀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但是眉宇间的坚毅却是分毫未减。其时,朝阳初升,背后的阳光映­射­过她蔽旧的衣衫,形成一圈金­色­的光轮,尽现出一片圣洁无暇。看在叶观主的眼中,依稀便是当年那个自己不敢思念,又怎不思念的小师妹,心下一动。这一念即生,也就多了一个三弟子。

静叶入门后,酷爱《灵宝本元经》,同时自选了《枕中素书》用心研习,此女天资聪慧,五年有成。将这《枕中素书》练的由外而内,自有万千魔力,勾魂荡魄。后三年更是与《灵宝本元经》相互参照,如今已是静则宝相庄严;动则百媚横生。只是这《枕中素书》本是道家双修密典,静叶虽以大智慧、大念力独力修成,但终究­阴­阳不谐,二者不能完全融合。使的她无法再有进境,不能将妖魅惑人转为圣洁化人。且是控制不住那一份媚态外溢,方才引得崔破如此失态。

崔破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了意马心猿,缓缓走到师姐身前,躬身一礼口称“师姐”,静叶心下一愣,五年前自己习练有成以来,即便是修道之人也不免为自己所惑,心旌摇动。这小师弟年纪小小,却能恢复的如此之快,如此定力,实在难得。

见着他那一身儒衫和俊秀的容颜,静叶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负恩公子,欲待要恨,只是二人的气质、风姿实在差的太远,又那里恨的起来?一时心乱如麻,只是一个揖首,算是见过礼了。

第十九章习艺

崔破也不以为意,又招呼了静思这个同为香瓶弟子的师弟,众人又重回后院叙茶。坐定之后,叶法持端起崔破敬献的香茗,开口言道:“破儿,如今你已经入我门下,虽然只是香瓶弟子,为师也总要传你一些技艺,方才名实相符,你想学些什么?”说完微微一叹道:“原本以你的资质、禀­性­,加之又是年幼,若是肯受经录,实是修习李真人《太白­阴­经》的最好人选,可惜呀!可惜”

他这一番话说完,崔破因不知《太白­阴­经》何物,倒也并不如何,却是引得三位师兄、师姐齐齐动容。原来这李荃真人《太白­阴­经》博大­精­深,实为道家秘术集大成者,尤其所载之搏击之术更是高妙,若是习练有成,用以争雄江湖,实是天下辟易。但习此经一则年龄需幼,自小筑基;再则资质要好,否则心智不够,终究难窥堂奥;三则此经有明文训示,不得传于俗世中人,以免贻害世间。

崔破的三个师兄、师姐。大师兄静云入门太晚,二师兄静风­性­子太过粗豪,三师姐静叶虽然诸般合适,奈何失了童身,过不去筑基的关口,所以都知道有这样一部奇书,却无法习练,不免感叹。

崔破微微一笑道:“弟子不欲使师傅为难,弟子不习这《太白­阴­经》,也不习丹道之术,更不习蘸斋驱鬼之术及诸般大幻道法”

听到崔破此言,众人一阵纳闷,早有­性­急的二师兄静风接口问到:“师弟,这也不学,那也不学,你拜师­干­什么?”一番话说的众人连连摇头

崔破见师傅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黑,不敢再卖关子,急急说道:“弟子愿随师傅修习修身养气之法及轻身健体之术”

叶法持听闻此言,微微一愣,一阵苦笑,此子果然与众不同,诸般密技都不学,却偏偏要学这微末功夫,但他授徒从来都是听凭自愿选择,前三个弟子都是如此,此番自然也不能破例,当下缓缓说道:“即如此,我传你贞一真人《修身养气真诀》三卷,这轻身健体之技就由你三师姐代为师授你《三洞隐身真诀》,此诀虽然讲的是道法,但是第十三篇的那一套“凌波微步”,本是取《庄子·列子御风》本意生发而出于轻身之术,虽无能伤敌,但是进退趋合的巧妙,与佛教的一苇渡江堪称双绝。若是能习好此法,纵然是在万军阵中保的一条­性­命也不无可能。”

这一番话说的崔破心下狂喜:“凌波微步哇!这可是久闻大名了,虽然金老先生说了它是道家工夫,却是没有说明出处,今天居然能学到手,真是烧了高香了!学得此法,生命安全至少大大的保险了不少”崔破心下正在这般做着美梦,不合身边传来一阵破锣般的声响

“师弟,你个大男人家的,怎么能去学那种逃命的法子,不如随了我学《十力真诀》才是英雄本­色­,要不然,将来少不得坠了师兄我的名号”还待再说,忽然听到耳旁传来一阵冷笑,一股甜糯的声音传来:“师兄,你说什么是逃命的功夫,哼!要不要出去较量一番”顿时吓得哑口无言,那里还敢出声。

崔破也不答腔,心道:“象你一般也学成一个‘肌­肉­男’很好看吗?”转身对静叶一揖道:“有劳了”

“师尊有命,定当遵从,只是怕你受不得那苦”一句话说完,静叶又觉得言辞太过于生硬,不免后悔,只是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如此失态,耳旁又听到静风传来的“嘎嘎”粗笑,愈发烦闷,一眼瞪去,直吓得静风噤若寒蝉,那里还笑得下去。

自此崔破辞了藏书楼中的差事,禀明了母亲,搬到这崇玄观中居住,每日晨起吐纳养气,随后便随师姐习练凌波微步,此等妙法,入门极难。少不得受静叶一番奚落,但是往往奚落过后,又是温言抚慰,细细讲解,崔破被师姐的忽冷忽热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不过久而久之也已习惯,他原本是心­性­坚毅之人,悟­性­又高,只管拼命练去,三月之后,已经渐窥门径,其后进境神速。只是心下郁闷:“我比段誉那个呆子就差了那么多吗?当初也没有见他怎么费劲,怎么那么快就就练会了呢?”

这日练过步法,见师姐去了,他一时兴起,将后世所学之太极拳法融于步法之中,此二者皆出自于道家奥义,宗法自然,并不冲突。初时还是衔接不好,细细揣摩变动,多加练习之后,慢慢的已是手到脚至,配合无间。心下得意,欲待说与师姐知晓,又恐她奚落,也就做罢了。

这日晨起,崔破得师傅讲解完《修身养气真诀》最后一篇,正待告辞。谁知叶观主又走入内室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了给他,抬眼看去,却是《广济内诀》寥寥不过八千余言,附着许多的气脉运行图。

崔破一愣,不知为何师傅要给他这样一本书。

“破儿,你养气已经四月有余了,这本《广济内诀》正合你现在练习,只是此诀本是筑基的功夫,又是博大­精­深,进境必然缓慢,你切不可急躁,沉下心去用心修炼,将来定然受用无穷。只是要严守秘密,即便是你的师兄、师姐也不得告知,切记!”崔破虽心中诧异,但知道师傅这样安排必有道理,遂躬身应是。

此后的日子里,上午练气、演练身法;下午自在房中温习课业,熟悉《五经正义》,或者吟诗作赋,晚上则是打坐筑基。

第二十章逃婚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一千年。

三年的时光就这样如水而逝。三年中崔破的养气守静工夫大有进境;于《广济内诀》的修炼也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到达了第三重境界;凌波微步的诸般变化已经乱熟于心,进退闪避之间游刃有余。因几年间潜心修炼道家秘技,使他的眼中更多了几分惑人的迷离之­色­,丰神之中更多出几分飘逸之姿,虽是粗布衣衫,却也难掩那一份风流。

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赫然已是长身玉立的浊世佳公子。

这日,崔破刚刚练完身法,忽然得师弟静思来报,观外有一个叫高义的前来寻他。“莫非家里面出了什么事?”崔破心中一急,身形展动,蓦然之间,就已经到的前殿,只留下静思在那里惊诧莫名。

见到高义,也没有问出什么,只是说夫人吩咐石榴传话给他,上山来唤崔破下山一趟。

崔破不敢耽搁,禀明了师傅,也不等高义。展开身法飘然下山,只顿饭工夫,山庄已经在望,纵然是心有挂碍,崔破也不免一阵暗自得意。

待赶回所居小院,前来开门的依然是快手快嘴的石榴,此时的石榴已经年过及荠,人比花娇。三年的时光足以褪尽她的青涩,面如娇花、身形婀娜。更难得的是夫人并不过于拘管她,任其自然发展心­性­,也就多了一份娇憨之态。

顾不得欣赏,崔破急问道:“母亲生病了吗?”

“呸呸,快用手拍拍树,谁跟你说的!夫人身体很好的”石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崔破顿时放下心来,也不答话,闪过石榴向内院行去。入目所见,却见母亲端坐堂中,缓缓的啜着茶。背后站着枇杷,正小心的替她捏着肩

崔破上前见礼、问安后,陪坐一旁道:“不知母亲唤孩儿回来所为何事?”

崔卢氏见儿子神形俊朗、仪范非常,颇有乃父之风,心下着实高兴,又想着离别在即,不禁心下黯然。爱怜的看着崔破说道:“自当日你离家往崇玄观习艺、读书。如今已是三载有余,只不知学业如何了?”

崔破微微笑道:“还请母亲放心,孩儿并不敢忘记教诲,也不曾耽于嬉戏,迁延了学业。”

“如此便好,此次唤你回来,原为本州今年拔解将近,不知你有何打算?按为娘的意思,你已年过十七,尽可以出去历练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个道理娘还是懂得。这几年,族中多有看顾,也得观主照拂,一路的盘费娘已准备好了,你无须担心此事。若是决定要去,至迟两月以后便要动身,你就搬回来,由枇杷伺候着好好温温书,也肃静些,再则也算陪陪为娘。”崔卢氏满脸慈祥的说道。

崔破闻听此事,不禁感叹时光易逝,又是一年。前两年,他随师傅习艺,不愿离家应举,到如今诸般技法已有小成,均可自行习练,诸家典籍凡制举中帖经科涉及的篇文也已烂熟于心,至于咏诗作赋,更是不惧怕它,来此世借尸还魂已经四载有余了,却仅蜗居一隅,心下实也不甘。如今羽翼渐丰,诸事停当,哪里还按耐的住?

强压下心头起伏道:“母亲说的是,孩儿也拟今年赴长安应举。我明日便上山收拾一番回家温习课业。”

“如此甚好,此外还有一事,为娘万分为难,依理原不该唤你回来,将来也省得许多闲话。但为娘委实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也只能与你商量。”

崔破心下奇怪,家中有何繁苛之事,竟让母亲为难至此,惊闻道:“何事?”

“你当日的同窗卢思容小姐已来咱家五天了”

“哦!这是好事嘛,在哪里?为何不出来相见”

崔卢氏微微苦笑,并不答话,早有石榴在旁边接口小声道:“我的糊涂少爷,思容小姐是逃婚出来的,现在二房崔凌少爷家找她都找疯了,五天前她半夜过来时天正下着大雨,受了淋,心中又苦,一病不起,现在还躺着呢!怎么出来与你相见?”

“请过大夫了吗?可曾吃药?通知族长了吗?”崔破迭声问道

石榴正欲回答,崔卢氏伸手拦住了,又是一番苦笑后道:“冤孽呀!这孩子可真是受苦了,五日前扶她进来,为她抹身换衣之时,她曾醒过来,只说是逃婚出来的,若送她回去,情愿去死。为娘的原打算让她将养一夜,待天明再去通知族长,谁知当夜她于沉睡之中只是唤你的名字,并说了许多痴话,可怜她一番良苦用心,这中间又绕了你进去,牵连太多,为娘也恐真送她回去,反坏了她的­性­命,以至迁延至今,又哪里敢请大夫,所幸家种备有你带回的丹药,让她退了热,这几日已是好的多了。只是心思太重,不肯好好进食,你看此事可如何是好?”

一番话说的崔破心中惊诧不已,万万想不到自己心中只是小妹的思容会为了自己逃婚,受得如此之多的苦楚,心下也甚是怜惜。当日听闻她与二房崔凌订婚时,心中还郁郁了半日,只觉这崔凌万万配不上她,今日逃婚到自己家中,又该如何处置呢?饶是崔破素日沉稳,一时间也不免心乱如麻。

心下正自沉思,忽觉有人牵动自己衣角,扭头看去正是石榴身出一只手指指向室内,想来是示意自己见去看看思容

崔破虽然­性­格沉稳,但并不古板、保守,后世更是见惯了男女之间的爱恨情yu。三年来修习《枕中素书》潜移默化之下于男女大防愈加不在意,当下转身进了内室,此房本是石榴、枇杷香闺,虽陈设简陋,却是窗明几净,飘荡着一股少女的幽香,更Сhā有几枝灼灼桃花,倍添了几分春­色­。

窗侧榻上躺着一位憔悴的少女,颊上遍布病态的嫣红,应和着梦中依然紧皱的双眉,虽不见了往日那明朗的气息,却更添了几分忧郁的美。

第二十一章情思〈二〉

崔破在榻前轻轻坐了,端详着眼前别样的思容,只觉怎么也不能与印象中往日那个梳着小辫的小女孩儿相融合,虽早知她是个美人胚子,却也想不到几年不见竟长的一美如斯。

良久,崔破方缓缓伸出手去放在她的额头略试了试。感觉并不发热,才放下心来。只是这一动作也惊醒了梦中的思容,轻轻呓语道:“石榴妹妹是你吗?我口渴。”

原来连日都是石榴照顾她,朦胧之中以为还是石榴在身边。崔破起身于几上倒了一盏备好的温水,坐回榻边扶起思容虚弱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缓缓的将水喂了过去。

一盏茶尽,长吁了一口气,思容方才正式醒来。只觉自己所靠的地方又宽又厚,充满着异样的温暖,鼻中更嗅到一股清新的皂角香味,心中隐隐觉得不对,睁眼扭头看去,入目所见,正是那双在梦中无数次拨动自己心弦的亮亮的眼,只是更多了几分迷离之­色­。

看着这双眼,思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小到了尽头,也低到了尘埃里,但是一颗心却于这尘埃之中开出花来。

这一刻,她已全然忘却平生第一次躺在一个男人怀中的羞涩,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欢喜,那欢喜是那么的多,几乎要将她的心都要炸开。只觉能换来这一刻的相见,似乎所有的苦也都值了。

片刻之间,惊喜尚未褪尽,无限的委屈又浮上心头:“若是他也有我这样的心思,又怎会让我受这样的苦楚?”不觉间双眼已蒙上了雾,雾又凝结成珠,一颗两颗、一串儿两串儿源源而出,思容终于流出了她自逃婚以来的第一次泪水。

她这边梨花带雨,崔破的心中也是难受万分。“少女初恋的眼泪是最可宝贵的珍珠”这句名言,崔破后世听的乱熟却无缘经历,此时觉来,却有七分怜惜,三分心痛,不由得更侧了身子将她紧紧拥住,愈发引得思容放声大哭。崔破欲言无语,也只能轻抚她的肩头,助她缓解情绪。

一柱香的功夫,思容尽数哭出了心中的委屈与惊喜,慢慢平复了下来,蓦然想起一事,猛然坐起,捂住了自己的脸叫道:“表哥,你出去,你快些出去”

“思容怎么了?不舒服吗?是那里?”崔破一惊,急问道

思容只是捂住自己的脸,并不作答,见问的紧了,方才期期艾艾的说道:“表哥,小妹已经几天都没有梳洗了,可也难看死了!你…你不许看我,快些出去,帮我唤石榴妹妹进来”

“女人哪!女人”崔破一阵失笑,却也明白她的心思,微微摇着头出去了。

崔破来到厅中,却见母亲正焦急的看着自己。此事很是为难,若被他人发现思容隐匿于此,轻则得罪了族中掌权的叔伯;重则可投官治罪。崔破呣子如今寄人篱下,那里担的起?只是若将她送回,不说这闲言闲语,更怕思容有不测之事,如何能够自安?

沉吟良久,崔破缓缓道:“娘亲勿忧,且待思容表妹稍好一些后,给她家中传一封书信,让他们不要担心。我再去求求师姐,让思容随她一阵,避过风头,再做打算。”

“哎!也只能如此了”崔母无奈叹道

不一会儿,思容梳洗罢,由石榴扶着走了出来,受了这几日的苦,此时看来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丽­色­。又是一番重新见礼毕,崔破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思容此时只要不送她回家,天下之大,那里也可去得。而且她早知道,崔破在崇玄观读书,心中自然千肯万肯,只是不免小脸红了又红,心中浮想联翩,当晚,设酒杀­鸡­作食,几人团聚一起,别有一番温馨与热闹。

第二日,崔破早早起身,上得山来,正逢师傅早课完毕,上前禀明了诸事,叶法持观主也并未反对,只是让他赴长安前再上山一次,至于思容的事,让他自己找师姐分说。

崔破应了,自去找师姐,到得静叶居所,强按下心头忐忑,将思容之事细细言明。闻听思容逃婚而来,静叶面­色­一变,只是用凌厉的眼神紧紧盯着崔破。待听到此事前后始末后,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道:“又是个可怜的女子,只希望她没有做错,你带她来吧!我自会看顾于她”

崔破大喜,谢过后,又去见了两位师兄。静云自然是温言鼓励一番,祝愿他异日能够金榜题名,颇有长者之风。又将近日为崔母所合的调养药物嘱他带回,使崔破感激不已。

至于二师兄静风,听说他要去长安应考,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你脑袋好使,又是我的师弟,此去定然没有问题,只是若是考取了,你真要做那鸟官吗?做官的可没有几个好人”

朝夕相处已经三载,崔破那里还不明白这位­性­情粗豪的二师兄的心结,微微苦笑道:“小弟若是侥幸能够取中,必然凭着良心做官,再说,这进士科的考试百中取一,又那里会那么容易,只恐此科不中,徒惹他人笑话”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静风已经瞪起了豹眼,粗声叫道:“你是我的师弟,谁敢笑你,道爷的拳头须饶不得他”听在崔破耳中,又是一种别样的温暖。

辞别了二师兄,又去见了静思师弟,此时,说不得他要摆起师兄的架子,叮嘱静思要尊敬师长,用心课业,看到他那恭谨应答的样子,崔破心中暗爽,大大平衡了一回。又见此时的静思也不过刚过十岁,不由童心大起,说道:“师弟呀!你若是听话,待师兄从长安回来,给你带糖吃啊!”说完飘然而去,倒让少年老成的静思哭笑不得。

回到家中,见思容已是恢复了很多,怕夜长梦多,再有变故,遂决定当晚就带她上山安置,当下嘱她写了家书收好不提。

是夜,天公作美,乌云遮月。待一更鼓响,庄中早已是万籁俱静,崔破携了思容朝二郎山行去。

可怜月暗无光,又是山路,思容从小娇惯养大,那里受得了这罪,更兼一只小手被表哥紧紧握着,心跳的似要从胸膛中蹦出来,大脑更是迷迷糊糊,走路也就愈发的跌跌撞撞,就添了几分辛苦。

上得山来,来到观后侧门,早有小师弟静思在此等候,崔破未及招呼,便直奔师姐静思住处,还未叩门,只听室中有火石击打之声,亮起一盏油灯。下一刻,静思已经打开了房门。

崔破见此,伏下身去,不待思容害羞拒绝,已将她负起。思容一惊,忙忙的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崔破展开身法,向观中行去。

初始,思容小脸羞得通红,两只手臂也僵硬若死,那里敢动个分毫?不久崔破身上发热,思容只觉一股男子的气息越来越浓烈的冲进自己的鼻子,浑如迷|药一般,使自己的脑子愈发的昏晕。

慢慢的,原本虚弱的思容,不堪这整夜的紧张,眼皮已是越来越重,心中也逐渐的平静了下来,只觉几天来的苦苦煎熬,至此都归为平安喜乐,便是那往日一听就要做噩梦的夜枭号叫,今夜也变的如此动人,感受着表哥的体温,不知不觉,思容放松了手臂,身子也愈发贴得紧了,只听到表哥的心跳,一声一声,逐渐与自己的融合。“咚”的一声之中,便有两颗心一起跳动。心念一动,流下泪来,只愿这山路永远也走不完;只愿这夜永远也不要过去;只愿永远伏在他的身上,数这心跳的声音。不觉之间,缓缓睡去。

上得山来,来到观后侧门,早有师弟静思在此等候,未及招呼,崔破直奔师姐静思的居住,正欲敲门,听得屋中有火石击打之声,亮起一盏油灯。下一刻,静思打开房门,崔破见她并无让路之意,心下会意,转过身去,待静思接下了思容。

崔破见如此大的动静,思容犹在梦中,并未醒来。知她这几日的体力、心力耗费太多。也不忍惊动她,只是向师姐躬身一礼,道声:“有劳”复又转身下山而去。

第二十二章重逢

下山之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连夜向族学奔去,仗着身手灵活,越墙而入,将思容报平安的信丢在了先生崔知节的院中,复又连夜赶回。

此夜虽然劳累,但却是他习练轻身术以来的首次展示,心下得意非常,颇有江湖豪侠的快感。只恨不得赶紧出现一个拦路的劫匪,再加上一个落难的公主,这样的夜晚将是多么的完美呀!

此后的两月,崔破在家中温书,每日早起练功不辍,偶尔也去定州城中,或至学堂,参加一些文会,通通消息。家中自有母亲为他整理行装,思容也随了静叶出游幽州暂避风头,倒也无须担心,日子过的很是惬意。

这一日,崔破早起,念及今日须到州中领取拔解状及通关“过所”〈类似今天的介绍信〉。梳洗罢,依旧一袭布衣白衫前往州城,到得府衙,天尚未午,请教一曹吏后,才知午时设宴款待今年拔解的贡生。“过所”等物在宴后一并发放。

出了衙门,见天时尚早,自往坊市行去。他本无目的,也不要买些什么,只是随意走走,不觉来到专卖胭脂、女红的街市,正待转身要走,又想到难得来此一次,又是即将出门远行,也应该买些东西捎给母亲、石榴、枇杷及思容才好。

当下打定注意细细看去,在一家绸缎庄前,见有各­色­绣花锦帕,丝质不俗,绣工也很细腻,而价格公道他也承担的起,遂定下心来,仔细挑选。

“呦!这不是崔公子吗?怎么到了胭脂街”声音甜腻醉人。

崔破扭头看去,入目处首先便是一片凝脂也似的雪白及曼妙的身姿,却不是那尽占风流的顾五娘更有何人?她身后跟着一位淡黄罗衫的女子,此时正满脸通红的垂首用细若葱兰的手指绞着锦帕。她站在成熟的五娘后面,亭亭玉立,倒也别有一番清新之态。

崔破行了见了礼后道:“数年不见,常自思念五娘的无双歌技。不想今日能得偶遇,只是五娘愈发的美艳了。”

顾五娘心下一阵诧异,没想到当日那个话也不肯多说的少年才子,今天再见时,嘴上倒象抹了蜜一般。细一打量,三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已是长身玉立,少了一份木讷,虽是一身粗衣,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一份飘逸之姿,尤其是那一双眼,黑的仿似天空中最深的雾,却又亮如最璀璨的星,一盯着看,便忍不住的要沉下去、沉下去。长长的黑发并未挽髻,只是用一条衣衫同­色­的布条缚住,更有一种简单的潇洒。整个人看去,竟似出家人一般有出尘之意。

五娘心头一动,暗道:“好一个美少年”一想及此,瞟了一眼身后,却见随她一起的弱衣依然羞红着脸不肯抬头,心下一叹:“这一份相思可怎生解得?”

她心中如此思量,嘴中却道:“五娘已是老了,倒是小妹弱衣近年琵琶之技大有进境,嗓音亦可。公子天纵其才,若是肯做绝妙好辞,我飘香居定然倒履相迎公子。”

一番话说得崔破口中逊谢不已,却听五娘复道:“前几日听凌公子言及你在崇玄观中读书,绝少下山,今日又是为何有暇来这胭脂街,还是买这些女儿家的饰物,恩!”这一声尾音只拖得缠绵悱恻,无尽之意都在其中。

崔破心中一荡,解释了今日之事。

闻听崔破欲赴京科考,五娘脸上一黯,斜眼向身后瞟去,只见弱衣绞着锦帕的手猛的一顿,复又更为用力,以至手都失了血­色­。

“我的傻妹妹呀!你可是身在贱籍之人,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五娘心中叹息,嘴中回道:“正好我等今日应使君大人之招,为此次宴会进献歌舞,大家一起同行如何?”

崔破欲待拒绝,抬头见到五娘那一双颇堪玩味的眼神,心下道:“何必效那腐儒之行”脸上微微一笑:“如此叨扰五娘了”

五娘让他稍等,带了弱衣进了另外一家售卖胭脂的店铺,不一会儿出来后,唤了崔破一起向坊外行去。三人男的飘逸、女的俏丽,又是在这女子集中的胭脂街上行走,少不得引来阵阵啧啧赞叹之声。有识的五娘身份的,不免要骂上两句:“贱籍女子,也敢如此招摇”

五娘一瞥之间,见崔破绝无扭捏之态,当下心中更是看重,复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疼若亲妹的弱衣,心下一转,涌出一个主意。

出了坊门,见到正街路旁,停着三辆辎车。原来五娘应召带教坊中各位姑娘歌舞助兴,却走的急了些,落下了脂粉,中途停车购买,正好遇见崔破。

三人向为首的那辆车行去,另两辆车上的女子纷纷卷起帘子对他指点评论。崔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见礼,更惹得一阵叽喳声起。间中传来一句:“好英俊的小哥儿”

来到车前,崔破先自搀着五娘上了车,只觉隔着一层轻纱扶着的肌肤滑腻如玉,再见到那曼妙的身姿,心中竟是微微发热。复又扶了弱衣上车后,也一并上去了。

此车原是五娘专用,最是小巧,此时上得三个人来,空间愈发的狭窄,蜷曲着坐在车门口,随着五娘的一声吩咐,马车隆隆的向城外园田居行去。

行程将尽,忽听五娘言道:“不知公子欲何时动身赴京”

“此事还需与家母商量,大约三五日后起行”

“却不知公子今日宴后,还有什么安排?”五娘追问了一句

闻听此言,崔破微微一愣道:“这倒不曾”

“即如此,今日宴后,还请公子到飘香居一行,妾身愿与弱衣合奏一曲,为公子一壮行­色­,如何?”

崔破欲待拒绝,又不愿她们看清了自己,再则五娘对他实在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又喜欢她的绝妙歌技,遂点头应承下来。

不一刻,到的园田居门前,崔破自下了车向内行去,五娘一行却向侧门转去。

第二十三章得马

“又是一年桃花开”崔破漫游在大好春光的后花园中,见到灼灼桃花,想及三年前,自己在此盗他人之作,成自己才子之名,不禁微微苦笑。

略看了看桃花,便有家丁来请,行至前院厅中,此处早已是喧闹异常,所幸此厅宽大,倒也并不显得拥挤。因崔破的拔解是直接推荐,并未参加州中的考试,因此厅中许多人并不熟悉。本族之中,除了几个叔辈,那崔凌也在此地,二人略一对眼,崔凌“哼”的一声扭过头去。

崔破与认识之人寒暄毕,欲待就坐时,却见身旁的是崔凌,不免心下别扭。只是这种座次的排列,都是叙了辈分,又叙年齿的结果,换坐甚是麻烦。

正在为难之时,却听厅中首座上的刘使君唤道:“崔贤侄,来这里坐。”崔破心下一松,走向中央一席。

还未走近,就听刘大人道:“早听说崔家十一郎三年来于崇玄观潜心读书,绝少下山,故而一向少见。今日看来,倒是愈发的英姿勃发了。此次科考,贤侄磨剑三载,想来必能一举成名,扬我定州声威”一番话引得众人随声附和,崔破也只能逊谢不已。后按照刘使君提议,代表今年赴举的学子,坐在了主席的下首,与崔凌隔了开来,只引得其他学子又羡又妒。只是才不如人,徒唤奈何!

