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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龙游大唐之贞元记事 >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出京

崔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只让室中众人惊诧莫名,尤其崔佑甫更是陡然自座中战起,恨不得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再狠狠批他两个耳光,让他能够清醒些;

常衮也万万料不到崔破会如此行事,入值翰林,这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职缺!既清贵安闲,又能长伴帝王身侧,升迁极速,与那战场上的厮杀汉,实在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他适才所说,本是为挫折一下他的锋芒,不想竟换来如此结果,此番可是将郭府得罪的苦了。

“那里有状元郎上战阵的先例!你的忠心孤王深知,快快起身,莫要再意气用事。”太子殿下一边虚扶崔破起身,一边开言说道。

“唯其未有先例,更能彰显我朝用心武事的决心,亦可激励军中将士,实在是一举数得。小臣心意已决,还请太子殿下成全。”这几句话,崔破说得是斩钉截铁,竟是没有半分退让余地。

听到崔破一举数得之说,太子殿下心下已颇是意动,眼见父皇已是病入膏肓,自己继位大统为期不远,当此之时,少负才名的新科状元弃文从武,这一消息,必然随着状元之名,旬月之间便可轰传天下,正是为即将到来的新政大行天下,做最好的造势;更可借此事号召天下士子鼎尊王室,戮力正朔,其收拾士气、军心的作用实在是难以估量,他的心下颇为意动,与这些收益相比,升平公主及郭府的麻烦反而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主意即定,太子霍然起身,郑而重之的扶起崔破道:“你即一心报国,孤王安能不准?本朝开国一来,新科状元以文臣而就武职,你是第一人,好生做去,孤王寄厚望于你。”至此,关于崔破中第之后的授官安排,已是大事底定。

刚刚送太子并常衮三人离去,崔佑甫霍然转身低声喝叫道:“昏了头了,你可真是昏了头了,尔今,兵骄将悍,你一文弱士子做什么弃文从武,莫以为读了两本兵书就真正知兵了,小心赵括故事重演,误国误己!”

这一通火发了小半个时辰,中书大人方才气消,黯然挥了挥手后,回转府邸而去,竟是再不愿多看崔破一眼。

“我不过是借势成事罢了,乱世无兵,百事莫行,我只是再不愿将自己的命运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这样做,真的错了吗?……”独自伫立良久,留下悠悠一声长叹后,崔破的身影也渐渐消逝在融融夜­色­中。

三日回门

黄昏时分,崔破由一身锦衣、满脸耀武扬威之态的涤诗随同,前往郭宅,迎接清早回门的菁若。

随着崔破高中状元,得娶娇妻,涤诗也是水涨船高,师傅事忙,无暇调教他;而新主母怜他身世,待之甚是宽容。所以近日来,他那小日子过的是“相当”的舒坦,出门时,见着昔日一见自己便是满脸厌­色­的势力小人,围着自己谄笑着“小爷、小爷”的奉承,涤诗深感自己当初的那一跪,赖住了这样一位师傅,实在是无比英明。

“涤诗,发什么愣,还不快着点儿!”崔破一声喝叫,打断了他的美梦,眼见公子脸上的不豫之­色­,涤诗急忙滚身上马,摆出一脸谄笑的看着崔破,脑海中蓦然深刻理解了出昨日方才学到的一个新词:“乐极生悲”

见到他这惫赖样子,崔破也是无语,摇摇头,一叩马腹,蹄声得得,向郭宅驰去。

到了宅中,崔破少不得受了升平公主及妻妹梅若的两记白眼,以示对他拖累菁若,出长安受苦的不满,反倒是郭暧一边口吟着:“抱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边对他弃文从武的决定称赏不已,伴随着连声喈叹,犹自叫嚣着:“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是万万不能丢了老郭家的脸面!”最后更是摘下近日以来从不离身的玉龙剑,强行挂在崔破身上。

唐律,驸马只得授散官虚衔,不领实职办差,便是离京也是轻易不许。崔破深知这位一心投身军旅的小叔,胸中所积郁的不平之气,见推辞不过,也就将这一柄赏自大内的鲨鱼皮金吞口宝剑收下。

正当两人扯着闲篇,等候菁若辞行完毕,动身回宅之时,却见老令公贴身仆役小顺子走上前来说道:“老爷有请孙姑爷。”

随着小顺子进了老令公独居之所,穿过满布刀枪剑戟的场院,进了正堂,小顺子默默退出,崔破拜服见礼后,肃立一旁静侯老令公训话。

“梦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既然当日你能有此词,那今日之举也就不意外了,治世重文臣,乱世思良将,你有此心也是好的,只是莫要辜负了菁若。”两手磨挲着几上锦盒,郭子仪缓缓说道。

“是”

“昨日我已经给兵部王尚书承过拜贴,你的任所当在河东道晋州,此地前有北都晋阳坚城可恃,后有千年雄险的潼关以做支撑。紧紧扼守四镇所在的河北道入京畿门户,进可攻,退可守,快马两日即可参与战事,实在是大有可为之地。再则,河东道节度使浑缄,本是我昔日部将,而监军使宋凤朝也曾受过升平的大恩,你去此地赴任,也就少了许多牵制。好自为之吧!”郭子仪依然是淡淡的说道。

“是”强压下心头感激,崔破依然是谨身答道

“崇文,你出来。”随着老令公的呼唤,堂后走进一位年近三旬、面如冷冰的汉子,对崔破淡淡一揖后,站立一旁,不发一声。

“高崇文,他父亲昔日本是我手下偏将,不幸战死疆场,这孩子也就随了我,至今已经十余年了,虽然他不是争胜两军的陷阵猛将,但是在训练士卒上,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让他随你去吧!一则能够佐你之缺,也可借此谋个出身,不负其父当年与我的袍泽之谊,这孩子就是一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你善待之。”即便是得名满天下的郭老令公夸赞,崔破见这高崇文依然是一副冰冷模样,顿时心下对他大有好感,躬身答道:“我必待之如兄长,还请祖父大人放心。”

再用手细细摸挲了那几案上的锦盒一遍,郭老令公伸手在盒上重重一拍道:“你既是由文官转武职,这盒中的几件昔年之物也就传了给你,好生用心去做吧!”

“男儿大丈夫,婆婆妈妈的作甚!”见崔破犹豫着不肯上前,老人低声喝道,及至他上前拜领了,方才挥挥手道:“你去吧!动身赴任之时就不用来拜辞了,去吧。”

崔破放下手中沉重之极的锦盒,又俯身三拜后,转身出了正堂,只是跨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满心的酸楚,不知是缘于对老人的感激,还是对名将迟暮的悲叹?

七日后,兵部行文至新状元宅,除崔破为宣节教尉、正八品上阶的晋州录事参军。

………………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

三日后长安城外灞水之湄十里长亭

饮过送行酒,在梅若难以抑制的啜泣声中,崔破搀扶着泪眼朦胧的菁若踏上淄车,随着车夫老郭头的清脆抖鞭声,一行车马越灞桥,北行向未知的河东晋州。

渐行渐远,崔破拨马回身,再次凝视那巍然屹立的千古名城,良久之后,方才一紧马缰,旋身转回,身披朝阳映­射­的五彩霞光,向远处车队电弛追去,身后,宫中教坊司张驴儿那雄浑苍茫的送行歌声破空传来: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第二卷完)

第一章赴任

出长安与渭水平行东进,过华州郑县,复前行而过华­阴­,这一日,崔破一行车驾,已经行至关中东大门、素有“一夫守关,亿万不能逾”之称的潼关脚下。

吩咐车夫老郭头吆停了马车,崔破搀扶下车中的菁若,二人缓缓走向旁侧一个土丘,也算登高远眺这千古雄关。

许是车中坐的太久,途中,菁若小腿蓦然一软,崔破急忙伸手扶住道:“阿若,小心了!”,他这一句关心的问候,换回的是一张如花的笑颜,那一双看向崔破的水旺旺的眸子里,流溢出浓的化不开的情意,只让他心下也是升起一阵柔情密意,握着她的手又猛然紧了几分。相顾凝视良久,二人方才相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来到土丘之上,一株亭亭如盖的古松遮蔽出一块硕大的绿荫,下有碧碧青草柔软如毡,两人牵手席地而坐,随意看向远处黝黑的城墙。

“潼关,古名桃林塞,后因其位于潼河之上,故改名为潼关。”菁若清脆如黄鹂的声音在崔破耳畔响起,见到他惊诧的目光,菁若一皱琼鼻,得意的一笑,续又说道:“远在春秋、战国之时,这潼关附近的潼河以南、肴山以西之地被统称为‘函谷’,最是征杀激烈的地方。初时,函谷为晋国所有,故能以此制秦,而当强秦占据这里之后,则六国之亡即肇始于此”

“噢!没想到我家阿若还是如此一个才女。”崔破调笑了一句后道:“既是如此,别人都说‘潼关’天下险,才女可有破解取关之法。”

闻听崔破此言,菁若“哼”了一声道:“历史以来,在此百战之地发生的大规模战事不下数十次,每次都因正面攻击不易,大多采取声东击西之法,谴大军明攻潼关,暗中则出一偏师,由河东道蒲州偷渡蒲津,或是由南阳西攻武关,从而绕过潼关,直Сhā京畿腹心,如此则此关也就不破而破了。”侃侃言毕,菁若满脸得意之­色­的看着崔破,那眼中的神情分明再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女人哪!女人,果然是善变的紧”见菁若如此一副娇憨的小儿女模样,崔破如此喃喃说道,平日里见菁若处理家事、接见外客时,真是端庄的很,那里有半分眼前的样子。

“阿若果然厉害!小生佩服的紧。”边说,崔破还站起身来,煞有其事的揖了一礼,惹得菁若又是一阵娇笑。

调笑了好一会儿,崔破收住笑容,正­色­问道:“阿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潼关之事?”

“父亲大人常年远在安西节度任上,爷爷疼惜我姐妹,就经常召唤我们陪在他的身边,这十年来,爷爷卸甲自军中隐退,在家里便是整理这些多年领军的心得,以及险要雄关的攻城、守御之法,梅若­性­子灵动,这誊抄的事情就由我一人来做,时间久了,多多少少的也就记住了一些。”见崔破正­色­问道,菁若也就做正了身子,细细回答。

“难得你有这心思,别伤心!以后,会有我在你身边陪着你的”崔破赞许了一句后,见菁若脸有黯然之­色­,知他必是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握住了她的手温言安慰道。

“恩!”菁若乖巧的点点头,随后身子微微一斜,依偎到崔破怀中,二人再也无言,都沉入了满腔的柔情密意之中,良久,崔破见怀中菁若嘴­唇­翕动,附耳凝神听去,却是一曲近日流行的歌子:

正青春人在天涯,添一度年华,少一度年华;近黄昏数尽归鸦,开一扇窗纱,掩一扇窗纱;雨纷纷风翦翦,聚一堆落花,散一堆落花;闷无聊愁无奈,唱一曲琵琶,拨一曲琵琶。业身躯无处安Сhā,叫一声冤家,骂一声冤家!

千年厮杀不绝的黝黑雄关前,栉风沐雨百年的虬劲古松下,一对风华正茂的少年相依相偎,这一刻,便是那亘古吹拂的猎猎朔风行经山丘时,也放缓了脚步,愈发轻柔,似是不愿破坏了这一幅饱含生机、人间至美的画卷。

………………

这一路北上晋州,正是当日崔破赴京赶考时所走旧途,唯一不同的是,此番再进驻驿站,种种待遇真是天渊之别,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一些大镇驿站中竟然还设有竹林、池沼,只是等闲贫寒士子、过往的小吏无权享用,而他能得如此待遇,也不过是因为头上顶着一个郭府的金子招牌罢了,这种种反差,由不得让崔破感慨一声:“权势呀!权势”下一句再想说些什么时,竟是无言,只觉人情冷暖,尽在这两字之中。

为顾惜菁若,这一路且走且止,不远的路程,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方才遥遥可见晋州城池那略显残破的灰黑城垣。

更走近些,崔破眼见这晋州城位于平水、高粱水汇流处之高地上,城高近三丈,城墙以石砖包裹土心筑成,颇是坚厚,只是由于久未修缮的缘故,看来不免有几分残破、萧索。

这一行车马还未抵城门处,早见有几位身着官服之人,远远的迎了上来,崔破也就喝令车马止步,自己翻身下马,向几人迎去。

崔破见那一行数人之中,为首的一个是头戴进德冠、身着深绯官服、面目黎黑的汉子,他既然如此着装,定然是本州刺史无疑,在他的身后跟着的俱是或浅绯、或绿­色­官服的本州官吏。

相隔还有数步之遥时,崔破顿住脚步,行了一个下属参拜上官的谒见礼后道:“下官八品职衔,初来赴任,却蒙各位大人出城相迎,实在是无礼的紧”

“崔大人太客气了,直到前日,节帅大人行文至本府,我等才知,朝廷居然派了天下闻名的新科状元公来本府任职,这可是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此消息一经传出,实在是合府欢庆。朝廷对本州如此厚爱,我等实在是应该望阙叩拜,感谢陛下圣恩。”韦刺史还了一礼后,如此说道。

趁此时机,其他一众官吏也各自依照品级上前见礼,好一阵热闹后,方才寒暄完毕,众人在刺史大人的引领下,入城而去。

第二章

崔破微微落后半步,跟随于使君大人身后,顺着他解说本地情形的间隙,接话说道:“这状元二字,还请使君大人莫要再提起,自今日始,下官便是大人僚属;再则,下官来此,是由兵部授缺,除了武事,其余杂事,还有请使君大人容我偷偷懒了。”

一听崔破此言,韦刺史三日来紧绷的心弦,算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本是长安万年县韦门世家子弟,京中的消息甚是灵通,自然知道崔破来头不小。少年气盛,更顶着一个新科状元的名头,虽说他官授武职,但若是执意Сhā手政事,自己又不能象对待其他属官那般大加呵斥,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麻烦,这两日,这件事一直在他心头萦绕,此时方才得崔破一言破解心病。

“崔大人少年才子之名,谁人不知?既然来这晋州为官,本府正要借重,你这说的是那里话来!莫非崔大人以为本府是那等妒贤嫉能之人?”韦刺史整肃了脸,正言说道。

“大人说笑了,当日离京之时,公主知我任所是在晋州,更知大人知州本地,便一再言及,韦大人少时即是以聪慧闻名,嘱我要多向大人求教,下官后学,纵然能作得几首浅薄诗词,又那里及得大人数十年历练而出的济世功夫,这‘借重’二字,真是愧煞我了。”崔破一脸诚恳的说道。

“噢!公主还记得我?”韦刺史追问了一句,即使知道似这种官场上应酬的话语实在是听不得的,但是见到他那满脸的诚挚之­色­,还是忍不住一阵得意。

入了城中,崔破的住所被安排在因丁忧出缺的前明威将军、本州折冲校尉官邸之中,以他一个正八品的录事参军职衔,居然住进了从四品大员的官邸,这其中的玄妙,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当晚,韦刺使及州中上得了台面的官吏,于镜花楼设宴为崔破洗尘。一群或绯或绿的四五品大员,围着一身八品深青官服的崔破言笑晏晏,只让自诩见过不少世面的镜花楼老板并伙计们惊诧不已。

席中,崔破方知此时的晋州城中,不仅是品级最高的折冲校尉丁忧出缺,就连武官第二的中镇将大人,也因为年纪老大,在家休养而无法理事。偌大一个晋州,管辖三千州军及两千团结兵的重任,竟然全部落在了他这个本是负责记录军士功过的参军身上,而韦大人也在席中出人意料的宣布,州中武事一任崔破做主,自他以下的文官们严禁Сhā手,当然,如果有了问题,责任自然也是一分不担的。

当晚,崔破醉意醺然的回到刚刚布置好的府邸之中,一边喝着菁若亲手熬制的醒酒汤,一边唤过呵欠连连的涤诗,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方才回房安歇不提。

第二日,崔破并无动作,只是请过满脸冰冷的高崇文,策马前往设于城西的州军驻地观阅了一番,可惜营盘门口那四个睡眼惺忪、甲胄不整的兵士,让他的好心情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等到他进入满地荒草丛生的校场,见到一群孩童在搭满衣衫的晾衣竿下奔跑玩耍时,他已经是完全的出离了愤怒,及至高崇文示意,让他看向由大唐步兵制式长矛搭建的晾衣架时,崔破反而完全的冷静了下来。只草草的看过一遍,二人便策马回转府中。

当晚,与高崇文商议许久之后,崔破召来老成持重的车夫老郭头,递过一封书信,又细细的吩咐了一通后,在郭府中做了近三十年下人的老郭头便闪身而出,消失在大道北行的茫茫夜­色­中。

“广,得赏辄分其麾下,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事,饮食与士共之。暑不张盖,寒不重衣,险必下步。军井成而后饮、军垒成而后舍,劳逸必以身同之,军中自是服其勇,士以此爱乐用之。”三日后的上午,崔破正在宅中书房诵读《史记》,偶尔翻到《李广将军列传》,不禁为一代名将的风采所迷;亦为其不能封侯,并最终因迷路,影响大军会师而羞愧自刎的结局诘叹不已。

正在他这里心绪难平时,却见涤诗领着一位年过五十、华发渐生的甲胄老者走了进来,等到他们行的近了,崔破发现这老者穿着的竟然是九品仁勇校尉的服饰。

走上前来,那老者行了军礼参见后,崔破请他坐下端茶叙话。说了一箩筐毫无新意的恭维话后,这名唤王大牛的老兵方才转入正题说道:“如今,大人分管这州中兵士,八日后就是分发军士钱粮的日子,这事还少不得请大人立个章程。”

“却不知这每个士兵的钱粮又是几何?”崔破满脸和气的微笑问道

“咱这是州兵,比不得本道节度大人的牙兵及牙外兵,这每个士兵嘛!每月朝廷给米六十升,如果米实在不富裕的话,就给粟九十九升,另有酱菜钱五十文;另外每年还有春、冬衣各一领,折绢布十二匹”王大牛陪着笑脸细细解释道。

“哦。这也仅仅只能保证士兵基本的生活罢了!”崔破略一盘算后,心下自道。口中却是开言问道:“既然此事朝廷已有章程,那王校尉照样分发便是了,那里还需要来问我”

看着欲言又止、满脸为难之­色­的王校尉,崔破心下一动,起身亲自为他续了茶后,含笑说道:“有事就说嘛!本官初来乍到,又是初次接触兵事,不懂的地方多,还请王校尉多多提醒才是。”

“不敢,不敢!”王大牛起身谢过后,开言道:“崔参军初行兵事,有所不知。这历来分发士兵钱粮那里有全数下发的道理,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标准嘛!崔大人既然管了这事,这章程自然就是您来定了。”

“王校尉请细说”

“本州辖下共有三千州兵,另有两千团结兵。这团结兵,由于并不出州作战,也不离农事,只是在秋冬之际集合训练,所以钱粮也就减半,绢布也是没有。如此计算,每年就有咸菜钱二千四百贯及绢布三万六千匹到帐。当然,这些朝廷钱粮是不能都发给兵士的”说道这里,王大牛端起茶盏一阵牛饮后,续又说道:“按惯例,除了大人,这州中刺史、别驾、长史、司马四位大人是不能不分一份的,另外就是折冲校尉及中镇将两位本管武官,自然也不能少,至于其他的还有几位经办的校尉、旅帅自然也要表示、表示。”

第三章

“刺史韦大人也有一份?”崔破惊讶问道。

“韦大人倒是不曾收过,他本是京中大族,家里有钱的很!”王大牛一幅颇是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

王大人既然是如此熟悉,照这惯例去做也就是了,那里还需要问我这什么都不懂的新手?”沉吟半晌后,崔破面­色­不变的问道,只是在说到“惯例”这两个字时,格外的咬重了几分。

“今年却是不比往日,昨日,余别驾等三人都找到下官,一再吩咐不再参与今年的分成;还有就是今年折冲校尉大人出缺,自然也省了一份,这四大份一省,再是怎么个分法,给士兵们又分发多少?这就要大人来定了。”满脸憨厚的王大牛扳着指头算过帐后,目光灼灼的看向崔破,静侯他的决断。

“本官新来乍到,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一事不烦二主,还请王大人多多费心,先拟个章程出来,我们再做合议、定夺如何?”思虑一番后,崔破站起身来说道,随后更是亲自将他送到宅第门口,只让王校尉倍感光彩满面。

崔破回转书房,刚刚重新拿起《史记》,就见涤诗在门外踌躇着晃来晃去,遂开口说道:“涤诗,有事进来说就是,你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公子,这钱您可万万不能收,这几日,我依吩咐混入军营探看,那些普通当兵的过的简直是…是惨不忍睹,就那一份钱粮还要拿来养活家人ℚi小,实在是……公子,总之这黑心钱咱可不能收。”涤诗一进房中,也忘了行礼,通红着脸就说出这一大串。

“放肆!你真是好大的胆,说,谁让你偷听的。”崔破勃然怒道

他这一发怒,反而让涤诗措手不及,顿时熄了气焰,低声说道:“刚才出去不久,夫人又着我来看看公子会客完了没有,是不是现在就用膳,我也就顺耳听了几句,并不是有意偷听的”

“故念你是初犯,这次我就饶了你,若是再有下次,哼!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你也就不要再叫我师傅了,记住了!”崔破依然满带怒意说道。

“是,只是那钱,师傅……”涤诗犹自不死心的想要劝说,却迎上崔破那冰寒的目光,顿时不敢再说,倒退着出了书房。

三日后,王校尉再次上门,递给崔破一张列满名单的卷纸,内中记载的俱是密密的人命,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录事参军崔大人,随后更有校尉、旅帅等等长长一串名录,只是记载在最后的五个毫无官衔的名字,让崔破一阵纳闷。

“这几个又是谁?为什么也列名其上?”指着几人的名字,崔破疑惑问道。

“这五个也是兵士,只不过却于他人大有不同”校尉大人卖了个关子后,才续又说道:“如今的士兵是越来越不好带了,动辄闹事,听说北边,还有几个藩镇的士兵还曾经赶跑了节度使,自己拥立主帅的!我等也不能不防,这几人都是本州土族子弟,族中势力很大,军中同族兄弟也多,有了他们在,其他兵士们少了钱粮也就闹不起来了,所以,这几个人是万万少不得的。”

“噢!既然如此,便按这卷上拟订的章程来,王大人做老了事的,本官信的过,只是发钱粮那天,需将这些士兵召了来,我也一并见见。”崔破将卷纸递还给王大牛后,如此吩咐道

“那是,那是,一定按大人说的办”随后,满脸堆笑的校尉大人告辞离去。

回到书房,崔破将那五个兵士的名字誊在纸上,随后唤过涤诗问道:“你当日所说,可是这几个人吗?”

