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护卫着这个没有了欢笑的姑娘回到大日寺,崔破打马疾走向宿处而去,将要抵达之时,忽见街上面色沉重的蕃人看着东方天空惊呼连连,抬头看去,却是东方及东南方向各有一道狼烟腾空而起,围绕在逻些城中的三道粗黑狼烟为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几乎是在看着这两道狼烟的刹那,响彻全城的号角声凄厉鸣响,无数应声而出的蕃人茫然看向那硕大的金顶方向,心中暗暗叫道:“战争来了”
驰马直奔回宿处,崔破疾步入堂,向因为事态紧急而聚于一处的使团随员下令道:“拿行囊,回长安”
“崔大人这是为何?这会盟之事……”王主事抢前一步问道。
“你们没看到东方那两道狼烟吗?我大唐即将于吐蕃开战,还会个什么盟,快快拿了行装上路”崔破厉声催促道。
此言一出,满堂人顿时面色煞白,不待再说,纷纷狂奔而出,也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众人已是整装完毕,翻身上马,向逻些城门而去,那些守城蕃兵因并未接到不许大唐使团出城的命令,不免稍有犹豫,只这片刻功夫,这一百余骑已是呼啸出城而去。那守门小吏不敢怠慢,急忙谴了手下士卒禀明此事。
此时,五世乞力赞赞普可容百人的硕大金帐中已是人满为患,大论相等一干文臣及六牦牛部正副统军将领毕聚于此,整个帐幕中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此次北、东、东南三路狼烟示警,来敌是谁?又该如何应对,众卿家都议一议吧!”高居王位的乞力赞赞普平静说道,看他神情混似对此事不以为意一般,倒也有效的缓解了臣下紧张的情绪。
“传递军情的驿马最迟当在今夜抵达,介时一切便知,这东及东南两路当是唐廷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无疑,看狼烟示警所传,这二者也仅仅是有异动,并不曾大军犯边,还可稍缓图之,只是这北方却有二十万大军压境,实在令人费解”面容阴鸷的大论相禄东赞率先开言说道。
“我吐蕃北方边境所接乃是唐廷安西节度辖区,这安西节帅辖下兵马不过两万六千,还多是各族混杂,战力甚弱,断然不可能是他们所为”立于禄东赞下手,负责情报事宜的的少整事大臣乞热论芒符合说道。
“狼烟即起,这二十万大军犹自向我北部边疆推进,北疆水草丰盛,值此春深时节,多个部落放牧牛羊迁徙到此,万万不容有失。当务之急,先议如何调谴大兵相应才是”须发苍白,掌管财政的内大相忧心忡忡Сhā言道。
“拉雪巴卿说的是”黄金榻上的乞立赞赞普淡淡接了一句。
此时,适才还是静默无言的六牦牛部统军大将们愈发沉默,虽然吐蕃人从不缺乏勇敢且他们统领的都是悍不畏死的猛士,但是面对未可知的强大对手,让其他人先去探探路无疑是一个明智之举。
正在帐中一片沉默,赞普脸上怒气渐起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报”的沙哑叫喊,片刻之后,一个全身瘫软如泥,肩负狼尾的传令军士在两个护帐亲兵的搀扶下进入帐中。
“给他一口酒”见那军士已是疲惫不堪,赞普挥手说道。
吃酒水一击,那军士回复些许精力,勉强跪正了身子,嘶哑声音道:“禀告我王赞普,黑衣大食东道节度大使屈底波亲率大军二十万,犯我北地边陲,其前锋离我狼牙关已不足一百二十里,预计后日抵达,阿藏旺曲将军紧急请求支援”说完,那一丝精力已是消耗殆尽,复又瘫倒在地。
“黑衣大食”一听到这个名字,满帐哗然,黑衣大食如今国势正隆,在葱岭以西灭小国四十余,早有东越之意,为争夺原唐朝北庭都护辖地,吐蕃与其在此地多有小规模冲突,竟是丝毫未占上风,实在是一大劲敌。
“那唐廷安西节度使是干什么的?怎么能放任这二十万大军通过”紧皱眉头的禄东赞说到这里,蓦然想起神策驻军八镇和剑南道州军异动之事,立时变色道:“莫非他们结盟了”
他此言一出,满帐气氛陡然一紧,那乞力赞赞普也全然没有了适才安闲的模样,猛然坐起,瞪大眼睛紧紧盯住禄东赞大论相,那目光直欲择人而噬一般,正在这时,护卫武士带了一个城门军士入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军士战战兢兢跪拜后,颤声道:“禀报我王赞普,大唐会盟使团约一柱香前全员快马出城而去……”
“废物……”这军士还待再说,暴怒之下的乞立赞赞普已是伸手拿过身前金盏,狂掷而出,正中前额,一时血流如注,军士那里敢擦,只一味磕头如捣蒜般说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拖出去,砍了”赞普看也不看那军士一眼,下令道,随后注目一干武将厉声道:“那位将军为我将这群唐朝人抓回来”
“小将愿往”
赞普应声看去,却是孙波部的松瓒萨多,微一点头,拿起几上调兵金箭,面色狰狞道:“甚好,松瓒将军且带我三百护帐亲军前往,莫要走脱了一个”
“松瓒将军还需客气些儿,莫要伤了人命,也好留个退步说话的余地”却是两朝老臣内大相Сhā话说道,言毕,更对赞普施了一礼道:“还请我王暂息雷霆之怒,如今正是各部族迁徙扎营时节,聚兵甚是不易,黑衣大食这二十万北疆犯兵,已经是难以应付,若是唐廷神策八镇十四万精锐齐动自东犯边,我吐蕃危矣。值此艰危之时,安抚唐廷,以免两线作战,实在是刻不容缓,对这使团人马还需忍让三分才是,待异日退了大食兵马,再图后报不迟”
吐蕃虽号称胜兵四十六万,然常备军马不过十五万余,其他则是战时由赞普出征兵金箭招募,每每需耗时月余,方可聚集四方之兵,虽然少了养军费用,但一遇紧急战事则实在是应变乏力,此番三路敌军势大难敌,不得不行这分而化之之计。如此情势下,也由不得赞普不应允。
第三十章
松瓒萨多率领的三百赞普护帐亲兵是在午后时分赶上大唐使团的,面对这三百杀气腾腾的高原最精锐士兵,大唐和蕃会盟使崔大人明智的选择了放弃抵抗,于是,在离开逻些城不过四个时辰后,使团全员又回到了他们上午离开的地方。
随即,崔破在松瓒萨多的“押解”下,穿过混乱的城市街道,被带到了已是空旷许多的赞普金帐内。
金帐内,一干文臣毕集,而统兵官们却消失了很多。崔破一如前日般对黄金榻上的赞普三鞠躬为礼,只是此时,面色青紫的禄东赞却是没有再叱喝出声。
“唐人素以礼仪守信自诩,如今,四年前会盟誓词犹在,尔等即勾结黑衣大食犯我边疆,又是何道理?莫非这就是唐廷人的守信”调兵谴将完毕,疲累不堪的乞立赞赞普面带讥诮之色的说道。
“吐蕃人也知道讲究礼仪、守信了吗?”崔破心下如此自语,微微一笑道:“自四年前会盟重申友好以来,在此期间,吐蕃共三十四次出兵袭扰我肃、甘、鄯、岷、茂等州,掳我百姓、掠我财富,莫非高贵的赞普王者以为这是友好之举?”看了满脸青白的赞普一眼,续又说道:“况且,前次会盟约期早在十五日以前即已经结束,而您的大论相大人给我的一份新盟约却是要布帛、锦缎五万匹,撤消神策八镇驻军,莫非高贵的赞普王者以为这会是友好之举?百余年来,我唐廷以两位尊贵的公主下嫁高原,无穷的善意换回的却是刀兵相向,以恶报善,莫非高贵的赞普王者及禄东赞大人就是这样理解友好的吗?”和煦的笑容平静的说出这句句诛心之言,只让王座上的乞立赞赞普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复又转为白色,最后终于忍耐不住的一拍王座,暴喝道:“来人,将这狂徒拖出去砍了扔出去喂狼”
应声而入的四个护帐武士凶狠的扑向崔破,孰料在这穷狭之地,一身儒衫打扮的大唐和蕃使却是滑如游鱼一般,进退趋避间灵动自如,四个健武的大汉竟是连他的衣角也触碰不到,更被他借力打力之下,一一放翻在地,至此,依然是面带笑容的大唐和蕃使方才一抖略有凌乱的袍袖,在满帐人惊诧的眼神中,哈哈一声长笑道:“吐蕃勇士,不过如此,就不劳各位动手了!”转身从容向帐外行去。
“且慢!不可”却是帐中唯一的女性,孙波部大王,吐蕃整事大臣央宗高声叫道。
“赞普我王,此人乃是唐廷郭子仪孙婿,安西节度留后郭唏女婿,中书舍人崔佑甫之侄,更甚得雍王李适器重,如若被杀,我吐蕃与唐廷必结生死大仇,实在是杀不得呀!还请我王三思”叫停之后,央宗更上前一步,向王座之上的赞普疾声说道。
“整事大臣说的是”却是须发苍白的内大臣出列附和。
“罢了,带他进来吧!”经过适才一怒一惊的乞立赞赞普神情低沉的挥手说道。
其时,崔破出帐也不过数十步距离,闻听传唤,复又施施然入帐而来,此次却是见礼也没有了,只是昂然看向黄金榻上神态疲惫的乞立赞赞普。
“尔等就不怕我与黑衣大食结盟,共图中原吗?”怒视崔破良久,心有不甘的乞立赞赞普出口说道。
闻言,崔破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我大唐与黑衣大食仅本朝互谴使者致友好之意已是不下十次之多,吐蕃又如何?再者,不攻破吐蕃,我大唐于黑衣大食只不过是飞地一块而已,且不说我安西四镇控制着他的粮道,便是那黑衣大食又岂肯舍近求远与吐蕃结盟?统兵数十万,行军数千里,却将粮道安危全系于不时交战的新盟友身上,屈底波精明干练,莫非赞普王者以为他会行如此冒险之事?”
崔破的话又是换来帐中一片静默,良久,乞立赞赞普方才恨恨的挥挥手道“我吐蕃与唐廷一山之隔,甥舅之邦,虽偶有小小不快,却不碍友好大局,会盟之事,还应早早办妥才是,禄东赞卿,此事由你一手经办,不宜再拖”一句说完,当即起身,拂袖向后帐而去。
至此,今日金帐议事正式结束,崔破正欲转身回转宿处安抚大受惊吓的使团众人,却见大论相禄东赞靠近前来,面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崔大人,一个时辰之后,你我举行会盟商谈如何……”
强忍不住的崔破满带笑意的走进使团宿处,对着忧心忡忡围上来的王主事等人凝视了片刻后,方才哈哈一笑道:“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准备趁火打劫了!”片刻之后,整个宿处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会盟商谈的地点是在逻些城中最为雄伟的唐宫举行,这座融合了大唐、吐蕃建筑风格于一体的宫殿,本是逻些城的第一任主人松赞干布为他来自大唐皇室的美丽新娘而建。在此地举行唐蕃会盟商谈实在是一个最为绝佳的所在。
会盟商谈艰难的持续了三天,在亲身参与的禄东赞拍烂了三张木几;在大唐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又向唐蕃东部边境推进了九十里;在北疆狼牙关守军不敌黑衣大食雄兵,坚守两天后无奈陷落;在大食军队将战火烧到吐蕃本土的情况下,自安史之乱以来,最为有利于大唐的一次会盟商谈终于完成,当日午后,在唐蕃会盟碑前两方重申了第一次会盟誓言,高声宣告:“兄弟之邦、守望相助”后,在五十四支号角的轰鸣声中,本次会盟圆满结束。
商谈结束的片刻,早已在外等候的吐蕃狼尾传令兵当即翻身跃上长程健马,带着崔破的书信及赞普大人自东部边疆调兵的金箭狂奔而去,而此时,骑虎难下的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离唐蕃边境线已经不足百里距离。
……………………
自吐蕃向大唐河西节度辖区北行的草原上,大唐会盟使团正带着近千衣衫褴褛的唐朝百姓逶迤而行,他们那悠闲的神态与背弓负箭、匆匆狂奔北上的吐蕃士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次出使,真是跟做梦一样!时至今日,崔大人该告诉我其中的原委了吧!”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一个被掳八年的老年唐人的王主事,向身边同样步行的崔破问道。
“说起来,不过是引两虎相争,我等趁机取利罢了”看着身后虽是神情疲惫,却满脸笑意的唐人百姓,崔破一个由衷的微笑说道。
“噢!还请大人详叙其中原委,以为我等解惑!”见着围上来的使团成员越来越多,王主事高声说道。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大事已定的崔破也不再隐瞒,拍了拍身边正驮着两个孩子,显得很不安分的乌达那火红的鬃毛道:“当日吐蕃人袭击了黑衣大食的使团,我等前往解救之后,我与那沙北正使有过一番长谈,其时,黑衣大食早有东向之意,彼若东侵,有两条道路可选,一则越葱岭而过,只是这葱岭高峻,常年积雪,实在是难以逾越;此路既然不通,也就只有借道我安西四镇而过了,沙北使团来我大唐所图者也正是此事。我不过是致书一封,恳请安西节帅大人准予借道,并与沙北相约,两月后准日出兵,这便是六日前北疆那道狼烟的由来。此所谓引虎相争了”
“那我神策八镇驻军及剑南道州军异动又是怎么回事?”一旁的禁军旅帅郭天宝瞪大了眼睛问道。
“这可是本官来时途中佯病一月的成果,春日,八镇驻军及州军都需野营操练,本官花费老大唇舌方才请动他们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速度,向合适的方向运动运动。这也就是那东方及东南方向两道狼烟的由来,只是这时机实在是太过于敏感,吐蕃人不敢相信这仅仅只是野营操练罢了”说道这里,崔破的唇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
“索性我大唐神策八军就杀过来才好,灭了这忘恩负义的吐蕃,也好替我大唐百姓报仇”却是使团中一个礼部小吏恨声说道。
“刘大人意气用事了,且不说要调动这八镇驻军参战非陛下首肯,即便没有了这限制,我等也断然不能行此之事”
“这是为何,数十年来吐蕃是我朝最大边患,如今大好时机,正是趁他病、取他命的好时机才是,一举解决这心腹之患岂不是好?”那礼部刘大人兴奋说道。
“吐蕃人悍勇,若为护卫家国而战,更增三分战力。我与大食一东一北两向夹击,且不说能不能胜,即便是胜了,定然也是惨胜,我大唐最为的八镇精锐恐怕也剩不下什么了,介时,又那什么来抵挡野心勃勃、如狼似虎的黑衣大食军队?如今他两虎相争,我等坐收渔利岂不是更好?”他这一番话引来众人一阵大笑。
“大人,您说这黑衣大食能打赢吗?”见气氛热烈,旁侧一个禁军军士接口问道。
“屈底波率大军出奇而来,对手吐蕃人聚兵缓慢,前期自然是要大占上风的,但是一月之后,吐蕃准备完毕,战局必然会生变化。只是黑衣大食蓄意东侵已久,那屈底波也是精明强干,断然不会思量不到这点,黑衣大食其国地广吐蕃五倍,人口更是十倍有余,黑衣大食国力远胜,必然更会增兵;吐蕃胜在地利、人和,也更善高原作战,更有军士为护家国的拼死之心,这一仗的结局委实难料呀!”对于自己戳破了最后一张纸的这场战争,结局如何,崔破也是难以预料。
“两强相遇,无论是谁得胜,都将是我大唐将要面对的劲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呀!”再看了看那一队队急速北驰的吐蕃武士,王主事语气沉重的说道。
这句话引来一片沉默,许是感觉气氛过于凝重,那郭天宝哈哈Сhā话说道:“历次会盟,那有似此次这般扬眉吐气的,我等还应高兴才是,莫要再说这扫兴的事情!”哈哈笑着说到这里,他又是咂咂嘴续道:“此行要说美中不足的倒是崔大人心太狠,多漂亮的吐蕃姑娘呀!足足在咱马队后跟了三天,愣是没给留下,哎!这要是带回长安,该有多轰动!”
郭天宝这番话引来一阵附和的赞同声,许多禁军军士更是牙疼般的吸着嘴,说不尽的惋惜之意。
闻言,崔破明亮的眼神也随即黯淡下来,他又怎么能忘却苦随三天无结果的娜佳金花离去时晶莹的眼泪和哀伤的容颜,直到远远走出四五里外,他才敢回头看看那立于草丘上裙裾飘飘的曼妙身影,在广袤的草原的衬托下,她显的那么孤寂而凄美。
“你的美是属于高原的,离开了这里,到一个说话也没人能听懂的异地,你的美丽和灵气都会消失的,娜佳金花,你是高原的精灵,你只能属于高原”崔破心中一再如此自我劝说,方才忍住了奔回的渴望。
“崔大人,当真要让这些人随我们一起上京吗?这样的话,行程可就慢的多了”心中暗责郭天宝不会说话的王主事又将话题给转了回来。
“是朝廷辜负了他们,如今他们得以重归乡国,想要往长安面圣,叩谢大恩,我等若是再不准,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来受的苦了!也未免不近人情了些!再者,这千余人叩阙谢恩,也能一振我大唐士气军心。不过此事也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待到了河西道,朝廷的旨意也就该下来了,到时再说吧!”崔破一叹说道,另外还有一层私心他实在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此次会盟,他实在是做了许多大犯忌讳的事情,借用郭老令公声望调动神策八镇和剑南驻军尚情有可原,但是安西四镇之事实在是大大的隐患,若是有了这近千人大造声势的归国,不仅可以堵住许多有心人的嘴,恐怕更能减少许多来自朝堂的压力。
第三十一章
京城长安,太子东宫宽大雅致的书房内,大唐储君雍王李适静静的面窗而立,背负身后相叠的双手上握着两本来自河西道节度使和大唐和蕃会盟使崔破的奏折。
“崔破呀!崔破,立下如此大功的是你,行如此狂悖之事的也是你,你可真是给孤王出难题了”思虑良久,依然没有什么头绪的雍王李适似有若无的看着窗外乌云压顶的沉闷天空,喃喃自语道。
再过片刻,愈发心烦意乱的太子殿下似要赶走心头一些令人窒息的想法一般,凌乱的挥挥手,转身吩咐道:“去,请李真人……噢!不,是常相过来”
见太子情绪不佳的小黄门恭声应是,行了一礼后,转身悄无声息的去了,也不过片刻功夫,正在皇城中书省值房内处理公务的常衮已是应声而至。
行过参见礼起身时,常衮眼神瞥了一下太子身前几案上的那两本奏章,顿时对太子缘何急召自己前来的原因心如明镜一般。
无意识的用右手在那两本奏章上叩了许久,太子殿下方才幽幽开口道:“常相,这河西道节度使和和蕃会盟使的两本奏折你都看过了吧?”
这天下各道州府所呈奏折依例都是先经中书、门下两省主官联审,若是小事便直接批复处理,再呈上节略即可,遇到两省难以决断之事,方才将奏折呈上,躬听圣裁,常衮身为中书主官、同平章事,这奏折便是由他经手呈上的,那里会没有看过,太子这话问的实在是蹊跷,但这常衮却也只是恭谨答道:“是,臣已经看过”
闻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太子又是沉默了片刻后,方才问道:“那依你之见,崔破奏折中所言,这先期归国的千人想要来长安叩谢圣恩之事,准还是不准?”
“自安史乱起,我朝于外事上再无如此大胜,此番,十七万被掳之人归国,实在是我朝重兴之先兆,这千人代表想要来长安望阙叩拜,断无不准的道理,以老臣愚见,不仅要准,更应责成沿路道州,细心接待,大张其事,诚如崔镇将所言,此举必将大大鼓舞民心士气,更能向天下藩镇显示民心所向,实在是利莫大焉!”熟知太子习性的常衮没有半分犹豫的出言赞同。
“常相所言甚是,此事即如此办理”胸中已有定见的太子随口说道,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那扣击奏章的手也越来越急,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又开口问道:“河西道所奏安西节度留后郭唏擅开边防,准黑衣大食借道攻伐吐蕃之事,常相以为当如何处理?”
一说起此事,常衮心中实是怒火大炽,眼见崔家后进的崔破入仕不过半载,便尽展锋芒,其行事之果断狠绝,只让人悚然动容,假以时日,必然远比他那个方正君子的伯父更难对付,所以此次他一力坚持让崔破出使吐蕃,若是能借刀杀人固然更好;即使不能如此,借这西地蛮人挫其锋锐倒也不坏,只是万万想不到此子竟然能反手为云,不仅扬威异域,更能立下如此奇功,而这一切的关键都在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唏的借道大食身上,他焉能不恨,只是这郭唏身为郭老令公亲子,到底不同于小小年纪的孙婿崔破,本已与郭府关系紧张的他,也不能不有所顾虑,这话也就实在是难以说出口。沉默半晌,方才字斟句酌的开言道:“于黑衣大食借道一事,影响深远,老臣所虑者只怕是引虎容易,驱虎难,也正是缘于此,中书省当日拒绝了大食使团的提议。”先是一句撇清了自己的关系,看了看太子殿下毫无表情的脸,常衮续又说道:“此事演变至此,虽我朝暂时取利,然最终后果如何,殊难预料?擅开边防……兹事体大,以老臣所见,此事虽然是郭大人所为,但根源却是在崔镇将身上,且待他回京叙职召对之后,再做区处为好!”言至此处,已是避开郭唏,隐隐间将此大罪稳稳的落在了千里之外的和蕃使大人身上,只因不知太子的于此事的倾向,常衮话中,也就预留了几分退步。
太子静静听完,却是不置可否,看似无意之间的随口说道:“常相为官多年,更曾两度主司吏部,于这观人之术上,想来定有独到之处,依常相所见,这崔破究竟如何?”
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听在常衮耳中,却是声如霹雳一般,以他对太子之了解,自然知道这平静的外表下实在是隐藏着一个疑虑不安的心,心头不由一喜,强自压抑住了,端起身侧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也是用淡淡然口气随意说道:“看崔镇将年来入仕所为,整州军、灭豪强、借饷于佛寺;此番会盟吐蕃,更是翻手为云,引大食攻吐蕃,调动神策八镇及剑南州军,巧为造势,立下奇功。小小年纪已是如此不凡,假以时日,更是难以限量,这种种不拘礼法规戒的行事,狠辣果决的作风,竟使老臣想起一个人来”
扣击奏折的手缓了一缓,太子方才依然平静的问道:“噢!常相却是想起了谁?”