刘使君一番致辞后,宴会开始。众举子踌躇满志,又有美妙歌舞可赏,自然愈加的意兴揣飞,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五娘不曾出场,不过倒也不扰酒兴。酒酣耳热之际,不免又要吟诗一番,更是恰逢刘知州五年任满,吏部考功司以“清慎明著”上奏,又得少府监卢大人举荐得以迁任扬州知州,虽然都是知州,不过却由从四品下阶一跃成为从三品的绯衣大员。跨过了为官生涯的一大坎儿,得以位列“清望”,而那扬州更是天下第一等的富庶之地,当真是一大喜事。所以今日这诗的主题也就被定好了调子,自然少不了依依送行、夸耀政绩。

只是席中诸多诗作无甚新意,用典也是大同小异。崔破来此数年,平日里也耳闻刘使君为官清廉,治政也颇有能力,使合州百姓几年来并不受太多苛扰,在这中唐的官场,实在是难得的良吏,又感激他赏识自己,见到有个空隙,起身执杯道:“自使君大人牧守本州以来,可谓是四境清平、百姓安居,今小子后进,亦有一诗送赠大人”

众人知他才华,是故此言一出,满厅寂然,听他缓缓吟出后世郑夔的名作:“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吟诗方歇,已得众人交口称赞,更有旁边的方善人抚掌笑曰:“好一个‘疑是民间疾苦声’好一个‘一枝一叶总关情’”此二句已尽道出我定州四方百姓心声。使君大人定需满饮此杯,一慰崔公子少年高才;二慰我定州百姓的拳拳之心。”

这刘使君奉儒守官之家出身,入仕以来治政清明,常以“不违家风”四字自诩,值此卸任别赴之时能得此言相赞,实是生平乐事,足可安慰了。更知崔破虽年少,但已才名盛传,就是宫中天子也知其名,又是出身世家,人物风流。他日必将名传天下,今日此诗绝妙,异日诗以人传,反而成就自己的一番令名,怎不快意,当下满饮一杯,众人轰然叫妙。

刘使君放下掌中杯道:“十一郎少年俊彦,禀­性­至孝,今日宴后治装赴京,本官无别物相赠,恰逢前日有蕃商送我‘连钱马’一匹,今日就转赠于贤侄,以充脚力”

崔破对这种喜欢称呼排行的习俗颇不习惯,但也知道这是表示亲密的一种方式,风俗如此,也就由不得他了。又闻使君赠马,心下着实欢喜。自安史乱后,天下刀兵四起,马价腾贵,他家那里能买得起,有了这匹坐骑,这千里之行就易走的多了。当下也不客套,道谢一番,便即收了。

又小半个时辰,酒宴已近尾声,自有差官奉上红绫托盘,刘知州取出二十四分拔解状及通关文书一一分发,更加抚慰、激励一番,更激起众举子一颗火炭儿也似的心,方结束宴会。

众人相互作别,刘使君又特别唤出一名家人带崔破前去牵马。崔破随那家人来到马厩,只见那匹连钱马身长八尺,鬃发乌黑亮泽,全身毛结而成绺儿,又团成铜钱之状,因此得名。虽然不是时人最喜欢的“青­色­连钱”,但雄壮更有胜之。牙口只在四岁许,刚刚长成,神骏非常。崔破心下暗喜,不禁趋步上前接过缰绳,细细抚摩马头,名马通灵,知他欢喜、爱惜之意,也是亲热的嘶鸣,伸出粗热的舌头舔他的手掌。

崔破牵马走出庄门,正欲去坊市购买鞍瓒等物,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正是他来时所乘,原来是五娘遣来接他的辎车。崔破于车后系了缰绳,随后上了马车,车夫老孙头一抖长鞭,掉转车头向城内飘香居弛去。

不一时到了常乐坊,此坊正是定州城中官家教坊与私妓聚集之地。入得坊门左手第一家便是飘香居,门面装饰并不堂皇,甚至不及许多私家妓馆。

崔破下了车,循了正门进去,绕过照壁,入目处是一个极其阔大的天井,两旁遍植桃花,正是当令时节,满院芬芳。主路两侧排列着十余口硕大的花缸,其时荷花未发,颇有许多小小的金鲤、红鲤悠游其中,偶一跃动之间,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悦目之极。

正在此时,走来一位小厮模样的人物,戴着一顶团花帽,脸上有一个极其醒目的酒糟鼻。走近时先唱了一个喏儿,然后道:“午时刚过,这位公子前来寻芳,怕是早了些,姑娘们都是刚刚午睡,要不请您先回,过两个时辰后,见门口挂了红灯笼后再来不迟”

原来唐时官家教坊也准许官妓接客,以贴补用度。只有极少数那些­色­艺双绝的,因为要留用接待官家客人,才不用如此。是故会有小厮的这一番话。

崔破闻听此言,真是哭笑不得,只得道:“五娘约我到此”还待再说,那小厮已急急接道:“原来您就是这定州第一才子的崔公子!小人真是瞎了狗眼,公子丰神如玉,五娘她老人家也早有交代,我竟然不识,着实该打……”

崔破听得心下一愣:“我何时有了定州第一才子之名”见周围有一些未曾午睡的姑娘正围了上来。不及细想,忙从怀内掏出十来文铜钱放在那小厮手上道:“还请小哥儿带我去见五娘”那小厮迭声称谢,转身头前带路向内行去。

进得正堂,堂中之物多为楠木所制,发散出淡淡的和着胭脂味的木质清香,两边壁上挂着许多字画,只是无暇细辨为何人所作。各个胡凳之间的几上放着压金丝的大肚瓷瓶,有的Сhā着艳艳桃花;有的却是来自异域的孔雀翎。堂中宽大的廊柱之间,多以粉­色­轻纱隔开,更添了几分温柔的朦胧。

正堂中央靠后的地方有木制楼梯通向楼上,崔破本以为还需上楼,却见那小厮径自绕过楼梯,来到堂后一道侧门前站定对崔破道:“五娘就在里面,便请公子自去”说完施了一礼转身自去了。

第二十四章快意

崔破推门进去,却见门后别有洞天,却是一个后花园,占地更是阔大,尽有常乐坊半坊之地。缓步走去,园中竟有一个人工的新月型小湖,湖旁遍植各­色­树木,在这花木掩映之间有一处小小的居所。

崔破欣赏着美景缓步走去,行的近了才发现那一栋居所乃是翠竹建成,也曾历得几番岁月,不少地方已经是青黄颜­色­,却不掩其美,反使它多了几分古拙自然之意。正门匾上书有“翠竹­精­舍”四个泥金行书。

崔破方待拾级而上,忽然听到­精­舍中传出一阵清脆的琵琶声,曲调雍容,饱含着明快的情思,琵琶声声中有欣悦,有倾诉,崔破只听的击节称赞不已。疾走两步,近得屋来,入目处是一位身着淡紫绫衣的少女,盘膝跪坐在雪白的波斯地毯上,一头黑发任其自然的流泻于肩头,半侧着身子怀抱一支曲颈琵琶,崔破所站的角度也只能见到她那曲线完美的侧脸,美丽的眼睛半闭着,似乎自己也深深的迷醉于美妙的旋律之中。最夺人心魄的是那一支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纤手。未着豆蔻的手纤细而又圆润,它灵活的舞动,似乎是音乐的­精­灵,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美。

室中全无锦凳,仅在四周随意的散放着一些动物皮毛制的垫子,看来是效仿的胡人风俗,崔破掷了鞋,仅着白袜坐在右角的垫子上,背靠着竹墙。腿也自由随意的伸展开。

此时琵琶曲调更趋明快的跃动,节奏分明是在叙说无穷的喜乐。崔破略闭了双目,手指在膝上合节而击,只觉如同回到后世一般,轻松惬意,心中一片空灵,全然随着琵琶声声自由的游荡。

不一时,一曲作结。崔破只觉意犹未尽,却见那紫衣女子欲要放下琵琶起身见礼,忙轻轻挥手道:“弱衣姑娘神乎其技,还望为我这俗人再奏一曲”

弱衣自上午见了崔破一面,心情再也不得安宁,以至于中午宴会的献艺也取消了。回到­精­舍细细沐浴后,便满怀忐忑的等待崔破的到来,及至在­精­舍中见到三年来始终无法忘怀的人儿白衣儒服的洒然而来时,心跳动的怎麽也按不下去。

亏得五娘知她,让她奏一曲《杨柳枝》以为迎宾,琵琶声起,她果然沉入其中,甚至不知崔破是什么时候进来。见到崔破无羁的坐姿,潇洒的风神,沉迷的姿态,弱衣只觉他虽然有了许多的不同,但是那种感觉依稀还是三年前的那个“人在天涯”的美少年,一时间心思有些恍惚,竟不知今昔何夕。

闻听崔破此言,心下一阵欢喜,庆幸得眼前人堪作知音,也不枉自己这几年来苦练琴技,却又心头迷茫,该奏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

心头还在这般思量,手指一动,丁冬声起,一曲《有所思》已经缓缓而发,此曲最是婉转低回,细细倾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隔壁房中有歌声合韵而起,发音怪异但入耳却宛如天籁。崔破凝神听去,原来是一首用吴侬软语演唱的吴地民歌:

妾做春花正年少,郎做白日在青天,白日在天光在地,百花谁不愿郎怜?

承郎顾盼感郎怜,谁拟欢娱到百年,明月比心花比酒,花容美满月团圆!

最后的一句更是叹之再三,方随着收拍的琵琶渐收渐止,虽歌已尽,却意无穷。

崔破感叹良久,方朗声道:“五娘、弱衣曲歌双绝,真真是余音绕梁,小子幸甚何哉!今日得闻如此佳妙。不过二位可也是害我,这一番可真是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他这话直说得厅中的弱衣及正走入的五娘轻笑不已,却也解了弱衣的羞意。当下崔破也不站起径自言道:“两位见谅,在下为佳音迷醉,欲起无力,二位俱是雅人,必然不会以此罪我。

弱衣并不接口,依然是五娘笑道:“人言崔家十一郎才冠定州,事母至孝,但最是个少年沉稳的人,没想到还有如此洒脱的一面,若是让那许多闺阁中的小姐们知道,崔公子的大名怕不是要更加的响亮了”

崔破微微一笑道:“五娘谬赞了,非是小子惫赖,实在是今日到了这翠竹­精­舍,心下万分松爽,再不愿效那平日里正言正行模样,今日二位所见才是原本的我呀!”说完三人对视一笑。

随后五娘与弱衣自内室取了一张檀木小几,置了几样果点于厅中,一边赏那春­色­一边对饮。崔破见那酒­色­碧绿,知它本是由发酵的酒曲压榨而成,因未经蒸馏,故而度数不高;又因过滤的缘故,酒中难免漂浮一些碧绿­色­细小的酒曲,故以绿蚁酒为名。

酒的度数不高,崔破也就不以为意,加之今日实在高兴,遂放量而饮。其间更有弱衣口中轻吟:“新醅绿蚁酒,红泥小火炉。借问十一郎,能饮一杯无?”频频劝饮,惹的崔破苦笑连连。原来这本是午宴将歇之时为劝刘使君饮酒而戏作,没想到如今引火烧身,也只能却之不恭了,只是那一种神态引得二女娇笑不已,却也让崔破自己大饱了眼福。

时光流逝,不觉已是红日西斜,见天­色­已晚,崔破起身要走,却为五娘所阻:“如今天­色­已晚,公子又有了几分酒意,如何能回?我早谴了下人去府中禀明了老夫人,言说公子今日参加文会,明日再回,但请宽心安坐,明日再走不迟”

见崔破犹豫未决,五娘翻然作­色­道:“莫非公子是嫌这烟花之地污浊了你的身子”此语一出,崔破还如何能走,安心坐了,听弱衣再奏琵琶新曲,趁此时机,五娘重整菜肴,并取出一瓶产自富平的“石冻春”置于几上,随后悄然而去张罗前院的生意不提。

这一番弹奏直到月上柳梢儿,崔破唤过弱衣将几案抬出厅外檐下,共赏新月。弱衣殷勤劝酒道:“这出自富平的‘石冻春’被誉为大唐七大名酒之一,产量极低,虽是小小一瓶已是价值数十金,平日里姨娘爱惜的紧。没想到今日里拿了出来,公子可要多饮几杯,才不负了这美酒和姨娘的一片心意”

崔破听得好奇心起,拿了过来,打开泥封,见酒­色­作橙红,有一股诱人的异香,虽是腹中旧酒未消反而愈发渴饮。又有旁边弱衣殷勤相劝,不一时竟将这一瓶饮的点滴也无。

崔破几年来时时紧张,害怕本­性­过多的外露会引得周围人的怀疑,后来虽然已经被接受,却自知自己的许多想法若是不加拘束的在这个时代表现出来,必然要被视作异类,不免带来许多不便,更怕惹得那个苦命的“母亲”担心。所以总是在心中告诫自己要作为一个唐朝的少年出现。他这般用心良苦,虽然帮助他顺利的度过了新旧身份的交替,并能够在不惹怀疑的情况下,挣下了偌大的名声。但是终日的压抑就是他付出的代价。而这种苦闷更是不足,也不能为外人道。心底实在是淤积的很了,想到过几日就将离别这令人窒息的所在,去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的长安,从此天高海阔,这一份解脱的快意使他惊喜欲狂,做事也就更依照本­性­而少了许多往日的顾忌,洒然自若的来到这烟花之地,慷慨豪饮,只觉这实在是这四年来第一快活的一天。

书写到这里,已经十余天了。本卷还有一章就行将结束。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满意,这不是我心中、脑海中构思的大唐。也是直到今日,才深深领会什么叫眼高手低。感谢大家的批评指正,新人新书,还请大家继续关心支持。最后再烦大家一句,看书的时候,请您也别忘了顺便投票。

第二十五章醉酒

夜风吹拂,丝丝凉意透衣而来,吃这风一吹,更激发了崔破今日因三次豪饮而叠加的酒意。醉眼看月,寒月也愈发的朦胧,更添了一份异样的凄美,一时心中有感,呢喃着索了玉萧,便跌跌撞撞的向阶下行去,弱衣也顾不得羞意,紧紧的上前细心的搀扶住。

走到阶下不远的一株桃树下,已是全身乏力,崔破就势靠在那树­干­上,抬眼直直的望着月亮,各种思绪纷杂而来。抚萧而奏,那一曲《水调歌头》飘然而起。弱衣初时只是搀扶着崔破的臂膀,及至崔破抚萧,便只能抓住他腰间的衣衫。

耳中听着凄迷的萧音,眼中看着眼前的人儿,月亮的清辉淡淡的洒在他的身上,弱衣眼中原本白袍的少年身上,竟然反­射­出金­色­的光辉,刺痛了她的眼。和着萧音口中喃喃自语:“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痛,越来越烈,那一句“此事古难全”竟是再也念不出口。身上的丝衣也不胜这月夜的寒意,不觉向那散发着无穷光热的少年靠去,每靠近一分,寒意便少了一分,只是心中却是愈发痛的无以复加,再也忍不住,任那一滴泪珠沁出眼角。

一曲即罢,崔破醉眼朦胧的低头看去,只见依偎着自己的少女清丽的脸上珠泪点点,依稀便是当年那个爱过、伤过的倩影,心念一动伸出手去,轻轻的拭去那点点晶莹,复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摇晃着转身向湖畔奔去,口中犹自叫道:“若怡,若怡,我们看月亮去”言未尽,脚下吃草根一绊,就此跌倒,下一刻竟是倒在这柔软的草地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崔破发现自己正独自睡在一张宽大的榻上,入手处锦被柔滑,窗外明月高挂,隐隐听到远处的“更、更、更”声。喉中­干­渴欲裂,更要命的是胸腹之间有一团猛烈的火焰炽热的燃烧,取过榻前的一小杯水喝了,却是不够,反而愈发的燥热了,头也是昏昏沉沉的。

耐不住那焦躁,赤着脚,崔破起身向外行去,想要寻觅一些水来解渴,一步三摇的来到正厅却遍寻不见,此时耳中忽然听到右边房中隐隐传来淅沥的水声,昏晕之下径自徇声而去,到的门前,更是不假思索的推门进去。

入得房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硕大的扶风,眼光略一转动,却是一团耀眼的雪白,那细腻的肌肤、丰满的曲线、以及惊愕下微微张开的红­唇­……这具峰峦起伏的女体竟是无一处不散发着最为撩人的诱惑。

崔破一惊,但是还未等他恢复神智,胸腹间的那一团烈火轰然爆发,只将他所有的冷静与理智炸的粉碎。赤红着眼的崔破猛然发力冲去,将那一团雪白紧紧的抱住,顿时一片清凉,至于耳边传来的喝叫竟是半句也没有能听进去。

怀中的人儿虽是竭力挣扎,又怎及崔破力大,臻首摇动之间,红­唇­已被紧紧含住,渐渐的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此后的记忆在崔破的脑海中便是一片冰与火的交融,只隐隐记得,似乎中间曾听到一声惊呼,怀抱中另有一种别样的芬芳和阵阵啜泣之声。

再次睁开眼来,崔破只觉全身无比的松爽,只是耳中还有低低的抽噎声,几疑自己犹在梦中。仰头看去,却是衣衫凌乱的弱衣依着榻角缩作一团,抽噎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崔破心下惊异,撑臂欲起,却感觉碰到一片粉­嫩­的娇腻,扭头看去,却是慵懒迷人,正做海棠春睡的顾五娘,一头乌发半遮住­祼­露的削肩及嫣红的脸庞,黑白红三­色­对照之间更是一种逼人的艳媚。再微微掀起被角,见到的是全身未着丝缕的自己,当下那里还不明白?

……………………

走出飘香居的大门时,崔破依然是坐在老孙头驾的那辆辎车上,不同的是身边却多了一位永远都是那么楚楚可怜的顾弱衣。想到这一天的变化,崔破只觉简直就是最不可思议的迷梦,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即将远行的罪魁祸首——让人又爱又恨的五娘。

原来自当日弱衣第一次见到崔破后,从此心中就再也放不下这个白衣的少年,三年时间,随着年龄渐长,情思渐开,这一份心思不仅没有消亡,反而愈演愈烈,竟至深入骨髓,再难自拔。但是自伤身世,不免终日郁郁,人也日渐消瘦。她这一番心思,五娘又岂会不知?她别无亲人,这几年都是弱衣与她朝夕相处,爱如亲妹,实在不愿她走自己的老路。再则也深觉那崔家公子才学品行俱佳,足堪良配,所以虽然口中一边叫着冤孽,一边少不得替她设法。

原本她从刘使君处已为弱衣求得了脱籍文书,但是崔破虽然家贫,却是出身于世家第一的崔家嫡系,而这崔家百年来绝少与平民之家通婚,更不要说是出身于贱籍的弱衣,便是做妾也不可得。所以一直未有进展。本想再缓缓图谋,但是昨日听闻崔破即将赴京,这一去又是关山万里,中间更有无穷变数,那里还等得急!不得已之下,邀了崔破到这飘香居,更安排在幽静的“翠竹­精­舍”中,谴走侍女,以便行事。那一瓶“石冻春”酒中放有摧情的药物,以五娘的眼光看来,崔破此子定然不是那等薄幸的负心人,在别无它路的情况下,为了弱衣的幸福,自己也只能做这没皮没脸的事来赌一赌了,但是未想到的是,崔破几年来修身养气,更得《广济内诀》修炼,体质大异于常,药效发作的时间就有了偏差,结果将五娘自己饶了进去,等弱衣听到响动前来查看时,也未能幸免。

不过此后结果诚如五娘所料,崔破虽然心中别扭万分,但也答应好好照顾弱衣,五娘知道能进得这百年崔家的大门已是千难万难,要作正室那是绝无可能,所以倒没有以此相逼。只是五娘自己的花籍已被刘使君转去扬州,即将起程,不能再照顾弱衣,而留在这飘香居则更是不妥,所以让崔破将她带回家中,崔破即将赴京,家中只是三个女流,倒也不会引来许多闲话。

回到家中,少不得一番解释,为顾惜弱衣,崔破只说自己一时酒醉做下了这错事。崔母原本心善,又见弱衣姿容秀美、品­性­娴静,又是事已至此,也不愿儿子为难,虽然心底对她出身贱籍不能释怀,也就未出恶语的默认了。反倒是那石榴、枇杷见少爷只是出去了一天就带回了一个活­色­生相的美人儿,还做出了那等羞人的事,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思,揪然不乐,但她们到底心地良善,倒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此后五天,因静叶带着思容云游未归,崔破仅上山去辞别了师傅及两位师兄,少不得一番细细叮嘱,师傅给了他一封写给崇唐观主的引荐信,大师兄静云则给了他许多远行必备的药丸,至于二师兄静风吗?则给了他狠狠的两拳和一句话:“师弟,你出去行走,可不要被人欺负,坠了师兄的名头”直让崔破哭笑不得。

拜别师门,崔破又去了族长及先生家,也就没有了什么事情。就去与那匹被石榴取名“花花”的连钱马一阵厮混的熟了,因为有轻身术的功底,自然就很快的掌握了驭马之术,虽然不­精­,但也堪作远行了。

唯一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与弱衣相处,虽然在心中也是恼怒她们使出的手段,但也极是可怜她的身世遭际,再则也感她对自己的一片如海的深情,三则刚有肌肤之亲便要分离,即便是非己所愿,但是心下也难免隐隐有愧疚之意。但是毕竟两个人相处时间太短,崔破对她虽有欣赏之意,却全无男女之情,如今有了突然有了这般亲密的关系,要待如何相处?崔破心下烦恼不已。这种心绪一直延续到他动身赴京那日。

大历十年春末定州城外漫水河畔十里长亭

长亭之外,杨柳依依,在这杨柳之间,丛丛芍药花正艳艳盛开,崔破依然一身粗布儒服,这儒服虽然式样不改,但是为了更利远行,于袍袖、腰腹处多有紧缩。虽然少了飘逸之姿,却更多了几分矫健、英豪。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该叮嘱的话昨夜已经叙说了无数遍,及至此时别离之际、满心伤悲之时,竟是无语凝噎,那里还说的出口一言半语,只怕是言未出口,泪已先流。

崔破也是满眼不舍的望着泪眼朦胧的母亲三人,虽然他压抑已久,迫切的想要去外面这新奇广阔的世界自由翱翔,但是这里毕竟是他后世今生唯一的“家”,只有在这里才有人世间最真挚的温暖,四年相处,一朝离别,情何以堪?

崔破强按下心头离情别绪,躬身跪于母亲身前,重重的三叩首,所有的不舍与情意都已尽在其中,然后起身来到石榴、枇杷身前,深深的看了她们一眼,在她们惊诧的眼神中,伸出手与二女一个紧紧的拥抱,轻轻的在她们耳边叮咛了一句:“照顾好母亲、照顾好自己”。

微微犹豫片刻,最后他轻轻的走到稍稍站在一边的弱衣身边,只见弱衣吃那河风吹拂,身上的衣衫飘飘欲举,再加上满脸的离情,当真是弱不胜衣,楚楚可怜。

此时的她手中拿着一茎自道边树上折下的柳枝,见崔破近得前来,先自言道:“我这几天很快活,我总算见过了崔郎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三年中我想象了很久!今天总算见到了,只是可惜我却不能给崔郎梳一次头,我可是练习了许久的呀!”言至此处,弱衣的脸上现出无尽的遗憾之意。

待得片刻之后,微微出神后的她续又言道:“我知道十一郎心中难免轻贱娘姨和我,但是我却是很感激她,即便不为了这多年的照拂之恩,我也要感激娘姨使我能够与崔郎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这几日,小时,我亲娘曾经请王屋山来的道长替我相过一生的祸福机缘,但是娘亲却总是不愿说给我听,今天我却全然明白了,即便将来没个好结果处,那也都是命!须怨不得别人”说这话时,她那清丽的面容上丝丝现出强压不住的凄苦之­色­。

不待崔破有所表达,弱衣将手中的柳枝递了给他缓缓道:“柳树最是易活,无论南北,Сhā下即可成活,此去关山万里,唯愿十一郎能够如同这春柳一般,随处可安;再者柳留谐音,更希望郎君知道,在弱衣的心中,实在是希望能永远不与十一郎远离,也就不用承受这撕心裂肺的别离之苦”在这别离之时,她说话也不复往日的羞涩,只是将眼睛紧紧的盯着崔破,将心中的一番深情尽皆道来,待说道最后时,虽然极力忍耐不愿哭出声来,但是莹莹的泪水却再也无法控制,滑落下来。崔破听得一阵心酸,又是感动,猛然上前,紧紧将她拥在怀里,想说点什么,嘴中却喏喏的发不出声音来。

片刻之后,崔破猛然转身,抓过石榴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猛然挥鞭,一骑绝尘直向长安行去,只留下空中那一滴飘飞的泪珠和弱衣的喃喃低语:“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泪水愈发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点点行行,浸湿了随风轻举的丝衫。

(第一卷终)

第一章偶遇〈一〉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汉乐府民歌·琅琊王歌辞》

崔破上马沿官道径自向西南而行,穿新乐县,便到恒州地界的新市镇,次日,自新市过滋水已然到达恒州州邑所在的真定城。这几日行路间,崔破因是第一次出门远行,经验不足又难免新鲜,再者也有借此排遣乡愁的想法,是故纵马一味向前,又加之花花一解牢笼,任其驰骋,愈发恣肆,狂奔不止。所以难免往往错过了投宿的驿站,也就有了两次寄宿荒山的经历,自感觉全然不是书中描写的豪侠生活那般浪漫,待到了这真定城中已是人困马乏,也就打定主意要好好休息一番,再行上路。

验过“过所”进得城来,崔破于城西找到驿馆,这驿馆本是为方便过往官员住宿及军情传递所设,因他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所以倒也能在此谋得一席之地,只是那驿中小吏见崔破粗衣布服,没什么油水,不免黑嘴黑脸,此事古今亦然,崔破倒也不以为意。

安顿好了住宿,崔破梳洗罢,出得驿馆,在这城中闲游,见此城与定州城中形制差相仿佛,只是往来的异族之人要少上许多。一时走的倦了,腹中也是饥饿,他这几日都是啃那­干­粮,嘴中无味,不愿再草草将就,便走到路边一家酒楼想要饱餐一顿。

上得楼来,见此店倒也­干­净、雅致,因为离饭时尚早,所以只有寥寥几人,崔破检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了,略略点了几样小菜,一边食用,一边欣赏滋水两岸的美景,倒也快活。

正食用到中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喧哗之声,扭头看去,原来是那店家正在奚落一位客人:“是,是,我知道您老有钱,更有许多阔朋友,那就请您老就赶紧会帐吧!哦?钱丢了!啧啧,看看您老这穿着,且不说有没有钱,即便是有,恐怕也没有个放的地方吧!我恒州城中的那些偷儿们什么时候这么没了眼力价儿,竟然连您老这样的有钱大爷也能下得去手,也不怕臭了手,坏了财气!……”

那店家真真是好一张如刀利口,却不闻客人的申辩之声,崔破心下奇怪,不由得朝他细细打量,只见那客人眼小鼻耸,颧骨暴突,形容甚是丑陋,在这初夏天气,身上穿着短褐衣、犊鼻裤,脚上仅光脚踢拉着一双沙巾藤鞋,倒也难怪这店家会如此说他,此时那客人的脸已经憋的通红,嘴­唇­急剧开合之间,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你…这狗才…休…休…要…欺人…太甚”原来他竟然是个口吃。

那店家原本就是满肚子火,此时听得眼前这个吃白食的穷鬼竟然还敢骂他,更是火冒三丈,大喝一声:“来人,把他给我叉到后院灶房,让他给我洗碗碟去,洗不出来这饭钱,休要想走!”

随着他的一声暴喝,楼下的厨子们,跑堂的上来了一群,围住那客人便要动手。

“慢…”

店家并众人扭头看去,却是坐在窗边的一位客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是人物风流,气质飘逸,不是崔破更是谁人?

原来崔破初时还倒是吵吵便了,此时见事情愈发闹的大,一则可怜那客人,更兼刚才打量之间,见此人气宇很是不俗,不愿他受此大辱,故而出声拦阻。

“这位店家,开门做生意本是和气生财,何必动如此大的怒气,这位客人的钱钞算在我的帐上,你也就不至于损失了,这事也就抹平了如何?”崔破温言劝道。

店家开店,乃至今日的发怒,不过都是为了一个财字,此时既然见有人出面做了冤大头,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就领了人下去,只是临走之前少不得要再挖苦那客人几句,偏生那客人口吃,此时激怒之下,说不出话来,这一回合,自然又是那店家大胜而回。

崔破起身将尤自怒气填膺的客人拉到自己桌上,为他倒了一盏黄酒,说道:“些许个势力小人,又何必如此气愤、计较?如此岂不是显得自己也与他们一样了。”

那客人先是满脸通红的怔仲了半晌,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倒是把崔破吓了一跳,正待要问,却见那客人举盏将酒一饮而尽道:“‘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小友说的是,如今只是一风吹来,我已经动了如此怒气,还坐个什么屁紫金莲?今天真是着像了!倒叫小友见笑了,只可恨又让那秃驴赢了我一回”他此时心平气和的说来,虽然语速缓慢,但是倒也并无阻隔,只是这一番话说的崔破满头雾水。

见崔破如此,那客人一笑,径自添酒再饮一盏后,缓缓解释道:“我从小在佛寺中长大,虽然厌恶那一身僧袍,不愿剃度,平日倒也爱作几首偈子,这便是前几日所做,我所言的秃驴是我的一位好友,当日听到后,只是微微嗤笑,我问他笑个什么,他却言:“此偈学禅三日,便是三岁孩童也道得,但是八十老翁行不得”我不服气他那神气得臭样子,便与他打赌,今日如此,果然输了一局,少不得又要为他煮一个月的茶了!”说完哈哈得自嘲一笑,那里还有半分刚才激怒得样子?

崔破见他说话行事洒脱无羁,虽偶有粗语,却是真­性­情流露,并不引人半分不快,言意深远。大是对自己得胃口,一边唤那跑堂得赶紧再拿酒来,一边虚心问道:“这个…这个‘八风’是什么?”

一句话说完,看到那客人顿住了正举盏而饮的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看来,崔破心下茫然,疑惑问道:“先生,有什么不对吗?”

那人一阵默念后道:“此处离定州最近,你是姓崔还是姓卢?”

崔破心下惊诧不已道:“先生如何得知?小子博陵崔氏。”

客人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你既然身着儒服,那么便一定是个读书人,再看你的丰神气宇,也必然不是那等将书读进去又出不来的腐儒,这遍天下似你这样的读书人又有那个会不读几部佛经?你既然如此来问,我便知道你必然是那禁绝佛教而自诩四大高门之人。此处又是紧靠定州,崔、卢的世居之地,所以自然知之。这八风吗?是佛经中常用之语,即是:讥、毁、誉、利、哀、苦、喜、乐八字,可要记住了,免得下次再问出来惹人笑话”

一番话说的崔破面红不已,口中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噢!这也是句三岁孩童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的话。你小小年纪能如此洒脱,又没有高门出身的倨傲之气,倒也不惹人讨厌,今日既然承了你的情,更吃了你的酒,待会儿少不得还你几盏好茶”

二人边饮边谈,崔破悉心求教,那人虽然形容古拙,言谈无羁,但是肚子之中委实有货,举凡山川地理,花鸟虫鱼竟然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崔破初时还有争雄之心,待倒后来已然佩服的五体投地,只觉与此人相处,如饮醇浆,快意醉人。

正说道兴起处,忽见楼下跑上一个青衣小帽,下人打扮的人物,上楼来略看了看,便径直走到二人桌前,冲那客人说道:“这位可是陆大人,我家使君已经在去此三里处的滋水岸边选好了地方,等候大人多时了,小人这便为大人带路前往?”

第二章偶遇〈二〉

那客人哈哈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是什么小人,你且去会了帐,我跟你走便是”说完看向正欲起身会帐的的崔破说道:“小友无须客气,你也随我一起,还你几盏好茶去吧!”

崔破先时已觉此人不凡,此时见他忽然成了大人,又得本州知州相候,倒也并不太过于吃惊,也不多言,随他一起走下楼去,只见那家丁正在门口媚笑等候,在他的身后站着一脸苦笑的店家,看来这帐会的很是不满他的意。

客人也不多言,领着崔破径直出门登车,竟是看也不看那店家一眼,等到他们出了门,马车去远,店家才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片刻后,才一声大喝道:“三狗子,死那里去了,快快准备好槐叶,老爷我要洗澡去去晦气,另外告诉灶上的,中午的那个荤腥儿取消了,老爷我今天的损失大了,你们这些杀才还吃个什么­肉­!”

三里行程,马车行来也不过片刻工夫,崔破见那人不愿说话,也就不问,只是透过车窗看着春末初夏的美景,不一时,马车停下,崔破也随着下了车,向不远处的一座亭子行去,此亭倒也并不出奇,只是地理位置极好,背靠官道,面朝滋水,风景秀美,此时周围更被围上了布幔,以遮蔽扬尘。

刚走得两步,只见亭子中走出一个面白微胖的中年微微拱手道:“好你个陆大人,让我找地方,你却扭头就走,也不知去了那里快活,让我一番好等,今日需好好赔我几盏茶,否则我可不依你”看来他就是本州的知州大人了。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人,你这样叫的烦人。你要吃茶倒也可以,只是这器皿、茶饼都准备好了吗?”那陆大人也不还礼,大大咧咧的说道。

“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子文学’怎么就不是大人了!这普天下的爱茶人谁不知道你的癖好,放心,这茶具都是绝佳之物,茶饼也是今年雨前极品剑南‘蒙顶石花’,若是出不了好茶,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老陆,这位是?”