“正是,这几个人在营中纠集了一伙人无恶不作,更加胆大妄为的是,他们竟然敢将军中配置的皮甲、轻弩等制式武器拿出与那姑­射­山上的盗匪交易,还有……”涤诗口若悬河的说道。

“好了,不用说了,备马,我要去拜见辞史韦大人”崔破打断涤诗的话吩咐道。

“与韦大人的面谈整整持续了个多时辰方才结束”走出刺史府,崔破的心中松爽了许多,而当晚老郭头返回后带给他的那封书信更是让他彻底的没了后顾之忧。

“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再一次细细读过这封关键的书信后,崔破口中喃喃自语道,不觉之间,握着茶盏的手已是青筋暴起。

………………

五日后

崔破早早起身,来到书房之中,点燃了一枝安息香,任那袅袅清烟直直而上,又四散开去,他自摊开身前书册,似看非看的默然而坐,

“观两军之战,当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有胜负矣!”

不经意间,眼光掠过身前案上的《孙子兵法》,崔破的眼光顿时被定在这一段文字之上。再细看了一遍,方才喃喃自语道:“法令孰行?士卒孰练?赏罚孰明?一代兵家,果然不凡。”

正在他这般大发感慨之时,涤诗自屋外轻轻走进道:“公子,他们已经聚的差不多了,而小李将军的前锋斥候也已到府来报,午时必到。

“好!”崔破拍案而起,吩咐道:“换装,备马”不等涤诗动作,早有菁若自室外走进,身后跟随着两位手捧漆盒的健壮家丁。柔柔的看了崔破一眼,菁若打开漆盒,取出正散发着闪闪毫光的细鳞山文甲,为他细心换过,随后,更取过簪着红缨的头盔为他戴上。

换装过后的崔破,一扫往日的飘逸气息,身上陡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战阵气息,两人深深凝视一眼后,再无他话,崔破转身而出。

来到府前,更见早有八条身穿甲胄的大汉当门而立,细一打量,却是陪嫁菁若而来的郭府仆役,正在他愕然之间,那排头的郭二上前行礼后道:“原在郭府,我等八人俱为巡院,都经高爷训练过战阵厮杀之法,奉夫人令,陪同公子前往。”

崔破闻言,心中一暖,却不多话,点点头,翻身上马,身后八名大汉跟随,一行九骑,伴随着隆隆声响,向城西校场驰去。

第四章

崔破七人呼啸着弛进城西校场时,满眼所见都是乱哄哄的人群,又衣衫不整的军士,也有手提锅碗瓢盆的士兵亲人,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居然还有许多小商贩也推着车、挑着担的在营中开了张,做起生意来。

兵士的喧哗声、孩童的嬉闹声、商贩的叫卖声搀杂一起,这堂堂军营只比菜市场还要热闹,饶是崔破早有心理准备,这种种情形,还是让他啼笑皆非,而那随行的八名家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几人面面相觑,只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崔破驻马片刻,强自压抑了心头怒火,重新换做一个和气模样,方才策马缓缓弛进营中,自有一旁腿快的士兵先行入内通报,不一时,就见王大牛并数十名身着各­色­服饰的带兵武官迎上前来。

相互见礼完毕,崔破便在众人陪同下来到阅校台上坐定,此地地势颇高,下面乱嚷嚷的情形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王大牛等人正要击鼓集合正领军粮的军士,接受检阅,却为崔破伸手拦住道:“还是等他们领过后再说,你我在上面等等无妨”,这一句话出口,立即换来一片“崔大人爱兵如子”的啧啧赞叹,更有一名旅帅将崔破夸的是白起重生,李广复出,犹不如也!。

这种种夸赞只让崔破感觉全身恶寒,纵然是他自诩沉稳,也实在是抵受不住,见见天­色­,离午时尚有一段距离,也就顺势Сhā话道:“各位过誉了,现在有请那位将军为我介绍一下军制?”

他这一声将军,只让这些低级武官听得全身舒爽无比,不待离他最近的王校尉发话,早有一名­性­急的大胡子武官接话说道:“我来为大人解说一番”说完,高昂着头得意洋洋的向周围巡望了一圈,少不得换回无数道鄙视的目光。

“大人且看!这领钱粮的士兵大都是五十人一聚,这五十人即为队,由一名队正统管;两队成旅,有旅帅一;两旅为一团,主官为陪戎校尉;四团为一军府,由仁勇校尉统领;本州州军置四军府,其中校尉王大人统领的这一军府辖有三个团,负责大军行动时的粮草保障诸事。至于团结兵,他们都是一些种地的泥腿子,体制虽然与我们相同,但是真要打起仗来,却是济不得事的”这大胡子虽然看来十分粗豪,但口齿倒是颇为伶俐,解说的倒也是清清楚楚,只是言语之间,对民兵组织的团结兵,处处显露出不屑之态,让崔破心底冷笑不已:“就你等这种‘正规军’,与泥腿子的团结兵又有什么区别?”

“好这位将军大人言事果然大有武人之风,言­精­意简,好,好!”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好字后,崔破蓦然指向校场中一位满头华发的士卒问道:“为何这军中有如此之多的年老军士,如此,一旦突发战事,这战力当如何保证?”

“这是国朝惯例,一旦身属军籍,不到六十岁,是不能还家的,否则便以逃兵论处,这可是要砍头的,好在平日里也不指望他们作战,也就是做做埋锅造饭、打扫营盘的杂事而已。”此次接话的却是身侧的王大牛。

“这几年,年年遭灾,杂税也高,他们在家里过活不下去,也只好来投奔从军的亲人,好歹也算个团聚,有口饭吃,除了南方几个富庶藩镇以外,这北方各地都是如此”见崔破又看向那些营中走动的女人、孩子。不待他发问,王大牛已是提前答道。

“打仗还要拖家带口,这仗也真就是没法子打了!”崔破心下叹道,这也是为何唐初那一支屡粘屡胜的雄兵如今胜少败多的原因所在,但他自知此事牵扯太广,实在不是如今的他可以­操­心的,也只能长叹作罢。

他们这边闲聊之间,已经是日行经天,离午时已经越来越近了,此时,扰攘了一上午的军营,方才渐渐安静下来,本次的钱粮分发,已是接近尾声。

正在崔破准备击鼓聚军之时,却见台上跑上几个满脸横­肉­、作士兵装束的汉子,最前面的那一个一边撩起身上的衫子擦着汗,一边乍乍呼呼说道:“累惨了,今天真是累惨了,这狗日的叶小满,让他领了四十升米粮,居然还敢聒噪,吃了大爷们几记老拳才算老实,对了,老王头,你找兄弟们前来究竟什么事?”

“放肆!见不到新任的录事参军大人在此吗?还不赶紧行礼拜见!就是崔大人要见你们。”王大牛满脸尴尬的看了崔破一眼,叱喝道。

那五人浑似滚刀­肉­一般,那里会怕他,闻言嗤笑了一声,打量了一番崔破后,也就上前懒洋洋的行礼参拜了,崔大人咬着牙温言抚慰了众“好汉”一番,见他们下了校阅台后,猛然暴喝一声“击鼓!”

这一声大喝伴随着应声而起的隆隆战鼓声,刚刚安静下来的军营顿时­鸡­飞狗跳起来,久已不再­操­练的军士愣愣的听过片刻后,方才如梦初醒的奔回营帐,手忙脚乱的拖出长枪,披挂上粘满灰尘的盔甲,一边系着绳儿,一边连滚带爬的向校场跑去。

只等到三柱香后,几千饥民一般的士卒,方才先后不一的到齐,又化了半柱香的功夫,总算列对整齐,茫然看着校阅台上一身玄甲的崔破,要看这位新来的参军大人又要耍什么名堂。

但是,等待他们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场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惊动天地的隆隆战鼓声,这战鼓声遮蔽了一切其他的声响,一众士兵又都是抬眼凝视着高高的校阅台,几乎无人察觉有一队千人的黑­色­铁骑,已在战鼓的掩护声中驰入校场。

直到这些黑甲骑兵摆出三山天地阵形,四散分开将整个校场紧紧围住,校场中许多士兵方才猛然惊觉,看着眼前刀出鞘、弩上弦,满脸冷峻的骑士。疑虑、不安的气氛在场中迅速蔓延,更有识货的老兵看出了门道,惊呼出口道:“这……这是李疯子统领的旋风骑兵”

“旋风骑,那不是节帅大人的牙兵吗?他们这里­干­什么?又为什么围住我们,他们……他们想­干­什么?”老兵身侧的新兵张二狗急急问道,十六岁的他初次经历如此阵仗,问话声中已是隐隐含着哭腔。

第五章

校阅台上,视野开阔,陪同崔破的王大牛等人,早在这旋风骑刚刚进入军营时,已是满脸惊异的相互张望,但看到的却是同样茫然的脸孔。

心中大是感觉不妙的王大牛急切想向崔大人发问,无奈隆隆战鼓使他根本就无法开口说话,欲待靠近以手示意,却被那八名成半圆型围住崔破的家丁分隔开来,近不得身去。

见到如此情形,这一众带兵官心头不安愈发强烈,更有适才抢着发言的大胡子陪戎校尉,­性­急之下,几欲抽刀,但见到台上同僚犹豫着无人响应,也只能黯然作罢。

就在他们犹豫不绝的空当,已有两个小分队,二十人的骑兵下马走上台来,先是将他们与崔破分割开来,随后更是撒出半弧队形,隐隐将众人围住,那一支支在阳光下闪着光的手弩弩尖,就象武官们的忐忑不安的心一般,片片冰寒。

眼见一切安排停当,崔破举手示意,两个全身汗如雨下的鼓手同时停住手中鼓槌,顿时,整个校场除了战马的喷鼻声外,再无一丝声响,这静谧使众人心中的不安陡然上升为一种莫名的恐惧。

“众将士,无须担忧!李将军此来只为军中克扣军饷事,与大家无关,自即刻起,有敢妄言妄动者,以临阵怯敌论处,杀无赦!”崔破一句抚慰完毕后,从牙缝中丝丝挤出这条杀无赦的军令,这一刻,他那俊秀的脸上竟是一片狰狞。

早已是心惊­肉­跳的王大牛,一听旋风骑此来是为克扣军饷事,顿时眼前一黑,好容易咬牙保持站姿不倒,却又见到崔破自怀中掏出一张卷纸,正是自己当日手笔。脆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随着一个个名字自崔破口中吐出,台上众武官相继脸­色­煞白的委顿于地,蓦然,伴随着一声大喝,不甘束手就缚的大胡子校尉抽出腰刀,奋力向崔破冲去。

见大胡子狗急跳墙,崔破脸上掠过一丝蔑笑,冷冷轻道:“杀”,一声令下,二十支弩箭离弦而出,全无遗漏的钉入那怒吼着的健硕身体,顿时,怒吼声戛然而止,睁着一双铜铃大眼,张校尉含恨倒地,今天的校场终于流出了第一缕鲜血。

许是受了血的刺激,早已被恐惧压抑的太久的“五虎”兄弟,再也按捺不住,领着近百个同族军士,发狂一般的冲出队列,对着身侧的黑甲骑兵嘶哑叫道:“是好汉的就别用手弩,让爷爷教你们这刀是怎么耍的”

见黑甲骑兵对他的叫喊并无反应,那“五虎”中的老大愈发癫狂,回身喊道:“兄弟们,他们不敢杀我们,大家伙儿反他娘的!咱们上姑­射­山快活去。”

见他公然鼓动谋逆,其中一个头带虎形全覆面盔的黑甲骑士冷冷一哼:“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你!十三队,去,不要活口”这道命令透过那严密的头盔传出,带有明显的嗡嗡颤音,听来惹人心悸。

接到命令的十三队五十名骑兵,在队正一声:“收弩,举刀”的暴喝下,只传出一声“铿”的暴响,五十柄短刃后背刀刷的举起,炽烈的阳光下,出现了一小片闪着银光的刀林,随后众骑兵一偏马颈,向后跑出近百米后,复又掉转马头,加速向“五虎”为首的乱军冲去,那一片银­色­的刀林越来越近,下一刻,刀林蓦然消失,刹那间,几十道鲜血划出斜斜的轨迹狂喷而出,映红了一双双观者的眼。

这一队骑兵一沾即走,待冲出人群百米后,复又勒马举刀回冲,在这校场数千人的注目下,演示了一场最完美的绞杀战。

只三个冲锋,“五虎”兄弟并刚才冲出的同族已是再无一人站立,这些骑兵却并不就走,自队列中驰出四骑,将那还在呻吟出声的伤者,尽数提刀了结之后,方才列队回转交令。

“果然不愧是三大名将一手调教出的贴身牙兵,够猛,够狠!”崔破心旌摇动半晌后,嘴中喃喃自语道。

随后,在满场死一般的沉寂中,崔破公布完毕手中的名单,整个晋州军中旅帅以上武官,仅有九人不曾列名于上,待这些瘫软若死的武官被押上邢台,随着崔破高高举起的右手断然挥下,数十颗人头同时滚落一地。

此时,死一般寂静的校场中,除了士兵身上的大片甲胄的乌黑外,便只剩下一地刺眼流动的血红。

“奉节帅大人令,本官会同李将军,今日在此处决这些军中蠹虫,三日内,补齐所有军士半年欠饷。介时,大唐河东道晋州州军解散,有愿意回原籍者,可领取路费;不愿者,编入本州户籍,至州中领取土地、种子、农具,于明年秋熟之期开始缴纳租庸调税赋。五日后,在此校场,本州重新招募军士,要求一律自愿、体格健壮、武艺娴熟方可,一经录用,有家人随军者,给予土地,本人钱粮翻倍。”崔破借杀人之威,立时宣布早已拟好的章程,他与高崇文彻夜商议的重建州军方案,至此打下了坚实的第一步。而提出尽废府兵之制,改行募兵之法的崔破,有意无意之间,借这一州之地,缓缓的拉开了中唐军制改革的序幕。

“在此期间,敢擅自藏匿武器者,杀!敢传播谣言者,杀!敢惊扰州中百姓者,杀!”崔破在宣布完禁令后,留下惊诧莫名的数千军士,与旋风骑李将军驱马回府而去。

“万万想不到,将军如此俊逸不凡,却能带出如此铁甲­精­兵。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呀!”见到这李将军取下头盔后俊朗的容颜,崔破愕然说道。

“状元公也是不凡嘛!今日校场杀人立威,又是何等气概。经此一事,这河东军中再无人敢以‘文人’二字相轻于你了。”小李将军含笑答道。

见到眼前朴实和气的李勋,崔破实在无法将他与适才那个口吐“不留活口”的虎面将军联系到一起,“这反差也实在太大了吧!”崔破心下如此自语,口中问道:“将军浴血沙场,却为何要带上这样一幅狰狞面具?”

第六章

这个疑问,惹来小李将军一阵苦笑,却未作答,凝视崔破片刻后,方才说道:“异日,状元公若是于战阵之上领兵杀敌,自然就会明白”

设宴款待了李将军及随后赶到的旋风骑诸将,宴毕,崔破盛情邀请众人歇宿府中,却为这位俊美的将军坚拒,那一句:“平日若不与士卒同甘共苦,战时又岂能奢望他们舍身以报”让崔破再也无话可说。

送走于校场中扎营的众将,崔破复又催马向刺史府弛去。

跟随着战战兢兢、惟恐招待不周的家丁身后向正堂行去,崔破一声无言苦笑:“看来我这杀星之名是跑不掉了!”

进了中堂,崔破小坐了片刻后,忍受着那小丫鬟迷醉、惊骇的目光喝了一盏茶,韦大人方才急匆匆来到。

“血流成河,真是血流成河呀!崔参军,你……你这霹雳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吧!”韦刺史入了正堂竟是连寒暄见礼也都免了,气急败坏的如此说道。崔破一见他这般模样,即知他肯定是刚刚从校场赶回。

“若不是州军难管,你又岂会全然放手于我,这般军队,若是不行霹雳手段,又如何拘管?”崔破心下如此思量,口中哈哈却是笑道:“使君大人息怒,这也就是一群兵痞,那里值得大人如此动怒!”

“哎!当日你来与我商议,只说要整肃军纪,我允了;你又说要这汾河新淤出的良田,我也允了你。如今,你杀了那一群兵耗子就足以立威了,为什么还要将那么多本地土族子弟击杀?这不是让本官坐蜡吗?你说这善后该如何处理?”满心烦恼的韦刺史恨声连连的说道。

“那王大虎公然叫嚣要造反,更聚众对抗官军,不杀,实在是不足以平民愤。再者,我以着人调查清楚,虽则名曰‘五虎’,其实也就是本地柯、罗、张三家。这三家平日里就仗着宗族势力,欺压乡里,逃避捐税,实在是本州一大祸患,此番他们若无异动也便罢了,如若不然,哼!下官也就一并为大人解决了这祸患,也算是一善政!”崔破冷冷说道

“哎!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这三族与本州西边姑­射­山中的盗匪素有往来,崔大人要小心才是”韦刺史以掌抚额,无力说道。

堂中片刻的沉默后,崔破开言道:“下官此来,本为募军之事,少不得还要麻烦大人拜表朝廷,免了后患才是。”

韦大人淡淡的“恩”了一声后,就再无言语,见状,崔破续又言道:“此事,早在数日前,我已致信过京中中书崔大人,想来问题应当不大。”

“中书崔大人”刺史大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后,又沉吟了许久,方才道:“都是本州之事,我自会拜表朝廷的,只是崔大人这募军万万不要让人失望才好。”

正在两人说话之间,却见门外走来一个衙役打扮的小吏,在门外竣巡欲进,又怕打扰了刺史大人会客,急得搓手不已。

“郭小四,有事就进来禀报,在门口做什么鬼样子”心烦意乱的韦刺史见状,顺势将胸中积郁的闷气扔了出去。

“往京中刑部传送公函的急脚递现在驿站等候,不知前几日抓住的那一群回纥人要不要也具名报上去;还有就是本州拘押犯人的牢舍已经不敷使用,是不是也一并行文刑部,请求拨款。长史李大人着我来请示一下大人”郭小四给二人行礼后,陪着小心问道。

“他们可招了什么吗?”

“这群人骨头硬的很,兄弟们使尽了手段,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是这些人在牢中仍然不忘每天定时膜拜,口中念念有词的,实在是怪异”满脸钦佩、疑惑的郭小四答道

“既然什么都没招,还报个什么?如今主掌刑部的颜清臣大人,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你告诉李长史,去不要自讨没趣了,如实上报吧!至于这牢舍的事嘛……”此事着实让他为难,若是不上报,介时出了问题,依然还是得他自己担着;上报吧!眼见自己五年任期将至,吏部考功司即将对自己考评,这一笔报上去,明摆着是犯人增加,自己少不得要担个“疏余教化”的考语,于前途是大大的不利。

正在他筹思谋划的时候,一旁的崔破接言说道:“下官正欲重整营盘,缺乏劳力,大人就将这回鹘人及一并多余犯人都转了给我如何?如此即省了钱粮,也算是他们自赎其罪了”

一听此话,使君大人紧皱的眉头顿时舒松了下来,心中暗赞崔破识趣,当即慨然应允。

随着面相老实、木讷的郭小四辞出,崔破当即前往监舍,直奔关押着的那一群鞭痕累累的回鹘人而去,一见到他们那怪异的坐姿、手势,崔破心下已是确定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当即吩咐不得再行拷打,好好将养他们几日后,即来提人。

随后,翻开牢卒递上的犯人挡案,只见里面的犯罪事由可谓是千奇百怪,有偷盗的、抢劫的、采花的,诈骗的等等不一而足,而更让崔破吃惊的是,那些重犯大盗的拒捕拦一项中,居然大多填写的都是郭小四三人,顿时让崔破对这个一眼看去平庸之极的不快兴趣大增。只可惜此时他去了长史处回话,不便交谈。

细细花了半个时辰看完挡案,崔破勾下了二十七人的名字。等到他吩咐完毕,起身离去后,那熟知狱犯的牢卒接过名单,愕然半晌,方才讶异自语道:“收了这些人,参军大人他想要­干­什么……”

骑在马上的崔破浑然不知道这位狱卒的疑惑,此时的他正为自己今天发现如此多有用的“人才”而欣喜不已。

回到府中,着涤诗去请过高崇文,两人聚在一起商量起五日后的募兵及整训适宜,崔破满怀信心的提出后世军中编制之法,却遭到一番冰冷的耻笑,始知这冷热兵器下的士兵配置果然大有不同,断然是不能想当然的胡乱移植而来的。

被一瓢冷水泼下的崔破当即决定,这练兵之事,自己全然放手,任由这位郭老令工赞许的练兵之才全权接手。

得意洋洋的崔破刚刚走出偏厅,就见涤诗又是连滚带爬的过来,口中叫道:“接老夫人的车驾已经快到城门了,公子快去迎接。”

第七章

“此话当真!”闻听此言,激动之下,崔破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涤诗肩膀,只疼得他龇牙咧嘴,吸着气答道:“夫人说车行的慢,她已经先动身出府了,让公子乘马快行,哎呀!放手,公子,快放手,我的肩膀碎了。”

崔破闻言松手,转身向内房奔去,只片刻工夫,他已经换过当日离家时,母亲千针万线缝出的那件粗布儒衫,奔到宅门,也不拘那栓马桩上是谁的马,一把扯了马缰,跳上即往北城门奔去。眼见他一骑远去,涤诗方才牵了花花来到,远远见到自家公子的匆忙身影,一阵愕然,少不得嘀咕上一句:“天天让我只让我养气,自己还不是这般模样,不行,看这情形,老夫人那里,我也要去巴结巴结才是”嘀咕完,也是翻身上马追随而去,口中犹自叫道:“公子,等等我”

纵马奔驰之下,城门片刻即到,下得马来,车驾却是未到,不理会那城门领的小心巴结,崔破焦急的向远处官道眺望,稍待片刻,菁若缁车到达,下了车,见崔破如此惶急模样,也不多话,只伸出手去,紧紧将激动之下沁出汗水的崔破手掌握住,夫­妇­二人,并肩迎候。

直如千年般漫长,终于,前方出现了一架磷磷马车身影,车旁更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壮大道人,护送而行,崔破运足目力看去,却不是自己那­性­急如火的二师兄更是何人?