借着放下手中茶盏的时机,低头避开太子那灼灼眼神,常衮语气毫无变化的淡淡说道:“便是当日汉末洛阳四骏之一,被许攸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曹操曹孟德了”
扣击奏章的手蓦然顿住,复又于几上重重一按,太子霍然起身,骇然的眼光紧紧瞪住常衮,良久之后,正欲说话,却见窗外电光一闪,阵阵惊雷连环响起,积蓄已久,长安春日里难得一见的暴雨已是倾盆而下。
……………………
在河西道首府鄯州修整三日后,和蕃会盟使团终于等来了朝廷的旨意,谕令其携此次先期归国的千人百姓同回长安,不出意外的是,谕令中对使团成员赞誉有加,尤其是对禁军官兵更是大加封赏。但出人意料的却是圣旨中对此次出使的首功之臣崔大人仅以“戮力王事”四字一笔带过,更无他话。
心下蓦然一沉的崔破面色不变的跪拜谢恩完毕,起身接过圣旨后,便吩咐一众随员收拾行囊,动身回京。
那千人即将前往长安拜阙叩谢天恩的唐蕃边境百姓恋恋不舍的脱下刚刚上身的鲜亮衣衫,将这些由河西道提供的华服装进随身的布囊后,依旧换过归国时所着褴褛袍服,在铠甲鲜亮、龙精虎猛的禁军前导下,浩浩荡荡东向长安开拔。
这一路行来极其缓慢,每至一州,必有当地主官率领合州官员出城远迎,进了城池,更有好奇之下的满城百姓夹道欢呼迎接,这些神态苍老、衣衫褴褛的百姓很好的贯彻了和蕃使崔大人的训话精神,在被各地官府百姓如此隆重欢迎的感动下,吃饱、喝足后的他们散布于城中各处开始痛诉被吐蕃所掳后的悲惨家史,本就是一部血泪史的异族牛马生活再加上想象力的发酵,往往一人哭化为千人哭,最后合唱为举城同哭,在满足了沿路各州百姓无穷的好奇心后,也让他们在看到更有如此多的人比自己的生活更加凄惨,从而获得了不少的精神安慰。
但是仅有苦难未免让人压抑,在这个解脱苦难重回乡国的欢乐日子里,出现一个带领大家脱离苦海的英雄是必要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还有什么人比和蕃使崔大人更适合充当这个英雄呢?世家出身、少年英俊,人物风流,而且他居然还战胜了那么多粗壮的吐蕃蛮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了赛马会的英雄,更将吐蕃族的第一美女纳入怀中,天哪!他居然还是本朝的新科状元,无数讲述中的归国百姓蓦然发现,他们眼前的这位总是将坐骑让给孩子,脸上带着和煦笑容的会盟使大人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英雄。在他的身上怎么样的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都是不过分的。
在经过数十次的重复讲述后而显的无比熟练的千人使团成员们,开始在他们悲惨遭遇的故事中加入了一缕浓墨重彩的亮色,在故事的结尾中出现的总是丰神如玉、白衫飘飘的会盟使大人,他胜似闲庭信步般的挥挥手,就让那些吐蕃只长肌肉的跳梁小丑们灰飞烟灭,而吐蕃族的第一美女则是两眼放光的主动投怀送抱;而后,英雄更是孤身而入数万大军护卫的赞普金帐,力斥敌酋,使其惊骇莫名、痛哭流涕的自承其罪,当即将历年来所掳的十七万唐人百姓礼送出境。但是,对待敌人大展神威的英雄在面对自己的百姓时,却有似水柔情,他会温言安慰每一个身遭不幸的唐人百姓;他从不肯骑马,而是将那匹龙王所生的神马留给最虚弱的孩子;他会将每一口美食让给最需要补养的老人;他也会将自己宽大的帐幕分给那些受不得风寒的衰弱病人。总之,他就是美貌与智慧、勇武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你可以将每一个赞美的词语用在他的身上,而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他确实拥有这样的品质与美德。依照惯例,在故事的结尾处,总要以这样的一个反问作结,泪眼朦胧的讲述者们面带幸福的笑容轻轻发问:“你们知道这位崔大人是谁吗?”随后便是或长或短卖关子的沉默,在将众人的好奇心撩拨到顶点的时候,他们才会轻轻的说上一句:“他便是本朝进士科新科状元崔破崔大人”而后,面带一个智者般的微笑,静静的听着那一声山崩海啸般的惊呼,看着那一张张极度震撼的面庞,至此,讲述者和听众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那些闭门苦读的士子们口中喃喃念诵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心怀身登金榜,鱼跃龙门的渴望走了;那些立志军旅、杀敌建功的豪勇汉子怀着扬威异域,畛灭群丑的的渴望走了;那些正值芳心年华,又正巧在入城时看到过和蕃使大人俊逸容颜的怀春少女们,怀着一个个五彩斑斓的亮丽泡泡,心中构思着无数个“假如”、心有不甘的走了,只留下一干意犹未尽的闲人们,展开了一场关于崔大人到底是文曲星还是武威星下凡的大讨论,由于正反两方都有充足的论据可用,这场讨论也就变的旷日持久,间接使当地茶舍的上座率提高了两成。直使一些茶舍老板一喜之下,请人画了和蕃使崔大人一手执书、一手提剑的宝像悬于门庭,与那茶圣陆羽并列,日日香烟供奉不绝。
更有一干文不成、武不就的落魄士子在其中敏感的发现了商机,细细构思润色之后,辞妻别子的往使团不曾停留的下属县乡,大肆开讲“美蕃女倾情投怀,状元郎扬威异域”的煽情故事,本朝人物,无穷卖点,自然也换回听者如潮,只赚的盆满钵满。
大唐自安史乱后交邻四蕃上少有的一次大胜,十七万被掳百姓的回归,使大唐百姓无比清晰的回忆起了开元盛世的荣光,在经过十来年的流离战乱之后,迫切需要英雄的他们,用自己的想象,用自己的语言、用自己对盛世的憧憬与渴望塑造出了他们心中属于自己的英雄。
使团队伍在每一州官员百姓隆重热烈的欢迎声中入城而来,又在合城百姓依依不舍的眷恋中出城离去,这一路的行程也就变的无比缓慢,只到又是一年桃化盛开的初夏时节,已被一路喧闹折腾的疲惫不堪的千余人队伍方才来到京畿道西京长安城外的新丰县。
在此休整三日之后,精力尽复的使团成员沐浴更衣,禁军军士和着油脂将本已是裎亮的盔甲、皮靴再细擦三遍,一干百姓也终于仍掉了褴褛的衣衫,无比光献的打扮起来后,于第四日晨早,在新丰县官员、百姓的热烈欢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向长安进发。
第三十二章
灞陵河边草木青,黄云塞上是征人。归来若得长条赠,不惮风霜与苦辛。
一年之内,四见灞桥,按辔先行的崔破难免有感,只是今时今日却容不得他来细细抒发这番聚散离别的情怀,他这一行千余人的队伍,还在距离桥头里许之地,就听灞桥另一侧响起了雍容华贵却是喜意洋洋的群乐奏鸣声。内宫教坊乐部伎的伎艺果然不凡,只将这一曲融合了龟兹胡乐的《塞下迎归曲》中每一分的喜意与安闲都演绎的淋漓尽致,崔破等虽是有感,倒还可勉强忍耐。那后行的千人归国百姓,远远看着长安这黄金之城的依稀影象,耳边听着远迎游子归乡邦的乐曲,几年来无奈离家,在异域受尽欺凌的一幕幕景象又是鲜活无比的出现在眼前,先是有些女子开始轻轻啜泣,而后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开去,以至于行过半里距离,到达灞水桥头时,竟是声声呜咽、人人带泪。欢快的乐曲,悲戚的面颜,这场景看来真个是令人心酸。
昔日人流拥挤的灞桥岸侧,如今已是戒备森严,净土重铺的道路两侧,每隔三步远近便有一个神态威武、甲胄鲜明的禁军士兵担任礼仪护卫,而一大群身着各色官服的六部官员在宰辅的带领下于桥的另一侧肃立等候。
崔破一行刚刚走到桥头,正欲上桥而过时,却见对面十六个分立道路两侧的小黄门同时猛力抖动手中粗大的禁殿鞭,“啪”的一声暴响后,乐声骤停。随后,只见身着大朝会时正装礼服的礼部侍郎杨炎跨步上前,立于桥头,高声宣告:“国朝大历六年,殇于国难,大唐十七万百姓零落异邦,天子以下及举国百官、州牧夙夜难寐,深以无能解民之倒悬为愧恨……”
他这边骈四郦六的念诵下来,一众归国百姓却多是听不懂,人群之前,归国千人中年龄最大的安喜春老人用手轻轻扯了扯崔破的衣角问道:“这都说得是些什么?”
听到座师杨侍郎这一番高声宣告,崔破也是心下诧异,适才那一句“天子以下及举国百官、州牧夙夜难寐,深以无能解民之倒悬为愧恨”分明是将当今皇帝陛下也给扫了进去,这杨公南就真有这么大的胆?问听老人相问,也就随口答了一句道:“这是说当今陛下及朝中百官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被异族掳掠,没能早点救你们出来”
“这如何使得!那可是皇帝呀!皇帝怎么能向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认错,使不得,使不得……”安喜春老人闻言当即惶恐不安,如同傻了一般,如此喃喃自语不已。
也不过片刻功夫,杨炎已是诵念完毕,更提三分音量,宏声道:“百官,拜!”
随着他这一声喝礼,近两百名身穿大朝会礼服的六部五品以上官员向着崔破一行鞠躬为礼。场面甚是浩大壮观,这一礼只让崔破大吃一惊,心下一边嘀咕着:“要收买民心也不至于如此阵仗吧!”一边急忙向一边闪开,避过这一礼去,他身后的使团随员也都是京中久居的老油子,自然是知道轻重的,随着他急忙避过,顿时将那千人的回归百姓队伍给露了出来。
这队伍的前侧约有三十来人,多是年纪老大,故而地方官府配有马匹,领头的安喜春老人还没有从适才的震撼中醒过神来,眼见身前人影一闪,再抬眼处便是一大片身着朱紫绯色官服的官员正对自己鞠躬致礼,这一看那里还受得了,微微一愣之后,如同火烧ρi股一般,拼了老命从马鞍上滚下,涨红着脸,向其他人连连挥手示意后,急忙伏身跪倒、纳头便拜。
至此,其他马上的老者才从愣神中恢复过来,急急惶惶的下马跪倒,后面的百姓见自己的领头羊已是如此,也是跟身拜倒,黄土夯实的官道上立时腾起一片土黄|色尘雾,顺风飘到崔破等人头顶,惹得他们只想打喷嚏,只是见时候实在不对,也就只能强行忍住了。
这一干站立的官员与跪倒的百姓隔着灞桥对拜了六拜,才算礼成。官员们退回道旁,重奏礼乐,静侯使团过桥,入长安叩阙谢恩。
崔破立马不动,他身后的使团随员也是不动,见那些老人都复又在别人的搀扶下上马坐定,方才对那安喜春老人丢一个眼色,示意让他们纵马先行。孰知他竟是涨红着脸只是摇头不肯,眼神交流中推让了几次,见这老人依然不肯,崔破无奈之下,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老人马前,牵了缰绳便往桥上行去。
王主事等一干属下见和蕃使大人如此,那里还坐的住,当即也是翻身下马,有样学样的为那三十多个乘马的老人牵马执蹬而行。
禁军旅帅郭天宝反应稍慢,下马后已是没了乘马的老人容他牵缰,眼见和蕃使崔大人及六部随员没有一个骑马的,若是自己一人高踞马上实在是太过张狂,待会儿过桥之后,那些道旁等候的朝中大员们更是脸上不好看。一急之下,竟是自牵了手中马儿往后退了两步,在百姓的长长队列中,找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年轻汉子,仗着一身蛮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将他拦腰扔上马去,这才心安理得的快走几步,跟在崔大人身后,过灞桥而去。可怜那汉子大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后,想要下马而行时,却吃将军老爷熊眼一瞪,也只能委委屈屈、战战兢兢的坐在马上,再也不敢动弹。只是在不知情人眼中,他脸上那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倒也是很好的诠释了“感激泣零”四字的含义。
好家伙,有了旅帅大人做榜样,他手下的军士那里还不紧随跟上,整整百人,纷纷下马后行,不论男女老幼,抄起就往自己马上扔。此举引得正在缓缓行进的队伍好一阵骚乱,所幸是在队列正中,前有数十匹高头骏马遮蔽,倒也不虞灞河另一侧的六部大人们会看见。
这一个小小的Сhā曲一晃即过,此时,由和蕃使大人牵缰的安喜春老人这第一匹马已经跨过了灞桥,向百官分立的前道行去。
远远的还有五步距离,百官之首的常衮已是哈哈大笑着快步迎上,崔破身为下属,只得松开缰绳,拱手行了一个谒见礼后道:“下官河东道晋州中镇将、大唐和蕃会盟使崔破参见常相”
“崔镇将莫要拘礼,此次赴吐蕃会盟,别的先且不说,仅迎回这十七万我朝百姓已是大功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哪!哈哈!”一边笑着说出此话,一边已是顺手将马缰接了过去。
如此时刻,本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再加之崔破对他素无好感,也就淡淡回了一句:“常相谬赞了”算是见礼完毕,及至见他手挽了马缰,代替自己为安喜春牵马而行,当下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少不得心下鄙视一句:“老家伙可真会装腔作势、收买人心”
随着后续之人先后越桥而过,各部大员纷纷上前接过会盟使团随员们手中马缰的前导权,在礼乐的伴奏声中向长安明德门行去,留下崔破、王主事及使团众人立身道旁,面面相觑。
正在众人茫然之间不知如何去处的时候,却见一身礼服的杨侍郎穿过人流而来,挥手示意众人不用多礼后,独自将崔破拉到一边道旁说话。
“东宫有旨,今日于太极宫外的承天门接受这千人百姓拜舞,无暇接见会盟使团,你们自去六部及理蕃院交割了差使后,便各回府中等候吧!何时召见,另有旨意”说道此处,杨炎公事已是交代完毕,顿了一顿,一声长叹后道:“若说这新科一榜进士,才华自然以十一郎为高,更难得你做事不拘泥,入仕至今,杀伐果决,颇有成效,尤其此次出使吐蕃,更是立下奇功。你我名为师生之谊,实结友朋之义,本应为你庆贺才是,只是如今这形势,又那里高兴的起来!以十一郎这般年纪,为官不及九月的履历,你此番立下的已是不赏之功,再加之你这手段,哎!前事难料呀!十一郎好自为之吧!”说到这里,杨侍郎又是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后,略拍了拍崔破的肩膀,就欲向前追赶六部官员马队,只是行的三步后,却又转身走回崔破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此次安西四镇擅开边防,容大食进军一事,朝中争论颇多,恐怕此事还要着落在你身上,十一郎且好好思量一番应对之道,才是正理”说完,这才急急去了,只留下愕然而立的崔大人怔怔而立。
“鹬蚌相争,渔翁取利,这么明显的道理也需要解释!”看着身边喧闹不休的归国千人队列川流而过,崔破只觉一阵厚重的无力感陡然袭上心头。他心中虽早有准备,但也万万想不到情势竟然严重到了这一步,以至于立下大功归来的使团一行竟然是被冷落至此。
“不赏之功”崔破口中念着杨炎这句话,竟是自心底深出了萌发出股股寒意,在道旁静立良久,稳定了心神后,崔破方才面无表情的向使团随员聚集的地方行去,不理会他们那渴望的眼神,冷声道:“王主事及六部官吏随我前往皇城各部司办理交割事务,其他人各自回府,若有后事,另行通报”说完故自向前行去。
他这一句话只让众人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听一个禁军队正大声道:“这些百姓可是我们大老远带回来的,怎么一回长安就没了我们的事了?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亏得兄弟们把铠甲擦的这么鲜亮,合着只是白忙活……”还待再说,吃郭天宝一个瞪眼,也只能无奈压了声音,嘴中犹自嘟囔不休。
如此一来,众人也都没了兴致,众人中除了崔破及静风外,也都无马,众人也只能一路泱泱的走向长安。
刚刚进入明德门,众人就被城中喧闹的气氛吓了一跳,只见明德门内的朱雀大街上如今已经是花潮人海,大街两边如今已被倾城而出的长安市民挤得水泄不通,似乎热情奔放的长安人将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所有鲜花都采摘了来,一蓬蓬的花雨在街中归国百姓的队列上绽开,场面热烈无比。
看到这一幕,众人眼神更是黯淡,更有军士按捺不住的狠狠向地上啐了几口,才在崔破的带领下,向左绕过安乐坊,向城里行去。
又向前行了两坊之地,除了六部官吏,其余众人也即各自回家休憩,千里同行数月,使团内部已是多有感情,只是情绪低落之下,也都没了作别的兴致,只是拱拱手后便四散而去,这一番“树倒猢狲散”的景象与一坊之隔的朱雀大街上传来的欢呼声相反衬,让人倍感凄凉。
在六部草草办理了交割事宜,寒着脸的崔破与师兄更无多话,打马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崔破自知如今身份敏感,加之心中一片冰冷,索性将四门紧闭,即不接见访客,自己也是不出大门一步,便是连郭府来人,言说公主、驸马有请,也被他命人隔墙辞了。自己在家思量着待此次事了,该如何“乞骸骨,告老还乡”才是。只是他刚将这一想法透露给静风师兄,便换回他的一阵暴笑:“师弟,你才多大,连举行‘冠礼’成年都没有,就敢‘告老还乡’?”只让崔破郁闷不已。
在府中郁郁了三日,听着墙外的喧闹渐渐平静,崔破始静下心来,俯身书房,将此次吐蕃之行的经历,捡能说的都备细写了个清楚明白,准备上承中书、门下两省,也算是对此次出使做一个完结。
正待他携了条陈,出门上马欲往皇城而行时,却见族伯崔佑甫身边的贴身家人崔四书急急策马而来。
来到近前,崔四书也不下马,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急声道:“还请侄少爷赎小的无礼,只是我家大人急召侄少爷前往,咱们这便起行吧!”
见崔四书这般惶急的模样,崔破心下一惊,追问了一句:“何事如此急切”见他也只是呐呐着张不开嘴,也无心多问,策马前冲向通义坊中书大人宅第而去。
远远将崔四书丢在身后,崔破来到宅前,翻身下马。也不等家人通报,便向内奔去,见正堂没有,略一寻思,又折向书房而去。
疾步来到那间雅致的书房,推门就见伯父崔中书正端坐在胡凳上,翻看那一本起了许多毛边的《楚辞》,当下长吁了一口气,静了静心,缓步而入。
“来了”待崔破行礼毕,崔佑甫大人示意他坐下之后,才淡淡开言说了一句。
见族伯大人如此和颜悦色,反倒是让崔破一阵不适应。上次晋州之事已让这位伯父大发雷霆,此番更是将天都捅了个窟窿,怎么反而无事。这巨大的反差只给适才一见崔佑甫安然无恙,即做好了被痛骂准备的崔破来了一个大大的不适应。
诧异的看了反常的伯父一眼,崔破借端茶的机会,向书房中略一打量,就见房中后部不知何时竟然立起了一个深色屏风,这让素来不见此物的他又是一阵纳闷。
“听说自你回京以来,紧闭府门,竟是公主、驸马相请,也是半步不出,那你这几日家中都做了什么,且说来听听”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崔中书温言问道。
“不对,大大的不对”崔破心下叫道,又借眼角的余光斜了那屏风一眼,心下一动,乃开言答道:“不敢欺瞒伯父,侄儿在家一则闭门思过;再则是为思量如何向吏部呈文以求能‘乞骸骨,告老还乡’之事”
果然不出所料,饶是崔佑甫老成持重,也被他这句话给激得将口中刚刚呷下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崔破却是借机运足耳力全神向屏风那侧听去。三年养气功夫毕竟没有白费,那一声虽是极力压抑却不能尽掩的轻笑清晰的传入了他的耳中。
“果然是来这套!”崔破心下一个晒笑,脸色、眼神却是全然不动的看向中书大人。
“混帐!你才多大,‘告老还乡’!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嘛!”失态的崔佑甫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道,只是心有顾忌之下,也就没有再向下发挥,将他眼中这个才华天纵却是任意妄为的族侄给痛骂一番。
定了心,顺了气,中书大人才又淡淡问道:“说说!你又是为什么要告老…咳咳…辞官不做”
见这个一向方正的族伯连连失态,崔破心底一个窃笑后,正色答道:“侄儿性情粗疏散淡,早有向道之心,更曾经于定州崇玄观读书三年。三载山居,更慕山松烟霞,只因家慈一力不准,这才没能出家投于太上玄元皇帝门下修道,只是拜了观主叶法持为师,做了一名香瓶弟子。后来,更在族中长辈及家慈的殷殷期盼下往长安参加科试。蒙我皇大恩,得以高中魁元。此后,为名利之心所蒙,投身仕宦,虽短短不过数月,却已是处处失于思量,犯下滔天大错。侄儿一则身感有负皇恩,是为不忠;再则让已是心力憔悴、霜染鬓发的老母还在为我担心,实在是大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何颜面腆颜朝堂?若是异日老母因为侄儿的鲁莽以致牵连获罪,那可更是万死莫赎了。由此,莫如早日知难而退,归隐林泉。即能奉养老母以尽孝道;更能尽展所长,为盛世明君歌舞升平。如此岂不是比如今这般贻误家国好上百倍,只是侄儿是新科状元,料来此事不易,少不得还要请伯父大人一伸援手才是。”言至此处,起身将怀中所书条陈掏出,恭敬放于中书大人身前几上。
崔佑甫脸上神情虽然是纹丝不动,但心中委实对族侄这番话称道不已,见崔破还真的递上了一个条陈,微微一愣道:“噢!折子都写好了”,伸手拿起,随意翻阅了两下,却是不置可否的放于一旁,又举盏品了品茶,开言说道:“能知道自己行事失于思量,更有忠孝之心,孺子倒还可教!”顺势替崔破说了一句好话,放下手中茶盏,中书大人肃言问道:“说,此次吐蕃之行,擅开安西四镇边防,放黑衣大食进军究竟是何缘由,勿要遮掩,当日所思所想,尽皆讲来”
“当日,率团离京之时,恰逢吐蕃派人袭击来我大唐通好的黑衣大食使团,侄儿见机也就带人将他们救了下来,得知使团沙北等人此次前来是力图与我大唐结盟共击吐蕃,却为常相所拒,遂与之相约,两月之后,放开安西关防,由大食军队进击吐蕃。随后,侄儿又借佯病之机,快马前往神策驻军八镇及剑南道节帅府恳请配合行事。所幸安西节度留后郭大人、剑南节度韦大人及八镇将军皆都是为国事而不惜身的朝廷栋梁,多方协作之下,遂成就此次大大有利于我的唐蕃盟约。”崔破也是正襟危坐的将当日之事一一叙来。
“那袭击大食使团的果真是吐蕃人……”崔佑甫淡淡的说了一句足以让崔破惊心动魄的话后,续又说道:“于我大唐大大有利!那你且说说都有些什么益处。”
“这十七万百姓归国,此举必将大大提高朝廷威望,重塑士气军心,更让河北四叛镇及那些有心异动的节度使辖下百姓明白,唯有朝廷才是正朔所在,影响极为深远。此利益第一也;其二,吐蕃及黑衣大食两虎相争,此番缠斗必然历时弥久,此举必然使我唐蕃边境大大减压,足可将八镇十四万精锐神策驻军抽调出四三之数用于北上平定四镇,朝廷军力可谓大增;其三,唐蕃边境百姓再不受忙于守土之战的吐蕃袭扰;其四,吐蕃地处高原,各种制造工艺落后,此番举国大战,其国内后勤支应必定难继,我等正可以军器换良马,解我朝无精锐骑兵可用的大患,更能戮力平定四镇;其五……”崔佑甫摇手制住愈说愈激动的崔破,Сhā言淡淡问了一句:“崔镇将可曾想过这黑衣大食之事?”
“黑衣大事何事?”崔破愕然问了一句
“借道黑衣大食,何异于‘借道伐虢’,崔镇将一榜状元,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典故,你这借道易,若是屈底波就势占了我安西四镇又当如何?”中书大人略带讥诮的说道。
淡淡一笑,崔破随口说道:“他若真是要,那便给了他又何妨?”