崔破正欲上前见礼,却见那陆大人摆摆手道:“今日到的都是爱茶之人,你也不要问他,免得又是一圈见礼,叙官位,叙年齿什么的,将官场上的那一套搬到了这里,若是被你这俗气一冲,那里还出得了好茶!”

那知州吃他一顿抢白,倒也并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你这话说的也是,今日大家以茶交友,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做半日的雅人。”说完,又是哈哈一笑道:“请”

崔破随了陆大人进了那亭子,路过知州大人身边时,微微一笑致歉,那知州大人见他如此,也就朝着前行的陆大人努努嘴,二人相视一个苦笑,也算是见过礼了。

进得亭来,崔破见此亭面积倒也不算小,中间置了一张木几,三人围几而坐,另有两个伶俐的十三四岁小丫鬟一旁伺候着。几上早置好了各­色­器皿,多为银制,崔破见其形制,倒也略略知道功用,只是叫不出名字,也不多问,静候陆大人施为。

那陆大人一进了亭子,便已然面­色­肃然,待接触到那些茶器时,竟是满脸虔诚,引得整个亭子中的气氛也静谧了许多。陆大人拆开茶饼,先是放在鼻端远处略略一嗅,然后再细观成­色­,然后对那知州大人道:“这次你倒没有诓我,果然是采于清明前两天的极品‘剑南蒙顶石花’只是可惜了这茶,却没有好水!”言下不胜遗憾之态。

良久,他才爱不释手的放下那茶饼,复又对知州大人道:“你且找几个人于那江心最寒处取一桶水来!”说完又吩咐那两个丫鬟道:“你们去取了碾罗器将这茶饼碾碎、罗好”

“今天你们都听陆大人吩咐,侍侯的好了,本大人有赏”知州大人见两个丫鬟看向自己,遂如此说道。

此时那陆大人一一检查完茶具,见崔破好奇的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今日承了你一个人情,现在你用心听好,我就授了你这‘煎茶’之法”崔破心下欢喜,愈发的用心去听。

此时,那两个小丫鬟已经摆开了那碾罗器,正待要伸手去拿茶饼,忽然听到一声喝叫:“且慢”顿时吓的手顿在那里,不敢稍动。

陆大人走上前去,径自抓住她们的手凑到鼻端去嗅,他此举固然是惹的两个小丫鬟又惊又羞,便是崔破也是惊诧莫明,倒是那知州大人想来是见惯了他的奇言怪行,并不十分吃惊。

“还好,还好,你们接着做”陆大人放下二女的手后缓缓说道。复有走回座位处,对崔破解释道:“茶之为物,采天地灵气而生,最是好洁,我刚才此举便是害怕她们的手上涂了脂粉、豆蔻之物,沾染到茶上,破了茶的真味”如此崔破方才恍然大悟,继续听陆大人的教授。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本朝玄宗以前,茶多在南方饮用,而北方少见。后来先有僧人发现此物极利于坐禅入定,所谓‘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故而茶在北方佛寺中开始广泛适用,后来更兼及到那些文人诗客,所以也就有了茶‘慕诗客、爱僧家’的说法,短短数十年间,已然南北风行。”那陆大人一说道茶,整个人便是神采飞扬,就连口齿也伶俐了许多,此番他只用寥寥几句,就为崔破解释了茶的由来及风行的缘由。端的是言简意赅。

“茶之为用,味至寒,饮之最宜­精­行检德之人,只可恨这世上,能饮得极品名茶之人,往往却是不懂茶,或是品行不洁之人,也不知糟蹋了多少这天地间的灵物,实在是平生之大恨事!”崔破见他说此话时紧握双拳,竟是欲择人而噬,不由心下暗道:“这也是一个痴人,爱到极处,竟是将茶看作了人,受不得它们明珠暗投,只是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又那里能够尽如人意”不由得也是一阵感叹,又替他担心,遂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那陆大人一惊,醒过神来,自嘲的一笑道:“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今番又是着像了,不说了,我且为你解说这煎茶之法”

第三章授法

陆大人话题一转,进入正题,开始细细介绍起煎茶之法“说道煎茶之法,首先就要说道茶。近数十年来,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福州有方山露牙;夔州有香山;江陵有南木,另外还有天柱茶、阳羡茶,祁门茶等等不一而足,各有各的妙处”说道这里,他将话一顿,向崔破看去,见他正凝神细听,不禁微起知音之感,愈发用心的解说。

“既然说到茶,就不能不提水,我以为天下好水以扬子江南零水为第一;其次是无锡惠山泉水;再次苏州虎丘寺泉水;另有丹阳县观音寺水、扬州大明寺水、吴凇江水倒也可取。”

听到这里,崔破心下诧异,忍不住Сhā口问道:“为何先生所言皆是南方之水,却没有北方的?”

“噢!此问倒是切中要害。”陆大人赞许的点点头然后道:“茶之为物,最是空灵逸秀,所以它最是贵柔,南方山清水软,所以此地之水,最合茶­性­,这也是为何名茶多产自南方的道理所在;而北方则朴实刚烈,其­性­贵刚,所以此地之水,最合酒­性­,是故南方多名茶,北方多名酒。”一番话说的崔破连连点头称是。

见他如此配合,那陆大人愈发的来了­精­神,起身走到正碾茶的两个小丫鬟身旁指着正在碾盘中的茶末说道:“这碾茶是第一道工夫,最是讲究轻柔,所谓‘碾成黄金粉,轻­嫩­如松花’便是它最好的效果。”

正说道此处,忽见两个军士抬了一个木通走近亭子,却是已将所需之水取了回来,那两个军士小心翼翼的放下木桶,向知州大人交令完毕,正转身欲走,忽听那正在俯身观水的陆大人道:“且慢!”

二人愕然转身看向陆大人。却听他问道:“你二人这水是取自那里?”

“按照大人吩咐,取自这滋水江心处”那二人中略高的那个答道

“你二人安敢欺我!”说道这里,他俯身将桶斜起径自将水倒了一半,然后道:“此时这桶中所留,才是江心中水,你等可有话说”

见他这一番动作,那高个的尤自强撑着,只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而另外的矮个,早已两腿一软,跪于地上,叩首连连道:“大人神眼,小人服了,实在是我俩自江心处取水回来时,不合上岸的时候,触碰之下,泼洒了一半,我俩害怕再回去取水,若是回来的晚了,大人必然责罚,所以就从江边取了半桶添满,大人真乃神人,小人服了。请大人责罚。”他这番话一说,那高个的也自站立不住,俩腿一软,跪伏于地。

这番变故直看得亭中四人目眩神迷,半晌之后,知州大人方才醒过神来,正欲发怒叱呵,却听那陆大人道:“煎茶本是雅事,你若是将板子打得劈啪乱响,没得扰了兴致,吩咐他们重新打过便是,又何必显你的官威,很好看吗?”

知州大人听他如此说,不知道是本来脾­性­就好,还是因为知道实在是同他没有道理可讲,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若要我不罚他们也可,只要你说明是如何分辨这水的,我便饶过他们这一遭。”

“这有何难,江心之水,­性­寒而质密,是故下沉。而江岸之水,­性­浮而质松,多杂质。若是多多留心,也就能分辨的出来。”陆大人不以为意的说道。

听他说的随意,崔破自然知道这一种神乎其技的鉴别工夫是多年积累的结果,说来虽只是寥寥几字,背后却暗含着数十年的岁月。若无他这般对茶的痴迷,又岂会查知这细微处的差别,不由心下对他愈加佩服的五体投地。

当下,知州谴那两个军士重新再去取水,两人感恩戴德的离去,趁此间隙,那陆大人一边指导二小婢碾罗茶末,一边为崔破二人解释茶具的好坏区别。

不一时,两军士重新取水回来,茶末也已罗好,真真是­色­做金黄,轻­嫩­如花。见诸事齐备,陆大人点起红泥炉,置上茶釜,添进略一升水,静等水响,趁此时机,陆大人续说道:“时下饮茶多以茶末置于杯瓶之中,以沸水冲灌后即饮,此种‘庵茶’之法,俗人为之,失茶之真味远矣,我不取它,是故自创这煎茶之法”陆大人满脸傲然之­色­的说道

此时,水已初沸,那陆大人一边注目火候一边说道:“我这煎茶之法最重汤候,你们且看,此时水沸如鱼目微有声,是为一沸,宜略加食盐以调味。片刻之后,水沸欲甚,那陆大人先取出一瓢汤然后拿起竹夹道:“此时釜中水沸‘缘边如涌泉连珠’是为二沸,先取出一瓢汤来备用,然后可先用竹夹搅动,使之沸度均匀,然后略取小匙茶末放入,再次轻轻搅动。这一动作切不可停,此时水继续沸腾并会泛起汤花,再将适才取出的水放回其中,以此缓和水的沸度并培育出更多的汤花,略停片刻后,即可将釜从炉上取下了。”

取下了那釜,陆大人自茶具中取出五只茶盏,解释道:“此时所需做的便是分茶,这分茶最大的妙处就在于分汤花,这花分的好,可达‘白云满盏花徘徊’之境,别有一番乐趣。我这一釜茶汤,量最宜五盏,若是分得再多也就没什么味道了”至此陆大人略略讲完了这煎茶的过程,微微举盏对听得目瞪口呆的二人说道:“二位且请举杯共评,若是等的久了,茶凉了,这味儿可就差得远了!”

直到此时,崔破依然没有从刚才震撼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犹自兴奋的喃喃道:“茶道,原来这就是最早的茶道”他再看看眼前这个普通的陆大人,竟然恍然如梦,适才陆大人在煎茶的过程中的那一份痴迷,竟给他原本古拙的面容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更在那无限的庄严中透出一种名士的飘逸。饮茶至此已然成为了一种最摄人心魄的艺术。

得陆大人提醒,崔破小心翼翼得用手捧起茶盏,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茶香迎面而来,及至入口,初时竟是淡若无味,崔破正心下诧异,忽然一阵异香从胸腹中升腾起来,此香甚清,缓缓沁入心肝脾胃,犹不消散,直达肌骨,崔破只觉全身由内向外犹如被人轻轻刷洗了一遍,说不出的松爽,只觉飘然欲举,俗气尽消,脱口而出一句:“好茶”

“此香中正醇厚,清香悠远却透肌入骨,无远不至,最得王道之­精­髓,可谓有君子之气,王道之香。”这句却是那知州忍不住出口赞叹。

听到这等称赞,那陆大人也只微微一笑,看来他对自己的煎茶之法自负的紧,是以二人的称赞,早在意中,并不如何得意以至失态。

一时众人无话,都用心品评这极品清茶,不一时茶尽,崔破只觉意犹未尽,正想着那陆大人是否会再展神技,一飨茶客。忽见他推盏而起道:”今日兴尽,知州大人,就此告辞。翌日若是再得机缘,我等再续这君子之会如何?小友,我们就一起走吧!”这后一句却是对崔破而言。

那知州亦是雅人,只拱拱手以做告别,话也不多说一句,倒很有几份名士风范,看得崔破心下也是佩服不已,心道:“看来还是我俗了”心下这样想,早已站起身来,对着知州大人叉手一礼后,便随着那陆大人飘然而去。

二人谢却了送行的马车,徒步向城中行去,此时崔破心中对此人早已高山仰止,此时独对此人,竟至呐呐口不能言,惟恐一句话说得不好,冒出了俗气,徒惹耻笑。

不一时,行至城边,那陆大人顿住脚步,对崔破说道:“我现要绕城别走,我们也就此告辞了吧!”

正欲动身即行,却见崔破满脸恋恋不舍之状,乃笑言道:“今日你我缘至而聚,兴尽而散,最合自然真意,你有何必效那孺人之行,做不舍之状。”说完,见他的一番话并不能消解崔破的离思,道一声:“罢罢罢,我欲于明春此时在吴兴抒山做讲茶大会,你若是有暇,便赶过来,到时自然又得相见”此话说完,再不停留,转身飘然行去。

崔破见那陆大人言语、行事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俨然魏晋遗风,不免心下叹服不已,一时间思绪飘飞,待到稍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渐去渐远,忙忙高声叫道:“还请先生赐知名姓”

那人依然向前,并不转身停留,只听空中隐隐传来一句:“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转眼之间,绕过一排硕大的白杨,再也看不见了。

崔破一听到这句《易》经“渐”卦的“上九”爻辞,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陆羽,陆鸿渐,果然是你!”

第四章赴宴

回驿馆的途中,崔破想及今日因缘聚会,竟然得遇茶圣,更得传授煎茶之法,虽斯人早已远去,犹自兴奋不已,想及那陆大人之言行,心中只觉如此人物才是真有大唐风神;如此行事才是快意人生!一时又是钦羡;又是心向往之,想自己后世今生皆受儒家浸润,最是讲究言有椐、行有礼,动静之间法度谨严,实在是拘管人的紧。复又想到自己此次单独离家远行,离了那以儒传家、以礼名世的百年世家;又是在这无人相识的所在,心下一动:“为何我便不能似那陆大人一般尽展心­性­,快意人生?”此念一起,只如蓬蓬野火一般,再也按捺不住。

他这般心下苦苦思量,那里能兼顾脚下?少不得冲撞上几许路人,自己还尤自未觉,待得反应过来后,虽连连致歉,却也不免吃他几句嘲讽:“哎!又是那书卷害人,眼见那后街张屠夫的女婿叫……对,叫范进的那个,疯病还没好,这不又多了一个不会行路的,啧啧,只是可惜了那一副好相貌”

此话入耳,崔破惟有苦笑而已,但笑过之后却若有所悟:“似我这般强扭心­性­,长此以往,难道就不会是另一个范进了吗?”

回到驿馆,草草用了晚餐,崔破倒头便睡,但心中有事又如何安睡,直到天­色­将明时分,心中开悟,无限轻松之下,方才安然入眠。翌日,天明起身,会了食宿马料的花费,牵马出城,扬鞭挥马直向西南行去。

天将黑之时,前方隐隐已经见到一座城墙,却是已经到了恒州治下的鹿泉县。

入得城来,崔破未急寻找驿馆,先来到一座挂着‘太白居‘招子的酒楼上,吩咐了给马上好马料后,自己点菜饱餐了一顿,只是那一番狼吞虎咽的吃象,不免吓坏了小二和其他的许多食客,但是此时的崔破又那里会在乎这些子事,只管率­性­而为。

一时食毕,崔破更拎了一坛酒来到马厩,交与花花饮了,只把它喜的连连长嘶不已。

会过帐,询问了驿馆所在,崔破牵马径自投馆而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崔破醒来,梳洗罢,在驿馆用了早餐,出得厅来,早见一名驿吏笑意殷殷的牵着花花站在道旁等候,崔破那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见此人也不讨厌,也就自怀中掏出了十来文铜子赏他,那小吏愈发殷勤,执意要替崔破牵马送出,崔破也就由他。

那小吏说了一连串的恭维话,见崔破反应淡淡,也就另觅话题,忽然又想到城中今日的一件大事,当即道:‘其实公子何必就今日要走,本县西城致仕归老的王老大人在西山盖的新楼建成,今日午间,在此楼大聚宾客,一则欢庆此楼建成,再则也想借此之机选得才俊为这新楼题联取名,也好借此时机广广楼名。这不,城中的、路过的举子们已经去的好多了,以公子这等人才若是肯去,那里还有他们露脸的机会?‘

‘噢!这王老大人是何许人,竟能想到这样的好办法,‘崔破惊异问道。

‘这王老大人原籍是本县人,后来读书科举,连考了三年进士不中,家中的积财被他在来回的路上花用的­干­净,又忍不住他人的讥笑,索­性­在第二年改投了明法科,这番倒是一举中第,后来也就外放为官几十年,直到前年才以中州长史的身份告老,回家后,见西山景物甚美,也就动了心思,在那里盖一座楼以娱晚年,也算为地方上留下些身后之物。早听说,建楼之日,王老大人便去过信向平原颜清臣大人求过题字,只是后来却没了下文,看来八成是不成的了,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举。‘那小吏做惯接待的,口齿伶俐,将此事解说的倒也清楚。

崔破一寻思,明白他所说的平原颜清臣便是那北齐颜之推的后人,时任平原太守的琅琊世家子弟颜真卿,心下好奇,也就说道:‘即承相告,那我也便前去看看。‘

出得驿馆,向小吏问明了路径,崔破纵马向西山驰去。

…………

此时王老大人家的家奴王福碌却是忙的脚打ρi股,他本是孤儿,为老大人在任上收养,抚养长大,赐于此名。虽然还是家奴身份,到底与别人不同,长到八岁便开始做少爷的伴读书童,倒也粗通文墨。这以后大多都是在书房中伺候,只是今天实在是人多,忙不过来,也就抽了他也过来帮忙支应。

‘这不是白花钱吗?‘看着陆续不断而来的儒服举子们越来越多。原本预备的二十桌席面已是不够,厚道的王福碌替主人心疼不已。只是他知道此事对老大人甚是重要,倒也不怠慢的尽心去做。

这一番好忙,只到天已近午,客人都已开始入席,才算松了下来,因他通文墨,又被安排到席中伺候酒水传菜之事,站定之后,见其余各席都已陆续坐满,只有那首席首座依然空悬,老大人正与本县县令及几位恒州城中宿儒相互谦让,只是谁也不肯去坐。想到昨日少爷的解说,他自然明白,那个坐位不是随便能做的,一要名望足够,再则文才自然是不能差了,三则那一笔字要写的好。因为虽曰聚众征联,但是往往都是那首坐之人最终落笔而成。名望既高,本身才力又够,与会之人也就自然心服,此俗鲜有例外。

只是他却不知,今日县令等人执意推让,并非全是讲礼,实在是此楼即成,又是修的美伦美奂,少不得成为本县乃至本州一大胜境,这字一题上去,若是好,自然是留美名于后世;但若是不好,也不知要被多少后人耻笑。自思名望、才具都不足于承此重任,献丑莫如藏拙,是以谁也不肯上座。

王福碌见那里扰攘甚久,依然无有定论,感觉无趣,遂扭头向别处看去,这一看,不由得怒火升腾,却见左手末席处,正有一人未等开席已是先自动箸自顾吃喝起来,虽然也着一件儒衫,但是上面污迹斑斑,也不知多久没有浆洗,那人长的也是獐头鼠目、委琐已极,再看那边吃边往怀里揣的吃象,那里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却不是本县有名的无赖王麻子,更是何人?

待得王福碌与两个家丁一起将那王麻子‘请‘将出去,再回来时,却全不闻走时的喧闹之声,席上众人一片静寂、都正满脸诧异的盯着首座,王福碌也转眼看去,却见此时空虚的座位上正端坐着一个年约十八九的儒服少年,面容俊秀、丰神飘逸。那少年全然不理会厅中众人的异样眼光,自顾自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犹不忘叫上一声:‘好酒‘。旁边王老大人并其他几人相顾莫名、尴尬而立。

王福碌心下暗道:‘莫非这又是一个吃白食的……?‘

紫青宝剑评:崔破直入首席,如入无人之境。心魔既解,亦复无忧,狂狷之态,显露无疑。此处以一略带势利家丁之目来观崔破,叙事视角变换自然老到,水叶子文字功底确实不错!况以王福碌之口说出‘吃白食‘的话来,更衬崔破这等非凡之人往往不被常人理解之理。

第五章题联

王福碌心下这般思量,本想招呼刚才两位家丁,也将此人叉将出去。但是此人身居首坐,众目睽睽之下,委实不好下手,在则他在官宦之家多年,毕竟有些见识,看此人的形容、作态并不太像那等委琐的吃白食之人,一时心中拿捏不定,便将目光紧紧投注在老爷身上,只待他一个眼­色­,便立即动手行事。

他却不知那王老大人心中也是彷徨,以他多年阅历看来,凡是能行此等狂行之人,或者便是才华过人、恃才放旷;或者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介狂生。欲要恭敬待他,但是看他的年龄又实在太轻,只怕错眼识人,到时反成他人笑柄,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话,委实尴尬的紧。

还是那县令油滑,用手轻轻一扯他的袍袖,又向众宿儒使了一个眼­色­,打一个哈哈道:‘今日老大人广聚俊才,为此楼取名题联,尚未开席,便有这位少年俊彦雄居主坐,只看这一番气势,俨然当年绛州王子安藤王阁故事,众贤兄!我等稍坐,静侯共赏这位少兄的大作。‘

他此番话将王勃抬了出来,意在告诉此人,若无那等本事,趁早走人;再则若是那人真是个有才学的,此语也可预做伏笔。顺势也借此番话语解了众人的尴尬,竟是一举三得。

谁知那人却不接话,只管自饮,倒后来感觉到众人都盯着他,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的马还在外边,便请主人吩咐一声,要好生看顾,另外饮它的时候,要半酒半水才好。‘此言一出,说得众人绝倒。

王老大人到底宦海多年,涵养历练的极深,虽然心下怒火欲焚,但面上全然不动声­色­,吩咐身后的一个家丁照客人说的办理,转身便举杯邀厅中人共饮,就此开席。

酒过三巡,老大人又站起身来邀饮一杯,然后便是请众贤俊,各展才华诗思,取名题联。柱香之后,便有两个书童模样的人手捧笔墨纸砚进来,延后席一一征询着众人意见,众人依惯例推却,都将目光向首席首座看去,只是心中各自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老大人并县令几人,自童子进来的一刻,便将灼灼目光锁定在那人身上想看他做何表情,谁知此人竟是恍若未见,依然低头饮酒,不一时竟有熏然之意,有人不免想到:‘莫非他想借醉酒之名耍赖避过。‘

不一时,两童子已到首席,众人一样的心思,都是推辞,只转眼之间便已到了首座,站在那人身后两侧。众人等得片刻,见他依然什么表示,相视一眼之后,县令站起身缓缓道:‘这位少兄,便请大展雄才,让我等大开眼界,这酒稍后再饮不迟‘心下实在早已打定主意,若是此人再敢百般推委,便将随行的衙役唤处,立时捕了他。

闻听此言,首座之人更饮一盏,嚯的站起身来,将手中酒盏一掷,喝道:‘笔墨伺候!‘顿时满厅静寂。

自有下人将早已备好的条几送上,一童子铺纸,一童子磨墨,那人手提狼毫,并无半分迟滞,俯身挥就。县令虽然看不到纸上所书,但见此人挥毫时的手眼步法,若合节拍,心下一动,不由得心下期待起来。

不过十几个字,片刻功夫,那人已是一气呵成,竟是看也不看,掷笔回席,也不用盏,就着取酒的酒提,狂饮一气,高叫一声:“痛快”

不一时,墨迹渐­干­,承着满厅之人的目光,一童子开言诵道:“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恒州第一楼;大历十年春末定州崔破”县令听得微微一愣,复见身侧的王老大人面有惊喜之­色­,心中一动,憣然变­色­道:“原来是他!”

………………

崔破离开这鹿泉县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了。他本待早行,却是不能坚辞那王老大人的一片赤诚留客之意。直到今天“明月楼”诸事一定,方才放行,摸着怀中名曰“润笔”的钱钞,崔破更觉出这大唐的迷人之处,但得你有一分才学,便能够得到一分的尊崇。不由得对远方名士云集、冠盖京华的长安愈发渴望,叱喝一声:“驾”,脚下一叩马腹,目标西南,风驰而去。

越抱犊山,经天长镇,过河东道太原府孟县,这晚,心急赶路的崔破错过了宿处,不得不停留在寿阳县侧的方山露宿。

这一路行来,崔破所见只觉心酸不已,昔日户口滋胜的河东道,经过前后长达八年的刀兵战火,如今虽不至于“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但也是民生凋敝的紧,若是出了府县,在这旷野之地,有时竟至于奔驰一两个时辰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侥幸看到房屋,也多是木茅所建,住户极贫无以为食者有之;如杜子美《石壕吏》中所言“出入无完裙”者亦有之,崔破少不得要加以接济,但是以他个人之力又值几何,最后也只能不再停留,一路狂奔,免得看见之后却又无力赈济,更复伤心。

找好背风栖宿之地,放了花花自去啃食青草,崔破击打火石,升了一堆火,烤热­干­粮后,就着山泉草草填饱了肚子,连日赶路疲乏,也就早早睡了。

睡至半夜,忽然感觉似乎有物推动自己,崔破骇然暴起,却见是花花站在自己身边,心下一松,复又躺倒,嘴中喃喃道:“花花,很晚了,别玩了,明早还要赶路了”原来这花花聪明的紧,也顽皮的紧,每日途中打尖休息之时,它总要凑过身来,或是伸出粗粗的舌头来舔;或者是用它的大头来顶他;是故崔破以为花花又是来找他玩耍,才有此话。

不想他刚刚睡下,花花又来顶他,崔破不耐扭头,却见花花只是仰首向前方示意,却并不嘶鸣出声,心下一动,崔破俯首帖耳于地,隐隐听到远方有数人正一前一后疾弛而来。当下立时起身,取土掩火,示意花花躺倒之后,也借着身前树木的遮挡,俯卧于地,向前方看去。

紫青宝剑评:县令心思分析的好,县令场面话说的也好,可见大唐确实以才取士,以才授官。小小鹿泉县令也老辣如此,更何况名士云集、卧虎藏龙的长安?看来小崔此去长安要打起百般­精­神,拿出浑身解数了。看来水叶子也要为小崔在长安之行费费脑细胞,绞绞脑汁了。不上演点比文试诗的­精­彩折子,就太对不起这么多收藏投票为你捧场的书友们了。

第六章窥秘

崔破屏声静气的向外看去,幸得花花通灵,躺倒于地,并不发出嘶鸣之声,倒也不虞会被发现。

不一时,远远奔来的四条人影越来越近,看情形正是后边的三个在追前边的那个,待得更近一些,这才发现,前后四人竟然都是僧人打扮,崔破心下愕然,愈发凝神看去。

前边那僧人似乎受了伤,到了崔破藏身处之前的那块平地时,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踉跄,后边的三人趁势紧赶几步,追了上来,并三面分开,将他团团围住。伏后观看的崔破又低了低身子,并用手轻轻的拍了拍花花的马颈,以做安抚,惟恐发出一点声音被那几人发现。

那后来的几个僧人见已经围住了目标,稍稍松懈下来,缓了几口气后,一个年龄三旬有余的胖大和尚面带微笑开言说道:‘义­操­师兄,你这又是何苦来的!你既然执掌密宗,澄观大僧正请你赴京一行,将一些有关两宗的事情磋商一番,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师兄又何至于千里奔逃,累的你我同为释迦弟子,还需这样不尴不尬的见面。哎!‘

此僧言语和气,但是被围之人却是知他甚深,全然不被他的言语所迷惑,扭头看了看远处,一片黑暗静寂,那里有援兵的半个影子,再默查伤势,自知再也无力奔逃,心下暗叹一声:‘看来就在今日了,只是可惜了善无畏与僧一行两位祖师译出的这一部《大日经》再也无法送出了,自己实在是有负师尊所托‘,他心下这般思量,嘴中却开口言道:‘噢!法­性­师弟,若果然只是相请,你等三人又是从何而来?这原也不必说它,只是可惜当年法顺、法藏两位高僧大德历经千磨万折方才开创出的华严一宗如今竟然入魔如此之深;十五年前,我随先师往谒澄观大师时,小僧也曾受过大师的佛理点化,心下实是感佩不已,不想大师做了这总领天下僧众的大僧正才短短五载,便已行事如此,看来这权势果然害人,我佛门从此又少了一位高僧,实在可惜!‘说道此处,那名唤义­操­的僧人一声长叹,说不尽的惋惜之意。

与法­性­同来的那两个僧人听此人处境如此,尤自敢侮辱自己的宗门、师长,不由得升起无名之火,正要上前给他一个教训,却听法­性­依然微带笑意的说道:‘两位师弟,不可妄动无名,徒惹师兄耻笑。‘闻听此言,那两个僧人立时收住脚步,口中唱出一句佛号,不再动作,静侯师兄处理此事。旁观的崔破心头微微一惊,没想到看那法­性­年龄也不比他的师弟大了多少去,竟然能有如此威势。心下暗道:‘这个和尚大不简单。‘

法­性­叫住了两位师弟,对义­操­先前所言恍若未闻般,复又对他说道:‘师兄,不做这大僧正,你又那里知道我教形势的危急,国朝以来,我教初始屡受打压,直到则天武后尊奉佛主,才得以回复元气,近几十年来,虽然能与道门并尊,但是安知后事如何!毕竟当今这天下还是姓李的,如今的太子雍王适殿下对本教颇多微词,这且不说,更有那景、袄两教,对我教同为外来教门却一家独大甚是不服,只怕也非是本教之幸;更有前日的幽州法华寺被一群回鹘模样的人给劫掠一空,合寺一百七十八口,除一人外,尽皆回归佛土,经侥幸得脱大难的那位师兄回报,来人竟是盛行于北地的摩尼教徒,看来他们也有了进入中原之意,哎!我教门的处境实在堪忧‘说此话时,即便是说到法华寺的惨案,他的脸上依然是那不变的微笑。

崔破在一旁闻听‘摩尼教‘三字,只觉耳熟的紧,略一寻思,才明白他说的便是后世所谓的‘明教‘,在北宋时期发展到鼎盛时期,后来因为时任教主方腊聚教众造反失败,被极力打压而逐渐湮没无闻。

‘这是真的?‘义­操­闻听此言也是骇然,是故惊问出声,不过他也知晓,眼前之人定然不会拿这等必然惊动天下的事情来欺骗自己,心下实是已经信了,当下也不理身旁三人,面朝北方跪倒,合目诵经。

崔破此时才看清楚这义­操­的相貌,他年龄当在四旬左右,面颊瘦削,更多皱纹,呈凄苦之态,只是配合此时闭目诵经、超度亡人的神态,在崔破的眼中反而有一中说不出的悲天悯人的庄严,再向下看去,更让他吃惊的却是那义­操­和尚的手,并不是如通常僧人般双手合十,而是结成手印,随着口中经文的念诵,呈现出千般变化,惑人已极。

见他这番动作,那法­性­三人并未阻拦,他那两个师弟更是低头合十,嘴中念念有词,看来也是在诵经超度亡魂。只是是否念的同一种经文,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一时,见义­操­诵经完毕,法­性­续又言道:‘只看师兄刚才的慈悲之心,可知这心中毕竟还存有教门之内同气连枝的想法,那为何就不能响应家师的提议,使我佛门屏除宗门之见,以全力抵御其它教门的威胁呢?‘

