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倒也安静,只是每次都吵嚷着要大人兑现当日约定”
“恩!这些人异日应当还有用处,倒是不能太过于逼急了他们,这样,下次再派人上山松米粮的时候,把我府中那两个小客人给他们送上去,以示安抚,另外,供应上也不要委屈了他们”崔破略一沉思后,如此吩咐道
“大人,如今事已做毕,要不要……”郭小四面色阴沉的建言道,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人无信不立,此事休提,他们本就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又做下如此大事,已是背叛无路,且留着吧!将来还是会有用处的”崔破边起身向外行去,边如此吩咐道。
………………
长安丰乐坊干福寺
刚刚自河东赶回的法性,正静静伫立在寺中最后一进的一间普通禅房外,静侯师尊早课完毕的召见。
等了许久,方才听到内里一声淡然、醇厚的声音叫道:“法性,你进来吧!”
走入简朴素洁、飘荡着淡淡檀香的禅房,法性朝居中蒲团而坐的白眉老僧伏地拜了三拜,方才在他下首的蒲团上盘膝禅坐。
“此行如何?”沉默良久,号称“华严宗四祖”的白眉僧人澄观方才开言问道。
“此事蹊跷,所有寺僧俱是被人在饮水、饮食中下药迷倒,贼人只是取了钱财,却并不曾伤的一僧性命,依小徒看来,此事不象是道门所为”法性略一寻思后,如此说道。
“哦!那你为何又将那道悟的尸身给带了回来?”依然是淡然的语调。
“也许有用”
“当今陛下龙体日衰,大行之期不过数月之间,而太子又是尊崇老君,值此大变之机,正当静观待变,道门没有如此下手的道理,所以此事定然不会是他们所为,只是,你将那道悟的尸身带了回来,也是好的,正可借此时机投石问路一番,且看看太子到底如何处置,态度如何,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澄观睁开泊泊然如深不可测之沉渊的眼眸,看着法性说道
“是”
“那你此行可曾发现疑点”澄观续又问了一句道
“那晋州新上任的状元参军崔破甚有可疑处”法性恭谨答道
“哦!你说得是郭子仪的孙女婿,博陵崔门的崔破?可有佐证?”澄观依然是面色古井无波的问道。
“此去时日过短,人手也是不够,又有道门牵制,是以缺凿证据全然没有。不过只看这胆大妄为的行事手法与他极为相似;而且徒儿得知,他正在募练新军,糜费甚巨,最欠缺者正是财货,不久前,他为筹集粮草,便悍然诛灭当地三大土族,又安知不会对本教下手;另外他很得河东节帅浑缄器重,若是想做,实力也是尽够的。再者此子出身儒门世家,对我教素无好感也是有的,且他当日在定州时,便已入道观读书三年,来京师长安应考时,更是就借住于崇唐观中,综合以上,此子实在可疑”法性将近日思虑结果一一禀明师尊,只是言至最后,语气已是肯定已极。
听他如此说法,澄观一阵更长时间的沉默后,方才转动着手中念珠缓缓道:“此子身份特殊,世家出身,道门渊源,却又是郭子仪的孙女婿,坐拥新科状元的名望,更得当今太子爱重,如此时候,动他一人,必定牵连甚广,于我教大大不利,法性,你切不可轻举妄动才是”
“这事就如此了了,若是他执意于我教为敌,又当如何?还请师尊示下”法性面带不甘的说道。
“只看他此次只取财货,不伤人命,即知此子并非全然莽撞之辈,此事未尝没有回旋的余地,再者,此次遭劫的一十三座寺庙中大多俱是净土宗道场,五州之地,唯有我华严一宗在晋州的两座寺庙安然无恙。法性,这背后的深意,你可曾想过。”澄观细细点拨道“近十年来,南禅宗与北地净土两宗扩张最速,气焰愈炽,此次重创净土宗门,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要跟朝廷、官府往来,还是少不得我华严宗的,介时,由不得他不来找我,这于我教八宗合一的大功德实在是大有裨益”
“师尊说的是”法性敬服说道
“此子现在绝不能动,且先找人看着就是,待他下番回京之时,为师自会处理,若能点化此子,实在是功德无量。”说完,澄观白眉下的眼眸已是紧紧闭上,法性知师尊召见已毕,更行了一礼后,悄声退出。
……………………
长安宫城太子东宫
硕大、富丽的南书房内,依然是当日崔破婚宴中的五人陪太子在座。
面含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太子殿下将手中河东道呈上的奏折递给身旁葛袍打扮的李泌真人,见他浏览完毕,面有不解之意,乃向灰黑着脸的崔中书说道:“佑甫,你也莫要藏着掖着,就将那‘秘字房’的呈报给诸位大人看看吧!”
不一时,那份奏折并“秘字房”呈奏已为众人遍览,只是看过之后,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
“好一个状元公,好一个崔参军哪!”率先开口的却是当朝宰辅常衮大人,这一句话连用两个好字,端的是含义深远。
闻言,除中书大人外,其余众人都是面露笑意,太子与李真人交换一个会心一笑的眼色后,更是向崔佑甫打趣道:“中书大人与我们这状元公份属同族,缘何行事却是天差地远,一位是谦谦君子,一位却是……却是……”说道这里,太子殿下实在是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加以形容,直到唇角含笑的陆贽陆翰林帮腔说了一个“不拘形迹”后,方才接言说道:“正是,为何状元公却是如此的不拘行迹”
“臣请太子将这逆子召回问罪,以正国法”崔佑甫满脸通红起身,愤懑说道。
第十九章(上)
太子却是于他的话并不理会,挥挥手让他坐了,眼睛却是看向适才搭话的陆贽道:“陆翰林,你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处置?那里需要处置”陆贽做了一个茫然不解的神色,然后道:“此事,河东道也只是上折报备而已,只说在查,却是全然不知何人所为。此举,一则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得不报;再则,也有观望朝廷风色的意思。殿下只需要批复‘知道了,查’四字即可,总是要等到他们查出了结果再谈处置之事的”
“这个状元公倒也不是个莽夫,手尾也算是干净,若不是还有‘秘字房’在,只怕是连我们也要给他瞒过去了。也是幸好如此,否则还真叫孤王难办了”闻言,太子微微一笑说道。
“昔日,先帝太宗陛下曾有言佛门者:‘至乎近世,崇信滋深,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在外百姓,大似信佛,常一寺即立,数州敬奉,舍财如山’臣窃以为此说实在是金玉之言,佛门如此滋胜,却自立山规,不遵朝廷法度;犹为可恶者,更与朝廷争利,大量收纳编户于寺中,持朝廷恩典以敛财。这‘如山舍财’的民脂民膏,竟是被他们任意挥霍,半分也不入太府库。崔参军此次,依理虽然有违法度,但依情却是为募练新军,以备王事,还是情有可原的”这陆贽进士出身,也是世家儒门子弟,自然对这些不事农桑的和尚毫无好感,是故口中说来,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即如此,便依陆翰林所言,此事且做个糊涂罢了,和尚们日日去求别人布施,此番便是布施一次别人也尽是说的过的”素来对佛门无好感的太子殿下,只觉陆贽所言可谓句句深得我心,也便乐的装个糊涂,将此事一言化之,到最后,还不忘就此顽笑一番。
“崔状元赴任未及五月,却是整州军、灭豪强,今科能觅得如此文武双全的少年才子,实乃朝廷幸事”崔佑甫见说这番话的是素来与自己不睦的常衮,顿时心下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那常衮随后即道:“眼见四年一度,与吐蕃会盟之期将至,这人选却是迟迟未定,依老臣看来,崔状元正当合用”
“不可,这逆子官职卑微,行为恣肆,岂能代表我大唐天朝与吐蕃会盟,常相就不怕有辱朝廷体面”却是中书大人一听此言,未等太子表态,已是急急起身驳斥。
“中书大人此言差矣,这会盟本是四年一度的惯例。状元郎整肃州军有功,为酬其功,正可擢拔至正七品上阶的中镇将,如此品阶便也可去得了,再者,吐蕃向慕我朝文化,新科状元郎亲自出使,即可彰显我朝诚意,顺利缔结盟约;又可使这些化外之民一睹我上邦人物,宣扬我大唐风标,岂不美哉!”常衮依旧是用那阴恻恻的语调说道。
“吐蕃蛮人,那里懂得什么信义,一言不合,既有斩杀使节之事,常衮你这老匹夫,竟然行得如此借刀杀人之计,也未免太狠了”崔佑甫心下实在是已将他恨之入骨,急忙起身劝阻道:“这逆子入仕不过数月,便担当如此重任,实在是小才大用,还望太子殿下明察,另择他人为妙”
太子殿下岂能不知这其中奥妙,只是适才常衮一番话语倒也是颇有道理,安史乱后,唐廷国事大衰,而吐蕃则日渐强盛,带甲之众达四十六万,如此形势下,以往会盟使节,若是文臣、吐蕃之人则必然欺其暗弱;若是武将,则又耻笑其不知礼仪。胡搅蛮缠、百般刁难,以削大唐颜面,至使每四年一度的使臣之职,竟是人人视为畏途,无人愿往,而大唐声威则日益下降。而这崔破,以文臣授武职,少年气盛,风骨必然硬挺;再观其行事,谋定而后动,一经决定,必雷霆处之,实在是担当此次使节的不二人选,一时间,心下好生难以决断。
“常相这倒是个好提议,吐蕃蛮人素来敬畏郭老令公,崔参军身为其孙婿,这安全嘛!当可保无虞;再观状元郎行事,果断练达,虽年纪幼小,但隐见能臣端倪,此去,对他也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却是素知太子心意的陆贽如此接言道。
再与李泌真人交换了眼色,见其眼中隐有赞许之意,太子方才哈哈一笑道:“中书大人莫要担忧,崔破此去即无性命之虞,让他历练一番倒也是好事。”眼见崔佑甫面带悻悻之色的坐下后,又续言道:“既如此,此事也就如此定了,年末时,先着吏部发文,召他回京叙职,再赏其功,擢为晋州中镇将,待得来年中和节后,便往赴会盟”
……………………
四日后,崔破收到京中崔佑甫书信得知此事后,当即驱马前往韦刺史府,二人见礼看茶后,崔破直言问道:“还请使君大人告知,这与吐蕃四年一度的会盟究竟是何情形?”
“噢!崔参军为何会有此一问?”正自揣摩崔破上门意图的韦刺史闻言惊问道。
“此事下官委实有难言之隐,还请大人告知如何?”崔破面带苦笑的说道,从族伯信中及这韦刺史脸色看来,恐怕等着自己的实在不是一个什么好差事,只是此乃家信所言,未得朝廷正式任命文书下达,他也不便随意泄露。
见到崔破这个苦笑,韦刺史似有所悟,便不再相问,开言解释道:“此事说来缘自安史乱时,朝廷为涤荡叛匪,约请吐蕃出兵平叛,吐蕃赞普令其长子率大军八万入我中原助战,立下不俗战功,朝廷乃与之约为兄弟之邦,和睦相处,守望相助,这便是第一次会盟了。后来战事虽然平定,这四年一度双方重申初时盟约的会盟却是保留了下来”
“哦!如此说来,此事倒也并不难办”崔破一听只是惯例的外交事宜,心下松了一口气后如此问道。
第十九章(下)
“崔参军此言差矣!”微微一笑后,韦刺史续又说道:“如今我朝内忧外困,而这吐蕃却是国势正雄,我消彼长之下,此事也是殊为不易;更兼尔等都是化外蛮人,不知礼法为何物,一味侍强逞凶,这差事实在是难哪!”
“弱国无外交”崔破脑海中蓦然蹦出这么一句经典名言出来,想想也是,当此之时,与吐蕃打是不能打的,即便是打,也是打不赢,要不然也不至于国都都被人攻破,皇帝也仓皇而逃。自己此去,虽名义上是会盟,实际上却是去求和,这求人的滋味本就不好受,而要去求一堆野蛮人,就更是让人郁闷了。
了解事情原委之后,满怀心事的崔破当即告辞回府,韦刺史微微一笑,也未多留,二人拱手作别。
回到府中,崔破驰马向营盘而去,唤过正在操练军士的高崇文,及忙忙碌碌的郭小四,将此一消息加以通报。
“你且放心去吧!此去数月时间,再回晋州时,这州军也就该编练完成了,只是如今还有两事难以难以决断,参军大人也要拿个主意才是”高崇文一如既往,冷冷说道
“何事?尽管讲”
“一则,这州军中各级官吏该当如何安排?再则,本军如此操练的都是步军阵法,但此北方之地,若上战阵,没有骑兵策应,前途堪忧哪!”高崇文说道这里,面上颇有忧虑之色。
“这各级带兵武官嘛!训练了这么久,崇文兄就让士兵们自己推选出来,只是未立战功之前,也只能是暂兼,不能实授了。至于骑兵,崇文兄以为有多少才好?”对此不甚了了的崔破问道。
“最低八百,多多益善”
“哦!此事崇文兄莫急,朝廷马政败坏,无马可供,也只有待我去吐蕃后,再想想办法才是。”此时的崔破再说到‘吐蕃’二字时,眼中隐有寒芒闪动。
与高崇文言毕,崔破转身对郭小四说道:“你只管继续铺好河北四镇的情报网,此事至关重要,勿求谨慎才是,要粮要钱,尽管找崇文兄便是,希望待本官回转之时,已有情报送上才好”
“下官定当不辱使命”郭小四抱拳说道。
“好好好!这州军凝聚我三人心血,更是异日为国效力之根基所在,本官此去,就全仰仗二位了。”说完,崔破对身前两人躬身为礼。
此后数日,即将远行的崔破将全部的时光都拿来陪伴母亲、家人。悠悠半月之后,吏部考功司公文经驿递送达,急召河东道晋州录事参军崔破,赴京师长安叙职。
为防三族或天王寨余匪报复滋事,崔破调出一旅州军驻防自家府邸,又暗中自天王寨请下十余名摩尼教中高手,入住府邸外宅,以为护卫。
经过此等布置,崔破方才心中稍安的与家人洒泪而别,在一个初冬的早晨,与师兄静风二人策马向长安而去。
二人所乘俱是长程健马,一路风驰,第三日晨间,已经过晋州与绛州交界的太平关,中午时分,到达绛州太平县,打尖儿休息。
找了一个旗招显眼的酒家,师兄弟二人入内坐定,叫过酒食,早已是饥肠辘辘的他们,毫不客气的据案大嚼。一时食毕,二人稍作休歇,下楼欲去。
停在酒家门口,等候小二哥牵马的空挡,崔破眼见一个年在十七八,作少妇打扮的女子,正对着此家酒楼的老板哀哀哭泣,心中似有无限委屈,一时心中好奇,也就微微侧了身子听去。
“七伯,无论如何还请您老人家帮帮忙,劝劝我那公公,就放了小女子一条生路吧!家中小叔也是一年大似一年,这万一出个什么事,小女子那里还有活路”颇有三分姿色的小妇人说道。
“这事,我也跟那个老犟驴说过,奈何他执意不肯,打定心思,要让你给他儿子守寡,哎!你这孩子命苦,我也是没办法,他既然不肯将你放归,唯今之计,也只有告官一途了”如此说话的年老店家,也是满脸无奈的说道。
“告官,这可是羞死人了,听他们说,本县老爷是个讲礼教的,即便是我破了脸面不要,恐怕是他也不肯准,我的命可咱就这么苦呢!”说道这里,这笑妇人似是又想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愈发放声大哭起来。
“这位店家,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位小娘子这般难过?”恻隐之心泛起的崔破忍不住Сhā话问道。
那店家见眼前的客人身披锦绣,气度不凡,倒也是不敢怠慢,拱手为礼后,细细解释道:“这位小娘子本是外县人家,嫁与本街刘家大儿为妻,可惜命不好,刚刚过门两年,男人就得病去了,也没能留下个一男半女。可怜她小小年纪,家中也没有个婆婆,小叔也已经大了,就想重新别嫁,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只可惜,他家公公是个犟驴脾气,任人怎么劝,也是不肯将儿媳放归,只说要为他儿子守寡,倒是可怜了这小娘子了,哎!”
“告官如何?”崔破问道
“本县正堂老爷是个一榜进士出身,实在是个好官,只是太过于讲究纲常礼法,因此事告官的也不止一起,只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准了的,这事,也实在是不好办”说完,店家又是一阵长叹,而那低头啜泣的小妇人更是大放悲声。
“讲究礼法”崔破口中喃喃道,心下又是一阵寻思后,对那店家道:“将笔墨来,我与她写一份状子,料那本县明府大人必定准了。”
店家将信将疑着小二取过笔墨,只见眼前的客人笔毫挥洒,就着柜台,瞬时间拟就了一份长仅三十二字的请状,遂低声念去:
十五嫁,可怜十六已成寡,可怜公鳏叔已大。花儿少叶叶缺花,嫁不嫁,欲听老爷一句话?
崔破放下手中毫笔,略挥挥手应过店家及小妇人的谢意,接过小二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离去。
……………………
这一路快马奔驰,也不过数十天功夫,这日晚间已是到达长安城外新丰县,投宿驿馆,早早安歇,第二日一早,二人向长安行去。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又见灞桥,崔破心中有感,遂轻轻吟出李太白《忆秦娥》中的这一名句后,再不驻足,拨马直入长安。
饶是静风性子粗豪,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壮丽的雄城,也忍不住愕然驻马呆立,良久之后,方才长吁出一口气道:“师弟,好家伙,这大一个城!”
崔破微微一笑,引领师兄验了过所,入长安崇玄坊府邸而去。这房宅本是当日大婚时,升平公主所赠,自崔破举家离京,幸有郭府常派家人照拂,倒也干净爽利。
安顿好师兄,崔破洗过脸,换了件衫子,便直奔道政坊而去。
入了郭宅,不及见公主夫妇,崔破直入郭老令公独居院落,轻扣朱门道:“孙婿崔破求见”
开门的依然是淡淡的小顺子,对崔破微微一笑后,便领着他向正堂行去。
见着矍铄如昔的郭子仪端坐堂中,崔破纳头便拜,随后,便将菁若家书小心呈上。
老令公接过信来,并不就看,挥挥手让崔破起身就坐后道:“近日河东五州一十三座寺庙遭劫之事是你做的?”
虽是淡淡一句问语,其中的肯定之意却是不容置疑,听在崔破耳中直如洪钟大吕一般,心下不急思索,也只能老老实实答道:“是”
“年轻人总是爱自作聪明,你莫非以为就那一点小手脚,就真的是天衣无缝了?”老令公依然是淡淡的问道。
“孙儿不敢,实在是军资匮乏,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行此下策了”
“观你到晋州之后所为,果断狠决有余,隐忍退步不足,须知刚锋易折,世间之事也并不是一味逞勇斗狠可得的,异日,若果有战事发生,依你之作为,又如何与友军相处?这且不说,佛教潜势力之大,远远不是你能想得到的,如今你羽翼未丰,就敢悍然向他们动手,此事实在是办得莽撞了,此来京师,若有机会,且好好弥补一番才是”老令公看向崔破的眼神中有慈爱,也有淡淡的担忧。
“祖父教训的是”想想近日所为,崔破也是暗叫侥幸。
“你一文士出身,能有如此进取,也实在难得,再看你行事,也不是全然莽撞之辈,异日统军或是为官,须切记刚不可久、柔不可守的道理才是”说完这句话后,老令公双眼微闭,崔破但知今日会见已毕,当下恭恭敬敬又是三叩首后,悄然辞出。
出门之后,崔破吁出一口气后,向郭暧所居宅院行去,刚到门口,早有家人飞奔入内通报。
“好你个崔十一,不错不错,做事爽快的很哪!”刚进院几步,就见郭暧迎了出来,哈哈笑道。
“好什么!”崔破想想适才老令公所言,再看郭暧这模样,也只能苦笑连连。
“没看出来呀!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这才上任几个月,这杀星状元的名号竟然都传到京中来了!老浑来信了,说你亲自领军诱敌,更是在以少敌多的两军阵前,坚不退步。老爷子收到信后,高兴的很哪!那天中午还破例饮了一盏酒,只是我就惨了,少不得又被拎去教训了一番”郭暧一边拍着崔破的肩膀,一边打趣道,只是崔破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丝丝不甘之意。
“谁让你娶了一个公主呢?享受荣华亲贵的同时,总是要失去一些东西的”素知他心意的崔破,心底也只能无奈叹道。
“走,喝酒去!”随着郭暧的一声大叫,就要拉崔破入堂狂饮。
“且慢!随我同来的师兄还在我宅中,还请驸马爷派几个人去我府上安排照应着,另外,菁若给公主的也要送到才是”
“你还有师兄?你入的什么教门?还派什么人,我这就吩咐人请了来,大家同饮共饮便是”说完,不等崔破拒绝,郭暧已挥手召过两个下人,一个给公主送了信去,另一个出门去请静风来府。
“当年在定州崇玄观读书的时候,多蒙观主照顾,我也就拜他为师,做了个香瓶弟子,今次同来的,就是我的二师兄静风”崔破顺嘴解释道。
闻听此言,郭暧猛然顿住身形,眼睛睁的老大道:“你还有个道门师傅?如此说来,这洗劫和尚的大案,果然是你做的?”
崔破闻言,更是一阵苦笑,此等他自以为机密绝伦的事情,如今竟然是闹的尽人皆知了,口中却不正面答话,只反问了一句道:“驸马爷为何会以为是我做的?”