第三十三章
“混帐东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镇之地岂是你能做主的,想要给谁就给谁?只此一条,就是将你明正典刑也不虚妄”一听到崔破这句淡淡的话语,中书大人立即暴怒叱呵。
崔破深知伯父这一句话恐怕更多还是说给屏风后之人所听的,不过,即便没有这一层因素在内,这话也足以引起他的一番猛烈训斥,儒门世家出身之人尤重“守土”二字,“山河破碎”是他们最不能忍受的人生大悲哀,国土观念可谓是已经深深的烙入了他们的血液、骨髓,两国交锋或交往中,他们可以承受任何屈辱的条件,但是一旦涉及到国土两字,便是一毫一厘也是不肯退让的,这也是为什么常衮会断然拒绝黑衣大食的提议,而这么一个简单的“驱狼吞虎”之策无由实施的根源所在。
想到这里,崔破也是一个苦笑,这个观念固然是好,但是如今的形势之下,还尤自固执而不能变通,实在就有些不和时宜了。
“伯父息怒,且容侄儿为您细细分说这其中的想法”如此情势下,崔破也只能缓缓图之了。
“讲”尤自怒气勃发的中书大人坐下后厉声说道。
“侄儿且请问伯父,开元之时,四夷归附的羁縻州有多少?而短短数十年后的如今,我朝统领的羁縻州又是多少?”崔破旁侧迂回的轻轻问道,不待崔佑甫回答,他已经径直接言道:“开元之时,我朝有内州三百二十一,而四夷归附的边地羁縻州却达到八百之数;如今,这八百之数却是降到二百五十一,尚不及开元时的三一之数,即便是这保留的二百余个羁縻州也是对朝廷的旨意阴奉阳为,再无半分开元之时,天子登高一呼,天下四方响应的盛况。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何在?”
“蛮夷之人那里懂得信义二子,首鼠两端是他们一贯所为,此事不足为奇”中书大人语带恨声的说道。
见自己的这位族伯大人不肯承认现实,崔破也只能淡淡一笑道:“这八百羁縻州当日大多是自己举国来投,谴使至长安献上国书,恳请置于我朝治下,原因何在?一则是渴慕我朝恢弘繁盛的文化;再则是缘于我朝对羁縻各州有容乃大的施政方式,但是,最重要的却是一个强盛的大唐能够给予他们足够的保护和安全感,也正是缘自于此,所以才有四方来投,甚至一日之内设置十二羁縻州的盛况出现。”激动之下的崔破竟是无意之中使用了一个极度新鲜的名词。
“安全感……”将这三个字在嘴中咀嚼了良久,崔佑甫才开言道:“说下去”
见族伯的脸上露出有以为然的神色,崔破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毕竟是让他听进去了许多,精神一震,乃继续向下说道:“也正是缘于此,当我大唐经历安史叛乱,国势衰微后,这些羁縻州会另投新路,改弦更张,小侄以为,这与信义无关,唯有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原因”
“唯有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原因”崔佑甫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句听来粗鄙,却是一言道破国家相交之精髓的话语,这一刻,他真是对自己这个侄子大大的刮目相看了,这个在他眼中才华天纵却卤莽成性的族侄今天的种种言行,似乎表明他远远不是一个仅凭血气之勇、一味蛮干的轻狂少年,想到这里,崔佑甫兴趣大增,更正了正身子,考教问道:“如你所说这一切又跟安西四镇有什么关系?”
自己也是说到兴奋处的崔破起身绕室略行了几步,背靠那一帘深色屏风说道:“安西四镇虽设置极早,但究其根源与其他羁縻州并无区别,安西所辖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之地,种姓、民风、饮食习俗等等与我朝百姓迥然有异,如此情形,正值现今我朝国势衰微之时,又能期盼得到他们多少的忠诚之心呢?”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崔破却并不寻求中书大人的回答,径自续言道:“安西四镇之所以至今没有如同北庭都护府那般脱离我大唐,以侄儿以为,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吐蕃与黑衣大食间的相互牵制使然,这黑衣大食如今国力强盛,蚕食我朝北庭辖地后,与同样是狼子野心的吐蕃仅有葱岭及安西四镇之隔,葱岭难越,是故唯有这安西四镇就成了他们继续东进的唯一通道,只是吐蕃人也明白这一点,他必定不容大食得此四镇,这也是为何当日吐蕃会出兵与时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共击黑衣大食的原因所在。如此这般两厢牵制下,安西四镇被作为二强刻意保留的一个第三方缓冲地带,方才得以由我大唐保全,否则,以四镇那区区两万六千各族混杂的军马,无论二者是谁来取,也是必然陷落无疑。”
听着这番话,崔佑甫虽然面色不动,但心下委实震撼不已,并不是说自己这侄儿所言有多少新意,崔佑甫身在中枢为官多年,岂能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眼前此子如此年幼,更是多年僻处北方河北道小州,只不过仅仅来长安一年,还有数月时间是在地方州府,如此情形下,只是出使吐蕃一趟,就能有如此见地,将大唐西部种种形势解说的如此透彻,看他话语中的含义更是隐约把握住了“制衡”这一朝事纷争中最重要的精髓所在,而这对许多官员来说都是要穷尽毕生经历才能明白的道理,尤其对多受儒门熏陶,崇尚“仁、义、礼、智、信”为治国不二法门的世家子弟更是如此。如此种种也只能以“生而知之者”的天才两字来形容了。
崔破却是不知道自己这位族伯心中所想,继续慷慨激昂说道“我朝所患非是季孙之忧,而在萧墙之内也!吐蕃欺我太甚,又将我朝力量牵制太多,如此情势下,由我等来打破这个僵局有何不可?引敌攻敌,使其无暇东顾之机,我朝集中力量平定四镇之患,震慑异动各州,重立皇家朝廷权威,明君贤臣、励精图治,越三二十年,何愁不能重现我朝贞观、开元盛世繁华,莫说这黑衣大食现在顾忌我朝与吐蕃合盟而不敢取我四镇,便是他真的取了,异日待我强盛之期,四镇岂非仍旧是我囊中之物,总比如今半死不活的情形要好。唯今之势,固守安西,便无法戮力畛灭叛乱四镇,而四镇不灭,久拖之下,我朝必有亡国之忧,介时,国都亡了,又那里还有安西四镇……”也被自己的一番描述说得激动起来的崔破,说话也是没有了平日里的顾忌,甚至连“亡国”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也给说了出来。
“放肆!”崔佑甫听到这等话语,真是急的汗都出来了,凝神听听屏风之后并无动静,这才将心稍稍放了下来。
崔破吃这一喝,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说话实在是太过于孟浪了,也微微侧耳向后听了听,见屏风后并无异常,心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番又沉默了许久,崔佑甫方才又沉重开言说道:“如此大的事情,你为何不禀知朝廷?此其一;其二,若是安西四镇果然为黑衣大食顺势所占,作为始作俑者的你必然会背上千古骂名,悠悠众口,史笔如刀,你真的不怕吗?”
崔破闻言,却并不直接回话,起身行至窗前,看着窗外那青青翠竹,长吁了一口气后,微微一笑,方才淡淡开言说道:“结盟黑衣大食之事,全在一个密字,侄儿也是临时起意,方才有此一着,倘若再千里迢迢回报朝廷,安能保证不失其密,不误其事?若为吐蕃发现我大唐只是虚张其事,安能如此顺利会盟?至于第二个问题,侄儿所求者即不为高官、不为显爵,想要的只是我大唐中兴,侄儿要的是百姓安居乐业;要的是大唐四境安宁;要的是不绝于路的万国来朝;要的是大唐如那初升朝日,永如贞观、开元荣光,天日不灭,盛世不朽!若是为了这一目标,杀人盈城侄儿不惧之;千古骂名侄儿亦不惧之,倘若大唐都没有了,留名千古亦复何用之有!”崔破初开言时,尚能勉力克制,及到后来,自己也是被这一番憧憬所惑,这一刻,他浑然忘却了自己的族伯崔佑甫,也浑然忘却了那一扇屏风,语尽癫狂的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这一刻的崔破那里还有半分少年老成,风仪儒雅的模样?
在他如此激动呓语之时,竟是浑然没有发觉屏风后响起的粗重喘息声。
第三十四章话官
在崔破策马离开崔佑甫宅第之时,也有两人自侧门上了一辆装饰朴素却极为精致的轩车,在八名眼光灼灼、身雄体健之卫士的森严保护下,北行向皇城方向行去。
马车内,两人相对而坐,其中的那个老者身着葛袍、白须白发,一派道骨仙风模样,尤其是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更是让人过目不忘。与这老者对坐的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身上衣着虽然式样并不出奇,但做工极其考究。尤其是所选面料,更是产自蜀地、一匹即价值三千钱的贡缎单丝罗。这中年面容刚毅威武,惜乎嘴唇过薄,眼眸灵动,看来却是一个多疑之人。
“李老,你以为崔破此子今日言行如何?”沉吟了半晌,以右手指轻叩身前小几的中年轻声说道。
老者淡淡一笑,这笑容更为他增添了几分风神高蹈的出尘之意,稍稍的沉默后,方才开言说道:“此子今日实在是让贫道大出意料了!观他入仕之初在晋州所为,本以为他不过是逞血气之勇的世家子弟,却想不到此子如此年纪于国事上竟然能有如此见地,殊为难得呀!”
见这老者并没有真正领会自己那曲折的意思,这中年只能又跟进问了一句:“然则此子为人臣当又如何?”
这老者曾历两朝,久在宫中出没,可谓是看着眼前这中年自小长大,如此一问,那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心下悠悠一叹,口中开言说道:“此事倒是不在他,却是要看雍王殿下了”
原来这两人便是适才在崔佑甫宅书房屏风后的太子及李泌真人了。
耳中听得这样一句,太子却是大大不解,扣击小几的手指缓了一缓,开言诧异问道:“真人此话何解?”
“昔日汉高祖斩白蛇而兵兴反秦,一路定鼎天下,韩信可谓是居功至伟,而高祖亦对其宠信有加,如此君臣相得,又有谁能想到齐王会反?另有本朝太宗时侯君集,他本是太宗为秦王时的神策府旧人,谁又能想到他会反,可他还是反了!反则来说,设若不居于西汉末世,王室失德,这王莽岂敢自加九锡,以身代汉?又譬如那东汉末年之曹操,若非宦阉横行,天子昏聩,这位终生不肯称帝,只以汉臣自居的乱世枭雄又岂是必定就反?”李泌真人并不看太子,只是淡淡说出了这一段话。
一听到“曹操”二字,太子眼神猛然一缩,扣击小几的手指也是陡然顿住,只待那真人说话完毕,方才恢复如初,却依然不说话,只将灼灼的眼神看向眼前这充满睿智的老人。
“抚有四海,御属臣下,这忠心二字却是最不可靠的。而这‘忠心’本也不在于臣,反倒是取决于君。设若皇室清明、天子英武,臣下安敢生反意?即便要反,也不过是疥癖小患,不足为虑。如此群臣则不忠而忠;设若天子失德,虽田间闾里,如陈胜吴广辈也敢揭竿而起,图霸天下,况论群臣乎!如此则是忠而不忠了。太宗陛下英明睿智,有“载舟覆舟”之语,对天下万民如是,对众臣又何尝不如是?这其间的深意,太子当深思才是”李泌真人悠悠淡然的声音轻轻说出了这王朝更迭的不破之理。
“今日一见此子才华真乃天纵,又是如此年纪,怕只怕……”太子低头无语半晌后,复又悠悠说道。
“能行非常之事,必定非常之人。设若回退五十年,中宗陛下当朝时候,贫道定会劝太子杀了此人,以绝后患。只是如今正值我大唐一大变期,若能安然度过,则中兴可期,如若不然,倒也如他所言,恐是真有亡国之忧,值此时期,有这等天纵之才而不能用,是为逆天,逆天不祥呀!太子即有太宗之志,当亦有太宗容人之量才是,否则,中兴之说,终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幻罢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李真人接言说道。
“侄儿所求者即不为高官、不为显爵,想要的只是我大唐中兴,侄儿要的是百姓安居乐业;要的是大唐四境安宁;要的是不绝于路的万国来朝;要的是大唐如那初升朝日,永如贞观、开元荣光,天日不灭,盛世不朽!若是为了这一目标,杀人盈城侄儿不惧之;千古骂名侄儿亦不惧之,倘若大唐都没有了,留名千古亦复何用之有!”太子闻言却不说话,只是心下翻腾来去的都是这一段话语,良久,方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崔破呀!崔破,你既有如此壮志雄心,孤王就信了你,只是你莫要让孤王失望才是。”
他这声音虽小,然对面的李泌真人养气经年,却也是听的清清楚楚,闻言也不接话,淡淡一笑而已。
如此,二人一路无话,车马辚辚,转眼已到皇城,李真人刚刚起身正要下车,往内廷供奉的道观行去,却听对侧太子蓦然发问道:“然则这崔破此番当如何安置”
道人微一沉吟,拈须缓缓道:“此子于这晋州所行募兵之政,虽时日尚短,但据‘密字房’回报,新军气象已是大大不同,此时换将,只怕是前面所为难免功亏一篑,再则反让这崔破对朝廷生了怨愤之心,实为不智,是以此职司断然不能动。”言至此处,看了一眼太子后,续又说道:“然则此子又不宜长久在外统军,此番会盟大功也不能不赏,依贫道之见,就以文臣职衔赏他,还是按我朝新进士擢拔老路,职官、散官各升一级,先放到六部做个郎官便好,未知太子意下如何?”
不误募军之事,以文职赏功,既是将此子由武职转回文职,断了他再掌大军的可能,谅他区区三千人马,又能成得什么大气候!如此安排,太子心下已是放心不少,而将之调回长安,此举即可酬他吐蕃会盟之功,更可将之置于身侧监管,实在是两得之举,由不得太子不对眼前道人幽深的心思信服不已。
心下如此思量,太子脸上已是露出丝丝笑意,开言道:“道长好心思,崔破之事正当如此才是!”
……………………
在吐蕃会盟使团回京五日后,方才接到东宫传旨,监国太子次日将于大明宫含元殿召见使团一众人等。听到这个消息,使团其他人员固然是欢呼雀跃,便是会盟使崔大人也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日来的第一丝笑意。
第二日一早,使团百余人早早起身,齐聚皇城外的朱雀门前等候,待会盟使崔大人到达后,方才再整了衣衫,依序整队过朱雀门内行,径直穿过中央部司衙门所在的皇城区,几柱香的功夫,众人已是来到了承天门前横街之上,肃穆静侯宫中内宦前来导引。
只稍等了片刻,只见自承天门内走出一位小黄门,带领众人过了宫城关防,又向内行。
过太极宫、太液池,而入玄武门至西内苑。穿过繁花异草、真人间仙境的西内苑,右经至德门过福建门,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座雄浑瑰丽、流光溢彩的大殿,只看这比之后世故宫整整大了五倍的壮观殿宇,崔破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麟德殿”三字,作为大唐举行藩臣来朝、宫中大宴的所在,这凝聚了举国建筑名匠五年心血的麟德殿既是盛世功业的浓缩,也是大唐威仪远播四海的见证。
这使团一干人员都是小职官吏,便是那一旅禁军军士平日宿卫也都是在宫城之外,何曾见到过如此气势逼人的殿宇,乍见之下,不免震惊失色,瞠目结舌的呆住了。
好在那小黄门见的此类事情也多了,加之时间尚有宽裕,这一干人又是自异域归来的有功之臣,所以也并不催促,容众人细细看了个饱。
使团之中,反倒是王主事老成持重,心志不易为外物所夺,率先警醒过来,轻轻触碰了身前的崔破一下。
吃这一碰,崔破方才散去了眼中的痴迷,回过神来,对着身后的下属众人轻轻一咳后,对那小黄门微微笑道:“我等官职卑微,初见如此宏伟大殿,一时目眩神迷,累小公公久等,实在无礼了”
“状元公多礼了”那小黄门轻轻说了一句后,见众人已是观赏完毕,复又引领众人左转向大明宫三大殿的含元殿而去。
如果说麟德殿是庄重质朴、气势宏大,以尽显皇家威仪称盛;那么更居高处的含元殿就是精致华美、美仑美奂,以彰显皇室富有四海见长。这里的每一砖一瓦都是极尽雕琢之能事,色彩富丽堂皇的殿宇在旭日的映照下闪耀着熠熠光辉,只让殿外等候的崔破等人竟是眼睛也睁不开来。
第一次入这皇家内苑,吃这气氛感染,便是禁军那些万事不在乎的老兵油子,此时也是脸色泛白的惶然而立,更惶论那些六部小吏?只觉似有数个时辰般漫长,正值他们两腿发虚,额间见汗的时候,终于如蒙大赦般听到一句尖利、悠长的声音宣召道:“准和蕃会盟使团全员参见太子殿下”
“谢太子”众人齐声叫道,只是心神不稳之下,不免有人声高,有人声低,实在是怪异的紧。随后便在会盟使崔大人的带领下,迈开标准的小碎步,入殿而去。
……………………
待众人如同打了一场大战般、全身虚脱的自宫城而出时,与其他人的满脸笑意不同,会盟使崔大人却是满脸疑惑之色。
“恭喜崔大人一年两迁,以不及弱冠之龄便升任从六品上阶的工部主司员外郎,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呀!”却是身后满脸堆笑的王主事拱手祝贺道。
“好你个王主事,你不也是官升了两级,本官也该恭喜你才是”说完,崔破果真拱手两礼贺道。
“这还不是托大人洪福,当日朝命下来,我部四司一十五位主事中无一愿往,结果就落到我这没有半个靠山的人身上,离家前往吐蕃时,不怕大人笑话,那可真是遗命书都写好了的,不想跟着大人,不仅没死,临老还能升上两级官儿,这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王主事揖手还礼说道。
崔破见他说这话时,虽有加官进爵的喜悦,但面上更多却是一股淡淡的心酸苦笑,知他此时心中别有滋味,也即Сhā开话题说道:“王大人适才所言主司员外郎的‘主司’二字是何意思?再者,我这员外郎又是干什么的,少不得还请王大人指教一番才是”
“指教却是不敢,只是大人既然问到下官,少不得也要借机向大人讨一杯水酒喝了”这王主事调换了心情,凑趣说道。
崔破闻言哑然一笑,同行数月,他也是对这位年近半百的户部主事颇有好感,当下也不推辞,与其他随员辞行之后,二人相跟着出了皇城,捡了一家看来倒也雅致、堂皇的酒楼坐下。
上了小菜,二人对饮一盏后,王主事咂了咂嘴说道:“中书之下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掌诸项杂事。然每部之下又有四司,将部务分开调理,便如同下官这户部设有户部、度支、仓部、金部四司一般,崔大人即将任职的工部也分有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司。而这户部之户部司及工部之工部司因各自掌管着部中最为重要的一块事物,是故也就俗称为主司了,大人这工部司嘛!主要就是掌天下经营兴造之众物,例如修缮城池、工匠程式等等,天天过手的银钱何止千万?除了吏部的吏部司,大人这差使可是六部最炙手可热了。虽然只是一个员外郎,但是比其他各司的五品郎中们还要吃得开,真真一个‘金不换’的肥缺呀!”
“原来是搞建设的”崔破心下嘀咕了一句,从未想过要去贪墨的他顿时没有了太大的兴致,脸上也全然没有王主事那般的兴奋之意。
又品了一盏酒的王主事抬起头来看看崔破这表情,微微一愣,略一寻思眼前这崔大人的来历,顿时暗骂自己糊涂,郭老令公的孙婿还岂会没了钱花?再看他一榜新进士,又是如此年纪,只怕此时心里火炭一般的心思都放在仕宦显达上,这财帛之物嘛!只怕是不足于动他的心思。
想到这里,王主事对崔破嘿嘿一笑道:“若是大人在这钱财上没有什么心思。有了这个位置,以大人这般年纪,谋一个仕宦通达,那也是大占先机呀!”
“噢!此话何解”崔破抬头诧异问道。
第三十五章
又是嘿嘿一笑,王主事再尽了一盏酒后,抹抹嘴说道:“新进士授官最高是正八品,其他如明经、明算之类的杂科进士则最高只能是正九品官职,崔大人入仕宦不过九月,年不及弱冠,已经高居从六品,只此一点,也不知是占了多少优势。过了六品这一关,官员的升黜已经不属吏部管辖,那需要当今陛下御批才行!若论官员升迁之速,据下官所知,近二十年来崔大人堪称第一了”说到这里,王主事用颇带艳羡的目光看了崔破一眼后,续道:“我朝自进士科举试成定规以来,新进士们数量即少,又是号称‘士林华选’,升迁本速。尤其自天宝以来,更是形成了一个定规,即先是下放长安、洛阳、晋阳这三京所辖府县,历练个几年,再调入京中六部做郎官,再得几年入值翰林,在翰林院历练数载,随后入门下省做个掌侍从赞相、规谏讽喻的谏议大夫,这谏议大夫本是备选官,一旦地方大吏有缺,朝中再有得力奥援,则必然是要被外放下去的。做个一两任,只要没有大的失政之处,再回京时,便是一个跑不脱的同平章事,当朝宰辅了。这条途径也即是人们常日所言的‘青云之路’了。但是无论如何,六部郎官这一步是少不了的。崔大人如今已是省了外放府县这一步,您这本就年轻,又是一榜状元,再少了最是耗费时日的一步,加之朝中更有奥援,可谓尽占天时、地利、人和。别人要二十年的拜相之路,落在您这身上只怕是十有五载也就成了,介时大人也不过三旬左右,少不得又要轰动天下了”
“王大人不愧是老户部,今日与君一谈,实在是受益非浅”只听的一愣一愣的崔破见他说完,举盏邀饮谢道,一盏饮胜,续又疑惑问道:“当日我中得状元授官时,朝中颇有让我入值翰林之意,却不知此举又是为何?这岂非与王大人所言不符!”
闻听此言,这王主事却是面色不变解释道:“翰林院中也是多有区别,譬如崔大人若是由状元身份直入翰林,虽声名好听,却也只不过是一个八品闲散职差,济得什么用?但是您若是由六部升任翰林院,一个正五品着绯衣的翰林承旨是少不了的,别看这翰林学士与翰林承旨只有两字只差,却是判若云泥,只有后者才能日日陪伴在陛下身侧,参与国事、起草诏书,若得一言见赏,足可抵外官数年水磨功夫,以此观之,当日大人没有入了翰林院,实在是明智以极了!”
“原来如此”崔破自语了一句,心中暗暗感慨这官场迁转果然是古今如一,看似壁垒森严,内中更有无穷内幕,若是不得其门,只怕是一世蹉跎依然难免沉沦下僚了,想到这里,不免长长一叹,更对眼前的王主事多了几分感激之意,遂不再多问,只诚心劝饮,不多时,已是大有醺醺欲醉之意。
汇过酒帐,于街头拦了一个专以载客为生的“车家”,将半醉半醒的王主事送回家,崔破自乘马回转府中。
刚进正堂,还未等他落座,就见闻声而来的二师兄静风急吼吼叫道:“师弟,怎么样了!太子说什么,咱们什么时候回转晋州,这长安热闹是热闹,毕竟没有咱那军营住的有劲儿!”
见状,惹得崔破一笑,随后道“我如今已是任职工部了,中间有两月假期,明日咱们即动身回晋州,将母亲、阿若他们接回来才是。”
“那晋州新军怎么办,你那中镇将的官职到底撤了没有?又换上了谁?”闻言大急的静风连声问道。
“哎呀!这个倒是忘了问”崔破一拍脑门,自责说道。晋州这三千新军可是他的心血所在,为此,他可真是付出良多,尤其是郭小四这一旅大大超编的人马,更是至关重要,万万放手不得,只是他这几日都是在为安西四镇之事忧心,今日见了太子,见前日族伯府中的那一番大表忠心起了作用,此事已被压制下去,自己又是官升一级,一时高兴之下,竟是把如此重要之事给忘了。
一念至此,那里还坐的住,当即转身而出,丢下一句:“我再往兵部打探打探”便冲出府门,上马再向皇城而去。
急匆匆赶到兵部下辖兵部司,一番探问之下,崔破愈发摸不着头脑,缘何自己已经升任了工部员外郎,但是这晋州中镇将的职务却并未同时撤消?此二者可是一文一武的两个职事官,而且品级也不相同。这怪异的事情实在是让他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下,也不再多想,翻身上马往通义坊中书大人宅第而去。
入宅等了许久,已是三盏茶尽,外出的崔佑甫方才回转,见礼过后,崔破便急急将此疑问合盘托出,不成想这等怪异的授官之事,中书大人却是半点不吃惊,反倒是先训斥了他性情急躁,修身养气功夫大大不足后,方才悠然说道:“朝廷将你调回京师,更擢拔你为工部员外郎,这既是莫大的恩典,也自然是有其他考量的;至于说你那晋州中镇将的职官没有撤消,那也自有朝廷的道理,你便安心做着就是。莫非你还怕官多了不成?”