‘自佛法东传至今,已有五百余载,其间历经无数高僧大德,广译佛经,更加阐发,而成如今的律、密、禅、三论、天台、法相、华严、净土八宗分立,甚或在同一宗之内,又是宗内分宗,例如那由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所开创的禅宗,如今便因神秀、慧能前辈两位大德的分歧而南北对峙,一名‘渐‘教;一名‘顿‘教,扰攘不休。这八宗经义各有所宗,修持法门各各不同,甚或尖锐对立,却是该如何融合?师弟设想,若是那讲究持律谨严的律宗子弟与讲究‘喝佛骂祖‘的禅宗弟子在一起参佛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数百年历史渊源,各宗都是缘来有自,今澄观大师欲以一己之力,数年之功使之融合,岂有可能,最终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南辕北辙罢了。‘想来那义­操­禅师的伤势发作愈重,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竟然已是累的气喘吁吁。

………………

紫青宝剑评:古往今来,宗教之争,甚是喧烈。大唐之气度,能海纳百川,仍不免宗派、教派之间相互攻讦。究其源,实是人心不同,每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神明。及至科学昌明之今日,各种宗教仍各行其是,西方基督教内也是有数百种教派。大同宗教,不过是乌托邦。澄观之举,实是不智。

第七章受托

听义­操­刚才譬喻律宗与禅宗底子一起参佛,那法­性­的两个师弟略一寻思,到底道行尚浅,想到种种可笑处,竟是忍俊不禁,更有那最小的师弟法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那律宗始于南北朝名僧鸠摩罗什,于后秦姚兴十年在长安逍遥园传译的《十律诵》,发展至今,虽然有了‘相部律宗‘、‘东塔律宗‘与‘南山律宗‘的区别,但是都是提倡勤修戒律,便是连那衣食住行都有严格规定,最是一个戒律森严的宗门;而那禅宗,尤其是惠能所创立的‘顿教‘南禅宗,却是最讲求‘一言顿悟、见­性­成佛‘平日里喝佛骂祖全然不忌,更是不尊半部经书,便连那早晚之课、诵经念佛也是没有,恰与律宗决然相反,是最恣意放纵的宗门。设若这样两个宗门的僧人一起参佛,其中的景象就可想而知了。

法见刚刚笑出声,便觉一道凌厉的目光直向自己投­射­而来,似是要洞穿自己的肺腑一般,那里还笑的下去,笑容初绽便又蓦然急收,脸上的表情当真是­精­彩已及,只看得旁观的崔破差点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法­性­止住了自己师弟的忘形,扭过头来,一声长叹后,对那义­操­说道:‘我早知是难以说服师兄的,只是眼见当今天子身体日差一日,留给我教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惟有我教门一统,方能积蓄力量,待机应变。这件事家师岂会不知它的艰难!只是若不如此,只怕难免当年南北朝时法难故事。当年佛祖初传佛法时又是何等的艰难,但是如今佛法却得大盛于宇内,此中道理师兄可曾深思。三年来,你我就这等问题已经论辩了无数次,师兄既然决意心意不改,如今时间紧急,实在拖延不得,说不得今日只能对不起师兄了,便由师弟送你回归那佛天乐土,再不受这尘世纷扰如何?‘

那法­性­说完,不再有半分犹豫,在崔破惊骇的眼光中,手提禅仗向那早已委顿于地的义­操­逼近。

此时,崔破眼见这胖大和尚要在自己面前杀人,欲待要救,只看这几个僧人身形矫健,又能来承担如此机密、重大之事,只怕不是易与之辈,自己孤身一人,拖着这样一位伤重之人,又如何能够逃脱,一个不好便是将自己饶了进去,依然是于事无补;逞匹夫之勇,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再者,他本也对佛门无甚好感,眼见他们自相残杀,愈发厌恶,也就息了那舍己救人的心思。

且不说崔破的心思,却见那义­操­见法­性­逼近,微微一笑道:‘贫僧这一具臭皮囊,不敢劳动师弟犯我教门重戒,且容贫僧自去如何!我那同门师弟应在离此不远之地,不消多久应能找来此地,只望法­性­师弟看在你我三年论辩的香火情分上,待我回归之后,能令我师弟处理我这具皮囊,使之能够重回山门。‘一番话说完,也不等那法­性­回复,便重新盘膝而坐,忽然朝崔破藏身处微微一笑,然后闭目手结法印,轻轻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声音渐小渐微,一代高僧,就此圆寂。

法­性­试了他的口鼻气息,站起身来,一声轻叹之后,茫然四顾片刻,方才叱喝一声:‘走!‘带着两个师弟,展动身形,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崔破自藏身处缓缓站起,脚步沉重的走向那义­操­遗体,方才义­操­的那一个微笑使他惊诧莫名,心中如同打鼓一般:‘他发现我了!‘此时见那几人已走,遂也上前来看个究竟。

走到义­操­身前,见他依然是圆寂时盘膝而坐的模样,手指不知捏着一个什么印诀,借着淡淡的月­色­,崔破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面上竟然毫无怨恨,一片安详之态。虽然素来不喜这些口是心非的和尚,也不免对这义­操­心下钦佩。

看过之后,无甚发现,崔破正欲转身离开,抬眼之间,见到那义­操­遗体右侧­阴­影之中,隐约似有字迹划痕,遂转过身去,点了火褶细细查看,只见果然有字刻画于地,只是那字迹潦草以极,而且越到后来字迹愈轻。

崔破费时良久,才得以勉力断续念出:‘内­奸­,经传……吐蕃……慧果‘心下一动:‘莫非他真是察知我的所在,却要托我替他传经,是以不曾揭穿?‘

他心中还在思量,风中又隐隐传来一群人的奔走之声,崔破一惊,不再迟疑,伸手从那义­操­怀中摸出一本经书,不及细看,伸脚抹了地上字迹,向藏身处遁去。

回身之后,崔破不敢再如此大意,牵了花花轻手轻脚又向后移了百十米,方才重新伏下,向外张望,所幸他处于下风处,夜风的呼啸掩盖了他与花花的足音。

卧定未久,只见远远自前方又涌来一群僧人,远远看见盘膝而坐的义­操­,发出一阵欢呼,只是崔破却远远看见,那行在队伍最后的,一个身穿月白僧袍的中年僧人竟然奇怪的有一个转身的动作,虽然立时便又转了回来,但是在一群急急前冲的僧人中显的份外引人注目。

不一时,那群僧人已然围住了义­操­的遗体,下一刻,已有忍不住的哭泣及诵经声随风传来,崔破远远望见更有一个身形长大的僧人竟然拔出了雪亮的戒刀,神情激动的对天比划,那里有半分出家人与人为善的样子?而那适才行动诡异的月白着装的僧人却趁乱在那遗体身上摸索什么?崔破心中一动:‘莫非他就是那内­奸­,要找的就是这本经书?‘凝神看去,想要辨认那僧人的面容,但是月­色­黯淡、距离又远,终究不能够。

那群僧人折腾了许久,才去左边林中,伐木做成担架,抬了义­操­遗体离去。

见他们行的远了,一人一马重新站立起来,那花花方才憋的很了,此时再得自由,难免欢声嘶叫,蹦跳不休。崔破重新升了火,以避猛兽,借着那火光,掏出怀中经书,却见封皮之上有三个公整遒劲的楷书——《大日经》。

翻开经书,只看得两眼,崔破已经了无兴趣,原来这部佛经竟然是用密语写成,不知内中关节者,根本不解其意。将那经卷收进包囊之中,崔破重新又躺下休息,以备翌日继续赶路,只是此时,那天上的月儿早已经过了正中,径直向东方滑落。

〈时间仓促,仅仅找到《大日经》经文四句‘此真言相,非一切诸佛所作,不令他作,亦不随喜‘不合本文适用,是以文中义­操­这个密宗宗主口中所念,乃是借用《心经》经文,在此说明,容后找到原文,再行修改,抱歉!〉

第八章夜宿

第二日起身,崔破继续前行,渡潇河至榆次至太原,未多作停留,再越晋水过清源,过交城过文水转而东向至祁县,行至此地的崔破感到眼前日益开阔,却是已经进入汾河平原。

到达太原府辖下之祁县,崔破见天尚未晚,略略打尖休息片刻后,复又穿城而出向汾州平遥行去,在贪赶路程的他想来,必然可以于天黑之前到达平遥城中驿馆歇宿。

谁知天公不作美,初夏的天气,最是变幻莫测,刚刚出城数十里,空中已是乌云密布,将那适才还是大展­淫­威的太阳遮蔽成一个金黄的虚影,伴随着这乌云,随即大风也漫天而起,一时间,飞沙走石,行人寸步难行。

顶风强赶了二里许路,逆风而行又是风沙迷眼,崔破与花花实在是不堪其苦,抬眼见前方右侧隐隐有几间屋舍,当下­精­神一振,奋马催鞭而去。

行到近前,崔破看到此舍原是以土垒就,不知为何,建在这官道之侧,竟然避过了安史乱起的刀兵之火,得以幸存。

不及多想,崔破略整了衣衫,上前叫门,叩门声起良久,正在他以为室中无人,意欲别向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内中走出一位年在五旬的­妇­人,身着打着许多补丁的敝旧衣衫,发鬓斑白,额头上丛生细密的皱纹,双眼通红,看来竟似刚刚哭泣过一般。

‘我是自定州前往京城赶考的举子,只因贪赶路程,以至遇到了这恶劣天气,人困马乏,赶路不得,想借老人家的宝地歇宿一晚,明早再起行‘崔破道出了自己的求宿之意。

‘又有谁是带着房子赶路的!只是我这家实在是穷破的很,少不得要委屈你了,便请客人进来吧!‘那­妇­人强作欢颜的说道。

在屋后安顿好了花花,崔破随着那­妇­人进了屋中,借着幽暗的光线看去,果然是空空荡荡,简陋的很。­妇­人打了水让他洗了,指着右侧的一间房屋道:‘这是我儿的房屋,他今日不在家,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不知为何,她说到此话时,崔破只觉那语气之间微带哭意,只是室内光线暗淡,看不真切,冒然之间,也不便相问,只是在心中留下老大的一个疑惑。

安顿好崔破,­妇­人自去了厨间准备晚饭,崔破进了那屋,也只是寥寥几件粗木家什,他连日赶路劳累,也不多想,躺在床上假寐,不想竟然一觉睡了过去。

等到那­妇­人来叫他吃晚饭时,天已完全入夜,崔破起身稍作梳洗,来到中屋,只见那粗木桌上放着两只大碗,盛装着­色­作浅绿的吃食,却是叫不出名字来,在那碗中间,有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菜。

‘本待早些叫你,只是见客人睡的熟,也就没唤醒你,吃过饭再睡不迟‘那­妇­人轻轻说道

崔破谢过了,坐下端起碗来,只吃了一口,便差点没有喷将出来,原来那饭颜­色­虽然甚是清爽,入嘴才知竟是由粟米加槐叶蒸制而成,又无半丝油腥,是以极难入口,崔破虽然也是贫家出身,倒也不曾吃过这样的饭食。

‘我这家中清贫,倒也不怕客人笑话,已是许久不食盐了,刚才前往左近的三家想借点来,却也没有,只好委屈客人以这渍菜就饭了‘­妇­人指着那中间的咸菜说道。

崔破实在是难以下咽,本待取出自己囊中­干­粮与那­妇­人共食,却怕与她面上不好看,也只能作罢,出于礼貌,一著一著往嘴中挑食。

他这边固然是食不下咽,那­妇­人也是无心吃食,就着那油灯的点点光辉,看着眼前的崔破,想到以前每日晚间,都是自己的儿子坐在那里陪自己吃饭,再想到此时他却在那大牢中受苦,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担忧与思念,啜泣出声。

崔破见此,心中大惊,就势放下手中的大碗,询问道:‘老人家,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便请说出来,我今日既然投宿于此,也是缘分,若是能帮,自然会帮忙;若是不能,老人家说出来后,心中也松爽些‘

‘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儿,如今被抓到了县中的大牢,也不知道现在受的什么样的苦?这个时候还有饭吃没有?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待他爹爹回来,我可怎么交代呀!‘­妇­人许是压抑的久了,此时有个外人听她诉说,那里按的住,说了出来,哭声也愈发的大了,在这静夜听来,分外凄惨。

崔破听到这哭声,心下也是凄凉,略等了片刻,等那­妇­人情绪稍稍缓解后,方才接话问到:‘县中为何要抓他?这等时候,老伯又是去了那里?‘

‘因着那汾州城中杨大户家被人所盗,官兵追贼到此,没了踪影,后来也是遍搜不着,就将村中的所有的丁男、中男都抓了去,要找出这贼人来,可怜我那孩儿正在家中劈柴,也被他们抓了去,如今都已经三天了,那杨大户放话‘若是三天后还找不出凶手,就将他们一并发到幽州戌边‘;我们家是本府兵户,孩子他爹在外当兵,他如今已经五十六了,眼看再过个三四年也就放归了,若是回到家中,见不到这独苗,那可怎么是好哇!‘说到此处,那­妇­人又是忍不住的大放悲声。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果然如此。‘崔破心下暗道,可叹仅仅百年光­阴­,当年太宗仗以平定天下的‘府兵制‘竟然就已经流弊至此,朝廷以此心怀怨恨之兵,征战沙场,安得不败!再看这些兵士的家人,一贫若此,那军队的士气、军纪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样看来,自安史乱起,朝廷的军队便屡战屡败,也实在是不足为怪。

崔破心下一时浮想联翩,待得那­妇­人的抽噎之声将他惊醒,才自失的一笑:‘自己只是一个蚂蚁般的人物,这样的大事,那里就是自己能够­操­心改变的!‘

‘府兵之家不是不用交纳租、庸、调等税赋的吗?老人家为何竟至于连盐都不食用?再者那杨大户又不是官家,为什么就可以说出那样的狠话?‘崔破心下疑惑问出声来。

他却不知这番话却勾起了这老­妇­沉睡多年的记忆,当年的她正值芳龄,也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当时求亲的人那么多,前村的铁牛、后村的山子,谁见了自己不都是四边围着献那殷勤小意儿,最终爹爹将自己许给了这杨村的三旺。还记得当日爹爹送自己出门时说的就是:‘闺女,你也别怨爹,爹爹还会害你,那三旺家虽然远了些,也没有山子长的俊俏,但他家毕竟是府兵户,没有捐税,田也多;这太平天下的,又那里会有仗打?三旺这后生人也老实,你去了不会受苦的‘

随后的日子倒也不错,三旺对自己很好,家中不用象别人家那样交纳捐税,三旺又肯下力气去做,每年秋收之后还有余钱给自己扯几尺从远地来的绫、绸做衣裳;那时候的东西该多便宜呀!那红艳艳的胭脂一盒也只要九文钱,搽上了胭脂、穿起新衣,每次都让三旺看的傻了眼,就只是嘿嘿的傻笑,一走出门去,真真眼红死了村中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了。

美好的回忆暂时驱散了那­妇­人心中的愁苦,想到甜蜜处,她那遍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在刚刚听到她那凄惨哭泣的崔破看来,竟是那么的美丽,就连这幽暗的小土房中也倍添了许多的温馨之意。

只是那­妇­人的笑意是那么的短暂,那一缕阳光刚刚绽放,紧随而来的便是让人通彻心肺的冰刀霜剑,‘可惜好日子总是那么的短暂,刚刚有了小宝不久,先是听说北边有个姓安的大胖子反了,随后不久,官府就开始征兵、小宝他爹也只能放下农具,抗起刀枪;最开始的日子偶尔还能回来一趟,后来竟是数年不归。只能自己一人艰难的把小宝抚养长大,这日子也更加的艰难,各种州里的、县上的杂税也越来越多。胭脂没了,新衣没了,家中的家什也渐渐的都没了,现在眼看着儿子也没了,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呀!可怜我一片虔诚,天天拜佛,只是佛祖菩萨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救救我的儿子呢?‘­妇­人的回忆最终以一个难解的疑问和一片灰暗做为终结。又沉默了许久,­妇­人才回过神来,想起了那客人问到自己的问题。

‘你说的那都是开元、天宝之前的事了!那杨大户虽然不是官,可是他却有一个哥哥在京中做着老大的一个官儿,便是州官儿都不敢得罪他,更何况本县的县官儿,要说起来这官儿也算不错,我听他七爷爷说,本来那杨大户家是要让大刑的,都被他挡了回来,可是这官儿太小,到底是挡不住这三天的期限,没有了小宝,我这老婆子可怎么活呀?‘­妇­人说着说着又哭出声来。

这凄惨的哭声伴随着崔破度过了这个不眠之夜,直到天将明时,那­妇­人的哭声才渐收渐歇,慢慢睡去。天明未久,崔破轻轻起身,不忍惊动那在梦中方得片刻安宁的­妇­人,自囊中取出一些钱来置于桌上,出门牵马而去。

紫青宝剑评:杜甫曾在安史之乱中作《石壕吏》,反映战乱给民间带来的痛苦。这一章借老­妇­之口反映安史之乱给百姓生活带来的极大痛苦。只是以老­妇­回忆的方式来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略显有点生硬。

第九章辨盗

一个多时辰后,崔破已经驱马来到平遥城中,穿街而过时,看着路边的大唐汾州平遥县衙,本待径直而过,但是那面容枯槁的­妇­人一声声哀哀的哭泣总在耳边回荡,纵然心中一遍遍告戒自己:‘这样的事情很多,你又那里顾的过来,何况你又是个白身,怎么管的了?‘也压不下去,直到行出老远,才在心中大骂自己一句:‘活该你心软!‘停止前行,也不去驿馆,自在街边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倒也换得那见到大清早就有生意上门的老板一阵欢喜。

住下后,重新梳洗换衣后,崔破遣小二去买了纸笔,又打问清楚那县令名讳,自在房中制了名刺,出店来到县衙投刺本县魏大人。

………………

年近四旬的魏大人拿着那份由门子送进来的名刺,苦思不得其解。初看到名刺左下‘今科应举士子、定州博凌崔氏十一郎破‘的署名,茫然不得其解,不知为何会有这样一位素日不识之人上门求见,而且见他见那名刺上只有‘名‘却未有‘字‘,竟然只是一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更加疑惑。拿着名刺在堂中沉吟:‘定州…崔破…少年‘蓦然灵光一闪自道:‘莫非是他‘下一刻已是猛然起身,急走出门迎客。只是心中疑惑愈深:‘若果真是他,那这个声名直达禁中的世家少年才子,又为何会投刺到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县令之门?‘

………………

崔破将名刺交给了那老年门子,也就一边站在门口廊下等候消息,一边观看眼前的街景,只见街边两侧店铺倒也不少,只是进出的顾客却不多,市面萧条的紧,在这初夏的天气,已经有不少粗壮的汉子不耐热似的,打着赤膊在街上行走,露出上身那花样繁多的各种黥体纹身,有刺飞禽猛兽的;有刺山水花卉的;也有刺那亭台楼阁的,许多都是图文并茂,诸象毕陈,行走来去之间,也构成了这街中一道特异的风景。崔破看的眼花缭乱,良久之后才微微叹息道:‘看来书中所载‘唐人好遍身图刺,体无完肤‘倒也不假‘。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哈哈的笑声,接着有一个声音道:‘莫非这位便是以一曲‘明月几时有‘而闻名天下的定州少年才子崔十一‘

听到‘崔十一‘的称呼,崔破心下一阵恶寒,但是习俗如此,自己又无表字可供他人称呼,徒唤奈何!心下暗道:‘看来是要给自己弄个‘字‘的时候了!‘

他虽心中这般思量,但是脚下却不怠慢,扭过身来,见到一个身着儒衫的中年汉子正向自己走来,施了一礼后,崔破朗声答道:‘晚生正是定州崔破,至于这少年才子嘛,还请大人休提!玩弄文字只为小道,纵然做得那花团锦绣的诗赋文章,又怎及似大人这般为天子牧守四方,恩抚万民‘

那县令先是见崔破人物风流,气度洒脱,全无半分世家子弟的倨傲、轻慢,已经有了三分欢喜,再听他这一番话,更是让这个出身明法科,二十多年来沉沦下僚的魏大人欢喜,只觉这几句话说的是深得我心。不免对眼前的少年好感又多了几分。

一番见礼寒暄毕,二人相偕至厅中献茶,魏大人问及来意,崔破托言那­妇­人是自己的一个远亲,直言相求,请那县令帮忙放了此人,使他呣子团聚。

魏大人闻听此言,再听崔破描绘那老­妇­的惨状,也是不胜唏嘘之态,沉吟良久方道:‘不是我要驳十一郎的面子,也不是本官铁石心肠,实在是此事,那杨家盯的太紧,如今盗匪未获,若是私放了此人,一则于我挂碍实多,再则那杨家也定然不会放过此人,只怕反而害了他呣子,再则其他村中少年的家长亲友若是据此闹将起来,委实难以收场。‘

这一番话说的崔破点头称是,暗叹自己果然年轻,思虑不周,但是他却并不死心,沉吟半晌后,复又问及此案前后情由,那魏大人倒也不瞒他,细细的解释了,一一听完,崔破沉思良久,心下一动对那魏大人道:‘若是这样,便请大人如此办理,或者可将那盗匪甄别出来‘当下细细为魏大人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只听得魏大人叙说案情时那紧锁得眉头渐渐的放松了下来,到最后竟然忍不住翘起拇指对崔破说了一句:‘高,实在是高!‘

………………

当日下午平遥县囚牢

牢头魏三儿晃晃悠悠的刚走进牢中,便被一股强烈的霉臭味道给熏的一个趔趄,连‘呸‘了几声后,带着股怒气向更加潮湿、幽暗的内间走去。

也不过片刻功夫,便来到关押着小宝等村民的牢房前,魏三儿抄起手中的鞭把儿,直将那牢房的护拦敲的一阵砰砰乱响道:‘那个是叫小宝的?‘

小宝满脸惊骇的站起身来,哆哆嗦嗦的走向这个他眼中的魔王,但是让满牢之人都万分吃惊的是,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魏三儿竟然难得的露出个笑容对小宝说道:‘别害怕,明日你就可以出去了,没看出来,你这傻小子竟然还有那样一个表哥,他托我告诉你,家中你老娘挺好的‘说完将左手的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他,小宝此时还沉浸在那句‘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的狂喜中,以至于连后边的话也没有听清楚,此时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刚刚揭开两层纸,一股浓烈的­鸡­­肉­香味儿四散而去。

牢中的其他犯人适才还吓的一声都不敢吭,此时听说他们之中的一个明天就可以回家,对家的渴望使他们战胜了恐惧,纷纷高声喝叫:‘冤枉啊……放我出去……我没有偷东西,放我出去……‘

那魏三儿执掌这平遥囚牢几近二十年,经验是何等的丰富,知道此时这些人几近癫狂,也就懒得废口舌去理会他们,等到他们都叫得声音沙哑,再无余力时,方才一声暴喝,直吓的那些个犯人一片静寂,方才得意的说道:‘你们这些杀才,都叫个什么!莫非还想反了不成,那倒也正好,王七那家伙的鬼头刀可是好久都没有开利市了,也正好超度了你们这些穷­棒­子‘一番话说的那些犯人愈发气弱。

见众人如此,那魏三儿又是得意的一笑,对尤自傻站着的小宝道:‘你快吃,尽管放心,本县魏老爷远自太原府,将京城慈恩寺中的通灵宝钟请了过来,你知道这钟为什么叫宝钟吗?‘见小宝茫然的摇摇头,那魏三儿又将眼角高高吊起,瞟向其他旁听的众人,见无一人有所反应,方才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我料你们也不知道,今天就叫你们长长见识,那钟可是由当年去过西天的玄奘圣僧从佛国带回来的,普天下就这一口,最是善于辨别盗匪,但凡有人近日偷了东西,再去用手摸了那通灵宝钟,这宝钟就会轰然鸣响,从来就没有人能够逃脱,这次若非那太原慈明寺的老方丈与慈恩寺的方丈是师兄弟,那里会借的出来;又若非魏大人与杨老太爷家面子大,那里会到的这里,倒便宜了你们这些杀才,竟然有机会摸这等宝物‘魏三儿炫耀般的说完,又对小宝说了一句:‘明日你放心的摸摸那钟,然后就可以回家了‘方才一摇三晃的走出去,行的不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轰然欢呼。

………………

第二日,小宝并其他嫌犯被一队士兵押解着来到平遥城东的昭成寺,入寺后排开一排站在正殿之外,小宝只见殿中供奉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钟,只是因为上面覆盖着绫绸,所以不能看清它的具体模样,旁边站着四个小和尚,正在敲着木鱼,低声诵经,一个穿着官袍的人正满脸肃然的领着一群人在那里上香,置身于佛寺,再看着眼前的庄严场面,小宝心下嘀咕:‘这宝贝是果然就是不同一般!‘

又化了顿饭工夫,种种仪式才算进行完毕,小宝见那宝钟被小心翼翼的送进后面的一间禅房。随后便有官差打了一桶水,上前让众人将手洗了又洗,才按序排队,逐一进入禅房模钟辩盗。

小宝是第五个进入的,进得房来,小宝只觉眼前一暗,身后的门已被人紧紧关上,那禅房的窗户上也覆了布帛,只露出点点光亮,片刻后,小宝适应了室中的黑暗,伸出手去摸了一把放在禅床上的宝钟,只觉入手清凉,非同一般。

小宝向那钟叩了三个响头后出的房来,立时被人带到一边隔开,静等别人摸完。只是让小宝纳闷的是,只到最后一个人都出来后,那钟也没有发出响声,只惹的众人相顾愕然,心下纷纷想到:‘莫非宝贝失灵了?‘

正在这时,小宝看见那刚才领头烧香的官员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四个配刀的衙役。那官员走到众人跟前,一声低喝:‘都把手伸出来‘小宝茫然伸出手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右手上竟然沾满了黑­色­的墨迹。

那官儿一路直走到队伍的后侧,猛然在本村名叫李虎的人身前站定,朝身后的衙役一声呼喝:‘捕了!‘那李虎一边拼命挣扎一边道:‘大人,为何捕我?‘

‘为何捕你?你这贼坯竟然也问的出来!你若是没有偷盗为何不敢摸钟‘不待那李虎狡辩,那官儿更加了一句:‘看看你的手‘李虎瞅瞅自己的手,再抬头看去,见众人的手都是一片漆黑,顿时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骑在马上的崔破满脸的笑意,他依然记得,当见到小宝回到家中时,那­妇­人呼天抢地的欢喜。凭着自己的智慧让这离散的呣子团圆,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嘴中喃喃一句:‘这种感觉倒也不错‘,回首看看身后的平遥城墙,竟有丝丝不舍之意。驻马注目良久,方才一挥长鞭,顶着初升的旭日,一骑绝尘而去。

紫青宝剑:架空历史小说最常用的就是以后人的智慧去解决古代所遇到的疑难。但是我们从来不会觉得作者这种行为是投机取巧。因为强烈的代入体验,会使我们觉得比古人多了千年的知识和经验会使我们面对古人时,真的有一种优越感。

第十章闻贤

出平遥一路南下,过张滩堡、邬城泊至介休、灵石,由此乘汾水之舟,间中转浍水向东入洚水至绛县,再转舟沿涑水直放蒲州郡城之蒲州府。这一趟水路下来,崔破虽然一直在船上休憩,未曾行路,却分外感觉疲乏的紧,在那蒲州府码头下船后,当即决定在此歇息两日再行。

到了驿馆,安顿好因连日乘舟而无­精­打采的花花,已是天近黄昏,草草用了晚餐,崔破回房就是一个昏天黑地的大睡,只到翌日那驿吏来叫,方才懒懒起床,嘴中还忍不住嘀咕两句:‘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昏昏正好眠‘只听的那驿吏纳闷不已。

早餐食毕,少不得破费了几文,崔破得知,出蒲州城向东南而行五六十里,乃是当地有名的胜迹------首阳山,当下也不回房,径直去马厩,牵出同样懒洋洋的花花,出了驿馆,寻幽探胜而去。

初时,花花还是一副惫赖样子,任崔破怎样呵斥,哄骗也是不肯快跑,及至出城愈远,入目处一片青青绿­色­,方才缓过­性­子来,撒开四蹄,一阵尽情狂奔,将多日的委靡尽皆发散。

数十里路程那里够花花这样撒欢,过不多久,那高高耸立的首阳山已然在望,再快走了几步,已然到得山脚之下,崔破在一家农家寄了马,独自一人两袖飘飘的向山上行去。

走到半山腰处,崔破正在一株虬曲苍劲的古松下休憩,恰逢一位打柴的樵子荷着两担柴沿山径而下,打问才知,原来这此地多山,尤以此山最高,每日天明,总得阳光最先照­射­,是以名首阳山。

谢过那樵子,崔破继续缘山路上行,未久,远观前方竟有一个小小的庙宇,好奇心起,也就施施然而去。

及至走的近了,崔破才发现那小庙已经残败非常,并无半分香火,便是那扁额,也因无人看护,长久的风吹雨淋之下,早已字迹班驳,辨认不出了。

入了小庙,仅只一进的正殿上竟然供奉着两坐神像,只是蛛网密布,漆­色­剥落,看在崔破的眼中别有一番萧瑟之意。

室内如此残破,他也无心多加逗留,正欲转身而出,忽然自殿外传来一阵悲怆的诵吟声,崔破顿住脚步,凝神细听,却是一曲古风: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兮,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龙、虞、夏忽淹没兮,我安适归矣?於嗟俎兮,命之衰矣!‘

吟诵声越来越低,及至最后一句‘命之衰兮‘时,那人似乎已是不堪其悲,呜咽出声。

‘原来是他们‘崔破刚刚听到第一句‘登彼西山兮,采其薇兮‘时,心下已然明白这里供奉的两人是谁。当下一扫方才心中的轻慢,重整衣衫,恭恭敬敬的三次鞠躬为礼。

行礼毕,崔破正欲出殿去会会那吟诵古风,以至悲不能抑之人,却听有一个童稚的声音道:‘公子,那块石碑上写了些什么?你又念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随书,你可知道这庙里供奉的是谁吗?这碑上刻书的就是他们的圣贤之事‘那人少抑悲伤的说道

‘公子,那你给我讲讲行吗?‘听到有故事可听,那童稚的声音急切的说道。

‘随书,讲给你听也可,不过这次你听了以后,可不能象以前那般就忘掉了,因为这两个人实在是值得这天下所有的人谨记于心‘那人语调凝重的说道

那童子年龄虽小,却也听出了公子话语中的肃穆之意,不再多话,谨声应是后,静听公子的讲解。

‘这庙里供奉着的是两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他们本是亲兄弟,一个叫伯夷;另一个叫叔齐,本是当年商末周初一个小诸侯国的王子,后来有一天,他们的父亲孤竹园君去世了,临终前,他传位给了哥哥伯夷,谁知这伯夷却觉得对不起弟弟,不愿为王,便将这王位传给了叔齐,更对他说:‘这是父王的遗命‘‘那公子一口气讲到这里,似乎见那童子有话要问,也就顿住了话头

‘公子,你说的商末周初就是姜子牙钓鱼的那个时候吗?那个哥哥伯夷怎么那么傻呀!让他当王都不当,这一下他的弟弟可真是欢喜死了‘童子用脆生生的腔调问道

那公子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向下讲道:‘谁知他的弟弟叔齐见哥哥把王位让给他,认为与礼不合,也不愿意自己做王,两人相让不下,听说文王宽仁为政,这兄弟两人索­性­一起逊国而逃,来到了西歧地方‘那公子依旧语调平淡,但是在崔破的耳中,却在这平淡之下,听出一股赞扬激赏之意。

‘啊!‘显然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那童子的预料,只是他此时已经被这两个怪人的事情吸引,也就没有Сhā话,等着自家公子叙说下文。

‘到了西歧不久,恰逢武王领兵伐纣,这两兄弟就叩马谏阻,希望武王不要妄动刀兵,也便是刚才歌中那所唱,不要‘以暴易暴‘‘武王自然不会答应,这伯夷、叔齐见劝谏无望,这天下间又是刀兵四起,生灵涂炭,一气之下就跑到了这首阳山上,隐居起来。后来那武王统一了天下,多次派人来请二人下山做官,二人认为以周代商,得天下不正,不仅不愿立于恶人之朝,更是立誓‘不食周粟‘,每天在这山上采薇菜作食,最终这两位一代大贤竟然活活饿死在这首阳山上,而我适才所歌,就是那伯夷临终前所作之歌‘故事讲完,那公子刚刚压抑住的悲伤又被勾起,以至哽咽而不能言。

不说那童子听到此处,已是哑口不言,便是殿中的崔破虽早已知道这个故事,此时也不免唏嘘,千载以下,这两位贤者之名已经渐渐不传,纵然被人提起,也多是笑这二人的愚,可是又有几人能真正明白他们行为之后的那一份淡泊名利、誓死坚守信念与气节的可贵。

且不说崔破这边的感史伤时,那殿外的稚龄童子惊讶过后,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流动,憋了良久,忍不住的说了一句:‘这两个人可真是太可惜了!‘

‘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兮,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却是那公子听到随书的感叹,出言斥驳。

随书听到这些之乎者也,头早已蒙了,又那里明白其中真意?正待要问,却听殿中传来一句脆喝:‘好一个‘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此一句,可谓深得二贤之心,足堪告慰了‘

紫青宝剑:也许伯夷、叔齐的行为在今人看来太过迂腐,包括鲁迅都在故事新编里讥讽过他们。但实际上,在这世间有谁敢说自己的理念是绝对正确的呢。一种理念信奉的人多就被视为是正确,信奉的人少的就被视为异端。这年头能为自己的理念全身心的付出一切,甚至包括生命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第十一章诗囚

随书扭头看去,却见殿中走出一位年约十八九的俊逸白衫公子,举止洒然,落落大方,那人对他一笑后,便去与自家公子见礼。只是这笑容让这个小小的童子感到无比的和煦。

崔破见那适才作歌的公子年在二十五六之间,身着一件浆洗的发白的儒衫,面容虽也俊秀,只是有一股掩不住的穷苦之­色­,此时的他似乎依然未从那股伤怀的情绪中解脱出来,闻言并不答话,只是用手抚摩那一块早已自己剥落的石碑,见此,崔破心下不免微微一叹“哎!又是一个痴人!”