“河东,那可真是百战之地,朝廷平定安史叛乱的时候,那里可是主战场,那该有多乱了!可即便如此,那些寺庙也是个个安然无恙,偏偏就是你去了晋州不久,可可的它就遭劫了!还都是晋州边上的四州,三夜之间,一十三座大寺,这倒是与你之前的行事风格相仿。如今,你更蹦出个道门师傅来,这佛道两门的不和,就更不用我说了吧!你个崔十一呀!还真是胆大妄为,叫你一声杀星状元也不算错”郭暧的一段分析只让崔破无言以对,只能心下自责道:“自作聪明了,真是自作聪明了”
见到崔破一张苦脸,郭暧嘿嘿一笑,也不再问,只将他拉入堂中,手掌轻拍,瞬时之间,酒蔬、歌舞齐备,二人轮番对邀,举盏狂饮。
崔破心下郁闷,来者不拒,开席未久,已有醺然之意。
“十一郎也莫太过于忧心,此次事中,既然一个人都没死,那万事也就还有转圆儿的余地,那些贼和尚都是些势力鬼,未必就肯一下撕破脸来,和尚们有的是钱,还在乎你这点小数,若他们还真敢鱼死网破的干,咱就跟他干,一群假模三道的东西,怕他个鸟!”有了三分酒意的郭暧,便是劝人也是如此的火气十足。
二人正在这边说话,却见一个下人领着一个道装打扮,四处张望的壮汉进得堂来,却是静风到了。
第二十章
“师兄,这位就是当朝驸马都尉,也是菁若的叔父,你快……”见是师兄来到,崔破忙忙起身,为他介绍道。
“这是你家的房子,可真是大呀!”静风一见郭暧,也不上前见礼,先自开口道出胸中惊讶。
“好好,十一郎,我喜欢你这师兄,是个直爽汉子!”郭暧微微一愣后,抚掌笑道。
唤人再整盏盘,三人同坐共饮,刚刚两盏,就听静风叫道:“驸马爷,把这些跳舞的都撤了吧!让人看着软绵绵的,好不憋气”
这句话一出,郭暧大起知音之感,挥挥手遣散了舞伎,饶有兴趣道:“静风道长这性子我实在喜欢,你又是十一郎的师兄,大家也不是外人,若是道长有兴趣,我跟玄都观的华玄道长说一声,就长住京城如何?那可是长安有名的大观,素以桃花之盛闻名天下,岂不比定州那僻远之地要好!”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玄都观,这个观里的道士可是以‘势利眼’而名传青史的”崔破心下讶异道,下一刻,又是自嘲一笑,那个“刘郎”,此时只怕还是一个刚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吧!
“又是道观,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冷冷清清的我可不去,还是师弟那军营中住着有劲,热闹的很”静风闻言,连连摇头道。
“哦!那我就不勉强了”彻底无语的郭暧苦笑说道。
这一番饮宴直到日影西斜时分,方才结束。崔破师兄弟摇摇晃晃的告辞回府,略一梳洗,也就早早睡下。
第二天,崔破起了个大早,本待与师兄打个招呼,但是见他呼呼睡的正香,也就一笑作罢,独自策马往通义房崔宅而去。
因着当今陛下龙体欠安,早朝也就无法正常举行,大多政事也都是在监国太子的东宫中处理,崔破去的早,中书大人并未动身,见是他,也不说话,只是黑着脸将他带到书房叙话。
“胆大妄为,你可真是胆大妄为,让你去晋州本就是权宜之计,你就看不出来?老老实实做你的录事参军,过得两年,自然是要将你调回京师的,介时,或进六部、或入值翰林,清闲尊贵,升迁又速,你这仕途走得就是平步青云,岂不是好!可是,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赴任不到五月,晋州已被你杀得血流成河,杀星状元的名号都传到长安来了。这便也还罢了,打劫寺庙这等勾当,你都干出来了,你可真是给我们崔门涨脸了,咳咳咳!”刚进书房,不等上茶,对这个族侄不满已久的冷面中书崔大人就开始了一阵排山倒海的怒骂,说道最后,由于语速过快,一时间竟是被呛住了。
眼见这位以风仪严谨,不苟言笑而闻名朝野的伯父失态至此,虽然被骂,崔破心中依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他心中自然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若非是对他的关心,中书大人定然不至于此。
一念至此,崔破也即上前,为正弯腰咳喘的族伯轻轻拍打背心,以为顺气。这一动作倒也让崔佑甫心中一热,感叹自己这个侄子虽然行事莽撞,到底还是孝心可嘉。
“你且坐吧!四书,上茶”缓过气来的崔佑甫不再大发雷霆,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招呼崔破坐下后,一并吩咐在外面侍侯的崔四书送上茶来。
“若非你如此锋芒毕露,也不至于让常相找了借口,给你这样一个差事,至于这差事如何做,这段时间你要多花费心思好好思量才是?”中书大人端起茶来,轻轻的呷了一口后说道。
“侄儿领会得”崔破恭谨答道。
“即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稍后你便到吏部考功司去,六品以下的官员升迁都由他们执行,这些‘天官’们也都是得罪不得的人物,你莫要再生是非,都记住了?”吩咐完毕后,见天时不早,崔佑甫起身向外行去,崔破在后相随。
目送族伯的马车远去,崔破长吁了一口气,抹掉一头汗水,上马催鞭,赶往设于皇城内的吏部衙门。
承着吏部官员对他这位“杀星状元”的好奇目光,一脸和煦笑容的崔破只花了个多时辰,就走完了一应程序,领到了“正七品上阶晋州中镇将”的左迁状,随后,复又前往一墙之隔的兵部兵部司作了报备,至此,他此来京师的公事已经全部办完,剩余的也就是静侯出使吐蕃的圣旨到达了。
走出兵部,崔破上马正欲回府,方才走出两步,猛然看到礼部的牌匾,猛然想起,自己此番回京还没有拜访自己的座师、当今的礼部侍郎大人,这可是大大的失礼了。
择日不如撞日,马头一偏,崔破往礼部行去,入了礼部衙门,只见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全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衙门”的萧条。
废了好大周折,只花出了数百文赏钱,崔破方才得以排号、通传。着着实实让他领略了一回什么是衙门作风,又等了两柱香的时辰,才听到一个礼部小吏的传唤声:“晋州中镇将崔大人入见侍郎大人”
等的焦躁不堪的崔破进了杨炎那阔大,却又显得阴沉的公事房中,行了谒见礼、看座后,微微一笑道:“想见座师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呀!”
杨炎自然听出了这话语之中,隐隐含有的抱怨之意,执掌礼部多年,深知其中原委的他也只能无言苦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近来,本部事物繁忙,求见的人也就多了,让状元公受委屈了”
“噢!莫非有大事发生?”崔破惊讶问道
“状元郎入仕以来第一次回京,今晚便由我做东,邀上郭驸马,大家畅饮一番如何?”回避了崔破的问题,杨炎如此说道。
见他如此,崔破已知自己问了一个实在不该在此地问出的问题,当即也一转口风,应下了这个宴请,随后又说了一些无干紧要的话后,也便告辞回府而去。
当晚的宴饮设在昔日崔破初来长安时的那一家“三勒浆”酒坊中,在这烈烈冬日,唯有暴烈的三勒浆才更适合温暖冰冷的肠胃。郭暧及杨公南都是轻车简从,孤身而来,毫不显眼。
选了一个雅间坐下,待熊熊的火笼将身子烤热成暖洋洋的舒适,三人方才开始唤酒畅饮,饮了一盏,崔破依然不习惯这三勒浆的味道,无奈之下,唤过送酒的胡姬,重新送上葡萄美酒,看着水晶盏中那闪亮变幻的光泽,感受着如丝绸滑过喉咙的清腻,崔破方才满足的发出一声叹息。
“十一郎行事果决,只是这饮酒吗!也太过于没有男儿的气概”杨炎见到崔破如此模样,忍不住的调笑了一句。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崔破微微一笑,也不接话反驳,只悠悠吟出这一盛唐绝唱做不辩之辩后,更接话道:“杨大人,此番能否告诉我等礼部缘何突然忙碌起来的理由了吧?”
“月前,太常寺太医署的两位太医令联名会诊,言陛下龙奴宾天之期当在数月之间,我礼部也不得不预做准备,更要准备新皇登基的诸般事宜,所以这素日的冷衙门也就突然之间喧闹、忙碌起来,倒叫崔状元受委屈了!”杨炎以仅有三人可闻的声音低低报出这一天大的内幕消息。
闻言,郭暧面色黯然的沉默许久,方才举盏一饮而尽,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悲伤之意。
见他如此,崔破略一寻思,也便明白其中原委,当今天子虽禀性柔弱,但最是一个忠厚长者,当日郭暧醉打金枝,更口吐:“汝依乃父为天子吗?我父不屑为天子,是以不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公主一怒登车,往告其父。郭老令公闻报勃然大怒,绑子入朝,恳请天子治罪,谁知当今陛下也只一句:“不痴不聋,不做姑翁,儿女子闺房琐语,又何足计较?”便将此事轻轻揭过,更是对郭暧温言抚慰。此等厚恩,也难怪他闻知这一消息后会如此伤悲。
“陛下宽仁为政,太子却是力图英发。这天下大变之气,为时不远了”一句话说完,杨言也是将盏中酒酿一饮而尽后,如此叹道。
“听说十一郎在晋州募练新军?未知成效如何?”见郭暧脸上悲戚之色不减,杨炎忙岔开话题问道。
“不历战事,此事我也吃不准,目前来看,军纪倒是大有改观。”崔破含蓄说道。
“那十一郎今晨前往兵部,有没有去库部司走动走动?”
“我只去了兵部司,报备公文。为什么要去库部司?”崔破诧异问道。
“若说你不聪明吧!又是少年才子的名头;若说你聪明吧!却是连此等事情都想不到,又如何带兵。”将崔破调笑了一番后,杨炎方才解释道:“这兵部库部司是职掌天下各军州戎器的,如此,十一郎可明白了?”
“军器生产之事不是由少府监负责的吗?”素来将连军之事全然托付给高崇文的崔破不解问道。
“不错,那位‘多情卢少府’负责的正是军器的制造,但是这些制好的军器入库之后,却是要由库部司来统一调派的,而本朝之军器,仅盔甲就有一十三种形制,弩也有七种之多,其他如抛车、彭排等物,莫不如是,这中间又有多少的机巧,十一郎该不用我再来说了吧!”杨炎对崔破高深莫测的一笑道。
第二十一章
“还有这等事?多谢杨大人提醒,明日,我再往兵部一行”一愣过后,崔破如此说道,心下窃喜:“此行不虚”
“你去又有何用?这都是一群老油子了,一年之中找他们的州府多了去了,未必都有用处!此事少不得要借重驸马爷才能真个办的好”杨炎以目光示意犹自情绪低沉的郭暧说道。
……………………
随后数日,崔破便是整日里揪住郭驸马,陪着兵部库部司的两位郎中及其他员外郎、主事等人,流连于长安城中诸多花街柳巷。银钱水一般的流出,莺声燕语、觥筹交错之间建立起深厚无比的“感情”,当诸位位卑权大的兵部司官拍着胸膛与状元郎开始称兄道弟的时候,崔破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就等着来年自吐蕃回转后,将自己麾下人马来个从头到脚的大换装了。
忙完此事,因为连日应酬而疲累不堪的崔破好生休息了几日,方才缓过劲来,这日闲了下来正欲出城往乐游园赏梅。谁知刚刚行至府门,却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与门子搭话,探问自己行止。
崔破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一声:“还是来了”,径直迎上前去道:“我便是本府主人,小师傅有何事?”
闻听此言,小沙弥略一打量崔破一眼,双手合十、揖首为礼后,自怀中掏出一张散发着淡淡檀香的素净拜帖,恭敬呈上。
展开拜帖,入目处却是一笔瘦硬的楷法:“深冬时节,干福寺自有红梅数株临风绽放,极尽研媸;更有清茶数盏,淡香萦怀,以此二物诚邀状元公共品”题款处却仅有“澄观”二字。
“澄观大德见召,幸甚何之,只是不知约期何时?”崔破小心收了拜帖,向那小沙弥问道。
“师祖烹茶以待公子,不拘时辰”
“哦!那容我换过衣衫,这便起行”崔破吩咐门子好生招待小师傅后,入内院换过一身素白的长袍后,上马先行向干福寺而去。
行至寺门处下马,早有一旁知客僧人上前,崔破也不多言,自掏了怀中拜帖递过,那僧人展帖一阅,当即更行一礼道:“施主清随小僧前往”
入得寺内,一路行去,崔破心下连连感叹此寺之宏伟,一路穿过重重宅院,座座殿堂,直花了一柱香的功夫,方才被带到一个古朴、宁静的小小院落前,那知客道了一声:“施主请自便”后,便施礼退去。
轻推柴扉的院门进去,崔破眼前所见的是一个最得自然野趣的小小天地,与外边被打扫的纤尘不染相反,这里更少了许多人工的痕迹,院中墙角处,有五六株水红的梅花盈盈绽开,这火红的生机冲淡了院落的萧索之气,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冲淡、平和。
在那红梅的对角处,更有一株腊梅临风孤立,以一树绝不同于流俗的淡黄花卉笑傲凌厉的寒风。树下正有一张小几,几上置有一支红泥小炉汩汩的翻着水花。间或,有一朵、两朵依依不舍的寒梅为冬风所携,离枝飘落水中,整个场景自有一种别样的安宁凄美。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只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绝,离枝冬风欲堕时”看着这随风飘飞,注定零落的瓣瓣腊梅,一种无来由的伤感击中了崔破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口中不期然吟出了这一首悼花诗。
他犹自在感伤花之易凋,胜景从来难长在!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醇厚、低沉的声音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娇,自遗其咎”
在这长安名寺中,陡然听到老子《道德经》第九章的经文,只让崔破一愣,片刻之后,方才明白,却是此间主人借道家经典,暗责自己知进而不知退,善争而不善让,必将因此自取祸患。
嘴角淡淡一笑,崔破却不转身,口中诵经道“须菩提白佛言:‘世尊,云何菩萨不受福德?佛曰:‘须菩提,菩萨所做福德,不应贪著,是故说不受福德”念诵至“不应贪著”四字时,更是加重了语气。
那白眉澄观闻听这平日里被他念诵过千百遍的《金刚经》第二十八品“不受不贪分”经文,唇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崔施主果然好辞锋”
崔破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闻名已久,总领佛门事务的大僧正。心下暗叹:“果然宝相庄严,却可惜太过于执着,心已入魔了”
“施主请!”澄观将崔破略一打量后,伸手邀客。
腊梅树下,一僧一俗;一长一幼;一位是红尘踏破,一位是少年英发,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卷。
“此水乃是今晨采于寒梅之上的清露,最是至纯至洁之物,施主还要多饮才是”澄观轻轻将早已碾磨好的茶沫置于炉中,口中淡淡说道。
“在下有罪之身,更得大师如此厚待,委实惭愧!”崔破知河东一十三座寺庙之事,必然瞒不过眼前的老僧,索性先行点破,免的被他穷追不舍,反而落了下乘。
“哦!崔施主好心机”闻听崔破含糊之间,已是自承其事,澄观一愣之后,面带赞赏之色的说道。
随后更是一片沉默,直待汤煮三沸,分花点茶已毕,澄观手持茶盏,凝视着对面的清艳腊梅道:“施主晋州所为,力图振作,究其终极,不过是相再现治世乾坤,还万民一个清平世界;而我佛门立誓普渡众生,为的也是解脱万千生民不再受世间诸苦。二者虽路径不同,求的却是同一个结果,崔大人相煎太急呀!”他的声音醇厚而平和,竟似有直达人心的无上法力。
“大师乃是佛门大德,自有一番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在下深为钦佩。只是天下间的僧人又有多少如大师一般真个是慈悲为怀?河东道净土宗之所为,大师就是真的不知?如此只图聚敛的佛门弟子,哎!不说也罢”微微呷了一口绝妙清香的好茶,不为所动的崔破面带愤然之色说道。
“有了明,才会有暗。这世间万物,又那里可能全然洁净?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状元公总该是明白的!”沉默半晌后,澄观淡淡说道。
“方今之大唐,内有四镇之忧,外有吐蕃、回鹘窥伺,乱象纷呈,然欲解此症结,必定要先安内方可攘外;国事如此,教门又何尝不如此?面对景、祆两教极欲扩张,两教内部却是一味争夺,这便也还罢了,偏偏道门五宗、佛门八宗内部也是纷乱不休,如此前景,实在堪忧,要说解决的办法,也不过是‘攘外必先安内’七字而已”眼中闪着灼灼光芒的崔破如此说道。
“哦!”了一声,澄观陷入了沉思。崔破这段话实在是说到了这个一心想要统一佛门的大僧正心中,只是他无法堂而皇之的说出口罢了。
微微一笑,崔破盯着大僧正续又说道:“昔日,玄奘法师经千磨万折,以无上愿力远赴西域,历十数年自佛国携经书东返,于长安大慈恩寺创立法相宗门,更被太宗陛下亲封为国朝第一任大僧正,总领天下沙门。待其功德圆满成佛之日,更是京畿五百里内送葬者达百余万人,以至长安五日,四民废业。当其时也,又那里有宗门内斗之事发生?佛门如是,道门又何尝不然,国朝初年,贞一先生王远知一统教门,好不兴旺。纵以观之,凡是教门无内斗之日,必是我朝大兴之时,由是观之,教门一统实在是至关重要,非可等闲视之”
“状元公好一张利口”澄观淡然说道,但是在紧紧盯住他的崔破眼中,依然看到了他那持茶盏的右手上有道道经脉暴起。
“然则状元公此后又当如何与我教相处?”默然良久之后,澄观终于问出了这个症结之所在。
“这就要看是与那一个佛教相处了!”崔破看着手中茶盏上飘荡的水雾道:“譬如对华严、三论、法相、天台及南山律宗这五门勤修戒律、苦研经文的宗门,在晚必当崇敬有加,绝不敢有半分亵渎。但是对于装神弄鬼的密宗、专以诱骗为能事的净土宗及不念佛,不宗经的南禅宗,恐怕实在是难以认同。”
此时的崔破实在是庆幸当日入京途中能看到法性追杀密宗义操大师的一幕,能够尽窥对手心思,无论是在赌局还是谈判桌上,总是要大占先机的。
而澄观却是陷入了新的沉默,今日的崔破宛然便是他心中所想的模样——少年得志、锋芒毕露。以他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少年人总是很难毫无破绽的掩饰他们的心机,因为他们太年轻,所以他们总是急于表现自己的聪明,如此说来,眼前这个少年的话就是可信的,但是,澄观又总是不能对这一番话语里明显的挑拨分化意味完全忽视,而更让人可恼的是,偏偏这每一句听来似乎都是挑拨的话语,却又深得其心。一时间,他竟是不知是否就该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
随后的半个时辰就成了真正的赏梅品茗,澄观绝口不再提适才话题,崔破也即闭口不谈,全神专注于眼前梅花、手中名茶。
待得最后一盏茶吃尽,崔破起身道:“今日尽兴了,多谢大师的好梅、好茶”
“恕不远送”澄观起身双手合十道
“不敢”又是恭谨一礼,心头微微失望的崔破转身向院外行去。
直到走道院门柴扉处,蓦然身后传来一阵醇和的声音道:“崔施主莫要忘了今日之会才好”这一句话只让崔破心下狂喜,却又怕控制不住心中情绪,为这老僧看了出来,竟是头也不回的答道:“不敢”随即飘然而出。
“心魔即生,方能为外物所乘”骑在马上的崔破感慨连连道,可叹这澄观一代大德高僧,苦修经年,还是勘不破“贪、嗔、痴”三字,今日一会之后,佛门内部纷争说不得更将愈演愈烈了。
卸下心头一块巨石的崔破打马扬鞭,直奔回府。路过常乐坊时,远远看着那鲜红的酒招,蓦然心下一动,入得店来,那胡姬此时与他已是相识,不待吩咐,径自将葡萄美酒送上,留下一个甜媚的微笑,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这个俊朗的客人说道:“烦清借贵店笔墨一用,另外,请店中老板一叙如何?”
这胡姬对眼前这个温文知礼的客人很有好感,再送上一个蜜甜的微笑后,转身去了,片刻工夫,已是送上崔破所用之物,而她身后一个面目黎黑、身着蕃服的汉子上前问道:“未知贵客见召所为何事?”
“稍等如何?”崔破嘴角淡淡一笑说道,执笔俯几,写下一封简短的书信,随后自怀中掏出一支银饰的戒子并书信递于那老板道:“烦请将此信交予戒子主人,越快越好。”
老板一见到那枚亮银的戒子,眼神顿时一缩,小心接过细细查验过后,复将它交回崔破,将书信小心置于怀中道:“敢不从命”。
饮尽盏中美酒,更欣赏了一曲节奏明快的胡旋之舞,崔破方才会帐离去。
刚到府门,恰与静风不期而遇,崔破诧异问道:“二师兄,你这是去了那里?”
“上午,有一个崇唐观的道友过来,说是那观主有事相请,我也就去了,原来那观主竟然是咱们的师伯!问了一些事情,另外就是通报一声,师傅也快要到长安了,噢!对了,三师妹静叶也要来”说道静叶要来时,静风的脸上露出一片苦色。
“静叶师姐也要来”闻言一愣的崔破喃喃低语了一句,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莫非思容也要来吗?”
此后数日,诸事已定的崔破便与师兄一道,悠游于长安城中各处胜境。感受着除夕将近时,满城飘荡的丝丝喜意,离家未久的他也不免有了几分思乡之意,只是依唐律,官员回京叙职,断然不能携带家眷,也就只能徒唤奈何了。
这日晨起,崔破正欲往东、西两市一行,却见师兄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道:“师弟,快走,师傅正是今日到长安,我们快去迎接才是”
第二十二章
叶法持观主依然是一副道骨仙风模样,随在他身后的静叶也是满脸的宝相庄严。崔破看了看师姐身后空旷的官道,很想去问一问关于思容的消息,但是一接触到她那冰寒的面容,终究还是没能张开嘴去。
“破儿,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为师也很是为你高兴呀!”叶法持看着崔破满含笑意的说道。
“哼!中了状元又怎么样?没良心的负心人”却是观主身后的静叶接言说道。
闻言,崔破固然是无言,便是他师傅也只能是一个苦笑带过,他亦深知自己这个二徒心中太苦,入魔太深,过于拘管、训斥。恐怕是反而更易激起大变,也只能是盼她自解心结了。
经这一打岔,四人略略寒暄,便向长安城内行去,崔破力邀师傅居于自己府中,却为叶法持婉拒,依旧于崇唐观中落脚。
崔破心下明白师傅于此时来京城,必定是与教门事物有关,也就不再相强,鉴于自己目前身份敏感,只是将二人送到崇唐观前,也就折身回返。
此后数日间,叶法持携静叶也曾几次来到府中相聚,只是让崔破郁闷不已的是二师姐静叶始终不曾对他有一言半语,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中,也是满目冰寒。
……………………
故年随夜尽,新春逐晓生
随着入冬以来最盛的一场大雪倾覆而下,银装素裹的长安也迎来了辞旧迎新的除夕之日,日间,崔破与郭家上上下下近百口陪着郭老令公共进年宴之后,谢却郭暧的盛意挽留,在小儿的嬉闹和阵阵爆竹声中,回转府中。
此时,他这府宅之中,一应下人也俱都各回家中与亲人团聚,而师兄静风也去了崇唐观中与师傅共贺新岁,孤单的崔破将正堂所有烛火尽皆点燃,在一片喧闹包裹的寂静里,看着堂外飘摇的雪花,静坐出神。
在这倍显寂寞的雪夜,仔细梳理几年来的人生遭际,崔破也是蓦然心惊,他这样一个心若死灰的孤儿,茫然之间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异世,有了至爱亲人的他过上了虽然贫苦却恬淡、安宁的生活,本来他以为这就够了,这就是生活最大的幸福。但是,为了重振家声的长安应举改变了所有的一切。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分辨,到底是为了每个男儿心中固有的功名之心,还是为了实现一个‘大唐’梦,才会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短短数月之间,直接或间接死于自己手中的人竟然已经达到近两千之多,两千!仅仅是想到这个数字,崔破已经是不寒而栗,一时间,他竟是无比的茫然。
“为了自己一个虚幻的‘盛唐’之梦,就要死这么多人,这样做就真的对吗?”无意之间,这句话自心口流溢而出,反是使他自己蓦然一惊。
“文人,不管是第几流的,我还真是一个文人。历史的长河中流淌的从来都不是水,那一滴滴,一浪浪汇集的都是淋漓的血,而绝大多数还都是无辜者的鲜血,又有谁能真的改变它”崔破自嘲的一笑道“既然开始了杀戮,又何必装什么悲天悯人?天地尚且不仁,遑论我这样一个蚂蚁般卑微的小人物!”