一听族伯这话语,崔破顿时明白此事断然不是因为程式出错所致,那么必定就是太子有意为之,再联想到当日朝廷对自己在晋州所作所为的纵容,看来这一支新军已经是引起了当政者的重视,此时若不趁机讲价,那就实在对不起他入仕以来的这许多历练了。
想到此处,崔破已是满脸苦相说道:“我在京中工部供职,离晋州山高水远,还怎么募练新军,他日若是练军失利,这黑锅还不得我来背,此事实在冤枉,还请朝廷收回成命,另委能员前往接替小侄如何?”
听他这番话,崔佑甫却是没有如往日般阴沉下脸来,只是用一种颇堪玩味的眼神凝视他这个侄子良久,待崔破已是心下渐渐发虚的时候,方才似笑非笑的说道:“果真没有办法?那也好,正巧……”
他这话刚刚说道这里,眼见大势不妙的崔破已是Сhā话接道:“要说办法嘛!也不是没有,若是朝廷能让小侄自己保举这州军各级官吏,虽是山水相隔,小侄也是有信心练出一支精兵出来的”
他的话声刚落,中书大人已是面带讥诮的掏出一沓卷纸出来,虽然间隔的略有距离,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最上那一张下角处硕大红印中的“吏部正堂”四个大字,崔破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
怀着心思被人识破的尴尬,难掩欣喜的崔破上前接过这一叠姓名处为空白的吏部授官文书,低头一看之下,眉头已是深深皱起,复又多翻了几张后,更是再没有了适才的欢欣,抬头看向中书大人问道:“这上面怎么都是‘权代’二字”
“权代的意思就是吏部如今已有备案,却并不落档,待异日他们有了足以匹配官职的功勋,这权代二字自然就会取消。若是他们只是浪得虚名之辈,这纸授官文书自然取消。朝廷官职岂可轻授?这一干人等非是正途授官,未经吏部考核,能有如此结果已是破例而为,你也就莫要再叫屈了”崔佑甫面不红心不跳的解释道。
“早了一千年,朝廷这批人居然都能想到‘试用期’,果然厉害!”崔破心下嘀咕了一句,却也知此事也只能如此了,遂也不再多费唇舌,将这一叠文书小心纳入怀中后,一脸委屈的说道:“这个也便罢了,只是小侄这三千募军,实在是钱粮吃紧,朝廷是不是也该……”
不待他说完,中书大人已是开始频频摆手,黑着脸道:“关于钱粮,还是当日批复的那两字——自筹,如今太府库极度空虚,此事断然没有商量余地”说到这里,崔佑甫似乎也觉得这“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事情实在是太为难自己这个侄子了些,乃放缓了声调,和颜悦色说道:“钱粮虽然是没有,不过铠甲、箭矢等物,倒是可以给你们最为精良的配备,你不是已经与兵部库部司的郎官们打得一片火热了吗!此事你就自己去办吧!不过这一路的运输花费嘛!朝廷可是不负责的”
闻听族伯说道朝廷可以给予最为精良的军械配备,崔破正心下暗晒:“此事我早已办妥,却要朝廷来卖什么空头人情”,猛然听到族伯提及自己与兵部司郎官们的事,顿时一愣,眼见室中无人,乃轻声问道:“伯父,朝廷有人监视小侄?”
淡淡一笑,呷了口茶汤后,崔佑甫惬意的一叹后,开言说道:“莫要以为就你聪明,知道用个捕头郭小四,还弄了一群江洋大盗到自己麾下。你才几品官职?朝廷会专门设人来监视你,只是你太过于活跃,想要人不注意都不行,以后行事要收敛些才是。再则,君子处事讲究‘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若是没有阴私不轨之心,又惧怕这些事情干什么?回去后当再好好思量这‘慎独’二字的精髓,多做修身养气的功夫才是,记着了!”
“锦衣卫不是明朝才有的嘛?怎么唐朝都出来了!”大吃一惊的崔破心下暗道,口中却是半点不敢怠慢的恭谨答道:“是”
眼见半点好处也是捞不着,再不走只怕是今天这位心情大好的族伯就要给自己开讲儒学精髓了,崔破识趣的以回府为动身前往晋州做准备为由,告辞而去。
第三十六章
策马回到府中,见二师兄静风犹自不肯落座的在院中转悠着等他回来,脸上那焦急的表情,对晋州新军之事只怕是比自己这个中镇将还要着紧,微微一笑后,心头蓦然一动,走上前去。
“怎么样了?”远远等候的静风一见他,立即开口问道。
“这晋州中镇将依然是我,师兄不要担心”崔破一边继续前行,一边开口说道。见自己这番话换回师兄一个长长的吁气,微微一笑后,,蓦然发问道:“师兄,莫若你也还了俗,加入这州军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静风全身一愣,只隔了许久,方才说道:“这样行吗?师傅那边又怎么说?”
见静风自己并无拒绝之意,崔破心下一阵欢喜,所谓“将是兵之胆”,自己这三千训练精良、装备一流的晋州新军若是有了这样一员真正的猛将压阵,一旦真临战事,必定能够气势如虹,所向披靡了。
想到这里,崔破又是开言说道:“师兄的性子好动不好静,这个师傅也是知道。再则,本朝有专设道举取官,官吏辞官修道或是出道籍而为官者所在多有,想来师傅是不会不允的,莫如由我先行写信禀明了师傅,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再做决断如何?”
“当官儿的没几个好人!”身有切肤之痛的静风说了一句,随后道:“我倒也不是为当官,只是喜欢你那军营里的热闹,呆在里面感觉人有劲儿,就按你说的办,看看师傅的意思再说。”
第二日一早,师兄弟早早起身,梳洗后,先是策马至兵部库部司,见了当日结交的几位“好兄弟”,商谈了一番晋州新军的换装计划,随后在他们的引荐下往掌管天下传驿的驾部司投放了昨日给师傅所书的家信,借近日驿递传出,如此平日需花费数月功夫传递的书信,十五日便可到达,实在是大大便利了许多。
诸事谈妥后,师兄弟二人当即飞马出城,往定州驰去。
二人皆是身康体健,胯下又有名马代步,是以归心如箭的二人一路穿州过县,仅仅数十日功夫便已回到河东道晋州。
远远的看到城门处那八名在炎炎烈日下依然笔直挺立的城门领辖下军士,崔破的精神陡然一震,再催一鞭在八人整齐划一的敬礼声中入城而来。
入城以后,崔破并不归家,反是折而向北,向军营驰去。
时辰尚未近午,军营内士卒操练时的喊杀声远远传出,崔破拦住意欲入内通报的营门值守士卒,与静风下马缓缓步行而入。
在校场外略看了一会儿,崔破当即明白原来今日操演的科目却是两军分组的攻防演练,攻方身着轻甲,手持仅可护住胸腹要害的皮质小彭排,分为三个批次向守方正面仅五十米的距离,发动不见断的潮水般进攻。而守方则是采用大唐军方传统野战中的经典阵形,将士兵极力收缩为一个刺猬般的三山天地阵,尤其是一线士兵更是身着骑兵重甲,手持重达数十斤的全身大盾,在身后长枪手和内线弓弩手的远近程打击护卫下,紧守阵线,半步不退。虽是缠了布帛的木刀木枪,依然不时有人受伤倒地退下。
攻方屡次自暴其短,显露出左右翼的空虚防守,意图吸引守方分兵来攻,以此乱其阵形,奈何守方坚不上当,只将自身营盘守得滴水不漏,偶尔变阵也只是在阵内调动兵力,设置预备队于受敌方攻击最烈的地段,一旦稍有疏漏,立时补上,竟是不给攻方半分可乘之机。
“这竟是当日跃鹿谷前剿匪一战的重演,攻方形势不乐观呀!”看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崔破对身边站立的师兄说道。
静风兴奋的看着场中的演练,头也不回的说道:“是,这种正面攻防战本来就是守方大占优势,现在攻的一方军力优势也不明显,若是没有如天王那般的猛将陷阵,要想破阵实在是难,时间一长,难免军心受挫,若是士卒损伤过大,再被守方来个趁势反攻,难免就是惨败。”
感受着身后吹来的阵阵凉意,崔破淡淡一笑道:“守军人少,全奈阵法坚固方才得以周全,只是如此以来,就失了机动灵活,若想破阵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那攻方将领如何施为了。其实要破阵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那是什么办法?”静风好奇问道,见身侧的师弟一副莫测高深的淡淡笑意,全然没有要说的意思,遂也不再多问,依然回过头去关注场中情势。
猛烈的三段式攻击又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场上形势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攻方士气难免越来越低。正在崔破心下不耐,转身欲往营区后方找郭小四的时候,猛然听师兄静风“咦!”的一声叹叫,遂站定脚步转身向内中看去。
此时场中却是出现了变化,只见攻方节奏缓缓放慢,给予后队士兵更多休息的时间,更有一队正率领本队士兵往场外行去,也不过片刻的功夫,又推着几辆上蒙黑布的大车而回。
静风见到这一变招,茫然不得其解,扭头看了看师弟,见他却是微微颔首赞许的一笑,心头纳闷之下,愈发将场中盯的紧了。
大车运入阵中,攻方鸣锣收住攻势,随即兵分三路将守方从外围团团围住,守方将领不知攻方更有如何打算,兵力不占优的情况下不敢异动,更是收紧防线,坚守待敌来攻。
攻方待阵形布置完毕,中军将士猛然掀开黑布大车,搬下一捆捆已是撒上油的干柴,掏出随身火石击打点燃,只片刻功夫,火势已经是冲天而起,更有数十个士卒上前拿起车上一串串干辣椒丢于火上后,随即盖上一捆青青松枝,立时,那伴随着呛鼻气味的浓烟滚滚而起,在攻方两侧士兵的欢呼声中,顺风向守方阵地涌去。
处于下风处,士卒们大咳不止的守方三山天地阵顿时溃散,只待浓烟少退,攻方已是三面全发,气势如虹的冲了上去,将一个个已是伏地不起守方士卒尽皆俘虏,至此,一场激烈的攻防演练正式结束。
看到此处,崔破心下大感满意,哈哈一笑后,转身向后营去了。
入得郭小四的校尉营房,眼见这位昔日的捕头大人如今正伏案看着一叠厚厚的案卷,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连自己进了帐中也是不知。
崔破压低了脚步,轻轻在房门口处的一张胡凳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这位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属下,半年时间未见,这郭小四明显的瘦削了不少,但是在这军营之中,衬上那一身从九品武官的战服,反而更多了几分精干之气。昔日任捕头时熏染出的圆滑已是消磨殆尽,此时的他只是静静爬伏在那里,依然难以尽掩身上丝丝透出的阴暗气息。
“他果然是一个更适合游走在黑暗中的人”仅仅半年时间,看到这郭小四整个人的气质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崔破忍不住微微一叹。
“末将参见崔大人,未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伏乞恕罪;另更恭贺大人出使吐蕃,大功而还。”为这一声叹息惊起的郭小四见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驾到,微微一惊后,当即起身见礼道,不再未语先笑的他,声音也更多了几分冷冽。
“说什么大功,也不过侥幸罢了,你我就不要这些子虚文了”崔破微微一笑道,摆摆手示意郭小四坐下后,随后问道:“郭大人在看什么,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进了房中也不知道”
“卑职是在看这第一批自河北道传回的情报,一时疏忽,倒是怠慢了大人,实在是……”郭小四还待再说,早为兴趣大增的崔破挥手截住道:“河北道都有情报传回来了吗!好好好,郭大人果然干员,本官记了你这一功,快说说具体的情况”
郭小四微一拱手,谢过上官的夸赞后,沉声说道:“由于时间仓促,钱粮人手不足,所以本部在河北道也只能勉力先建起四个情报点,此次传回的情报也并无出奇之处,倒是有一件很是值得注意。”
“噢!是什么。说来听听”
“近日,四叛镇之一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自感死期将至,开始准备传位事宜,他本有十一个儿子,只是没一个能成气候的。老贼倒也有决断眼力,竟是将位子传给了精明强干的侄子田悦,只是如此之下,他那十一个儿子那里肯服,一个月前狠狠的闹腾了一番,差点激起兵变,只是老贼未死,这田悦手段高明,又有魏博兵马使康喑及崇庆等将领支持,方才得以弹压下去,并一举削了他这些堂兄弟们的兵权。依卑职看来,此事倒是大有文章可做”郭小四略一思量之后,将这一情况细细解说。
“田承嗣……田悦……田…”听郭小四说完,崔破却不接话,只在口中喃喃自语了半晌,方才蓦然发问道:“这老贼的十一个儿子中有没有一个叫田错的?”
“田惜…”郭小四默念了一遍,却是没有印象,反身回到几案旁拿起那叠情报,翻动了几下道:“田错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个叫田惜的”不待崔破催促,已是径直将有关此人的情报给念了出来:“田惜,田承嗣第七子,庶出,素不为其父兄所喜,性情暴躁,未授官,癖好斗鸡之戏。”
闻说没有田错,崔破心下一惊,待听到田惜之名和关于他的资料,方才心中安定下来,唇角挤出一丝冷笑,一抹幽光的眼神紧紧盯住郭小四道:“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暴戾,其势自毙。郭校尉,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找一个能投其所好之人安Сhā到这田惜身边,时机一至,本官少不得也要学一学当年曹孟德平辽东公孙康故事了”
郭小四再看看手中关于田惜的情报,浑然不知为何崔大人会选中此人,只是自己这位上官历来行事高深,言多有中,再看看他那与当日策划洗劫寺庙时一般无二的幽幽眼神,郭校尉没来由的心下一寒,躬声应是。
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崔破心中大感快慰,见到郭小四略显拘谨的样子,哈哈一笑道:“郭校尉紧张个什么?此事若是做好了,本官必定保你一个五转军功如何?”许下赏额后,将此事放到一边,中镇将大人续又问道:“最近这天王寨的客人们可还安分?”
听到“五转军功”四字,心头一热的郭小四闻言,恭谨答道:“客人们但是没有大的异动,只是已经两次吵闹着要见大人,此事不宜再拖,否则迟恐生变”
“那你就派人上山一趟,将他们头领明日晚间带到我府中说话,哎!一群大活人在山上呆了半年也着实不容易呀!”起身欲行的中镇将大人满是怜惜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引得起身恭送的郭校尉全身一阵恶寒。
留了话让郭小四晚间到自己府中小酌后,崔破也不要他相陪,一个人满心轻松的施施然向校场行去。
他这看似闲庭信步,其实吊儿郎当的身形刚刚在校场边露头,便被那些正集合在校阅台下,静听冷面高崇文训话,准备结束上午操练的士卒看见。
“呀!崔大人回来了”曾经因为射箭奇准而被崔破拍着肩膀夸奖了三次的弓弩手胡小栓叫道。
“在那儿!在那儿!大人身边有没有那个吐蕃美女?”站在他身边的士卒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急声问道。
他这急切之间的一嗓子顿时引起了更大的响动,顺着胡小栓的手指所向,更多的士卒都看到了这个近来最受欢迎的说书段子中的主角大人。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总之随着第一声“崔大人”被叫出口,仅仅两三声后,一片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回荡在硕大的校场,本是面向校阅台的众士兵也将对违反军规的恐惧放到一边,集体自觉转向朝着中镇将大人走来的方向,呼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烈,伴随而起的更有无数柄直Сhā天际的单钩矛,在烈日下闪烁着一片璀璨的银光,场面火暴以极。
“大军哗变了!”慢悠悠行来的中镇将大人听到这样的震耳欲聋的叫喊,看到一大片映花了眼的枪林,毫无准备之下,脑海中顿时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第三十七章
这个念头一出来,微微一愣后,崔破自己也是哑然失笑,笑话自己这念头未免起的荒唐。不缺粮、不欠饷,这里又不是战场,怎么会哗变的起来?
只是这士卒叫喊声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崔破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叫些什么,索性也不再分辨,继续迈着舒缓的步子向校阅台行去。
愈行愈近,崔破才看清楚那些朝向自己狂声呼喊的士卒脸上满是一种非理性的狂热,而此情此景与他在吐蕃高原赛马时所见场面极其相似,只不过彼时被欢呼的对象不是他自己罢了,后世今生,中镇将大人还是第一次享受如此礼遇,本就年岁不大的他少不得有几分飘飘欲起的快感。
在几千道目光的凝视中,崔破已是行到校阅台下,但他并不直接上去,而是沿着前排士卒的行列缓缓巡阅过去,在逐渐放低的叫喊声中,或是朝这个士卒肩上击打一拳,或是拍拍那个的肩膀,间或有自己能记起名字的士兵,更是随意叫了出来,攀谈几句,只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个个激动的满脸充血、傻笑不已,有机灵一点的更是趁机大表忠心不提。
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中镇将大人方才绕着外围的一个大圈,粗粗将州军巡阅完毕,带着击打过近千人肩膀的酸麻右手缓缓走上校阅台,和冷口冷面的高崇文一个目光示意后,径直在台上后方站定。
“胡小栓,出列”高崇文将冷竣的目光巡视全场一周后,蓦然厉声喝道。
“真他妈倒霉,怎么又被看到了……”胡小栓口中嘀咕了一句,脚下却是半点不敢怠慢的跑步来到队列之前,一个敬礼后,笔直站立。
“大军集合之时,你竟敢随意张望,更引起军中骚乱,不罚不足以申军纪,来呀!拖下去,重鞭二十,以儆效尤”话声刚落,早跑步而上四名红缨军士要将这军中神射手拖下去,孰知这胡小栓甚是硬气,不待他们近身,已是自己迈开步伐向那行刑处而去。
随着刑鞭抽打激起的凄厉风声,适才喧嚣的气氛顿时一变,校场之上,气氛陡然一肃。高崇文遂继续开言道:“其余众人一并高声哗乱,今后三日,操练科目悉数三倍相加,有敢于慢待疏忽者,军法伺候。下面,有请中镇将崔大人训话”
崔破跨步上前,先是一个军礼,待众军士还礼后,方才哈哈一笑,先冲那正在受刑的胡小栓高声道:“好你个胡小栓,怎么每次犯军法的都有你!”他这句话顿时引来众军士的一阵哗然大笑,原来这胡小栓应募投军前本是姑射山下猎户出身,是以箭法奇准无比,只是在山野之间跑的惯了,难免有些散漫不拘。投军之后,虽各项操练科目都是完成的出类拔萃,屡受嘉奖,更被士卒推为旅帅,但是在这军法一项上实在是难办,他倒也不犯大错,只是管不住自己手脚的乱说乱动,是以屡受军法,倒也是晋州州军中的一个惹人瞩目的人物。
崔破也随着众士卒笑笑后,复又大声说道:“军法无情,谁也救不得你,只是你此次犯军法也是由我而起,待你伤好之后,本官请你到水月楼好好吃上一顿,以为补偿如何!”
这晋州新军士卒们早已知道自己这两位主官,高崇文是冷口冷面,执法无情;而中镇将大人除了军法一项不肯通融外,对士卒多是和颜悦色,关怀有加。时日久了,摸准了二人脾性,这些个士卒见了高崇文固然是发自心底的畏,但是对于中镇将大人却是有更多的欢喜,也并不那么拘谨,更有一些胆子大的,更是能趁着合适的机会与这位崔大人玩笑几句,这不,崔破话音刚落,早有当日为了能吃肉而加入募军的李树高声叫道:“大人,我们也是为了这事而受罚,水月楼的宴请是不是也该让我们同去才是”,此话一出,引得下边场中哄闹符合声一片。
这水月楼是晋州最好的酒楼,价钱自然也就是最高的,近三千人同去,非把人给吃的骨头渣子都没有了,崔破不料自己那一句话引来这大一个后患,摸摸鼻子苦笑道:“本官虽小有资财,也请不起这许多兄弟,既然不能同甘,那也就只能共苦了,这三日,本官便陪着大家一起操练,也算是对大家的补偿如何!”他这番话倒也引来众士卒一片叫好的聒噪声。
笑闹了一会儿后,却是历行的士卒奖励,随着高崇文的唱名,台下走上了五十名今日操练中表现最为出色的武官士卒。
崔破见排在队伍最前的却是一个老熟人,年龄在二十八岁的杨树政,说来他是此次募军中年龄最大的几人之一,日常操练中颇能严于利己,又能对其他小兄弟多所关心,是以极得士卒爱戴,推举带兵官时,他也是第一个被高票选为领兵校尉的,更多次受到奖励。
“老杨,不错嘛!能想到这么损的招儿,一举破了守方的三山天地阵。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心思,不错不错!”崔破上前笑眯眯的对他说道。
杨树政闻言,脸上一阵泛红,静默片刻后,“啪”的一个军礼后道:“报告大人,这主意不是卑职想出来的,是以不敢受大人夸赞”
此时的崔破已是向后方行了几步,正在温言夸赞第三个应受奖励的士卒,闻言脚步一顿,诧异问道:“那是谁的注意?”