一旦确定车中便是母亲,崔破再也按捺不住猛然如野火一般烧灼的渴念之情,放开了菁若纤手,跃上身侧马背,扬鞭摧马迎上前去。

见崔破快马来到,架车的老郭头的儿子,当即一勒马缰,吁停马车等候。

行近,滚身落马之后,甚至不及先与师兄招呼,崔破已是奔到车前,撩衣下拜道:“儿子不孝,未能亲迎母亲,侍侯在侧,这千里之行,母亲受苦了”说道后来,激动之下,已是哽咽声声。

车帘撩起,先是手脚灵动的石榴跳了下来,狠狠的瞅了崔破一眼后,小心的搀扶着数月不见的崔卢氏下得车来,车行千里,她的脸上隐隐有疲惫之­色­,但是,得闻爱子高中状元及即将相见的惊喜冲淡了一路的辛劳,只看脸上的气­色­,竟是要比当日在家时还要好上几分。

见到拜服于地的崔破,崔卢氏略一打量,随即一边上前扶他起身,一边口中说道:“你这孩子,如今已是一榜状元,更做了朝廷的官,怎能随便拜倒,娘都好的很,你快快起身吧!”

此时,涤诗护卫着夫人的辎车也随后到达,在石榴等人惊艳的眼神中,菁若下了车,行至崔破身旁,并肩拜倒下去,口中称道:“媳­妇­拜见婆婆,此前,山隔水远,不能尽孝身前,还请婆婆孰罪”

她此言一出,崔卢氏所乘的高大轩车上,帘幕猛的一抖,随在枇杷身后,正要掀开垂幕的那一支牙雕也似的手,蓦然缩了回去,隐隐之间。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啜泣声隐隐飘荡。

“便是你谴了郭辉前来迎我,你有了这孝心,为娘的又怎能怪你,只是我家破儿­性­子顽劣,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媳­妇­多担待些!”和煦的说完此话,见到媳­妇­儿如此人才而满心欢喜的崔卢氏,当即一扫适才见到崔破时的满脸亲情,正颜说道:“你这逆子,还不赶紧扶了媳­妇­起身,这若是跪坏了身子,看我不饶你”就在见到菁若的这一刻,崔卢氏不待崔破有所反应,已经完成了由娘亲向婆婆的过度。

崔破诧异的摸摸鼻,浑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顽劣起来,又怎么就成了逆子,但此事又如何辩白,也只能依言起身,将强忍笑意的菁若扶起。

随后,崔破又捏了捏石榴的鼻子,拍了拍枇杷的头,趁着二女与新夫人见礼之时,向一旁站立的师兄静风走去。

几步走近,未等崔破开言说话,那静风已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在他肩上拍了两拍,用雷鸣般的声音说道:“要得,硬是要得,定州那么多酸书生,年年来考,屁都没考出来一个,那像师弟你,一下就整出个状元来,好,好,不愧是我的师弟,没给师兄丢脸”

一听到这熟悉的话语,崔破也是倍感亲切,今日兴奋之下,顽心大起,遂学了静风的腔调说道:“要的,当然要得,当日,我本来只想考个进士就算了,又怕坠了师兄的名头,就只好一咬牙考了个状元出来,总算是没给二师兄丢脸哪!”

他这一番话,只让身后的崔卢氏等人哈哈而笑,菁若更是第一次见到自家相公如此模样,愕然片刻之后,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而场中唯一郁闷的就是正自小声嘀咕:“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涤诗。

他这一番说话,固然是快意,却又惹来静风兴奋的两下“轻”拍,只让崔破叫苦不迭,悔不该得意忘形。

他正这般想到,扭头一瞥之间,见站在一侧的涤诗脸上似有笑意,对自己这个弟子兼书童了解甚深的崔破那里还不明白?当下,板起脸来喝道:“涤诗,你尽在一旁傻笑个什么,还不上来参见二师伯!”说完,对一旁的静风小声道:“他是我新收的一个弟子,实在是顽劣不堪,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管教,此番师兄既然来了,少不得要替我好好调教,免得将来坠了师门的名头”

初听崔破居然收了弟子而满脸惊讶的静风,一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连连点头道:“是,师弟这话说的是,一定要好好管教”

谁知这涤诗好几年浪迹“江湖”磨练出的一身“功夫”也不是白给,刚刚走到静风身旁,见这位粗豪的二师伯刚一抬手,他已是无比迅速的拜倒于地,快嘴叫道:“二师伯,师侄给你磕头了,早听师傅说,您老人家神勇盖世,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今后,师侄一定好好孝敬您老,只求学的三招两式绝世神功,他日如若行走江湖,也不至于坠了师伯及二师伯的名头。”

这一番话说的静风哈哈大笑着扶起涤诗,连声夸赞崔破收了个好徒弟,全无崔破乐见的场景出现,只让“不怀好意”的他郁闷不已。

笑闹了一阵,众人也都相继见礼完毕,崔破正要翻身上马,迎接母亲回府,却见一侧的菁若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衫角,向那轩车一指,面上表情似笑非笑的说道:“十一郎何其无情,莫非真的忘了那位琵琶绝技的红颜知己?”

第八章

此话说的崔破微微一愣,脑海中不期然又浮现起那个娇娇怯怯、弱不胜衣的幽怨白衣女子来,本来没有见到弱衣一并随行,他还是满心诧异,只是顾念与菁若新婚,实在是不便在她面前问及另外一个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想等回到府中之后,悄悄问问石榴、枇杷才是。

“恋郎思郎非一朝,好似并州花剪刀,一股在南一股北,几时裁的合欢袍?”菁若悠悠念道,“十一郎当日能诵出如此深知女儿家心事的俚词,又岂会是真的是忘了弱衣妹妹,总是她先遇着你,如此命苦的一个红颜女子,崔郎真的忍心让她没个下落处”说道这里,她的声音已是饱含着抑制不住的落寞之意。

“你如何得知此事?”崔破惊面带尴尬的问道。

“便是婆婆大人,也是妾身安排人前去迎接的,十一郎昔日之事,又岂能不知?其实,早在公主婶婶提亲后的第二日,小叔已经派人去过定州,只是没惊动婆婆她们罢了!”菁若的话声中更多了几分幽怨之意,也不知是为这突然出现的旧人,还是因着崔破对他的欺瞒。

饶是崔破能言,遇到这种事情,面对这样两个女子,此时此刻,也只能满心愧疚的喏喏无语。

“十一郎还是快快迎下弱衣妹妹吧!满腔相思,千里奔波,也真是可怜了她能忍受得住,崔郎还不去抚慰一番?”见崔破无语发呆,菁若出言催促道。

崔破此刻简直是不能理解菁若的意思了,这一句话中,前半句是对弱衣的顾惜,可是后半句却又是淡淡的酸味扑鼻而来,虽然努力思量,也分不出到底是孰轻孰重,只是此时实在不是纠缠的时候,也就顺势道声:“阿若说的是”向那轩车走去。

短短几步间,崔破的双脚若有千斤之重,脑海中不断闪现的都是弱衣那可怜的身世,郁郁寡欢的神情。终于行近,犹豫了片刻,猛然伸手掀起了红­色­锦缎的帘幕。

轩车内,脸上犹自挂着泪珠的顾弱衣一如旧时模样,蜷坐在锦凳上的她依然是那种无依无靠的楚楚可怜,身子更瘦弱了些,面上的肤­色­也愈发的苍白。

“你……你来了!”无言相对许久,最终还是崔破率先开口问道。

“是,我来了”

看着眼前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白衣少年,弱衣的心感到一阵阵要被撕裂开的疼痛,翻江倒海的都是声声怒吼:“他就在这里,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这一刻,就让我死了……死了吧!这样我也就能成为至死幸福的人”

一句问候之后,又是长久沉默对视,瞬时之间,这莹莹泪眼竟让崔破感受到浓烈的要将他吞噬的思恋和那份一往无前的坚贞,似乎还有对前途莫可名状的恐惧、和对美好饱含渴望的向往……种种热烈或苦涩在这方寸之间纠缠不清,是那么的绚丽,直让人想走近些,再近些,好好的看清楚里面的一切,却又怕就此深深的陷了进去,就此醉到,再也不愿醒来。

“这一路让你受苦了,还是先回府中好好安歇才是”良久之后,崔破方才如此说道

“是”弱衣轻轻答道

随后,崔破扶过母亲三人上了轩车后,小心翼翼的将看不出脸­色­的菁若也扶上了车,转身接过涤诗手中的马缰,翻身而上,与师兄并驾向城中驰去。

当晚,崔破府邸中灯火通明,晋州城中大小官员闻知这“杀星状元”老母驾到,纷纷一窝蜂的上门祝贺,惟恐一个怠慢,惹了他的嫉恨,这满堂宾客的喧嚣与热闹只让枇杷等两个小丫头看得目瞪口呆,石榴更是悄悄凑到崔破身边,小声问道:“公子,这是咱家的宅子了吗?我看比族长家的那个要大,你到底作了多大的官儿?发了多大的财?”

崔卢氏一路辛劳,吃不得这热闹,只略略出来见了见客,也便回房安歇了,其余诸人,则直到二更时分,方才得以休憩。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崔破回到房中,见菁若正一如往日,边手捧杂书随意翻阅,边等待他回来,当下心头一暖,上前接下她手中的书卷,轻轻斜下了身子揽住她的肩膀说道:“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歇,为夫不是告诉过你,睡得太晚会伤了你这绝­色­的容貌嘛!”

“噢!伤了也便伤了,不还有那如花似玉的弱衣供你欣赏嘛!”菁若惬意的靠在夫君肩上,口中如此调侃道。只是她的眼睛正紧紧闭合,使得崔破揣摩不出她的真实意思,而此事本就无法解释、辩白,也就只能沉默以对,只是拥住菁若的手又紧了几分。

“我自小在大家族中张大,这等事情也是见得多了,不说我阿爹及其他的叔伯,单是娶了公主婶婶的小叔,也有好几房妾室。夫君风流倜傥,又是才华横溢,又怎么可能只厮守着我一个人?再有就是弱衣遇到你在前,她的身世又是那么可怜。这些事我原也想得开,只是生气你不肯早些说出来,一味想瞒着我罢了。此时你我刚刚成婚,你便有事要瞒着我,他日到我年老­色­衰之时,十一郎岂非连话也是不愿跟我说了!”说道此处,不知触动了什么异样的心思,她的话声里,竟是隐隐有啜泣之意。

“我本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几年来,我也不知应该要去怎样的喜欢一个人,弱衣的事情,也是机缘巧合,后来带了她回家,也是有更多的怜惜之意。你我虽然相处的时日短,却使我有一种亲人般的温暖,我喜欢你的安静,我也喜欢静静的看着你为我做许多琐碎的事情,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会越深,阿若,你且放宽心,十一郎总是不会离开你的,我们就这样,就这样的一起慢慢变老”初时只为安慰,说道后来,崔破自己也是情动,就这般喃喃自语道:“一起变老,让我们一起变老”

这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支伶俐的小锤,重重的砸在菁若最脆弱的心上,想要说话,还未开口,珠泪已是滚滚而下,最终也只能应和着崔破的话语,轻轻道:“一起变老……”

窗外,满月的清辉透过开启的窗扉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在卧室的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只是在这淡淡的影子里,又有谁能分得清,那里是你,那里又是我?

第九章

长安通义坊崔佑甫宅

丛丛修竹掩映着清幽的书房,中间夹杂多种芬芳怒放的各­色­时令花卉,即使是在这炎炎夏日,房中也是一片清凉,更飘荡着淡淡花香与纸墨的古意,实在是一个修身养­性­、舞文赋诗的绝妙所在。

但是,此刻书房主人心情却是一点也不清幽,再次细细看过手中这封来自河东道晋州的书信,纵是中书大人养气功夫了得,依然忍耐不住的将它重重的拍在书案上,心中也是烦躁端坐不定,起身绕室沉思。

良久之后,书房外小心翼翼的崔四书听到一句粗声吩咐:“来人,备车,去道政坊”后,方才长吁了一口气,脚步轻盈的安排去了。

心急火燎的崔佑甫赶到郭宅,不待迎上来的驸马开口寒暄,一边向内行去,一边将手中的书信拍在郭暧手上。

一见素来沉稳的冷面中书大人如此,郭暧也知必有大事,收回正欲脱口而出的玩笑话,亲领着他至素不轻用的书斋叙话。

小丫鬟上茶的间隙,郭暧已将书信草草看过一遍,饶是他一个心硬的人物,也忍不住悚然动容,示意那侍女退出后,方才开言说道:“我们竟都是走了眼,看他一个文弱书生,这才赴任几天,就能整出这天大一个响动,一百多人哪!他还就真能下得去手!”说道这里,忍不住一声苦笑。

崔佑甫也不接话,更从袖中掏出一张单页蝇头小楷递过。郭暧接过,细细看完,讶声道:“这是密字房呈上的?”

“是”

“这下麻烦了!”郭暧嘘了一口气后道。

“他一书生,刚刚赴任,就敢斩杀如此之多的朝廷武官,更与地方三大土族结下这等大仇。此时,这晋州若非有旋风骑驻守弹压,怕是早就反了!介时,谁能保他,他一状元,赴任地方,依太子的意思,也就是为天下做一表率,过得三两载,必然是要调回的,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不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弄出个泼天的大事出来,枉他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真是白读了”至此,崔佑甫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大发雷霆。

“大人是担心常相?”郭暧却没有火上交油,轻轻一句点出心结所在。

“正是,此人素来与我不睦,河东节度使浑缄大人也与他不大对付,崔破这逆子也得罪过他,有此三条,他又岂会放手。此事,往大处说,就是排除异己,图谋不轨。这顶帽子下来,他能吃得起;更可虑者,此事一旦奏知陛下,那也就真是万事皆休了,不仅是他,恐怕浑大人也是难逃­干­系,如此则河东威矣!”发过火后,崔佑甫定下心来,细细分析。

“不会吧!前日,公主还入宫探过病,陛下龙体日差一日,早已是不能亲自理事了!他就真敢饶过监国太子,直接惊动陛下!”郭暧愕然说道。

“如此最好,只是太子那一关也不好过,无论如何,这跋扈二字是逃不掉了,若是一个处理不妥,此子的仕宦前程也就算到头了!”稍稍放下心思的崔佑甫依然皱眉说道。

“此事的关键还是在太子,但是常衮这个老匹夫,也不得不防,稍后,我就让内人到东宫走动走动;至于常……对了!杨炎杨公南不是他的同乡?让他带个话过去,这老匹夫真个要动手的话,怎么着也得思量思量吧!”郭暧沉吟片刻后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李泌真人那里我已经谴人持拜帖手书去了,至于这陆翰林,老夫现在就去拜访”见此来目的已达,崔佑甫急急拱手告辞。

……………………

长安宫城太子东宫

“啪!”太子拍案而起,怒声连连道:“跋扈,太跋扈了!一个刚刚上任的八品武官就敢不与本州刺史商议,一次阵斩三十四员武将,悍然宣布解散州军,他要置朝廷法度于何地?他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朝廷?”

听到这句句诸心之言,旁侧坐中葛袍道装打扮的老者却不接话,静静拾起飘散于地的两份奏折,一目三行的看过去。

“真人已是两朝佐询,可曾经见过如此跋扈之人。”太子殿下从初始的震怒中清醒后,向眼前这个历经两朝天子信重,却从不愿授官的道人问道

沉吟良久,李泌真人缓缓答道:“有的,怎么会没有,那田承嗣、李正己岂不是更比他要跋扈万分!”

一听到魏博、成德这两个叛镇节度使的名字,太子当即­色­变,只是他素知眼前老者智深如海,如此说话必有深意,强行按捺,听他后话。

“此子当日策试中极力抨击当今施政过宽之弊,可谓句句切中关节,大婚当晚,更曾经极力请缨司职地方,所以有今日之事也在料中,太子何必如此动怒?自本朝大历六年以来,朝廷理政便是处处姑息,此风影响到地方愈发激烈,各地节度、州县都是事事抹泥、推委,只要太平就好,如此,官不官,军不军,长此下去,恐非朝廷之福。如今太子只看到他的跋扈,若是更深一层来想,这也正是不姑息、敢于任事。这崔破一榜状元出身,安能不知此事必然大犯朝廷忌讳?但他也就做了,这背后的事情值得太子殿下深思!”点醒其中关节后,李泌断然住口不言。

太子负手绕室徘徊良久,不再纠缠此事,出口问道:“那道长以为此子所言募兵之制如何?”

“太子统军多年,当今府兵制的利弊岂不比我这山野之人明白的更多,老朽粗鄙,却也知打仗是要靠士气的,自己来的兵总比抓来的兵要可信赖的多吧?”依然没有结论,只是一个淡淡的反问。

又是长长的沉思,太子端坐后,喃喃自语道:“只是这养军之资太过于高昂,国库空虚,徒唤奈何!”

“积年沉疴,岂能一剂汤药全然治愈?再者,这药效如何,也是未知,总是要试过才令人安心,如今既然有了试药之人,就让他放手去做,也是好的”

“他申请这许多军资又当如何?”太子紧随问道

“未经上官同意,任意斩杀武官,如此跋扈之人,不受惩戒已是朝廷天大恩典,安敢奢谈军费?兵甲器械可以给,钱是没有的,也就看他的手段了;他既有杀人的魄力,想来也应该有筹款的手段。否则,即便给了军资,怕也是枉然了。”

正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入内叩拜言道:“殿下,升平公主求见”

第十章

且不说此事在京师引发几多涟漪,大唐晋州从八品的录事参军崔大人此时与李将军及高崇文正在检阅整修一新的军营。这是等待遣散的旧日州军接受的最后一道军令。

此时,走在这焕然一新的校场,崔破从身边三三两两经过的军士眼中,看到了畏惧、甚或还有一丝丝感激。

“崇文兄,还有两天这募军就要开始了,此事由你一人经办,挑选出你最想要的士兵,如此,半载之后,我可是找你要一支真正当得上威武之师、雄壮之师的队伍。希望你莫要伤了老令公的识人之明才好!”随意谈笑之间,崔破已是将了这冷口冷心的高崇文一军。

“练军自然有我,若是出了差池,我自然会给崔大人一个交代。只是这军资钱粮,那可是一天一文也不能拖,否则,军士哗变起来,我可是不负责任的”高崇文依然是一副死人脸的模样答道,也没让崔破好过。

“‘好一个威武之师、雄壮之师!’状元公果然是文才斐然,只是耗费如此之巨,这效果真是让人期待呀!”依然头带虎面盔的小李将军接话说道。

听他似乎话中有话,崔破哈哈一笑道:“李将军怕不真是这般想法吧!今日就你我三人,何不说了出来,大家也好商榷一番”

“这募兵嘛!河北那四镇也是用过此策的,只是看结果却是了了,如今也是要依靠将军士脸上纹字才能遏止将士逃亡,此事前车,崔大人当引以为戒才是”小李将军也不隐瞒,爽快说道。

“他们那里是募军,简直就是招募土匪,就说这成德辖下,不过七州之地,十四万户百姓,那李宝臣就敢养军七万,若是平了下来,十二个百姓就要养一个兵,还要缴纳其他赋税、徭役。他每月能给士兵发多少钱粮?还不是靠纵兵劫掠、袭扰,方才勉力支撑。说的好听点,他是兵,其实就是一群两眼只认识钱的乌合之众而已”未待崔破答话,高崇文已经抢先答道。

“何止四镇,如今这天下兵马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平四镇不下了”崔破心中暗道,只是此事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也只能一笑作罢。

三人正这边闲话,远远的,当日所见之郭小四正匆匆寻来,走近行礼过后,手执公文说道:“两日已过,李长史命小人将当日崔大人点划的犯人送来移交,还请大人查收!”