正在他这边浮想联翩之际,却听一个粗豪的声音越来越近道:“师弟,你在吗?我们来陪你守岁了”却是静风等人到了。
这样的夜晚,看到师傅及师兄、师姐,崔破心下更有一种强烈的温暖,三两步跑下台阶,他一拳重重击打在静风身上,叫道:“你们怎么来了?”不待他回答,又对着静叶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师姐”后,方才向师傅行礼。
或许是崔破眼中的真诚欢喜感动了静叶,也许是这样一个夜晚欢乐的气氛感染了这个冷若冰霜的师姐,静叶虽然还是没有与他搭话,但眼神中也没有了往日那么浓烈的冰寒。
取了一瓶得自郭府,以柏叶浸泡的长寿酒递给静风,崔破忙忙碌碌的在堂中升起小炉,再煮香茗,以为三人守夜饮用。
“续明接画烛,守岁接长莛”叶法持先是念诵了这一句孟浩然的《除夕》诗中名句,方才悠悠说道:“时隔二十三载,不成想为师今夜要重温这风俗了,只可惜你们大师兄和静思不在,否则倒也是一大乐事了”
“还有卢思容哪!师傅”静叶一边Сhā话,一边用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崔破。
“思容,思容到底怎么了?”崔破离了炉火,惊问出声道
“哟!师弟你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现在左拥右抱的该正舒服着吧!”一提到思容,静叶的话语中又恢复了刺人的尖刻。
“思容这小丫头心里苦,就随了你大师兄学医,身子骨倒是好好的,你别担心”见崔破那急迫的样子,知道其中缘由的叶观主解释道。
“噢!”了一声,崔破又扭头去照料炉中茶汤。
“假惺惺!”静叶哼了一声,又要再说,却被师傅瞪了一眼,也只能作罢。
“今岁今宵尽,明岁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来,师傅、师姐请用茶!”崔破将手中分好的茶汤恭敬递给二人。
“想不到,破儿你还有这手绝活”闻着悠悠的茶香,看着澄碧的茶色,叶法持赞许的说了一句。
品着手中茶,听着外面传入的声声爆竹,这一刻,三个出家人的脸上也更多了几分安宁、祥和之气,堂中流淌着一种淡淡的温情。
“静风,此次事毕,你是随我回山,还是继续与破儿在一起”轻轻呷了一口茶,看着正抱酒啜饮的二弟子,叶法持嘴角含笑问道
“我不回山,我跟师弟一起,他是要上阵打仗的,我不放心”这句话只说得崔破心中一颤,一阵酸酸的热流蓦然从心底冲上眼角,连忙低下头去,强行忍住了那一滴将要溢出的泪水。
“那也好,你们师兄弟在一起,有个照应,为师也放心些。破儿,你师兄性子淳朴,从不疑人,你也要多顾惜些他才是”
“是”清了清嗓子,崔破起身恭谨答道
随着夜色愈深,府外爆竹声愈来愈响,偶尔稍停,更有无数小童高声唱着一支支各式歌谣,此时的场景与那罗隐《除夕诗》中所载:“儿童不谙事,歌咏至天明”竟是一模一样。
此后的时辰再无一丝安静,随着爆竹声,小儿的歌吟声,今夜金吾不禁的长安,更有许多人家手提各式花灯走上街头,作竟夜之游。从第一盏灯亮起,也不过三柱香的功夫,整个城中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这漫天的灯火映红了天边暗黑的天幕,构成了“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的盛世美景,此时的长安真个是不负史书所载的“火城”之名,整个城市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热闹、温馨。
第二日,便是元正节,亦名元旦,天色刚刚微露晨曦,街上已有许多小贩拿着红色条幅高声叫卖,崔破好奇之下,叫过一个小贩,拿起一幅展开一看,却是上书“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的应景句子。
“这位公子,今个是元正佳节,一年之始,您也买上一幅贴在贵府门上,图个吉利不是!”小贩借机招徕生意道。
“这不就是春联吗?”崔破心下道,口中也就问道“这春联多少钱一幅”
“春联,哎!公子好才情,取得这样好名字”小贩惊喜叫道“这春联的价钱嘛!那可就要看公子你喜欢谁了!这价钱最便宜的就是本科明经进士们书写的了,再贵的就是进士科进士了,自然,状元公的那就要再涨涨价了,咱也沾沾他们的喜庆不是!”
此时的崔破已翻过好几幅,只是看到的却全都是同样的两句,不禁惊诧问道:“怎么都是这两句?”
“这位公子,看您说的新鲜,写别的也没人要呀!惯例如此嘛!哎,公子您要不要买上一幅新科状元手书的条幅,喏!就是这幅,您看看这字……”那小贩不遗余力的推销道。
崔破也不多问,微笑着买下了这幅状元公的大作。
三日后,依然是长安郊外,崔破并师兄送走了执意要回转定州的师傅及师姐,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脑海中依然回荡的是静叶的那句威胁:“你若是不尽早给思容这丫头一个交代,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师姐了”
再经过正月七日的入日节,长安城中连续半月的欢乐气氛在万人行乐的上元之日,达到了最Gao潮。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千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天色未黑,崔破二人已被驱车而来的郭暧给拽出了门,登车之时,驸马爷犹自拽文道:“新正元月夜,尤重看灯时,这个你们都不知道,走,我带你们去承天门上占个好位子再说。”
崔破坐在蠕动前行的马车里,听到的是欢歌如潮,看到的是花灯如海,似乎整个长安城中百余万人都出来了一般,便是宽达一百五十余米的朱雀大街上,此时也是水泄不通,热情奔放的长安人在这个夜晚全然忘却了门第、出身,可谓是“王孙公子意气娇、不论相识也相邀”的尽情欢乐着。
“好多人,好热闹”终年居于山中道观的静风看到这等热闹景象,感慨叫道。
“这里也算不得什么!也就是个人多,道长若是到端门之外,建国门内的地界儿去看看!八里长街上,两边起的都是戏场棚子,一个挨着一个,随意观看,那才是真热闹;还有就是天津街上,两边也满是棚子,这漫天下有名的顶大缸的、玩绳子的、山车、走索的都集中到了那里,想的到,想不到的都能在那里看见”郭暧随口介绍道。
“那咱们就去那里”听得心痒痒难熬的静风说道。
“晚了,现在想去,你看看这满城的人,那里走得动,等你到了,天也就亮了”郭暧笑了一声后答道。
车行越来越缓,及至到了兴化坊前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车窗外,有无数人围着宽阔的清明渠前叫嚷着,笑闹着,一阵阵欢快的歌声从人群中间传出。
“这又是干什么?”崔破满怀好奇的问道
“这里是放灯的地方,长安城中也就只有这清明渠和永安渠是南北贯穿全城的,所以每年的放灯也都在这里举行,这灯不仅老百姓放,就是宫里也放,年年此夜,宫中都要选取几百个年轻貌美的宫女携各色花灯于此地燃放,以为祈福,现在你听到的就是这些宫女还有一些民间年轻女子正在跳连袖舞,唱放灯歌”郭暧这老长安如数家珍的说道。
“这车也走不了了,坐着憋屈的很,我们也下去看看吧!”早就是坐不住了的静风提议道,心下好奇的崔破也是随声符合。
下得车来,三人瞬时间就被淹没在一片人海之中,凭借静风一幅好身板,三人艰难的挤进了歌声最盛处的人群中央。
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崔破定睛看去,只见清明渠两侧各有百十名盛装打扮,身形婀娜的美貌宫女正将一盏盏形态各异,色彩绚烂的宫灯点燃后放入清澈的清明渠中,此时的清明渠便如同一道流动的光之渠一般,晶亮璀璨,恍如天上的银河流入了这上元之夜的长安。
渠旁宽阔的大街上,近百名妙龄宫女与许多各色打扮的市井美少女正手挽手,袖接袖的跳着一种节奏明快,传自异域而来的舞蹈,只是让崔破奇怪的却是这一个结成圆圈的舞群之中,却隐约可见几位风流少年。
他这边观望之际,眼前的舞圈却是越转越近,正在崔破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之香,想要退步的时候,蓦然手间一滑,已有一支娇嫩的小手将他也拖进了这圈子之中。
伴随着围观人群中震耳欲聋的叫好声,这一群犹自转动、跳动不已的少女,也是咯咯的欢笑着,将无数双盈盈流波的眸子都集中到了崔破身上,一侧将他拉入的女子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使两袖相连,而另一侧的少女也是同样如此办理,只是瞬时之间,这个跳动的圆圈又合拢起来。
初始,崔破还是被拖动着走,一圈之后,步法灵动的他已经能够跟上这简单却明快的舞步,两圈之后,已经是圆转自如,这番,又引来场中内外热烈的喝彩。
看着这火树银花的黄金之城,看着眼前奔放欢笑的人群,看着身旁嫣红着脸庞的少女,随着节奏跳动中的崔破喃喃道:“愿天下皆如长安,愿长安永如今夜,此愿若遂,虽死无悔!”
第二十三章
正月即毕,出长安西行的官道上,正有一群约百十余人的队伍,缓缓西行,这支由大唐晋州中镇将、和蕃使崔破带领的队伍中包含了礼部、户部、理蕃院的诸多小吏,当然还有一旅光鲜无比的百人禁军,以为仪仗、护卫。
“王主事,请前行两步。”随着按辔徐行的崔破一声召唤,一个骑马后行的五旬老者催马上前,此人便是曾两次参加会盟的户部仓部司正九品上阶的王亮主事。
马上略一拱手见礼后,崔破开言问道:“王主事,此次我们与吐蕃会盟,户部衙门准备了多少赠礼?”
“依惯例,还是布帛及各色锦缎三万匹。”
“噢!这么多”听到这个数字,崔破一愣说道,扭头见那王主事满脸拘谨的样子,乃一笑道:“王大人多年供职户部,更曾经两入吐蕃,此次少不得有大大借重之处,切不可如此拘谨才是”
“崔大人客气了”王亮微微一笑说道,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
“王大人,我朝给了布帛三万匹,那吐蕃的回礼又是什么?”崔破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
“驽马五百匹”王主事稍作沉吟,苦笑说道。
“差这么多!这……”闻言,崔破又是大吃一惊,还待要问,但略一寻思已是明白,敌强己弱之下,此事问也无益,只能长叹一声道:“朝廷财力本已积弱,这…可是一笔大数目呀!”
“正是,这一年到头来户部要钱的人简直就是络绎不绝,哭着要的、赖着要的,那真是手法五花八门。可是库里没银子,那是谁也没办法,若非刘部堂大人精明干练,勉力支撑,只怕是连官员的俸禄都是发不下去了,真要到了那一步,朝廷可真是没了脸面了”一提到钱,这个分司出给官员俸禄的主事大人顿时一肚子讲。
“刘部堂?”崔破面带疑惑的问了一句,国事艰危至此,财税自然困乏,他倒并不吃惊,反倒是对这个能得王亮如此赞赏的户部尚书大人来了兴趣。
“就是当朝宰执,现建衙扬州,专督漕盐之事的刘晏大人,他目前兼领户部”王亮颇带自豪的介绍道。
“刘晏”崔破只觉这个名字委实熟悉的紧,低头沉思片刻,方才猛然抬头说道:“你说的是应童子试,而后以九岁之龄得拜秘书省正字的刘晏刘大人?”
对崔破满脸震惊之色大感满意的王亮微笑答道:“崔大人说的是”
“没想到又能见一名人”崔破心下嘀咕道,这刘晏之成名可谓是极富传奇色彩,他本是曹州南华人,七岁即举神童,开元十三年,玄宗陛下封禅泰山,驾临其家乡时。被地方官员举荐面圣并上呈歌赞封禅盛事的《东封书》,玄宗大喜,乃命时任宰相张说当场出题策试,小小年纪的刘晏对答裕如,以九岁之龄被立拜为秘书省正字,一时轰传天下。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以神童闻名天下的人物,久历仕宦之后,展现出了他天纵其才理财本领,被史家公推为有唐一代第一计臣,安史乱后,可谓是以一人之力支撑起半个太府库,尤其是其“为国家获利,百姓无优”的理财原则更为后世之人绝口称道不已。
“刘相漕运奇功,更首开常平盐制度的盐政改革,一扫百年积弊,这变通有无,曲尽其妙的手段真真令人惊叹!”崔破感慨说道,同时心下又是窃喜,有此等高人在此,实在是大唐有福了。他这番话又是换来王主事欢欣的微笑,看来这刘晏在户部还真是大得人心。
正在两人谈笑之际,却见队尾压阵的静风快马前来道:“师弟,咱们身后有一对人马紧随不舍,看他们装束也是怪异的很,不过,他们的马可真都是好马”说完,他的嘴中还在啧啧赞叹,看来对那马实在是满意的很。
“这是官道,大家都走得的,那里有什么紧随不舍”崔破口中说道,也忍不住好奇的扭头看去。
官道上,紧随崔破一行的是一个约有三四十人的队伍,其成员多是身着黑袍,瘦黑而多须鬓,鼻大且长。而让静风念念不忘的那些马匹,也是迥异于大唐所产,身量高大,肚腹紧小,脚腕却是极长,一看即知是善走之良驹。
越看越是惊异,崔破脱口而出道:“怎么有阿拉伯人!”
“这是黑衣大食国谴使来我大唐聘问的使者,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一个叫沙北,另一个叫乌鸡”〈史料所载即是此名,并无它意〉见崔破好奇张望,随行的那个理蕃院小吏上前介绍道。
“噢!你知道的倒是挺清楚嘛!”崔破转身看着那小吏说道。
那小吏谄媚的一笑道:“回崔大人,这个使团到达京城时,小人也曾经参与接待,所以得知”
“这大食国的使者来的多吗?”
这小吏在理蕃院作惯了接待,真是有一个好记性,只见他扳着手指算道:“宝应元年、大历四年、七年、九年,再加上这一次,仅本朝他们就派来过五次使团,也算是往来很频繁的了”
“原来是这样”崔破心下盘算道,一个模糊的想法自心底升起,随后,拒绝了那小吏要将二人请来相见的提议,深深的看了那大食使团一眼,继续策马前行。
当晚驻扎之时,崔破在驿馆自己的房舍之中,置了酒菜,唤过理蕃院中小吏,邀约共饮。
那小吏一幅受宠若惊的模样,口中连称不敢,却架不住和蕃使大人的一片盛情,推辞一番后,也就坐了。
“我对白日这黑衣大食很感兴趣,还请李大人为我介绍一番”酒过三巡,崔破发言问道。
那小吏只是理蕃院中一个不入流品的办事吏差,崔破这一声“大人”叫的他是心花怒放,满脸堆笑着又进了一盏后,开言介绍起这黑衣大食的情况来。
“本朝刚刚建国的高宗武德五年时候,这大食国的开国君主穆罕默德也在麦地那开创教门,并起兵争夺天下。直到国朝贞观四年,终于占领大城麦加,得了天下,建立起大食国。建国不到两年,这穆罕默德就病死了,后来历经随后继位的四大哈里发的东征西讨,这大食国灭国无数,听说还打到了海那边,成为一大强国,早在高宗永徵二年的时候他们就第一次谴使来我大唐修好。天宝八年的时候,以前执政的倭马亚家族全部被杀,叛乱者阿拔斯建立了新的王朝,由于这个王朝旗色尚黑,所以理蕃院在上奏时就称呼他们为黑衣大食,以与以前的白衣大食相区别”此人乃是理蕃院中积年老吏,案卷实在是极熟的,三言两语间就大致的勾勒出了这大食国的基本情况。
一听到“穆罕默德”和“麦加”,崔破心中已是全然明了,见他说完,随口问出心中盘算了整日的一个问题:“这大食国与那吐蕃的关系又是如何?”
小吏长饮了一口美酒,润了润喉咙,续又说道“这黑衣大食如今国力蒸蒸日上,于葱岭西侧的木鹿城建立了东道节度大使衙门,作为东进的大本营,早在天宝十年时候,时任安西节度使的高仙芝,曾率蕃汗铁骑三万余,与之交战,意图阻挡其东进,不幸战败,生还者不及千人,我朝也就丢掉了许多北庭都护府辖下羁縻州的控制权,所幸的是尚有东突厥默哆可汗谴兵二十万,这才堵住了这黑衣大食东进之路。这两年,东突厥也是日益没落,看来也是挡不住了。如今首当其冲的就是国势正雄强的吐蕃了,两强相遇,应该是有好戏可看了,听说这次他们的使团过来,就是要与本朝商议共同攻打吐蕃的事儿,只是被常相给否了”
“原来如此,只是常相为什么要否呢?”崔破似是无意的问道
“大概是怕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吧!”李姓小吏猜测道
话到此处,崔破的目的已达,再问下去,也不是眼前这一小吏能够知道的了,也就不再相问,只是频频劝饮,不一会的功夫,已将他灌的醺然欲醉。
着人将那小吏送走,独居房中的崔破陷入了沉思,他的脸在跳动的烛火照耀中显得明暗不定,分外诡异。
同一个驿馆,与崔破所居只有一墙之隔的小院中,黑衣大食谴唐正副使的沙北与乌鸡,也正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相对而坐。
“沙北大人,此次说服唐廷共同攻打吐蕃的任务失败,我们怎么回去跟东路大节度使君交代呀!”长了一副好须发的副使乌鸡忧心忡忡的说道。
“真主安拉必定会保佑我们打败那些野蛮的异教徒,将真主的荣光撒遍每一个太阳照耀的角落,没有唐廷这些胆小鬼,我们照样可以做到,我想叔叔是不会怪罪我们的”个子更高些的沙北说道。
“希望如此,愿真主保佑我们”乌鸡一想到沙北正是东路节度大使最为疼爱的侄儿,心中安定不少。
商议了许久,除了痛骂接待他们的唐廷宰相常衮是个胆小鬼以外,在这陌生的异国,他们也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恨恨的去睡了。
由于都是向西行走,这两个使团也就是相互交错先后顺序的在官道同行,只是在这许多日的穿州过县歇息的时候,崔破总会换过官服,独自一人前往拜访当地长官,以向导乏人为由,借着手中的金珠疏通,将各地牢中的吐蕃或吐谷浑囚犯尽皆提出,短短十五日间,已是凑够了近六十人之数,每日拖后约十里距离,紧随使团而行。
出京畿道一路向西,这一日自山南西道梁州府出发的二使团,不幸遭遇了一场由倒春寒激发的漫天大雪,这场雪阻止了众人的行程,最终只能无奈的于野外扎营。
“这见鬼的天气,怎么这么冷?”沙北跺着脚抱怨道,对于常年居住在阿拉伯半岛上的他来说,这里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些。
直到随行人员找来柴火枯枝,升起大火之后,这才好过了许多,随着他的连声催促,短短时间里,一顶顶圆顶的帐篷出现在原野里,钻进那顶镶着银边,里面铺满了皮毛的大帐篷,沙北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并在心底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让他处处不顺的国度。
简单的吃过晚餐,沙北略略的安排了防卫后,便一刻也不肯多呆的钻进了自己的帐中安歇。
夜色渐深,天地之间唯一响起的只有落雪的沙沙声,使这个夜晚更显寂静。熟睡中的沙北被一声忽然响起的惨叫惊醒,正在他努力坐起身子想要使自己更清醒一些的时候,惊叫声连串而来,彻底驱散了他的睡意,一把抄起枕下的新月弯刀,刚刚奔到帐篷门口的沙北尚不及抽刀,就被人用几乎是同样形制的弯刀一左一右的架住了脖子。
一看到眼前凶神恶煞的两人那黑红的脸庞,裘皮制成的半露肩袍子和满头的辨发,沙北的心顿时一片冰凉。
“快,将你们与唐廷的和约书交出来”左边持刀的汉子用发音怪异的汉语催逼道。
“果然是吐蕃人”证实心中想法的沙北自知今日无法幸免,反而横下心来,口中一言不发,微闭双目,心底默念古兰圣经道:“人生甚难,天道不易,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贫虐贱,有一于此,罪莫大焉。凡有征战,为敌所戮,必得升天……”
“想死,没那么容易,阿哚,你去,给咱们的使臣大人拿些好料过来”左边持刀的汉子狞笑着吩咐道,另一个汉子随即撤了刀,疾步走出帐去。
“真主的荣光在天上照耀着我,你们这群野蛮人,莫非以为我会害怕酷刑和死亡嘛!”沙北轻蔑的说道,看向那汉子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狂热。
“嘿嘿!”那汉子又是一阵狞笑,却不与他搭话,只片刻功夫,一阵冷风吹进,适才出去的汉子手拿一条犹自滴着血的肉条进入。
“听说你们大食人从来都不肯吃猪肉的,否则就是最大的不洁,我们伟大的赞普却是不肯相信,今天借你验证一下也好,哈哈哈哈!”那汉子一阵疯笑之后,厉声喝道:“快说”
适才面对利刃尚且不改容色的沙北,此时却是满含恐惧与愤怒,用喷火的眼眸看着那汉子,身子猛的向前一冲,竟是向闪动寒芒的刀刃上撞去。
第二十四章
饶是那汉子见势头不好,撤手极快,锋利的刀刃依然将一心求死的沙北颈项间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一滴一滴的鲜血沁出滑落。
那汉子见状,恼羞成怒的将几近疯狂的沙北一脚踢翻在地,招呼另一个人也上前来,分开左右将他紧紧摁住,将手中滴血的肉条向沙北口中塞去。
沙北紧闭双唇,喉中发出嘶哑的呜呜声,那血一滴滴的落在他的唇上,眼见齿关已是不堪那汉子大力挤捏,直欲失守。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帐篷外面传来阵阵啸叫之声,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道:“贼子敢尔”下一刻,帘幕一闪,已有一人进了帐中。
抛却手中肉条,那汉子反手抓过身侧地上的弯刀,口中暴喝一声,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向那人砍去。
“来的好!”后进之人口中说道,身子一侧,脚下后移半步,避开寒芒,更抬右腿顺势将身形控制不住前冲的汉子一脚踢出帐外,看也不看,复又左脚发力,扑向另一个犹自摁住沙北的汉子。
这汉子见势不对,虚晃了三两招,寻了一个空子,逃出帐去,这人也不追赶,略略检视了因愤怒和耻辱而涨的满脸通红的沙北后,向外高叫一声道:“师弟……”
随着这一声高叫,片刻之后,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官员急急走了进来,口中关切问道:“正使大人可都安好?”