“是下官属下军士李小毛的主意”杨树政站得笔直答道。
“噢!李小毛在那里?”崔破跟着问了一句。
那杨树政闻言,当即转过身去,向台下一声大喝:“李小毛,上来”应声而起,就有一个精瘦的汉子跑步上台而来,伴随而起的又是一阵喧嚣的笑闹声。
待看清楚这李小毛后,崔破方才明白这笑声的缘由所在。原来此人的相貌委实不敢恭维,倒并不是说他长的丑,只是让人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有一种立时要捂住自己钱囊后,还要再退开三步以外的冲动。时时转动不停的三角眼,极其灵动的五官,虽然努力站直但是依然止不住晃动不休的双腿,这李小毛只是往那里一站,就最好的诠释了“骗子”这两个字的最佳含义。
“李小毛,你是怎么想到用烟熏这个主意的?”崔破强忍住笑意和颜悦色的问道。
见主官询问,李小毛“啪”的一个敬礼,站直了身子高声道:“俺们在家逮兔子时,兔子躲在洞里不出来就是用这个办法”一声即毕,引得满场哄笑。
高崇文憋住笑意上前对崔破介绍道:“这个李小毛主意很多,自基本训练完成,州军开始分组演练以来,他到是大出风头,什么挖地道,做陷阱,往对方饮水里面下麻药,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虽是屡有胜迹,只是也把其他士卒得罪的苦了,所以每三月一次的带兵官推选,也就没多少人肯选他,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普通士卒”
崔破闻言,心下一笑,上前一步对李小毛道:“不错不错,当兵肯动脑才是好兵,现在,本官正式任命你为旅帅,且不受这三月推选的限制,至于你手下的一百名士卒,由你自己在军中挑选,好好干,本官寄厚望于你”说完,更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话一出固然是引来台上一片惊叹,李小毛更是心头陡然滚过一道热流,眼中蓦然一酸。因为他这天生的相貌,在家乡村子时就难免被人处处提防,竟是无人愿与他接近,时日久了,他难免心下不忿,耍开天生的机灵心眼一一报复回来,只是如此以来,在家乡就更是呆不下去,后来见晋州新募州军,一气之下索性投军而来,在军中他固然是努力表现自己,但总是不能与其他人和谐相处,大家依然是对他多有提防之心,到了分组演练以后,由于他的那些损招,换来本方胜利的同时,也惹得更多人厌恶,所以虽是屡立功绩,却总没有人肯推举他,眼见许多远不如自己的人都穿上了军官的战袍,他虽然面上装做不在乎,其实心里实在是积郁极深,不成想今日中镇将大人毫不厌弃自己,跳过队正一级,直授旅帅一职,尤其是那和煦的脸上透出的信任之意,只让他瞬间心中一暖,简直有一种想将二十年来所受委屈尽数哭出的冲动,但他毕竟从军已久,深知军营中最见不得的就是眼泪,颇有心机的他强压下心中的异样情绪,再行了一个军礼后高声道:“多谢大人栽培”他虽念书少,不知道有“士为知己者死”一说,但心底已是暗暗发誓,就将这条命交给眼前这个人了。
“好好”崔破随口应了一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向队列之后行去,直到将五十名应受奖励之人一一温言夸赞完毕,方才宣布解散。
强烈渴望见到家人的中镇将大人此番倒是没有留在军中就餐,一待大军解散,当即策马向府中狂奔。
来到府门,止住了门子欲要张口的呼叫,轻轻一个人向内宅而去,他此番出门半年回来,自然是应该先到母亲房中问候,偏也凑巧,堪堪来到门口,刚要迈腿进去,就听一个低沉柔媚的声音说道:“母亲大人莫要担忧,昨个儿媳妇儿已经谴人往本州驿站问过,说是夫君这和蕃使团早已回京了,想来是有事耽搁了,才回来的晚了些,过得几日,自然也就该到了”却是菁若正在温言劝慰思子心切的崔老夫人。
“是呀!夫君吉人天象,此次更立下偌大功劳,没准回来的时候,就为母亲大人带回一个封赏诰命呢!”只听这温柔细腻的声音,崔破便知正是弱衣在一旁凑趣让母亲高兴。
“怕是弱衣姐姐心里最想这封赏诰命吧!偏还要拿老夫人来说事”快嘴的石榴见大家说得高兴,也就顺嘴接了一句,她本与弱衣关系亲密,现时又没有外人,所以说话也就没了多少顾忌。
“石榴,你这丫头说话也太放肆”被说得高兴起来的崔卢氏笑骂了石榴一句后,叹道:“破儿四岁上就没了爹,穷家薄业的原本也没想着他能当多大的官儿,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将这一脉香烟承继下去就好。只是没想到如今托太上玄元皇帝保佑,这孩子倒也成了一些气候,更娶了你们这两个孝顺媳妇儿,照理说我这一把年纪的人实在是不应该再有什么好叹息的了,只是自他当了这官儿后总是太忙,整日东奔西走的想见上一面也不容易,我这当娘的心里还是想啊!今日个儿倒叫你们几个小辈看了笑话了”
站在门外的崔破一听这话,心头一酸,强自压抑住了,退后几步,踩出重重的脚步声向内行去。
“是夫君……是少爷……”一听到这脚步声,顿时从室内传出这两声欢喜的叫喊。
入得室中,崔破不及理会菁若等人,直直行到崔卢氏身前,纳头拜倒:“儿子不孝,不能服侍身前,累母亲挂心了”说完,自己心下也是一阵伤心,不理会母亲的劝阻,三拜之后,方才起身。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上则致君尧舜,下则恩抚黎民,天天守在家里,能有个什么出息”崔卢氏一边用爱怜的目光细细打量着爱子,一边谆谆教诲道。
“母亲大人说的是!”崔破躬身受教后,方才与两位夫人见礼,他原也看不惯夫妻之间还要如此之多的礼节,只是此时母亲在坐,若不如此,倒显得两位夫人不知礼仪了,所以说不得也要来上一遍。
随后,崔破也既坐下,陪着聊聊天,也算尽了孝道。他刚待说话问问母亲的身体,就听旁边菁若似笑非笑问道:“十一郎,怎么就你一人进来了,那位吐蕃来的妹妹你给安置到那里去了”这一言既出,只让满室中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他的身上。
第三十八章
“什么吐蕃妹妹?”崔破一个愣神,随即反映过来道:“阿若说的是娜佳金花姑娘吗?”
菁若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身侧的弱衣说道:“妹妹,你看咱们这位夫君,到这个时候还是不肯老实!”略等片刻,见弱衣只是低头一笑,却不接话帮腔,乃气恼道:“罢了,罢了!一见夫君你就跟傻了一般,原也是指望不上你能帮我。”说完,径直对崔破道:“‘美蕃女倾情投怀,状元郎扬威异域’多响亮的名字!如今这晋州城中那一家酒楼、茶舍不是说这个故事?英雄美女,夫君真是威风的紧哪!”话至最后,虽面容看去依旧是笑意盈盈,但语声中的醋酸味儿便是在八里外也能闻着了。
“不痴不聋,不做姑翁”做婆婆的又何尝不是?当此之时,老夫人固然是微闭双目,视若未见;便是素来活跃的丫头石榴也是紧闭双口,只用骨碌碌的大眼睛偶尔的瞅上自家少爷一眼,浑然没有要Сhā话的意思;而弱衣更是低垂了头,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反复磨挲着手中的宫扇,明显的就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的姿态。
崔破见状,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对身侧的菁若温言解释道“阿若,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金花姑娘也并没有随我前来”随即,将吐蕃发生之事毫无隐瞒的悉数讲来,只是说道娜佳金花时,言下难免有丝丝愧疚惋惜之意。
此前室内众人所听都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中间自然会有无穷夸饰,除了结果以外,其他的事情早已是面目全非。此时,听崔破这主人公详述事情经过,分外又是别有一番感触,当听到那吐蕃赞普要将崔破拉出砍头时,虽明知眼前人终归是无事,老夫人依然是猛的一惊,随即闭目念佛不止;弱衣那正在盘弄宫扇的手也猛然绞紧,再无一丝血色;而菁若,一个紧张之下,更是猛然伸手将夫君衫角紧紧抓住,生恐他就此消失了一般。随后,当听到娜佳金花姑娘苦随三日、黯然离去时,众人脸上又难免透出丝丝怜惜,菁若抓住衫角的手陡然一紧,崔破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结束了此次讲述。
“哎!这姑娘倒也是惹人疼爱!只可惜,终究是个蕃人”心肠最软的崔老夫人一叹说道。
菁若混若无事的收回手指,紧紧盯住崔破的眼眸问道:“六牦牛部第一美女,夫君,那这位娜佳金花姑娘比之妾身……噢!……是若衣妹妹那个更美一些?”自知失言的她刚刚说完,脸上已是有了一抹淡淡的羞红,只是她这一番模样倒也惹得众人会心一笑,快嘴的石榴更是“咯咯”一声笑出声来。只让菁若脸上的羞红再深几许,更增三分娇艳。弱衣闻言,抬头娇嗔的叫了一声:“姐姐”,及见夫君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去,神情间有说不尽的楚楚可怜之意。
见着身侧的菁若、弱衣各擅胜场的艳美,崔破竟是一时沉醉其中,直到石榴的又一声“咯咯”娇笑才将她惊醒,老脸微红的一笑后,开言道:“金花姑娘自然是极美的,只是这美与阿若、弱衣的美又是不同。她的美实在太纯,纯的就象山间最清澈灵动的溪流,一见之下,你定然会喜欢上它,只是却不忍涉足其中,爱惜也罢,自惭形秽也罢!终归是不愿意亵渎污浊了她。”说道这里,竟是不避母亲及石榴等人,轻轻拉起两位娇妻的手,深情道:“我崔破既得娶二位为妻,尚复有何求?”
闻听此言,石榴一瞥之间见静默在老夫人身后的枇杷姐姐陡然面色一暗,随即无限哀怜的垂下头去,心头一叹之下,咬牙开口说道:“少爷,若是如此,那思容姐姐可怎么办?”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尽是神情极是纯真。
适才得夫君在众人面前表明心迹而满心欢喜的菁若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枇杷,再瞥了一下石榴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这丫头还不知道你家少爷,虽然在外边被传得心狠手辣、无情无意的,其实最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女子们的可怜,偏又长了一副最好招惹女子的相貌,他这话你也真敢当真?小小年纪,心眼儿倒是不少!”
这番话固然是让石榴心下一惊,便是状元郎也是无言以对,正不知该如何说话的时候,所幸却有负责膳食的下人来请众人用餐,崔破当即如蒙大赦一般,起身搀扶着母亲向外行去,将这话题借机避过。
用过午膳,连日纵马奔驰的崔破美美的大睡了一场,将素日来的疲乏消解的干净,再起身时,已是红日西斜时分。吩咐过准备晚间宴请之事后,随即钻入书房翻阅起半年来少有接触的书香典籍来。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正在崔破沉迷于手中所执《道德经》的精妙奥意时,门外轻轻的几声“公子”的叫喊声将他唤醒,抬眼看去,却是半年不见,已是长高了不少的涤诗肃立门旁。
“涤诗,有什么事情吗?”心中感到一阵亲切,但面上却依然肃然的崔破开言问道。
“公子,客人们已经到了,夫人让我来请您过去。”涤诗恭敬答道。
“已经到了吗?那就去吧!”说完,崔破起身悠悠向正堂行去,走了几步,见往日不肯片刻安生的涤诗竟是没有半分声响,好奇之下,开口问道:“涤诗,今日你是不是又惹出了什么事来?”
“没有”涤诗无精打采的说道。
“说!到底什么事?”崔破微带怒意的问道。
“公子,往近了说,我是您的徒弟,至不济也是您的书童吧!无论从那一层来说,公子走到那里也应当把我带上,执马牵蹬、伺候饮食,这本来就是我的份内事。可是您倒好,天天把我扔在家里,去吐蕃这么远的地方也不带我,这算怎么回事呀!”涤诗原本也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只是后来听到说书先生们宣扬自家公子在吐蕃的英雄事迹,再看到听客们满脸惊羡的啧啧赞叹,直觉如此扬名天下的事件中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字,简直就是大大可惜且不可原谅。每听一次,脑海中浮想连翩的就是若自己也随公子到了吐蕃,凭自己的聪明,那些吐蕃蛮子还不更加丢盔弃甲,介时这说书先生们再说起此事时,断然也就少不了加上他“涤诗”的大名了。听的越多,想的越多,心中积郁自然也就更深,时至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的说了出来。
出乎涤诗意料之外的是,自家公子听了这满腹牢骚的话后,并没有如自己所想一般狠狠的训斥他一顿,反而是破颜一笑道:“你能有这想法,倒也算是有心了,只是若想出去,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难不成本公子天天走到那里还要带上一个累赘不成,你好自为之吧!你本事真要是到了,本公子自有安排。”激了他这一句后,再不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哈哈一笑,加快步伐向正堂而去。
今日这家宴宴请的只有高崇文及郭小四两人,一则是为半年未见,做一小聚;更多的却是崔破想借此机会安排一下自己走后的州军之事。
略一寒暄、见礼后,随即开席。酒过三盏,崔破谴走所有侍侯的仆役,便是涤诗也被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打发开去。
见室中更无别人,崔破放下手中酒盏,缓缓开言道:“本官已得中书制敕,委为工部主司员外郎,近日接了家眷便要上京赴任了”
这句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只让二人一愣,片刻之后,那郭小四方才拱手为礼道:“工部主司员外郎,那可是六品大员了,恭喜大人再得升迁,只是这晋州新军……”他转入军籍是由崔破牵引,随后更是凭借他的保荐方才得以由吏为官,郭小四自知自己这一生的前程多半是冀望于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了,此时突然听闻他要上调京城的消息,心下难免震动;高崇文见郭小四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也即停著静侯崔破的答复。
“我虽将履新职于工部,但是这晋州中镇将的职事却并未交卸。二位大可放心”持箸夹起一只初夏新菱,品尝着这清新的滋味,崔破看了二人一眼后,如此说道。
闻言,郭小四悬起的心顿时安然落定,也如崔破一般夹起一只菱角放入口中道:“如此说来,大人竟是身兼文武双职了!朝廷这安排倒还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朝廷欲借我这‘投石’来探‘募兵’之路是否可行,有什么难以捉摸的?只要这晋州三千州军一日不上战场,我这中镇将的位子就不会卸任,以我料来,这其间大约还有两载时光,如此时间足够我们打造出一只真正的铁军出来,介时,一旦朝廷有事,便是我三千虎狼新军扬威天下之时,战功愈大,发言权也就愈多,即便本官要交卸这职差,也还是要交给自己人才真能放的下心”借着解说之机,崔破已是投下一个大大的诱饵于其中。高崇文脸上倒是还看不出什么,那郭小四闻听此话,却是眼神顿时猛的一亮。
看到这一幕,崔破心下一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自怀中掏出那叠取自族伯处的委任状,递给高崇文道:“崇文兄,我走之后,这州军继续操练之事就全权委任于你了,本官保你为权代晋州八品录事参军,至于军中其他带兵官的安排也由你一人做主,总之,一旦朝廷有事,你须得还我一支无敌铁军出来才行”
高崇文接过文书,略一看顾之后,语调不改的淡淡道:“这本是当日旧话,操练州军是我的分内之事,只要大人能保证我这钱粮供应,我自然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怎么!钱粮又没有了吗?”崔破一惊问道,上次,他甘冒天下之大不违洗劫一十三座寺庙,后来虽惹来众多后患,但他从不后悔,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油水实在丰厚,让他觉得即使惹上这些麻烦也是值得,不成想仅仅半年时间后,这高崇文又是再提此事。
“若是收缩操练项目,还可勉力支撑五月;若是将这些项目尽数展开,则支撑三月已是极限,大人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再则,大人上次出使之前许诺的战马一事还要早些到位才好,精锐骑兵的训练更是耗时,如大人所言的两年已是最短之期,不可再省。”说道这里,高崇文一张冷面看也不看面色越来越黑的中镇将大人,继续说道:“但是一旦战马到位,这常年的麸豆马料,更需增加一大笔开支,这个大人也要思虑在内才是”
养军最是花钱,这个道理崔破自然明白,但是他也不曾料到竟然是耗费如此之巨,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再有半步退缩,也只能按下满心的烦躁道:“战马之事我尚需与沿路节度协调,大约还需费时两月方能到达,这已经是最快的了,你再逼我也是没有办法。至于钱粮之事,本官自然会想办法,便是卖了宅子,我也绝不会少你一文。只是以养万军之资来供养三千州军,崇文兄可千万莫要让我失望才好!”说到最后,被逼的满心火起的中镇将大人话语声中已是有了森然之意。
得到答复的高崇文闻听此言,脸色变也不变的恢复了沉默,自斟自饮起来。
此次吐蕃之行,崔破自康延川部落大王手中购得四千匹上好战马,但若是想将这些马自康延川一路运抵晋州军中,最短也需要穿越剑南、山南西、东三道之地,在如今朝廷马政废坏,良马难求的情形下,这一群蕃地名马穿越如此长的距离而来,其间的难度可想而知。虽然借老令公的名义往各道府频频去信借道,但是崔破心中实在没底,不知道四千匹战马到得自己手中还能剩下多少!再加上购马这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还没有着落,崔破现在实在是满脑门都是官司。
郁郁的喝了几盏酒,强行将“钱”这个字眼放到一边,崔破收拾了心情,对侧坐的郭小四说道:“据兵部令,非战时武官迁升间隔不得短于一年。郭校尉自流外入流,升任陪戎校尉不过半年时光,此次河北四镇之事虽颇有功勋,然则时间过短实在难以呈文,依本官的意思,只待一年期满,即行呈文,保郭大人一个八品仁勇校尉如何?”将录事参军交给了高崇文,即将离此的崔破不得不安抚郭小四一番。
“多谢大人栽培,下官必当结草衔环以报!”郭小四起身施礼谢道。大唐官职分为九品三十阶,他素日所见这晋州寻常官员都是两年一阶四年一品的依资历往上升,而他半年之前还是一个流外小吏,半年之后便可升至八品,一年之间已是走完别人数年的水磨功夫,况且自己这还是吏部落挡的实授官,没有那令人讨厌的“权代”二字,那里还不满意!
淡淡一笑,崔破摇摇手道:“本官不要你结草衔环以报,本官要的只是情报,还是那句老话,赏必酬其功,郭大人好自为之吧!”一句说完,刚待举盏,蓦然想起一事,手中一顿说道:“明日,你便选两个精干灵便之人前往长安,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公事处理完毕,三人又饮了几盏,高崇文便即辞行,因着晚间有事,崔破也不再留,起身送他出府门而去。
再回转正堂时,厅中已是多了几个身着唐人袍服、正席地而坐的卷发回鹘,崔破一见,哈哈一笑道:“本官出使吐蕃,倒累得各位远客久居山中,实在是怠慢了,怠慢了!”
“那里,那里!只要能传扬明王圣辉,拯黎民于苦海,便是舍了性命我等也是不惧,这区区半年幽居又算得什么?只是明王从不宽恕那些敢于欺骗他的人,想来崔大人是定然不会如此的”说出这隐带威胁话语的正是当日的老熟人多逻思。
“都这等模样了还敢威胁人!”崔破心下微微一晒。面上却是笑意愈切的开言道:“客人这是那里话来,本官向来言出必践,何来欺骗明王之说?”
“如此最好,那当日崔大人许诺之事却不知该何时才能兑现?”多逻思跟紧问道。
“当前,我大唐皇帝陛下龙体欠安,朝中纷乱,是故此事若是想由皇帝御批钦准实在是难”说道这里,以手示意已是闻言暴起的回鹘众人稍安勿燥后,续又说道:“唯今之计,也只有行当日所言的变通之法了”
“如何变通”
“本州多有回鹘商人在此久居经商,本官自会找人与他们商量,由他们具名呈文本道节帅衙前,恳请于这晋州建一胡寺,这之后的事情也就好办了。诸位既是在我辖下落身,任他佛门、祆教齐来,本官也自然会护得你们周全,只是……”说道这里,崔破欲言又止的顿住。
闻听即将安身大唐,从而结束逃亡生活,更有官府强力保护,多逻思心头一阵狂喜,一见崔破犹豫,惟恐更有变化,当即着紧问道:“不过什么?”
第三十九章
出晋州东南往长安而行的官道上,一行五乘的车驾正悠悠而行,车队两侧各有四名身着轻便皮甲、手执弩弓的汉子随行护卫,而车驾最前,与为首那一辆轩车并驾而行的是一位年在十八九之间,身着麻布儒服的少年,在他的身后跟着年纪不过十一二、正四处东张西望的小童子,在路上行人看来,这必然又是那家的少年公子携眷出游无疑了。
“公子,二师伯怎么没有与我们同行?”却是那东张西望的小童子看倦了官道两侧的景色,向身前的少年发问道。
“你二师伯要留在晋州等候祖师回书,或许过得几日便追上我们了”那公子随口漫应了一句,偶一回顾之间,见那小童子满脸喜意,那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当即嘴角含笑的又跟上一句:“涤诗,你莫要高兴,虽然二师伯不在身边,但每日布置的课业你若是敢有半分偷懒,那就怨不得公子我将你送回定州崇玄观了。你生性就不安分,好好随你师祖念几年经书对你定然是大有裨益的”
只听着话语,原来是安顿好晋州之事,奉母举家上京的大唐新任工部主司员外郎崔大人。
“就是、就是,公子实在是好主意,涤诗这小猴太疲,正该送到叶观主那里好生管教才是”轩车内一个有着骨溜溜大眼睛的小丫头不耐憋闷的接话说道。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对那小童子做了一个鬼脸以示取笑。
眼见那里说话也少不得这小丫头,崔破微微一笑道:“石榴说的正是,只是涤诗年纪太小,一个人走这么远路我倒是实在放不下心来,不如就由你陪着他去如何?顺便也在山上呆个几年,随静叶师姐好好养养性子,免得将来找不到一个好人家,倒让母亲操心。”
“我要陪着夫人,才不嫁人呢!”饶是那小丫头心性开朗,陡然听到这事,也是自然萌生出一股羞意的低头说道,只是她这素日活跃开朗的人蓦然出现这样一副神态,倒是惹得众人一阵哄笑,便是车中的老夫人也忍不住一个轻笑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这小丫头先是低头害羞了一阵,见众人哄笑不止,恼怒之下抬起头来,先狠狠盯了那正在马上偷笑不已的童子一眼,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对马上的崔破道:“公子真要让去也行,反正山上还有思容姐姐在,倒也有个伴儿!”
这句话只说得崔破笑容一敛,悄悄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后,面容整肃道:“老郭,再催上两鞭,咱们这实在是慢了些”随即扭头对那小丫头道:“石榴,还不赶紧把头缩回去,小心风沙迷了你的眼”
他这一番自以为有急智的处理却让随后那辆马车上的二人相视而笑。
“弱衣妹妹,这思容又是谁?为何每次一提,咱们这夫君就是噤若寒蝉的模样?石榴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我几次问她,她都嘻嘻哈哈的不肯说实话”含笑端坐,气质雍容的菁若向对侧那位看来娇羞无限的黄衣女子问到。
当日,崔破进京赴试,弱衣与石榴等朝夕相处良久,这其中的情形自然清楚,眼见菁若发问,遂也毫不隐瞒的和盘托出。
静静听完,菁若沉吟片刻,方才抬头微微一笑道:“好一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两小无猜;好一个心性刚烈的苦命女子呀!咱们这位夫君呀!还真是没法子说……”
弱衣是一离了琵琶,几乎就不怎么说话的。尤其是如此话题,菁若原本也没想到她会符合的说上几句,却不料两人静默了半晌后,弱衣却突然开口问道:“姐姐,当日夫君娶了我,你生气吗?”
“生气!姐姐怎么会生气,且不说你认识夫君再先,更有了那么亲密的关系。便是这普天下的男子,只要家有余财,谁又不是三妻四妾的,我祖父和爹爹也都是如此,又岂能奢求崔郎一人例外”菁若一愣后,语声幽幽的说道。
“那前几日夫君回来,姐姐为何又是那般说辞!”弱衣好奇问道,看来此事于她心中倒也是一个心结所在。
“久不相见,那只是个玩笑话,妹妹多心了!”嘴上如此说,但她脸上的那一丝幽怨之意却是被细心的若衣看得清清楚楚,原本还想问问思容之事又该如何的她,也即闭口不言,一时间,这辆淄车上又恢复了沉默。
缓急而行,这一日车驾已是过绛州闻喜、蒲州安邑,到达了解县地方。刚刚入这解县县境,众人就被空气中那股浓浓的咸味所包围,复又前行数十里,这味道越来越浓,而官道上也看到了更多满载白色布包的牛车排成一行蜿蜒前行。崔破乃诧异问道:“老郭,这解县可是产盐吗?”