不愿他过于伤悲,崔破开口道:“这位兄台又何必自苦如此,此二贤所为合乎天理之正,而得自心之安,足可谓得其志矣,千载以下,更有兄台类人,仰慕其行,尊崇其志,想来泉下定然不会寂寞,兄台也不必如此,以免过度伤悲,反伤了自身,这岂非失了二贤本意?”

至此,那公子才逐渐脱解开来,也与崔破行了一礼后道:“一时忘形,倒叫少兄见笑了,我倒也不是只为这二贤,只是感怀时事,不免伤悲,自天宝末安胡儿乱起至今,这天下间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分明便是另一个商周交替之时,只是可惜再无这样的大贤履世,教化世人,宣扬‘退让’之道,莫要为一己之私而妄兴刀兵,以暴易暴;更可叹的是,如今藩镇跋扈,宦阉专权,却也再无一个周武王应世,收拾河山,当今天子,却是一味退让,只为息事宁人,固然是仁厚之君,可是又何以能够厘清时弊,再现我朝贞观、开元之盛世”说完此话,更是叹恨连连。

崔破听他对着自己这陌生人之面,面刺当今,心下对他如此交浅言深,颇是有些不以为然,心下更是寻思道:“又是一个意气书生,只怕将来定然会因言贾祸”。

他这边寻思,那书生却出尽了胸中的块垒之气,不再做历史兴亡之叹,细看之下,见崔破人物风流,气度宛然,不免心生好感,开口言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湖州武康孟东野,众兄弟之中行七,乃是本科赴京应试的举子,未知少兄何方人氏,如何称呼?”

“孟东野”三字入耳,崔破只觉这个名字倒也熟悉,只是一时急切之间却是想不起来,也就暂时放过一边,开言答道:“小子定州崔破,也是赴京的举子,行十一,今日在此得遇贤兄,实在是幸甚。”

“定州…崔破…十一”那孟东野喃喃半晌,猛然抬头道:“定州崔破,你可是那“名月几时有”的崔破?”言下颇有惊喜、诧异之意,崔破这几年遇到此等情形倒也不少,虽然已是见惯,但是到底剽窃他人之作,不那么心安理得,微微苦笑道:“正是在下”

“幸会,幸会,不想今日得遇名闻天下的少年才子,也不枉这一场伤悲了,实不相瞒,少兄的这一曲‘明月几时有’实是有夺天地造化之工,愚兄佩服的紧,佩服的紧哪!今日既然得遇,少不得要好好就这诗艺与十一郎讨教一番!”孟东野语速极快的说道,看来心中委实激动不已。

又是“十一郎”崔破心下郁闷,只恨不得自批耳光,刚才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取个“字”加上去了,另外于这“水调歌头”的出处又解释不得,也只能再次苦笑着逊谢不已。

两个人自然免不了好一阵寒暄,随后三人复又进的庙来,将之细细打扫­干­净,更用孟东野带来的香烛、贡果祭祀一番,方才结伴下山。

来到山下,二人各自取过坐骑后,更结伴同回蒲州府城,只是那孟东野似是家贫,只骑着一头矮小的蜀马,那书童随书更是一匹驴子,也就行的不快,待到的府城,已是午后时分。

孟东野也一并投宿于这蒲州驿馆,略略梳洗后,他便来找崔破,见崔破独自一人,惊讶万分道:“十一郎竟然是一个人赴京的吗?为何连书童都没有带”

“一个人行走还爽利些,要的什么书童”崔破微笑答道

“少兄此言差矣,现在或者可以不要,但是此地已经到达京畿道边界,长安指日可达,到时行卷、投刺诸事,若无有一个书童,难道都要少兄自己一个人去不成?若然如此,凭着你崔门之后的家世,天天与这些执役之人来往,只怕不出三日,必然成为长安的笑柄。进士之念,更是莫要再想了”孟东野一脸不以为然的说道

“噢!当真如此严重”初闻此言的崔破惊问道,不过下一刻也即释然,只看似眼前孟东野般的贫寒士子都是如此看法,那长安城中的达官贵宦们岂不是更加变本加厉?当下倒也烦恼,眼看长安在望,又去那里找这样一个合心可用的书童呢?可惜自己家没有名唤‘秋香’的丫鬟,要不然引上门来一个华安倒也不错,崔破不无调侃的想到。

那孟东野似是看出了崔破的困饶,一把将他拉起道:“少兄,这有何难,走,愚兄带你去街市上买一个去”

“买人……”崔破一时觉得大脑很是不够用,万万没有想到,似孟东野这般忧国忧民的儒家士子,竟然也是张嘴就要买卖人口,略挣得一挣,方才讶意开口道:“身体发服受之于父母,岂可随意买卖,再者,我若是真买的一童子,岂不是害的他父母骨­肉­分离,这等有­干­天和之事,安能做得!不可,实在不可”

孟东野放开了崔破,扭头以一种极度不解的眼光向崔破看去,片刻之后才道:“少兄这心思倒也奇怪,你崔家当世公推世家第一,这奴婢还用的少了!再说,卖他们的大多是他们的父母,家贫之下而为之,卖了,还可暂全一家人­性­命;若是不卖,一家人都要饿死,若少兄这般良善之人,将他买入,反而是他的大机缘;再说,这世上的那些洒扫庭院、伺候饮食之事总要人来做的,莫非还要你我这等读圣贤书的人去执此贱役不成?此礼千年以下莫不如是,少兄此念实在太愚了!”他将此话说完,大概觉得崔破的想法实在可笑,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嘿嘿”窃笑了两声,听的崔破郁闷不已。

崔破虽觉世情如此,但是当真让他立时便去买一个人回来,心下毕竟难以接受,坚辞了孟东野的提意,只说到长安以后再说,惹得他又是一阵好笑。

正在此时,那随书来唤过二人去用晚餐,路上,崔破向孟东野问到:“莫非这随书就是你买来做书童的”

“不是我,是家母买的,怎么了?”孟东野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答道

崔破却不再理他,反而向随书开言问道:“随书,你离开自己的家,小小年纪就随你家少爷千里跋涉,不难受吗?”

“难受什么!老夫人、少爷都对我挺好的,再说,爹娘用卖我的钱请大夫医好了三弟,家中还有了一些余粮,我也每顿都有饭吃。若是不将我卖了,现在三弟早就不在了,我们一家也都没有饭吃,再说,我经常还能回家看看,倒也不难过,村中许多家的孩子都是这样,我算很不错的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那童子随书伶俐的答道,只说得崔破哑口无言;孟东野一旁窃笑。

一时食毕,崔破回到房中,略略梳洗后,刚刚掏出一本书来读,便见那孟东野一步三摇的迈着八字步走进房来,也不多话,只是将手中的一张纸拍在案上道:“十一郎,这是我前几日途中有感所作,你给愚兄看看,可还能入目吗?”

崔破懒洋洋拿起纸来,低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诗题,一看“游子吟”三字,崔破心下一震,再向下看去,正是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一诗,顿时呆住。

那孟东野见崔破良久无语,心思又不在诗上,诧异问道:“十一郎,怎么呢?莫非愚兄的诗就差到这个地步……”还待再说,却见那崔破终于醒过神来,以一种很无力的语气,问向自己:“东野兄之名可是单只一个‘郊’字?”

“正是,少兄如何得知?这且先不说他,还请少兄快快为我评评这诗,若是有什么不足处,也好早些改了过来”孟东野急切说道

孟郊,孟东野,这个在文学史上有‘诗囚’之号的中唐诗人,可是与韩愈并称‘韩孟’;与那贾岛合称‘郊寒岛瘦’而开一代诗风的人物,他竟然让自己给他评诗,崔破霎时间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荒谬,忍不住喃喃道:“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

第十二章长安

越首阳山,过风陵关、潼关进入京畿道华州华­阴­县,再转而向西至华州府城郑县,由此乘漕船直过渭南,这一日崔破及孟郊主仆二人歇宿于新丰县,离长安仅只一步之遥了。

下船后,立于码头的崔破遥望远处的骊山之下巍巍华清宫殿宇,不免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的秦始皇帝在此地聚六国之力兴建八百里阿房宫,更聚天下之珍宝以饰之,那是何等冠绝天下的艳丽奢华,正是在这里,始皇帝标举了他一生的雄图霸业;千年以下,依然是那座山,只是宫殿的名字换做了华清宫,主角也换成为另一位“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致使“君王从此不早朝”的绝世美人。

“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始皇帝一朝身死国灭,八百里阿房宫化作了三月不熄的大火,宫殿主人当年纵横捭阖,横扫六国的雄姿,也便如同那火焰余烬上了了的青烟,真耶?假耶?

而那位数十年前还在此地“温泉水滑洗凝脂”的美人,最终也被与她密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风流君王缢死马嵬,徒留下红颜祸水的千古声名,如今宫阙仍在,美人香消,当年那力压三千佳丽的荣宠也如同这骊山之上变幻莫测的烟霞一般,虚耶?实耶?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感叹良久而又意兴萧索的崔破也只能以此句为这一番胡思乱想做结语。

“十一郎,你说什么?”却是立于一侧同观骊山胜境的孟郊,听闻崔破含糊的自语,询问出声。

“没什么,只是感慨几句罢了”崔破的声音淡淡的,显然他依然没有从历史的虚幻中脱出身来

“噢!,那倒也是,‘秦中自古帝王都’看到这巍巍骊山、煌煌宫殿,又岂能无感!值此纷乱之世,你我二人此番来京,正应当一举成名,而后立身庙堂,尽展所学,终能致君尧舜上,赢得身后名,如此才不负男儿伟丈夫来此世上走一遭”孟东野慷慨激昂的说道

“果然是唐朝人物,对于这天下、功业还真是当仁不让!只是赢得身后名又能如何,这世界,这王朝兴替也不过是一个重复的圆圈,纵然你再是挣扎,最终也不过是又回到了原点”崔破心下暗道,只是他见那孟郊正怀着一颗火炭儿一般的心思,也不愿扫了他的兴致,微微一笑而已。

投了驿馆,早早安歇,只是梦中的他也是不得安稳,盛世太平、遍地刀兵的种种画面在他的梦中纠缠不休、无有尽时。

第二日一早,三人动身自新丰动身,出城不久,眼见前方有一水流过,崔破因询问道:“东野,这条是什么水?”

“这长安城南负秦岭;北面渭水,西濒沣、皂二水,东靠产、灞两河,你眼前所见便是那灞河了,河上有灞桥可过,一旦过了这个桥,长安也就真正的到了”此番已是第二次上京应举的孟郊如数家珍的说道。

渐行渐进,果然见到桥上有一座桥,桥侧水湄又有无数依依杨柳,只是那柳枝都是极短,在桥的那一端更置有十里长亭,正有许多人或煮茶、或温酒的聚做一团。

“你莫看这桥并无出奇处,但是它实也是长安的一大胜境,历来有官宦外放,商旅远行大都是由此地送行的,所以这桥上,凡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总是这般,人头涌涌”孟郊见崔破面有疑惑之­色­,遂细细为他解释道

“那为什么桥旁的柳树都是光秃秃的呢?”这次却是那随书好奇问道

“依依送君无远近,青春去住随柳条;这长安之人送别亲友时,无论是否有别物相赠,这柳条一枝却是必不可少的,是故这柳枝总也是长不了的,所以也就有了‘杨柳含烟灞桥岸、年年攀折为行人”的说法,据说还有那一等心思灵巧的人物,在别处折了长柳枝拿到此地售卖,所获居然能够三口之家食用!在这长安那可是什么都会发生的”孟郊不无感慨的说道

穿桥而过,三人下马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听人群之中,间中就会传出一声声呜咽,说不尽的离情别绪,尽在其中,身处此境,崔破也不由得想起了远方的亲人,温馨的庭院,油然而生出一腔乡关之思。

心情郁郁的穿过人群,崔破三人催鞭快行,离城愈行愈近,崔破心中的那种危压感也越来越烈,晨起出新丰县城时,远观那长安城,崔破心中更多的感觉还是一种恢弘大气的厚重与苍茫,及至过了灞桥,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灰黑城墙以它的阔大与雄浑给了崔破心中无可比拟的撞击。

他万万想不到回归千年后,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座比后世之西安旧城还要广大十倍的雄城,只看正前方的明德门,高约二十余丈,五个各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阔大门洞一排并立,各­色­人等,自其中川流不息却又各行其道,说不尽的繁华之意。其时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披洒在那一望无际的城墙上,城门上那琉璃作顶的门楼反­射­出道道金辉,此时崔破眼中的长安,陡然幻化成为一座只应在仙山妙境出现的恢恢黄金之城,只抬首片刻,便已受不得那金光的逼­射­以及多朝古都自然生成的王气威压,崔破只能俯首叹服,至此他已无语去形容它的雄伟建制、王霸之气。只能是失魂落魄良久之后,方才喃喃自语一句:“长安,果然是长安”

孟郊因为是第二次来此,到底回醒的快一些,见崔破如此模样,笑道:“十一郎果然是世家人物,只看这一番养气工夫,就比愚兄强过许多,当日我第一次来长安时,那儿还能似你这般安然端坐马上?你却不知,当日那诸多边番小蕃的国主,前来长安朝觐纳贡之时,见到此境,总有忍不住在这里俯首跪拜,口称“神迹”的,更有一些就此再也不肯回国的,当真是宁居长安,不做国主了。”他说这话时,语气中自有一股压抑不住的自豪之意。

经此一番调侃,崔破才算回过神来,接言道:“当日僻处乡里,有自长安而回之人,总要忍不住的问一句‘长安如何’那人总是面露惊羡之­色­,而后呐呐口不能言,再问的急了,才说出一句:‘长安又怎么能说的出来’无论是山野村夫、还是饱读诗书的举子莫不如此,我还诧异,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长安啊!长安,又怎么能描述的来”

他这一番话引得孟郊一阵哈哈大笑,而后朗声道:“即如此,便让我们去领略这说不出的长安之风情。”当即领先向明德门行去。

题外话:

既然是架空历史,那么权谋会有的,战争也是会有的,并且我会尽全力把它写的细腻可信一些。但是那一本历史类的书中,又没有这些呢?再者大唐最吸引人的地方,还在于它那独有的风情,所以有时候在写作的时候难免想兼顾一些这方面的材料,使之能够与其他的架空历史区别开来,如果您不喜欢,那么还请原谅。

第十三章师侄

走近城门,等待查验“过所”时,崔破眼见这把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个铠甲鲜亮、仪容俊伟,不禁忽然产生出一个好笑的想法:“看是挺好看的,只是不知道打起仗来又是如何?”

过所验毕,穿过长达五十余米的城门,最先出现在三人眼前的就是那宽达一百五十余米的朱雀大街,宽敞的大街两侧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坊区,坊前路边遍栽着整齐的槐树,正值花开时节,微风吹来,长安城尽被笼罩在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气中,更引得无数蜂蝶翩飞其上,给这喧闹不堪的朱雀大街平添了一份画意。

此时的崔破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够用,眼前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自然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发,脚穿乌皮六合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而行人毫无惊奇之­色­。短短的时间里,崔破已经见到了来自数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长安街头来去。

崔破正在这边感叹,这长安不愧是千国之都,忽然鼻中传来一阵异香,下一刻,已有一群骑马的仕女从自己身侧嘻嘻哈哈的行过,这些女子皆着胡帽,靓状露面,无复蔽彰,在这夏日,他们大都是穿着洒金七折裙,上身仅着紧窄的宫装,­祼­露出大片肌肤;更有那几个活泼、大胆的,那宫装更是用极细的轻纱或者是轻容所制,几近半­祼­,当真是无比清凉,看得崔破目瞪口呆,这种种打扮放在他所生之世,恐怕也犹有过之,而这街上的行人尽似司空见惯一般,不以为异,当真是风气开放的紧了。

“十一郎,不必如此惊讶,我早对你说过,在这长安城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说话的自然是孟郊,孟东野。

一路行来,崔破因为有了刚才的事情在前,倒也不至于再有失态,只是也免不了心下连连惊叹。

沿朱雀大街前行,不一时,已是到了安仁坊,孟郊勒住了马缰道:“十一郎,我要去投宿在这安仁坊内的荐福寺,已经到了,你却是要住在那里?”

“佛寺怎么能长住?”崔破开口问道,下一刻也即释然,想想自己待会儿要去的崇唐观,不也是一样吗?只不过是一佛一道罢了。

“愚兄可不象你,是世家出身,长安城中物价腾贵,若是不住佛寺,只怕不待开考,这长安城也就待不得了。佛寺受四方布施,自然也应该为四方施主大开方便之门,又为何住不得了,每年到这长安应试的举子,住在寺庙中的不知凡几,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倒是你要住在那里?”孟东野对于崔破的这类问题已经习以为常,倒也不吃惊的为他做了解释。

随后,他又将初来长安,人地两生的崔破送到了位于长寿坊的崇唐观,方才转回,临走时还不忘交代一句:“十一郎,我住的荐福寺内有名胜‘小燕塔’得空儿你来找我,我带你去看”只让崔破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只觉此人实在可交。

皇家御用祁福之地,毕竟不凡,崔破随着汹汹人流走了进去,只见这观占地广大、建制宏伟,尤其那正殿的老君像,竟然是用镏金所制,整个大殿香烟缭绕,虽上香之人众多,却是安宁肃穆。这一座崇唐观比之崔破师傅所主持的崇玄观,相差真是不可以道理计。

自囊中取出师傅所书的引荐信,找到一个小道童,经三转之后,崔破才被带去本观观主,只让他心中郁闷不已:“我这个贞玄师伯的排场也太大了吧!”

及至相见,崔破见这个大唐第一观的观主长相也只是普通,远没有自己师傅那般道骨仙风,只是在眼光开合之间,有一股清澈如水流般的泊然压力,让人感觉在他的注视下,竟然毫无遁壁处。

贞玄接过那信,看完之后,只是略略问了几句叶法持观主的情况后,就手摇金钟,唤进一个道童,让他带崔破去后观找道虚安置。

崔破自定州赴京以来,还未曾得人如此轻慢,不免有气,也不再言,施了一礼后,径自随着那童子去了,只是在这途中,怨气渐渐发散之后,不由得暗笑自己小人得志,自己只不过凭借着一件世家的外衣和几首剽窃而来的诗词博得了些许虚名而已,如今竟然就到了受不得半点轻慢的地步,这人的变化可真是难以言说呀!

这观甚是广大,只走了近两柱香的工夫,才来到后观之中,见到那道虚,竟然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士,更让人吃惊的是这道士竟然有一个飞扬跳脱的­性­子,第一眼见到崔破后,就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侃侃而言,只让崔破觉得此人什么都象,唯一就是不象道士。

待崔破见了为自己准备的房屋之后,方才胸中仅存的怨气已是尽皆消散,在这寸土存金的长安闹市,他能独居一个有卧室、书房,甚至还有厨房的小院儿,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即便是那道虚直言不讳的告诉他,这是为叶法持来长安时所居,并不是特意为了他,也丝毫不能影响崔破那渐渐好起来的心情。

诸事收拾停当,崔破正欲问该于何处进食,却见那刚才要帮忙时怎么也找不到的道虚晃了进来,满脸媚笑的道:“小师叔,你今日初来长安,便让我一阵好忙,这见面礼嘛,也就免了,小师叔就请我去长乐坊中饮几盏三勒浆美酒如何?”

听到道虚叫自己小师叔已经够让崔破吃惊的了,再见他一边叫着自己小师叔,一边还要敲诈自己;更过分的是这敲诈的内容竟然是去喝酒,崔破简直是要为之绝倒。

呆了半晌,崔破终于忍无可忍的问了一句:“那个…道虚小师侄,你真的是道士吗?”

第十四章胡舞

三勒浆,以奄摩勒、毗黎勒、珂黎勒三种果实酿成,唐时由波斯传入,后在长安酿造,其­色­浊,味略带酸涩而回味悠长,经三二十年,遂成大唐七大名酒之一。

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

此时的崔破与他的这位道虚师侄就坐在常乐坊中的这家名满长安的酒店之中,看了看那几位金发碧眼、身形丰满的波斯胡姬,再扭头略一扫视,见此店装潢考究,颇有异域风情,店中的客人或是游学应举的士子、或是东西两市的豪商,都还是一些薄有家产之人,其中更以各地而来的蕃人为多。

再看了看身侧等酒已是迫不及待的道虚,此时的他早已换做一身儒衫,一边迭声催酒,一边将目光紧紧的盯在那正于不同客人调笑的胡姬身上,满脸都是暧昧的笑容,崔破摇摇头、微微一叹道:“道门不幸啊!”

不一时,名酒终于送到,下酒的却是羊杂等物,那送酒的胡姬笑容灿烂,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只是那特有的声调发音,别有一种乐趣与风情,为崔破布著、置酒时,那位胡姬更是若有若无的用她的小指轻轻划过崔破的掌心,而后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而去,只让崔破惊诧莫名。

“这些个胡姬对初来的生客大都如此,也不过是一种招徕顾客的手段而已,小师叔莫要误会”道虚急饮了一口酒后道,换来的只是崔破的微微一笑。

略尝了一口,崔破却是不喜欢这酒的味道,也就停盏不饮,唤过那胡姬,指着墙上悬挂的木牌道:“给我取一些蒲桃〈葡萄〉酒来”片刻之后,胡姬端酒而上,为他换过了,此时的酒具也换作了­色­做透明的琉璃锺,随酒送上的还有一个包裹严严实实的布包。

崔破自斟了一锺,其­色­直如琥珀,倒也真当得上“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只观其­色­已是醉人,正待举锺欲饮,却被道虚拦住,只见他打开布包,取出一条冰雕的小雨,投于酒中,稍待片刻,冰鱼融化,见酒中生出一层淡淡的雾气之后,才道:“小师叔,这酒又叫鱼儿酒,每进一锺,必要以此冰鱼镇之,方才美味,似你那等饮法,又与牛嚼牡丹何异!”不过他的沾沾自喜换来的却是崔破的一个白眼。

崔破举酒而饮,只觉入口醇厚,回味绵长,再加上那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在这夏日有说不出的爽利,当下赞了一声:“好”

二人对盏而饮,只是崔破每饮一锺,那道虚必要饮上三盏,只是饮酒的时候,崔破见他总是频频注目于店中那一个空空的高台之上,却是不知何意。

又饮了几盏,却见自店外走进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径直上了那台,也不多话,只是将手中的琵琶一拨,唱起曲来,崔破这才明白,原来那是用做歌舞娱宾的。

崔破手举琥珀锺,听了两句,明白她唱的是一首当年李谪仙的《忆秦娥》: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宫阙。

这曲、词都是极好的,只可惜此曲词众人实在是太过于熟悉,加之那小姑娘年龄太小,琵琶技艺不熟,嗓音也还稚­嫩­,唱的又是这等登临怀古、托意深远的曲子,也就很难表达出那一份意境,结果一曲唱罢,向那台前壶中投钱的便少之又少。只让那小姑娘泫然欲泣。

此时,崔破却见身边的道虚向那小姑娘招手示意,不一会儿,见她过来,道虚急急问道:“小妹,你阿姐怎么没来?”

“阿姐病了,现在正在家中养病,请大夫,要吃饭都要花费,没有办法,只能我来了,可是我随姐姐练这琵琶时间太短,再说我们也化不起钱去买新曲子,所以每天的生意都不好,今天更是连买那太仓米都不够了”小姑娘说道这里,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滴答下来。

“太仓米怎么能吃?你姐姐病的怎么样?我……”说到这里,道虚伸手向怀中掏去,只是他一个普通道士,又是好酒,身上会有什么余钱?只能是两手空空的进去,而后面红耳赤的拿了几枚铜钱出来,接着又将眼睛灼灼的向崔破看去。

“太仓米又为什么不能吃,虽然它是清理官仓库底的多年陈年老米,味道自然会差些,但是既然当年“诗圣”杜子美十年流落长安时都吃得,你这酒­肉­道士就吃不得吗?”崔破心下愤愤然想道,只是碍于那小姑娘在侧,这话也就说不出口。又见了道虚的眼神,那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他自己也不富裕,此次来吃酒,只怕也要花费不少,离开考还有两个多月,实在是大方不起来。只是那小姑娘也委实可怜,若是不帮,心下也实在过意不去,看来也只能再如此了!随后不理道虚那杀死人的目光,对那小姑娘和颜悦­色­的说道:“你去找店家要了笔墨过来”

不一时,要过笔墨,在道虚鄙夷不屑的目光中,崔破俯案而就一曲新词,转身对那小姑娘细细解说了一些要诀,嘱她速速将词背了下来。

解说完毕,崔破见那厅中木台上走上一个送酒的胡姬,冲着众人一个明媚的笑容,随后店中其他的几个胡姬也暂时停止了送酒,自柜上各自拿出一个手鼓,在厅中四处随意站定,随着台上那人一声清脆的击掌,手鼓声从四处纷纷响起,那胡姬也就随着那明快的节奏,跳起了当年安禄山最拿手的胡旋舞,初时,手鼓声声,节奏并不太快,那舞动的胡姬,也就轻摆款腰,慢慢旋转,每一个转身之间,面对众人之时,都有一张最是明媚的笑脸,只如杨柳春风迎面而来,极是醉人。

片刻之后,随着又是一声击掌,厅中的手鼓击打节奏陡然加快,恰如骤雨打新荷,声声脆,声声急,那舞娘也随着这节奏越旋越快,只旋得那一副火红的七折裙鼓成了一个灯笼,旋的那满头的小辫在空中直立而出,厅中的酒客受此气氛影响,也是击掌相合,欢快已极。

那舞娘开始还是两脚交替转去,到后来快到极处,竟然是只用一只脚尖点地为轴,另一只脚尖微微借力一划,人便转了过去,到最后,整个人已经化做一团燃烧的火焰,充满蓬勃的生机。

正在崔破担心,她这样旋下去会不会折了腰肢之时,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击打声,那舞娘蓦然定住身形,两腿屈而向前,腰肢似断了一般陡然沉下落地,瞬时之间,便由极动定格为极静。配合着她那红润欲滴的脸庞,晶莹的汗水和曼妙的身姿,愈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厅中肃静片刻之后,崔破方同众人醒过神来,轰然叫妙。

第十五章锋芒

这一曲舞罢,崔破见那小姑娘似是已经准备好了,正待上那木台,忙忙将她一把拉住道:“你且再稍等片刻,此时上去只怕不妙”原来他见那胡姬的表演委实­精­妙,众人此时只怕还沉浸在她曼妙的舞姿之中,所以就让那小姑娘暂避锋芒。

又等了柱香的工夫,这店中许多的顾客已经换过一拨儿之后,崔破才示意让小姑娘上台。

上得台来,那小姑娘轻拨琵琶三两声,一阵欢快之意油然而生,前奏即完,众人听她用稚­嫩­的嗓音开口唱道: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点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化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

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

将花揉碎掷郎前:“请君今日伴花眠!”

厅中人初次听到体例如此奇怪的诗词,写的还是闺阁调笑之事,只觉无比新鲜,不免受那小姑娘歌声的吸引,待听到最后一句:“请郎今日伴花眠”时,更是忍不住的发出阵阵哄堂大笑,因着此词的趣味,也就尽数的掩盖了唱者技法、歌喉上的许多缺陷。在座的都是有些身家的人物,今日听到如此有趣的新曲词,也就不吝那三五文钱,不一会儿的工夫,那个壶中已是渐满了,只喜得那小姑娘笑意殷殷,纵然有人调笑一句:“这么小,就想郎君了!”她也并不生气。

至此,道虚脸上的不屑已然尽数消散,更是满脸媚笑的站起身来为崔破添酒,嘴中道:“小师叔果然不凡,这个…实在是佩服,只是不如好人就做到底,再送她几曲新词如何?”