“本官一切安好,多谢崔大人救命之恩。”显然,此时业已起身的沙北认出了眼前这个衣衫略显不整的“救命恩人”是谁。
“沙北大人莫要客气,我等救援来迟,实在惭愧!”崔破长吁一口气后,含笑说道。
从他适才入帐时候的惶急,再到他凌乱的衣衫,和此时闻知自己安好的神情,沙北顿时对眼前的大唐少年官员产生了无限好感,正要开口说话,只觉唇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顿时想起适才情形,不及招呼,已是面色惨白的冲出帐去,伏在雪地上就是一阵淋漓尽致的狂呕。
不一时,整个营地的嘶喊、喧哗声已是渐渐平息。大多都是苍白着脸色的黑衣大食使团重新集合起来,所幸那群该死的“吐蕃人”极力逼取情报,而唐人救援又很是及时,所以除了有三人因激烈反抗导致重伤以外,并不曾有人员死亡。可惜的是,唐人第一拨赶来救援之人实在太少,虽是惊走了敌人,却不足以生擒,不过已知凶手是谁的沙北对此却是并不在意。
又喧闹了近一个时辰,整个营地安静了下来,重新安排了防务之后,大唐和蕃会盟使崔破与大食谴唐正使沙北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之久的晤谈,其间,崔破手书了一封致自己岳父——大唐安西节度留后的书信,交由沙北转交。
待他们双双走出营帐时,天边已是晨曦微露,将崔破送至自己营区门口时,沙北微一招手,已然有人牵了一匹身量长大,头角峥嵘的红色骏马上前。
“我大食自与贵国谴使交好以来,历次必有名马相赠,此番也不例外,只是由于和约未成,所以不曾进献贵国天子陛下,此次多承崔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以这名马“乌达”相赠,还望崔大人莫要推辞“沙北一边用手磨挲着乌达的头,一边对崔破说道。
似这等两国使节之间的相赠,一般断无推辞的道理,崔破也即含笑收下,道谢过后,又说了一句:“还请沙北大人勿忘两月之约”随即挥手作别,转身回营去了。
待崔破回营略事休憩,再起身时,前方的大食营地已是空空如也,早已拔营而去。
自此,大唐和蕃会盟使团的行进速度逐渐放慢,尤其是自第三日传出会盟使大人身染重恙以来,派过信使快马告知吐蕃会盟延期以后,更是以每天二十里的速度悠悠前行,此举大得随行禁军将士的支持,却不免使一干老吏忧心不已,恐怕会盟使崔大人此举必然会使吐蕃借机讹诈。
……………………
西北重镇长武
灰黑的长武城正是神策军驻军八镇之一,城中仅有人丁五万余,其中两万俱是彪悍的神策军士,它与兴平等其他七镇共同形成一条环形锁链,十四万大唐最为精锐的神策军驻扎其中,拱卫着后方京畿重地,并牢牢锁住吐蕃东入中原的通道。
天尚未午,长武城镇军将军府外,门子老杨懒洋洋的躺在门口的胡凳上,眯着眼睛惬意的享受着春日的阳光,一声急骤的马蹄声传来,让做过五年骑兵的他诧异的睁开眼睛。
“这是什么马?步幅如此之急”老杨嘀咕了一句,饶有兴趣的向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一眼,这个老骑兵已是两眼圆睁,瞪的老大,良久之后,方才痴迷对已到眼前的这匹,身量直比普通马儿高出一头的异域名马评价了一句:“真他奶奶的好马!”
马上的骑士头戴一个压的很低的大大竹笠,使老杨难以看清他的模样,不过从下马时的矫健来看,来者应该年岁不大,身上的穿着也是一件普通的麻布儒服。
“看着也是普通,只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马?”没来由的老杨脑海中蹦出了这样一句话,正在他这般思量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清朗话语:“烦请老哥帮我通报一声”随之递上的是一张清雅的淡黄|色名刺。
因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积功九转而荣升为镇军将军的李相成,接过老杨递过的名刺,随意的瞅了一眼后,一愣起身道:“他怎么到了这里!”怔了片刻后,见老杨还在傻乎乎看着自己,忙挥手道:“快请,快请!”
这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的密谈,使老杨有机会将那匹全身火红的好马从头到脚的欣赏了个遍,在他眼中,这匹马要比吐蕃、回鹘所产的名马好过很多,以至于那骑士辞出之时,他终于按捺不住的问了一句这马的出处。
“大食”那骑士随口答了一句,随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直到远远的连影子也看不到了,老杨才满脸遗憾的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西海滨龙的种,怪不得如此不凡……”
这骑士一路不停的穿州过县,直到十三日后,他自益州剑南道节度使韦皋府邸辞出,疲倦的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抚摸了爱马片刻,换回声声雷鸣般的豹嘶,复又翻身上马,出北城急驰而去。
……………………
和蕃会盟使崔大人的病一直缠绵了近月时光方才痊愈如初,在接到中书省四道催行公文后,使团的行程陡然加快,过陇右道岷州、兰州,这日已经到达鄯州所在。
这几日的一路疾行只让整个使团疲累不堪,早早用饭过后,俱都入房安歇。惟有崔破在师兄的陪同下,上街观望此地民风。
鄯州距吐蕃辖下大非川也不过数日距离,所以这鄯州街市上多有辫发裘衣的吐蕃趾高气昂的行走,本地百姓见了他们往往退避让道,稍有迟缓,多是马鞭临身,崔破强拉住几度意欲暴起的师兄,回转驿站而去。
第二日起身,使团折而往南,向柏海行去。
这一路越往南行,种种情形愈是不堪,残破的官道两岸俱是唐人房屋,却是久未修缮,已蔽旧至不能遮挡风雨,许多毛裘蓬首的汉人百姓透过房屋的缝隙观望着这支队伍,他们的眼神中有茫然,又愤怒,又有丝丝深深隐藏的期盼。
这晚,使团一行到达小县龙奇,崔破正要下令进驻驿站,却见随行的户部王亮主事上前道:“崔大人,这驿站也就不用去了,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营驻扎吧!”
“这是为何?”崔破诧异问道
崔破这一问换回王亮一个艰涩的苦笑:“此县距离吐蕃太近,虽名为我大唐所有,其实控制权全在吐蕃,本县人丁都已经被他们掳掠挟裹而去,地方官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驿站可住!”
看着死寂的龙奇县城,崔破也只能无奈的在城中择一空地扎营。
天色渐暗,崔破正在帐中整理文书,却见门外值守禁军军士带了几人进来,未等崔破看清他们的模样,这几人已是伏地叩首痛哭不已。
一惊之下,崔破细细看去,见眼前五人皆是须发如枯草的老人,黑瘦的身躯上穿着因浆洗过多而成纱布状的唐服。
疾步上前,崔破一一扶起地上的老人,吩咐军士上茶后,崔破开言问道:“几位老丈,此举却是为何?”
这几个颤巍巍的老者又抽噎了片刻,其中一人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小老儿几人已有八年不曾见过我大唐官吏,激动之下,一时失了礼数,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将几盏茶一一分送各人,崔破方才惊诧道:“八年!”
“正是八年了,大历六年秋收刚过,吐蕃人就突然来了,他们杀了本县于大人,抢光了我们的粮食,这还不算,更将老弱之人要么一刀杀了,要么断手凿目,弃之不理,其他人都一股脑的驱逐南去做奴隶,几万人号啕大哭的南去,吐蕃人却是看的哈哈大笑。出城十五里到虎跳崖的时候,那吐蕃将领下令,准我们分批上崖,东向哭辞乡国,当场跳崖的就有一千多人,那个场面真是惨哪!小老儿没跳,结果就被押送到了吐蕃南边放羊,直到去年,实在是年老放不了了,才将我驱逐。他们几个,情形也是差不多”简略的介绍了经过,说道伤心处,这老人又是一阵痛哭失声。
“啪!”的一声,实在是听不下去的崔破拍案而起,一边绕室疾走消解胸中怒气,一边口中道:“贼子欺人太甚”
他这一声拍案只让那几名老人一惊,放下手中茶盏,五人又是拜服于地,适才那老人接言说道:“大人息怒,本县现有人丁八百七十六口,八年来未敢忘唐服,我等五人今日来此,正是想问一问大人,朝廷可还挂念我们?这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到……”
送走几位老人,和蕃会盟使崔大人帐中的烛火彻夜未熄。
一路向南,三日后,使团一行正式抵达柏海。传令其他人稍事休憩,再整衣衫,以备入城后,崔破独自策马驰上旁侧山丘,向眼前这个简陋的札陵糊畔小城看去。
“崔大人在看什么?”却是随后而来的王亮主事开言问道。
“我在看这城,也在看这路”崔破未曾回头轻轻答道,只是他的声音是如此的空寂、辽阔。
“城?路?”王亮愕然不解问道。
“正是,就是在眼前这座城中,一百三十余年前的贞观十五年,时任吐蕃赞普的松赞干布迎接到了他那来自大唐皇室的新娘,美丽贤淑的文成公主;六十年前的中宗景龙四年,这座城又迎来了另一位同样美丽贤淑的金城公主。两位公主入吐蕃带来的不仅有我大唐‘海内一家’的善意;有《毛诗》、《礼记》、《左传》、《文选》这等国粹;更有桑苗、蚕种及数千酿酒、制磨、烧陶工匠。正是这些,在极短的时间内,使这个仍旧处于氏族部落制后期,连造纸都不会的民族极大的发展起来。”随着崔破这缓缓低沉的叙说,王亮眼前似乎出现了两队蓝天白云下,行走在碧草连天高原上的雄长队列,两位乘着銮架的盛装公主,引领着浩浩荡荡工匠一路走过。
“这座城两位公主来过,数千我大唐各业最为杰出的工匠来过,如今,我们踏着他们昔日走过的道路,也来到了这座城中。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们是带着和平而来,而我们却是为企求和平而来”一言至此,崔破口中发出一串讥诮的轻笑。
听到这番话语,王亮主事只觉胸中淤积的紧,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沉吟良久后,开言道:“往日贞观十年初通和好,远降文成公主入蕃;已后景龙四年重为婚姻,金城公主因兹降蕃。自此以来,万事休贴,舅甥修其旧好,同为一家”说完,见崔破眼带迷茫之色,乃跟上一句解释道:“此乃《唐蕃会盟碑》碑文”
“好一个‘万事休贴’,好一个‘同为一家’,我大唐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言毕,一叩马腹,崔破驱马直冲下山
第二十五章
吐蕃,即秃发之异译;秃发之先,与魏同出,秃发即拓拔之转,无二义也。
吐蕃有六牦牛部落,牧地跋布川匹播城,初,赞普朗日论赞役属孙波,后,其子松赞干布合并大小羊同部落,一统高原,赞普牙帐迁往逻些,有胜兵数十万,号为强国。
崔破一行在吐蕃大论府派出的官吏导引下,一路继续向南往藏河之南的逻些城行去。
骑在马上,崔破不止一次的感叹这天是那么的蓝,这云又是那么的白,应和着地上的青青碧草,辽阔的天地之间便只有了这三种颜色,从而构成一种简单大气,却是震撼人心的壮美。
一路上,崔破看到无数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迁转而过,也有单个头悬狐尾的藏人漂泊而行,女人们黑红着脸庞,而男人则必定身负刀剑。
在见到第三个头悬狐尾、孤身流浪的藏人后,崔破惊奇向身边的扎吉钦陵问道:“为何这些头悬狐尾的人都是一人独行?”
“以部落俗规,凡战时临阵而逃者,必要将他的头上悬挂狐狸的尾巴,意指此人如同狐狸一般的胆怯,这样的人是部落的耻辱,也会被部族驱逐,所以只能一个人四处漂泊,只有等到下次有战事时,他们用自己的勇敢洗刷掉自己的耻辱后,才会重新被部落接纳”年在三旬左右的扎吉钦陵解释道。
只是这个回答让我们的崔大人更是郁闷,也就没有了继续交谈的兴致,静默而行。
历十余日,使团到达赞普牙帐所在的逻些,进了这个屋皆平上、建筑朴实的土城,大唐使团被随意安置在城南的一处馆舍,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那扎吉钦陵就转身自去了,这种种行为只让崔破的脸色变了又变,郁闷不已。
晚间,来了几个粗壮的吐蕃妇人,做了粗陋的饮食,崔破略略吃过后,不耐困乏的早早睡下。
“什么!邀我参加赛马?”崔破不可思议的看向眼前微带笑容的扎吉钦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到逻些,他这个大唐和蕃会盟使首先要面对的居然是这事。
“明日正是我吐蕃祈春赛马大会,六牦牛部落中的勇士都会聚集到逻些城外,碌东赞大论相请崔大人参加此次赛马,是为彰显蕃唐亲如一家的情谊,还请大人不要推辞。”扎吉钦陵脸上依然带着万古不变的笑容解释道
沉吟半刻,崔破不顾王亮主事一再的摇手示意,起身一笑开言道:“好”
“崔大人,这怎么能答应!吐蕃人此举实在是居心叵测,大人一状元出身,如何能胜过这些天生的骑手,若是不能胜,明日少不得要被这些最重勇士的吐蕃蛮人取笑。随后的会谈还怎么谈!”待扎吉钦陵刚一告辞,王亮当即上前说道。
“王大人莫非忘了我那异域名马?”崔破含笑说道
“哎!正是因为如此,下官才更加担心”听了崔破此言,王亮依然满脸担忧之色的说道。
“噢!这是为何?”崔破诧异问道
“那扎吉钦陵跟随我们甚久,岂能不知大人有如此神驹?既如此,尔等又为何还要坚邀大人参加这赛马大会?”言之此处,王亮不待崔破发问,续又说道:“实在是因为这吐蕃赛马风俗怪异,每年春日,吐蕃聚六牦牛部中最杰出十四勇士参与赛马,为全力激起勇士争胜之心,更在终点处约两里远近置一高台,上有一年轻貌美女子,这女子是从六部刚满十六岁的女子中公选出的最美者,参与赛马之人,需下马步行这两里距离,最先将台下所置小白羊羔皮围在那女子颈项者,是为第一,胜者即得美人,更得官爵。在此期间,除了弓弩等可及远的兵器不可使用外,其他刀剑等随身兵刃皆无限制,杀伤人命者,不仅不会被治罪,更会被视为部落英雄。对大人而言,难就难在这后面的二里距离,只怕是吐蕃人包藏祸心哪!”说道这里,王亮又是一声长叹。
“还有这等风俗”听的发愣的崔破惊诧问道。
“刀剑无眼,大人千万小心才是,若见事不可为,当早早退下才是”满脸无奈神色的王主事如此说道,心下不免暗责这位会盟使大人少年鲁莽。
唤过担任通事一职的理蕃院小吏上街购回一对形制极薄的精铁护臂,崔破又至马厩,细心的为乌达洗刷一番后,方才回房安歇。
第二日,春光明媚,扎吉钦陵早早来到,带领已经收拾停当的崔破等人向赛马地点行去,而此时的逻些城已是一座空城,所有居民都出了城去观赏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刚刚出城,出现在崔破眼前的就是绵延不尽的白色帐幕,无数盛装蕃人面带兴奋的笑意,向设于清澈透亮的藏河畔的赛马场地而去。吵闹声、马嘶声、姑娘们银玲般的欢笑声混杂在一起,这一片草原此刻如同煮沸的油锅一般喧闹不堪。看着眼前黑压压一望无际的人头,崔破约略估计竟是不下十万之数,不禁大敢讶异。
“方圆三百里以内的部落今天都到了”扎吉钦陵察言观色说道“今日且让我等一睹崔大人的风采”
崔破笑笑,却不答话,径直随着他走到专为参与赛事的骑手准备的专区,其他一干人被安排在一个视野开阔的草丘之上,他们的出现顿时成了整个早原的焦点,无数的蕃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评论不休。只是看他们脸上的轻蔑笑容,想来是好话不多。
这是一块被粗壮原木隔开的区域,十四名各部落最富盛名的骑手,一边小心的呵护着他们的战马,一边满眼炽热的看向前方隐约可见的高台和右侧草丘上有着硕大金顶的赞普牙帐。此时,美人、权势以及万众称颂的荣光使他们的双眼迅速充血。
“查查,听说这次的姑娘是从你们部落中选出的,她到底有多美”一个身量长大的汉子问道。
“娜佳金花是长生天赐给我们部落最好的礼物,雄鹰见了她也会放低高飞的翅膀,瞎子见了她也会重新看到光芒,部落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曾经在她的帐幕外歌唱,她的目光会使那些戴着狐尾的懦夫变成勇士,听到她的笑声,三十年的牧人也会迷失迁徙的方向……”查查用呓语般的语调诉说着,这一刻,他那线条刚硬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似水一般的柔情。
他的叙述引起骑手们一片神往的尖叫,每一个人都在高声宣告要将这美丽的姑娘带进帐幕做自己的新娘,没有人关心静静坐在一边的崔破,偶尔瞥过的目光也只是集中在乌达身上。
穿了一身领袖紧缩儒服的崔破一边爱抚着乌达光亮的皮毛,一边随意的听着通事的解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赛马正式开始。
随着赞普金帐外一声嘹亮浑厚的号角响起,无数围观的蕃人开始高声欢叫,一年一度的赛马终于开始了。
十五名骑手在起始点一字排开,排在队尾的崔破此时也被这激烈的气氛感染,只觉身上的热血缓缓渐渐开始沸腾。
随着又一声号角响起,十四匹健马如同离弦之箭狂飙而出,吐蕃人都是会走路即会骑马的健儿,而这十四人更是其中万中选一的佼佼者,自然更是不凡,压着号角声的瞬间启动远远不是崔破可比的,这声音刚刚结束,崔大人已经是落后了一个马位。
随着骑手们的启动,两边蕃人愈发的疯狂,他们跺着脚,声嘶力竭的为本部落的英雄们鼓劲加油,而那些少女们一边红着脸的叫着,一边将手中精选的野花向自己喜爱的骑手马上扔去,整个场面看上去无比疯狂。
那十四个不分先后的骑手,两腿紧紧夹住马腹,拼命将抬起的身子前倾以为增速,可怜的崔大人那里懂得这些,他那在马背上端正的坐姿又为吐蕃人带来了最好的笑料,随在英雄们身后的他没有鲜花,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噱笑,让一旁观赛的王主事及禁军将士脸上也是通红发烧。
被崔破寄于厚望的乌达全然没有进入状态,它并不奋力向前,反而是为了避开前面马匹激起的尘土向一边闪去,短短工夫,已是落后愈远。
风驰电掣之间,十里路的赛程已过了三分之一,乌达已经远远落后,见它犹自进入不了状态,心急如焚的崔破再也顾不得心疼,左手猛力一引马缰,右手马鞭重重落下,双腿陡然紧叩。
随着这三个鲜明无比的信号发出,花花吃痛之下,立时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只听它一声狂怒的豹嘶,吓瘫了周遭一片观赛牧人的坐骑后,奋起长蹄,电闪向前,它这突然的加速,致使准备不足的崔破一个后仰,随即也开始有样学样的将身子极力前倾。
伴随着霸气十足的声声嘶鸣,乌达步幅越来越急,马速越来越快,蓦然,崔破头上束发长带为疾风刮走,一头黑发展动飞起,急速之下竟然在空中飘成了一道直线,见到这一幕,适才还是喧闹的人群顿时寂静无声。
似乎只有片刻功夫,乌达已经追上了最后那匹藏青色连钱马,一声欢嘶,错身而过的瞬间,它竟是张开大口,一嘴咬了过去,那连钱马不及防备之下,连忙右闪避让,只是高速之下,这个意外直接导致了它的步伐混乱,重心一失,一头栽倒,饶是马上骑手经验丰富,电闪之间,左脚借力飞出,避免了跌入前方马阵的厄运,但是如此急速下的毫无准备的惯性摔出,依然难以承受,重重栽倒左侧地上,几个翻滚后,他已是声息全无。
而此时的乌达已经闯进了数十匹健马齐头并进的马阵,跑发了性子后,更是将顽劣的本性表现的淋漓尽致,行有余力的它并不前冲,只将一颗毛茸茸头颅上张开的大嘴左咬右咬,在挤翻了三骑,再也没有一马敢于靠近三尺以内之后,才一声欢嘶的加速前冲。
这一番变故后,乌达身前只剩下三马,其中两匹在最前方并行,另一匹拖后紧跟,几个加速之间,乌达已经追上了拖后的马儿,此马也甚是通灵,见它上前,似是知道凶恶一般,竟是闪身向右避开,只让乌达张开的大嘴全没了用武之地。愤怒的乌达并不追赶,一个腾越冲前,待那马儿见没了危险,冲前紧跟的时候,突然将两条长长的后腿翘起,踢在那马全无防备的颈项上,只听扑通一声,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长生天哪!这还是马嘛!”看着这一连串的健马倒地,场外屏息观战的牧人们心头蓦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此时,除了王亮及一干禁军等唐人使团成员们癫狂的吼叫外,数十万人的草原上竟是再无半点声息。
随着乌达的极速逼近,前面的两骑如有默契一般,左右分开,空出中间的马道,任这恶马通过,待它领先之后,也绝不贴身进逼,始终隔着一个马位的紧随前冲,为了避免重蹈同伴的覆辙,这两个骑手竟是拱手让出了领先的位置。
十里的赛马全程转眼即至,顶着凌厉的强风,崔破勉力睁开眼去,只见终点处系着红绸的粗大拦马竿已是遥遥再望,又前冲了片刻,身后两骑手吆马减速的声音逆风传来,而他胯下已经是半疯状态的乌达却全没有这个意思,依旧是向前狂奔。
紧了紧手中的马缰,乌达吃痛之下不仅没有减速,反而是一声长嘶后,再加一分速度,眼见那一团在风中飘荡的艳红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已经是不敢强行勒马,以免高速下摔倒的崔破也只能一边暗暗叫苦,一边两脚抽离马镫,身子后倾,准备应变。
说时迟,那时快。直到拦马竿上飘动的红绸顶端已经触碰到了鼻子,乌达才在万众瞩目之下来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急停,两只前腿瞬间定住,而后腿一个腾空右向顺势摆动,卸去前冲巨力,稳稳当当停住,它这漂亮的动作只让全场中人先倒抽一口凉气,静默片刻之后,更响起了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吐蕃人毫不吝惜他们对骏马的赞美,更有那老年牧人俯拜于地,向着乌达口称“马神”不已。