“正是,这官道两边就有两个盐池,左手边那个叫大盐池,右手边那个略小的叫女盐池,整个咱们河东及相邻几道都是仗这两个盐池供盐食用的”。常年行走在路上,见多识广的老郭闻言答道。
“那我前次由此地经过却是没有见到这等景象!”半载之内多从此地经过的崔破自言道。
因是在官道上行走,崔破这话语声虽小,依然吃南风一吹落入了半个马身前的老郭耳中,闻言他哈哈一笑道:“公子行经此地时,多半是冬春时节,那个时间这盐池未开,公子自然是见不到了,总需等到每年五月中旬过后才行的”
一听这话,崔破不免在马上暗骂自己愚笨。彼时的盐池与盐田自然是不与后世一般能日日生产的。
一路说笑着,午时刚过不久,众人已是到达解县城内,避过熙熙攘攘都是商贾打扮的人群,崔破择了一个略为偏僻的酒楼停下安歇就餐。
搀扶着母亲走上二楼,却见有七八副坐头的雅间此时却只有一人在坐,那人年龄当在六旬之间,穿着一身不束带的麻衣,酷似一个多年不得意的老书生,正一边观望远处的盐池,一边自斟自饮。一个四旬左右的老家人在他身后站立,以为服侍侍侯。
见此人并无出奇之处,崔破一眼瞥过后也就不再留意,顾自安顿下母亲及菁若、弱衣等人坐下,并将执意要到楼下用饭的老郭等人也一并留下后,唤过小二,开始点菜用餐。
他这不避下人,同坐共餐的举止,不仅让那小二一阵纳闷,也惹得另一桌上的那个老学究客人也颇是好奇的朝他打量张望了一眼。
不一时,酒菜齐备,崔破手执一盏酒水看着楼下往来不绝的商贾与车马队道:“盐之一物获利最丰,也不枉这些人千里而来,顶着炎炎烈日奔走不休了”
“孙姑爷说的是,这些盐一旦转手运出,最低也有三倍之利,若是到僻远处,更可高达五倍之数,如此厚利,吃些苦也是值得的”却是隔坐熟悉内情的老郭头接话答道。
“若真是加上五倍之利,那些贫苦百姓又那里能吃得起!”说到这里,崔破不禁又是想起当日上京之时所见那老妇,遂叹息出声道。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了,就这价钱还是当朝漕盐转运使刘大人行了常平盐之策后的结果,以前的盐商那一个不是来一趟就有七八倍的转手之利,更远些的还能翻到十倍以上,他们家里的那个钱可真是海了!”却是前来上菜的小二哥听到客人们的谈论,陪了一个笑脸后,对崔破说道。
常平盐之策也即是撤除历代遵行的盐田分区管辖,消掉界限,但就产盐区置官收盐,再令商人购运,朝廷一税之外,不再征收其余税赋,更在通都大邑、地僻乏盐之地,设置官仓储盐,待盐价腾升之际,出而平抑市价。如此将以前为少数豪门巨富所垄断的盐业经营权彻底打破,分散吸引更多商家投入运盐,朝廷不仅是盐税大增,更可裁去全国涉盐官吏的三一之数,大大减低管理开支,同时更能保证四方用盐均价供给。在千余年前,官居尚书左仆射、领江淮漕盐转运使的刘晏即能想到如此由朝廷调控、商家运做的善政,实在是孰为难得。
想到这里,崔破忍不住悠悠一叹道:“刘相公天下奇才,如此官民两便的理财巧思由不得人不击节称赏”
他这番话有感而发,自然声音大了不少,只引得那执盏自饮的老者目光灼灼的扭头将他仔细打量了许久。
“相公说的是”当日妾身也曾听祖父言道:“刘相公有才力,多机智,变通有无,曲尽其妙,其理财之政可谓是上不妨国、下不病民。实在是本朝治事能臣,理财妙手。天下多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第五琦与其并称,然则这位也曾拜相的第五琦大人实是不及刘大人的”却是菁若听闻众人谈论刘晏,又是在这小县之地,也少有顾忌的将当日郭老令公的品评也一字不落的搬了出来。
闻听这般话语,那一旁的老者眼中神光一闪,复又仔细打量了众人一番后,方才微微一笑起身,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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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长安城外,灞桥
一行五辆、皆素色装饰的车驾越灞桥而过,停于十里长亭之前,早在亭中等候的郭府管家疾步而出,先对第一乘车的驾者招呼了一句,随即恭敬立于车前高声道:“郭府管家郭英,奉公主及驸马都尉令,恭迎老夫人,孙姑爷及孙小姐回京。”
素色轩车的帘幕一掀,一身麻布白衣崔破跳下车来,还了郭英一礼后道:“郭管家辛苦了”
“孙姑爷太客气了!闻知老夫人来京,公主及七爷本拟今日亲自来迎,只是恰逢今日是先皇代宗陛下的‘谴奠’之期,皇亲百官及藩蕃外客都要齐聚于承天门外,护送先皇梓官入陵墓,为此事耽搁,是以不能前来,故而特命小人来迎。”
“郭管家有心了,那咱们这就起行吧!”客气了一句后,崔破不再陪伴母亲乘车,唤涤诗将自己的乌达牵过来后,翻身上马,招呼老郭头动身后,与郭英并辔前行。
按辔徐行,四目所及,昔日总是熙熙攘攘的灞桥今日却是异常的冷清,三三两两相送的人也只是轻轻折下一条柳枝,深情寄语几句后便即作别。因为先皇驾崩,天下禁停管弦,所以灞桥之侧也就不见了素日多有的坊间歌妓,唯余灞河静静流过的“哗哗”声,更为这送别之地增添了几分凄凉。
略略扫看了一眼,崔破向身边的郭英开言问道:“府中各位长者身体可都清健?”
“此次先皇驾崩,雍王适殿下继位大统,顾念老臣,并不曾多劳动老令祖,是以他老人家的身子骨一如往日,每日休息、饮食并无异常,还请孙姑爷放心才是。只是公主与驸马不仅心里难过,又是每日疲累不堪,难免清减了不少”对于这位颇受老令公及公主、驸马爱重的孙姑爷,郭英半点不敢怠慢,小心答道。
当日崔破等人自解县动身,刚行得一日,到达河东道与京畿道交界的永乐县,即见到朝廷行文天下州府宣布皇帝驾崩的诏告,遂当即除掉马车之上的锦缎修饰,家人也都换过素服麻衣以为戴孝,于朝廷大礼半点也不怠慢。另一方面,却以老夫人身体欠佳为由,吩咐车夫放缓速度,悠悠向长安行来,总算得偿所愿的将皇帝丧葬仪式避过,省掉了一连串的磕头、哭灵。
一路不再多话的穿过明德门,行过素色打扮的朱雀大街,辞别郭英管家后,一行车驾驶向崔府。本不甚大的崔破府一下住进这许多人,顿时显得更多了几分生机。一路疲累,草草用过饭后,随即各自回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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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中唐穿越演义>前两章,欢迎大家支持,书号:105653
第一章缘起
“报告,关于中尉副连长唐明一事,师部政治处回函已到,请团长审阅”,西北某部军营,通讯兵赵大宗刚报告完毕,手中的那份文档已被四十多岁的团长劈手夺过。
随着文件越看越多,团长的脸上先是由愤怒到疑惑,直到最后出现的却是压抑不住的遗憾与惋惜之色。说起来,这个名叫唐明的中尉是他在一堆硕士兵中亲自选中的对象。
自小父母双亡,仅与一个哥哥相依为命,自理能力极强、专业成绩优秀。当初在师部看到唐明的这份基本信息及培养材料,王团长立即就相中了他,而唐明下到部队后的表现也没有让他失望。做为一个硕士身份的秀才兵,唐明本该是个文职军官,但这个小伙子却能以普通一兵的要求严格自律,体能训练等诸多项目成绩优秀不说。更为难得的是,这个秀才兵没有一点儿傲气,与那些普通士兵打成一片。尤其是他那一口地道顺溜的口把子,更使常与他接触的人,丝毫也意识不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硕士生。再加之他头脑灵活,没有半点迂腐气,很是给王团长出了些好点子,所在在整个团中,倒是个极受欢迎的角色。
正当王团长对这颗好苗子观察完毕,想要给他压压担子时,一个探亲假后,这个从来最是遵守军纪的唐明却突然没了踪影。在他违规十三天不返后,团部终于再也压不住了,心中愤怒不已的王团长亲自打电话将这一情况呈报到了师部。
但是今天这份文件却让王团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文件中显示,自己这个手下探亲假时先是去探望其兄长,随即报名参团去了埃及旅游,再后来就更加匪夷所思了,这一前一后到达金子塔的兄弟二人居然就此人间蒸发,再也不见了踪影。埃及地方警局及大使馆先后派人前往金字塔内找寻,都毫无结果。历时十四天后,这兄弟二人终于被确定为“失踪人口”,竟是生生的就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还好这兄弟俩是孤儿!”,注目文件良久,王团长幽幽叹道:“可惜了一个痞子硕士!可惜了一个大有前途的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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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东周之地,久陷贼中,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至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安史乱后,唐代宗朝兵部侍郎张重光言时状
开元天宝之中,耕者益力,人民储粮,皆及数岁,太仓委积,陈腐不可较量……当今,三河膏壤,淮泗沃野,皆荆棘已老,则耕可知?太仓空虚,鼠雀犹饿。至于百姓,朝暮不足,而诸道聚兵百有余万,遭岁不丰,将何为谋?
——安史乱后,唐代宗朝道州刺使元结以对比方式揭示安史乱后北方经济变化
“哥,哥,你在那里?”,高声大叫了许久,见四周没有一点回音,前少尉副连长唐明,用单薄的衣衫裹了裹冻的发抖的身子,沮丧的顺口儿就咒骂了一句道:“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说起来,他对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他离开部队前往探望哥哥时,季节分明才是初秋时分。到了哥哥租住的小屋,才发现自己这位从小相依为命的兄长,竟是留了一张便条,就直奔埃及去看金字塔了。这也还罢了,最要命的是,便条中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股浓浓悲观厌世的意味。
唐明素知哥哥唐宋与自己的性子简直就是两个极端,自小为人感情细腻的他,许是哲学书读多了的缘故,对人生及社会的看法悲观之极,再加上这几年工作上也很是不顺利,唐明还真是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来。
当下不敢耽搁,几乎是在看完便条的同时,唐明已经转身狂奔而出,倾其所有以三倍的价钱,交由旅行社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一切手续,坐上了前往埃及的飞机。当心急火燎的他最终在金字塔内见到兄长时,见哥哥唐宋已经被一团诡异的白光包围,心中惊骇的他本能反应,当即顺手向他抓去,随后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都已经是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醒来时竟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连那见鬼的天气,也不知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寒意料峭的初春。
其时,天色微露晨曦,喊叫了许久也没有回音的唐明,疑惑不解的顺着身侧不远处的土路向前走去。
“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当前行中的唐明第一次看到路侧废弃败坏的草毡茅屋时,他忍不住又这样低声叫骂了一句。
眼前的整个村落都是由这些简陋的草房组成,想是经历了大规模破坏的缘故,整个村落一片凌乱,愈往内走,更可处处见到大肆纵火焚烧的余烬。
陶碗儿、陶罐,“咣当”声中踢翻了一个残破的铁犁头,唐明在没有半点烟火气儿的残破村落中低头注视这铁犁头许久,一种未知的恐惧淡淡的浮现心头。
在村落中找不到食物、衣服,心下忐忑的唐明出村继续前行,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眼前蓦然出现的一幕使他下意识的顿住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死人,铺满一地的都是死人,跨上那个小土坡的最后一步,这一地死人就如此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了唐明的眼前。呆呆愣了足有三分钟,平复了心底的惊涛骇浪之后,极度震惊的他,才挪动着双腿向那修罗场中走去。
“叽叽唧唧”,随着唐明的靠近,这一片死人堆中突然传出连串的怪叫,随即就见有无数只被惊动的红毛老鼠蜂拥而出,这些饿的毛稀骨瘦的老鼠,虽远远避开,却并不逃走,只是用一双双充血发红的眼珠,紧紧盯住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而在它们的身上,红的白的沾染的都是人的血肉。
猛一见到这数百近千只因吃人而眼睛发红的老鼠,饶是唐明胆大,也不免“呀”的一声怪叫,心中发毛的连连退步,也因为退步太急,扑通一声被绊倒在地,只是在地上还没有停留三秒钟,前少尉副连长已是口中怪叫着猛的窜起,在他的脚旁,赫然是一只被啃掉三只脚趾,皮肉乱翻的断腿。
“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心中惊骇莫名的唐明顺手拎起一根棒子,边示威性的向那些令人望之既怕又恶心的老鼠们挥舞了两下,边借着冰寒的晨光仔细打量着脚下的情景。
麻布制成的短襦及犊鼻裤,偶尔还有一两件圆领儒衫,小孩子的头上分明梳着怪异的朝天髻或双丫髻。在一片约有数百人的死尸堆中,全是古服打扮的老人及孩子最多,其次则是一些衣衫破旧的妇孺,至于壮年男子,几乎十不见一。而此时这些身披箭支或刀砍钩伤的尸体,大多已是残缺不全,唐明略一扭头间就见到一个脑袋被啃去半边的小儿尸首,当下心中一寒,握着棒子的手神经质的一抖,随即胃中一翻,口中酸水已是倒涌而出。
“他妈的,他妈的。”,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不类人间的惨状,唐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惧与恶心,大喘着粗气的他挥舞着棒子,就向那些眼冒凶光的老鼠们冲去。而尝过人肉滋味,饿疯了的老鼠们,也不愿意放弃方圆数百里内唯一能让他们活命的“粮食”,见唐明冲了上来,它们不仅没有本能的见人逃走,反是一窝蜂灰黑一片的冲了上来。随即在这个绝似地狱的修罗场中,爆发了一场空前激烈的人鼠大战。
“敌敌畏!我毒死你;灭鼠灵!我喷死你;六六粉!老子灭你全家!,狗日的,让你吃人,让你吃人!”,势若疯癫的挥动着手中的棍棒,唐明无意识的口中怒吼连声,突然来到这个完全不知所谓的陌生所在,再突然目睹如此让人发疯的一幕,如此强烈的震撼只让和平年代长大的他,感觉自己简直就要疯了,也只有借着愤怒的叫骂及挥舞,才能让他心中更好受些。
“啪”的一声闷响,随即就有一点红白之物喷溅到唐明的脸上、身上。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浆,唐明又是一声大叫,挥舞着棒子的同时,抢一步上前,用脚上结实的牛皮陆战靴,狠狠将刚刚击毙落地的两只老鼠碾成血沫。随即就见他棒交右手,左手闪电般自背上抓过一只牙齿滴血的老鼠,五指用力间,又是一蓬血雾暴起。
第二章搏命
时间渐渐流逝,背靠一棵剥皮老树的唐明早已是全身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的他,现在脑中纯是混沌一片,全靠着“不能被老鼠吃掉”这个意念苦苦支撑。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前堆满一地鼠尸,手脚牙齿一并发动的前少尉副连长觉得身前一阵轻松,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去时,却是刚才悍不畏死的鼠群已潮水般退去,聚在尸堆不远处,瞪着泛红光的眼睛紧紧盯住他。整个场地上空飘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
背靠着那株早已枯死的大树,大口喘着气的唐明也不知休息了多久,才觉精力渐渐回复了一些,低头响亮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他才挪动脚步开始在死人堆中盲目的寻找。
“我是在那里,他妈的我到底在那里?”,又是疑惑、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在唐明将整个场地巡视一遍后,再也压不住心底负面情绪的爆发,嘶哑着喉咙,歇斯底里的仰头高声吼叫道,这一声吼叫也使鼠群一阵骚动,受惊的老鼠们乍起全身变异的棕红色长毛,叽叽唧唧叫个不停。
回应唐明的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良久、良久,心情渐渐平复的他,才感到只穿着一件衬衫的身上寒意越来越重,无奈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就着左近找了一具与自己身材相仿的儒生打扮的死尸,强行扒下他的麻布破袄,就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拆开自袄中滑落在地上的那封信笺,唐明置那竖排繁体的正文不顾,抬眼间直接向落款处看去。
“上元二年,侄罗文山谨拜。”,只这十字入眼,唐明心头一震,哆嗦着的双手再也拿不住那纸信笺儿,飘飘荡荡坠落于地。
再一次脑子短路良久之后,顾不得抱怨,硕士出身的唐明,已开始紧急运用自己掌握的史学知识,分析判断这如同惊天霹雳一般的信息。
只是还不容脑中乱成浆糊一般的他多做思量,远方蓦然响起了一串急促的健马嘶鸣声。只听这马蹄声,分明是有后数骑正在追赶另一骑士。
马蹄声越来越近,这一前一后的数骑竟然是向唐明所在的方向而来,听着渐渐清晰可闻的喝骂与喘息声,紧张的他刚一抬头探望,突听一声尖啸传来,下一刻,就见一支足有三尺长的流箭斜斜钉入身右不远处的地上。
看着那嗡嗡颤动不已的箭尾,唐明再不敢冒险抬头,势单力薄、体力下降而又不明情势的他选择了最能保命的做法,仰身躺倒装死,只是右手掌中不忘紧紧握住唯一堪做反抗的流矢。
最先跃马直上高坡的,是一个年在四旬有余的武将,仪表堂堂的他本该甚是威风,无奈此时头盔散落、神情慌乱,不免大是有损威仪。唯一能昭示他身份的,大概就是那身隐泛金光的细密锁子护身甲了。
这员武将跃上高坡后陡然见到眼前这一片杀戮场,也是一呆,随即在身后不断飞来的箭羽中,一叩马腹,狂奔而下。而随着他胯下马蹄奔驰的,还有一片红棕色的鼠群。
也不过片刻功夫,武将策马奔出不过数十步,就见适才小土坡上先后又涌上三骑,这三名骑士都是身穿轻便皮甲,即便在策马奔行中,犹自不断搭弓放箭。
“老五,射马;老三,随我去抓活口!”,三人中最先跃上高坡的那个头缠红巾的骑兵,一声吆喝吩咐后,当即猛叩马腹,随着另一个满脸粗须的汉子急奔而去。留下一个眉眼清秀的骑兵驻足坡顶,利用地势,取过口中噙着的羽箭,向那百步外狂奔的武将瞄准。
自几骑驰上高坡,唐明即躺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见那武将远走,他还暗自庆幸,只希望能借此将身边追兵引得越远越好,也免得殃及自己这池鱼。
本来这一逃一追的数骑也无人注意他这“死人”,但不凑巧的是唐明装死躺倒的地方,实在是太接近几骑奔驰的线路,听着那骑士喊一声要追去抓活口,还不等心底紧张万分的唐明暗自庆幸,就听“泼喇喇”的马蹄声在耳畔响起,此时形势,只怕是再迟疑半分,难免就要葬身马蹄之下。
左手撑地一个疾滚,随即在受惊的健马立蹄长嘶声中,神经高度紧张的唐明身形暴起,情知断难逃掉的他转身间双腿发力跃起,右手箭矢已是直向距他最近,同时也是威胁最大的“老五”胸间招呼过去。
那“老五”正是这支斥候小队中的专职射手,此时依队长吩咐,他正微闭左目凝神瞄准,不防坐骑脚下突然暴起一条全身染血的大汉,还不等大吃一惊的他反应过来转弓发箭,就觉胸口处蓦然一麻,随后晃动着身子堕下马去。
轻便皮甲难以阻挡如此近距离的贴身攻击,因发力过大,手掌与箭杆摩擦灼热的唐明刚刚在脑海中闪出一句:“我杀人了!”,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啸,却是那头扎红巾的斥候队长自背后狠狠刺来一枪。
矮身避过那支要命的骑兵制式单钩矛,情知远战不利的唐明,充分发挥出自己军中训练的潜能,一式懒驴打滚贴近马身后,再次暴起,双手成拳袭向红巾队长腰腹。
这一贴身近斗,斥候队长的单钩矛便难以发挥作用,在肩上重重挨了两脚后,唐明终于成功的将敌手拖落马下,二人随即在死尸堆中翻滚扭打一处,也正是因为这种紧密纠缠,使得另外一个反应过来的斥候老三难以发箭伤敌。
此时,被这支斥候小队追赶了半夜之久的武将回头观敌间,也是发现了这等异状,稍一犹豫后,就见他手举护身彭排,返身回马,直向正不断调整弓箭角度的斥候老三冲去。
一瞥间看到这一幕,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唐明心头一松,正是这刹那间的分神,他的左脸已是被重重一拳打中。
摇了摇眼前直冒金星的昏沉沉脑袋,唐明再不敢半分麻痹,实战经验不足的他,直管咬牙切齿如同八爪章鱼般紧紧缠住对手,使其有力难施。
这边二人贴身纠缠翻滚,立于马上的斥候老三见实难发箭,正欲下马相帮队长,忽见自己等人追赶的武将又返身而回,当下更不犹豫,沉腰坐马间,将早已蓄势完毕的一箭射出。
俯身贴近马颈,那武将直管竖起彭排遮挡来箭,百来步的距离,也不过三箭之间,他已是策马冲上高坡。
斥候老三见箭难奏效,二人距离又近,遂果断挂弓取钩,依地势之力,大喝声中气势如虹的挺钩直贯而下。
那斥候队长多历战阵,不成想今晚眼见大功将立之时,被这样一个儒生打扮的小子给伏击,更折损了一个手下兄弟,心中本就恼怒欲狂;兼之唐明与他打斗时,又使用的是最无赖之极的招数,更使他满身本领也是施展不出。论说他的杀人本领要比此时的唐明高出十倍不止,奈何身形气力却是实有不及,就此贴身肉搏中,被“一力降十会”给吃的死死。
两人搏命纠缠,身形长大的唐明自然更不敢半分留手,那红巾斥候队长见手脚皆难使用,一时凶性大发下,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张嘴向下咬来。
唐明见势不对,急忙间偏过脖子,但二人贴身太紧,虽要害躲过,肩膀却被那斥候队长一口咬个正着,随即,一阵钻心的巨痛传来,忍耐不住的他额头急爆出一片细汗,大吼声中摇动头部疾向对方撞去。
到第三下时,那斥候队长终于吃不住痛,松嘴仰头,趁此时机,钻心巨痛驱动下的唐明喉中嘶声未消,也是眼睛发红,本能的利用现今唯一的攻击利器,张嘴咬去。
入口一片柔软,随即“咔嚓”一声轻响,再然后就是一道腥咸的热流疾喷而出,与此同时,身上的斥候队长在狼嗥声中颤抖抽动,却被大脑迷糊一片的唐明仗着身大力足紧紧抱住,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他脱身,绝对不能让他脱身……”。
策马直上高坡的武将仰头间见斥候老三弃弓不用,遂也坐直了身子,无钩可用的他只能拼命调整手中彭排,等待那居高临下、威势十足的一击。
“砰”的一声败革声响,在马身上晃了两晃的武将避过这一击后,再不犹豫,顺手自后腰处掏过一支黄桦木护身短弩,随着一声“嗡”的鸣响,夺命的弩箭已是直贯入错马而过的老三腰腹间,巨大的机簧之力更是将他带落马下,当场气绝。
将箭已射空的短弩随手丢开,武将翻身下马捞过一支单钩矛,直奔向与唐明纠缠在一起的红巾斥候,想也不想的一连三刺之后,才长出一口气,坐倒于地喘息不已。
“你一儒生,能力毙二贼军,其中还有一个居然是咬死的。好好,本官承了你这救命之恩。”,那腥咸的液体不再奔流,身上的敌人也不再做丝毫挣扎,眼中血红退去的唐明,迷糊的大脑在这一阵话语声中缓缓醒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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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二日一早,崔破早早起身梳洗罢,去母亲房中请了安,并陪着用过早饭,正欲与菁若一起陪着母亲前往郭府拜见老令公及公主驸马等人,孰知他刚刚吩咐过备下车马,却见涤诗满脸兴奋的跑了进来,不待发问,已是开口兴奋说道:“公子,公子!孟公子来了,就在府门口!”
“孟公子!”崔破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问道:“是孟东野吗?”见涤诗连连点头,随即对身侧的菁若说了一句:“阿若,你陪着母亲先去,我随后便到”语声未毕,已是转身向府门疾走而去。
刚到门房处,却见依然是一身儒服打扮的孟郊正与两人并排而坐,相谈甚欢。他与年前并无异样,只是人看着略显的消瘦了些。一听到孟东野那豪爽的笑声,崔破心下蓦然生起一股暖意。
“好你个孟东野,去岁不辞而别。如此待友之道,今日居然还敢找上门来,真是讨打!”在外略站了片刻,崔破哈哈调笑着走进。
“十一郎飘逸风流,又岂是那等斤斤拘于俗礼之人,愚兄不仅自己来了,更带了两位来长安途中结识的好友同来搅扰,主人家该不会闭门揖客吧!”见是崔破来到,孟郊也是脸有喜色的起身调笑道。
“似你这等恶客,便是主人要闭门揖客,恐怕你也会破门而入的”崔破顺嘴回了一句后,目光看向在座的另两人道:“这两位仁兄是?”