“哦!长史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也罢,我这就去会会这些‘江湖好汉’”说完,崔破向李、高二人看去:“二位,可有雅兴陪我同去。

“敬谢不敏了!”李将军拱拱手后,就自去了。高崇文更是丢下一句“我还有它事,就不陪了”径直扬长而去。

摸着鼻子笑笑,崔破随郭小四向营门行去。

“郭大人真是好手段,这二十七人中竟然有三二之数都是被你一人抓住,如此人才,屈居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小衙役,未免太屈才了些!你若是有意,转到我这州军中来如何?别的不敢说,这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我还是敢保的,入了流级,依郭捕头之才,它日成还真是无可限量,未知意下如何?”行至中途,崔破看着身边的郭小四含笑说道。

大唐官制分为九品三十阶,除此以外皆是流外小吏,不能称官。而未经科举正途,若想入流极是艰难,故这郭小四,虽十年来立功无数,也只做到一个不入流的捕快头,再想上得一步,便须经吏部亲批,他又是隶属地方文官辖下,不能因袭战阵“十二转”赏功之法晋升,心中也是郁闷的很,崔破这一番话正是说中郭小四心中隐痛,但与崔破相识日短,他素来为人谨慎,也就没有贸然答应,只回了一句:“容小人思量思量”

到了营门处,只见那一群委顿的回鹘人与个个身负数十斤重镣的囚犯分两堆站立。崔破快步走到那一群回鹘人身边,端详了一番后,强压怒意喝道:“我已吩咐了要好生照看,他们如今却是如此模样?郭小四,你好大的胆”

“大人息怒,他们并无大碍,只是麻药罢了,这些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若不如此,只怕牢中关押不住,大人要小心才是!”郭小四一边解释,一边从身边掏出一只菊青­色­小瓶递于崔破,最后还不忘叮嘱一句,显然,他对这一群回鹘人很是忌惮。

闻知这些回鹘人无事,崔破放下心来,向那一群凶犯走去。

“郭头儿,这又是那个兔儿爷大人,长的如此俊美法,若是大爷……”一句未完,忽见刀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已是骨碌碌顺地滚出老远,脸上犹自带着凝固的­淫­笑。

崔破强忍住心头呕吐之意,慢条丝理的将手中染血的长刀Сhā回身旁一个衙役的鞘中,绷住了脸上和气的笑意,轻轻说道:“既然来到军营,那本官可就是要按军法处置了,众位好汉!这就请进吧!”

他这银练似的一刀,只让营门内外顿时静寂无声,除了把守营门的士兵,其他人那里会想到这位如此清秀、儒雅的少年官员会是这等心狠手辣,瞅瞅那犹自滴着血的长刀和正龇牙咧嘴滚落地上的头颅,再看看那一张依然和煦微笑的脸,一阵寒意悄然升起,再无一人敢发片言。

“他竟然是个会家子!”郭小四心中暗道,脑海中犹自不忘那­干­净利落的一刀。下一刻,方才想起公事,为难的指着手中公文道:“崔大人,你看这?”

“此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罪在不赦!这名字嘛!就抹了吧!”崔破淡淡说道,伸手接过公文,签押完毕,只是这一句话让周围的气氛愈发凝重。

“郭头儿,还请早些做个决断,本官喜欢爽利人”见郭小四欲转身离去,崔破轻轻跟了一句。

将那一群心思茫茫的囚犯丢进三重铁栅铸就的小屋,崔破转身向另一间关押着一众回鹘的监室走去,这本是拘管触犯军法的士卒所用,本就不大,十几个人放进去,不免拥挤了些。

看着一群勉强或坐或卧的回鹘,崔破久久不言,脸上始终保持着那副与人无害的和煦笑容,直到为首的老年回鹘再也不能与他对视,方才蓦然发问道:“袄教”

见那几人猛然一愣,而后自然生出鄙夷之­色­,崔破方才悠然说道:“原来各位是明王的信徒!真是失敬了”

第十一章

那老年回鹘眼神猛的一缩,眼中警惕之意更浓,却仍然是一言不发。

“这麻药药力可是霸道的紧,若是拖的时间长了,只怕是诸位到时候想解也动不了了,老人家固然是无所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少年,年纪轻轻的就要终老胡床了!”这一句轻言细语果然让回鹘众人一阵­骚­动,那老者的脸上也是遍布痛苦之­色­。

“你教原本出自于祆教,只是因为对教义的理解不同,即遭到祆教驱逐,被其大肆攻击,当日内乱之时,得以逃出者也不过数百人而已,这每一个人可都是宝贵的财富,那里经受得住这样糟蹋?至于你们的来意嘛!不要你们说,我也清楚,如今西域各国祆教大盛,那里会有你们容身之地,既然东来,无非是找个容身之所,更图传教罢了,那里还需要遮遮掩掩。”终于,崔破投出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他越说,老者越是惊骇,这些事情堪称机密,更是不久前才发生在千里之外,眼前这一个地方官员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心慌意乱之下,心中的防线顿告失守,脱口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们些什么?”崔破的语声愈发的和煦。

……………………

“水,涤诗,给我打水来”崔破回到府中,刚刚进了内院便急声吩咐道。

往日应声即到的涤诗此次破天荒的久候不至,还是石榴远远听到,端过水来,诧异的看着自家公子一遍遍的洗濯双手,直似要将皮揭去一层一般。

“公子,你­干­什么?摸了不­干­净的东西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天天不小心,石榴又摆出了她的招牌动作,嘟起嘴说道。

“涤诗呢?”无法解释的崔破只能岔开话题,如此问道。

“你说小猴子,静风道爷拉了他习武呢!只见他一个跟头一个跟头的摔,好笑死了”石榴的咯咯大笑,将崔破初次杀人的心悸也是冲淡了不少。

他却不知,此时的定州军营中也有两拨因为他而心悸不已的人正在窃窃私语。

“格老子的,看不出,实在是看不出,这样一个酸秀才模样的人这般心狠法,一支花这龟儿子死的冤哪!”来自山南西道益州府的独行大盗杨猛­操­着一口浓重的蜀地口音说道。

“猛老大,你当年可是威震山南、剑南、黔中三道的人物,还会惧怕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官?”身侧,­干­瘦、矮小的采花贼李渔说道

“个先人板板的,要是说拿刀砍人,我也不含糊他,老子杀的人比他是只多不少,只是杀了人还能笑成那个样子,老子就实在是不行了,那个笑哇!看的人发虚。你们看到来的时候外面挂的一排人头了嘛!牢头老杨悄悄告诉我,这都是他­干­的,一百多人哪!你们说咋个不吓人。一支花这龟儿子被他一刀剁了,还要背上个袭官的罪名,黑呀!还是当官的够黑!”杨猛深有感触的说道

他这一番话使一众难兄难弟脑海中都浮现出适才看到的长长两排即将风­干­的头颅,监室中更是一片沉默,良久之后,才有一人问道:“这个杀星到底把我们提来­干­什么?现在,我倒是真的有些怀念州中的监舍了,好歹能落一个心安。”

依然是沉默,心思沉重的各位兄弟又有谁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小小的讨论就此告以结束。

与此同时,仅与他们一墙之隔的监室中,也有同样的情形,只是回鹘人要比他们幸运的是,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反复的争执,说服,直到­鸡­啼三更时,方才有所定论。

………………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藐,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婆婆已经迎来此地,崔郎,这番你该不会再吟诵这听来让人心酸的曲词了吧!”崔破去母亲房中陪坐了一会儿后,与菁若同行而出时,被她这般调笑道。

崔破正欲答话,却听远远右侧花影下一阵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声传来,技法娴熟,韵律绝美,更有一段哀怨的歌声合拍而歌,丝丝缕缕而来,二人凝神听去,却是一曲时下流行的《梦江南》:

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新痕

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目逐流水迟。

“哎!好一曲别有幽怨暗恨生的《梦江南》!好一个‘新枝不是旧时枝’的十一郎!为何天下总有如许苦命的女子?崔郎,你便过去看看弱衣妹妹吧!我先回房去了”一句说完,若有所思的菁若不待答话,当即先行而去。

纵使近来崔破心志愈发坚毅,听到这样一首哀怨的曲子,也难免心生怜意,目送阿若远去,折转身来,向那一团迷离的花影行去。

绕过那一树艳艳盛放的栀子花,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慵懒、落寞的身影,­精­致的琵琶斜斜依在花树之上,而她的主人却用修长、白皙的纤指执着两茎细草正口中默念有词,原来,她却是在行“斗草”之戏,只是不知,她这般求告、占卜,究竟是为什么不得开解的难题?

许是在此地已经呆的太久,她的衣衫、发角都是染上了层层栀子花迷离的异香,引来只只五­色­斑斓的花蝶双双对对绕体而飞,说不尽的缠绵,又是说不尽的哀婉。

静静的呆了良久,弱衣终究没有转过身来,崔破也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当他轻轻缓步离去的刹那,一滴反­射­出太阳光辉的眼泪,晶莹的自弱衣面庞滑落,轻轻的打在手中的斗草上……

……………………

第二日,得到回鹘老者肯定答复的崔破欢喜的着人回府唤过涤诗,命他将这二十余人一并带至城外别业安置,其中,更将两个带伤的回鹘少年带至本府照顾,不允相见。

“公子,你要这些异族人­干­吗?”涤诗惊诧问道

看着涤诗那摔的熊猫也似的脸,崔破强忍住笑意说道:“那里有这么多话?这些人将来会有大用的,你去外城别业找老郭的儿子,将他们都给安置好了,千万不要出了差池才是。”

看着满脸疑惑的涤诗带着两队士兵领命而去,崔破看了关押重犯的囚室一眼,却是没有进去,转身施施然向中军营房而去。

门口那一面硕大的聚将鼓,室内两边一字排开的木椅,使这整洁肃穆的中军营房看来颇有几分萧杀之气,崔破缓步行至帅案前坐定,抚摩着身前一面面黑黝黝的乌木令牌,心中自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正在他这般神思揣飞之时,高崇文领着一个相貌朴实、憨厚的农人自门外而入。

进的营房,不待崔破发问,高崇文对那农人说道:“这位就是参军大人,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要仔细些!”平日里待人总是冷冷的他,今日却是异常的和蔼。

“啪!”的一声,那农人行了一个军礼后,开言说道:“小的本是前州军辖下第二军府三团二旅军士周樵,前日领了钱粮后退籍还家,昨晚发现一些异常,特来向大人禀报”

“噢!你是州军老兵,且一边坐下讲”崔破温言说道

见眼前传的沸沸扬扬的杀星如此和颜悦­色­,周樵放下忐忑不安的心思,挂着椅角坐了后,开口说道:“前日回家之后,家中亲友都来庆贺,昨晚也就陪客多吃了几杯,半夜时分渴醒过来后,小的也就起身找水,喝完,正要回去接着睡,却听门外村中狗叫的厉害,就跑出去看看,却看到了姑­射­山天王寨的二寨主领着几个人从村中穿过,为他们带路的是柯老虎家的三管家。此事蹊跷,前几天大人又杀了三家许多军士,为感念大人放我回家的恩情,小人特地前来禀告”

“哦!你家住那里?”崔破惊问道

“小人家住北面离城四十里地的平水村,村子前面就是平水河,柯老虎家也在这里,只是他们人多,附近的七八个村子也都是柯家族人。”周樵小心答道

“好!好,你有这份心,不愧是州军中的老弟兄,下去领一贯赏钱,好好回家侍奉父母去吧!”沉吟半晌,崔破如此说道。

待周樵离去之后,崔破与面­色­凝重的高崇文对望一眼后道:“崇文兄,走,随我见李将军去”

找到正在校场­操­练手下士卒的李将军,崔破将他一把拉过,面带笑意说道:“大大的生意来了,此番少不得又要仰仗李将军了”当下,将适才之事一一分说。

“情报,我要关于这天王寨中最详细的情报”听崔破说完,小李将军简短言道。

“这事交给我,将军就等着再显神威吧!”一句话说完,崔破告辞离去,出营策马向长史府行去。

从长史府中出来时,崔破握着手中的调转令,至州府捕房径直找到捕头郭小四,将手中的公文往他手上一拍道:“郭头儿,跟我走吧!”

“大人,这……玩笑可是开大了吧!”郭小四一愣,看过手中文书后说道。

“放肆!这白纸黑字的州府公文岂是儿戏,即刻起,你已是隶属军籍、本官辖下”崔破厉声说道,下一刻却又收了厉­色­,拍了拍郭小四的肩膀:“值此时机,以你的一身才华,屈居这小小一个捕头,实在是太过于屈才了,到的本官辖下,但是你有一份才华,必有一份收获,听闻郭头儿近日喜得麟儿,大丈夫当搏命沙场,封妻萌子才是正理,安能如此碌碌一生”

“大人如此急促调我过去,想来定是有棘手之事,也罢!我就信了大人,去挣这一个锦绣前程,还望大人莫要欺我才是”事已至此,郭小四也只能豁出去了,唯一可堪安慰的是,平日在长史大人隐隐约约的话意中得知,眼前这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参军大人实在是有偌大的来头。

“也许,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机会就应在他的身上”郭小四如此自我安慰道

“情报,我要的就是情报,你入了军籍,现下也只能授你管辖百人的旅帅之职。我不要你冲锋陷阵;也不要你军中执法,我只要情报,你要钱,给钱,你要人,随你挑,只要你使出全身解数,给我弄来所需情报即可,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如何?”镜花楼中,崔破单独宴请郭小四,酒过三盏后,方才说出招他入军中的用意。

“情报,这个小人倒是可以试试”郭小四矜持着说道。

“以后就不要再叫小人了,现下,就称末将吧!你这一旅人马在州军中单列,直属本官管辖,现下,即有一事要你去办,就看郭旅帅的手段了,此事若成,我即刻上请吏部,保你陪戎校尉如何?”说完,崔破轻声说出天王寨之事,待他见到听完此事的郭小四依旧是满脸镇静,心下也是一松,微微一笑,举盏再邀饮一杯后,二人会帐离去。

“当日下午,崔破正在营中处理杂事,忽见一名暂时负责军营防务的团结兵军士进帐拜倒说道:“参军大人,本府郭捕头要提走那牢室中关押的囚犯,并口称此乃大人军令,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正是,按他说的办,不得拦阻”崔破头也不抬的说道

“是”那士卒行礼离去

“果然如此”崔破喃喃自语一句后,随即又埋首一堆公文之中。

翌日,既是招募士兵之期,崔破却是全然不管,只将自刺史韦大人处领来的钱粮票引往高崇文手中一塞,道句:“拜托高兄了”便上马回府而去,任他一力施为。

第十二章

“兵之五种,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敌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谓之应兵,兵应者胜……”当晚,崔破正在书房翻阅《汉书》,却见半日不见的涤诗站在门口小声叫道:“公子,公子”

“你又跑那里去了,不是说让你随着师伯好好习艺的吗?”崔破目不离卷的说道

“我去了军营,不过是随着静风师伯去的,他老人家现在还在那里,还让我回来禀告公子一声,说……说…”说道这里,涤诗却是吞吞吐吐起来

“说什么!还不快讲”崔破不耐烦的催促道

“静风师伯说,他就住在军营了,那里住着舒服,府上太气闷”见公子要发火,涤诗急忙说道

“噢!”崔破一阵愕然,下一刻,想到这位师兄的脾­性­,也就释然而笑道:“你去,将一应适用之物给你师伯送去,其余一切,且顺着他的­性­子便是。

见涤诗转身欲走,崔破一脸随意的问道:“你既然在校场,那今日士兵招募情形如何?”

“早知道你就会问的”涤诗心下暗道,口中却是恭谨答道:“今天来看的人很多,但是报名的却是不多,高爷要求的又是严格,也就只招到了五百多人”

崔破也不置评,只是挥挥手让涤诗去了,复又拿起手侧《汉书》逐行细细看去。

………………

募兵第二日,高崇文自昨日招募的军士中挑出二十五名宏声大嗓的壮汉轮番宣告招募政策,午间,更是在校场架起十口大锅,当场宰翻了五口肥猪,熊熊大火煮将起来,只把诱人的香气传出老远。

看着着装一新,铠甲鲜亮的几百名士卒围锅大嚼,校场外,自外地逃难至晋州,每日为富户做些短工过活的李树再也忍耐不住,将身上短装猛的扯去,露出肌­肉­坟起的胸膛,高叫一声:“兄弟们,走,吃­肉­去”便率先向募兵台上走去。

凭借一副壮实的身板,他顺利的通过了考核,柱香过后,他已然换过衣衫,加入了新州军的行列。见他如此,随同他一起逃难而来的青年同乡再也忍耐不住,跟随而去。

当日,招募士兵八百余人。

第三日,已经是两天不见踪影的参军大人终于按捺不住的莅临军营,草草溜达了一圈后,参军大人唤过正忙的手忙脚乱的高崇文,将前两日招募的士兵集合起来,如同挑选皇家依仗兵一般,自两日所招募士兵中选取一百五十个高大健美的青年,细细打扮过后。分为五队,由本地团结兵领路,向晋州辖下各县进发。

这五队士兵穿村过县,他们那俊郎的容颜,健硕的身材,应和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制式铠甲,晃花了姑娘们的脸,也晃散了青年们的心,再有极具鼓惑之能事的团结兵们对入伍待遇的天花乱坠的宣扬,便是一个个谨慎的老人也是觉得不送孩子去当兵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当晚,竟有心痒难熬的青年扔掉了农具,打起了包袱,向他们梦中的营房进发。

自第四日后,陆续的三天时间,这晋州军营迎来了自它自建立以来,最为热闹的时期,不断有身背包袱,满怀憧憬的青年自四乡赶来,以至于到最后,一个靠前一点的位子,居然可以卖到三十文钱。

这一切只让一贯冷面的高崇文,也忍不住的露出了传说中的笑容。

而这大好局面的始作俑者——参军崔大人却是没有时间来欣赏这振奋人心的一幕,此时的他正与李将军俯首郭小四呈来的情报苦苦思索。

“想不到,实在是想不到,这天王寨居然有如此实力!崔大人推荐的这‘生意’实在是不好做呀!”面对匪众两千三百余人这个数字,小李将军即使调侃起崔破,也没了往日的洒脱。

“此事实难!以目前看来,将军不走,那盗匪定然是不肯下山的,如此,我等无法将之剿灭;但将军军令在身,也不能长驻此地。本州州军新募,要想形成战力,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团结兵嘛!也实在是靠他不住,尔等虽无能攻城,但内有三族以为呼应,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崔破紧皱双眉说道。

“莫如,先将这三族给剿了”李将军满脸狰狞的说道。

想想家中昨日才收到的来自京中崔佑甫的书信,崔破也只能将这一个诱人的想法强行压制,摇摇头道:“以什么罪名剿他?我们手中并没有实际罪证。再则,三族在这晋州根深蒂固,若是要对他们动手,牵制太多,我们还没有动手,他们已经是知道了,难哪!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施以雷霆手段将三族首脑一举擒获,此举反而是打草惊蛇,遗祸无穷呀!”

闻听此话,小李将军一阵无言,只能看着那份资料苦苦思索。

中军营房内又是一片沉默,良久之后,崔破一拍身前帅案,霍然起身道:“有了!”

“计将安出,快讲!”愁眉苦脸的李将军闻言急声问道。

崔破微微一笑,如此这般,细细分说,却换来李将军连连摇头道:“此计固然是好,但是你实在是太冒险了些!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浑帅交代,万万不可!”