第二十六章
崔破早在乌达急停的瞬间,已被极大的惯性力量抛飞出去,好在他早有准备,身子腾起的刹那,右脚一点马背,再借三分力量,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一般,飞越那拦马竿,向前方高台奔去。
落地时刻的一阵前冲,崔破已是化解了巨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却不曾半刻停留,展动身形,急冲而行,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半里距离一闪而逝,前方高台上人儿的金丝衣衫已经隐约可见。
在他身后数十米处,查查及另外一名骑手疾步跟随,在场外几欲癫狂的助威声中,二人步速越来越急。
崔破脚下虽然甚是灵活,进退趋避自如,奈何不及查查两人身量长大,步幅极阔,在此时单一比拼速度的时刻,他也只能将领先的优势又保持了半里距离,已被二人渐次追平。
眼见距崔破只有一臂间隔,查查反手将背上所负弯刀拔出,伴随一声金铁长吟,映着一泓太阳金辉的寒刃重重劈向他的肩背。
应声而动,崔破疾冲之中,左脚一点,以右脚尖为轴借力一个半转,毫厘之间,堪堪避过查查这记刀势。不容他将胸口憋出的那股浊气吐出,右侧赶上的骑手已是顺势合围,手中长刀拖出一道紧窄的弧线向他胸膛斩来。
这一记刀招趁虚而来,角度刁钻,当此之时,崔破依靠脚下的闪避已是殊无可能,这刺激的一幕只让场外蕃人如同即将见血的恶狼一般,狂嗥出声,而王主事等人则是一声惊呼,挥袖掩目,不忍卒睹。
急如电火之间,崔破脚下不动,猛然间脊骨断裂一般将腰腹极速沉下,以一记“铁板桥”将这贴着衣衫划过的恶毒刀招险险避过。
随着他的成功闪避,场外传来一声数万人齐发的雷鸣般叹息,也不知这叹息是对崔破神乎其技避让的赞叹,还是为那骑手势在必得一刀的落空而惋惜。
崔破的一连两个闪避,虽然不伤分毫,但不免速度大减,紧随其后的查查已是借机发力,超越二人,抢得先机。
另一骑手见一刀无功,毫不纠缠,顺势收刀后,也是极力前冲,力图赶上查查。待崔破起身,调整好步伐后,已是距离二人有两臂之遥。
见到本族骑手领得先机,观赛的蕃人更是兴奋,再次敞开早已嘶哑的喉咙鼓喝助威,“查查”和“索郎泽郎”这两个名字被数万人齐声高呼,声势振天,数万匹牧人们的坐骑受惊之下,也是阵阵雷鸣般的嘶鸣,这巨大的声浪激起旁侧静静流动的藏河水泛起一波波涟漪,可怜的王主事及百余禁军,使出吃奶般力气的呐喊声,也只如一阵蚊子哼哼般,湮没无闻。
“铿铿铿铿!”十三声暴响,万众瞩目的查查和索郎泽郎已是在狂奔之中对斩了十三刀,只是两人实力相差太近,用的又都是毫无花巧、大开大合的刀法,是以谁也奈何不了谁。而白衣飘飘的崔破并不趁机抢位,以间隔两臂的距离紧随其后。
高台之上,十六岁的娜佳金花身着金丝织就的七褶落花洒地裙,茫然的看向越行越近的三人,这一幅文成公主进藏时传入的唐裙,将原本就有无双丽色的她装扮的更是如若天人,从小,别人都说她是长生天的宠儿,高原上明媚而灼热的日光晒黑了无数少女娇嫩的脸庞,却不能让她那如牛|乳般的肤色有半分改变;每日的放牧牛羊,操持家务,她的手依然还是如春葱般纤细修长。十三岁起,她一日比一日更能意识到自己的漂亮,一个部落中,几乎所有的年青牧民都曾经来她的帐篷外唱过歌,他家的牛羊即使丢的再远,也有人会帮她找回。她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她爱看着一只只的小羊羔子慢慢的长大,她爱在满布野花的草地上随意的起舞歌唱,她爱看着那些小伙子为了他而角力、摔交,总之,她是受宠的,所以她爱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一个月前,当她知道自己成了六部落中最美丽的姑娘;当她来到逻些看到赞普那硕大无比、有着璀璨金顶的牙帐;当她第一次穿上这天上的彩霞织成的衣裳,她曾经兴奋的整夜也难以入睡,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美丽和几乎每一个人看向自己时痴迷的目光。
但是今天,站在这空旷的高台上,没有了自己天天都要抱一抱的小羊扎吉,没有了野花的芳香,没有了欢笑,没有了小伙子们那让她温暖的痴迷目光,她很孤单,她也很害怕,她只能茫然的看向那三个人冲来的方向,他们说,这些都是各个部落里勇敢的武士,而她只会成为最勇敢者的新娘。
“男人,这三个人里面会有一个是我的男人,我和他会象阿爸、阿妈那样在一个帐幕下生活”心底突然迸发的这个念头,尤其是“男人”这个让人心中总是蓬蓬乱跳的词,暂时的驱散了她心头的害怕和孤单,虽然害羞染红了她洁白无暇的脸庞,她还是忍不住的向下细细张望。
“啊!会是查查吗?他可是整个部落中最勇敢的牧手,坐在他的马上,即便是漆黑的夜晚,遇上最可怕的狼群,只要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肩膀,就不会再有丝毫的害怕,是啊!那丑陋的狼们,怎么能伤着查查这部落的第一勇士呢!”想到这里,高原明珠娜佳金花的脸一阵羞红。
低下头,闭上眼睛,金花为自己不好意思了好一会儿,终究压抑不住好奇的又向下低头张望。
“会是这个吗?哎呀!他的腿那么长,一定可以追上跑的最快的牛羊,有了他,就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失散的牛羊了,只是,他的面相是那么凶恶,如果他真的做了我的男人,他会想尔依大叔打卓玛大婶那样打我吗?”可怜的小金花害怕了,为了逃避这可怕的想法,他赶紧将目光投向了最后的那个。
“天哪,他是多么的漂亮!他一定是整个高原上最漂亮的男人了,只是他的衣服怎么这么的奇怪,噢!他的眼睛,难道他一点也不怕那么勇敢的查查和这个凶恶的人嘛!多么可恶,他竟然还在笑,这个时候还能笑的出来,他一定是个快活的人,只是太瘦弱了些!他能帮我垛起那么多过冬的干草嘛!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是这么的漂亮啊!”小金花是爱漂亮的,就象她为自己的美丽而自豪,就象她爱草丛中乱漫的野花、就象她爱长的毛茸茸的小羊扎吉一样,她也爱这个男人的漂亮。
高台下的三人却是不知道可爱的娜佳金花的想法,此时,他们正为了这短短两座帐幕的距离拼命挣扎,不远处,挂在套马竿上的小羊羔皮,甚至清晰的连每一根绒毛都可以看见,抓住它,冲上台去,那里有整个高原最漂亮的姑娘在等着自己。这个想法让索郎泽郎和查查激动的都要发疯了,强烈的渴望竟然让他们全然忘记了体力透支的疲倦,此刻,那一块迎风招展的小羊羔皮就是他们世界的全部,当然还有身边那个敢和自己抢食的恶狼。
几乎是同时,刚才一段距离还能和平相处的查查和索朗泽朗挥刀向对方砍去,查查所用弯刀虽短,却强在势大力沉,连环四重击,索朗泽朗吃不住这大力,脚下又是半分不肯退,招架的长刀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胸腹部位,眼见已是抵挡不住,一声暴喝的查查第五刀又至,躲避已是不及,索朗泽朗心下一横,竟是不再招架,拼命将身子右侧,闪开胸口要害,悍然以左肩迎向呼啸而至的弯刀。
“啊!”台上的娜佳金花一声惊恐的呼叫,索朗泽朗的左臂带着一蓬血花跌落于地,好一个硬汉,只紧咬牙关,半声不吭。犹自趁着查查一刀得手,微一愣神的功夫,右手运起长刀,急向他下盘抹去。
饶是查查见势极快,暴退左闪,仍然无法全然避开索朗泽朗这带着满腔愤怒和集全身之力的反扑一刀,寒光一闪,利刃入肉,又是一蓬血花喷溅,查查右腿上被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眨眼之间,本族两人相继负伤,场外观战的蕃人陡然一静后,才又齐声叹息,而王主事等唐人再经过适才的沉默之后,再次看到希望,又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叫喊,惹来周围无数蕃人怒目而视,若非附近有蕃兵布防,他们这区区百十来人只怕早已被人撕成了碎片。
见到查查及索朗泽朗两败俱伤,等候已久的崔破再不犹豫,一提袍角,右绕而过,疾向那挂着小羔皮的套马杆冲去。
眼见他的手堪堪将要抓住羔皮,身后蓦然传来一声不甘的咆哮,伴随着咆哮的是一道利物破空的尖啸,心念急转间,崔破缩手伏身,只觉腰间一震,那围郭暧所赠的玉带,已为索朗泽朗倒地掷出的长刀击的片片碎裂。
心中暗叫一声“侥幸”,崔破挺身再起,直抓羔皮,刚刚感觉到丝丝柔滑,身后又是一声雄浑的破风声传来,却是查查目眶欲裂的强忍钻心巨痛,再挥弯刀,重劈向这个坐收渔人之利的小人。
见到查查也已经是一瘸一拐,感觉大事已定的崔破长笑一声:“来的好”左手手指钩住羔皮,举右臂架挡弯刀,“铿”的一声金铁交鸣,右袖中分撕裂,现出里面隐见裂纹的黝黑护臂,在查查绝望不甘的呆滞目光中,崔破借这重劈之力,手钩羔皮,反身跃上台去。
面带笑容走向娜佳金花,今天的英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晶亮的眸子,这是怎样一双清澈的眼眸呀!它清澈的就象雪山上流下的藏河水,没有半分的杂质。两眼对视的一刹那,崔破看到的只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更走进几步,一股自然的清香传来,崔破又仿佛置身于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的草原。
“好一个高原的精灵!”崔破心下赞叹出声,复又前行一步,缓缓将纯白柔滑的羊羔皮轻轻的围在了她的脖子上,如此近距离的面对娜佳金花绝色纯真的容颜,饶是崔破多见美女,也不免片刻的痴迷失神。
崔破跃上台的一刹那,场中观赛蕃人那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在瞬间转为一片沉寂,查查及索朗泽朗在片刻间两败俱伤使他们目瞪口呆,在静默中,看着那个唐人一步步走向他们最美的姑娘,当羊羔皮围上娜佳金花的颈项的瞬间,伴随着雄浑号角声响起的不是对英雄赞颂的欢呼,而是一片滚动如潮的叹息。在吐蕃赞普牙帐外,四十多岁、满脸阴鸷的禄东赞大论相,终于忍不住将手中一直急促叩着金漆靴子的马鞭重重抽在身侧满脸苍白的扎吉钦陵身上。而后,更将凌厉的目光狠狠的投注在那个白衣唐人身上。
娜佳金花睁大着清澈的眼睛,看着这个部落中最漂亮的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他将滑柔的羔皮轻轻围在自己肩上,只到看到他眼中那自己无比熟悉的痴迷,方才终于满意的笑了,下一刻,无数个带着各种艳丽颜色的想法浮上了她的心头,就如同晚霞染红了云彩般,一抹红晕绯红了绝色的脸庞。
娜佳金花又为自己不好意思了,而且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笑的又是那么让人可恨!终于,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向着这个长生天为她选定的男人张开了臂膀。
“奇特的风俗!”崔破微微一笑,喃喃道。随即,一把将娜佳金花抱起,缓缓下台,向着熠熠生辉的赞普金帐走去。
随着崔破的缓步上前,金帐前方无数的观赛蕃人自主的分开了一条道路,无边的静默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衣飘飘的男子和金裙曳地的金花身上。一缕调皮的阳光也不甘寂寞的凑上了热闹,破开云层,射出一道金辉洒在这对无双的壁人身上,这一刻,整个高原都在随着那黑发飘飘的俊美少年每一个跨步而跳动。
第二十七章
一步步,两人终于来到了可容数百人的硕大金帐前,帐前草地上,端坐在金榻上的五世乞立赞赞普,面容平静的接过身边武士递上的白狼皮披风后,缓缓起身,这一刻,号角长鸣,草原上所有的蕃人向着他们的王拜服于地,而王主事等大唐使者也向着金帐方向鞠躬致意,此时,在洒满金辉的草原上,唯一站立的仅有赞普和今日赛马会中的英雄大唐崔破。
轻轻的为崔破披上披风,再轻轻的为他系上锦带,质地轻细的披风立即就随风飘舞了,乌黑的长发、洁白的披风、金色的裙裾,回荡在所有人眼中的这色彩绚丽的一幕,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英雄加冕礼。
又是三声号角,赞普重归金榻后,蕃人方才三拜起身,崔破放下怀抱中紧紧搂着他脖子的娜佳金花后,向榻上的王者深深鞠躬致意,只是他这一动作却换回了一片如雷般的叱呵。
“放肆,跪下”大论相碌东赞开口暴喝道
此时,早已拜服于地的娜佳金花悄悄的伸出手去,拖曳崔破的杉角,示意他赶紧跪下,伟大的赞普可是长生天的化身,又怎么能不跪倒参拜呢!
“小臣钦佩赞普的功勋伟业,并万分感激赞普今天赐予的无上荣耀;但是作为大唐的使臣,小臣只能跪拜一个天子,还请吐蕃的王者原谅”说完,崔破继续两个鞠躬致意。
“铿!”一语即毕,见他依然不肯行跪拜之礼,护卫乞力赞赞普金榻的八武士齐声拔刀,虎目圆睁的瞪着崔破,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前去,将这狂妄的唐朝人碎尸万段。
娜佳金花听不懂崔破的言语,见到情势如此紧张,只能一边继续用手拉动衫角,一边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用饱含着求肯的眼神看向金榻上的赞普。
榻侧右手站立的的碌东赞大论相按捺不住之下,正要挥手下令,却见赞普随意摇摇手道:“虽然他是唐人,但他也是今天赛马的英雄,长生天的宠儿总是应该得到更多的宽容,算了吧!且随他”
旁边自有通事为崔破翻译了赞普的旨意,崔破再次鞠躬谢礼道:“感谢赞普的宽容与仁慈,并请您将对小臣的这份仁慈同等赐予唐蕃边境的两国百姓,早结盟约,使我大唐、吐蕃守望互助、永为兄弟”
“此事自有定规,且待大论相派人与尔等商议吧!”说完这句,挥挥手,又是号角鸣响,却是赞普在臣民的拜送中要回归金帐了,只是在起身的片刻,又扭过头,用手指着娜佳金花对崔破道:“你有高原人的勇气,只是也要象我吐蕃的小伙子一样,好好善待她才是”说完,不待崔破回应,已是转身回帐去了。
随着赞普的离去,面色不善的大论相也领着一群官吏,竟是看也不看崔破一眼,扬长而去。
因崔破身份特殊,原本骑马巡游草原的仪式也就一并取消了,在禁军兵士崇拜的眼光和兴高采烈的喧闹中,使团人马回归宿处而去,只是骑马在后跟随的娜佳金花脸上多了几分茫然和落寞。
回到住处,一干随吏及军士张罗着要治酒庆祝,崔破也即回房换过身上破损的衣杉。
衣杉换过,崔破刚刚走出房门,却见那理蕃院小吏正在门口等候,不待他发问,那小吏已是抢先说道:“金花姑娘要见你”
“你是从公主故乡来的吗?那你为什么会参加赛马呢?”指着自己身上的裙子,娜佳金花问道。
看着眼前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崔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之情,却也只能答声是,并为她略略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啊!你的故乡离我们太远了,远的就象天边一样,而你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找到我,这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满脸虔诚的娜佳金花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见她如此,崔破反而无言,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以对。
“我要和你一起去黄金之城了,阿妈说,那里和我们的跋步川草原一样,都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但是,那里没有草原,也没有一直开到天边的野花,我可以带我的扎吉一起去吗?”自言自语的金花,想及要到遥远的文成公主的故乡——黄金之城,少女心性的她,不免心下向往,但是即将离开家乡,又难免伤心,最后更是抛舍不下心爱的扎吉,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崔破问道。
见自己的英雄一脸的茫然之色,金花急忙补充说道:“扎吉的妈妈刚刚生下它不久,就被凶狠的恶狼给吃掉了,是我把它养大的,它总是不肯离开我,晚上也要钻到我的帐幕里来睡觉,不过,它毛茸茸的真是可爱极了,我高兴的时候,它会陪我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跳舞,我难过的时候,它也会静静的躺在我身边安慰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它没有了妈妈,离开我,它会难过的,让我带着它好吗?”
在崔破眼中,眼前的这个高原精灵,有着最会说话的眼神,清澈的眼眸里,欢乐、伤心、恳求各种情绪毫不掩饰的变幻着,看着她眼睛的刹那,也就看到了那颗毫无杂质、水晶般的心。“她是属于高原的,她的美也是属于高原的”这个象蓝天、白云一般纯净的姑娘,让面对她的崔破更多了一份自惭形秽的伤感,如此喃喃自语道,而后,强压下心头的遗憾,柔声问道:“金花姑娘,你真的要离开草原吗?”
“男人的脚步就是女人扎营的方向,我舍不得阿爸、阿妈,我舍不得这草原,我舍不得鲜花和羊群,但是,既然长生天为我选择了你,你的脚步也就是我的方向,阿妈说,女人就是男人的影子,而影子总是不能离开它的主人的”说这话的时候,金花的眼中分明有一抹无法掩饰的忧伤。
将略显疲倦的娜佳金花送下去休息,崔破着人请过了王亮通事,不等他施礼,崔破已是劈口说道:“王大人来得多,对这地方熟,快帮我为金花姑娘安排一个住处”
对这位和蕃会盟使印象大大改观的王主事闻言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崔破所说的便是那绝美的吐蕃少女,乃开言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崔大人状元之才,那金花姑娘也真当得上风华绝代四字,正是才子佳人的雅事,还安排个什么住处?”
这番话只让崔破一阵汗颜,却不多解释,只是嘴角含笑的看着他,这副神情反是让正嘿嘿而笑的王主事再也笑不下去,正肃了脸,沉思了一会儿后道:“这吐蕃原本是崇信本教的,只是自当今五世乞力赞赞普接掌大位二十余年来,颇是尊崇佛法,逻些城中也就有了几家寺庙,这方外清净地中,安排金花姑娘住下,该是极好了”
“寺庙!这倒是个好去处,快,带我去看看”言至此处,崔破已是起身向外行去,那王主事也只能苦笑一声,随后跟上。
其时,逻些城面积紧小,王主事头前带路,不多时,二人已经来到设于城南的一座庙前,见到牌匾上书的“大日寺”三字,崔破心下微微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随王主事迈步而入。
这寺中院堂之设与唐朝寺庙别无二致,崔破二人也无意多看,径直直入正殿。
刚入正殿,一尊巨大的欢喜菩萨雕像直入眼帘,这是取坐姿的两个祼体男女,八面十六臂的男子以主臂紧拥女体于怀中,而女体背朝殿门,双臂紧紧搂住男子颈项,双腿盘绕于男子髋部,后仰着的头与男子呈欲吻状。那男子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是以面部表情极是凶恶狰狞,而那女子也如同一条抽搐的蛇。他们脖颈中的念珠,全是由骷髅组成,而曼佗罗佛座上的装饰物,也都是骷髅。如此前卫而狰狞的佛像让从未去过密宗庙宇的崔破大吃一惊,扭头向四璧看去,更看到许多多面多臂,甚至头长牛角的小欢喜佛像。
“这是欢喜佛,又称为喜金刚,或者是欢喜金刚”来过这大日寺的王主事见崔破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诧之色,遂在一旁略做解释。
“这两人是谁?为何如此相状”定下心来的崔破好奇问道。
他这个问题只让王主事一愣,那里能回答得出,正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道:“这八臂十六面的男子乃是佛父,而那女子则是明妃金刚无我佛母了”
闻声,王主事转过身去,一揖之后,颇带惊喜之色的说道:“慧果大师来的正好”
年在三旬之间,满脸恬静的慧果微微一笑,对崔破、王主事一个合十见礼之后,继续说道:“以世俗之见,佛父明天与明妃金刚无我善母正在行‘交合’之势,而于我密宗而言,‘修持’才是其中真意,人之为物,在交合的极度快乐中,可以见到一种只有在死亡前的刹那才能见到的光明,死亡是无可体验的,只有在双身的修持中熟悉这光明的境界,一旦死亡来临时,死者方能将这大乐光明把持住,从而神识得以解脱,再不入尘世轮回的苦海。如此才是‘欢喜’真意”
一听到“慧果”二字,崔破心中大有一种踏破铁鞋的感觉,见眼前这个义操临死前指定的授经人说法时宝相庄严、侃侃而言,极具蛊惑之力,虽是对他所言的密宗经义大大不以为然,却也不得不暗赞那义操授法得人。
“自佛法东传,便有小乘、大乘之分,却不知这密宗欢喜佛更属于那一乘佛法”心念一动,崔破开言问道。
慧果闻言,脸上又是一个空明的笑容,行于佛前,拈香三柱,边上香供奉,边开言说道:“我密宗修持最是神圣艰危,修持者依靠女体,是为现证俱生智道并究竟菩提,惟有心存是念而无肉欲,才有修持证佛的可能,反之,即为破戒,这修持与情yu,一为解脱,一为沉沦,实在是一线之隔,天地之别。这其中的艰险不言自明。面对情yu的毒果,小乘行人害怕中毒,碰也是不敢碰的;而大乘行人或许敢碰,却是不敢吃,唯我密宗,敢取世间最易沉溺的行为作为修持的法门,且不说宗义,但以修行法门而论,早已经是超越了小乘、大乘,施主以为然否?”