“这位李伯元兄是愚兄游历山南东道襄州时所结识,李兄不治五经,专精名、法、纵横之学。胸中大有丘壑,愚兄远远不及也!”孟郊见问,先是指着那位左手而坐,葛袍打扮的人说道。
这李伯元年约三旬有余,相貌也只中人,一眼看去并无出奇之处,只是呈现灰黑之色的眸子极是幽深,那眼神落在人的身上竟隐有冰寒之意。而且其人唇线极薄,若依相书所言乃是百试不爽的无情之人。略一打量之间,崔破心下已是大感诧异,缘何孟东野这般健爽坦诚之人竟然会认识这等人物,更与之相交莫逆?只是心下虽是这般想法,面上却毫不怠慢的拱手为礼道:“孟兄才学过人,在下已是钦佩万分,而李兄更得东野兄如此盛赞,想来必有大才,今日既然相识,今后少不得要多多讨教了!”
他如此客套,那李伯元却并无异样,起身拱手还了一礼,淡淡答了一句:“不敢”后,即不再开言,只看这举止倒也有几分名士风范。
崔破微微一笑,示意请其落座后,方才向另一个年龄与自己差相仿佛的少年看去。这少年容颜俊秀,衣衫华丽,只是腰间悬挂的一个璀璨嵌珠香囊使主人显出了几分未脱的稚气。
那少年见崔破向他看来,不待孟郊介绍,已是先一步起身道:“在下乃是岭南道春州乡贡生冯楠,参见崔大人”
崔破见这少年人物风流、举止有礼,倒是对他大有好感,拱手还了一礼道:“今日是在家中,冯公子莫要拘礼,‘大人’二字再也休提!”
见礼过后,崔破即当先领路将三人迎往正堂叙茶。
“孟兄是何时到京的?此时离科试尚有数月时光,东野兄就在我这府中住下,一则安心备考;再则你我兄弟也好朝夕相见,未知孟兄意下如何?”叙茶坐定后,崔破率先向孟郊说道。
“十一郎倒是解人,愚兄正有如此打算,本来还担心状元郎忘了我这贫贱之交,如今看来倒是我小人之心了!”眼见崔破官拜六品,名动天下,犹自待己以诚,孟郊心下极是欣慰的开言调笑道。
崔破闻言一笑,正待反戈一击之时,却见那适才十分沉默的李伯元Сhā话说道:“主人既是盛情邀客,恰巧在下也是游历京师苦无宿处,欲效仿孟兄于状元郎府中搅扰数月,未知意下如何?”初次相见,说话不过三句,即开言借宿数月之久,饶是如此,这李伯元说话时,脸上没有半分羞惭拘束之意,或者说,他的脸上更本就没有任何表情。
他这番话固然是让崔破一愣,便是与之同来的孟郊也是一阵愕然,想不到自己眼中的奇人会提出如此请求,只是此时此地,却是无法劝阻,他也只能对着崔破抱以无奈一笑。
看着李伯元那令人发憷的面庞,一愣过后,崔破开言道:“既然李兄不弃蜗居简陋,那么就请在寒舍将就些日子,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原谅则个。”一句说完,复又转身对正肃容端坐的冯楠说道:“如今孟、李二兄都暂住舍下,莫若冯少兄也一并留下如何?如此大家朝夕相见,相互切磋,岂不是好!”
见一路同行的两人都已经住进了状元府中,又得崔破盛情相邀,那面带腼腆之色的冯楠颇是意动,正欲张口答应,却又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一黯道:“崔大人如此厚爱,原不敢辞,只是京中还有亲戚正依门以待,惟有拜辞主人好意了”
今日一见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崔破仿似见到了一年前的自己一般,分外感到亲切,眼见孟郊及那李伯元都已安顿到了自己府中,他便一力想将这冯楠也一并留下,虽听拒绝,但是他脸上分明有遗憾之意,乃跟上一句劝道:“冯少兄既是来京应科举的贡生,须知应试之前闭门苦读是断然不行的,还应多多交游才是,孟兄、李兄大才,正合请教;愚兄不才,也愿与少兄切磋一番,如此也是一番机缘,少兄就莫要再推辞了,至于你那亲戚家,既然同在长安,多去探望也便是了”说完,也不待那冯楠拒绝,已是开口唤过涤诗道:“带上我的名刺,随这位冯公子至他亲戚府中走上一趟,就说我与冯公子一见投缘,邀他在府中小住,还请诸位尊长不要担心才是!”
那冯楠自小僻处岭南小州,此番还是第一次离家远行,来长安途中巧遇孟郊二人,虽是不太喜欢整日里面无表情的李伯元,但是对豪放爽朗的孟郊却是大有好感,更对他的才华钦佩万分,短短月余间二人已是兄弟相称,本不忍与之分离,及至见到被孟大哥极力推崇的状元郎,冯楠更是感觉名不虚传,若能与如此人物朝夕相处,切磋学问诗词,当大是快事一桩,见主人邀客之意甚浓,少年心性的他也不再推辞,对三人一礼告退后,便随涤诗去了。
且不说崔破与孟、李二人留下叙话,单说这涤诗随着冯楠一路东行,直走了大半个时辰后来到宣平坊中一处古朴的宅子前,方才到达。涤诗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如此殷勤留客,知道师傅他老人家定是对眼前这个小白脸一般的冯公子大有好感,所以这一路上他也是半点不敢怠慢,开动伶牙俐齿,一边介绍长安风物,一边Сhā科打诨,将这初出家门的冯少爷哄的好不开心,心下更是连连感叹状元府中人物果然不凡,便是一个小小的童子也有如此识见,远不是自己府中那些只会“是是是”的下人可以比的,当下心中更坚定了要往崔府借住的想法。
宅前下马后,冯楠径直上前叩门,未久,便有一名老家人前来开门,一见到这个瘸着一条腿,脸上拖着一条起自额间直到下颌的长长伤疤,满身散发出冰寒气息的老人,饶是涤诗胆大,也不免心下一惊,只是他毕竟随着自家公子见过一些世面,虽心下惊骇,面上倒不失仪,强自镇静着将手中名刺递了过去。
“瑞伯!你别吓着他”冯楠见这老人面带不善的看着递诗,当即开口说了一句,随后,对着涤诗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道:“瑞伯心很好的,别怕”说完,自己已是先跨前一步,向内行去。
“我才不怕,想当年……”从来不肯认输的涤诗刚刚开口说了一句,复又见到眼前这老人那狰狞无比的面孔,顿时不敢再说,乖乖的随着进去,噤若寒蝉的在门房等候,直到瑞伯手拿名刺蹒跚着入内通报去了,他才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嘀咕道:“这冯公子家是干什么的,怎么找这样一个人来当门子,也不怕把客人吓走?”
且说那冯楠一个人疾步走进内院,也不待家人招呼,已是急急呼喊出声道:“二叔,二叔”只是他这一嗓子没有喊出他的二叔,却引来了一群莺莺燕燕,只见七八个盛装女子在一个年近四旬、满头珠翠的妇人带领下直直扑了上来,甚至不容他避让,那领头的妇人已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声带呜咽说道:“好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你婶娘”
这一番纠缠只持续了半柱香的功夫,冯楠方才带着满身的脂粉香气,被一个满脸虬须的高大男子的解围出来,带进了一个墙壁上遍挂刀剑的书房。
看着自己这个不知是缘于羞,还是缘于怒而满脸通红的侄子,那虬须汉子哈哈一笑道:“楠儿,自你五岁时你婶娘们见过你一面后,这十余年来千里相隔,就不再相见,此次难得你来京城,她们也就亲热了些,你莫要生气!”说完,又看了看冯楠一眼后笑道:“也是你生的太过于俊秀,若是你长的跟你堂兄一般模样,这群妇人又岂会如此?”说完,更是哈哈大笑出声。
冯楠对这个自小对他疼爱倍至的二叔是毫无办法,为了避免他的进一步取笑,急忙开口Сhā话说道:“侄儿此次来京应试,想借住到一个长兄家中,还请二叔允准”
“什么长兄?我怎么不知道”那虬须汉子闻听此言,当即煞住笑声问道:“二叔府中住着不好吗?干嘛要借住别人家,真是胡闹!”
“那长兄是侄儿适才认识的,他可是……”冯楠还待再说,已被他二叔一句打断道:“适才认识就成了你的长兄了,还要借住的别人家,真是荒谬,此事断然不准”
恰在这时,那行走蹒跚的瑞伯已是来到,也不多言,径直将手中的名刺向那虬须大汉递去,那汉子漫不经心的接过,随意的瞅了一眼后,顿时满脸惊讶的向瑞伯问道:“来者可是这名刺的主人?”
见自己的要求被二叔一言拒绝,心中自有怒气的冯楠索性半句也不解释,只静静的站在一边,听瑞伯答道:“来的只是一个童子”
“快将他带进来”虬须汉子吩咐道,待瑞伯走出后,他也忘了训斥眼前这个“荒唐”的侄儿,一时沉吟下来,脑中急速盘算这位近来名动天下的新锐人物为何会投名刺于自己府中。
不一时,满身不自在的涤诗已是随着瑞伯走进书房,见到眼前这个无比可怕的老人转身退出后,涤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后对那虬须汉子躬身见礼。
这虬须汉子却是不敢托大,也是拱手还了半礼后,和颜悦色的问道:“未知令主人有何事见教?”
涤诗闻言,奇怪的看了一眼房中站立的冯楠后道:“我家公子今日得旧友引见与这位冯公子相识,孰知虽初次会面却是相见如故,因此不揣冒昧,邀公子于府中小住,也好朝夕相处,切磋学问诗艺,还请贤主人莫要拒绝才好”涤诗随着帐房先生学习也有大半年之久,平日陪着崔破见客也是不少,是故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似模似样,文气十足,只是因为不知他与那冯楠的关系究竟如何,是以也不能随意称呼。
那虬须汉子闻言,满脸诧异的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后,满脸笑意的说道:“得蒙状元公厚爱,舍侄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兹事体大,且容我叔侄商量后再做答复如何,还请小哥先至前厅用茶如何?”说完,扯动书几侧的一根红绳,片刻后走进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将涤诗带往偏厅去了。
闻听涤诗走远,那虬须汉子先是狠狠瞪了一边站立的冯楠一眼,起身至身后的一个小门处恭敬道:“大哥,你看这事?”
帘幕一掀,自里间走出一位身材高大、霜染双鬓的五旬老人,冯楠一见到他,当即一惊叫道:“父亲,您不是前往珂陵〈今印尼之爪哇岛〉商谈生意了嘛,为何会在长安?”
第四十一章
“临时出了些事”这老者随意的答了一句后,用慈爱的眼神细细看着自己这唯一的爱子道:“楠儿,你且将今日之事仔细的跟为父与你二叔说清楚”
自小,冯楠就感觉自己这位父亲特别的忙,一年中很少能在家中呆上几日。五岁以前,反倒是二叔对他管教的更多一些,后来,二叔也突然迁居到了京城,他便在母亲及一大堆女眷的呵护中长大,而父亲偶尔回家来时,除了给他带回许多前所未见的古怪珍玩以外,更多的就是宠溺,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不曾责备过他一句,即便是他犯下了多大的过错也是如此。后来入了学,父亲也并不象许多同窗的家长那般逼着总是要日日夜夜的念诵诗书,反而一如往日般给他更多的宠爱与嬉闹的随意,所以,虽然父子俩人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冯楠对自己的这位总是忙忙碌碌的父亲感情却是极深,一见是他来到,心下欢喜的同时更是欢叫道:“有门儿!”
见是父亲相问,冯楠也不再象对二叔那般耍小性子,径直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解说清楚,说道状元郎时,少年心性的他忍不住对自己的喜欢的人更多添了几句溢美之词。
冯楠的父亲仔细的听着他叙说完毕,沉吟片刻后,方才面带笑意说道:“楠儿,既然你想借住到这位状元郎府中,为父也便准了,只是在这等人的宅中,言行仪范你可都要注意了,莫要惹人耻笑才是”
“大哥……”那虬须汉子见自己这位素来万分谨慎的大哥只听了侄儿一面之辞当即应允,心中大是不安的他连忙开言欲劝。
“去吧!”摇手示意二弟无须多言后,这老者眼带宠溺之色的对爱子说道。
“多谢父亲”冯楠高兴说道,正待转身而出,一瞥之间见到父亲鬓间的白发,心下一动道:“未知父亲何时离开京中?孩儿想陪你住上一段日子”
“你有这份孝心自然很好,只是为父这动身之期却是未定,也许明日就走了,你且去吧!这等难得的机缘楠儿还要小心珍惜才是,说不定我家今科也能中个状元出来!”面带欣慰的调笑了一句,老者挥手示意爱儿且去,只是待他走到门口之时,又加了一句道:“你方叔也随我来了京师,让他备些礼物与你同去,也免得失了礼数”
“大哥,这才刚刚见面,就让楠儿住到别人府中,您就真能放心”一见冯楠出门而去,那虬须汉子当即问道。
“若龙,不用担心,楠儿这一路北行结识的就只有那孟郊及李伯元二人。我已谴人查过,孟郊此人只是寻常士子,应无疑虑,只是这李伯元来历诡异,查问不出,看他有意与那孟郊接近,定是别有深意,只是兴趣当不在楠儿身上,应当可保无虞,今日之事多半还是文人之间的雅事,难得有这样一份机缘,就随了他的意思吧!”老人略一沉思后,淡淡说道。
这虬须汉子对自己这位纵横南海数十年的大哥甚是钦服,更知他在自己这侄儿上京途中早有安排,也即不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转身为大哥奉上一盏茶后,乃轻声说道:“如此,大哥此次来京中所图之事又当如何?”
“门下侍郎张镒家的路子走的差不多了,一切等我与他内府管家谈过再说,二弟不要担心。这长安城中达官贵人家有谁是不用昆仑奴和新罗婢的?又岂是他罗仪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可以禁停的,此次为兄来京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先在朝堂上封驳了他,若是他还执意要断我等兄弟财路,那也就怪不得我心狠了”说道这里,老者的眼中电闪出一道骇人的利芒,那里还有半分适才面对娇儿时和煦慈祥的模样?
“这崔状元背景极深,观他行事也是不拘礼法、狠毅果决之人,也许这条路也能用上?”虬须汉子一旁建言说道。
闻言,那老者手指轻叩手中茶盏良久,方才说道:“此子很是让人捉摸不透,还是多看看再说。再则,若非万不得已,为兄也实在是不愿让楠儿牵扯进来,还是从长计议吧!”
……………………
却说心下欢喜的冯楠与涤诗二人策马向崔府而去,在他们身后,更有一位年在五旬,管家装束的老者领着两个手执红陵包裹的健仆辍后跟随。
此时,骑在马上的涤诗直用一副好奇的眸子瞥向身侧满脸笑意的冯公子,怀中那重达三两的赏银让他对这位小白脸一般的公子充满了疑惑。他那亲戚府中既有如此令人骇异的家人,而出手又是如此阔绰,来历必定大不简单。需知唐时交易多以布帛为主,白银极为稀少,因而极是贵重,这三两白银足够一户中人之家半年使费有余,就这般随意的出手赏人,饶是涤诗年来很是见了一些世面,也不免乍舌不已。
不一时,已是回到崔府,在涤诗引领下,几人径直入内往内堂而来,这冯楠上前对品茶等候的三人一个团拜之后,对主坐的崔破兴奋说道:“恰逢家严来京,也即准了我的请求,此后少不得要打扰贤主人了,这是家父的小小心意,还望崔大哥不要推辞才是!”他少年心性不免单纯,一旦对崔破有了好感,当即以兄弟相称。
“冯少兄,你这是何意!”崔破对这位颇得自己好感的少年公子能够住到自己府中也很是高兴,乃微笑着随意说了一句,似这等礼尚往来之事,他倒并不拘泥。
随着冯楠挥手示意,那两个健仆一个跨步上前,只第一件礼物献上,堂中几人已是满脸愕然,待第二张锦幕掀开,便是那面无表情的李伯元也是微微一愣,,而孟郊也是牙疼一般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崔破更是肃容起身道:“冯少兄,你这是何意?”
原来那第一件礼物却是一顶镶嵌了数十粒珍珠的文士冠,只看那纯净的明黄颜色,此冠分明是纯金所制,且不说这材质与那精妙以极的做工,最为难得的还是那数十粒一般大小、色泽圆润的珍珠,微一见风,这些珍珠即散发出一阵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原来竟是产自琉球岛,极其罕见的檀珠。
若说这一顶珍珠冠已经极是难得,那麽第二张锦幕之下的那一枚高近三尺、通体晕红的珊瑚树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物,便是当日天下权贵齐聚郭府为老令公拜寿时节,崔破也不曾见到如此出彩之物,而他与这冯楠只是初识,又如何能收下这等贵重的礼物?
见到这两件礼物,冯楠也是一阵诧异,见崔破肃容发问,乃朗声说道“小弟与崔大哥虽是初识,但心下却甚是仰慕,这礼物本是家严所备,小弟并不知情,但此乃他老人家一番心意,还请崔大哥收下才是”见崔破意不稍动,他竟是一步退后抓住那支珊瑚树道:“我知崔大哥品性高洁,但若是因此即以物轻人,那小弟今日就将之碎于阶前,这状元府的大门,也恕我这俗人高攀不上了!”
“好、好,冯少兄莫要激动,愚兄收下就是”见这冯楠情绪颇是激动,崔破怕他一个失手之下真是伤了这等珍宝,未免就是暴殄天物了,遂伸手安抚说道。
“多谢崔大哥!”那冯楠见目的已达,轻轻放下手中珊瑚树后,高兴说道。
“受你如此重礼,还要你谢个什么”崔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道,示意冯楠安坐后,更唤过涤诗道:“你且请三位于偏厅用茶,稍后去我书房中将那一部《道德经》包好,给冯家尊长送去,以为谢礼。
这部手录的《道德经》本是他历时四年,集后世多位名家治老子之大成誊录而成,于斯世斯时,倒也堪称无价之宝,今日受此大礼,他府中却无可供答谢之物,见冯楠一派儒雅,想来他家中定是书香门第,遂忍痛以此物还赠,想来也不至于明珠暗投。
四人坐下又是一番茶叙,除了李伯元面无表情的并不开口说话外,孟郊的爽朗与冯楠的机敏,都为这清谈增添了许多乐趣,只让崔破感到一种异样的轻松与欢悦,浑似又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初上京师时的模样。
不一时,下人来报午宴备妥,崔破相陪着用过之后,又将三人送到早已收拾妥当的后花园前院落,才转身告辞,策马向道政坊郭府驰去。
也无须通报,郭府家人径直将他带往公主、驸马居处,入了正堂却是无人,崔破乃右转向郭暧素日最喜欢的花厅而去,果不其然,当朝驸马都尉郭大人正一人独坐,自斟自饮。
见状,崔破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一把抢过他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只是三勒浆那浓烈的气息实在是让他难以忍受,只吞进了小半口,余数尽皆喷出。
见他如此,郭暧那满布疲累愁闷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也不多话,伸手自几旁拎出一个泥封的陶罐出来道:“这可是来自海外的蒲桃酿,我费了老大的功夫才从宗正寺里弄出来的,倒是便宜了你”
崔破闻言,伸手一把抄过,揭开泥封,一股极淡的醇香传来,这香味中绝无大唐所产蒲桃酿中那股去之不掉的辛辣味儿,分外诱人。
“老夫人在后宅小憩,阿若在陪公主闲聊”郭暧丢过这句话后,又是执杯痛饮起来。
崔破也不多说,席地而坐后,也即自斟自饮,直到一罐将尽,方才开言说道:“逝者已矣!驸马还是莫要太过于伤悲才是”
“伤悲!我伤个什么悲!我伤悲又有什么用?父皇委曲求全这许多年,落下一个懦弱的名声,只盼着能够天下升平,驾崩之前的最后一刻留下的遗训还是‘天下升平’四字,可怜我徒自娶了一个‘升平’,却只能天天呆在家中等着、等着,永远都是等着!我对不起他老人家呀!”想来他也是郁积已久,此番更无别人,酒入愁肠后就再也抑制不住的流泻而出。
崔破心知他这个将门子弟固然是伤悲于先皇的驾崩,但在这个引子之下,心中更多耿耿于怀的恐怕还是壮志难酬的愤懑,只是他这一朝驸马不能授予实职,此乃国朝铁律,任谁也是无法,崔破纵然想劝,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也只能沉默着又为他添上一盏酒去。
郭暧顺手接过崔破手中酒盏,狂饮而尽后,抓起几上银箸,放浪形骸的纵酒狂歌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正是当日崔破应他力邀所作的曲词。
初时的高歌,他还是满脸的慷慨之色,只是一到“半卷红旗临易水”之后,声线却是越来越低,及至到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两句最是激昂的词句,反而渐转无声,片刻之后,这个终年都是满脸笑意的驸马大人竟是蓦然俯案痛哭起来。
崔破无奈一叹,又为他添了一盏酒后,悄声退出花厅,来到正堂廊下,茫茫然看着云卷云舒的天空愣愣出神。
良久之后,已是恢复如初的郭暧走出正堂,抬头瞥了一下天空,哈哈一个招牌式的大笑过后,拍着崔破的肩膀说道:“今日本该是我来安慰你才是,却不想反倒是让十一郎看了笑话!”