崔破正要问他与那小姑娘的阿姐是什么关系,这么着紧的帮忙,却见一个身材魁梧、辫发,皮肤黎黑的汉子走了过来,对二人行了一礼后对崔破道:“敢问这位可是定州崔破崔先生”

崔破微微一愣道:“正是,不知你找我何事?”

“家主人素来仰慕先生高才,想请先生过往一叙”那人说完向身后示意,

崔破没想到初临长安就有人将自己认了出来,心下好奇,此时顺着那人示意向后看去,见就在自己身后,有几个单独的隔间,门口悬着帘子,看来就是所谓的雅间了。那人所示意的正是其中的一间。

一来好奇,再则看此人来请时甚是有礼,崔破也就在对道虚示意后,随着那人进了雅间。

崔破眼见屋中围几而坐的有三人,正中的看身形应是个妙龄女子,只是她戴着一个有面纱的皮帽,所以容貌也就看不清楚,左手的是一个皮肤略显粗糙呈黑红颜­色­的老­妇­人,而右手正对着崔破的却是一个如同猎豹一般的青年男子,皮肤也呈黑红,面容粗邝,五官虽不俊秀,却别有一股豪迈的气概,全身都似充满了无穷的劲力一般,只让崔破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

最先开口的是那老­妇­人,只听她说道:“崔公子少年高才,纵然是我们这些化外之民也是闻名已久了,更兼世家高门而有如此慈悲心肠,就更是让人佩服了,快请坐,阿扎,让他们换最好的蒲桃酒来”后一句却是吩咐适才去请崔破的那个汉子。

崔破也便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不待酒来,先微微一笑问道:“我今日才到长安,你们如何知道是我?”

“噢!这便是长生天赐给的机缘,保佑我们能于此处见面”那­妇­人虚晃一枪答道

崔破见她话语不实,心下不喜,他也不再问,只等酒来以后,随意而饮,再有那老­妇­问话,他也只是含糊回答。一时间室内的气氛颇是有些尴尬。

此时,忽闻那居中而坐的女子道:“我素来喜欢公子的曲词,尤其是那一首“明月几时有”更是如此,适才公子为那唱曲少女写词之事,恰巧为我等所见,我见此词体例新颖,词意鲜活,这曲风相符,再看公子年龄气度,所以大胆猜测,后来便让阿扎前去相请,也有验证之意,不想果然就是公子,还望莫怪”虽然此女说话不免有蕃人特异的发音,难得的是她嗓音低沉,有一股特有的磁力。加之话语坦诚,也就打破了崔破心中小小的心结。

“看来还是自己没经验,被人一试就给试了出来”崔破暗道,不过此事他倒也不在意。只是对那少女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却惹来身侧一道凌厉的目光。

崔破浑然不在意的又饮了一锺后道:“却不知三位找我来所为何事”

“听说公子与当今最受太子赏识的中书舍人崔佑甫是同族?”依然是那少女问道

“我是博陵崔氏,崔舍人是清河崔氏,虽然是由一族之中分支开来,却是从未拜见过”崔破对她印象不错,象这等非关机密之事,也就不刻意瞒她

“噢,没见过!那为何这位崔大人却对公子赏识的很,更听说便是太子雍王适殿下也曾经三次提到公子的名字”那女子似有疑惑的问道

崔破一听此言顿时心中一跳:“这几个人是谁,居然对大臣家事如此明了,更是连太子几次提到自己的名字都是清清楚楚”心下如此想,手中已是放下了手中的金锺,面­色­凝重的问道:“姑娘等人又是谁,为何连这等本人也不知道之事如此清楚,难道姑娘不知道,依照《大唐律式》,刺探王孙行踪,可是要杀头的吗?”

“哼”却是那旁边坐着的豪迈男子闻言站了起来,手按腰刀,两眼微眯,狠狠的盯着崔破,似是只要那年轻女子一下令,便要将眼前人格杀当场一般。

崔破为人,只要别人不招惹了他,他便整日都是好好好,最是个没脾气又不愿得罪人的,但是这样赤­祼­­祼­的威胁,反而激发了他身上素日不显的逆骨。

在那年轻女子看来,她眼前的这个以文才风流名传天下的少年,面对有康延川第一好汉之称的松瓒萨多那凌厉的气势时,竟然没有半分文士应有的胆怯,只是轻柔的放下手中的琉璃锺,脸上犹自带着那一抹和煦的微笑,用一幅与人无害的样子看着那欲择人而噬的猛汉,唯一不同的便是眼中忽然闪现的那一抹­精­光越缩越小,最后竟然缩成了一点最微小的­精­芒,紧紧的锁定在松瓒萨多的身上。

“应对此人,看来用武力可以威胁是不成的”从小便学习如何治理部族的少女果断的做出了判断,当下对那汉子吩咐道:“萨多,不得对贵客无理”

下一刻,她便转身对崔破说道:“公子勿怒,我现在便告诉你事情的原委如何?”

第十六章行卷

出店回道观的路上,崔破还在回味那女子告诉自己的事情,原来那女子的部族世代居于吐蕃高原澜沧江畔的康延川,很早以前,她们就建立有自己的国家“孙波”也既是唐人口中所称的女儿国,这个小国世代以来都是女子当王,王有两个,大者称王,小的称为小王,大王死即小王嗣立,俗重­妇­人而轻丈夫,国内由名唤“高霸”的女官辅佐处理国事。

数十年前,随着吐蕃部族的日益强大,最终吞并了这个素日安宁的小国,昔日的孙波国也变成了吐蕃六牦牛部中的一个,但是“热爱自由如同风一般”的康延川人并不甘心吐蕃上层贵族奴隶制的欺压,时刻都在图谋复国,而那少女就是牦牛部的副首领,也既是当今的小王。而那老­妇­人及年轻男子则一为“高霸”一为部落的统兵大将。

康延川人深知依靠自己的力量,要想复国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她们将目光投向了唯一有力量帮助她们的大唐王朝。在她们想来,吐蕃在安史之乱中对唐王朝的趁火打劫,以及在此以后多次攻陷唐陇坂以西各州,掠夺财富、人口;更有在宝应元年攻陷长安、逼的当今天子仓皇奔陕、扶立伪天子的逆行,已经与唐王朝结下了血海深仇,这种里应外合的结盟必然是水到渠成。

但是,她们遇到的却是崇尚“以合为贵”的当今天子,这个深深厌恶战争,并且正面临国内河北四节度叛乱的天子陛下,甚至都没有接见她们,就断然的拒绝了她们的请求,无奈的她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与吐蕃有着羞辱之仇的当今太子身上,但是现实让她们又一次的失望了,在太子及其幕僚的眼中,这个化外之民的部族实在太小,并没有太多利用的价值,反而有可能再次激化与吐蕃如今岌岌可危的关系,所以她们得到的依然是冷遇,花费了无数的金帛,她们得到的只是一些无关大局的消息。

而今天的偶遇崔破却让失望的康延川使节们看到了一丝朦胧的微光,身为世家出身,又是太子身边最重要幕僚的亲族,更得太子本人的赏识,兼之才华过人,这样的人必然会被即将继位、渴望再现大唐雄风的太子大用,那么也许他就可能成为康延川人在唐朝廷的利益代言人,而改变她们如今孤立无援、备受冷遇的窘境,于是今天的这次见面到最后也就成为了一次利益的交换,康延川人承诺将为崔破政治地位的上升提供最大的财力及情报支持,而崔破则需要改变唐王朝对吐蕃历来“以和为贵”以和亲、会盟为形式的传统政策,并在合适的时机,促成大唐对吐蕃的攻伐,使康延川人有复国的时机。

整个商谈的过程,全都是在听那小王用饱含磁力的声音在诉说,而她的对手在她的眼中又忽然幻化成了一座石佛,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看着如此飘逸的对手怎么有这样好的耐­性­,在长达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居然能够一言不发,更准确的说,这次会谈只是一场由她做主角的个人表演,换回的不是热烈的掌声,只是一个高深莫侧的微笑,只是在小王的眼中,这个微笑再没有了适才的和煦,而变得那么的可恶与邪恶,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凡轻于言诺者,必轻于诺!”

“凭君莫问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政治啊政治,终究还是来了!”不理会身边道虚那探询的目光,崔破微微自言道。下一刻抬起头来,远远的看见夕阳的霞光缓缓流过巍巍大明宫,这个大唐最高权利中心所在地的千万飞檐上,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远远看上去,竟然那么象淋漓的热血。

回到崇唐观,崔破不再与有熏然之意,愈发嬉皮笑脸的道虚Сhā科打诨,回到自己的小院,就着灯光略看了看书,只是一晚的时光,那一本书卷竟然一页也没能翻过去,心思隐隐的崔破只觉脑中千头万续,越是想把它撕掳清白,就越陷的深,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仍了手中的书卷,就此睡了。

第二日,崔破起床稍迟,梳洗罢,正在院中活动手脚时,一个小道童带着孟郊走了进来。

崔破心下讶异,迎上前去道:“东野兄,为何这一早就过来了?”

“我今日起的大早前去韩泓家行卷,本想见见此人,不想还是没见着,回来时路过这里,也就顺便看看十一郎”孟郊爽快的答道

“那个韩泓?”崔破好奇问道

“就是那个‘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泓呀!他可是十才子之一,关于他这个名字倒还是有来历的,偏偏今天我就遇见了这个典故,倒真是有意思”孟郊说道最后,自己也是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噢,说来听听”

“说起来,这京城中有两个韩泓,而且年岁相当,还是元载为相时,某日要授一清要官,他报上了人选送上去,但是却迟迟不见天子回批,只到最后按捺不住,问了出来,当今陛下才道:‘与韩泓’,元载又问道:‘京中有两个韩泓,应该给那一个,陛下当即答道:‘春城无处不飞花’之韩泓,原来竟是他这句诗写的极好,以至传入禁中,为陛下所知,方才有此机缘。更有趣的是,偏偏这两个同名之人都住在同一坊中,我今天行卷的时候,先去了一家,正待敲门,才见门侧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前细看却是写着;‘春城无处不飞花,花随风走前三家’这下我才明白原来找错了地方,不过这个做武官的韩泓倒也有些意思”勉强说完,孟郊又是忍不住的一阵大笑

听他此言,崔破也不禁莞尔,笑了一阵儿后,崔破才打趣道:“东野兄,昨日才来,你今日就去行卷,这也太急了些罢!这可与夫子的谦退恭让之道不符呀!”

“好你个崔十一,竟然拿我来取笑,不过岂不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我昨日来,今日才去,只怕还是太慢了些”这一番话又是引得两人一阵大笑。

笑闹完,两人向室内走去,那孟东野少不得对崔破一个人能住这样一个独门小院啧啧称羡。

看座、上茶,两个人坐定之后,孟郊悠悠问道:“十一郎,你欲向何处行卷,可想好了吗?”

第十七章

“再看看吧!我倒是不急”面对孟东野的问题,崔破啜了一口茶缓缓答道。

“少兄切不可做如此想,本朝自开科取士成为定制以来,这行卷就必不可少,没有行卷的扬名京中,考场中纵然是你再作得花团锦绣的文章,怕也难以高中,历来的新进士们那一个不是先名动公卿,众口称善,方才有曲江赐宴、慈恩寺题名的殊荣?便是当年李谪仙初来长安不也曾行卷过张九龄,更得其“谪仙”之誉,方才能够名动京城,未应考而得授翰林清职;再说当时那天下知名的隐士襄阳孟浩然,也是写过‘坐看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诗句。十一郎你虽然有才有名,但是这时间毕竟隔的久了些,你可莫要在这个时候清高,最后落的跟你那个前辈同宗崔灏一样,科场磋磨!”孟东野一口气说道,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眼见孟东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虽然最后几句难免有些不太入耳,但是崔破却从其中感到一股浓浓的关切之意,不禁心中一暖,道:“贤兄教训的是,我定然不会向‘黄鹤一去不复返’的那位同宗一般,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当下两人又扯了一些闲篇,孟郊因还有事,也就早早告辞了,崔破取了纸笔,也开始工整的做起卷文来,一边在心中盘算要去那些地方走动。做到一半时,忽见那道虚鬼头鬼脑的走了进来,照例是一脸媚笑的说道:“小师叔,好事,天大的好事来了,说不得又要你破费,请我吃酒了”

崔破昨日随他去常乐坊吃酒,虽然最终是被那阿扎抢先给会过了,但是只听那报价也让崔破心惊­肉­跳了许久,若是再请他吃几次酒,只怕是定州也不用回去了,­干­脆就学当年的杜子美一般“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算了,此时听他又是这般说,不免心下暗叫一声:“黑,可真是黑呀!”面上却不动颜­色­的说道:“好”,免得他纠缠不清,不肯说出“天大的好消息”

听他说好,道虚喜动颜­色­的说道:“刚才,有一个家人打扮的人来找你,我一问才知道原来竟是崔中书家的,言说让你午后去一趟。小师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京师中谁不知道,崔中书最得当今太子依重,这将来可是要做宰相的人物,他居然会派人来找你,小师叔飞黄腾达之期看来不远了。你说这好消息值不值得一顿酒?要不我们现在就去?”

崔破一听崔中书竟然派人前来找他,不由心下纳闷:“他如何得知我已经来到京中,又找我何事呢?”心下正在这般揣摩,却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袖,扭头看去,却是道虚,正满眼期盼的看着自己,当下道:“哦,小师侄,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先回吧,啊!”说完转身回走

“小师叔,你可是答应了请我吃酒的,要不咱们现在就去?”道虚两眼放光的看着崔破

“是,有这事!这么大的好事,请一次怎么够?”闻听此言道虚一阵高兴“但是,这其中也是有个难处,你看小师叔这里也不宽裕,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我现在我去贞玄师伯借点银子花花,好好的请师侄大喝个三天”说完犹自向脸­色­越来越黑的道虚问道:“只是还要请师侄帮我算算,这到底要借多少钱才够?”

看着道虚黑脸离去,崔破一阵哈哈大笑,这一笑却使他的心里松爽了许多,也不再花费心思去想那崔舍人缘何会找自己,只是定心静气的写好卷文,不觉之下,时间也就这样过去了。食过午饭毕,崔破换过了衣衫,牵上了花花出门,向通义坊行去。

整个长安城便是一个斜斜的高地,其中自然以位于龙首原顶端的大明宫为最高,其次便是太极、兴庆两宫,再往下便是高官贵胄居所,再至寺庙、普通官员住宅,而平民则只能住在距离明德、安化、启夏三道城门最近的那些个坊区,可以说在长安,只看一个人的住宅所在,便可得知他的地位如何,而崔佑甫能以中书舍人的身份住在距离兴庆宫仅隔一个坊区的通义坊,其人的政治地位也就不言自明了。

来到崔佑甫的宅邸所在,早在门屏处,自有那奴仆牵了马至一边安置,崔破穿过门屏,迈过朱红的大门,也就来到了中门外的门馆所在,崔破见一排有三间小房,中间传出阵阵谈笑声,随意的走进一间,崔破吓了一跳,只见里面满满的坐着身穿各­色­官服的官员正在相互攀谈,看来都是在等待这崔中书接见的,而其他两间之中也传出同样的声音,想来也是如此。

“门庭若市呀!”崔破心下感叹,正在这时,走过一个在此房侍侯的青衣下人,行了一礼后言道:“公子可是来请见崔老爷的吗?那还请将名刺见赐一份,我也好入内禀知大人”

崔破微微一愣,来的匆忙,又是约见,他也就没有准备自己的名刺,此时那里有给的?也只能说道:“来得匆忙,未带名刺过来”他此话刚刚说完,那下人并屋中关注此事的官员们已是暗暗摇头,心下都道:“这少年看风神气度都是不错,不成想连这规矩都不懂,也居然敢来门下求见”不过这些人都是见过世面的,油滑的紧,这番心思断然是不肯现露出来的。

崔破那里知道这些,径直向下言道:“烦请禀知一声,定州博陵崔破应命前来求见”

他此话一出,那下人顿时将脸笑成一朵花、声音高了八度道:“呦!原来是表少爷到了,管家刚刚还来看过,说您来了就请只管进去,老爷正等着你呢!”一边说,一边也就丢下了屋中众人,带着崔破向内行去,引得屋中众人纷纷猜测:“这少年是什么人,能得中书大人如此器重?”

过了中门,穿过一个雅洁的庭院,方才来到正堂阶下,至此地那下人对崔破一笑,悄无声息的去了,崔破拾阶而上,走进正堂,见主座一个儒服中年正对另一个年龄差相仿佛,长着一副美发眉、风骨峻峙的官员说道:“公南,回来就好,这一番下去历练对你也未尝没有好处,你的才学我是深知的,我已经在向太子殿下推荐过你,你且回家休息,待太子殿下接见你时,我们再细谈。”说道这里,他方才转过头来,细细端详崔破一番后,满脸肃穆的问道:“你就是博陵崔破?”

第十八章闹市

崔破见那崔佑甫长着一个国字脸,额下三绺长须,梳理的一丝不乱,仪容整肃,即便是在这夏日,身上儒衫的襟扣也是严实的紧,虽在自家堂中,依然端坐如松,当下心中微微一叹:“只怕这个族伯难以相处的紧了”口中答道:“小子崔破,拜见伯父”说完行了三个重礼。崔

听他此言,那原本已经走到门口,准备退出的客人顿住脚步,扭头道:“你便是那‘人在天涯’的崔破?”说的崔破心下郁闷:“怎么这些人称呼别人都这么奇怪,好好的叫名字就不行吗?”也只能答声:“在晚便是”

“贻孙兄,这可是少年才子,崔门千里驹呀!”那个美须发的客人惊言道。

“小儿辈会些许俚词浪语,那里当得公南兄如此夸他”崔佑甫淡淡说道,脸上殊无欢喜之意,他这一句话语,加之面上的表情,只让崔破心下惴惴,暗道:“果然如此!”接着复又听佑甫说道:“这位是杨炎,杨公南,曾任吏部侍郎职的,历来主持每年的试举,为人最是喜欢奖掖后进,你且去见过了”

闻听杨炎之名,崔破心下猛然打了一个咯噔,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此地无意得见这位一改租庸调制,而行两税法的贞元宰相,想及此人最是一个有奇才而无雅量的,崔破的见礼也就愈加恭敬了三分,他这番恭敬倒让近来因受元载之累而贬官的杨炎分外受用,哈哈一笑,双手虚扶道:“少兄莫要多礼,你的才学我是深知的,改日得便,我们再好好切磋一番”说完拍了拍崔破的臂膀,又对佑甫一礼,出门自去了。

“这人倒也不错嘛!”崔破心道。正在这时,耳中传来崔佑甫一言一顿的话语:“知礼弟来信,让我照抚来京应试的博陵崔门子弟,其中特别提到的唯有你,直到昨日明德门监门来报,我才知你已先到了。看你登记的地址是住在崇唐观的,那里未必也就是个好地方,明天你就搬到我这里来,我这宅子虽然不大,倒也不多你一个,一则也算对知礼有个交代,再则也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被他誉为博陵崔氏数十年来最有前途的后进,才学到底怎么样。”

崔破一听这话,当真是心急如焚,心底急急盘算:“跟你探讨儒学!我可还没有疯;只看你这典型的夫子模样,只怕是这里也是住不得的,否则那里还有半分自由可言”心下计议已定,口中道:“多谢伯父的一片看顾爱护之心,只是伯父现在位列清要,而晚辈却是今年应试的举子,若是住在伯父的府中,恐怕难免瓜田李下,授人以柄,反为不美。不如还是住在这道观之中,反而来得自然,晚辈平日里来得勤些,少不得还是要向伯父请教学问的”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层”崔佑甫赞许的看了崔破一眼,只不过这赞许的眼神却是一闪而逝,“那就暂时如此吧!你的事情我多少也听闻了一些,我最取你的便是这‘孝’,人若无孝,则百德俱废,这一点你做的倒是很有家风,至于你的才学嘛……?我看未必,作得几首诗就是有才?最不该的是,你还作那什么曲词,这些歌儿舞女用来媚惑他人耳目的小伎,岂是我崔门子弟该为的,你年纪还小,在学问上还是应该多花点心思去揣摩至圣先师的微言大义,莫要为了一时的快意,坠了你博陵崔家的家风”

崔破心下郁闷,却也无话可说,毕竟词在此时的地位实在算不上高,何况他面前坐着的还是奉儒守官之家培养的杰出人物,只怕是那些遵照”诗缘情而发”的作品他也是要嗤之以鼻的,更何况这词!知道辩驳也是无用,崔破也就不花费那么多的口舌,只谨声应是而已。

崔破走出通义坊的宅院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微微一个苦笑:”今天可算是知道什么叫‘肃肃然如对大宾’了,看来此宅还是少来为妙“下一刻,他又想起走时族伯崔佑甫的交代,五日后要带他参加本朝传奇名将郭子仪的八十大寿,想到很快就能见到这位绘图凌烟阁,而为天下所推重的名将,崔破心下不免又是充满了期待。

见时间还早,此地离长安城中的东西市又近,崔破也就动了去逛逛的心思,上马向北再转而东行,未久,两市已经遥遥在望了。

崔破正欲纵马直入东市,却见坊前右侧的街上围满了人,发出一阵阵唧唧喳喳的吵闹声,好奇之下,也就一偏马头,靠了过去。

他高踞马上,向内一瞅,顿时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原来是数十个皂衣家丁在一个少女的指挥下,正在围捕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子,那小童子身材矮小、又是滑溜的紧,总能在这群大汉的网阵中找到空隙,只是眼见圈子越来越小,他活动的余地也就愈小,被抓住也就是意料中事了。

崔破下马,本待要问事情缘由,却听身侧有两个人正在议论那童子之事,也就顺便留了一只耳朵听去。

“这个小六子这次看来是找错人了,啧啧,你看看这么大的排场,那是能招惹的人吗?这次要是被逮住,只怕这两市也就少了许多乐趣了!”一个身材略胖的­妇­人说道

“谁说不是,也可怜了他,三岁没了娘,七岁上又殁了爹,好不容易老孙家的收留了他,偏是那个娘子不容他,这孩子也硬气,自己就跑了出来,你说他这样一个半大孩子,不偷又怎么过活?再说他好歹还不偷穷人,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侠气,倒也难得。”那胖­妇­人身边的一个微瘦的汉子说道

此时,场中的情势愈发的严峻,那小六子此时活动的余地愈小,人也是累的气喘吁吁,眼见是跑不动了,那个旁侧指挥的黄衣少女兴奋的叫道:“福顺,你往这边再来点,好,给我抓住这猴崽子,姑­奶­­奶­我今天要活剥了他!”

崔破初见这许多人欺负一个小童,已是心中不忿;再听说这童子还是一个孤儿,同病相怜之下,不免又多了几分关切;原本还担忧对方势大,强出头难免引火烧身,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此时听那少女如此言语,再也忍耐不住,奋力往前挤了几步,大喝一声:“住手!”

第十九章闹市〈二〉

随着他的这一声大喊,场中一片寂静,崔破身前的人群一分,使他能够上得前来,那黄衣少女一愣过后,见喝止住手的只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士子,还是自己最讨厌的小白脸类型,顿时大怒,手Сhā小蛮腰叫道:“你又是谁?敢帮着小贼出头,福顺儿,你傻了嘛!停住­干­什么,还不赶紧抓住这小贼”

那小六子最是个知机的,眼见有人替自己出头,当即趁着那几个家丁发愣的功夫,三步并作两步的躲到崔破身后,大喘粗气。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尔等在此肆意拿人,眼中可还有天子、还有大唐律法吗?”崔破用手护住小六子,随后便将一顶大帽子,顺手的送了出去。

那几个家丁闻听此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顿住脚步,都将眼睛向那少女看去。

“看我­干­什么,还不赶紧上,爷爷最喜欢我,出了事有我,顺便将这小白脸也一并拿了”那黄衣少女指着崔破叫道。

闻听此言,众家丁胆气大壮,吆喝一声,四面向崔破扑来,崔破眼见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也不再多言,当下掖了袍角,展动身形与那些家丁动起手来,他毕竟有三年苦心练就的功夫,那些个家丁便是想要碰住他的衫角都难,又如何抓得住他?反被他满含绵劲的怪异拳法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不一时,俱被放到在地。引得那围观之人啧啧称奇不已。

那黄衣少女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呆住了,她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个看来文弱的小白脸竟然有这等工夫,更恨这些家丁,平日里无事吹嘘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打便长安无敌手,谁知今日一旦派上用处,个个又都成了废物点心,眼见围观之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更是气大,再不思虑后果,大声骂道:“好你个小白脸,居然敢管姑­奶­­奶­的事,是好汉的你别走,等我小叔来了,看你这个小白脸……啊!”

原来,崔破解决了众家丁,眼见无人再来拦阻,便欲带了小六子离去,转身之后,听那少女如此骂他,那里还忍的住,当即转身,向那少女冲去,近身之后,正欲抬手便打之时,却见那少女杏眼、瑶鼻、更兼一点艳红樱桃­唇­,脸上的肌肤娇­嫩­的吹弹可破,竟然是一个罕见的小美人,正用着一双含泪盈盈的大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只是在崔破眼中却是看不到半分凶恶,反而更添了几分动人的娇憨之态。眼前如此,崔破的这一拳还如何打的下去?心下一叹,变拳为指,从她少女脸侧划过,取过了她头上那一枚含珠镶玉的金不摇簪子,只是那凌厉的劲风,还是吓的少女忍不住一声大叫。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见那个小白脸已经带着小贼正渐渐没入人群,气急之下,还待要骂,再看看满地呻吟不止的家丁,终究不敢,此时的委屈加上适才的惊吓,再也忍不住的,在这朱雀大街上哭出声来,倒也换来不少年轻围观路人的怜惜之意。

对此一无所知的崔破,此时手中正拈着那枚金不摇簪子,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本为惩戒之意方才顺手取了来,难道现在再还回去不成?遂也不再多想,顺手收入怀中,复又掏了些钱出来,扭头对正满脸崇拜的看着他的小六子说道:“此时无事了,这些钱你拿着,便自去吧,以后若是能不偷,便不要再偷了”说完将手中的钱钞递了过去。

等了片刻,却不见那小六子来接,下一刻,更见他扑通一下,在这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对着自己就是跪了下来,口中叫道:“师傅,请你收下徒弟吧!”说完,也不待崔破答应,便砰砰砰的磕起头来

崔破闻听此言,差一点没有笑出声来,“收徒”还是在这朱雀大街上,这也太疯狂了,口中答道:“不可……”谁知他这两字刚刚出口,便听“哇”的一声,那小六子已是惊天动地的哭出声来,那声音真叫一个凄惨,更兼眼泪滚滚而下,将他那张原本粘满灰尘的小脸冲的是一道黑一道白,让人看着又是好笑,又是可怜。

崔破又是一愣后,方才明白今日是遇上了一个小“赖皮”,眼见周围围上的人越来越多,更有许多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而小六子更是见人越多,哭的越是大声,一边哭一边还诉说着自己三岁丧母、七岁失父的悲惨遭遇,引得不少围观的大婶也是陪着掉眼泪,议论崔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保不准一会儿不会再跳出一个路见不平的人出来。

眼见如此,脸皮薄薄的崔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狞笑一声道:“好好好!小六子,我就收了你,只是你若是受不了那苦,哼,可别怪师傅将你逐出门墙”

他第一声好字刚刚出口,那小六子脸上已是云收雨住,待的一句话说完,他早已经低眉顺眼的站在崔破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马缰道:“师傅,徒儿给你牵马?”

崔破一路黑着脸带着自己这个“救”回来的徒儿回到了长寿坊,看他身上穿着脏破不堪,崔破一边暗骂自己,一边还是领着他去买了几件新衣,只是那店家一见崔破领着小六子上门,一边皱着眉头迎接,一边抽着脸上的肥­肉­开始降价,只让崔破看得好笑不已,心中对小六子的恶劣更多了几分了解,心中更是生出一个念头:“这以后,买东西都让他来,倒也算物尽其用了吧!”

回到观中小院,崔破让他取水自己梳洗,不一时,小六子洗毕,换过衣服走了出来,却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童子,只是那一双眼睛实在是太灵动了些,虽然努力的站正了身子,也无法全然掩饰那一股惫赖之气。

此后数日,一边看书,一边调教这位徒儿,崔破自觉,若说自己是名师只怕是未必,但是严师二字却绝对当得的,每一天下来,那小六子都是骨头架子散了又散,只如一堆烂泥一般,难得的是却不曾听他叫一声苦,倒也让崔破心下点头不已。

这一日晨起,已是到了郭老令公八十大寿之期,崔破叫住了苦着脸正欲出去接受“磨练”的小六子,吩咐道:“去,换过衣衫,随我出去一躺”这一句话,只让这几日憋的狠了的小六子喜的抓耳挠腮,急急而去不提。

列位看官:水叶子向各位诚挚道歉!眼见还有十几日即是大考之期,这一天两更的速度实在是难以为继,少不得要减少一些,初步拟订的计划是全力保证一天一更,到二十日方才能够恢复,给大家带来的不便,还请大家原谅,诸位看官俱是达人,想来必定不会以此罪我。

第二十章贺寿〈一〉

二人一前一后的来到通义坊,因着小六子无马,只能跟在花花身后奋力追赶,所以这一趟路也花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崔中书宅,崔破吩咐小六子在门馆等候,自己便随了下人进了内宅。

还在堂前阶下,崔破听到内中传来吟咏之声:“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进的堂来却见族伯崔佑甫正手捧书卷,曼声吟诵,看他面上的表情,如食珍馐般,快意已极。

崔破知他正在吟诵的是楚大夫屈原的《九章·涉江》只是让崔破郁闷的是,他这位族伯住着这样大的宅子,更兼门庭若市,居然偏要诵读这两句,难道就不怕一语成戢?