“,莫非将军更有妙计,若是没有,定须依我才是,莫非,对自己的手下兵士,将军还不放心?”崔破神情坚定的缓缓说道。

见崔破决心已定,李将军已知再难动摇,也只能无奈摇头道:“如此便依你,只是你可要多多小心才是。”

第七日,募兵结束,共招募青壮两千八百五十人,剩余的空缺,崔破悉数交于郭小四,任其处理。

第八日,一千旋风骑撤离晋州,回转河东道节帅驻地晋阳。

看着那一道黑­色­的洪流渐渐远去,崔破对同来送行的韦刺史行礼后道:“下官赴任至今,却不曾往下属州县巡视,实在是大大的失职。如今州军招募完毕,下官有意于后日前往各县,也好督促这团结兵即将到来的秋训,未知大人意下如何!”他的声音是如此洪亮,以至于站的最远的小吏也是听的清清楚楚。

“这是你的职内之事,崔参军自决便是,只是本州近来道路不靖,还望小心才是”韦刺史淡淡答道。

………………

“好,既然这狗官急着找死,我便成全了他,为我柯家冤死的兄弟报仇!柯明,你谁也不要带,现在动身,晚上趁夜­色­上山,将这消息告知王寨主,请他无论如何下山一趟,你告诉他:‘柯、王、罗三家与他天王寨­唇­齿相依,此番也该他们表示表示了,若是三位寨主太爱惜自己的身子,那这粮以后再也莫想借走一粒,弓弩更是半支也不会有了”平水村内,柯家家主闻听这一消息后,沉吟半晌后如此吩咐道。

“是”矮小瘦弱、留着一绺鼠须的三管家柯明恭谨退出,自去准备不提。

“老二呀!老二,此番我将这事给办了,看你还拿什么来鼓动那群老家伙来反我,大功告成之日,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意!”面­色­­阴­冷的柯老虎看着三管家离去,如此喃喃自语道。

旋风骑离去的第三天清晨,参军府邸一片喧闹,崔破早早起身,去了单袍官服,强忍暑意,将重达数十斤的铠甲披挂整齐,带着那八个同样是铠甲鲜亮的护卫,向校场驰去。

校场内,早有五百名团结兵士等候,他们即将陪同参军大人完成十日的巡查。

崔破直磨蹭到太阳已是升得老高,方才拉着闲的无聊的二师兄静风一起,三声号炮后,浩浩荡荡的出城西行而去,引来不少百姓聚集围观,更有几个好奇心重的更是尾随队伍至城外数十里,方才折返。

一路之上,参军大人只管急行,二十里距离,竟是没有半刻歇息,顶着头上的炎炎烈日,这些素日缺乏训练的团结兵士只能拼尽全身每一份力气勉力支撑。

远远看到前方出现一个茂密的树林,被这森森然一大片绿意一激,这群士兵再也顶受不住,也顾不得参军大人“杀星”的名号,纷纷鼓噪要入林歇息,否则,便是一步也行不得了。

所幸参军大人倒是也明白众怒难犯的道理,虽然是满脸气恼之­色­,却终究还是点头应允,喜的这一群兵士如一窝蜂般向林内涌去。

众人刚刚坐定,稍解暑意,却听一声大呼:“这林中什么时候有了如此清亮的泉水,兄弟们!来喝水了”当即有好几个身影向林中深处奔去。

此林离城不远,众人熟知,林中绝无清泉,又见进去的士兵并无一人回转,一半好奇,一半确实口渴,也就三三两两向内寻去。

入到深处,只见眼前一片碧绿,那里有半分清泉的影子,正待高声怒骂,身后蓦然寒光一闪,一把雪亮的钢刀已经架上脖项,一个森冷的声音传来:“若是敢叫一声,老子宰了你”下一刻,一条柔韧的牛皮绳已经结结实实的捆了上来。

在此期间,开始陆续有士兵返回,同样的装束,只是似乎在突然之间,这些兵士就重新的龙­精­虎猛起来。

“王军府,此番多多仰仗了”端坐马上的崔破对身侧一位浓眉大眼,团结兵校尉打扮的人说道。

“状元公尚且不惜以身犯险,我们这厮杀汉还顾惜个什么!崔大人放心,我这手下兄弟就没有一个怕死的,誓死也要保护好大人”那王军府豪迈说道。

“这一路而来,行踪可有泄露。”崔破谨慎问道

“大人放心,自前日晚,我等皆弃马徒步自赵城县昼伏夜行而来,一路走的都是荒僻小道,纵然是偶有相遇的山民百姓,也都随行挟裹而来,今晨四更时分到达此地,一早抓了六个樵子,断无被人发现的可能。”王军府自信满满的说道。

“如此就好,有道是:君不秘失其国,臣不秘失其身,此番行动成败全系于一个秘字,否则必然前功尽弃,今日,若是大功告成,我为军府请头功”心事大定的崔破按辔说道。

又休息了两柱香的工夫,留下二十名军士后,这一队人马重新聚集,随着崔破手中马鞭指处,折而向北行去。

时走时停的又行了三十里,参军大人的队伍来到跃鹿谷前的一片椭圆草地时,太阳也不过刚刚转过中天才两个时辰。

这跃鹿谷面朝南北贯穿河东道的滔滔汾河,因其两山夹谷,最窄处麋鹿可跃而名之,端的是山势奇峻,兵家险地。

面对滔滔汾河,背依青青碧草,这一行队伍似乎再也不愿前行半步,已经休息了两柱香的功夫,却没有半分要起身开拔的意思。又过了盏茶功夫,才有士兵磨蹭着站起,开始清理场地,竟是要扎营立寨了。

“大哥,你看他们都不走了,带兄弟们冲下去吧!这一群团结兵,只要一看到明晃晃的刀子,还不四处撒丫子了,两千多对五百,咱还埋伏个什么,这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跃鹿谷侧旁山上,天王寨三当家满脸急切的对身边的大寨主‘天王’说道。

“不对,这天光尚早,他们断然没有扎营的道理,此事蹊跷!再等等再说”

“自他们离城之时,咱寨中的流星探马就没有断过,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那里有什么蹊跷,依我看,一准是那群草包兵不肯再走了,那草包参军也不得不依着,这事不是有过吗?大哥,你给我五百人马,我这就去灭了他,也正好捞两身好铠甲穿穿!”三寨主愈发急切的说道

“老二,你怎么看!”大寨主天王却是不理会他,向身后站立,正细细观察敌情的二寨主问道。

“大哥你看,这些个团结兵正在草地上四处打滚,那崔参军居然不加拘管,更为可笑的是,他连背水扎营、兵家大忌都不懂,竟然就将营盘立在河边上,就算他中了个状元,酸书生也就是个酸书生”二寨主满脸不屑的说道。

“那就让兄弟们准备,既然他们不上来,也只能咱们迎上去了,吩咐下去,那个参军要活的,他可是能拿来换粮食兵器的”静静观察了半晌,未见异常的大寨主终于忍耐不住要动手了。

第十三章

那三寨主早已等待多时,此番即得大哥发话,顿时猛然立起,狼嚎一声道:“儿郎们,随三爷爷下山发财去了”当下手提长柄扫刀,领着几百个喽罗依着地势,怪叫声中,向下猛冲而去,真个是气势如虹。

眼见自己冲到,面前的团结兵士如同吓傻一般,犹自慢慢腾腾聚拢,三寨主心下暗喜,全身力气更涨了三分。孰知他正欲狂笑的大嘴刚刚裂开二分,忽觉脚下一阵刺痛,右脚未解,左脚又起,身后也传来一片惨叫倒地声。

强忍钻心巨痛,三寨主低头看去,只见两脚之上,各扎着一枚发着寒光的黑铁所制铁蒺藜。与官军纠缠多年,他自然知道这三棱锥形、中有小环可串起的铁蒺藜,乃是大唐步兵应付骑兵的绝妙法宝,每每行军之中,遭遇骑兵追赶而又无法架设鹿柴、拒马阻挡时,遂遍撒此物,以为延阻敌骑,神效非凡。只是未曾想到,今日这一群草包兵竟然会假借翻滚嬉闹之假象,以青青碧草为掩护,让自己吃了一个大亏,一时间,痛怒入心,只气的哇哇大叫。

他这边人仰马翻,官军却是趁此时机,近则手弩,远则弓矢,铺天盖地密集而至。这群盗匪适才以下山之势狂冲而至,及至发现不对时,十停人马早已放翻了七停,再被这一拨箭雨­射­去,那里还有命在。可怜天王寨势在必得的第一击就遭到了当头一­棒­,仅有百十名喽罗得以身免,狼狈逃回。

“强将手下无弱兵,王军府带的好兵”见如此密集箭雨下,自己的命令得以执行,那躺倒于地的三寨主仅在肩臀中了两支流矢,犹自放声大骂。崔破连声赞道。

“不留下‘饵’,后面的鱼岂不是要脱钩”心情大好的王军府闻言凑趣说道。

“传令下去,我军据此铁蒺藜阵以弩弓坚守,若非阵破,决不与敌接阵­肉­搏。只要牢牢拖住他们即可”军令发布完毕,骑在马上的崔破见旋风骑中已有士兵见血之后按捺不住,逐渐持刀突前,遂对传令兵续了一句:“跟兄弟们说,这群子山野土匪,十条命也不及咱一条值钱,大家都爱惜着自己些,好痛饮庆功酒。

军令传入阵中,顿时引来众军士一阵哈哈大笑,更有人高声叫道:“王老五,赶紧回来,大人说了,冲上前去砍翻这土匪的不算好汉,受了伤的才是孬种,你可别一不小心就做了孬种,哈哈哈哈!”

眼见以前见了自己便落荒而逃的团结军士如今竟然敢如此放肆嘲笑,大寨主一阵气怒攻心,瞥了一眼二寨主后喝叫道:“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给我砍山藤树木,做些简易盾牌,下山砍了这群杂碎”。

暗骂自己走眼的二寨主虽然已隐隐感到不对,但见大哥如此盛怒之下,也只能强行压下心头忐忑,拼命督促手下喽罗加紧赶制盾牌,不一时,已有数百面拙笨的原木盾牌被赶制出来。众喽罗或单执、或合抬,在两位寨主的带领下,倾巢而出冲下山来,下得山后,盾牌在前,以脚贴地扫除铁蒺藜后,缓缓向阵中推进。

|“临阵指挥,正是王军府所擅,即刻起,这战事就由交由你指挥”眼见盗匪越来越近,崔破果断下令道

“一、二旅收缩至内侧,收弩、张弓、目标正前方任意散­射­;三、四、五旅自外围三侧布三山天地阵,听我号令,收弩弓,起彭排”王军府毫不矫饰,接令后当即连串号令发出。

随着他那雄浑的声音,两百名旋风骑士兵结成一个面向三方的小阵,挂起臂张弩,径直取过背上所负黄桦木弓,将一支支骑兵专用的鸣玲飞号箭连珠­射­出,一时间,这一片碧草地上顿时响起声声摄人心魄的尖啸,而外围,自有三百军士分三面结阵护卫,弩弓收起,一面面皮革所制的轻便彭排〈盾牌〉竖起,遮蔽住胸腹要害,将盗匪­射­出的稀疏羽箭尽数挡出。

“内二旅,收弓换弩,外三旅,举枪”眼见盗匪不顾伤亡的强行推进,己方箭矢已经不能及近,王军府果断变阵,随着他一声令下,三百支闪着寒光的单钩枪“刷”的举起,迎接即将近身的盗匪。

这短短两百米的距离对一众盗匪来说,是如此的漫长,似乎一生的时光也走不完它,不能快速冲锋的他们,只能依靠那简陋的盾牌遮挡密集的弓矢,中箭倒地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刚刚行过一半路程,已经有近两百名盗匪失去战力。

拼死冲过长箭­射­程,未等他们有丝毫喘息之机,箭支短小的点钢弩箭已经迎面扑到,这弩箭是臂张手弩以机簧发­射­,一旦­射­中,必定入骨三分,这百步距离又是丢下了近百条冤魂。

“大哥,撤吧!你听这箭声,你看这弩,还有那盔甲、彭排,断然不是团结兵能有的,大哥,我们上当了!”早见形势不对的二寨主惶急的叫道

“啪!”一声脆响,气急败坏的大寨主批了他一耳光,吼叫道:“撤,怎么撤!死了这么多兄弟才冲进去,撤,再让兄弟们顶着箭雨撤出来,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死的人还不够,再敢说撤,扰乱军心,老子砍了你”一声即毕,大寨主猛然拔起身草地上Сhā着的环手宽刃大刀,便向前冲,口中高声叫道:“兄弟们,退也是个死,唯今之计,冲上去才会有活路,大家跟我冲”

趟过铁蒺藜,抗过长箭、短弩的盗匪又见着眼前猛然举去的密密匝匝的单钩枪头,一种无力的感觉油然生起,只觉自己无论怎么冲,也无法碰到敌人分毫,而身边的伙伴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这路似乎永远没有了尽头。

正在这军心崩溃的边缘,大寨主的一声大喊以及势如疯虎的模样,激的一­干­盗匪全身一震,眼见大寨主依仗自己的一身好刀法,左挑右挡,只片刻工夫就冲到最前方,顿时,天王寨众匪一声欢叫,满腔的沮丧都化作了鱼死网破的悍勇,嘶叫着、咒骂着,瞪大充血通红的双眼向眼前寒芒扑去。战事进行至此刻,天王寨终于依靠人数四倍于敌的优势和“天王”的强悍,换来了贴身­肉­搏的机会。

最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大寨主一马当先,猛然挥起手中重达三十二斤的环首刀,扫开身前长矛,复又重重砸向竖立阻挡的彭排,“噗!”持盾的三名士卒顶不住这天生神力,应声吐血倒地,三山天地阵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未等后边的士兵窜前补上空挡,大寨主早迅急跟进,长刀一抹,阵内两名手持臂张弩的士兵已是身首分离,一蓬浓烈的热血从犹自站立的身躯井喷而出,沾满了他全身。

“痛快呀!痛快”大寨主仰天啸叫一声,复又将满脸的鲜血用手一抹,更添三分狰狞的继续挥刀砍去。

他既已入阵,为免误伤己军,官军弩箭便再难发­射­,没了这层顾虑,大寨主愈发神勇,入阵七步,阵斩上前拦阻的七人,后面的小喽罗也趁机鱼贯而入,阵内空间狭小,许多旋风骑兵士便是拔刀也难,不免伤亡惨重,一时间,形势逆转。

“本官就在此处,一步不退”立于阵后的崔破对身边劝阻自己退后的师兄及王军府吼道,第一次面对如此惨烈的搏杀,崔破初时的震撼与恐惧此时都被声声惨叫、怒骂激化成热血的沸腾,若非身侧之人强行按住,已是两眼通红的他早已扑了上去。

“一步不退”眼见手下士卒连连倒地,心痛欲裂的王军府嘶哑着声音叫道,正欲扑身而上,却被人一把拉住,耳边刚刚听到一句:“保护好我师弟”便见一个壮硕的身影狂冲而去,一声暴雷般的声音在整个搏杀场上响起:“贼子休得猖狂,看道爷来会会你”一时全场肃然。

静风狂奔之间,已然调匀苦修十余年的“十力真诀”,劈手夺过一柄长刀,撞开身前挡路的军士,对斩向大寨主劈来的重刀。

“砰”的一声暴响,刀折、人退、夺刀、再斩。

火石电花之间,长刀三折,静风三退,第四刀一声暴响后,刀身虽满布裂痕,却是完整无缺,静风一声哈哈长笑后,弃刀再夺,身形转动之间,抡起满月刀影凌厉无匹的向天王剁去。

“铿!”一声脆响,两刀相架,梢停,静风掷去手中毫发无伤的长刀,留下一句:“这也是个汉子,莫要糟蹋他的尸身”竟是看也不看的向转身阵后行去。

这一刻,整个青草原上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那直直挺立的天王,瞬间般漫长,满脸紫红的天王吐出一口鲜血后,张成一个大字仰天倒下,地上那一口黑­色­的鲜血中犹自跳动着丝丝硬块。

“天王!”无数道悲呼自场中四处响起,下一刻群匪如同发疯一般向身侧官军扑去,惨烈的搏杀声停顿半刻后,再次响起。

虽然盗匪伤亡惨重,但依旧人数占优,加之天王的英勇战死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必死之心,旋风骑此时只能依靠娴熟的配合勉力支撑,战事经过两边交互占上风后,此时进入了最为惨烈的胶着期,不断的惨叫,不断的有人倒地,不断的有汩汩的热血喷洒而出,此时,崔破身后的汾河岸边已是一片血红,吸引了无数的游鱼、虾蟹一边品尝这难得的美味,一边观赏岸上它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惨烈厮杀。

直到远处传来阵阵惊雷声,战场中的僵局方才被打破,旋风骑士兵又听到这熟悉的骑兵冲击声,心知援兵已到的他们顿时欢呼出声,再添三分神勇,而一­干­天王寨好汉则茫茫然看向声音传来的跃鹿谷。

调皮的夕阳将第一柄自谷中出现的骑兵制式虎牙刀涂上了它最喜欢的金黄之­色­,随后,他更是毫不吝啬将它的金辉撒向随后而来的铁的丛林。五百匹雄壮的战马,五百个彪悍的勇士,五百把金碧辉煌的战刀从狭窄的谷地冲出,在他们的脚下是轻轻柔柔的碧草,在他们的肩上背负着金­色­的夕阳,应和着千年流淌不绝的汾河水,这一刻,整个画面有一种惊人的壮美。

“健儿需快马,快马需健儿。筚拨黄尘下,然后决雌雄。”看着眼前的场面,崔破梦呓般喃喃吟出这首琅琊王歌辞,健儿、快马、长刀,沙场,也许这才是豪雄男儿永恒的所爱与归宿。

随后的战局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一时的血气之勇败给了五百把收割死亡的战刀,在官军有意的驱赶下,剩余的败兵不出意料的向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奔去。

当晚,当深深的夜幕落下,晋州城外三地同时亮起了熊熊的火光,柯、罗、王三大本地土族也随着这滔天的火光上的青烟,随风而逝。

直到拿到厚厚的,记录着三大土族与天王寨来往记录的帐簿,崔破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对身边的李将军说道:“此番多多有劳将军及众位弟兄了,这三家的浮财,将军你取七成,好好的给兄弟们分上一份,尤其战死的弟兄,总要对他们的家属、后人有个交代。至于这粮草等物,也正好解我州军燃眉之急,将军意下如何?”

“没看出来,这三家居然这么有货,看来这平日里没­干­什么好事”小李将军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各­色­银锭、铜钱、布帛感慨道,听得崔破所言,哈哈一笑后道:“崔大人爽快,就这样办,我们这些牙兵,平日里总是跟随节帅大人身边,虽然钱粮多那么一点,但也毕竟有限,难得出来一次,是得有个交代,否则这兵以后还真就不好带了!”

当下就地分割清楚,领到赏赐的旋风骑士兵满身气力的把近百车粮草连夜运回州军军营,方才摸着鼓鼓的钱囊安然睡下,只觉此次前来晋州实在是不虚此行,而那位参军大人更是那般的可爱。

第十四章

将厚厚的帐本摊开在刺史及别架、司马等人面前,看着他们翻阅帐本时或惊怒、或尴尬、或躲闪的表情,崔破知道这件事将如同三大土族一般,势必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满身轻松的走出州府,几乎所有人看他的表情都有了更多的内容,从以前单纯的“怕”到如今混合着多种心事的“畏”,这一步之遥的距离铺垫了太多的头颅与鲜血。

“人死得够多了,我也可以歇歇了!”状元参军崔大人无奈的摇摇头,带着­唇­角的一丝苦笑向府邸行去。

进得府门,刚刚穿过正堂走向内院,就觉眼前黑影一闪,正默默想着心事的崔破已是与人撞了个满怀,他固然是猛的一惊,被撞之人也是“哎呀!”一声尖叫。

“石榴,疯疯癫癫的你又­干­什么?就不能好好走吗!”闻声知人的崔破没好气的说道

见是崔破,石榴又是“哎呀”一声尖叫,不过此次却是惊喜的叫声。“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快去,快去,夫人有天大的事情找你”这一串话说的又快又急,配合着她那惶然的表情,只让崔破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不及多问,疾入内宅而去。

冲进卧室,见到安然无恙的菁若,崔破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地,心下正自恼怒石榴开如此玩笑,却听身侧菁若急声说道:“崔郎,你快去看看弱衣妹妹,她要走”

“走,为什么?又要去那里?”崔破一愣问道

“这个却是不知,她今晨来向我辞行,我苦劝不住,听石榴说,她似乎要去的是杭州天妙观”菁若答道

“去杭州,是要去找五娘吗?只是,她去那个劳什子天妙观­干­什么?”崔破犹自迷糊的如此喃喃自语,下一刻,猛然反应过来,惊呼出声道:“天妙观!她想出家”语声未毕,不等菁若答话,已是转身冲出。

急急来到弱衣寄住的右厢房­精­舍,疾步迈入,崔破高声说道:“弱衣,弱衣,你要去那里?”任他高叫,却是无人答话,只有靠窗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系好的青­色­行囊。

一瞥之下,崔破转身外出,向当日的那一株栀子树下寻去,果然,纤纤弱质的白衣女子一如当日,正斜靠着一块兰花石、依在树下,只是手中再没有了斗草,一支泛着淡黄光泽的曲颈琵琶被紧紧的抱在怀中,她拥的是那么紧,似乎天地之间,唯有它才是唯一的依靠。

“十一郎莫要前行,再听我为你奏上一曲好吗?”崔破见状,正要前行,却听耳边传来这样一句低回的声音,竟是弱衣头也不回的如此说道。

语未毕,琵琶轻拨,已是叮咚声起,曲声是如此的婉转低回,道道旋律中有如海一般的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瞬时之间,虽然还是夏末,崔破却感觉已然置身于万木即将凋零的深秋,耳畔似乎又传来那发音怪异,却回味绵长的声声吴歌。

“妾做春花正年少,郎做白日在青天,白日在天光在地,百花谁不愿郎怜?……”合着节拍,崔破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一曲吴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一刻,依然是在定州飘香居中,依然是眼前这个女子在为自己声声弹奏着动人心弦的《有所思》。

“承郎顾盼感郎怜,谁拟欢娱到百年。明月比心花比酒,花容美满月团圆”弱衣手中琵琶渐收,心中轻轻的念着这下阙吴歌曲词,直到“月团圆”三字时,强自压抑的悲伤蓦然迸发,瞬时之间,一种席卷天地的绝望自心间涌起,这坚硬的绝望只将她的心一寸寸、一丝丝碾成齑粉细细,随风飘洒,想抓抓不住,想收收不拢,任她千般叫喊,却是再也寻不到了。

“我的心,我的心”随着一阵迷乱的呓语,下一刻,手形一散,淡黄的曲颈琵琶发出一缕杂颤的乱音,弱衣眼前一黑,向后倒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到了一个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所在,这里是那般的温暖,再没有半分的情伤欲绝的苦痛,不由自主的向内挤了挤,又是传出一句喃喃呓语:“十一郎,十一郎,我们看月亮去!”