对于女色,佛门其余七宗都是视之为洪水猛兽,一味是“避”;而这密宗却是迎难而上,以情yu破情yu,如此说来,这慧果的话倒也不错,只是这世间都是七情六欲之人,恐怕是能做倒慧果所言的也不过万中一二而已,对于一种立志解脱众生的法门而言,这个成功率简直是可以忽略不计,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甚或今日所说,也不过是形而上之辩罢了,想到这里,崔破也是意兴阑珊,遂不再继续发问,开言说道:“多谢大师妙解佛法,更有疑义,愿与大师择一僻静之地,再行请教”
这慧果自西入吐蕃传密宗法门以来,便是少见唐人,今日一见乡国之人,更兼崔破儒雅,心下也是大有好感,是故有刚才接言之举,当下,伸手邀引道:“即如此,便请施主往后院方丈叙茶”
崔破唤过王主事,嘱他往馆舍取过自己的青布行囊后,便随了慧果往后院行去。
上榻坐定,崔破见慧果所出的青竹节中所藏,赫然便是极品蒙顶石花,不觉大是讶异道:“吐蕃之地,竟得见如此名茶,真是难得!”
“施主倒是解人,如此也不至于辱没了这好茶,这一管石花多承赞普见赐,今日与君共品”难得知音佳客,慧果也是心下欢喜说道。
看着慧果烹煮新茶时安定闲适的模样,崔破甚是难得的对一个僧人产生了好感,看他年纪轻轻,便能不避艰难,远赴这吐蕃苦寒之地宣扬佛法,且不论这佛法好坏利弊,单是这一分大虔诚与大毅力,也着实让人钦佩。
一时,点茶分花毕,二人相对而坐,慧果正要说话,却听对面崔破轻轻开言说道:“大师可还记得义操大德吗?”顿时面色大变。
第二十八章
听崔破说完当日进京途中所见义操圆寂之事,慧果脸上并无特别悲戚之色,只是微闭双目,口中喃喃念诵有声。
知他是在念诵超度经文,崔破也不打扰,手执了茶盏,细细观望那澄碧作色的茶汤。
约两柱香的功夫,慧果诵经完毕,端起清茶,微呷一口道:“当日佛祖正是见世间争斗不休,世人沉沦于无边苦海,乃抛身舍家,于菩提树下妙悟佛理,冀望能普渡众生,千年以还,反是我佛家内部为那亟亟虚名,蝇蝇小利而纷争不断,实在是可笑的紧!”放下手中茶盏,又是一叹说道:“澄观真是可惜了!他于《大方广佛华严经》上造诣极深,若不是为这贪念所迷,更图精进,实在是堪称自僧一行以来的我佛门第一大德,哎!”
见他说了这么多,惟独一句也不提义操,崔破好奇问道:“那义操大师又是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慧果手持念珠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是毫不色变道:“师兄他勤修佛法,一心礼佛,而今求仁得仁,重归西方极乐净土,正是可喜可贺之事,更有何好说!”
正在这时,方丈外一小沙弥求见,却是王主事取了行囊过来,崔破取出其中三层包裹的《大日如来金刚顶经》,小心的置于几上,慨然一叹道:“今日偶见慧果大师,得以完成义操大德遗愿,这吐蕃之行,倒也不谓无功了!”
用手细细磨挲了经书良久,慧果方才谨细收好,转身对崔破合十一礼道:“施主为传此经,不吝千里之行,实在是于我密宗有莫大功德,且请受我一礼”
见他如此,崔破反而心下一虚,尴尬笑道:“我这传经也是顺势而为,再者我也有一事相请大师,还请莫要如此才好”
“施主与我宗有莫大缘法,有何为难之事,且请讲来,如若能为,敢不从命”执意施了一礼的慧果说道。
当下,崔破讲娜佳金花一事一一叙说。方才说完,却见慧果抚掌惊叹道:“原来施主就是新科状元公及本次和蕃会盟使,实在是失敬了!”
说完,慧果也不相问其中缘由,唤过小沙弥,嘱他去打扫了一个清净院落,以为安排贵客。
崔破见这慧果办事爽利,娜佳金花暂时得以安置,心下大是轻松,连连向慧果致谢不已。
此事即毕,二人重新叙茶,此次却是慧果先行开言问道:“施主这会盟之事商议的如何了?”
崔破看着眼前这极品名茶,心下一动,乃将近日之事备叙了一遍,说完,将眼睛灼灼看向慧果。
“如今这五世乞力赞赞普尊崇佛法,性子平和,并非穷兵黩武之人,此事关键还是在那碌东赞身上”微一沉吟后,慧果一言说出会盟之事的核心所在,呷了一口茶汤,慧果续又说道:“碌东赞此人自其父手中承袭大论相以来,极力主张四方扩张,此举因能带来大量奴隶和财富,倒也是甚得其他官吏及统军将领支持,如今我大唐国势衰微,他又岂能轻易放过这等机会,此事实在是难办!”
此事,崔破早有其他准备,是故闻听此言,并不十分失望,遂也不再多说,更饮了一盏茶,告辞求去。慧果亲送他至寺门处时,轻轻说道:“大唐也是贫僧之乡邦,更兼崔大人有大恩于我宗门,贫僧自当于赞普驾前相机进言,只是功效如何,实在是不得而知了”这番话,让崔破心中对这僧人的好感更多了几分。
回到宿处,崔破唤过娜佳金花,言说请她暂往大日寺中暂住,好在这金花姑娘也知此处居住俱为男子,颇有不便处,也并不多想,在数个禁军军士的保护下,乖巧的去了,让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的崔破省了许多口舌。
当晚,对崔破大是钦佩的使团成员谴去了那几个吐蕃仆妇,自整杯盘,为和蕃使大人庆祝,席间真个是气氛热烈,颂声如潮;更有那爱玩闹的禁军军士醉酒之下,叫嚷着要犒劳今日的功臣,拎了浓烈的青稞酒往马厩中喂食乌达,谁知那乌达一闻见酒香当即欢嘶不已,只片刻工夫,就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数十斤一皮囊的酒液喝的干净,犹自摇头摆尾,有未尽之意,只让闻声而来的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惊诧连声道:“神驹果然不凡”
这一番耍闹直到一更时分方才结束,微带酒意的和蕃使大人正要回房安歇,却见门口职守的军士来报,言说门口有两个蕃人求见,却是不肯通名,更有一人更是全身黑布紧裹,行踪诡异,当下心下好奇,随那军士往门口而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会在这夜深时分,登门谒见。
这夜,星晦月暗,借着门口昏暗的风灯,崔破向二人定睛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身形高大、腰间悬刀的蕃人,分明便是当日长安城中常乐坊酒肆所见孙波部的统军大将松瓒萨多,而他陪伴的一人却是全身黑沙紧裹,不要说面容,便是男女也无法分辨。
一见之下,崔破也不唤名招呼,径自伸手肃客,三人沉默着来到内室,那松瓒萨多却并不入内,手按弯刀自在门口护卫。
进得室中,二人宾主而坐后,那人揭下身上黑沙,于是崔破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体态成熟,然面带杀伐之色的四旬吐蕃妇人。接过崔破递上的茶水,这妇人细细打量了和蕃使一番后,用沙哑撩人的声音说道:“崔大人少年英发,刚来吐蕃两日,便高原扬威,实在是可喜可贺,看来,我那二妹一趟长安之行,不为无功了”听她话语,分明便是这孙波部落的大王。
“大王谬赞了”崔破谦逊了一句,静听后话。
直到一个更次之后,这康延川孙波部的大王才由崔破送出,在松瓒萨多的护卫下,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第二日晨起,皱着眉头喝了酥油茶的崔破正欲带同王主事一行往大论相府,却见面上一条红痕的扎吉钦陵手执一卷公文走了进来,脸上再也没有了素日不变的笑容。
“奉大论相令,特来转交此次会盟我方商谈要件,还请崔大人细心研读,若无异意,可于明日正式开始商谈”冷冷说完这句话,连见礼也是省了,那扎吉钦陵转身向外行去。
“挨了自己主子打,却跑到这里来耍威风,真他奶奶的”见到他这副傲慢模样,昨日见到他挨打一幕的禁军旅帅郭天宝愤愤然说道。
世间小人大多如此,崔破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拿过几上公文,翻开第一页,便见到“唐廷乐输布帛、锦缎共计五万匹并撤消神策驻军八镇,以为友好之意”条款,饶是他昨夜已经得知这一消息,但见到这白纸黑字的蕃人公文也不免怒火勃发,更不再看,“啪”的一声将那公文摔到几上,转身回房去了。
王主事默默捡起公文,一看之下,顿时面色煞白叫道:“五万匹,这也太狠了吧!”
随着公文在各人手中一一传递,破口大骂声随即响起,这样一份盟约若真是签了下来,众人只怕是也不用再回长安了。
第二日,崔破谴人至大论相府,告知会谈暂缓,至于何时日期,却是并未通知,吐蕃人也自知此次要价太高,唐人必定不会束手就范,总需挣扎一番才是,遂也不过分摧逼,只等唐人无可奈何之时,再行商议。
此后七日,和蕃使大人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一般,绝口不提会盟之事,便是当日扎吉钦陵送来的公文更是摸也不摸一下,时至此刻,他这会盟使大人竟然是连这公文全文都没看过,只让王主事等人心下惴惴,无奈每次劝说此事,这崔大人都是满脸莫测高深的微笑,众人身为下属,也是无法。
心中默算日期,这日晨起,用过早饭后,集合使团成员,吩咐众人收拾行囊,三日之后,回转长安。他这一声令下,顿时引得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满堂哗然,无奈崔大人并无半句解释话语,一言即毕,策马独自向城外而去。
不理会使团随众人心惶惶,崔破每日晨起便策马往城南当日赛马时,吐蕃牙帐所扎高处,向北、西两侧远远眺望,否则,便是向大日寺中寻慧果叙话。
第三日,崔破起身后,唤过理蕃院小吏随行,往大日寺中接过数日不见的娜佳金花,一起向城南驰去。
驻马高丘,崔破略略了望后,翻身下马,向草原上正在野花丛中,旋转裙衫、高声欢笑的金花走去。
沿途随手采摘了一把野花,远远的欣赏着金花那自然欢快的舞姿,直到她不堪眩晕,跌坐地上后,崔破方才上前,含笑将手中花束递给了这清纯无比的姑娘。在她欣喜的咯咯欢笑声中,崔破按捺不住心头的怜意,将身侧地上一株花开正盛的野黄菊轻轻采下,柔柔的簪上金花的鬓角。
娜佳金花那饱含着无限柔情的双眸虚虚的看着崔破,芙蓉玉面、鬓上黄花,这一刻身披金辉的她简直纯美的令人窒息。
强忍下心头不舍的酸痛,崔破轻轻说道:“金花,让我送你回阿爸、阿妈身边好吗?”
第二十九章
“我送你回家好吗?”崔破用无限怜惜的眼神看着娜佳金花,口中柔声说道。
担任通事的理蕃院小吏强行收回落在金花姑娘身上的目光,无比诧异的看了崔破一眼,确认了这句话后,方才不可思议的开言说话。
谁知他刚刚张开嘴,却见娜佳金花蓦然站起,手指北方,惶急叫道:“狼烟”。
崔破见她所指方向和脸上急怒之色,当即心下一动,转身北望,一望无际的青碧草原上,两道粗壮的的狼烟直冲天际,分外惹人注目。长长吁出一口气,胸中一块巨石落地的和蕃使大人继续看向娜佳金花道:“让我送你回家好吗?”
此次,那理蕃院小吏并不犹豫,径直翻译过去。
“为什么?”正在眺望狼烟的娜佳金花茫然问道。
“我很快就要回家了,所以我想送你回家,回到你的阿爸、阿妈还有小扎吉身边,难道你不喜欢吗?”崔破的眼神依然是那么温柔的说道。
听到这话的瞬间,那双明媚清澈的眼眸里已经是变得水波莹莹了,娜佳金花无限委屈的问道:“你不要我了吗?”言毕,已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
看到她那反射着太阳光辉而呈现出七色彩虹的眼泪,崔破心中一颤,终于还是忍不住的伸出手去,轻柔的为她揩去泪水,温情脉脉的说道:“我们的娜佳金花可是高原上最美丽的姑娘,雄鹰见了她也会放低高飞的翅膀,瞎子见了她也会重新看到光芒,部落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曾经在她的帐幕外歌唱,她的目光会使那些戴着狐尾的懦夫变成勇士,听到她的笑声,三十年的牧人也会迷失迁徙的方向,这样的姑娘又有谁能够不要她,又有谁舍得不要她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离开?你是长生天为我选定的男人,我就是你的影子,影子怎么能离开她的主人呢?”听到这样的赞美,纯真的娜佳金花高兴的露出了自豪而羞怯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一闪而逝,续又茫然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漂亮而温情的男人问道。
“离开了这里,没有了这草原、羊群;没有了鲜花、毡帐;也没有了族人、朋友,你会难过的,那样的娜佳金花也就不是高原上最漂亮的娜佳金花姑娘了,你明白了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的崔破,只能用这样含糊的语言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感受,这个高原的精灵,是高原的蓝天、白云和草原孕育了她的美丽,离开了这里,她将象秋日里最鲜艳的鲜花一般,慢慢枯萎、凋零。心中自有一丝浪漫情怀的和蕃使大人实在不愿意这一幕在自己眼前上演。
娜佳金花是聪慧的,她显然明白了崔破的意思,却并不答话,只是转身默默向马儿行去。
远远的护卫着这个没有了欢笑的姑娘回到大日寺,崔破打马疾走向宿处而去,将要抵达之时,忽见街上面色沉重的蕃人看着东方天空惊呼连连,抬头看去,却是东方及东南方向各有一道狼烟腾空而起,围绕在逻些城中的三道粗黑狼烟为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几乎是在看着这两道狼烟的刹那,响彻全城的号角声凄厉鸣响,无数应声而出的蕃人茫然看向那硕大的金顶方向,心中暗暗叫道:“战争来了”
驰马直奔回宿处,崔破疾步入堂,向因为事态紧急而聚于一处的使团随员下令道:“拿行囊,回长安”
“崔大人这是为何?这会盟之事……”王主事抢前一步问道。
“你们没看到东方那两道狼烟吗?我大唐即将于吐蕃开战,还会个什么盟,快快拿了行装上路”崔破厉声催促道。
此言一出,满堂人顿时面色煞白,不待再说,纷纷狂奔而出,也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众人已是整装完毕,翻身上马,向逻些城门而去,那些守城蕃兵因并未接到不许大唐使团出城的命令,不免稍有犹豫,只这片刻功夫,这一百余骑已是呼啸出城而去。那守门小吏不敢怠慢,急忙谴了手下士卒禀明此事。
此时,五世乞力赞赞普可容百人的硕大金帐中已是人满为患,大论相等一干文臣及六牦牛部正副统军将领毕聚于此,整个帐幕中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此次北、东、东南三路狼烟示警,来敌是谁?又该如何应对,众卿家都议一议吧!”高居王位的乞力赞赞普平静说道,看他神情混似对此事不以为意一般,倒也有效的缓解了臣下紧张的情绪。
“传递军情的驿马最迟当在今夜抵达,介时一切便知,这东及东南两路当是唐廷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无疑,看狼烟示警所传,这二者也仅仅是有异动,并不曾大军犯边,还可稍缓图之,只是这北方却有二十万大军压境,实在令人费解”面容阴鸷的大论相禄东赞率先开言说道。
“我吐蕃北方边境所接乃是唐廷安西节度辖区,这安西节帅辖下兵马不过两万六千,还多是各族混杂,战力甚弱,断然不可能是他们所为”立于禄东赞下手,负责情报事宜的的少整事大臣乞热论芒符合说道。
“狼烟即起,这二十万大军犹自向我北部边疆推进,北疆水草丰盛,值此春深时节,多个部落放牧牛羊迁徙到此,万万不容有失。当务之急,先议如何调谴大兵相应才是”须发苍白,掌管财政的内大相忧心忡忡Сhā言道。
“拉雪巴卿说的是”黄金榻上的乞立赞赞普淡淡接了一句。
此时,适才还是静默无言的六牦牛部统军大将们愈发沉默,虽然吐蕃人从不缺乏勇敢且他们统领的都是悍不畏死的猛士,但是面对未可知的强大对手,让其他人先去探探路无疑是一个明智之举。
正在帐中一片沉默,赞普脸上怒气渐起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报”的沙哑叫喊,片刻之后,一个全身瘫软如泥,肩负狼尾的传令军士在两个护帐亲兵的搀扶下进入帐中。
“给他一口酒”见那军士已是疲惫不堪,赞普挥手说道。
吃酒水一击,那军士回复些许精力,勉强跪正了身子,嘶哑声音道:“禀告我王赞普,黑衣大食东道节度大使屈底波亲率大军二十万,犯我北地边陲,其前锋离我狼牙关已不足一百二十里,预计后日抵达,阿藏旺曲将军紧急请求支援”说完,那一丝精力已是消耗殆尽,复又瘫倒在地。
“黑衣大食”一听到这个名字,满帐哗然,黑衣大食如今国势正隆,在葱岭以西灭小国四十余,早有东越之意,为争夺原唐朝北庭都护辖地,吐蕃与其在此地多有小规模冲突,竟是丝毫未占上风,实在是一大劲敌。
“那唐廷安西节度使是干什么的?怎么能放任这二十万大军通过”紧皱眉头的禄东赞说到这里,蓦然想起神策驻军八镇和剑南道州军异动之事,立时变色道:“莫非他们结盟了”
他此言一出,满帐气氛陡然一紧,那乞力赞赞普也全然没有了适才安闲的模样,猛然坐起,瞪大眼睛紧紧盯住禄东赞大论相,那目光直欲择人而噬一般,正在这时,护卫武士带了一个城门军士入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军士战战兢兢跪拜后,颤声道:“禀报我王赞普,大唐会盟使团约一柱香前全员快马出城而去……”
“废物……”这军士还待再说,暴怒之下的乞立赞赞普已是伸手拿过身前金盏,狂掷而出,正中前额,一时血流如注,军士那里敢擦,只一味磕头如捣蒜般说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拖出去,砍了”赞普看也不看那军士一眼,下令道,随后注目一干武将厉声道:“那位将军为我将这群唐朝人抓回来”
“小将愿往”
赞普应声看去,却是孙波部的松瓒萨多,微一点头,拿起几上调兵金箭,面色狰狞道:“甚好,松瓒将军且带我三百护帐亲军前往,莫要走脱了一个”
“松瓒将军还需客气些儿,莫要伤了人命,也好留个退步说话的余地”却是两朝老臣内大相Сhā话说道,言毕,更对赞普施了一礼道:“还请我王暂息雷霆之怒,如今正是各部族迁徙扎营时节,聚兵甚是不易,黑衣大食这二十万北疆犯兵,已经是难以应付,若是唐廷神策八镇十四万精锐齐动自东犯边,我吐蕃危矣。值此艰危之时,安抚唐廷,以免两线作战,实在是刻不容缓,对这使团人马还需忍让三分才是,待异日退了大食兵马,再图后报不迟”
吐蕃虽号称胜兵四十六万,然常备军马不过十五万余,其他则是战时由赞普出征兵金箭招募,每每需耗时月余,方可聚集四方之兵,虽然少了养军费用,但一遇紧急战事则实在是应变乏力,此番三路敌军势大难敌,不得不行这分而化之之计。如此情势下,也由不得赞普不应允。
第三十章
松瓒萨多率领的三百赞普护帐亲兵是在午后时分赶上大唐使团的,面对这三百杀气腾腾的高原最精锐士兵,大唐和蕃会盟使崔大人明智的选择了放弃抵抗,于是,在离开逻些城不过四个时辰后,使团全员又回到了他们上午离开的地方。
随即,崔破在松瓒萨多的“押解”下,穿过混乱的城市街道,被带到了已是空旷许多的赞普金帐内。
金帐内,一干文臣毕集,而统兵官们却消失了很多。崔破一如前日般对黄金榻上的赞普三鞠躬为礼,只是此时,面色青紫的禄东赞却是没有再叱喝出声。
“唐人素以礼仪守信自诩,如今,四年前会盟誓词犹在,尔等即勾结黑衣大食犯我边疆,又是何道理?莫非这就是唐廷人的守信”调兵谴将完毕,疲累不堪的乞立赞赞普面带讥诮之色的说道。
“吐蕃人也知道讲究礼仪、守信了吗?”崔破心下如此自语,微微一笑道:“自四年前会盟重申友好以来,在此期间,吐蕃共三十四次出兵袭扰我肃、甘、鄯、岷、茂等州,掳我百姓、掠我财富,莫非高贵的赞普王者以为这是友好之举?”看了满脸青白的赞普一眼,续又说道:“况且,前次会盟约期早在十五日以前即已经结束,而您的大论相大人给我的一份新盟约却是要布帛、锦缎五万匹,撤消神策八镇驻军,莫非高贵的赞普王者以为这会是友好之举?百余年来,我唐廷以两位尊贵的公主下嫁高原,无穷的善意换回的却是刀兵相向,以恶报善,莫非高贵的赞普王者及禄东赞大人就是这样理解友好的吗?”和煦的笑容平静的说出这句句诛心之言,只让王座上的乞立赞赞普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复又转为白色,最后终于忍耐不住的一拍王座,暴喝道:“来人,将这狂徒拖出去砍了扔出去喂狼”
应声而入的四个护帐武士凶狠的扑向崔破,孰料在这穷狭之地,一身儒衫打扮的大唐和蕃使却是滑如游鱼一般,进退趋避间灵动自如,四个健武的大汉竟是连他的衣角也触碰不到,更被他借力打力之下,一一放翻在地,至此,依然是面带笑容的大唐和蕃使方才一抖略有凌乱的袍袖,在满帐人惊诧的眼神中,哈哈一声长笑道:“吐蕃勇士,不过如此,就不劳各位动手了!”转身从容向帐外行去。
“且慢!不可”却是帐中唯一的女性,孙波部大王,吐蕃整事大臣央宗高声叫道。
“赞普我王,此人乃是唐廷郭子仪孙婿,安西节度留后郭唏女婿,中书舍人崔佑甫之侄,更甚得雍王李适器重,如若被杀,我吐蕃与唐廷必结生死大仇,实在是杀不得呀!还请我王三思”叫停之后,央宗更上前一步,向王座之上的赞普疾声说道。
“整事大臣说的是”却是须发苍白的内大臣出列附和。
“罢了,带他进来吧!”经过适才一怒一惊的乞立赞赞普神情低沉的挥手说道。
其时,崔破出帐也不过数十步距离,闻听传唤,复又施施然入帐而来,此次却是见礼也没有了,只是昂然看向黄金榻上神态疲惫的乞立赞赞普。
“尔等就不怕我与黑衣大食结盟,共图中原吗?”怒视崔破良久,心有不甘的乞立赞赞普出口说道。
闻言,崔破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大唐与黑衣大食仅本朝互谴使者致友好之意已是不下十次之多,吐蕃又如何?再者,不攻破吐蕃,我大唐于黑衣大食只不过是飞地一块而已,且不说我安西四镇控制着他的粮道,便是那黑衣大食又岂肯舍近求远与吐蕃结盟?统兵数十万,行军数千里,却将粮道安危全系于不时交战的新盟友身上,屈底波精明干练,莫非赞普王者以为他会行如此冒险之事?”