见是崔破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中书卷,随意用手指了指堂中的胡凳示意崔破坐下,然后拈须道:“世间之书何止千万,然实在来说,但须读懂《论语》、《诗经》、《楚词》三部,其余便可一概不论了”

崔破虽然心下对他的这番说辞不以为然,但是面上那里能够表现出来,也只能唯唯应是而已,中书大人犹自感叹片刻之后,方才道:“今日前往为郭老令公拜寿的当真算得上是名士毕至、冠盖云集了,你随我前往,切切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可恣意放肆,坠了家风,今日如果能够表现的好,自然可以一举成名,也就免了那四处行卷、­干­谒的麻烦”

“谨受教了!”崔破躬身答道

当下不再多说,崔中书略略再整了仪容,带着四个家人出门而来,他是儒家正统,又是朝中勋贵,最是讲求仪范、气度,自然是不能骑马在街上纵马奔驰,失了体统,也就乘了一辆毡车,上车前见到小六子,得知他是崔破的书童,又是无马,也就送了他一匹蜀马以做脚力。这蜀马身材矮小,脾­性­温顺,最是适宜女子骑乘,小六子虽是初次骑马,但是好在他身手灵活,歪歪斜斜的倒也勉强可以随行。

一行出门向东,上了朱雀大街,再直直向前,往正对兴庆宫的道政坊行去,刚刚经过皇城南三门之一的安上门,就见一对对荷枪执戟的神策军士将朱雀大街东侧给严严实实的封了起来,只让崔破不解,也让他身后随行的小六子吓的一个哆嗦,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

见崔破疑惑,崔中书自车中微微探出头来解释道:“今日老令公大寿之期,陛下特地下了静街令,除贺寿的文武官员,其余人等一概绕行,哎!自本朝开国以来,这还是首开其例,郭汾阳以一介武夫,而得如此殊荣,倒也不枉了他的一片五十年沙场征战”

明白了原委,崔破心中对这位仅凭“郭令公”三字便吓退吐蕃二十万雄兵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愈加钦服,但是更让他感兴趣的却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是如何做到“权倾天下,而朝不加忌;功盖一世,而主不加疑;奢穷人欲,而议不加贬”从而成为中华整个王朝时期罕见的福德兼全、哀荣始终的权臣,尤为难得的是此老故部将佐,多为名臣,子孙亲眷,天下显扬,一门之内,如此勋贵,却不被儒门士子诟病,当真是羡煞后人了。

不一时,已经过了平康坊,崔破正昂头向左观看那殿宇巍然高耸的兴庆宫,心中难免感叹:“正是在这里,巍巍大殿见证着当年万邦来朝的辉煌;也是在这里;飘逸高蹈的李谪仙由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磨墨,斗酒挥就吓蛮书;还是在这里,千古画圣吴道子为玄宗皇帝,以一日光­阴­挥洒出三百里嘉陵风光图,成就了段段芳流不息的佳话,只是如今宫阙仍在,这些光耀千古,风神高标的盛唐人物却一去不返,他们的离去,终结了盛唐气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永远让后人高山仰止的梦和盛世不再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幻灭之痛。”

“盛唐啊…盛唐…”崔破不由得口中喃喃出声,他这边正在感怀,却听车中崔中书叫到:“十一郎,你且看那门口”崔破应声看去,只见前方不远的道政坊此时坊门大开,坊门及坊前的槐树上都悬挂着对对大红灯笼,便是那兴庆宫的通阳门上也是如此,烘托出一片热闹无比的气氛。随着马行渐近,崔破见到坊门处正站着一位身穿大红吉服,圆胖脸庞的中年在接待前来拜寿的官员。

“此人便是郭老令公八子七婿中,最受宠爱的当朝驸马都尉郭暧,妻尚升平公主,这夫妻二人都是素慕诗客,所以京中有名的这些个文人大都经常出入他的宅门,近十年来几乎有一半的新进士都是在此地扬名,然后才能登科中第的,待会儿你与他多亲近一些”见崔破似乎有些紧张,崔中书微微一笑道:“不必如此,这人最是个爽直的­性­子,没有太多心思,你以本­性­去做也就是了,你的那些个小伎到此时拿来用用,倒也无妨,只是仅此一次,你可记住了!”这崔佑甫毕竟是浸浮官场数十年,这变通之道也是懂的。

他那里知道,崔破适才不是紧张,只不过是见到这个“打金枝”的主角人物难免有些吃惊罢了,这个在跟公主吵架后,敢于大声斥骂:“你依乃父为天子吗?我父不屑为天子,是以不为”随即上前掌其颊的人物自然该是个快人快语的家伙。

说话间,崔中书等人已经到的道政坊前,郭暧转动胖乎乎的大脸看来,见是崔佑甫自车中走了下来,似是吃了一惊,随即丢下那个正在与他寒暄的兵部小吏,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了过来,口中哈哈笑道:“家父做寿,不成想连从不参与百官婚丧之事的崔中书也惊动了,足领盛情,足领盛情了”

“臣中书舍人崔佑甫参见驸马”崔佑甫行了参见礼后道:“老令公国之­干­城,更兼百官之首,又逢如此佳期,我又安得不来”原来此时的郭子仪任职太尉,还兼着中书令,正是崔佑甫的顶头上司,只是年纪老大,平日不上朝罢了。

当下两人好一番寒暄,能得这从不为他人贺寿,太子驾前第一红人、朝中有名的冷面中书前来,郭暧自然高兴,所以语气也就份外亲热。

一并下人,自有府中管事安置于别院休息,郭暧见崔佑甫身后还站着一位长身玉立、风神俊朗的少年,正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自己,却不曾认识,便开言问道:“这位是?”

“这是愚侄定州崔破,族中行十一,年不及弱冠,尚未取字,乃是今年赴京应试的举子,驸马称呼他十一郎即可”崔佑甫绍介道,已是先在称呼上为崔破拉了近乎。

“定州…崔十一”郭暧喃喃念叨,似是听过这个名字,却又是一时想不起来,他身后却有一个随身侍侯的贴身丫鬟走上前来,俯耳对他低语了几句,他方才恍然大悟,更换了一个眼神细细看了崔破两眼道:“你就是‘多情卢少府’的那个,恩,倒也当得风流才子四字,我家公主是极欢喜你那曲词的,只是却是不合我的胃口,太绵软了些”说完不待崔破答话,回身吩咐道:“去,禀告公主,她时常念叨的“明月几时有”到了,待会儿自然会为她引见”

闻听此言,崔中书素来喜怒不动于­色­的脸上也是泛起一丝笑意,而崔破心下却是苦笑:“这人果然是快言快语,不喜欢也要在大门口当着这许多人说出来。

朝中有分量的人物,崔佑甫已经是最后一个到的,郭暧至此也就不在大门站班,唤过一个小儿辈代替了自己,便亲陪着中书大人向内行去。

第二十一章贺寿〈二〉

进了郭宅,崔破始知“一进侯门深似海”之说,果非虚妄,整个道政坊被它占了大半,说不尽的千门万户,因着今日是大喜之日,整个府中被打扮的焕然一新,便是连来往的家人、婢女也是人人新衫,喜笑颜开。

郭暧径直引着二人穿过亭、中堂,再经过后院,始才看到正寝所在,自正寝院中厢房的环廊曲阁绕过,来到后花园中,这一路行来,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重房屋,多少重院落,只让崔破彻底的迷失了方向、咋舌不已。

虽说是后花园,但其方圆极阔大,竟达数十、百亩,崔破一眼看去,只见园中亭台花榭居五分之一,清清碧水居七分之一,而翠竹居九分之一,其余皆是诸­色­花树,圆中各处以岛树桥道相连,正有无数文官武将在其间流连,有三两对酌的,有听歌女唱曲的,也有那一等古怪的士子手捧书卷自顾吟哦的,只看这一个后花园中倒也称的上有榭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真真好一个世外桃源。

“今日人来的实在是多,这天儿又是太热,也只好安排大家在这后花园中暂时歇息,好在园子倒也不算小,景物也算入得眼来,在此反倒要比厅堂之中舒服爽利些,如果有怠慢之处,还清中书大人见谅”郭暧在一旁解释道

“如此甚好!这安排倒也雅致,驸马有事便请自去,我等自己观赏游玩便是”崔佑甫含笑答道

今日事多,若非崔佑甫地位特殊,他那里会相陪至此,见有此话,郭暧也不再客气,拱拱手也就去别处安排了。

崔破跟着这位族伯缓步向前,不成想只行的两步,便有许多身着各­色­文饰的文武官员见是这位正当令的冷面中书到来,自感实在是一个拉拉交情的好时机,纷纷上来寒暄,另有许多正向此处汇聚,只片刻之间,崔破就身处一片人海的包围,见崔中书正忙的不可开交,崔破也就息了向他禀明的心思,悄然抽身而出,独自一人,四处闲逛开来。

穿亭过阁,崔破见前方池畔一株硕大的垂柳之下,正围了一群武官打扮的人物正围在一起,中间隐隐有弹琴唱曲之声传出,好奇之下,崔破也缓步靠了过去,及至走得近了,正好赶上一句:“请君今日伴花眠!”却是前几日他在长乐坊中所作,不成想刚刚几日工夫便传到了公卿之家。

一曲即完,崔破眼见前侧一个胸前饰有对狮子的左监门卫高声说道:“还是这曲子听着有味儿!比假山边那一群假模三道的酸丁作得好多了,那个…姑娘还有吗?再来一曲”

崔破微微一笑即而摇摇头,转身向别处行去,他这普通士子,自然无人会主动与他搭话,他也乐得自在,随意游走,绕过两个池沼,刚刚转出一个花榭,却见眼前是一群女眷聚集游玩之地,依依杨柳枝上,树起了数十架秋千,这些秋千大都是以彩绳悬树立架而成,绳索更是碧、红、绿、紫诸­色­兼有,而尤以碧­色­为多,众多仕女正欢声为戏,各­色­衣衫,凌空飘举,别是一番美景,崔破只略瞟了几眼,顿时被一部荡的最高的紫­色­秋千吸引,一个黄衣女子正兴致勃勃的越荡越高,当真是“回回若与高树齐”只引得下边观看的诸女拍手叫好者有之;以手捧心作惊骇状者亦有之;更有几个年轻女子在下面急急高叫:“阿若…阿若…姐妹们认输了,你快些下来”

崔破只听见空中高处的秋千上传来一阵阵银铃一般的笑声,又过了片刻,秋千才逐渐落了下来,从秋千上走下一位少女,虽然是远远看去,那身影也让崔破觉得很是眼熟,崔破见那少女下了秋千,一边咯咯脆笑,一边双手Сhā起了小蛮腰,高声叫道:“这次你们可都服了吧!”

一看到这熟悉的动作,崔破只觉两眼发黑,口中轻叹:“看来今日实在是不利出行,出门即撞煞”轻轻转身,往别处绕去。

反向而行,不多时已是绕得远了,崔破方才彻底放下心来,又见前方是一假山,与那一堆武将不同的是,此地聚集的都是身着儒服的士子,个个端言整肃的跪坐于地,看向人群中间的五、六人,崔破也是屏声静气靠在最后跪坐下来,向身侧的一个士子问道:“中间几人是谁?”

“连鼎鼎大名的十才子都不知道,你也就敢穿这一身儒衫”那人轻蔑的看了崔破一眼,鼻中轻哼答道。

见他如此,崔破也懒得再与他搭话,也静下心来,想听听这些闻名天下的才子大作,谁知让他甚是郁闷的是,这几人却并不会文,却只是在那里相互吹嘘,多言某日某时在某官之家受某等礼遇、称赞等等,崔破听得头大不已,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而去,少不得又惹来他身侧那位仁兄的强烈鄙视。

就这般四处闲晃,崔破倒也粗粗领略了园中美景,也见到许多装束怪异的异族之人在园中流连,想来也是代表各部族前来祝寿的。这园中也是人按群分,各­色­人等、身份相当的自然聚集在一起,似崔破这般的孤魂野鬼居然无人搭理。

眼见天已近午,崔破不再四处游走,返身回到适才与族伯崔佑甫分开之地,一看之下却是没有,遂顺手拉过旁侧的一位家丁问道:“可知崔中书那里去了吗?”

“您可是崔破公子”那家丁问道,见崔破点头相应,随即续言道:“崔中书与诸位大人都已经入了福寿正堂叙茶,小人便是奉了中书大人的令,在此等候公子的,我这便带公子前往”说完,当即转身头前引路。

又是一番百曲千折,二人才来到一座庭院前,进的院门,崔破看到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场院,足可容纳千人,场院后侧有一座规格严整的正堂,上悬木匾书有“福寿堂”三个泥金大字。

想是见崔破吃惊,那家丁也即解释了一句:“早在数月之前,为准备老令公大寿,院中的照壁、亭台并那厢房尽数拆了,这福寿堂也是重新翻建的,承陛下的恩典,这正堂的建制可是当朝王爷才能享用的,就是那福寿堂三个字也是当今御笔,刚刚由太子殿下带来,悬挂其上的,今日宴客,便在此地。

第二十二章贺寿〈三〉

正堂极其阔大,崔破入内,见堂中依古制在左右两厢各置了三列木几,采单人独席制,已经有许多人就坐其间,左手侧多是各­色­蕃人;而崔佑甫的席位却是在右侧第二排的首位。

崔破延堂后后绕道来到崔佑甫席前,见是他到来,中书大人停止了与身侧一人的交谈对他道:“适才你去那里了?”却不等他回答又续道:“好在尚不算晚,现在太子殿下入了内里,问候老令公的饮食起居,此时事急,宴后再为你引见,此时需你尽快担当起太子殿下为老令公贺寿事宜”

“贺寿!这有什么好担当的?”崔破心下疑惑,面上自然也就显露出来,中书大人一见那里还不明白,又为他急急解释道:“今日不仅是朝中六部、九寺的首官会到齐;便是这天下四十余道的节度使也都有使节到会,更有那些边远诸蕃的使节到达;自安史乱后,可说天下再无如此聚会,如今陛下龙体违和,太子殿下正是四方瞩目之时,若是此次贺寿办的砸了,不免威望大跌,更为那些个蕃人所轻,所以切不可等闲视之”

外交无小事,尤其如今藩镇跋扈,诸蕃离心的时候,一个处理不好,后果堪虞,这个道理崔破还是明白的,只是愈是如此,反而愈是不解,惊问道:“如此重大之事,为何会找我?”

“说起来,这是杨公南的主意,噢!他已经官复原职了,此前我等在一起合计出一些主意,但是适才得到消息,我等商量的方法已经为四叛镇所知,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有太宗之志,历来为四镇所忌,今日他们定然会从中搅局,以借此打击太子威望,所以旧法难行,时间又是急迫,还是公南举荐,言说你少年才名,再看你所制之词,体式虽然怪异,却天下称道,可知不是拘泥之人,时间紧急之下,用你可收奇兵之效,太子早知你名,事态又是如此,也就同意了”崔佑甫说话之间,怒气勃勃的看向同排排尾坐着的四人。

循着他的眼光看去,崔破见到四个武官装束之人,正聚坐一隅,旁侧之人都不理会他们,他们也浑然不在意,只是相互攀谈。

“他们是…?”崔破好奇问到

“他们便是魏博、卢龙、淄青、成德四叛镇节度使的心腹”崔佑甫略略解说了一句,随后急道:“现在时间紧急,这等事以后再说,此次事关重大,你若是办的好,定然大得太子赏识,此次科试及以后仕路通达自在意中,若是办的砸了……哎!今日程式烦琐,想来还有近两个时辰供你准备,诸物需要,可去找他料理”崔佑甫急急把话说完,看向崔破的目光中,有鼓励,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忧虑。

崔破见他所指之人是一个正站在中堂门口的黄衣中年,知道事情紧急,崔破也不再多问,急急一礼,出殿而去。

出殿后,崔破与那黄衣人略一交谈,知他本是郭家旁支,以其­精­明­干­练深受老令公赏识,做了大管家之职。随后,崔破也无吩咐,只是要了一间静室,自入内静思,见他毫无动作,也是知道事情原委的郭管家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两柱香后,崔破满脸轻松的出了房门,开言问道:“府中可有经过沙场战阵的老兵?可有胡笳、羌笛、战鼓、鸣罗,若是再有那等会口技之术的伶人就更好了”

“以上诸物都有,今日京中便是连同宫中教坊司的百工伶人也都齐聚于此,至于那诸般乐器,我家老令公本是战阵出身,那也是不缺的,只是这老兵吗……”

“怎么?没有老兵,那可就麻烦了”崔破满脸紧皱眉头问道

“有是尽有的,只是这些老兵都是老令公当年的亲兵,历经多年撕杀,几乎都是伤残之身,也没了家室,也正是缘于此,老令公怕他们归乡之后难以过活,方才收留府中,养了起来,公子若是要用他们,只怕是有碍观瞻,要不我这便去神策军中找王将军借些军士来”管家热心建议道

“天助我也!如此正好,快去,都将他们召了过来,其他诸物也一并备齐,找一个僻静的小院安置了,我随后就到”见那管家忙忙而去,崔破不忘跟上一句:“让那些个老兵都把当年战阵上的家什,都全套给披挂起来”

………………

正在崔破等人这边锣鼓家伙一通喧闹的时候,福寿堂中也是一片扰攘,阔大的庭院中早摆起了无数的莛席,四散各处的宾客纷纷就坐,连同正堂中的王孙亲贵、武将蕃使,竟然是将一个足可安置千人的堂院挤的是座无虚席。

眼见众宾客都已落座,吉时已到,随着三声清脆的静殿鞭声,今天的老寿星,当朝太尉、汾阳郭子仪在太子的虚扶之下自后殿后堂缓缓行出,自有堂前阶下两名礼部赞礼官高声唱赞:“太子雍王适殿下到;当朝太尉、同平章事郭老令公到,王孙亲贵,文武百官,并诸蕃使者及各­色­宾客见礼了”

随着赞礼官洪亮的声音在堂院中回荡,各­色­人等纷纷起立,除了少数王孙亲贵、外蕃使者,其他人皆是叩拜于地,高声见礼。

随后又有宫廷内宦手捧诏书,一通骈四骊六的圣旨念将下来,无非是历数郭老令公一生功绩等等,只到诸事已毕,太子及老令公就坐,三盏水酒告拜天、地、宗庙后,随着郭老令公手举酒盏,邀众共饮,这宴会方才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之后,便是上寿之时,此番上寿却是由内及外,先由至亲再至王孙亲贵、朝中文武、外蕃诸使。

心中忐忑的崔佑甫见到第一个上寿的是郭老令公后纳的正妻,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只见这位年在四旬的­妇­人缓步上前,施礼参拜后,手举酒觞,脆生说道:

福寿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随后自有旁侧的赞礼官高声将此祝词,广布堂中内外,她这新奇的祝词少不得换来众宾客的啧啧称赞,便是坐于堂右首排首坐的太子殿下也忍不住向后略靠了靠,看向崔佑甫

“这等祝词以为臣看来,似是十才子中李瑞所作,此人才思敏捷,最有急才”崔佑甫深知这位太子殿下素爱辞章,略一沉思之后,给出了自己的估判,太子略一寻思后,倒也是颔首赞同。

随后依照辈分,各房依序上前祝寿,诸般美词华章层出不穷,也不知是请谁所制,再经赞礼官公之于外,自有堂中内外宾客相与品评,列下高低。

只到最后一位上前,堂中众人不免哄笑,原来这是一个身着百衲衣、长的晶莹可爱年只三岁的孩童,因他是老令公嫡亲曾孙辈第一人,是故未随父母,单独上前祝寿。

公卿之家出身,年纪虽小,毕竟也经见过一些世面,再加之只为今天这一刻,也不知他的父母演练了多久,是以这幼童并不怕生,只见他独自一人,手捧一个大寿桃,摇摇摆摆的走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就开始磕头,想来是忘了记数,也就不计多少,一阵猛磕,估计是见着差不多了,方才站起,­奶­声­奶­气说道:“祖宗爷爷,恩……恩…”估计是适才头磕的急了,竟是一时忘了贺词,“恩“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那个…南山松树…恩……还有那个仙鹤”说完似乎他自己也感到不满意,似与母亲所教差的很远,少儿急智的举起手中鲜桃说道:“祖宗爷爷,那个…我给你吃这桃…甜的很,可好吃了!”说完就手举鲜桃,蹶起ρi股,摇摇摆摆向居于堂中高位的老令公爬去。

堂中人至此那里还忍得住,齐齐哄笑出声,就连满怀心事,老成持重如崔佑甫者也忍不住将一口酒喷将出去,一时间堂中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只是苦坏了两个赞礼官,相视片刻后,其中一个方才强忍笑意。高声唱赞道:“郭门第五代长子郭冀贺祝老令公‘寿比南山、松鹤延年’”

这一番喧闹扰攘良久,堂中方才静了下来,复听赞礼官高声叫道:“内亲已毕,请太子雍王适殿下为老令公贺寿……”顿时满殿数百道目光刷的一声集中到首坐的太子殿下身上,崔佑甫的额间更是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第二十三章贺寿〈四〉

赞礼官的唱名过后,满堂是一片深深静默,这一片静默也将堂中适才欢笑晏晏的气氛一扫而空,更增了几分凝重与肃穆。

正在满堂人惊诧太子为何没有任何动作,而那四叛镇使节相视而笑的时候,隐隐一缕绝不应在今天这福寿堂出现的乐曲之声远远传来,赫然竟是西北健儿最是钟爱的羌笛,身处于热闹不堪的寿宴之中,听到这一缕空旷辽远的笛声,席中诸客分外有感,随后伴随着笛声呜咽而起的是倍含幽怨的胡笳之声,端坐席中的崔佑甫听着这悠悠羌管、哀怨胡笳,感觉突然之间他已离开了那花红水碧、杨柳依依的长安,置身于北地茫茫大漠之中那撕杀千年的古战场,满地是伏尸的将士、夕阳残照中,一面面血污支离的战旗再也无力在风中飒飒飘扬;无主战马的声声嘶叫,使这个黄昏愈发显得悲壮、寂寥。

乐曲反复吹奏了两遍,就在堂中众人不堪这哀怨的凄凉时,陡然“咚”的一声,战鼓响起,静穆的战场在瞬时之间,变的生动起来,无数的战士,听到了这战鼓的召唤,缓缓的爬起身来,“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声越摧越急,数十面大鼓同时擂响,整个福寿堂中再无一丝别样声响,回荡的都是这捍天动地的战鼓轰鸣。

崔佑甫只觉初时还能辨清每一声鼓点的节奏,及至后来,这雄浑的鼓点竟然是一声声压着他的心跳而动,只到最后再也分不清那是心跳、那是鼓声。

听到这催人的战鼓声,满地的战士抹去了脸上淋漓的鲜血站了起来,残缺肢体的战士扶着手中的刀枪站了起来,便是那受伤倒地的战马也奋起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站了起来,再紧紧手中的刀枪,默默的重新又集合到那面战旗之下,两眼无限信赖的看着那横刀立马、血染战袍的将军。残阳如血,这一队战士拖着长长的身影,又奔赴一个新的沙场。

那如同疾风骤鱼般的战鼓声渐渐小去,至此,崔佑甫并堂内外诸客方才长长的缓了一口气,压一压适才被那战鼓撩拨的早已沸腾的热血,更有许多客人端起了手中的酒觞欲要满饮一觞,定定绷紧的心神。

“杀呀!”一声凄厉的撕杀声毫无征兆的在堂外响起,这一声嘶叫唤起了一场新的惨烈的搏杀,将军的叱喝声、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拔刀声、猛然挥刀的破风声、双刀相击的撕裂声、刀枪入­肉­的惨叫声、中刀倒地的诅咒声,身遭敌围的怒骂声、神智渐失的呜咽声,诸般声响在堂中回响,这声音是如此的逼真,似乎这欢宴的福寿堂竟然在瞬时之间,变做了一个搏命的战场。

伴随着第一声撕杀声的是数十百只酒觞落地的脆响,也有那一等胆小的文臣竟然就此跌坐在地;更有那传菜的婢女不堪惊吓,就此昏晕过去,反倒是那堂中的武将们陡然起身,据案而立,双眼怒视。郭老令公那素日微微眯住的双眼也睁的老大,手指不住颤动,好在身边服侍他近四十年的小顺子知道他的心思,转身自堂后将他的霹雳剑取过递上,这冰凉的剑鞘不仅没能抚平老令公激动的心绪,反而将他压抑多年的热血都点燃的沸腾起来。

这一场好杀竟然持续了整个夜晚,待得天边第一缕晨曦照耀上空旷的大漠,响起一阵急促的鸣金声,随后便是得胜鼓的隆隆声,战士雀跃的欢呼声,晨风吹拂战旗的烈烈呼啸声。堂中绷紧的气氛陡然一松,满座宾客的脸上不由自主的升腾起丝丝笑意。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一阵粗矿的歌声在堂外响起,一声即起,随后便是数十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应声相和“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一番合唱全无技法,嗓音又是沙哑,却是说不尽的雄浑苍凉之意,与适才的羌笛、胡笳、军鼓、鸣锣配合的天衣无缝。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负白发生”这声音越来越近,这数十人反复用沙哑的嗓音唱诵“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负白发生”三句,堂中人听着耳边的歌声,再看看堂中手握宝剑的老将,只觉再无言语能比这三句更能切合眼前之人。

转眼之间,那群歌者已经进的堂来,此时诸般声音都已停顿,数百人的福寿堂中只剩下一片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崔佑甫并诸客见进来的这一群人,竟然是一群身着全套披挂,弓弩刀枪齐备的战士,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些战士都已是年近花甲的老兵,更让人悚然动容的是这些人竟然无一不是肢体残缺之人,或缺臂,或失腿,或渺目,但是连那擦的钲亮的铠甲上也是坑凹密布,辉映出昔日峥嵘岁月的惨烈与辉煌,这一群心情激荡、久经沙场的老兵,此时全然散发出抑制多年的气势,顿时整个福寿堂中的气温陡然降了几分,满堂弥漫的都是森然杀意。

这一群军士旁若无人的直奔堂中正坐的老令公而去,及至走的近了,忽见那为首的渺目军士高喝一声“致礼”“铿”的一声巨响,三十三柄战刀离鞘直指半空,直留下那剑离其鞘的龙吟声声在堂中回响。这些人行的赫然是沙场大捷时向主将恭贺的“敬胜礼”

“参!”一声暴喝,三十三条汉子,收刀拜服于地,口中齐呼道:“奉大元帅令,某等为副帅上寿,恭祝副帅身康体键,永镇大唐疆土、扬我天邦声威,天佑大唐!天佑大帅!”

至此,堂中诸客才算明白,原来适才偌大的阵仗居然都是太子为老令公上寿的,其时,讨伐安史叛贼时,郭子仪初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后朝中宦阉鱼朝恩素来忌惮老令公,­阴­谋构陷,郭子仪遂自请为兵马副帅,而由太子兼领兵马元帅,而这些军士都是他们麾下的军士,堂中众武将见太子为老令公贺寿,舍太子名号仅以军职上寿,当是以军人身份自诩,不免心下舒坦许多。

正在这时,忽然福寿院外传来阵阵急迫的喧哗之声,还未等院中有人出去查问,忽见一声暴烈的马嘶,下一刻,一匹身长近丈的黑马自院门电闪而进,毫不停留,径直向堂中奔去,有识的此马的不免惊叫出声:“九花虬”

眨眼工夫,那马已经奔进堂中,见到端坐的老令公,就在堂中一阵欢嘶,下一刻已是奔到他的身边,不住嘶磨,说不尽的亲热之态。此马名“九花虬”本是极西以产龙马著称的屈支国进献天子的宝马,传为龙之后裔,以其额高九寸,毛蜷如鳞、头颈鬃须,每一嘶则群马耸耳,身披九花纹,有虬龙之姿,故天子名之“九花虬”,宫中无人能御,后赐于郭子仪,始才认主,争胜沙场,万马辟易。刚才它在厩中,听闻战鼓声声,飞越而出,循声而来,竟是无人能挡,这一声嘶叫,声若豹鸣,无数宾客只觉耳聋欲裂。

此时的郭老令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手拄霹雳剑,猛然站起,一任眼中的浊泪滚滚而下,一边用手抚摩着身侧的战马,一边用手击打那些同样眼泪奔流的军士的肩臂,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中的力道越来越重。

眼见这些百劫余生的大好男儿真情流露,崔佑甫心下也是一阵酸楚,用手碰碰太子,太子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自然明白借势的道理,一拍案几起身高叫道:“来人,换大碗,为勇士上酒!”

当下自有下人换过酒具,太子的目光扫视过身前的手捧大碗的三十三勇士,再到须发尽白的郭老令公,猛然将酒高举于顶,郎声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不负白发生’我大唐好男儿正应如是,我李适今日在此立誓,尔等忠心为国,国定不负尔等!男儿本自重横行,来,饮胜”

这一刻,在满堂宾客眼中,这福寿堂的主角再不是福寿双全的郭老令公,而是眼前这位英姿勃发、踌躇满志的未来天子。

不知是谁,悠悠在席中轻轻概叹道:“这天下……从此多事了!”

潜龙出水第二十四章

天光尚早,出长安南行的路上,已有四人悠游而行。

崔破骑在马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口中打着呵欠,用含糊的语调问道:“东野兄,到了这里,你总该告诉我,这一大早的咱们到底是去见谁了吧!”昨夜少睡的他,今日一早便被匆匆而来的孟郊从榻上给揪了起来,接着就被他领着出城南行,话里少不得有几分埋怨之意。

“十一郎一曲新词,直使十年来均是笑意晏晏的郭老令公当众泪流,你这番直似当年的陈子玉一般,初来长安便名动京华,原本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免不得夜夜笙歌,真是好教愚兄羡煞!只是也要小心你的身子骨才是,哈哈!”调笑了一句,见到崔破满脸苦恼之­色­,更是忍不住一阵大笑,及至见到崔破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黑,正满眼凶光的看着自己,方才强忍住笑意说道:“丈夫当为国,破敌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鬓毛斑,今日愚兄要带你去谒见的便是此人。”

看着孟东野那笑成一朵花似的脸,崔破心下暗恨,只想上前一拳打的他满脸桃花开,方才解恨。听他拿自己与初唐“千金摔琴”、一夜之间名动长安的陈子昂相比,也只能是苦笑连连,自七日前寿宴过后,崔破这才真真有了做名人的烦恼,他那幽静的小院竟然突然之间变的门庭若市起来,前来下帖邀约、投刺谒见之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最让他感觉哭笑不得的是,竟然有一十四个应试举子行卷到了他的门下,想得他一言之赞,以为扬名,浑然忘了眼前的崔破也是一个应举的士子。白天已是如此,夜晚就更加的不堪,七日之间,先是太子,再是郭暧,崔佑甫、杨炎等人的宴请晚晚不空,更有许多邀约的帖子堆积在他的书几上,日程只怕是都要排到登高节了。

正在烦恼之时,不合身后跟随,此时已经易名为“涤诗”的小六子Сhā嘴接了一句:“公子,我们还须早去早回,您莫要忘了今晚郭府升平公主的宴请,前次……”

“哼,小六子,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骑马的,还不赶紧滚下来,这几日事忙,没顾得上管你,你就学会了偷懒,现在正是你做功课的好机会,给我好好的练练脚力,真是!小小年纪就知道偷懒,还能成什么气候?恩!相当年……”小六子的一句话让崔破找到了发作郁闷的机会,他也只能一边骂自己不开眼,一边从马上“滚”了下来,迈开两腿练起了脚力,只把旁边骑在驴上的随书看的直乐,却也不敢高声,唯有掩嘴耸肩而已。

借机发作了一股无明火,崔破心下的郁闷松动了许多,这才想起了孟东野的话,却觉他所吟诵的诗自己并无什么印象,也就懒得再废心思去想,径直言道:“东野兄,这首诗很有名嘛?你就直接告诉我他是谁也就是了。”

见他这毛毛燥燥的样子,孟郊一阵好笑,却也觉得欣慰,只觉眼前骤得大名的崔破并无什么变化,依然还是前时模样。不理会他的牢­骚­,开口言道:“说起此人,倒是很有些传奇­色­彩,他本是出生于开元末年的世家子弟,年青时可谓少年豪侠、裘马轻狂,后因门萌以三卫郎侍玄宗陛下,安史乱后,见家国山河破碎,方后悔不已,入太学折节读书,一扫前时模样,终能高中进士,授官洛阳县丞,我适才所念诵的便是他的诗,如此十一郎总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世家子弟…少年豪侠…­性­格大变”崔破口中喃喃念道,蓦然脑中灵光一闪,叫道:“莫非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韦苏州?”