这一曲《有所思》在曲终时刻,蓦然断裂。

崔破将怀中的弱衣小心放好,转身对旁侧应声而来的石榴叫道:“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要最好的”

石榴转身向外跑去,片刻后外面传来急促的叫嚷:“小猴子,快去请大夫,要最好的,快,晚了小心公子扒你的皮”随后就是涤诗火烧ρi股般的跑动声。

………………

“这位小姐是七情郁积过久,以至五蕴皆伤,小心调理之外,还需以心药方能解之,她体质­阴­虚,再受不得心事磨折,否则……”须发银白的晋州名医说道此处,顿了一顿后续道:“好生调理吧!”随后开了一剂温补发散的汤药,领了诊金自去了。

“公子,你变了,自从你离开定州以后就变的好多,以前你是从来不会这样伤人的,你的心也太狠了,弱衣姐姐自你走后,天天都要去庄前盼望,时时计算着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可是你呢!现在成了这样,如果弱衣姐姐好不过来,我和枇杷都不要再理你了”与弱衣相处数月,亲情渐生的石榴情急之下,如此说道。

“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崔破黯然的挥挥手,对众人说道,随后更是紧紧关闭房门,一人静静的陪着榻上昏睡的弱衣。

“何苦,何苦来!”看着昏晕中的若衣­精­致的容颜,崔破抑郁说道,榻上的弱衣此时再没有了往日的娇羞、哀怨与眼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真切的笑意,似乎正享受着无穷的欢乐,她的脸上也呈现出迥异于往日的别样的美。

接过温柔的枇杷送来的汤药,崔破小心的用银筷撬开弱衣的小嘴,一举一动小心无比,也只有这种关心,才能略略抚平他心中的愧疚与不安。

整整两日,除了必须外出,崔破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弱衣榻前。

两日后的清晨,弱衣抖动着眼睑自昏晕中醒来,片刻的松爽过后,离情别绪随之而来,正在她即将再次被悲伤淹没的时刻,只听房门“吱”的一声,有人自外间而入。

眼神一瞥之间,仿佛相隔千年久远,弱衣又见到了那个爱恨交缠不休的少年,一时间心慌慌的难受,几乎是本能的闭上了那双被忧郁盈满的眸子,只是听到心中少年应和自己心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怎么还没有醒来”看着榻上依然双眼紧闭的弱衣诧异道,这已经是大夫所言醒来的最后时辰了。放下手中盛满茯苓粥的银盅,缓步上前,撩开她额前的乱发,崔破用手试了试温度,一如前日,再看她面­色­渐显红润,应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转身取过粥盅,斜坐榻侧的崔破小心扶起弱衣靠在自己肩上,手执小匙,轻轻叩开紧闭的双­唇­,一勺勺吹凉过后,小心的喂下去。

这一刻的经历,竟使刚刚醒来的弱衣恍然若梦,感觉到他小心的抚上自己的额头,感觉到他扶起自己时那小心翼翼的怜惜,感觉到他轻吹粥匙的细心与温柔,一时间,可怜的弱衣再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真还是梦。

侧身后坐、全然看不到弱衣眼眸的崔破,浑然不觉的一匙匙小心喂去,直到这一匙递过,忽见一滴晶莹砸落,他才恍然大悟的重重放下手中粥盅,两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兴奋的说道:“弱衣,弱衣,你醒了吗!”

没有言语,唯有点点晶莹快速的滑落,由一粒粒串成奔涌的线,无尽的委屈、忧伤与欢喜随之流泻。

见此情形,崔破半是因弱衣醒来的狂喜,半是难以言说的怜惜,蓦然松开紧握她肩膀的手,将因为啜泣而颤抖的弱衣深深拥住,口中喃喃说道:“弱衣,不哭;弱衣,不哭”

小心调养两天,弱衣已是尽数恢复,心结尽解的她在楚楚可怜的娇弱中更多了几分撩人的明艳。

复又三天,晋州一并文武官员都接到了来自参军府的喜柬,这一张大红的帖子也使他们心底暗暗吁出一口气,无论如何,穿着吉服的参军大人总是要比­操­刀的参军大人更能够让人心安的。

若衣身为孤儿,也为吉礼的举行减去了许多的麻烦,青庐拜堂之后,吸取教训的崔破将接待的活儿交给请来的仪宾后,便躲进了后宅,只是间或出来对客邀饮几盏。

夜已深沉,略带酒意的崔破踏进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个新房,用金丝紧裹的挑竿挑起盖头,现于眼前的是一张亦羞亦喜的容颜。

吃酒意一激,心中热热的崔破正要上前拥住眼前的美人行云雨高唐之事,却为弱衣轻轻闪过,抱起榻侧几上的淡黄琵琶挡于身前,调皮的指着一支通体晶莹洁白的玉萧道:“崔郎,如此良夜,陪妾身共奏一曲如何?”

崔破苦笑着拿起几上玉萧,随着弱衣所起高亢的《风求凰》曲,合节奏去,如此静夜,这雍容喜意的韵律随着淡淡的月光流泻而出,惊起只只寒鸦,又扰乱了几许闺阁女儿的情思?

第十五章

州军之事即定,家中又是琴瑟和谐,参军崔大人这日子过的好不快活,每日晨起至母亲房中问候过后,便骑着马带着涤诗悠悠驰向城西军营。

到得军营,不顾涤诗求肯的目光,将他丢给晨起练功结束的静风师兄后,崔破走上高高的校阅台,舒服的坐在那把自制的山藤椅上,捧着一盏香茗,饶有兴趣的看着近三千条龙静虎猛的壮汉,在冷面高崇文的带领下,顶着炎炎烈日一遍遍的练着“一字长蛇、二龙出水、三山天地……”等诸般阵法,此时的他也就更能感觉到清凉的幸福感觉。

­操­练时辰过半,崔参军大人才会施施然起身,脸上调整出最为和煦的笑容,下得台来,将伙房送来为­操­练军士清热解火的避暑茶,一碗碗亲自送到当日­操­练最为出­色­的五十名士兵手上,其间,自然少不得打打趣,拍拍肩,将一个个自打小也没见过几个“官”的山农青年们感动的满脸通红,只恨不得立时便为眼前的大人拼力效死,冲锋陷阵。

偶尔,午时,崔大人也会留在营盘,与士兵一道盘膝于地,自伙房送来的饭食中,神态自若的抡起马勺为自己添上一碗,大口咽下,难免又引来一片啧啧的喧哗,众军士愈发觉得眼前的这位参军大人实在是传说中大大的好官。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月时光,这一日,崔破早间起来,梳洗罢,正欲动身,却听身侧正为他整理衣衫的菁若说道:“崔郎,今日是三令节之一的重九掬花节,正合登高之期,现下我们虽合家聚首,也应趁这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一起出游才是,一则不为辜负秋景,二则也让母亲大人好好发散发散”

崔破闻言,一拍脑门道:“哎呀!阿若不说,我竟是忘了这大好佳期,夫人说得是,你现下就去禀明母亲,我自往营中一趟,给军士们也放放假,顺便也请上师兄与我们同去才好”说完,心情大好的他更是躬身为礼,打拱作揖调笑道:“谢过娘子”自然换回菁若失笑连连。

来到府门,见涤诗正一如往日般苦脸等候,崔破见状微微一笑后,又整肃了脸说道:“涤诗,昨日听师兄说,近来你学艺进境颇速,为师也很是高兴,今日就放你放假一日,稍后大家一起登高去”说完,还心血来潮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方才上马而去。

崔破自收留涤诗以来,以其­性­情过于油滑、跳脱,是以从不稍假辞­色­,多以呵斥、教诲为主,以为收敛心­性­。故而这数月来,涤诗从不曾有过如此经历,这番受宠若惊,一时竟是呆住了。

来到营房,军士也是出­操­未久,崔破走近高崇文,与之商议之后,登上校阅台,高声下达了全营放假两日的军令,顿时换来阵阵欢呼,先是三两参差,最终汇集成如雷般对参军大人的高声赞颂。

………………

九月重阳节,开门有掬花

两辆高车,三乘快马,崔破一家并石榴、枇杷等出东门往城东虞山而行。

一路上,人头涌涌,晋州城内及城郊无数百姓家扶老携幼、合家出游,共登虞山。更令崔破诧异的是,这许多行人中,上至七旬老翁,下至三岁孩童,无论男女,或在额间发际、或在衣领衫角,尽皆遍Сhā一青青叶条,愕然之间,向身后涤诗投去一道探询的目光。

看到这道目光,涤诗初始尚不解其意,待得明白此举乃是示意发际叶条时,简直要为之绝倒,任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自家才名传天下的公子,居然连此物也是不识。

正欲直言而答,蓦然想起昨日随帐房先生新学的一首诗正合此时之用,不顾公子催促的目光,涤诗在马上坐正了,装腔作势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用稚­嫩­的声音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Сhā茱萸少一人。”吟完,犹自咂嘴摸舌,只将那帐房老先生的神态学的十足。

一听到这首王摩诘的这首重阳遥寄兄弟诗,崔破顿时暗骂自己愚笨,如此佳节,眼前此物定然是茱萸无疑了,只是他此前身处定州,虽早闻其名,却无缘识见,今日方才得见真容。

“要说这此物,可真是个好东西,茱萸辛热,能散能温,常以散寒温中,入药制酒都是极好的”却是为老夫人驾车的老郭头闻言Сhā话道。

“噢!”这茱萸还可以制酒,闻着此物散发出的呛鼻异味,崔破惊异问道

“黍香酒初熟…咳咳…浅酌茱萸杯”又是涤诗闻听公子此言后,继续买弄吟道,只是这首诗远不如前一首那么上口,一时间竟是记不完全,也只能吟出所记两句充数,所幸其词尚能达意。

说笑之间,车驾已经来至虞山脚下,见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茶舍,虽然简陋,倒也古朴、雅致,遂催马而去。

扶下母亲,崔破一行众人入店坐下,点了两瓶茱萸酒,小座休憩,以备稍后登山。

小二哥送来茱萸酒后,见崔破等人身上空空,乃赔笑说道:“诸位老爷、夫人,这深秋重阳佳节,怎么能不Сhā一支茱萸以辟恶气而御冬寒,小店就有,只须一文钱一支,老爷、夫人们要不要来上几支,也好应应节气”

“这么老长的一支,Сhā在身上,可也难看死了”却是嘴快的石榴率先说话道

那小二哥嘿嘿一笑,却不答话,径直回身,片刻后,手捧一把剪成各式簪子模样的茱萸上前,示意众人挑选。

崔破入乡随俗,也即挑了几支,帮母亲及菁若、弱衣簪上,另嘱其余人自选簪上后,也自取了一支别在胸前衣襟上,过起了平生第一个中规中矩的重阳节。

饮过微带异味的茱萸酒,再品了两盏­色­作金黄的掬花茶,崔破搀扶着母亲领先,余人跟随其后,汇入涌涌人潮,开始登高虞山。

此山并不甚高,胜在小巧俊秀,颇有可观之处,众人一路行来,随意游览,倒也别有一番乐趣,犹为众人所爱重者,乃是深秋时节,虽百花凋零,幸有掬花迎霜开放,分外逗人喜爱。唐人爱重掬花远迈前代,是故,如此山野无主之花,虽山间村夫,也是远观赏玩,并不驱前攀折,只看得崔破心下折服,暗叹民风淳朴。

上得半山,却是分出两条岔路,借问之后方知,二路一条通向前方观景台,一条通向号称晋州第一佛地的元法寺。

崔破闻听“晋州第一佛地”五字,心下一动,欲直上前往,却因其母信道,自然不肯入佛寺,而她一不去,菁若、弱衣还需陪伴婆婆身边侍侯,自然是也不能去,二师兄静风更不消说,便是道观,他也觉得住着憋屈,遑论佛寺,最终也只有万事好奇的涤诗陪了公子前往,其余众人皆向观景台而去。

带着涤诗,,随无数满脸虔诚之­色­的信众一起,崔破二人入了元法寺。

适才见到元法寺那滔金包裹的匾额及山门时,崔破心下已是震惊于此寺的豪富,此时入了寺门,见到眼前人头攒动,香烟缭绕以至遮天蔽日的情景,心下更是升腾起丝丝愤懑之情。重阳之时,正是秋收未久,崔破眼见许多衣衫褴褛的乡人将平日苦攒一年的血汗钱慷慨捐献于佛前,而那肥头大耳的挡头大和尚犹自面带鄙夷之­色­,顿时心生无名。

正在他这边郁闷之时,忽听右侧一阵巨大的惊呼声传来,崔破循声而去,挤入人群,只见一名年在四旬的乡农竟是手执利刃,悍然自断右臂于泥雕佛像之前,随后,更是强忍巨痛,以右手拖曳断臂,血涌如柱的爬向佛像,口中嘶哑的为其病重老母祈福。而周围之寺僧及围观信众却无一人上前拦阻,只一味念经,赞叹此人虔诚、佛法无边。

直到此人将断臂舍于佛像基座后,方才有两个粗大的火工和尚上前扶他下去,此时,这人已是面如纸白的昏厥过去,是否能安然醒来,恐怕更在两可之间。

这一拨狂潮即起,随后更有无数人紧随其后,虽无自断其臂的魄力,然尽施全身钱财者、肘行膝步痛哭而拜者、破指断发者不可算数,柱香功夫,这尊佛像前布施之物已是堆积如小山。自有一个身着袈裟的管事和尚前来,悉数收入袋中负去,而新的一轮布施又已开始。

心中极度震动的崔破不发一言,面­色­铁青的向内走去,这元法寺号称晋州第一佛地,而唐人自则天武后之后,民间大肆佞佛之风愈演愈烈,所以类似景象,短短辰光间,崔破已是看到数十处,但凡有佛像壁立处,定然如此。

越看,崔破心中越是淤积甚深,只到最后忍不住面­色­­阴­冷的自语出声道:“国难至此,这些大和尚的日子可是好过的紧哪!”

穿过七重殿宇,崔破方才来到这元法寺所设之后花园中,唐人素喜游历道观名刹,是以这些个大的寺庙也必然备有园林之属,以为延揽香客,此种布置初始行于长安大慈恩寺,未久,天下风行。

入得园来,没了钵儿、磬儿的扰杂之声,崔破始觉一阵松爽,长长吐出胸口一阵淤积的闷气后,闲步向内走去,随意观赏各­色­掬花。

初时,见到几个士子模样打扮的人正围着一丛黄菊会文,崔破饶有兴趣的凑上前去,待听到“九月秋高天气爽”等打油诗文后,顿时兴趣全失,绕道别走。

走了几步,未闻涤诗跟随,崔破扭头看去,见他正在一株高大桂花树下伫立不动,心下好奇,也便转身向他寻去。

还未到近前,就见涤诗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小声,崔破好奇之下也即敛了脚步,轻轻走过去,仿照涤诗的样子,向树后听去。

原来树后却是三个不当值的僧人正在闲话,只听其中一个说道:“少康师兄才出师门一年,便作得如此气候,可真是羞煞我等了!”

听他如此说,一个声音尚幼的和尚急声问道:“龙达师叔,少康师叔作了什么大功业,你快说说”

“一年前,少康师兄出山门的时候,于佛前发下宏誓愿,一年之内要渡化万人,广传我‘净土宗’佛法,当时,我等皆不以为然,孰知昨日有远地来本寺挂单的游脚僧人,说道少康师兄一年之间已在睦州做下好大一份基业,不仅当日誓愿尽皆实现,更远有过之”说到这里,那名唤龙达的和尚啧啧赞叹不已。

“一年时间,那……那少康师兄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这个小和尚愈发好奇的问道

“一年前,少康师兄出山门后来到睦州,眼见此州本宗佛法不传,乃立志于此地传法,师兄先是入内化缘,随后见城中多有小儿,慧根一动,遂招集了他们,宣言能念阿弥陀佛一声,即付一钱。以此法传教,如是者一年,这睦州男女再见师兄时,必双手合十,口称:‘阿弥陀佛’布施之物愈多,师兄也即于此州之乌龙山,建我净土道场,每遇斋日云集,所化者多达三千之数,更听那行脚僧人说,这庙宇的规模比本寺也小不了多少,一年时间,如此功业,怎不令我辈愧煞!”这龙达言语之间,有无尽的向往之意。

“少康”崔破心下喃喃念诵,片刻后,方才想起,此人正是大唐贞元名僧,最善说法,净土宗在他手中得以发扬光大,其人也因此得与净土宗创始僧人——贞观时期的名僧“善导”并列,被人尊为“后善导”。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少康传教竟然是行如此手段,气恼之下,也是无奈感叹:“佛门如此‘人才’,道教也只有望之兴叹了!,争他不过,实在是情理中事”

听他几个和尚又闲话了几句,二人转身离去,适才所见所闻,崔破再没有了游赏的心思,二人乃转身向园外走去。

行至院门处,适才掬花丛旁的那群士子依然游走别处,却有一大两小三个和尚正盘膝坐于花前,似在讲法,崔破经过时,正听那老和尚指着一支枯萎的掬花问那两个小沙弥道:“云松、道无,这掬花是枯好?还是荣好?”

年龄略大的道无率先说道:“师傅,荣好”

另一个颇有伶俐之­色­的云松也不甘示弱的答道:“不,师傅,是枯好”

这老和尚却是微笑不答,蓦然向一旁因这话题吸引而停下脚步的崔破问道:“施主以为是荣好?还是枯好?”

第十六章

崔破一愣,想不到这老和尚竟然会问上自己,只是这掬花荣枯变换,本是天地定规,四序交替而已,那里又有好坏之分,遂也顺口答道:“枯者任他枯,荣者任他荣”说完,不等这老和尚回话,径直带着涤诗出院门而去,只是行动之间,依然清晰听到老和尚用淳厚的声音诵念佛偈道:“云松寂寂无巢臼,灿烂宗风是道无。深信高禅知此意,闲行闲坐任枯荣”

涤诗随着老和尚念诵了一遍,依旧迷迷糊糊不解其意,乃向崔破问道:“公子,你们到底是谁说得好,这诗又是什么意思?”

满腹心事的崔破只顺嘴回了一句:“佛曰:‘不可说’”便不再理会他,只把涤诗郁闷的紧,自家公子自然是不能骂的,也就将满腔怒气发泄到几个和尚身上,心下破口大骂道:“死秃驴,好好说话都不会,还敢出来骗人,哼!害的你家爷爷都听不懂”

他心下这点小心思崔破自是不知,此时的他也是正在迷惑之中:“看这老和尚授法的方式,分明是南禅宗顿教一脉,最是讲究于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之际,借变幻无常之物,使人一言顿悟世间万事皆空、不应执着于皮相之念的‘六如’佛理,也最是喜欢如今日这般以言语机锋惑人。只是这南禅宗的顿教怎么会跑到了这北地来授法,照理来说,此时的北禅宗渐教还远没有到完全衰落的时候才是,他们就能容得下此事?”崔破心下如此想道。

思量了许久,崔破也不能找出其中的原因,索­性­不再想它,加快脚步,出寺门向望景台寻去。

随后,众人汇合后又一并游赏了个多时辰,见天已近午,老夫人脸上也已露出疲惫之态,遂下山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崔破衣服也不及换,便唤过八卫之一的郭松,命他速至军营唤郭小四来府中相见。

不一时,郭小四策马赶到,崔破挡住他的行礼,领他到书房,叙茶后道:“郭旅帅上次立得大功,本官已为你保本吏部,想来是不会被驳的,很快,这旅帅的称呼就要不得了,该称呼郭校尉才是,此后少不得还要多多劳动郭大人了!”

闻听此言,纵然沉稳如郭小四,也不免心下激动,没想到苦熬十年想进入流内官而不可得的心愿,如此短短时间即能实现,想到此后自称“本官”的舒爽,更是对眼前这个辣手的参军大人感念不已。

挡住了他的感激话,崔破问道:“听说你将我提出的死囚,尽皆收到麾下?”不等回话,又自言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只怕是不大靠得住”

“能行非常之事,必是非常之人,这些人虽然罪大恶极,但个个都是有手段在身的,人又灵动,用来做消息刺探最是好用不过。大人但请放心,我既能抓了他们来,也就自然能拘管住他们为我所用”郭小四自信说道。

“是用药吧!”崔破随口回了一句,不理郭小四满脸惊讶之­色­,续又说道:“当日,我见你拘管那些回鹘人的手段也就知道了,你也不必吃惊,只是,你用这手段羁押这些死囚,短期之内自然无事,但他们必怀怨愤之心,时间若久,难保不会出现纰漏,喏!这个给你”

郭小四伸手接过,展开看去,却是长长一串人名,并无片言解释,遂愕然不解的看向崔破。

“这是那些囚犯的家属名单,我已请李长史往他们所在州县发了调转户籍的公文,派了人过去请他们过来,不日,也就该到了,介时,找好地方,重盖房舍,将他们集中安置起来,好吃的、好喝的养着;先让这一­干­悍匪没了后顾之忧,有了这些人在手,再把你的手段该用的都用上,如此恩威并施之下,他就是块百炼钢,你该也能够把他化作绕指柔了”崔破微微吹了一口手中茶盏中的香茗,淡淡说道。

“大人设想如此周全,属下惭愧!”郭小四心中阵阵发寒说道。

“昔日,前隋杨素以战功而得封侯之赏,言其统军之法,也不过‘赏如山、罚如溪’六字而已,本官统军亦然如是,赏必酬其功,过必罚其咎。郭旅帅用心去做,总不会埋没、委屈了你,其余的还是不要想的太多才好”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和话语,却使郭小四心中惊悸不已,不敢再坐,起身行了一礼后道:“是”。

“本官特批予你这一旅的钱粮,明日即到。这选拔、任用等内部事宜,本官遵照前言,决不Сhā手,你放手而为便是。”崔破挥手让郭小四坐下,再次重申前言说道。见他又要起身致谢,遂示意他不必多礼后,续又说道:“如今朝廷腹心之患首推河北道四镇,以本官料来,数年之间,此地必定刀兵再起,你这一旅建制完备后,当全力经营此地才是。国朝兴衰固然系于此战,于你我个人来说,立不世功,封万户侯,也是正当其时,郭大人莫要辜负了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才是”拍打完后的这番话又是说的郭小四心动不已,

又闲话了几句后,崔破随意轻轻问道:“郭旅帅可是佛教信众?”