崔破的话又是换来帐中一片静默,良久,乞立赞赞普方才恨恨的挥挥手道“我吐蕃与唐廷一山之隔,甥舅之邦,虽偶有小小不快,却不碍友好大局,会盟之事,还应早早办妥才是,禄东赞卿,此事由你一手经办,不宜再拖”一句说完,当即起身,拂袖向后帐而去。
至此,今日金帐议事正式结束,崔破正欲转身回转宿处安抚大受惊吓的使团众人,却见大论相禄东赞靠近前来,面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崔大人,一个时辰之后,你我举行会盟商谈如何……”
强忍不住的崔破满带笑意的走进使团宿处,对着忧心忡忡围上来的王主事等人凝视了片刻后,方才哈哈一笑道:“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准备趁火打劫了!”片刻之后,整个宿处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会盟商谈的地点是在逻些城中最为雄伟的唐宫举行,这座融合了大唐、吐蕃建筑风格于一体的宫殿,本是逻些城的第一任主人松赞干布为他来自大唐皇室的美丽新娘而建。在此地举行唐蕃会盟商谈实在是一个最为绝佳的所在。
会盟商谈艰难的持续了三天,在亲身参与的禄东赞拍烂了三张木几;在大唐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又向唐蕃东部边境推进了九十里;在北疆狼牙关守军不敌黑衣大食雄兵,坚守两天后无奈陷落;在大食军队将战火烧到吐蕃本土的情况下,自安史之乱以来,最为有利于大唐的一次会盟商谈终于完成,当日午后,在唐蕃会盟碑前两方重申了第一次会盟誓言,高声宣告:“兄弟之邦、守望相助”后,在五十四支号角的轰鸣声中,本次会盟圆满结束。
商谈结束的片刻,早已在外等候的吐蕃狼尾传令兵当即翻身跃上长程健马,带着崔破的书信及赞普大人自东部边疆调兵的金箭狂奔而去,而此时,骑虎难下的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离唐蕃边境线已经不足百里距离。
……………………
自吐蕃向大唐河西节度辖区北行的草原上,大唐会盟使团正带着近千衣衫褴褛的唐朝百姓逶迤而行,他们那悠闲的神态与背弓负箭、匆匆狂奔北上的吐蕃士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次出使,真是跟做梦一样!时至今日,崔大人该告诉我其中的原委了吧!”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一个被掳八年的老年唐人的王主事,向身边同样步行的崔破问道。
“说起来,不过是引两虎相争,我等趁机取利罢了”看着身后虽是神情疲惫,却满脸笑意的唐人百姓,崔破一个由衷的微笑说道。
“噢!还请大人详叙其中原委,以为我等解惑!”见着围上来的使团成员越来越多,王主事高声说道。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大事已定的崔破也不再隐瞒,拍了拍身边正驮着两个孩子,显得很不安分的乌达那火红的鬃毛道:“当日吐蕃人袭击了黑衣大食的使团,我等前往解救之后,我与那沙北正使有过一番长谈,其时,黑衣大食早有东向之意,彼若东侵,有两条道路可选,一则越葱岭而过,只是这葱岭高峻,常年积雪,实在是难以逾越;此路既然不通,也就只有借道我安西四镇而过了,沙北使团来我大唐所图者也正是此事。我不过是致书一封,恳请安西节帅大人准予借道,并与沙北相约,两月后准日出兵,这便是六日前北疆那道狼烟的由来。此所谓引虎相争了”
“那我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异动又是怎么回事?”一旁的禁军旅帅郭天宝瞪大了眼睛问道。
“这可是本官来时途中佯病一月的成果,春日,八镇驻军及州军都需野营操练,本官花费老大唇舌方才请动他们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速度,向合适的方向运动运动。这也就是那东方及东南方向两道狼烟的由来,只是这时机实在是太过于敏感,吐蕃人不敢相信这仅仅只是野营操练罢了”说道这里,崔破的唇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
“索性我大唐神策八军就杀过来才好,灭了这忘恩负义的吐蕃,也好替我大唐百姓报仇”却是使团中一个礼部小吏恨声说道。
“刘大人意气用事了,且不说要调动这八镇驻军参战非陛下首肯,即便没有了这限制,我等也断然不能行此之事”
“这是为何,数十年来吐蕃是我朝最大边患,如今大好时机,正是趁他病、取他命的好时机才是,一举解决这心腹之患岂不是好?”那礼部刘大人兴奋说道。
“吐蕃人悍勇,若为护卫家国而战,更增三分战力。我与大食一东一北两向夹击,且不说能不能胜,即便是胜了,定然也是惨胜,我大唐最为的八镇精锐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介时,又那什么来抵挡野心勃勃、如狼似虎的黑衣大食军队?如今他两虎相争,我等坐收渔利岂不是更好?”他这一番话引来众人一阵大笑。
“大人,您说这黑衣大食能打赢吗?”见气氛热烈,旁侧一个禁军军士接口问道。
“屈底波率大军出奇而来,对手吐蕃人聚兵缓慢,前期自然是要大占上风的,但是一月之后,吐蕃准备完毕,战局必然会生变化。只是黑衣大食蓄意东侵已久,那屈底波也是精明强干,断然不会思量不到这点,黑衣大食其国地广吐蕃五倍,人口更是十倍有余,黑衣大食国力远胜,必然更会增兵;吐蕃胜在地利、人和,也更善高原作战,更有军士为护家国的拼死之心,这一仗的结局委实难料呀!”对于自己戳破了最后一张纸的这场战争,结局如何,崔破也是难以预料。
“两强相遇,无论是谁得胜,都将是我大唐将要面对的劲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呀!”再看了看那一队队急速北驰的吐蕃武士,王主事语气沉重的说道。
这句话引来一片沉默,许是感觉气氛过于凝重,那郭天宝哈哈Сhā话说道:“历次会盟,那有似此次这般扬眉吐气的,我等还应高兴才是,莫要再说这扫兴的事情!”哈哈笑着说到这里,他又是咂咂嘴续道:“此行要说美中不足的倒是崔大人心太狠,多漂亮的吐蕃姑娘呀!足足在咱马队后跟了三天,愣是没给留下,哎!这要是带回长安,该有多轰动!”
郭天宝这番话引来一阵附和的赞同声,许多禁军军士更是牙疼般的吸着嘴,说不尽的惋惜之意。
闻言,崔破明亮的眼神也随即黯淡下来,他又怎么能忘却苦随三天无结果的娜佳金花离去时晶莹的眼泪和哀伤的容颜,直到远远走出四五里外,他才敢回头看看那立于草丘上裙裾飘飘的曼妙身影,在广袤的草原的衬托下,她显的那么孤寂而凄美。
“你的美是属于高原的,离开了这里,到一个说话也没人能听懂的异地,你的美丽和灵气都会消失的,娜佳金花,你是高原的精灵,你只能属于高原”崔破心中一再如此自我劝说,方才忍住了奔回的渴望。
“崔大人,当真要让这些人随我们一起上京吗?这样的话,行程可就慢的多了”心中暗责郭天宝不会说话的王主事又将话题给转了回来。
“是朝廷辜负了他们,如今他们得以重归乡国,想要往长安面圣,叩谢大恩,我等若是再不准,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来受的苦了!也未免不近人情了些!再者,这千余人叩阙谢恩,也能一振我大唐士气军心。不过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待到了河西道,朝廷的旨意也就该下来了,到时再说吧!”崔破一叹说道,另外还有一层私心他实在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此次会盟,他实在是做了许多大犯忌讳的事情,借用郭老令公声望调动神策八镇和剑南驻军尚情有可原,但是安西四镇之事实在是大大的隐患,若是有了这近千人大造声势的归国,不仅可以堵住许多有心人的嘴,恐怕更能减少许多来自朝堂的压力。
第三十一章
京城长安,太子东宫宽大雅致的书房内,大唐储君雍王李适静静的面窗而立,背负身后相叠的双手上握着两本来自河西道节度使和大唐和蕃会盟使崔破的奏折。
“崔破呀!崔破,立下如此大功的是你,行如此狂悖之事的也是你,你可真是给孤王出难题了”思虑良久,依然没有什么头绪的雍王李适似有若无的看着窗外乌云压顶的沉闷天空,喃喃自语道。
再过片刻,愈发心烦意乱的太子殿下似要赶走心头一些令人窒息的想法一般,凌乱的挥挥手,转身吩咐道:“去,请李真人……噢!不,是常相过来”
见太子情绪不佳的小黄门恭声应是,行了一礼后,转身悄无声息的去了,也不过片刻功夫,正在皇城中书省值房内处理公务的常衮已是应声而至。
行过参见礼起身时,常衮眼神瞥了一下太子身前几案上的那两本奏章,顿时对太子缘何急召自己前来的原因心如明镜一般。
无意识的用右手在那两本奏章上叩了许久,太子殿下方才幽幽开口道:“常相,这河西道节度使和和蕃会盟使的两本奏折你都看过了吧?”
这天下各道州府所呈奏折依例都是先经中书、门下两省主官联审,若是小事便直接批复处理,再呈上节略即可,遇到两省难以决断之事,方才将奏折呈上,躬听圣裁,常衮身为中书主官、同平章事,这奏折便是由他经手呈上的,那里会没有看过,太子这话问的实在是蹊跷,但这常衮却也只是恭谨答道:“是,臣已经看过”
闻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太子又是沉默了片刻后,方才问道:“那依你之见,崔破奏折中所言,这先期归国的千人想要来长安叩谢圣恩之事,准还是不准?”
“自安史乱起,我朝于外事上再无如此大胜,此番,十七万被掳之人归国,实在是我朝重兴之先兆,这千人代表想要来长安望阙叩拜,断无不准的道理,以老臣愚见,不仅要准,更应责成沿路道州,细心接待,大张其事,诚如崔镇将所言,此举必将大大鼓舞民心士气,更能向天下藩镇显示民心所向,实在是利莫大焉!”熟知太子习性的常衮没有半分犹豫的出言赞同。
“常相所言甚是,此事即如此办理”胸中已有定见的太子随口说道,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那扣击奏章的手也越来越急,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又开口问道:“河西道所奏安西节度留后郭唏擅开边防,准黑衣大食借道攻伐吐蕃之事,常相以为当如何处理?”
一说起此事,常衮心中实是怒火大炽,眼见崔家后进的崔破入仕不过半载,便尽展锋芒,其行事之果断狠绝,只让人悚然动容,假以时日,必然远比他那个方正君子的伯父更难对付,所以此次他一力坚持让崔破出使吐蕃,若是能借刀杀人固然更好;即使不能如此,借这西地蛮人挫其锋锐倒也不坏,只是万万想不到此子竟然能反手为云,不仅扬威异域,更能立下如此奇功,而这一切的关键都在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唏的借道大食身上,他焉能不恨,只是这郭唏身为郭老令公亲子,到底不同于小小年纪的孙婿崔破,本已与郭府关系紧张的他,也不能不有所顾虑,这话也就实在是难以说出口。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的开言道:“于黑衣大食借道一事,影响深远,老臣所虑者只怕是引虎容易,驱虎难,也正是缘于此,中书省当日拒绝了大食使团的提议。”先是一句撇清了自己的关系,看了看太子殿下毫无表情的脸,常衮续又说道:“此事演变至此,虽我朝暂时取利,然最终后果如何,殊难预料?擅开边防……兹事体大,以老臣所见,此事虽然是郭大人所为,但根源却是在崔镇将身上,且待他回京叙职召对之后,再做区处为好!”言至此处,已是避开郭唏,隐隐间将此大罪稳稳的落在了千里之外的和蕃使大人身上,只因不知太子的于此事的倾向,常衮话中,也就预留了几分退步。
太子静静听完,却是不置可否,看似无意之间的随口说道:“常相为官多年,更曾两度主司吏部,于这观人之术上,想来定有独到之处,依常相所见,这崔破究竟如何?”
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听在常衮耳中,却是声如霹雳一般,以他对太子之了解,自然知道这平静的外表下实在是隐藏着一个疑虑不安的心,心头不由一喜,强自压抑住了,端起身侧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也是用淡淡然口气随意说道:“看崔镇将年来入仕所为,整州军、灭豪强、借饷于佛寺;此番会盟吐蕃,更是翻手为云,引大食攻吐蕃,调动神策八镇及剑南州军,巧为造势,立下奇功。小小年纪已是如此不凡,假以时日,更是难以限量,这种种不拘礼法规戒的行事,狠辣果决的作风,竟使老臣想起一个人来”
扣击奏折的手缓了一缓,太子方才依然平静的问道:“噢!常相却是想起了谁?”
借着放下手中茶盏的时机,低头避开太子那灼灼眼神,常衮语气毫无变化的淡淡说道:“便是当日汉末洛阳四骏之一,被许攸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曹操曹孟德了”
扣击奏章的手蓦然顿住,复又于几上重重一按,太子霍然起身,骇然的眼光紧紧瞪住常衮,良久之后,正欲说话,却见窗外电光一闪,阵阵惊雷连环响起,积蓄已久,长安春日里难得一见的暴雨已是倾盆而下。
……………………
在河西道首府鄯州修整三日后,和蕃会盟使团终于等来了朝廷的旨意,谕令其携此次先期归国的千人百姓同回长安,不出意外的是,谕令中对使团成员赞誉有加,尤其是对禁军官兵更是大加封赏。但出人意料的却是圣旨中对此次出使的首功之臣崔大人仅以“戮力王事”四字一笔带过,更无他话。
心下蓦然一沉的崔破面色不变的跪拜谢恩完毕,起身接过圣旨后,便吩咐一众随员收拾行囊,动身回京。
那千人即将前往长安拜阙叩谢天恩的唐蕃边境百姓恋恋不舍的脱下刚刚上身的鲜亮衣衫,将这些由河西道提供的华服装进随身的布囊后,依旧换过归国时所着褴褛袍服,在铠甲鲜亮、龙精虎猛的禁军前导下,浩浩荡荡东向长安开拔。
这一路行来极其缓慢,每至一州,必有当地主官率领合州官员出城远迎,进了城池,更有好奇之下的满城百姓夹道欢呼迎接,这些神态苍老、衣衫褴褛的百姓很好的贯彻了和蕃使崔大人的训话精神,在被各地官府百姓如此隆重欢迎的感动下,吃饱、喝足后的他们散布于城中各处开始痛诉被吐蕃所掳后的悲惨家史,本就是一部血泪史的异族牛马生活再加上想象力的发酵,往往一人哭化为千人哭,最后合唱为举城同哭,在满足了沿路各州百姓无穷的好奇心后,也让他们在看到更有如此多的人比自己的生活更加凄惨,从而获得了不少的精神安慰。
但是仅有苦难未免让人压抑,在这个解脱苦难重回乡国的欢乐日子里,出现一个带领大家脱离苦海的英雄是必要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还有什么人比和蕃使崔大人更适合充当这个英雄呢?世家出身、少年英俊,人物风流,而且他居然还战胜了那么多粗壮的吐蕃蛮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了赛马会的英雄,更将吐蕃族的第一美女纳入怀中,天哪!他居然还是本朝的新科状元,无数讲述中的归国百姓蓦然发现,他们眼前的这位总是将坐骑让给孩子,脸上带着和煦笑容的会盟使大人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英雄。在他的身上怎么样的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都是不过分的。
在经过数十次的重复讲述后而显的无比熟练的千人使团成员们,开始在他们悲惨遭遇的故事中加入了一缕浓墨重彩的亮色,在故事的结尾中出现的总是丰神如玉、白衫飘飘的会盟使大人,他胜似闲庭信步般的挥挥手,就让那些吐蕃只长肌肉的跳梁小丑们灰飞烟灭,而吐蕃族的第一美女则是两眼放光的主动投怀送抱;而后,英雄更是孤身而入数万大军护卫的赞普金帐,力斥敌酋,使其惊骇莫名、痛哭流涕的自承其罪,当即将历年来所掳的十七万唐人百姓礼送出境。但是,对待敌人大展神威的英雄在面对自己的百姓时,却有似水柔情,他会温言安慰每一个身遭不幸的唐人百姓;他从不肯骑马,而是将那匹龙王所生的神马留给最虚弱的孩子;他会将每一口美食让给最需要补养的老人;他也会将自己宽大的帐幕分给那些受不得风寒的衰弱病人。总之,他就是美貌与智慧、勇武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你可以将每一个赞美的词语用在他的身上,而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他确实拥有这样的品质与美德。依照惯例,在故事的结尾处,总要以这样的一个反问作结,泪眼朦胧的讲述者们面带幸福的笑容轻轻发问:“你们知道这位崔大人是谁吗?”随后便是或长或短卖关子的沉默,在将众人的好奇心撩拨到顶点的时候,他们才会轻轻的说上一句:“他便是本朝进士科新科状元崔破崔大人”而后,面带一个智者般的微笑,静静的听着那一声山崩海啸般的惊呼,看着那一张张极度震撼的面庞,至此,讲述者和听众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那些闭门苦读的士子们口中喃喃念诵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心怀身登金榜,鱼跃龙门的渴望走了;那些立志军旅、杀敌建功的豪勇汉子怀着扬威异域,畛灭群丑的的渴望走了;那些正值芳心年华,又正巧在入城时看到过和蕃使大人俊逸容颜的怀春少女们,怀着一个个五彩斑斓的亮丽泡泡,心中构思着无数个“假如”、心有不甘的走了,只留下一干意犹未尽的闲人们,展开了一场关于崔大人到底是文曲星还是武威星下凡的大讨论,由于正反两方都有充足的论据可用,这场讨论也就变的旷日持久,间接使当地茶舍的上座率提高了两成。直使一些茶舍老板一喜之下,请人画了和蕃使崔大人一手执书、一手提剑的宝像悬于门庭,与那茶圣陆羽并列,日日香烟供奉不绝。
更有一干文不成、武不就的落魄士子在其中敏感的发现了商机,细细构思润色之后,辞妻别子的往使团不曾停留的下属县乡,大肆开讲“美蕃女倾情投怀,状元郎扬威异域”的煽情故事,本朝人物,无穷卖点,自然也换回听者如潮,只赚的盆满钵满。
大唐自安史乱后交邻四蕃上少有的一次大胜,十七万被掳百姓的回归,使大唐百姓无比清晰的回忆起了开元盛世的荣光,在经过十来年的流离战乱之后,迫切需要英雄的他们,用自己的想象,用自己的语言、用自己对盛世的憧憬与渴望塑造出了他们心中属于自己的英雄。
使团队伍在每一州官员百姓隆重热烈的欢迎声中入城而来,又在合城百姓依依不舍的眷恋中出城离去,这一路的行程也就变的无比缓慢,只到又是一年桃化盛开的初夏时节,已被一路喧闹折腾的疲惫不堪的千余人队伍方才来到京畿道西京长安城外的新丰县。
在此休整三日之后,精力尽复的使团成员沐浴更衣,禁军军士和着油脂将本已是裎亮的盔甲、皮靴再细擦三遍,一干百姓也终于仍掉了褴褛的衣衫,无比光献的打扮起来后,于第四日晨早,在新丰县官员、百姓的热烈欢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向长安进发。
第三十二章
灞陵河边草木青,黄云塞上是征人。归来若得长条赠,不惮风霜与苦辛。
一年之内,四见灞桥,按辔先行的崔破难免有感,只是今时今日却容不得他来细细抒发这番聚散离别的情怀,他这一行千余人的队伍,还在距离桥头里许之地,就听灞桥另一侧响起了雍容华贵却是喜意洋洋的群乐奏鸣声。内宫教坊乐部伎的伎艺果然不凡,只将这一曲融合了龟兹胡乐的《塞下迎归曲》中每一分的喜意与安闲都演绎的淋漓尽致,崔破等虽是有感,倒还可勉强忍耐。那后行的千人归国百姓,远远看着长安这黄金之城的依稀影象,耳边听着远迎游子归乡邦的乐曲,几年来无奈离家,在异域受尽欺凌的一幕幕景象又是鲜活无比的出现在眼前,先是有些女子开始轻轻啜泣,而后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开去,以至于行过半里距离,到达灞水桥头时,竟是声声呜咽、人人带泪。欢快的乐曲,悲戚的面颜,这场景看来真个是令人心酸。
昔日人流拥挤的灞桥岸侧,如今已是戒备森严,净土重铺的道路两侧,每隔三步远近便有一个神态威武、甲胄鲜明的禁军士兵担任礼仪护卫,而一大群身着各色官服的六部官员在宰辅的带领下于桥的另一侧肃立等候。
崔破一行刚刚走到桥头,正欲上桥而过时,却见对面十六个分立道路两侧的小黄门同时猛力抖动手中粗大的禁殿鞭,“啪”的一声暴响后,乐声骤停。随后,只见身着大朝会时正装礼服的礼部侍郎杨炎跨步上前,立于桥头,高声宣告:“国朝大历六年,殇于国难,大唐十七万百姓零落异邦,天子以下及举国百官、州牧夙夜难寐,深以无能解民之倒悬为愧恨……”
他这边骈四郦六的念诵下来,一众归国百姓却多是听不懂,人群之前,归国千人中年龄最大的安喜春老人用手轻轻扯了扯崔破的衣角问道:“这都说得是些什么?”
听到座师杨侍郎这一番高声宣告,崔破也是心下诧异,适才那一句“天子以下及举国百官、州牧夙夜难寐,深以无能解民之倒悬为愧恨”分明是将当今皇帝陛下也给扫了进去,这杨公南就真有这么大的胆?问听老人相问,也就随口答了一句道:“这是说当今陛下及朝中百官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被异族掳掠,没能早点救你们出来”
“这如何使得!那可是皇帝呀!皇帝怎么能向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认错,使不得,使不得……”安喜春老人闻言当即惶恐不安,如同傻了一般,如此喃喃自语不已。
也不过片刻功夫,杨炎已是诵念完毕,更提三分音量,宏声道:“百官,拜!”