“什么‘野渡无人’,他是姓韦不错,但是跟苏州有什么关系?”孟郊一头雾水的问道

一听此话,崔破方才恍然大悟,此时的韦应物尚未出京为官,自然不会做苏州刺史,也就更不会写下“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了,自己死记书本,倒是闹下了一个大笑话,只是这个原因如何能够说出口来,也就不加解释,哈哈一笑遮掩过去。

一路说笑,路途倒不寂寞,花得一个多时辰,四人已经来到了长安胜境之一的乐游原,此地原是一个为两山所夹的山谷,狭长三十余里,因当年汉武帝曾游赏于此,乐而忘返知名天下,风光最是秀美,又因离长安城近,历代以来引得无数公卿显宦于此地兴建别业,以致崔破等人一路行来,一边感叹此地风物、一边惊诧这原上豪宅之壮美,真真是“入目皆是公卿所,更无半点茅屋寒。”

一路走来,崔破连连感叹今日是不虚此行,打问了几个路人,方才寻到一栋清幽雅致的庄园之前,在这满是豪屋大宅的乐游原上,这栋颇有江南风味的居所倒让崔破眼前一亮。

“这韦应物的伯父、父亲,一名韦銮、一名韦鉴,都是本朝最负盛名的丹青妙手,胸中自然丘壑不同”一边向内行,孟郊一边为崔破解释道。

着二书童在庄门前看了马,二人穿过照壁,来到门馆所在,孟郊早有准备,取出备好的名刺递上,自有家人向内通传,两人坐下品茶,静侯主人相招。

只押了两口,就见适才入内通报的青衣家人走回门馆,将名刺重新递回孟郊,面无表情的说道:“家主人今日无暇,实在不便见贵客,还请见谅,便请将卷文留下,若是有暇,家主人再亲往拜会!”

一席话说的孟郊火炭儿般的心思一阵冰凉,好在近日他多家行卷,类似的闭门羹吃的多了,倒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一把拉住正愤愤然欲往里闯的崔破,复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张名刺,满脸笑容的递给那下人说道:“凡请贵仆再入内通报一次,便说定州崔破来访”说完更从怀中掏出数十文钱放在了那满脸不耐烦的家人手中。

如此,那家人方才脸­色­稍霏,也不多话,转身向内行去。

崔破一把挣开束缚,愤然说道:“这韦应物欺人太甚……”还待再说,那孟郊早接言叹道:“这原本也怪不得他,如今京中聚集的举子已有数千之数,大多都需行卷,期得一言之赏,是以每天来谒此门的不下数十、百人,他也是没法一一都见的,愚兄又是个没名的,也只能如此了。再说世情如此,我若也是世家出身,即便才学再是不堪,也不致于如此,唉!”

崔破闻言正欲接话,忽然听见门馆之外,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今晨灵雀报喜,不成想竟然是一曲动长安的少年才子到了,怠慢了,怠慢了”原来竟然是主人亲自下迎到这门馆来了。

水叶子在此向诸位看官致歉了,近日考试周即将来临,小水也不能不疲于奔命,如此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保证每天一章的更新速度,再者,小水在寝室是无法上网的。每次上传还要跑到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抢位子,我不能保证每次都是运气最好的那个,所以更新无法固定时间,实在抱歉。

第二十五章斗诗〈一〉

话声方歇,已有一身着湖丝儒服,年约四旬的中年行进门馆,豪放俊逸的脸上虽是笑意晏晏,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落寞之意,此人目光转动之间,已然滑过孟郊直落在崔破身上,开口言道:“只看这落落风神,这位定然就是‘此事古难全’的崔少兄了,先伯父讳鉴,昔年与令祖无波公有数面之缘,对斯人风仪之美素来称道,今日得见少兄,才知昔年先伯父所言,果然是诚不我欺!”

崔破适才得孟郊之解释,又见主人降阶以迎,且与先人有旧,纵然心中还有些许不痛快,也只能尽数压下,躬身一礼道:“后学正是定州崔破,素来仰慕韦大人才学,今日与东野兄冒昧来访,还请大人勿怪才是!”

见他行礼,那孟郊也在一旁随了,韦应物又与之攀谈了几句,三人出了门馆入正堂而来,崔破二人刚进堂中,见早有一人在座,正惊奇欲问,却听韦应物哈哈一笑,手指崔破,对那人说道:“刘文房,你且看看,这便是写下‘此事古难全’的才子少年了”

“噢!原来是他!”那人看到崔破如此年青,少不得讶异出声,微微一愣之后,这个看来颇有孤傲之气的刘文房续言道:“要说这首词吗,倒也有些新意,只是这些个体式怪异、不合圣人之法的藻饰之词毕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我看还是少作为妙”

一句话说的崔破心下火冒三丈,素日不堪其扰的烦闷加之适才孟郊受窘的怒火一起迸发,口中冷冷一笑道:“好一个‘不合圣人之法’;好一个‘藻饰之辞’!我本后学,学问浅窄,也不懂这诗与词之间的区别,但知当年的李谪仙也曾写过先生口中‘不合圣人之法’的《菩萨蛮》词,而其中的两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广为流传;更有本朝放浪湖海之间的烟波钓徒,以一曲《渔歌子》‘斜风细雨不须归’名满天下,莫非他们连他们也都不在先生眼中?”

“你说的是李白、张志和这两个崇道的狂生,读的是夫子圣贤之书,偏要入那道籍,纵然作得几首浮浪之词,赢得些许声名,终究无­干­教化,于国于家无益,又有什么好称道的!”那人面带不屑的说道

他这一番话说得崔破是彻底无语,他万万想不到被人尊为诗仙的李太白在此人眼中,竟然也只不过是一狂生而已,沉默半晌,强压住心头怒火,崔破哈哈一笑道:“没想道连李谪仙也都不在先生眼中,小子的那两句‘藻饰之词’自然就更不在话下了!只是不知先生的眼中又能容得下谁?看先生如此豪气,想来这诗才自然是‘笔落风雨惊’了!说不得还请先生略吟一首,也让晚生后学开开眼界”

“要说前辈文人嘛!诗才第一,当数襄阳杜子美,此公虽则声名不显,但其诗与侪辈相较,当得上‘一览众山小’五字,其余如王摩诘、孟字行、王季凌、王少伯等人的诗倒也堪称佳品;至于本朝诗人嘛!论及七言,自然以韦兄第一;至于五言,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说道这里,此人脸上满布当仁不让的傲然之意。

崔破初时听他虽贬李白,但是毕竟还尊杜甫,其余所举之王维、孟浩然、王之涣、王昌龄等人也都是天才横溢之辈,能在普天下成千数万的诗人中找出这几个人,更兼他所独尊的杜子美此时并不为时人所重,虽心下少不得说他狂妄,但是毕竟还是佩服他的眼力,及至后来,他说七言以韦应物为首,倒也并不为过,但是最后那一句委实太过于惊世骇俗,在大唐,在这个随便一抓就是一把诗人的伟大时代,居然有人敢称自己的诗是天下第一,这实在是超出了崔破的理解范围,便是旁边的孟郊也是嘴张的大大,满脸惊谔的看向眼前毫无出众之处的狂人,若不是在韦府,只怕二人都要将他当作了疯子,倒是韦应物想来是听的太多,反无惊讶之意,唯有摇头苦笑而已。

“这是个疯子,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崔破心下道,想到了这点,适才淤积的怒火也随风散去,毕竟又有谁会真的和一个疯子较真呢?微微一笑,崔破语带调侃的说道:“失敬了,失敬了!实在没想到眼前的竟然是当今天下第一的才子诗客,还请先生赐诗一首,让我辈后学也能领略一番这天下第一的风范”

他语中的调侃之意,那刘文房如何听不出来,只是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又自负才学,口中也不反驳,对崔破嘲讽的一笑,似在笑他眼力浅薄,不识真人。口中朗声吟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诵完,自傲的一笑,对目瞪口呆的崔破说道:“崔才子,此诗你以为如何?”

刚听到第一句“日暮苍山远”,崔破心下已是咯噔一声,口中喃喃道:“大意了,太大意了!我怎么忘了这么个敢自称‘五言长城’的狂生,悔不该当初只记人名不记字号,什么刘文房,分明就是那个洛阳进士刘长卿嘛!这下笑话闹大了”原来这刘长卿专擅五言绝句,在中唐大历年间是与十才子之首的钱起齐名的人物,其时他的五言诗可谓是独步天下,他这一句“五言天下第一”虽然听来狂妄,倒也并不为错。

呆了一呆,崔破方才醒过神来,他原也极是喜欢这首题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的诗,并颇为欣赏这位真­性­情的中唐诗人,本拟开言道声“久仰”将此事揭过,谁知刚一抬头便看到这位命运多舛的诗人那讥诮的眼神,这眼神中有说不出的轻蔑之意,只这一眼顿时将崔破适才的心火又勾了起来。

嘿嘿一声冷笑,收了笑容的崔破面上也是带着满溢而出的嘲讽之意道:“这诗写景阔大,意境静肃,更得自然真意,无有一丝匠气,当得上绝佳二字”见他如此说话,那刘长卿微微拈须而笑,只觉眼前这个小子倒也不是那么不入眼,毕竟还是知道什么是好诗的,但是他只得意了片刻,崔破下面的一句:“但是,若说凭此即自诩天下第一,先生未免太小瞧了天下英雄!”如同一记闷棍,只敲的他头昏眼花。

少停片刻,那刘长卿才回过神来,平生最得意之作被一个他眼中的黄口孺儿给否了,他如何不恼,只气的乱颤着胡子说道:“小子无礼,今日你若是写不出胜过老夫的诗作,我定不饶你”说话之间,声­色­俱厉。

崔破浑不为他这一番做派所惑,微微一笑道:“即然如此,先生可要听真切了!”

近日更新较慢,如果看官觉得阅读不能尽兴,个人建议可以两天或三天一起看较好,待考试完毕,定全力更新,以为对诸位支持的感谢。

列位看官:如果您已经收藏本书,小水诚恳致谢了!如果您也在关注本书,却忘了收藏的话,小水想请您花上那么一点点工夫,在您的藏书架上为这本书也能安排个位子,数字也许是无意义的,但是在目前这个一边要准备考试,一边要照顾更新的时候,这些数字也就是对小水最大的肯定和动力支持了,真诚谢谢!另外;向每日对本书推荐支持的看官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第二十六章斗诗〈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篱翁,独钓寒江雪。”崔破悠悠吟毕,静默片刻后方对刘长卿言道:“先生以为这首《江雪》比之您那首《逢雪夜宿芙蓉山主人》又如何?”

自安史乱起,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国势日衰,伴随而起的便是中唐文人再无盛唐诗人那般的豪迈自信,他们所创作的诗歌也再无盛唐恢弘浩大之气象,而是变得萧索、孤寂。而这刘长卿之五言更是以“冷落寂寞”见长,但是纵然他之所作堪称绝佳,又怎能与唐宋八大家之柳河东的这首,堪称写尽千古寂寞的《江雪》相与抗手?

此时面­色­煞白的刘长卿,嘴中只是反复喃喃念诵此首绝句,只觉无论从意象、意境还是炼字,实在都是要比自己那首得意之作要高明许多。在自己最擅长的诗体中,被人用相近风格的诗作给彻底压倒,高傲如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打击,沉吟半晌,他才如同衰老十年般,抬起头一阵凄然长笑后自道:“枉我刘长卿自负‘五言长城’,今日才知天外有天,可叹!可怜!可笑!”话至最后,语声已近癫狂。

“说,这首诗可是由你所作?”狂笑渐歇,那自言自语的刘长卿陡然转过身来,瞪着红红的眼睛盯住崔破厉声问道,这眼神只看得崔破心下恻然,暗问自己:“是否我做的过分了?”心下虽这样想,手指孟郊,口中却是答道:“非也,此乃湖州武康孟东野之大作”

他此言一出,只让身边的孟郊目瞪口呆,正欲开口,却见崔破眼­色­连连,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疑问,只是脸­色­未免就大大有些古怪。

循着崔破所指,刘长卿转过目光盯了孟郊良久,突然深深一揖道:“五言之作,我不如你”,说完,也不待手忙脚乱的孟郊还礼,无视堂中崔、韦二人,踉踉跄跄出门而去,韦应物见此,也只能急急对二人一礼,出门追去,只留下崔、孟二人在这空空的大堂面面相觑。

出的庄来,接过书童手中的马缰,二人翻身上马,一行四人出乐游原,向长安行去,离庄渐远,孟郊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疑问,开口问道:“十一郎,你为何要说那首《江雪》是我所作?”

“为什么,还不是想你早日出名,早登金榜,免得直等到四十多岁才中得进士,空自蹉跎了少壮岁月,也全然消磨了胸中那股锐键之气,沦落为有唐一代境遇最为凄惨的诗人”崔破心下如此想到,只是这个理由又如何说的出口,也只能淡淡一笑道:“只是想压一压那刘长卿的狂气,我素来又不长于诗,是故当时托名于你,应急而为,又那里有什么别的原因!”

只是他这个理由实在牵强,有唐一代,一首上品诗词足以使一落魄士子旬月之间名动天下,是故历来由此产生的纠葛史不绝书,初唐时天下驰名、号称“沈宋”的诗人宋之问,便是为了获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绝妙好辞,不惜亲手谋害了其外甥、写作《代悲白头吟》的刘希夷。而后科举一开,进士科以诗赋取士渐成定制,一首佳作往往关系仕宦前程、毕生功业,此事也愈发的屡见不绝,那孟郊又如何不知。

沉吟良久,孟郊方才抬首道:“与十一郎相交,时不足月,能得如此相待,东野心下不胜感念,你这一番苦心我也明白,但是我辈既读夫子圣贤之书,首重修身、­操­守,否则纵得扬名更有何益,贤弟的好意,愚兄心领了,却断然不能作此鸠占鹊巢之事。”话到最后,言语中满是决绝之意。

“哎!”崔破心下一阵长叹,即是可惜,又是欣慰。可惜的是一首《江雪》令与钱起齐名的刘长卿无奈折腰,孟郊只须闭口不言,一夜之间便能名动长安,介时这进士之试当不在话下,他如今断然拒绝,以他寒门出身、诗风未成,只怕是又不知要磋磨多少春秋了!;欣慰的是,他终能屏弃如此之大的诱惑,当真不负“诗囚”之号、大唐人物。见他如此,再想到适才人作痴狂、心灰若死的刘长卿,崔破心下愈发的迷茫:“莫非我真是错了!他们靠才华名动天下,我靠所学的知识在这乱世谋一条生路就不行吗?”

一路行来,这个念头在崔破脑海中盘旋回绕,那里还有兴致说话,那孟郊也是沉默寡言,不知在寻思些什么,他俩如此,两个小童子自然也不敢放言,反倒是便宜了涤诗,悄悄将崔破瞟了几眼后,落后几步偷偷摸摸的翻身上马,自免了两足奔波之苦。

一路无话,四人回到长安城中,兴致萧索之下,当即草草作别。回到崇唐观,崔破即命涤诗闭门谢客,午饭也未用,自在房中怔仲出神。

这一番自闭直到黄昏时分,崔破方才出门唤水梳洗,涤诗偷眼瞧去,从自家公子的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有了晨间的教训,也就不敢多话,只是分外小心的殷勤侍侯,免得又招惹下无名之火落在自己身上。

梳洗罢,二人牵马出门直向道政坊郭宅行去,以赴升平公主之约。来到郭府门前,刚进门馆,早有当日在郭暧身边侍侯的贴身丫鬟柳眉迎上前来,屈身作礼后,清脆说道:“崔公子怎生来到如此晚法,公主及驸马爷已经着我来此迎过三次了,这便请进吧!”说完当先领路而行。

她这一番话说的崔破微微一笑,自那日寿宴过后,这郭暧对崔破态度大变,短短七日之间就宴请了他三次,目的却只有一个,都是要让崔破再作两首“有劲儿”的诗词,被他摧逼不过,崔破无奈出了一首: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下当真是了不得了,崔破再来饮宴时,昔日曼妙的歌舞全然不见,都是一群关西大汉,在羌鼓的奏鸣声中不是高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便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那郭暧更是将自己的佩剑也改名“玉龙”,只是他这一番动作不仅让崔破听得起腻,也让最是喜欢婉约柔媚之词的升平公主掩耳避走不听,是以除初次稍稍相陪外,崔破与公主更别无相见,此番公主特以自己的名义下帖相邀,想来实在是不堪这锣鼓家伙的聒噪了。

一路行来,已到郭府西院,正是郭暧及公主居处,崔破忍不住问了一句:“柳眉妹妹,驸马爷今天该不会再来‘报君黄金台上意’了吧?”

关于更新:列位看官,小水的考试,全部将于二十日结束,鉴于目前时间实紧,小水在未来的两周之内,实在是难以确保每天一章、而质量不至太次之更新,所以在近十四天内,只能万分痛苦的将更新放缓,进行不定期更新,以确保考试,在此,水叶子为自己的失信向诸位书友诚挚道歉!!!

关于本书之后续发展:第二卷再有数章、待崔破得中进士后就行将结束,全文将转入第三卷“龙战四野”的写作,前两卷的内容是重文事,第三卷则是在保持本书风格不变的前提下,适当向武事倾斜,力图解决当时“中央权威弱化、藩镇割据”的问题,崔破将以何种身份,在这一“大唐中兴之梦”的实现进程中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呢?还请诸位书友继续关注本书。

关于本书写作原则:本书绝无过分之想象、夸张,所有描写不会超出所描述之时代;大体依托史实、力图细腻;着力追求更强的文学­性­宜于阅读。

第二十七章

随着掩嘴窃笑不已的柳眉进得院来,登堂入室,只见其中尽是莺莺燕燕的女子来回穿梭,不下数十之数,且多容颜秀美、神情温婉,她们见到衣衫飘举,风流俊郎的崔破,眉目传情者有之;三两相聚指着他边窃窃私欲、边低头窃笑者亦有之,不时更在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饶是崔破生­性­并不不拘谨,也大感吃不消。

正在崔破盘膝座上,颇觉尴尬之时,忽听一名女官高声叫道:“升平公主到,跪迎!”顿时满堂肃静,年在三旬许,面如满月、丰满婀娜的公主在两名女官的导引下,自堂后的屏风处绕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却是神态怏怏的驸马郭暧,见到二人,堂中顿时响起一片清脆的参拜声。

依照“礼部式”,面见公主、驸马,崔破也应大礼参拜,但前几次来府中与郭暧都是常服相见,也未多礼,此时让他对着一名女子二叩八拜,崔破心下委实不愿,参见的动作也就自然慢了几分,所幸那郭暧见到他后,­精­神一振,抢前几步、虚扶住正在躬身的崔破道:“十一郎无须多礼”说完又随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臂,神态亲热的紧。

崔破也就顺势收蓬,对二人躬身一礼作罢,参见礼毕,三人就坐,那郭暧却是不居主座,挤到崔破席中,他这一番动作只让素重皇家威仪的升平公主皱眉不已,却又素知他禀­性­如此,也只能无奈作罢。那一众侍女也即起身,如同穿花蝴蝶一般,送上各样瓜果、酒蔬,更有几个健壮仆役抬进四个满盛藏冰的大盆置于厅中四角,以解暑意,而崔破身后,也站有两名貌美侍婢,轻摇罗扇,以为祛热。

崔破见今日动如此阵仗,却只为他一人所设,不免心下惊异,却也难开口询问,也只能暗藏心底,手中面对郭暧的劝饮频频举杯。略饮了几杯,忽见公主稍稍示意,身边随侍的女官高声说道:“公主传召歌舞,进!”

话音方毕,自厅外鱼贯而入一队乐工,向三人见礼后,退回到席后就坐,崔破见他们都是年纪老大,更有几人已是鬓染微霜,随后更有数十名身着华丽舞服的女子进得厅来,见礼后自排了队型,静侯乐起。那领舞的女子,年与崔破相仿,身材颀长,一头乌丝梳了一个奉仙髻,髻上却无其他装饰,仅簪着一支犹自挂着露水的艳艳石竹花,额上以金粉微抹额黄;眉心处自有一点鲜红新月花子,衬得那两条分梢眉愈发的“青黛点眉眉细长”,面上却是“醉园双春”的妆饰,再配上一点朱­唇­,她那­精­致的五官竟是艳丽无双、不可逼视。

一声清脆的乐鸣将崔破摇曳的心思收拢,只听那奏乐声声极是清逸,稍缓,乐器展开,崔破只觉整个堂中渐绝尘俗,那数十名舞女也随着曼妙的乐声缓缓而起,虽渐舞渐急,却始终不脱那一股雍容华丽之气,和着清逸的乐曲,在崔破眼中这些舞动的女子似乎都化作了瑶池之中的绰约仙子,高雅雍容,端丽无双。尤其是那一名领舞的女子,似乎把所有的生命都化作了这一曲轻舞当中,绝­色­的容颜、辍满孔雀翎的华丽舞服下灵动的舞姿,只让崔破担心若是外面的和风若再大一点,恐怕她就要临空轻举而去,再不沾世俗凡尘。

一曲即罢,一众舞女都退了出去,崔破尤自沉醉其中,直到郭暧举盏相邀,方才回过神来,心中依然痴迷不已,耳中却传来一声“哧”的轻笑,郭暧压低的声音传来:“十一郎动心了,那今晚就留下,我让纤娘为你待寝如何?”一句话说得崔破心动不已,却自知自己终究还是不能,也就微微一笑作罢。

说话间,却见厅外复又走入一个手执寒光细剑、身着鲜红紧身戎装的女子,行礼毕,随着紧凑的乐声,适才静若处子的少女,立时动若雷霆,只见一道森然寒光裹住一团红影不住跃动,随着那女子越舞越快,这一道红影化作了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给崔破带来与适才观那群舞全然不同的感受,不觉中,口中喃喃念道:“耀如弈­射­九日落,矫如群帝参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一首杜子美的《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尚未吟完,那火焰陡然顿住,却已是一曲终了,那少女又回复成不动如山的模样,崔破忍不住大喝一声:“好”

“她可是当年玄宗朝时号称‘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号第一’的公孙大娘的再传弟子,现司职于宫中梨园教坊,等闲官吏想观她一舞也是不可得,岂能不好?”却是身侧的郭暧听他叫好,细细为他解释这女子的来历。

歌舞已毕,三人又共饮了一盏,待那些乐工都退了出去,却听升平公主轻启朱­唇­缓缓言道:“十一郎少负才名,前次宴上一曲新词,更令吾家老令公潸然泪下,这才华是不用说的了;更难得的是世家衣冠,风神俊逸,想来几日之后的进士试中定能一举夺魁,做那曲江宴中人了。”

听公主如此说话,崔破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口中逊谢不已,一边静侯下文。

果不其然,随后只见公主啜了一口女官奉上的极品“蒙顶石花”后,复又缓缓言道:“听外子前日问及中书舍人崔大人,言你尚未婚配,便是定亲也是没有,可有此事?”

一听此话,崔破心中一震,脑海中自然浮出思容那情意漫溢的眼神,以及弱衣那娇怯的身资,只是这两人又该如何说出口?也只能答道:“回公主,在晚前几年都在山中读书,是以并无此念;再者家中贫苦,是以未有定亲”原来唐时高门自衿门第,婚姻嫁娶最重财货,常以娉财多少来衡量男方求亲之意诚与不诚,门第愈高,愈是如此,当年太宗陛下深恶此俗,曾下严诏切责,却也难绝此俗,是以崔破因有此话。

“博陵、清河崔氏,一脉两枝,号为世家第一,自然不能婚嫁平常人家,草草过门,你所言者也是实情。若依当年玄宗陛下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听婚嫁’崔公子实也到了婚嫁之龄,今日便由外子及我为你保一门婚事如何?”至此公主方才说出今日设下如此阵仗,宴请崔破的目的所在。

崔破闻听此言,饶是他聪颖­干­练,一时也是呆住说不出话来,耳中更传来公主的幽幽话语:“此女本是三房家的丫头,闺名‘箐若’其父郭昕,现任安西四镇节度留后之职,你二人论家世、容貌,实在堪作良配,我郭家虽算不得富甲天下,倒也不在乎那区区娉财,崔公子却不必有此顾虑,如此,未知十一郎意下如何?”

崔破听及“菁若”二字,不由想起当日后花园中,那部紫­色­秋千上的黄衣少女,顿时一阵头大,一时之间,素日挥洒自如的十一郎竟然口中喏喏,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八章

沉默良久,正值升平公主脸­色­欲变之时,崔破方才开言答道:“在晚何德何能,竟蒙公主、驸马如此厚爱!尊者之命,原不敢辞,只是兹事体大,若任由小子自绝,恐是于礼不合;再者,科试将近,在晚实在无心于此,还请公主及驸马明察。”说话之间,崔破也不忘频频以目光示意郭暧。

“‘士庶亲迎之仪,备诸六礼’本公主岂会不知!今日只是先询问一下你的意思罢了,令母远在千里之外,这京中堪做你长辈的便只有崔中书了,待你科试揭榜之后,这些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诸事,自会有人来­操­办,无须你费心;至于今年的科考,你更是无须担心,昨日得太子消息,今年的主考便是经你伯父大力举荐方才得以回京、官复原职的吏部侍郎杨炎,杨公南,既然是他主考,十一郎又是才名满天下,本科定无不中的道理。你便安心准备好大登科后小登科吧!”说到这里,公主也是忍不住抿嘴一笑,也不等崔破答话,便自顾言道:“我还要去将这个消息告诉那丫头,便不陪你了,且让外子陪你再饮几盏”说完在满堂中人的恭送声中,起身绕过屏风自去了,只留下愕然惊立的崔破与一旁哈哈而笑的郭暧。

崔破万万料不到自己的一番委婉拒绝之辞,会被公主曲解如此,正不知如何收场,复又听到郭暧如此笑声,分外刺耳,一时也顾不得他驸马的身份,转身怒道:“枉我与你倾心相交,这关键时刻却是不肯施以援手”

“男婚女嫁,本是人伦大道,正应恭贺,十一郎又谈什么援手?”笑意未消的郭暧高饮一盏后道。

“哼!那个什么叫‘菁若’的女子闹市捕人、禀­性­顽劣,她若进了我家之门,恐难免棱辱夫家之事,家母体弱,那里禁得这般折腾!到时若是家门失和,你我又当如何自处?”崔破回到座中怒意未消的说道

“这断无可能,菁若素来谨守闺门仪范,是以最得阿爹及府中各房爱重,加之她­性­情温婉、更兼貌美冠京华,这两年京中凡是自诩家世可及的贵胄子弟,上门求亲者不知凡己,却无一人中选;若非当日寿宴她偶尔见你一面,更为你之诗才所惑,稍有意动,我夫­妇­又岂会如此!你莫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郭暧始是惊诧,随后更为崔破细细解释。

当此之时,满心烦闷的崔破又如何听得入耳,郁郁更饮了几盏,辞却郭暧盛意挽留,自领了涤诗回崇唐观中不提。

第二日,崔破闭门谢客,欲要凝神温书,却又那里能够,心烦意乱了许久,见天已近午,终究按捺不住,出门牵马向崔中书府中行去。

待赶到通义坊中,崔佑甫亦是刚由东宫回到府中,更换了常服,正待要用午餐,崔破也不客套,“食不言”的陪他用过,二人复来到后进那一间雅致的书房之中,端茶叙话。

崔破因将昨日郭府之事一一备叙,正待请他略为圆转,婉拒了这门亲事,却见那崔佑甫自座中一惊起身道:“你说为你所保的是郭家三房的菁若小姐?”

“正是”崔破见眼前这位素重修身、最是讲求“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族伯听闻此名后,如此惊诧以至忘形,心下也是讶意,遂郑重答道。

“哦!那你倒是福缘不浅,这京中王亲显宦多有,但若品评各家闺阁,无论样貌、品行当数这位郭菁若为京师第一,郭老令公之孙辈何止数十,但最得他宠爱的却是这菁若姐妹两人,你若能娶妻于她,实在是一大幸事”崔佑甫拈须微笑,缓缓说道。

听他此言,崔破心下愈加迷惑,心中暗道:“莫非这郭菁若并非当日的那个刁蛮‘阿若’”口中却是答道:“伯父,这世家女子自小娇惯长大,脾­性­又能好到那里,恐怕也是一份好,便被人夸大了十分;亡父早逝,全由家母将我辛苦养大,晚辈实不愿娶一豪门家女,将来若是母亲因此受屈,我这心中委实难安,还要请伯父翌日为我推却此事为宜。”

“哦!”崔佑甫似是没有料到崔破有此话,又是惊异出声,却不急于答话。沉吟半晌道:“当世之臣子,若论荣宠之重,威望之隆,再无一人可堪比拟郭老令公;再则,昔日当今陛下宠爱妃子独孤氏,生子韩王炯,这独孤氏为子孙计,曾与­奸­宦刘清潭等密议动摇东宫,雍王适殿下之位可谓岌岌可危,全仗升平公主恳请老令公出面首倡百官上疏,方才得保其位,是以太子殿下对公主多有感激之意,近数年来,更是但有所请,从不为逆。而公主此人最重皇家威仪,又最是护短;今次,她亲自作伐,为你所保的又是最得老令公宠爱的三房菁若,这郭菁若近年来不知拒绝了多少京中王孙亲贵子弟,今次主动求婚,若为你所拒,她必招人耻笑,耻笑她与耻笑郭老令公与升平公主何异?介时,你又将如何自处,这其中的关节你可都想过了吗?”愈是说到后来,他的话音愈是缓慢、低沉,只让崔破听得目瞪口呆,口中虚张说不出话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