“不瞒大人,下官本是祖籍蒲州,后逃难至此,无以为生,家祖无奈之下,做了屠户营生,后家父继承父业,若非下官幼时有些机缘,只怕如今也是如此,­操­此营生,还信的个什么佛!”对于家中­操­此贱业,郭小四深以为羞,遂面带尴尬的说道。

“做屠户有什么不好”见郭小四如此,心中大定的崔破颇是不以为然。面上却是声­色­不露的问道:“郭旅帅在晋州多年,必定对本地佛寺了解甚深,却不知我晋州共有佛寺多少?”

闻言,郭小四一愣,不知为何参军大人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问此事,但他毕竟身为捕头多年,诸般情况早已烂熟于心,顺嘴接道:“此事朝廷自有定规,一州可设佛寺三所,本州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民风近佛,所以除了这三座寺庙以外,其他未获朝廷批准的‘招提’、‘兰若’等野庙几乎每县都有四、五座之多,合计之下,本州寺庙当有近三十之数”

“如此,本官给你两月之期,无论你使得什么手段,定要将本州及相邻之沁、泽、潞、慈四州共一十五座朝廷准立之寺庙的情况给我摸个清楚,而且一定要细,越是详细越好,另外,也别忘了将你那独门迷|药多多配些出来才是,至于分量多少吗?就按这和尚的人数来定”崔破依然是淡淡语气说道,只是看向郭小四的眼神亮的惊人。

“是!”郭小四惊骇答道,此时的他那里还不明白参军大人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于疯狂,但是一接触到参军大人的眼神后,肚中滚动不休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也只能喏喏应是而已。

“州军难养哪!同样是三千人,如今每月花费钱粮直是以前四倍有余,就说郭旅帅这一旅人马的耗费,若是养以前的八个旅也是绰绰有余了,随着摊子铺的越大,这花费只怕更是涨的厉害。本官上奏兵部,请调钱粮的公文,只是批转了‘自筹’两字而已;而州中钱粮也是半文不肯多拨,这日日人吃马嚼的,总要有个出路才是,说不得,也只好找上佛门普渡一番了,此事,但在一个秘字,郭大人就好好安排吧!记住,无论如何,打探情报时,莫要把自己给陷了进去,此事自然会有别人动手,你就放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吧!”至此,崔破已是明白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所在。

……………………

送走脸­色­略显苍白的郭小四,回到书房的崔破唤过涤诗,吩咐道:“你速去城外别业之中,将那些回鹘人的头儿给我带来”

涤诗应声领命而去,顿饭功夫,即将身体大好的老者多逻思引进崔破书房。

方进房中,多逻思首先见到的,即是那两个被崔破本府安置的少年族人,见他们都是安然无恙,身体也已经大好,甚至更胜从前,方才放下心中大石,与崔破勉强见礼后,端坐胡凳,静侯崔破开言。

招手唤过涤诗,将两个少年带了下去。独自面对多逻思的崔破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

如同郭小四一般,多逻思初听这个计划之后,也是脸­色­发白的沉吟不语。

“本官只图那些民脂民膏,若非必要,不要尔等枉杀一人”崔破一言出口,多逻思的脸­色­顿时好了三分

“此次事成,按我七你三的比例分成所得”老年回鹘的脸­色­又是好了三分

“待此事平息,本官为尔等奏请理蕃院及中书省,力争准允于京师之外为尔等建一寺院,以为立身”此话一出,多逻思的脸上顿时激起一片血红。

“据我所知,唐朝廷除佛、道二教门外,其余如祆、景等教都不允许出长安立寺,大人真有这般能力,该不会是诓我们的吧!”虽然激动,但老者毕竟参与教门斗争数十年,并不轻易信人,如此问道。

“若说是一定能成,本官倒是不敢保证,只是万事都有第一次,安知此番就不能事成?再者,即便朝廷不准,本官暂时报备这河东道浑帅,允许尔等先立一寺,却是可行的,如此,即已有了安身之地后,再缓缓图之,岂不比如今的四处奔逃要好的多?”呷了一口茶后,崔破慢条斯理的说道。

一番话说得多逻思无言以对,虽知条件实在苛刻,但自己底牌太少,实在是没有讲价的余地,也唯有黯然沉默。

“此事不急,自可好好思量,只是要做的话,但凭你们现在定州的这点人是不够的,若是要召唤族人来此,莫忘嘱咐他们扮做胡贾,分批来此才是,一应安排,本官自会派人料理”见多逻思沉默不语,知道他们无路可走的崔破也并不相逼,语气随意的如此说道。

如此大事,多逻思实在是一人难以做主,乃提出要回城外别业与族人商议,崔破也自随他,只是在出门的时候,冷冷点了一句道:“若是不做,本官也不勉强,只是此事若是泄露出去,那就休怪本官手辣了!”

目送多逻思在涤诗引领之下离去,崔破手抚茶盏又将此事沉思良久,只觉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做到天衣无缝,尤其是事成之后,将这些回鹘人如何安置,更是棘手,但是被钱逼疯了的他也只能如此一搏了。

主意即定,崔破也不再想它,起身来到弱衣房中,听她弹了两曲琵琶,方使一颗躁动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第二日,崔破来到州府,先是拜见了李长史,二人长谈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崔破隐隐提到三族帐本之事,方才使长史大人同意将有关抓捕回鹘等人的文书记载全数毁去。

第三日,多逻思决意合作,并在崔破安排下,由郭府家人为信使,送出书信七封。

第四日,郭小四做东,宴请昔日同僚及一众监舍狱卒,期间,参军大人到场作陪,未知宴席期间经过,只知崔大人在露出招牌笑容后,席间各人均破指发誓,近半载以来,除东街几个在此地做了十年生意的回鹘外,从不曾见到任何一个陌生回鹘人在晋州出现过。

第五日,崔破在营盘中军大帐,紧急接见当日看押囚犯的四名团结兵士,当晚,四人请假回三代以前的祖籍探亲,然而,遍查官府及军中资料,四人祖籍一栏,竟完全是一片空白。

十日后,第一批包裹严实的回鹘商人抵达晋州,只是还远在城门之外,即为郭府家人驾马车迎入,城门领处,未曾留下任何记录。

自第十二日起,陆续又有六拨同样诡异的商人到达,分别由数十驾未知来历的马车迎入,去向不明,城门领处,依然是一片空白。

待最后一批客人到达,泽、潞两州六坐大寺的资料先期被送至他们下榻之所。

又十日,后续九座寺庙资料抵达。

第十七章

大历十三年末,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如期而至,这雪花或三瓣、或六瓣、甚或还有九瓣的,在北地朔风的挟裹下极尽缠绵的飘摇落地,将河东道近千里地山河铺染成一片圣洁的世界。

晋州城中南街,安老实家的酒铺一如往年,在雪后时节,顿时又极度的热闹起来,历经三代,近百年的苦心经营,这一爿毫不起眼的小店在整个两河道都是大大的有名,因其祖孙三代都是本分经营,此店从无短斤少两、勾兑水酒之事,是以这三代店主都被人冠以老实之名,至于其本名反倒是无人再能记起。

得益于年代久远,安老实酒肆中,上至八大名酒的剑南烧春、富平石冻春、波斯三勒浆及本地产的河东葡萄酿等大唐名酒,下至现榨黄酒及压榨后经过过滤的清酒等等一应俱全,引得无数酒客流连此地,尤其是一进寒冬,这酒肆中更是喧闹异常。

虽是晨起未久,这酒肆已是上座了近七成客人,一边将被冷风吹进了骨头缝里的身子靠近八个大大的火笼烘烤,一边把酒闲话家常,真真是好不逍遥。

又见门帘一掀,顺着丝丝冷风,一个儒生打扮的俊秀公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伶俐书童进得店来,径直行入右侧墙角的那张条几坐定。见是这二人来到,安老实将手中的酒吊递给身边的伙计,转身入了柜台后门处,片刻之后,手捧一节泥封楠竹及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琥珀盏向那公子走去。

憨厚的一笑,放好手中琥珀盏,安老实轻轻敲掉竹上泥封,右手猛然自腰间一抖,一道寒光闪过,竹节已被平平去掉一头的节封,现出一汪血似的河东葡萄酿。

“好刀法!”那俊秀公子一如往日的赞叹了一声后,接过依然­色­作青碧的楠竹茼,向映和着天光、火光而愈发璀璨的水晶盏中稳稳的倒了七分,然后面带和煦的笑容,复又替身边童子叫了一盏果酒。

“公子,我也能喝吗?”小童子面带喜­色­的问道,下一刻,又是不安的在胡凳上磨蹭道:“公子,我还是站起来的好,这…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是要行家法的”

“我替你叫的是果酒,但是只能饮一盏,让你坐,你便坐,否则,你就现在滚回府中去”正听酒肆中人闲谈的那位公子不耐烦的说道。

至此,童子方才安坐,接过小二送上已经温过的果子酒,似模似样的品了起来,一边不安分的向那正在高谈阔论的汉子打量。

“邪门,那可真是邪门!仅仅三个晚上,沁、潞、泽、慈再加上本州的元法寺,竟然有一十三坐大寺遭劫,最奇怪的是,除了七只看家的狗以外,居然没死一个人,这事也真是太邪了”那身穿狗皮袄的汉子口水乱喷的说道

只是他这消息却没有激起酒肆中半点波澜,更有一个肥头大耳,财东打扮的四旬中年“哧!”的一声不屑笑道:“胡六儿,你今天要想靠这个换酒喝,怕是不成了,这么大的事!怕是街头的李聋子都知道了,还容你拿这来买弄?”

“杨爷说得是”这财东的一番话立时引来酒肆中一片符合声,倒是那胡六儿浑不在意,端起身前黄酒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后道:“当然不只是这一点消息,只是小人面前这酒也喝的­干­净了,有那位大爷破费破费,请我胡六儿来一盏三勒浆的话,自然就会有新消息到的”

众人多是本地街坊,自然早就知道他的德行,所以听他此话倒也不奇怪,但是见他今天一开口就要价比黄金的三勒浆,顿时一片哗然,早有人叱喝出声,说他一定是得了失心疯,人糊涂了。更有那等刁钻的更是直言开口说道:“胡六儿,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张了一张喝三勒浆的嘴,还真就敢开口!”

正在这边喧哗阵阵声讨胡六儿之际,却听角落中传出一句清朗的声音道:“安老板,给他两盏三勒浆,算我帐上”

一言即出,酒肆一片沉寂,片刻后,方才扬起更高的声浪,依然是刚才那个刻薄声音说道:“嘿!又来了一个失心疯,爷……”正自说道这里,蓦然碰到一双冰寒的眸子,这寒意直直沁入心底,后面的话竟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适才这俊秀公子进来时,杨财东正背对门口,也就没有看的清楚,此时,听这语声很是有些熟悉,顿时循声望去,只一眼,看到那和煦无比的笑容和俊秀的容颜,一股寒潮蓦然从心底涌起,心下叫苦不迭:“真是流年不利,喝个酒,怎么就遇到了这个杀星”

心下如此,身上却是半点怠慢,将一张脸笑成一朵最绚烂的花儿模样,恭谨起身行了大礼道:“小民参见参……”

“杨老板嘛!好好好,我对你家的绢布很是满意呀!这在外边,就不要客气了,你随意吧!”却是那俊秀公子微笑接话拦道

“是是是”杨财东毕竟做了数十年生意,这察言观­色­的功夫还是有的,知道眼前的大人不愿意露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也就含糊其词的应答了几句,再行一礼后,方才坐下。

这一番动作,众人看在眼里,虽依然不知这公子是谁,也知他必是个有来头的,顿时喧哗尽消。

“看来这酒肆下回是来不得了”那公子啜了一口葡萄酿后,微微一个自嘲的苦笑后,看向胡六儿道:“说”

胡六儿迷起眼睛,再舔了盏中­色­做橙黄的酒液一舔,扬起头来回味许久,复又小心的用手护住身前酒盏后,冲那公子裂嘴一笑后道:“三天前,城外牛头村的王善人家的二小子办喜事,这事怎么能少得了胡六儿?扎扎实实的帮了一天忙,晚上走的时候,天­色­也就晚了,再加上多吃了几盏酒,ⅿⅿ瞪瞪走到西城土地庙的时候,就再也走不了了,一头扎了进去睡下,半夜的时候,一阵内急把我给憋醒了,于是也就找到庙侧大杨树后面方便一下。”

说道这里,胡六儿忍不住停住言语,又小心翼翼端起身前酒盏,将适才的程序重复一遍后,匝匝舌头,续有说道:“谁知,我来到树后,还没来得及方便,就听到远处飕飕一连串的多人跑动声,这样深夜,这样一大群人来到这荒郊野外,吓得我赶紧紧贴树­干­,生怕发出一点声音被他们发现”

随着胡六儿说道关键处,酒肆中人似乎也感受到那紧张的气氛,全场一片安静,只有胡六儿被酒泡的嘶哑的声音在回荡:“听那声音,似乎是一群人在追着两个人,我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偷偷的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这一看,更是让人吃惊,原来,竟然是七八个手拿戒刀、禅杖的和尚再追两个道士”

“噢?”随着这句话应声而起的是众酒客一片惊讶的哄叫声

“和尚追道士!胡六儿,你不是在说胡话吧!”适才那个语调尖酸的酒客忍不住Сhā话问道

那胡六儿却是不理他,再小饮了一口,续又说道:“那两个道士,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似乎是负了伤,被那个小道士搀扶着奔逃,但这毕竟还是跑不快,到了土地庙前,也就被和尚们给追上围住了”

“怎么这么象我当日经历”俊秀公子喃喃低语了一句,只是他的声音太小,以至连他身侧而坐的童子也是没能听见。

“和尚追道士,实在是难得一见,我实在是忍不住好奇,也就小心偷偷探头看去,只见和尚们围住了道士后,其中一个三十多岁、手拿禅杖的胖大和尚上前,满脸笑意说道:‘道悟、道虚,正值河东五州有事,你们就堪堪到了这里,更在静夜时分偷窥我佛门元法寺,如此看来,这一十三座寺庙之事,必定是你道门茅山宗所为了”

“道虚,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闻听这个法号,那公子又是一愣,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长安崇唐观里,那个整日嬉皮笑脸的酒­肉­道士。

“法­性­,你休要血口喷人!你我前后离开京师不过相差两天,此事,你又岂会不知?”却是那个大道士道悟厉声驳斥道。

“法­性­,今天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听到的都是故人的名字”那公子摇摇头,呷了一口酒,继续听胡六儿叙说,只是心中隐隐替道虚担心起来。

“听这道悟如此说,那胖大的法­性­和尚接言道‘此事定然是你们提前在京中即已经策划好的,你也莫要挣扎,好生随我回京去见家师澄观大僧正才是,家师慈悲为怀,想来定然会宽恕你们的’”说到此处,胡六儿的脸上也是显出茫然之­色­,更加了一句道:。“和尚与道士不对付,这个我也是知道的,莫非这事还真是道士们做的?”

“这法­性­好狠,竟是将这事死死扣在了茅山宗身上,这下,事情真是闹的大了,只希望这多事之秋莫要因此激起新的教门之争才好”低低叹了一口气,那公子将手中酒盏重重顿在几上

第十八章

“胡六儿,别扯这些没用的,后来呢?最后怎么样了?”有­性­急的酒客迭声问道

“后来嘛!自然是那和尚一口咬定此事是道士所为,而道士又拼命的否认,最终就打起来了。”胡六儿言简意赅,径直道出结果。

“那结果了,谁打赢了?胡六儿,你倒是快说呀?”见胡六儿又在这等地方停住,众人实在是心痒痒的难受。

那胡六儿却是不理会,自顾自慢吞吞的又饮了一口美酒,品味良久之后,方才说道:“道士们不甘束手就擒,自然要拼死挣扎,那老道士舍了­性­命,掩护小道士道虚跑掉了,结果就是如此。怎么样!你们没想到吧!这么大件案子,官府还没有调查出来结果,和尚、道士们倒是先­干­起来了,说什么四大皆空,也都是假的,还是只有安老实家的美酒,才是半点不假呀!”说完,再不肯多言半句,一点一点的开始咂品那美酒去了。

听到道虚得以安然逃脱,那公子心下一松,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也就一口将盏中葡萄酿饮胜,带了童子会帐后悄然离去。

“公子,我们也是道门弟子,贼和尚这样欺负咱们,这也实在是太气人了”出门之后,童子见左右无人,不再顾忌,开言说道。

“涤诗,佛教扩张过速,以佛祖弟子自诩,不说普通官员,便是见了当今天子也是不拜,赋税更是一份不纳,尤为可恨者,他们本已占据大量寺产、庙产,犹不知餍足,大肆招纳附身寺庙而冀图躲避赋税的农户,于国实在是危害甚烈,但若是一味想将他们彻底铲灭,却又是不可能,此事也实在是难哪!”这番话悠悠说来,也不知是为解释给涤诗听,还是心中烦恼的自言自语,语气中颇有茫然之意。

原来,这二人正是微服而行的崔破主仆,自半月前,施展霹雳手段,三夜之间洗劫一十三座寺庙,捞足了大量军费后,崔破就是足不出户,静观风声,所幸,虽然数日来,这晋州往来僧道人数增加了三倍,但并无一人找上他的参军衙门,直到今日,实在是憋不住了,方才出府来探探风声。

出了酒肆,崔破并不直接回府,由南街折而向城西军营行去,进了营中,崔破看着眼前近三千条汉子顶着飕飕的朔风,在高崇文的带领下刻苦­操­练,阵阵憾天动地的喊杀声,顿时让他心中松爽不少。想想此前的历朝军队大多兵农不分,而唐初威震天下的十二折冲府兵,每到战时,犹自需要士兵自置马匹、军械。是故,除少数血勇男儿为求建功立业自愿投身军中外,对大多数人来说,投军都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如此心态的军队士气、战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如今,看着眼前这第一支自己­操­办的职业军队,崔破只觉便是吃再多的苦,那也是值了。

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崔破缓步向晋州州军直辖第一团营房走去,制止了一名正欲通报的值哨军士,崔破径直入内,入目所见,却见已经荣升为陪戎校尉的郭小四,正埋首在河北道地图上苦苦思索。

“郭校尉如此勤劳王事,本官甚感欣慰呀!”崔破满脸笑意的出声说道。

“末将参见大人”见是崔破到达,郭小四微微一愣后,立即行谒参礼道。

“罢了,这也不是大校之期,莫要太拘谨了才是”崔破挥挥手道,见房中更无别人,乃低声问道:“这几日,天王寨的‘客人’如何了?”

“‘客人’倒也安静,只是每次都吵嚷着要大人兑现当日约定”

“恩!这些人异日应当还有用处,倒是不能太过于逼急了他们,这样,下次再派人上山松米粮的时候,把我府中那两个小客人给他们送上去,以示安抚,另外,供应上也不要委屈了他们”崔破略一沉思后,如此吩咐道

“大人,如今事已做毕,要不要……”郭小四面­色­­阴­沉的建言道,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人无信不立,此事休提,他们本就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又做下如此大事,已是背叛无路,且留着吧!将来还是会有用处的”崔破边起身向外行去,边如此吩咐道。

………………

长安丰乐坊­干­福寺

刚刚自河东赶回的法­性­,正静静伫立在寺中最后一进的一间普通禅房外,静侯师尊早课完毕的召见。

等了许久,方才听到内里一声淡然、醇厚的声音叫道:“法­性­,你进来吧!”

走入简朴素洁、飘荡着淡淡檀香的禅房,法­性­朝居中蒲团而坐的白眉老僧伏地拜了三拜,方才在他下首的蒲团上盘膝禅坐。

“此行如何?”沉默良久,号称“华严宗四祖”的白眉僧人澄观方才开言问道。

“此事蹊跷,所有寺僧俱是被人在饮水、饮食中下药迷倒,贼人只是取了钱财,却并不曾伤的一僧­性­命,依小徒看来,此事不象是道门所为”法­性­略一寻思后,如此说道。

“哦!那你为何又将那道悟的尸身给带了回来?”依然是淡然的语调。

“也许有用”

“当今陛下龙体日衰,大行之期不过数月之间,而太子又是尊崇老君,值此大变之机,正当静观待变,道门没有如此下手的道理,所以此事定然不会是他们所为,只是,你将那道悟的尸身带了回来,也是好的,正可借此时机投石问路一番,且看看太子到底如何处置,态度如何,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澄观睁开泊泊然如深不可测之沉渊的眼眸,看着法­性­说道

“是”

“那你此行可曾发现疑点”澄观续又问了一句道

“那晋州新上任的状元参军崔破甚有可疑处”法­性­恭谨答道

“哦!你说得是郭子仪的孙女婿,博陵崔门的崔破?可有佐证?”澄观依然是面­色­古井无波的问道。

“此去时日过短,人手也是不够,又有道门牵制,是以缺凿证据全然没有。不过只看这胆大妄为的行事手法与他极为相似;而且徒儿得知,他正在募练新军,糜费甚巨,最欠缺者正是财货,不久前,他为筹集粮草,便悍然诛灭当地三大土族,又安知不会对本教下手;另外他很得河东节帅浑缄器重,若是想做,实力也是尽够的。再者此子出身儒门世家,对我教素无好感也是有的,且他当日在定州时,便已入道观读书三年,来京师长安应考时,更是就借住于崇唐观中,综合以上,此子实在可疑”法­性­将近日思虑结果一一禀明师尊,只是言至最后,语气已是肯定已极。

听他如此说法,澄观一阵更长时间的沉默后,方才转动着手中念珠缓缓道:“此子身份特殊,世家出身,道门渊源,却又是郭子仪的孙女婿,坐拥新科状元的名望,更得当今太子爱重,如此时候,动他一人,必定牵连甚广,于我教大大不利,法­性­,你切不可轻举妄动才是”

“这事就如此了了,若是他执意于我教为敌,又当如何?还请师尊示下”法­性­面带不甘的说道。

“只看他此次只取财货,不伤人命,即知此子并非全然莽撞之辈,此事未尝没有回旋的余地,再者,此次遭劫的一十三座寺庙中大多俱是净土宗道场,五州之地,唯有我华严一宗在晋州的两座寺庙安然无恙。法­性­,这背后的深意,你可曾想过。”澄观细细点拨道“近十年来,南禅宗与北地净土两宗扩张最速,气焰愈炽,此次重创净土宗门,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要跟朝廷、官府往来,还是少不得我华严宗的,介时,由不得他不来找我,这于我教八宗合一的大功德实在是大有裨益”

“师尊说的是”法­性­敬服说道

“此子现在绝不能动,且先找人看着就是,待他下番回京之时,为师自会处理,若能点化此子,实在是功德无量。”说完,澄观白眉下的眼眸已是紧紧闭上,法­性­知师尊召见已毕,更行了一礼后,悄声退出。

……………………

长安宫城太子东宫

硕大、富丽的南书房内,依然是当日崔破婚宴中的五人陪太子在座。

面含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太子殿下将手中河东道呈上的奏折递给身旁葛袍打扮的李泌真人,见他浏览完毕,面有不解之意,乃向灰黑着脸的崔中书说道:“佑甫,你也莫要藏着掖着,就将那‘秘字房’的呈报给诸位大人看看吧!”