随着他这一声喝礼,近两百名身穿大朝会礼服的六部五品以上官员向着崔破一行鞠躬为礼。场面甚是浩大壮观,这一礼只让崔破大吃一惊,心下一边嘀咕着:“要收买民心也不至于如此阵仗吧!”一边急忙向一边闪开,避过这一礼去,他身后的使团随员也都是京中久居的老油子,自然是知道轻重的,随着他急忙避过,顿时将那千人的回归百姓队伍给露了出来。
这队伍的前侧约有三十来人,多是年纪老大,故而地方官府配有马匹,领头的安喜春老人还没有从适才的震撼中醒过神来,眼见身前人影一闪,再抬眼处便是一大片身着朱紫绯色官服的官员正对自己鞠躬致礼,这一看那里还受得了,微微一愣之后,如同火烧ρi股一般,拼了老命从马鞍上滚下,涨红着脸,向其他人连连挥手示意后,急忙伏身跪倒、纳头便拜。
至此,其他马上的老者才从愣神中恢复过来,急急惶惶的下马跪倒,后面的百姓见自己的领头羊已是如此,也是跟身拜倒,黄土夯实的官道上立时腾起一片土黄|色尘雾,顺风飘到崔破等人头顶,惹得他们只想打喷嚏,只是见时候实在不对,也就只能强行忍住了。
这一干站立的官员与跪倒的百姓隔着灞桥对拜了六拜,才算礼成。官员们退回道旁,重奏礼乐,静侯使团过桥,入长安叩阙谢恩。
崔破立马不动,他身后的使团随员也是不动,见那些老人都复又在别人的搀扶下上马坐定,方才对那安喜春老人丢一个眼色,示意让他们纵马先行。孰知他竟是涨红着脸只是摇头不肯,眼神交流中推让了几次,见这老人依然不肯,崔破无奈之下,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老人马前,牵了缰绳便往桥上行去。
王主事等一干属下见和蕃使大人如此,那里还坐的住,当即也是翻身下马,有样学样的为那三十多个乘马的老人牵马执蹬而行。
禁军旅帅郭天宝反应稍慢,下马后已是没了乘马的老人容他牵缰,眼见和蕃使崔大人及六部随员没有一个骑马的,若是自己一人高踞马上实在是太过张狂,待会儿过桥之后,那些道旁等候的朝中大员们更是脸上不好看。一急之下,竟是自牵了手中马儿往后退了两步,在百姓的长长队列中,找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年轻汉子,仗着一身蛮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将他拦腰扔上马去,这才心安理得的快走几步,跟在崔大人身后,过灞桥而去。可怜那汉子大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后,想要下马而行时,却吃将军老爷熊眼一瞪,也只能委委屈屈、战战兢兢的坐在马上,再也不敢动弹。只是在不知情人眼中,他脸上那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倒也是很好的诠释了“感激泣零”四字的含义。
好家伙,有了旅帅大人做榜样,他手下的军士那里还不紧随跟上,整整百人,纷纷下马后行,不论男女老幼,抄起就往自己马上扔。此举引得正在缓缓行进的队伍好一阵骚乱,所幸是在队列正中,前有数十匹高头骏马遮蔽,倒也不虞灞河另一侧的六部大人们会看见。
这一个小小的Сhā曲一晃即过,此时,由和蕃使大人牵缰的安喜春老人这第一匹马已经跨过了灞桥,向百官分立的前道行去。
远远的还有五步距离,百官之首的常衮已是哈哈大笑着快步迎上,崔破身为下属,只得松开缰绳,拱手行了一个谒见礼后道:“下官河东道晋州中镇将、大唐和蕃会盟使崔破参见常相”
“崔镇将莫要拘礼,此次赴吐蕃会盟,别的先且不说,仅迎回这十七万我朝百姓已是大功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哪!哈哈!”一边笑着说出此话,一边已是顺手将马缰接了过去。
如此时刻,本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再加之崔破对他素无好感,也就淡淡回了一句:“常相谬赞了”算是见礼完毕,及至见他手挽了马缰,代替自己为安喜春牵马而行,当下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少不得心下鄙视一句:“老家伙可真会装腔作势、收买人心”
随着后续之人先后越桥而过,各部大员纷纷上前接过会盟使团随员们手中马缰的前导权,在礼乐的伴奏声中向长安明德门行去,留下崔破、王主事及使团众人立身道旁,面面相觑。
正在众人茫然之间不知如何去处的时候,却见一身礼服的杨侍郎穿过人流而来,挥手示意众人不用多礼后,独自将崔破拉到一边道旁说话。
“东宫有旨,今日于太极宫外的承天门接受这千人百姓拜舞,无暇接见会盟使团,你们自去六部及理蕃院交割了差使后,便各回府中等候吧!何时召见,另有旨意”说道此处,杨炎公事已是交代完毕,顿了一顿,一声长叹后道:“若说这新科一榜进士,才华自然以十一郎为高,更难得你做事不拘泥,入仕至今,杀伐果决,颇有成效,尤其此次出使吐蕃,更是立下奇功。你我名为师生之谊,实结友朋之义,本应为你庆贺才是,只是如今这形势,又那里高兴的起来!以十一郎这般年纪,为官不及九月的履历,你此番立下的已是不赏之功,再加之你这手段,哎!前事难料呀!十一郎好自为之吧!”说到这里,杨侍郎又是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后,略拍了拍崔破的肩膀,就欲向前追赶六部官员马队,只是行的三步后,却又转身走回崔破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此次安西四镇擅开边防,容大食进军一事,朝中争论颇多,恐怕此事还要着落在你身上,十一郎且好好思量一番应对之道,才是正理”说完,这才急急去了,只留下愕然而立的崔大人怔怔而立。
“鹬蚌相争,渔翁取利,这么明显的道理也需要解释!”看着身边喧闹不休的归国千人队列川流而过,崔破只觉一阵厚重的无力感陡然袭上心头。他心中虽早有准备,但也万万想不到情势竟然严重到了这一步,以至于立下大功归来的使团一行竟然是被冷落至此。
“不赏之功”崔破口中念着杨炎这句话,竟是自心底深出了萌发出股股寒意,在道旁静立良久,稳定了心神后,崔破方才面无表情的向使团随员聚集的地方行去,不理会他们那渴望的眼神,冷声道:“王主事及六部官吏随我前往皇城各部司办理交割事务,其他人各自回府,若有后事,另行通报”说完故自向前行去。
他这一句话只让众人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听一个禁军队正大声道:“这些百姓可是我们大老远带回来的,怎么一回长安就没了我们的事了?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亏得兄弟们把铠甲擦的这么鲜亮,合着只是白忙活……”还待再说,吃郭天宝一个瞪眼,也只能无奈压了声音,嘴中犹自嘟囔不休。
如此一来,众人也都没了兴致,众人中除了崔破及静风外,也都无马,众人也只能一路泱泱的走向长安。
刚刚进入明德门,众人就被城中喧闹的气氛吓了一跳,只见明德门内的朱雀大街上如今已经是花潮人海,大街两边如今已被倾城而出的长安市民挤得水泄不通,似乎热情奔放的长安人将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所有鲜花都采摘了来,一蓬蓬的花雨在街中归国百姓的队列上绽开,场面热烈无比。
看到这一幕,众人眼神更是黯淡,更有军士按捺不住的狠狠向地上啐了几口,才在崔破的带领下,向左绕过安乐坊,向城里行去。
又向前行了两坊之地,除了六部官吏,其余众人也即各自回家休憩,千里同行数月,使团内部已是多有感情,只是情绪低落之下,也都没了作别的兴致,只是拱拱手后便四散而去,这一番“树倒猢狲散”的景象与一坊之隔的朱雀大街上传来的欢呼声相反衬,让人倍感凄凉。
在六部草草办理了交割事宜,寒着脸的崔破与师兄更无多话,打马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崔破自知如今身份敏感,加之心中一片冰冷,索性将四门紧闭,即不接见访客,自己也是不出大门一步,便是连郭府来人,言说公主、驸马有请,也被他命人隔墙辞了。自己在家思量着待此次事了,该如何“乞骸骨,告老还乡”才是。只是他刚将这一想法透露给静风师兄,便换回他的一阵暴笑:“师弟,你才多大,连举行‘冠礼’成年都没有,就敢‘告老还乡’?”只让崔破郁闷不已。
在府中郁郁了三日,听着墙外的喧闹渐渐平静,崔破始静下心来,俯身书房,将此次吐蕃之行的经历,捡能说的都备细写了个清楚明白,准备上承中书、门下两省,也算是对此次出使做一个完结。
正待他携了条陈,出门上马欲往皇城而行时,却见族伯崔佑甫身边的贴身家人崔四书急急策马而来。
来到近前,崔四书也不下马,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急声道:“还请侄少爷赎小的无礼,只是我家大人急召侄少爷前往,咱们这便起行吧!”
见崔四书这般惶急的模样,崔破心下一惊,追问了一句:“何事如此急切”见他也只是呐呐着张不开嘴,也无心多问,策马前冲向通义坊中书大人宅第而去。
远远将崔四书丢在身后,崔破来到宅前,翻身下马。也不等家人通报,便向内奔去,见正堂没有,略一寻思,又折向书房而去。
疾步来到那间雅致的书房,推门就见伯父崔中书正端坐在胡凳上,翻看那一本起了许多毛边的《楚辞》,当下长吁了一口气,静了静心,缓步而入。
“来了”待崔破行礼毕,崔佑甫大人示意他坐下之后,才淡淡开言说了一句。
见族伯大人如此和颜悦色,反倒是让崔破一阵不适应。上次晋州之事已让这位伯父大发雷霆,此番更是将天都捅了个窟窿,怎么反而无事。这巨大的反差只给适才一见崔佑甫安然无恙,即做好了被痛骂准备的崔破来了一个大大的不适应。
诧异的看了反常的伯父一眼,崔破借端茶的机会,向书房中略一打量,就见房中后部不知何时竟然立起了一个深色屏风,这让素来不见此物的他又是一阵纳闷。
“听说自你回京以来,紧闭府门,竟是公主、驸马相请,也是半步不出,那你这几日家中都做了什么,且说来听听”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崔中书温言问道。
“不对,大大的不对”崔破心下叫道,又借眼角的余光斜了那屏风一眼,心下一动,乃开言答道:“不敢欺瞒伯父,侄儿在家一则闭门思过;再则是为思量如何向吏部呈文以求能‘乞骸骨,告老还乡’之事”
果然不出所料,饶是崔佑甫老成持重,也被他这句话给激得将口中刚刚呷下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崔破却是借机运足耳力全神向屏风那侧听去。三年养气功夫毕竟没有白费,那一声虽是极力压抑却不能尽掩的轻笑清晰的传入了他的耳中。
“果然是来这套!”崔破心下一个晒笑,脸色、眼神却是全然不动的看向中书大人。
“混帐!你才多大,‘告老还乡’!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嘛!”失态的崔佑甫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道,只是心有顾忌之下,也就没有再向下发挥,将他眼中这个才华天纵却是任意妄为的族侄给痛骂一番。
定了心,顺了气,中书大人才又淡淡问道:“说说!你又是为什么要告老…咳咳…辞官不做”
见这个一向方正的族伯连连失态,崔破心底一个窃笑后,正色答道:“侄儿性情粗疏散淡,早有向道之心,更曾经于定州崇玄观读书三年。三载山居,更慕山松烟霞,只因家慈一力不准,这才没能出家投于太上玄元皇帝门下修道,只是拜了观主叶法持为师,做了一名香瓶弟子。后来,更在族中长辈及家慈的殷殷期盼下往长安参加科试。蒙我皇大恩,得以高中魁元。此后,为名利之心所蒙,投身仕宦,虽短短不过数月,却已是处处失于思量,犯下滔天大错。侄儿一则身感有负皇恩,是为不忠;再则让已是心力憔悴、霜染鬓发的老母还在为我担心,实在是大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何颜面腆颜朝堂?若是异日老母因为侄儿的鲁莽以致牵连获罪,那可更是万死莫赎了。由此,莫如早日知难而退,归隐林泉。即能奉养老母以尽孝道;更能尽展所长,为盛世明君歌舞升平。如此岂不是比如今这般贻误家国好上百倍,只是侄儿是新科状元,料来此事不易,少不得还要请伯父大人一伸援手才是。”言至此处,起身将怀中所书条陈掏出,恭敬放于中书大人身前几上。
崔佑甫脸上神情虽然是纹丝不动,但心中委实对族侄这番话称道不已,见崔破还真的递上了一个条陈,微微一愣道:“噢!折子都写好了”,伸手拿起,随意翻阅了两下,却是不置可否的放于一旁,又举盏品了品茶,开言说道:“能知道自己行事失于思量,更有忠孝之心,孺子倒还可教!”顺势替崔破说了一句好话,放下手中茶盏,中书大人肃言问道:“说,此次吐蕃之行,擅开安西四镇边防,放黑衣大食进军究竟是何缘由,勿要遮掩,当日所思所想,尽皆讲来”
“当日,率团离京之时,恰逢吐蕃派人袭击来我大唐通好的黑衣大食使团,侄儿见机也就带人将他们救了下来,得知使团沙北等人此次前来是力图与我大唐结盟共击吐蕃,却为常相所拒,遂与之相约,两月之后,放开安西关防,由大食军队进击吐蕃。随后,侄儿又借佯病之机,快马前往神策驻军八镇及剑南道节帅府恳请配合行事。所幸安西节度留后郭大人、剑南节度韦大人及八镇将军皆都是为国事而不惜身的朝廷栋梁,多方协作之下,遂成就此次大大有利于我的唐蕃盟约。”崔破也是正襟危坐的将当日之事一一叙来。
“那袭击大食使团的果真是吐蕃人……”崔佑甫淡淡的说了一句足以让崔破惊心动魄的话后,续又说道:“于我大唐大大有利!那你且说说都有些什么益处。”
“这十七万百姓归国,此举必将大大提高朝廷威望,重塑士气军心,更让河北四叛镇及那些有心异动的节度使辖下百姓明白,唯有朝廷才是正朔所在,影响极为深远。此利益第一也;其二,吐蕃及黑衣大食两虎相争,此番缠斗必然历时弥久,此举必然使我唐蕃边境大大减压,足可将八镇十四万精锐神策驻军抽调出四三之数用于北上平定四镇,朝廷军力可谓大增;其三,唐蕃边境百姓再不受忙于守土之战的吐蕃袭扰;其四,吐蕃地处高原,各种制造工艺落后,此番举国大战,其国内后勤支应必定难继,我等正可以军器换良马,解我朝无精锐骑兵可用的大患,更能戮力平定四镇;其五……”崔佑甫摇手制住愈说愈激动的崔破,Сhā言淡淡问了一句:“崔镇将可曾想过这黑衣大食之事?”
“黑衣大事何事?”崔破愕然问了一句
“借道黑衣大食,何异于‘借道伐虢’,崔镇将一榜状元,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典故,你这借道易,若是屈底波就势占了我安西四镇又当如何?”中书大人略带讥诮的说道。
淡淡一笑,崔破随口说道:“他若真是要,那便给了他又何妨?”
第三十三章
“混帐东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镇之地岂是你能做主的,想要给谁就给谁?只此一条,就是将你明正典刑也不虚妄”一听到崔破这句淡淡的话语,中书大人立即暴怒叱呵。
崔破深知伯父这一句话恐怕更多还是说给屏风后之人所听的,不过,即便没有这一层因素在内,这话也足以引起他的一番猛烈训斥,儒门世家出身之人尤重“守土”二字,“山河破碎”是他们最不能忍受的人生大悲哀,国土观念可谓是已经深深的烙入了他们的血液、骨髓,两国交锋或交往中,他们可以承受任何屈辱的条件,但是一旦涉及到国土两字,便是一毫一厘也是不肯退让的,这也是为什么常衮会断然拒绝黑衣大食的提议,而这么一个简单的“驱狼吞虎”之策无由实施的根源所在。
想到这里,崔破也是一个苦笑,这个观念固然是好,但是如今的形势之下,还尤自固执而不能变通,实在就有些不和时宜了。
“伯父息怒,且容侄儿为您细细分说这其中的想法”如此情势下,崔破也只能缓缓图之了。
“讲”尤自怒气勃发的中书大人坐下后厉声说道。
“侄儿且请问伯父,开元之时,四夷归附的羁縻州有多少?而短短数十年后的如今,我朝统领的羁縻州又是多少?”崔破旁侧迂回的轻轻问道,不待崔佑甫回答,他已经径直接言道:“开元之时,我朝有内州三百二十一,而四夷归附的边地羁縻州却达到八百之数;如今,这八百之数却是降到二百五十一,尚不及开元时的三一之数,即便是这保留的二百余个羁縻州也是对朝廷的旨意阴奉阳为,再无半分开元之时,天子登高一呼,天下四方响应的盛况。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何在?”
“蛮夷之人那里懂得信义二子,首鼠两端是他们一贯所为,此事不足为奇”中书大人语带恨声的说道。
见自己的这位族伯大人不肯承认现实,崔破也只能淡淡一笑道:“这八百羁縻州当日大多是自己举国来投,谴使至长安献上国书,恳请置于我朝治下,原因何在?一则是渴慕我朝恢弘繁盛的文化;再则是缘于我朝对羁縻各州有容乃大的施政方式,但是,最重要的却是一个强盛的大唐能够给予他们足够的保护和安全感,也正是缘自于此,所以才有四方来投,甚至一日之内设置十二羁縻州的盛况出现。”激动之下的崔破竟是无意之中使用了一个极度新鲜的名词。
“安全感……”将这三个字在嘴中咀嚼了良久,崔佑甫才开言道:“说下去”
见族伯的脸上露出有以为然的神色,崔破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毕竟是让他听进去了许多,精神一震,乃继续向下说道:“也正是缘于此,当我大唐经历安史叛乱,国势衰微后,这些羁縻州会另投新路,改弦更张,小侄以为,这与信义无关,唯有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原因”
“唯有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原因”崔佑甫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句听来粗鄙,却是一言道破国家相交之精髓的话语,这一刻,他真是对自己这个侄子大大的刮目相看了,这个在他眼中才华天纵却卤莽成性的族侄今天的种种言行,似乎表明他远远不是一个仅凭血气之勇、一味蛮干的轻狂少年,想到这里,崔佑甫兴趣大增,更正了正身子,考教问道:“如你所说这一切又跟安西四镇有什么关系?”
自己也是说到兴奋处的崔破起身绕室略行了几步,背靠那一帘深色屏风说道:“安西四镇虽设置极早,但究其根源与其他羁縻州并无区别,安西所辖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之地,种姓、民风、饮食习俗等等与我朝百姓迥然有异,如此情形,正值现今我朝国势衰微之时,又能期盼得到他们多少的忠诚之心呢?”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崔破却并不寻求中书大人的回答,径自续言道:“安西四镇之所以至今没有如同北庭都护府那般脱离我大唐,以侄儿以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吐蕃与黑衣大食间的相互牵制使然,这黑衣大食如今国力强盛,蚕食我朝北庭辖地后,与同样是狼子野心的吐蕃仅有葱岭及安西四镇之隔,葱岭难越,是故唯有这安西四镇就成了他们继续东进的唯一通道,只是吐蕃人也明白这一点,他必定不容大食得此四镇,这也是为何当日吐蕃会出兵与时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共击黑衣大食的原因所在。如此这般两厢牵制下,安西四镇被作为二强刻意保留的一个第三方缓冲地带,方才得以由我大唐保全,否则,以四镇那区区两万六千各族混杂的军马,无论二者是谁来取,也是必然陷落无疑。”
听着这番话,崔佑甫虽然面色不动,但心下委实震撼不已,并不是说自己这侄儿所言有多少新意,崔佑甫身在中枢为官多年,岂能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眼前此子如此年幼,更是多年僻处北方河北道小州,只不过仅仅来长安一年,还有数月时间是在地方州府,如此情形下,只是出使吐蕃一趟,就能有如此见地,将大唐西部种种形势解说的如此透彻,看他话语中的含义更是隐约把握住了“制衡”这一朝事纷争中最重要的精髓所在,而这对许多官员来说都是要穷尽毕生经历才能明白的道理,尤其对多受儒门熏陶,崇尚“仁、义、礼、智、信”为治国不二法门的世家子弟更是如此。如此种种也只能以“生而知之者”的天才两字来形容了。
崔破却是不知道自己这位族伯心中所想,继续慷慨激昂说道“我朝所患非是季孙之忧,而在萧墙之内也!吐蕃欺我太甚,又将我朝力量牵制太多,如此情势下,由我等来打破这个僵局有何不可?引敌攻敌,使其无暇东顾之机,我朝集中力量平定四镇之患,震慑异动各州,重立皇家朝廷权威,明君贤臣、励精图治,越三二十年,何愁不能重现我朝贞观、开元盛世繁华,莫说这黑衣大食现在顾忌我朝与吐蕃合盟而不敢取我四镇,便是他真的取了,异日待我强盛之期,四镇岂非仍旧是我囊中之物,总比如今半死不活的情形要好。唯今之势,固守安西,便无法戮力畛灭叛乱四镇,而四镇不灭,久拖之下,我朝必有亡国之忧,介时,国都亡了,又那里还有安西四镇……”也被自己的一番描述说得激动起来的崔破,说话也是没有了平日里的顾忌,甚至连“亡国”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也给说了出来。
“放肆!”崔佑甫听到这等话语,真是急的汗都出来了,凝神听听屏风之后并无动静,这才将心稍稍放了下来。
崔破吃这一喝,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说话实在是太过于孟浪了,也微微侧耳向后听了听,见屏风后并无异常,心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番又沉默了许久,崔佑甫方才又沉重开言说道:“如此大的事情,你为何不禀知朝廷?此其一;其二,若是安西四镇果然为黑衣大食顺势所占,作为始作俑者的你必然会背上千古骂名,悠悠众口,史笔如刀,你真的不怕吗?”
崔破闻言,却并不直接回话,起身行至窗前,看着窗外那青青翠竹,长吁了一口气后,微微一笑,方才淡淡开言说道:“结盟黑衣大食之事,全在一个密字,侄儿也是临时起意,方才有此一着,倘若再千里迢迢回报朝廷,安能保证不失其密,不误其事?若为吐蕃发现我大唐只是虚张其事,安能如此顺利会盟?至于第二个问题,侄儿所求者即不为高官、不为显爵,想要的只是我大唐中兴,侄儿要的是百姓安居乐业;要的是大唐四境安宁;要的是不绝于路的万国来朝;要的是大唐如那初升朝日,永如贞观、开元荣光,天日不灭,盛世不朽!若是为了这一目标,杀人盈城侄儿不惧之;千古骂名侄儿亦不惧之,倘若大唐都没有了,留名千古亦复何用之有!”崔破初开言时,尚能勉力克制,及到后来,自己也是被这一番憧憬所惑,这一刻,他浑然忘却了自己的族伯崔佑甫,也浑然忘却了那一扇屏风,语尽癫狂的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这一刻的崔破那里还有半分少年老成,风仪儒雅的模样?
在他如此激动呓语之时,竟是浑然没有发觉屏风后响起的粗重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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