不一时,那份奏折并“秘字房”呈奏已为众人遍览,只是看过之后,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

“好一个状元公,好一个崔参军哪!”率先开口的却是当朝宰辅常衮大人,这一句话连用两个好字,端的是含义深远。

闻言,除中书大人外,其余众人都是面露笑意,太子与李真人交换一个会心一笑的眼­色­后,更是向崔佑甫打趣道:“中书大人与我们这状元公份属同族,缘何行事却是天差地远,一位是谦谦君子,一位却是……却是……”说道这里,太子殿下实在是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加以形容,直到­唇­角含笑的陆贽陆翰林帮腔说了一个“不拘形迹”后,方才接言说道:“正是,为何状元公却是如此的不拘行迹”

“臣请太子将这逆子召回问罪,以正国法”崔佑甫满脸通红起身,愤懑说道。

第十九章(上)

太子却是于他的话并不理会,挥挥手让他坐了,眼睛却是看向适才搭话的陆贽道:“陆翰林,你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处置?那里需要处置”陆贽做了一个茫然不解的神­色­,然后道:“此事,河东道也只是上折报备而已,只说在查,却是全然不知何人所为。此举,一则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得不报;再则,也有观望朝廷风­色­的意思。殿下只需要批复‘知道了,查’四字即可,总是要等到他们查出了结果再谈处置之事的”

“这个状元公倒也不是个莽夫,手尾也算是­干­净,若不是还有‘秘字房’在,只怕是连我们也要给他瞒过去了。也是幸好如此,否则还真叫孤王难办了”闻言,太子微微一笑说道。

“昔日,先帝太宗陛下曾有言佛门者:‘至乎近世,崇信滋深,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在外百姓,大似信佛,常一寺即立,数州敬奉,舍财如山’臣窃以为此说实在是金玉之言,佛门如此滋胜,却自立山规,不遵朝廷法度;犹为可恶者,更与朝廷争利,大量收纳编户于寺中,持朝廷恩典以敛财。这‘如山舍财’的民脂民膏,竟是被他们任意挥霍,半分也不入太府库。崔参军此次,依理虽然有违法度,但依情却是为募练新军,以备王事,还是情有可原的”这陆贽进士出身,也是世家儒门子弟,自然对这些不事农桑的和尚毫无好感,是故口中说来,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即如此,便依陆翰林所言,此事且做个糊涂罢了,和尚们日日去求别人布施,此番便是布施一次别人也尽是说的过的”素来对佛门无好感的太子殿下,只觉陆贽所言可谓句句深得我心,也便乐的装个糊涂,将此事一言化之,到最后,还不忘就此顽笑一番。

“崔状元赴任未及五月,却是整州军、灭豪强,今科能觅得如此文武双全的少年才子,实乃朝廷幸事”崔佑甫见说这番话的是素来与自己不睦的常衮,顿时心下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那常衮随后即道:“眼见四年一度,与吐蕃会盟之期将至,这人选却是迟迟未定,依老臣看来,崔状元正当合用”

“不可,这逆子官职卑微,行为恣肆,岂能代表我大唐天朝与吐蕃会盟,常相就不怕有辱朝廷体面”却是中书大人一听此言,未等太子表态,已是急急起身驳斥。

“中书大人此言差矣,这会盟本是四年一度的惯例。状元郎整肃州军有功,为酬其功,正可擢拔至正七品上阶的中镇将,如此品阶便也可去得了,再者,吐蕃向慕我朝文化,新科状元郎亲自出使,即可彰显我朝诚意,顺利缔结盟约;又可使这些化外之民一睹我上邦人物,宣扬我大唐风标,岂不美哉!”常衮依旧是用那­阴­恻恻的语调说道。

“吐蕃蛮人,那里懂得什么信义,一言不合,既有斩杀使节之事,常衮你这老匹夫,竟然行得如此借刀杀人之计,也未免太狠了”崔佑甫心下实在是已将他恨之入骨,急忙起身劝阻道:“这逆子入仕不过数月,便担当如此重任,实在是小才大用,还望太子殿下明察,另择他人为妙”

太子殿下岂能不知这其中奥妙,只是适才常衮一番话语倒也是颇有道理,安史乱后,唐廷国事大衰,而吐蕃则日渐强盛,带甲之众达四十六万,如此形势下,以往会盟使节,若是文臣、吐蕃之人则必然欺其暗弱;若是武将,则又耻笑其不知礼仪。胡搅蛮缠、百般刁难,以削大唐颜面,至使每四年一度的使臣之职,竟是人人视为畏途,无人愿往,而大唐声威则日益下降。而这崔破,以文臣授武职,少年气盛,风骨必然硬挺;再观其行事,谋定而后动,一经决定,必雷霆处之,实在是担当此次使节的不二人选,一时间,心下好生难以决断。

“常相这倒是个好提议,吐蕃蛮人素来敬畏郭老令公,崔参军身为其孙婿,这安全嘛!当可保无虞;再观状元郎行事,果断练达,虽年纪幼小,但隐见能臣端倪,此去,对他也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却是素知太子心意的陆贽如此接言道。

再与李泌真人交换了眼­色­,见其眼中隐有赞许之意,太子方才哈哈一笑道:“中书大人莫要担忧,崔破此去即无­性­命之虞,让他历练一番倒也是好事。”眼见崔佑甫面带悻悻之­色­的坐下后,又续言道:“既如此,此事也就如此定了,年末时,先着吏部发文,召他回京叙职,再赏其功,擢为晋州中镇将,待得来年中和节后,便往赴会盟”

……………………

四日后,崔破收到京中崔佑甫书信得知此事后,当即驱马前往韦刺史府,二人见礼看茶后,崔破直言问道:“还请使君大人告知,这与吐蕃四年一度的会盟究竟是何情形?”

“噢!崔参军为何会有此一问?”正自揣摩崔破上门意图的韦刺史闻言惊问道。

“此事下官委实有难言之隐,还请大人告知如何?”崔破面带苦笑的说道,从族伯信中及这韦刺史脸­色­看来,恐怕等着自己的实在不是一个什么好差事,只是此乃家信所言,未得朝廷正式任命文书下达,他也不便随意泄露。

见到崔破这个苦笑,韦刺史似有所悟,便不再相问,开言解释道:“此事说来缘自安史乱时,朝廷为涤荡叛匪,约请吐蕃出兵平叛,吐蕃赞普令其长子率大军八万入我中原助战,立下不俗战功,朝廷乃与之约为兄弟之邦,和睦相处,守望相助,这便是第一次会盟了。后来战事虽然平定,这四年一度双方重申初时盟约的会盟却是保留了下来”

“哦!如此说来,此事倒也并不难办”崔破一听只是惯例的外交事宜,心下松了一口气后如此问道。

第十九章(下)

“崔参军此言差矣!”微微一笑后,韦刺史续又说道:“如今我朝内忧外困,而这吐蕃却是国势正雄,我消彼长之下,此事也是殊为不易;更兼尔等都是化外蛮人,不知礼法为何物,一味侍强逞凶,这差事实在是难哪!”

“弱国无外交”崔破脑海中蓦然蹦出这么一句经典名言出来,想想也是,当此之时,与吐蕃打是不能打的,即便是打,也是打不赢,要不然也不至于国都都被人攻破,皇帝也仓皇而逃。自己此去,虽名义上是会盟,实际上却是去求和,这求人的滋味本就不好受,而要去求一堆野蛮人,就更是让人郁闷了。

了解事情原委之后,满怀心事的崔破当即告辞回府,韦刺史微微一笑,也未多留,二人拱手作别。

回到府中,崔破驰马向营盘而去,唤过正在­操­练军士的高崇文,及忙忙碌碌的郭小四,将此一消息加以通报。

“你且放心去吧!此去数月时间,再回晋州时,这州军也就该编练完成了,只是如今还有两事难以难以决断,参军大人也要拿个主意才是”高崇文一如既往,冷冷说道

“何事?尽管讲”

“一则,这州军中各级官吏该当如何安排?再则,本军如此­操­练的都是步军阵法,但此北方之地,若上战阵,没有骑兵策应,前途堪忧哪!”高崇文说道这里,面上颇有忧虑之­色­。

“这各级带兵武官嘛!训练了这么久,崇文兄就让士兵们自己推选出来,只是未立战功之前,也只能是暂兼,不能实授了。至于骑兵,崇文兄以为有多少才好?”对此不甚了了的崔破问道。

“最低八百,多多益善”

“哦!此事崇文兄莫急,朝廷马政败坏,无马可供,也只有待我去吐蕃后,再想想办法才是。”此时的崔破再说到‘吐蕃’二字时,眼中隐有寒芒闪动。

与高崇文言毕,崔破转身对郭小四说道:“你只管继续铺好河北四镇的情报网,此事至关重要,勿求谨慎才是,要粮要钱,尽管找崇文兄便是,希望待本官回转之时,已有情报送上才好”

“下官定当不辱使命”郭小四抱拳说道。

“好好好!这州军凝聚我三人心血,更是异日为国效力之根基所在,本官此去,就全仰仗二位了。”说完,崔破对身前两人躬身为礼。

此后数日,即将远行的崔破将全部的时光都拿来陪伴母亲、家人。悠悠半月之后,吏部考功司公文经驿递送达,急召河东道晋州录事参军崔破,赴京师长安叙职。

为防三族或天王寨余匪报复滋事,崔破调出一旅州军驻防自家府邸,又暗中自天王寨请下十余名摩尼教中高手,入住府邸外宅,以为护卫。

经过此等布置,崔破方才心中稍安的与家人洒泪而别,在一个初冬的早晨,与师兄静风二人策马向长安而去。

二人所乘俱是长程健马,一路风驰,第三日晨间,已经过晋州与绛州交界的太平关,中午时分,到达绛州太平县,打尖儿休息。

找了一个旗招显眼的酒家,师兄弟二人入内坐定,叫过酒食,早已是饥肠辘辘的他们,毫不客气的据案大嚼。一时食毕,二人稍作休歇,下楼欲去。

停在酒家门口,等候小二哥牵马的空挡,崔破眼见一个年在十七八,作少­妇­打扮的女子,正对着此家酒楼的老板哀哀哭泣,心中似有无限委屈,一时心中好奇,也就微微侧了身子听去。

“七伯,无论如何还请您老人家帮帮忙,劝劝我那公公,就放了小女子一条生路吧!家中小叔也是一年大似一年,这万一出个什么事,小女子那里还有活路”颇有三分姿­色­的小­妇­人说道。

“这事,我也跟那个老犟驴说过,奈何他执意不肯,打定心思,要让你给他儿子守寡,哎!你这孩子命苦,我也是没办法,他既然不肯将你放归,唯今之计,也只有告官一途了”如此说话的年老店家,也是满脸无奈的说道。

“告官,这可是羞死人了,听他们说,本县老爷是个讲礼教的,即便是我破了脸面不要,恐怕是他也不肯准,我的命可咱就这么苦呢!”说道这里,这笑­妇­人似是又想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愈发放声大哭起来。

“这位店家,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位小娘子这般难过?”恻隐之心泛起的崔破忍不住Сhā话问道。

那店家见眼前的客人身披锦绣,气度不凡,倒也是不敢怠慢,拱手为礼后,细细解释道:“这位小娘子本是外县人家,嫁与本街刘家大儿为妻,可惜命不好,刚刚过门两年,男人就得病去了,也没能留下个一男半女。可怜她小小年纪,家中也没有个婆婆,小叔也已经大了,就想重新别嫁,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只可惜,他家公公是个犟驴脾气,任人怎么劝,也是不肯将儿媳放归,只说要为他儿子守寡,倒是可怜了这小娘子了,哎!”

“告官如何?”崔破问道

“本县正堂老爷是个一榜进士出身,实在是个好官,只是太过于讲究纲常礼法,因此事告官的也不止一起,只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准了的,这事,也实在是不好办”说完,店家又是一阵长叹,而那低头啜泣的小­妇­人更是大放悲声。

“讲究礼法”崔破口中喃喃道,心下又是一阵寻思后,对那店家道:“将笔墨来,我与她写一份状子,料那本县明府大人必定准了。”

店家将信将疑着小二取过笔墨,只见眼前的客人笔毫挥洒,就着柜台,瞬时间拟就了一份长仅三十二字的请状,遂低声念去:

十五嫁,可怜十六已成寡,可怜公鳏叔已大。花儿少叶叶缺花,嫁不嫁,欲听老爷一句话?

崔破放下手中毫笔,略挥挥手应过店家及小­妇­人的谢意,接过小二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离去。

……………………

这一路快马奔驰,也不过数十天功夫,这日晚间已是到达长安城外新丰县,投宿驿馆,早早安歇,第二日一早,二人向长安行去。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又见灞桥,崔破心中有感,遂轻轻吟出李太白《忆秦娥》中的这一名句后,再不驻足,拨马直入长安。

饶是静风­性­子粗豪,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壮丽的雄城,也忍不住愕然驻马呆立,良久之后,方才长吁出一口气道:“师弟,好家伙,这大一个城!”

崔破微微一笑,引领师兄验了过所,入长安崇玄坊府邸而去。这房宅本是当日大婚时,升平公主所赠,自崔破举家离京,幸有郭府常派家人照拂,倒也­干­净爽利。

安顿好师兄,崔破洗过脸,换了件衫子,便直奔道政坊而去。

入了郭宅,不及见公主夫­妇­,崔破直入郭老令公独居院落,轻扣朱门道:“孙婿崔破求见”

开门的依然是淡淡的小顺子,对崔破微微一笑后,便领着他向正堂行去。

见着矍铄如昔的郭子仪端坐堂中,崔破纳头便拜,随后,便将菁若家书小心呈上。

老令公接过信来,并不就看,挥挥手让崔破起身就坐后道:“近日河东五州一十三座寺庙遭劫之事是你做的?”

虽是淡淡一句问语,其中的肯定之意却是不容置疑,听在崔破耳中直如洪钟大吕一般,心下不急思索,也只能老老实实答道:“是”

“年轻人总是爱自作聪明,你莫非以为就那一点小手脚,就真的是天衣无缝了?”老令公依然是淡淡的问道。

“孙儿不敢,实在是军资匮乏,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行此下策了”

“观你到晋州之后所为,果断狠决有余,隐忍退步不足,须知刚锋易折,世间之事也并不是一味逞勇斗狠可得的,异日,若果有战事发生,依你之作为,又如何与友军相处?这且不说,佛教潜势力之大,远远不是你能想得到的,如今你羽翼未丰,就敢悍然向他们动手,此事实在是办得莽撞了,此来京师,若有机会,且好好弥补一番才是”老令公看向崔破的眼神中有慈爱,也有淡淡的担忧。

“祖父教训的是”想想近日所为,崔破也是暗叫侥幸。

“你一文士出身,能有如此进取,也实在难得,再看你行事,也不是全然莽撞之辈,异日统军或是为官,须切记刚不可久、柔不可守的道理才是”说完这句话后,老令公双眼微闭,崔破但知今日会见已毕,当下恭恭敬敬又是三叩首后,悄然辞出。

出门之后,崔破吁出一口气后,向郭暧所居宅院行去,刚到门口,早有家人飞奔入内通报。

“好你个崔十一,不错不错,做事爽快的很哪!”刚进院几步,就见郭暧迎了出来,哈哈笑道。

“好什么!”崔破想想适才老令公所言,再看郭暧这模样,也只能苦笑连连。

“没看出来呀!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这才上任几个月,这杀星状元的名号竟然都传到京中来了!老浑来信了,说你亲自领军诱敌,更是在以少敌多的两军阵前,坚不退步。老爷子收到信后,高兴的很哪!那天中午还破例饮了一盏酒,只是我就惨了,少不得又被拎去教训了一番”郭暧一边拍着崔破的肩膀,一边打趣道,只是崔破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丝丝不甘之意。

“谁让你娶了一个公主呢?享受荣华亲贵的同时,总是要失去一些东西的”素知他心意的崔破,心底也只能无奈叹道。

“走,喝酒去!”随着郭暧的一声大叫,就要拉崔破入堂狂饮。

“且慢!随我同来的师兄还在我宅中,还请驸马爷派几个人去我府上安排照应着,另外,菁若给公主的也要送到才是”

“你还有师兄?你入的什么教门?还派什么人,我这就吩咐人请了来,大家同饮共饮便是”说完,不等崔破拒绝,郭暧已挥手召过两个下人,一个给公主送了信去,另一个出门去请静风来府。

“当年在定州崇玄观读书的时候,多蒙观主照顾,我也就拜他为师,做了个香瓶弟子,今次同来的,就是我的二师兄静风”崔破顺嘴解释道。

闻听此言,郭暧猛然顿住身形,眼睛睁的老大道:“你还有个道门师傅?如此说来,这洗劫和尚的大案,果然是你做的?”

崔破闻言,更是一阵苦笑,此等他自以为机密绝伦的事情,如今竟然是闹的尽人皆知了,口中却不正面答话,只反问了一句道:“驸马爷为何会以为是我做的?”

“河东,那可真是百战之地,朝廷平定安史叛乱的时候,那里可是主战场,那该有多乱了!可即便如此,那些寺庙也是个个安然无恙,偏偏就是你去了晋州不久,可可的它就遭劫了!还都是晋州边上的四州,三夜之间,一十三座大寺,这倒是与你之前的行事风格相仿。如今,你更蹦出个道门师傅来,这佛道两门的不和,就更不用我说了吧!你个崔十一呀!还真是胆大妄为,叫你一声杀星状元也不算错”郭暧的一段分析只让崔破无言以对,只能心下自责道:“自作聪明了,真是自作聪明了”

见到崔破一张苦脸,郭暧嘿嘿一笑,也不再问,只将他拉入堂中,手掌轻拍,瞬时之间,酒蔬、歌舞齐备,二人轮番对邀,举盏狂饮。

崔破心下郁闷,来者不拒,开席未久,已有醺然之意。

“十一郎也莫太过于忧心,此次事中,既然一个人都没死,那万事也就还有转圆儿的余地,那些贼和尚都是些势力鬼,未必就肯一下撕破脸来,和尚们有的是钱,还在乎你这点小数,若他们还真敢鱼死网破的­干­,咱就跟他­干­,一群假模三道的东西,怕他个鸟!”有了三分酒意的郭暧,便是劝人也是如此的火气十足。

二人正在这边说话,却见一个下人领着一个道装打扮,四处张望的壮汉进得堂来,却是静风到了。

第二十章

“师兄,这位就是当朝驸马都尉,也是菁若的叔父,你快……”见是师兄来到,崔破忙忙起身,为他介绍道。

“这是你家的房子,可真是大呀!”静风一见郭暧,也不上前见礼,先自开口道出胸中惊讶。

“好好,十一郎,我喜欢你这师兄,是个直爽汉子!”郭暧微微一愣后,抚掌笑道。

唤人再整盏盘,三人同坐共饮,刚刚两盏,就听静风叫道:“驸马爷,把这些跳舞的都撤了吧!让人看着软绵绵的,好不憋气”

这句话一出,郭暧大起知音之感,挥挥手遣散了舞伎,饶有兴趣道:“静风道长这­性­子我实在喜欢,你又是十一郎的师兄,大家也不是外人,若是道长有兴趣,我跟玄都观的华玄道长说一声,就长住京城如何?那可是长安有名的大观,素以桃花之盛闻名天下,岂不比定州那僻远之地要好!”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玄都观,这个观里的道士可是以‘势利眼’而名传青史的”崔破心下讶异道,下一刻,又是自嘲一笑,那个“刘郎”,此时只怕还是一个刚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孩子吧!

“又是道观,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冷冷清清的我可不去,还是师弟那军营中住着有劲,热闹的很”静风闻言,连连摇头道。

“哦!那我就不勉强了”彻底无语的郭暧苦笑说道。

这一番饮宴直到日影西斜时分,方才结束。崔破师兄弟摇摇晃晃的告辞回府,略一梳洗,也就早早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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