“为何驸马要安慰我?”闻言,崔破不解说道。
第四十二章
“此次先皇龙奴宾天,新皇登基,朝堂之中人事变化之大远非你能想象。而我这位妻兄……!总之,十一郎好自为之吧!”说这话时,郭暧的声音在崔破的耳中听来竟是飘飘的有些发虚。
“哦!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本是定规如此,况且新皇锐意英发,与先皇施政想法自然是大相径庭,人事上变动大些,这倒也不足为奇,驸马爷何出此言?”心有所感的崔破续又问道。
哈哈又是一笑,郭暧拍了拍崔破的肩膀,绕了几个弯儿,二人相跟着走进素不轻用的书房,吩咐下人奉上香茗后,驸马爷方才开言说道:“国朝自玄宗天宝时候乃一大变数所在,历安史之乱,我大唐由盛而衰,百年积弊一朝尽现。其中种种流弊可谓是源来有自,断非一朝一夕可解之。然则,我这位妻兄求治心切,此番承继大统,那里还肯有半分忍耐,治大国如烹小鲜,当此之时,根基未牢而一味强硬必然激起大变,委实让人担心;再则,我这妻兄心性坚毅、大圣忘情,更兼乾纲独断,比之肃、代两朝天子更多了几分杀伐果绝之气,臣下自处本是不易,而十一郎行事偏又不拘成法,素喜率意而为,我知你自是一片拳拳报国之心,但如此形势,若是君臣相得固然是好,若是……只怕祸患只在不测之间”说道这里,他已是悠悠一声长叹,复又拍了拍崔破臂膀道:“总之,十一郎该小心从事才是了”
听这位终日笑意晏晏、绝口不提政事的妻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崔破倒是并不吃惊,他原知这位壮志难酬的驸马爷本是胸中自有丘壑之辈,尤其是自“打金枝”之事过后,更是历练的极为精熟。身处长安,更兼他这样一个终生不能任职事官的身份,反使他更易获悉各方消息,今日他既然郑而重之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非是无的放失之语。
想到这里,崔破心下也是烦忧,郭暧口中所言“心性坚毅、大圣忘情、乾纲独断”若是换了一个角度来理解恐怕就是“心辣无情、刚愎自用”之意了,这倒是与史书所载之德宗全然吻合,与这样一位君王相处,更想要作出中兴的宏伟大业,其间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只怕是一个不小心,自己就难免是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局,连坐之下,家人恐怕也是难以幸免。想到这里,崔破心下实是百味杂呈。
“后日便是新皇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之期,十一郎虽是假期未至,但明日还是往工部办理了交割事宜才好,莫要误了后日朝会,总之,自即日始,这‘立身谨慎’四字,还望十一郎时刻勿忘!”见崔破沉默无言,郭暧又细心叮嘱了一句道。
“谨受教了”崔破起身正容答道,他自然知道这位“立身谨慎,言行恣肆”的驸马爷今日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是殊为不易,若非对自己极为关切,断然不会如此。不免心下后悔当初至晋州赴任、以至出使吐蕃时没能来好好的请教这位大智若愚的妻叔一番,如此也不至于想当然的肆意而为,徒使现在的自己如此被动,新皇尚未登基便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
不过,若非出使吐蕃回程时吃座师杨炎“不赏之功”的惊吓,更有在族伯宅中书房的那一番遭遇,怀着火炭儿一般的心思要匡扶社稷的自己真能听得进这话吗?一想到这个答案,崔破微微摇头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前世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最为普通的年青学子,做人失败到要去“自我处理”;来到后世也不过在偏远小州呆了短短数年时间,却陡然之间入了这天下间最为复杂的官场,更是要运用全然不熟悉的权谋之术去完成一个如此宏大的理想,这于他实在是太艰难了些,这情形就譬如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孩子舞起一柄数十上百斤重的青龙偃月刀要去攻城破关一般,虽其志可嘉,然则稍有不虞换回的即是被重刀压死的结局,反而徒惹笑柄罢了。纵使预知历史的走向使他在这个特定的时代有了成为“先知、领路人”的可能,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除了极其微少的“先知”们能迸发出耀眼的光辉以外,更多留下的全是令人扼腕叹息的淋漓鲜血。“先知”们怀着满腔的怜悯要去拯救他们眼中迷途的羔羊,但是迎接他们的却是肆意的对“疯子”的嘲笑和漫骂,他们会躺在精致的行刑台上,在羔羊们响彻寰宇的欢呼声中,睁开一双无辜而迷茫的眼眸华丽的死去。在数十年、甚或是数百年后的会有人重新去发现他们,而后留下这样的声声叹息:“他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所以他死亡;他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所以他伟大!”而这满是讽刺意味的叹息将是先知们最好的注脚和墓志铭。成为先知的可能与实现先知的事业之间的距离就象靠炼丹要整出火药一般,总需要一百次,一千次的爆炸才能整出这个改变了历史进程的伟大发明。然而,人们在赞颂这个它的伟大的时候,又有几人能透过这淡淡的硝烟去怀想那些被爆炸的鼎炉轰击的残缺不全的躯体……?
在来长安一年之后,在这大唐贞元时代刚刚来临的时刻,在这个华丽幽静的书房,诸般因素的交融使大唐新任工部员外郎崔破大人开始了他后世今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思。历史太过于厚重,在他千年奔涌不息的过程中,在庞大的惯性下,在无数个“假如”的叹息声中,其实它早已形成了自己特定的流向,诚如老子《道德经》中所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天地绝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偏爱,历史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来自后世的“怪胎”而刻意的去迎合着改变自己固有的流向,一个试图逆天的“驺狗”,总是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谨慎与耐心才有多一分成功的可能,否则也只能成为天地祭坛前与牛羊无异的祭品了。
此时再想一想自己入仕宦十月以来的所作所为,即便是处身于这幽静清凉的书房中,依然有滴滴冷汗自额间滑落,在当日行来只觉理所当然、快意以及之事,此刻回想起却是令人悚然心惊。设若没有老令公这样一柄足够粗壮的大树,设若没有号称“太子驾前第一红人”的族伯崔中书,设若太子早已登基,执掌权柄再无顾忌,那么此时的自己又是身处何地?崔破一遍遍的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但每一回换来的都是有更多的冷汗浸渗而出。
蓦然,“孙姑爷、孙姑爷”的声声呼唤将沉思中的崔破惊醒,抬眼看去,却是那郭暧的贴身丫鬟,曾为自己带过路的侍女柳眉。
见不知因何事而满脸苍白着发呆的崔破终于醒过神来看向了自己,柳眉放下心头的疑惑,将一双眉眼笑成整个春日里最美的柳叶形状柔声说道:“老夫人午间小憩已醒,已经净过面;菁若小姐也已向公主辞行过了,我家驸马爷让我来请孙姑爷起行”
“噢!驸马爷已经走了吗?”崔破一愣问道,在扭头看去,室中早已无人,想来是趁自己发呆的时候早已走了。
他这一个懵懂的表情又换回柳眉一声“咯咯”娇笑,伴随这笑声,她那婀娜的纤腰款款摆动,分外撩人。只看得崔破心下一热,伸出手去捏了一把她那娇嫩的脸蛋儿,脱口而出道:“柳眉妹妹,你今儿个可真是妩媚动人的很哪!”
这一番动作纯系自然流泻而出,话声出口,崔破也是一愣,随即心下暗暗鄙视了自己一把,适才还是如同伤弓之鸟一般,下一刻居然便有了如此言行,看来自己这修身的功夫还真不是一般的差。
柳眉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后,却并不羞怯避走,反而是仰起脸来,用一双流波溢彩的眸子虚虚的盯住眼前这位风流俊朗的孙姑爷。作为豪门在长大的家生子使女,又是作为驸马爷的贴身丫头,早经人事的她有着更多的渴望和媚惑。
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眸,崔破心中难免一动,但他毕竟不是那等可以任意采撷而全不付出任何责任之人,可以轻易的绕过自己的心去。此女的身份也太过于敏感,加之那如山的压力也是随即而至。他也只能苦笑一声道“阿若该等的急了”
这一句话只让越贴越近的柳眉顿住了身形,眼角斜飞的挑了一眼崔破,轻轻道一句:“你个没良心的!”方才款摆轻腰向外领先行去。
第四十三章(上)
第二日一早,崔破起身至母亲房中请安过后,即带着涤诗往皇城工部衙门而去,因着这六部衙门都是由将作监一力营造,所以倒也并无区别。
各部司衙门自然有人负责来访者的接待事宜,将自己的名刺交给一位头裹红巾的小吏后,有过礼部经验的崔破遂耐心等候本部主官的接见,所幸,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后,一声极力拖长尾音的唱名将崔破带入了工部尚书那宽大、幽静的公事房中。
“怎么会是他?”崔破心下一愣道,原来此时坐在宽大的几案之后的竟是他的老相识,被自己赋予多情之名的卢少府。
“下官新任工部司员外郎参见部堂大人”心下虽是诧异,但言行半点不敢怠慢的崔破施了一个谒见礼后,恭谨说道。
“好好!崔大人少年英才能来本部任职,朝廷果然是慧眼识人,只是本部事情庞杂,与司职地方有大不同处,上任之后,还望崔大人能够不掸琐屑才是”因是公事之地,卢尚书倒并未与这位少年同乡多所寒暄,乃是依循惯例的开言劝勉。
“谨遵大人教诲”崔破也是中规中矩答道。
“即如此,现在本官就带你前往工部司一行,与诸位同僚见上一面,这便也算你正式赴任了!”惯例即毕,那卢尚书也不客套,径直起身向外行去,崔破肃容于后跟随。
穿过幽深的内走廊,不过片刻功夫,二人已是来到有着一个极大通间的套房之内,远远的还有五步距离,早有一名工部司司值接待事宜的令吏高声叫道:“尚书大人到”,话音刚落,只听内里一阵挪移胡凳的乱响,随即一大片人在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官员的带领下疾步迎出,行礼参拜不提。
“好好,李郎中及各位幸苦了,本官此来,是专为送崔员外郎赴任的,诸位无须客套”卢尚书随意的还了一礼,边向内行,边开言说道。
他这一番话顿时将这二十余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随后而行的崔破身上,只是此时上官在此,不是见礼的时候,众人也只能以目光示意,偶尔还有极低的议论声声传来道:“原来这就是‘杀星状元’?瞅他那样子却是不象”“嘘!莫要乱说话,这位可是郭老令公的孙婿,你得罪的起吗?”
听到这话的崔破心下一阵苦笑,面上却全然是挂着一副和煦的笑容四方致意,只是让他纳闷儿的是,自己三番向身侧紧随卢尚书而行的本司主官示以友好之意,却全然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
入房之后,众人各依职品落座,尚书大人即来,少不得要说上一番诸位勤于王事,忠心可嘉之类的话,崔破也即趁此时机将室内略一打量,却见这工部司处理公事的所在本是一个阔大的厅堂,只在堂中一侧隔开两间屋子,想来是为主官所用,其他人皆是在堂中办理公事,而那两间屋子更是在朝向堂中的方向开有小窗,以便上官们用来监测手下们的办事情形。这一番布置,只让崔破心下对将作监的设置“钦佩”不已。
略略讲了几句官面话,正式将崔破引荐后,卢尚书便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而去。
眼见尚书大人已然远去,崔破直起身对侧旁着浅绯官服的顶头上司微笑言道:“下官年幼,资历也浅,以后少不得要请大人多多指教部务了”
“好说,好说。崔大人世家出身,又是一榜状元,自然才华天纵,那里还需要本官指手画脚”那李郎中嘴角略一扯动算是笑过后,随意说道。语声未毕,已是转身对围着二人,正好奇打量这位新来员外郎大人的众官吏冷声说道:“都围着干什么,还不做自己的事情去”唬的众人当即星散四处,那李郎中一见如此,对崔破更无半分表示,径自回转公事房而去,留下新任的员外郎大人独自一人愣神不已。
崔破万万料不到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天就遭遇如此一个闷棍,眼下固然是无一人与他说话,也无人上前告诉他该落座何处,那些个厅堂中的小吏虽都是满脸严肃做勤于公事状,但是那斜飞向自己的眼神却分明的表示出他们正在兴致勃勃的看着这出难得一见的“好戏”。
崔破感到自己不能再呆在这一览无余的厅堂之中,否则呆的越久,就愈是尴尬,也不免让这些手下的官吏们小瞧了自己。
略拉了拉衣衫,努力保持住脸上和煦的笑容,崔破迈着平稳的步伐向那李郎中的公事房而去。走到门口时本欲伸手敲门,略一寻思,他又收起手来,径自推门而入。
房中空间却是不小,只是想来这位李主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是以就显得凌乱不堪,宽大的几案,乃至地上到处散落的都是一些表册式的字纸,而房间的主人正埋首一份文书,也不知是过于专注而没听见有人进来,还是知而不理。
崔破也不与他客套,自寻了一张胡凳坐下,见主事大人暂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也不打扰。只四处打量,见右面壁上悬一条幅,乃细心看去,上面的内容却是一首六朝时候有名的《咏史诗》: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萌此百尺条。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世胄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口中喃喃又将这两句诗文念诵了一遍,心下顿时明了这位主事大人对自己如此冷淡的原因所在,没想到自己在这位上官的眼中居然也成了依仗家势,轻摄高位的人物。与此同时,微微苦笑的崔破倒是也对这位敢于在自己的公事房中挂出如此一幅讽喻意味极浓条幅的李主事兴趣大增,趁他一个转笔蘸墨的空当,乃趁机Сhā言道:“原来李大人也喜欢左郎中的诗!”
第四十三章(下)
“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欣赏他那诗里面的风骨罢了”李主事一如此前的语气淡淡说道。
左思本是魏晋六朝时以风骨见长的有名诗人,是以文学史上素有“左思风力”一说,尤其这一首“郁郁涧底松”更是其代表之作,千载以来被无数有才无才,总之是不得志的士子们广为传唱,这李主事之说倒是一言正中窍要。
“未知下官该于何处办理公事,又该办理什么公事?”眼见这李主事分明是以有才而倍受压制的寒门士子自诩,而将自己视为依靠门萌而摄取高位的浮浪世家子弟,心中的对立之意明显,断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的。崔破也不再无谓虚言与他讨论诗词了,径直以公事询问,心下却暗自怀了一个日久知人的想法,总要在随后的日子里让这李主事重新认识自己才好。
“左手那间公事房当由崔大人所用,至于部务吗?崔大人初来,前任又是地方武官,暂时就先看看本司以前的文卷,待熟悉了司中事务以后再行安排。”说完,竟是不容崔破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这李主事便又埋首那堆案卷之中了。
见他如此,崔破不再多言,便是连施礼也省了,转身自去不提。
空空如也的公事房中除了一几一凳的陈设外,全无他物,想来是有人收拾过,空旷着倒也干净。略待了少半个时辰,无事可做的崔破索性又往李主事房中告了假,在他“果然如此”的目光中,转身回府而去。
当日下午,崔破也不曾往赴工部司衙门,只是在府中试穿了琐屑的朝服,准备明晨一早的大朝会。头戴缨、帻、簪导皆备的远游冠;内着白沙中单、垂蔽膝;外套绛纱单衣、白裙褥;更在腰间佩上一柄礼仪用剑的崔破愈发显得英俊不凡,虽则他自己对这件裙子一般的朝服大感别扭,却换得菁若、弱衣等人的交口称赞,那石榴更是急匆匆的跑进内宅将老夫人请了出来看他这一身装束。
唐律,冬至、元正日举行大朝会,此时虽是日期未至,但新皇登基,接受百官朝拜,自然也是大朝会之期。
当晚,三更鼓声刚过,正睡的迷迷糊糊的崔破便被身侧的菁若轻轻摇醒,刚刚梳洗罢,一旁等候的石榴、枇杷已是上得前来,帮助着夫人为他郑而重之的穿上朝服,其细心程度达到甚至是为了一个衣结的系法也要讨论良久的程度,崔破不免要笑上她们两句,却被菁若一句:“夫君可知这朝服有半点收拾的不停当,朝会之时,殿中侍御使可是要弹劾你慢君之罪的”给说得哑口无言。
待一切收拾妥当也花费了近小半个时辰,菁若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处,老郭头与一身新衣、手提灯笼的涤诗早已在备好的马车边等候,原欲乘马而行的崔破看看自己这一身零碎的打扮,也只能黯然做罢。
菁若又反复叮嘱了涤诗几句后,三人方才各自上车,在辚辚声响中往经朱雀大街向宫城而去。
刚刚转入朱雀大街,就见到一个由辆辆挂着灯笼的轩车组成的车流,这车流射出的灯光将朦胧中的朱雀大街映照的分外壮观。
融入车流,又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来到皇城正门——朱雀门。
“哎!崔大人您也来了”一听到着带有浓厚鼻音的话语声,崔破即知必是当日曾随自己一起赴吐蕃出使的禁军旅帅郭天宝无疑。
撩开轩车窗上的帘幕,借着幽幽的灯笼光辉看去,果然是身形长大的郭天宝正对着自己拱手为礼,只是身上的服饰却已是九品校尉打扮了。
此时,颇有眼色的涤诗早已撩开车上帘幕,崔破拱手还礼道:“郭大人荣升校尉,可喜可贺”
“这还不是托崔大人鸿福,下官如今调到了城门郎李大人麾下做了一名校尉,今日正当宿值,不想就见到了崔大人”郭天宝裂嘴一笑后,顺势分说道。
因后边许多官员的车驾等着进入皇城,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二人随意聊过几句,崔破留下一个宴请的约会后便入城而去。
又向前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在太仆寺设置的马厩中停下了马车,由涤诗举着灯笼前导,崔破也循着右道,随着前面的文官们向宫城而去。隔着一条御道,一众武官们也是鱼贯而行,数百人的道上,竟是鸦雀无声。
来到宫城承天门前,又经一番查验,涤诗等书童家人被留下等候,崔破等官员在数百盏明亮宫灯的引导下,往当日所见之麟德殿而去。
其时,宏伟端丽的麟德大殿在绚丽的灯火下显得愈发壮观无比。崔破等一众文官自去大殿右侧的郁仪楼中等候朝会开始,而无将们却是走向了左侧的结邻楼,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入得楼来,崔破入目所见皆是身着浅绯、绿色官服的六部九寺二监中低官员,而各部寺衙门大员竟是无一人到达,这情形倒是与后世官员们开会时一般无二,越是官大也就愈是到的最晚。
各位先来的官员大多是依照各自所属衙门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的聚在一起,工部同僚他本是不熟,来者唯一相识的上官李主事还是那般态度,也使崔破没了凑上前去的心思,只是若是一人单坐未免又太显眼了些,正在他这般左右为难的时候,却听得一声压抑着声音的喊叫:“崔大人”
循声看去,却是左前侧兵部司官们聚集之地中,当日刻意结交的库部司牛郎中正对自己举手示意,微微一笑,崔破当即走上前去。
“嘿!崔老弟,这身朝服穿在你身上那才叫一个不糟贱!”带着浓浓河南道口音的牛郎中细细打量了崔破一番,又瞅了瞅自己那碘起老高的肚子笑言道。
“牛大哥说那里话来,朝服经您这一穿才显得更有威严了”崔破听他笑话,也随即调侃说道。
“这位老弟说得好,牛大人可是本部有名的‘郎中官阶侍郎肚’,光看这个肚子,牛大人这高升也就是早晚的事情。”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着浅绯官服的中年官员。
“老黄你那一亩三分地上可比我这儿吃香多了,要不是你娶了八房小妾,天天都把劲使到了那白花花的肚皮上,没准儿现在比我胖的多了,还敢来笑我!”牛郎中笑着回过一句后,又指着崔破对众人绍介道:“这位便是新科状元郎、郭老令公的孙婿,也就是出使吐蕃的那个,他现在还兼着河东道晋州中镇将的职差,也属本部该管,大家以后都多关照些。别看我这兄弟年纪小,做事那是一点也不走板的,帮了忙断然亏不了大家”
众人虽多是不曾与他相识,但是对“崔破”这个名字是半点也不陌生,又见他听着这边老牛的调笑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与其他那些刚刚取中的新进士们相比少了许多酸味,倒也并不惹人讨厌。当即纷纷拱手见礼,那牛郎中也趁势为他一一介绍,至此他才知道适才开玩笑的那个老黄却是兵部司主官。
崔破也是撑起最诚挚的笑容与众人一一见礼寒暄,口称“多多关照”不绝,最后更趁着这好气氛,约下了当晚常乐坊芙蓉楼的宴请,为以后晋州新军之事留下说话办事的余地。
寒暄完毕,老牛拍了拍崔破的肩膀笑道:“老弟,怎么样?工部司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吧!”
闻言,崔破微微一愣,却不接话的反问道:“牛大哥何出此言?”
“就工部衙门那点破事谁不知道?”牛郎中一摇头,不屑说道:“你那衙门里大多有品级的都是以前的工匠,立了些子功劳,又有几个靠山,被人荐举经流外入流得的出身。既然是这个出身本身,那官儿升的自然就慢。偏偏一个个自以为有本事的工部老爷们没这个觉悟,所以也就最是看不得老弟这种年纪轻轻就占了高位的科举出身官员。再加上你还是个世家子弟,看到你,他们只怕是眼珠子都绿了,那里会乐意搭理你。”
想来是这牛郎中对工部衙门意见实在是大,说到这里犹自意犹未尽的满脸愤然之色续言道“就说你那顶头上司李五,你听听他这名字,也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出身了!就最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石头,若非前年修缮东都洛阳时立了些微末功劳,又是常相的老乡,什么时候轮到他坐那个位子?天天假模三道的装正经,我呸!”
崔破静静听他说完这番话,只觉与自己的设想的情况倒是差不太多,唯一不解的却是何以这牛郎中对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为何会意见如此大法。
想是见了他眼中的疑惑之色,黄郎中哈哈一笑说道:“老牛,也就是老李在少府监入库军器的检查上严了一些,驳了你的面子,你也不至于将他说的如此不堪吧!”
这下崔破才是明白,原来少府监匠人们制出的军器若要是入库,还需工部主司参与校验,三方共同签字画押后才可接收,想来是有人托了门子找到老牛通融,却最终被这李主事驳回,坏了他的好事,是以才会对这李主事有如此大的意见,只是这事他是万万不能接口Сhā话的,遂只闭口静听。
正在牛郎中要回话反驳的当儿,却听身旁职方司员外郎小声道:“各位大佬们来了,咱们该上前见礼了”
第四十四章
闻言,崔破扭头看去,只见各部寺主官如同约好的一般鱼贯而入,一排行来俱都是紫衣华服,金玉围带,甚是显赫。各部司官员见本部主官到达纷纷上前见礼。
“这诸位大人都是约好一起来上朝?”疑惑之间,崔破轻轻说了一句。
“这楼斜侧有楼梯,三品以上官员来了都是经由彼处上楼中静室等候,待朝会开始时方才下来”那黄郎中随后应了一句后,也已向前行去。
当下崔破也不在此地搅扰,转身走向工部司官们聚集之所,随着众人一起与卢尚书见了礼,那卢尚书一边还礼,一边口中随意说道:“好好好”,眼光转动之间见到崔破,乃随口问了一句道:“崔员外郎昨日上任,一切可还都好?”
崔破见问,略斜了眼眸看了一眼李主事后道:“多谢大人关心,一切都好”
正在众人都在纷嚷见礼之时,忽听外间侍侯的小黄门高声唱名道:“常相、杨相携三省主官到,百官拜迎!”
一声即出,六部九司二监的官员停止了喧哗,在本部主官的带领下分成两排静候诸位宰辅及三省官员到达。
也只片刻功夫,满面春风的常衮与身侧一老者带领着数十位三省官员入得大厅,边向前行,边对两侧官员还礼不绝。
崔破借此时机抬头看去,却见常衮身侧那名老者甚是眼熟,再细一打量,方才想起此人赫然便是当日入京赴任时在解县酒楼所遇之老者,只是此时的他华衣锦服,那里还有半分当日的寒酸模样?
“这位大人是谁?”一惊之下,崔破向身侧同僚问道。
那人满眼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奇怪他如此年纪就能混到六品官位,何以竟对眼前这人都不认识,口中答道:“这位便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兼领户部尚书、江淮盐漕租庸转运使杨相杨大人”
“他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理财圣手杨晏!”虽见他所居位置,崔破心中早有所感,但真的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大为惊诧。
正在他心下惊诧,百官见礼之时,忽听一声雄混的乐声响起,分明是有数十百人在齐声同奏《秦王破阵乐》,只是这一曲壮阔的乐声却让合厅官员大惊,崔破身边的那官员更是脱口而出道:“怎么不是《九部乐》?”
下一刻,一个年在三旬,着绯衣的宦官出现在厅门处高声叫道:“百官上朝哪!”经过近十年训练的他,这一声唱名中正平和,散播辽远,在恢弘壮阔的宫城中回荡不休。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在《秦王破阵乐》铿锵有力的曲声中正式开始。
以常衮、杨晏为先导,三省六部九寺二监的官员各遵品阶依次出郁仪楼,与左侧结邻楼的武将们分为两排鱼贯向麟德殿行去。
入得殿中,文臣武将们各自刚刚站定,就见有两名殿中侍御史排众而出,分为左右,开始巡查百官着装仪范,排在队尾近殿门处的崔破也随着众官整了整衣衫、竹芴,静侯朝会开始。
又过了盏茶功夫,随着九响静殿鞭声,前雍王适殿下、而今的大唐天子在大队宫宦、宫娥的簇拥下经右侧御阶上殿而来,连日的疲累使他的脸色有几分憔悴,但是这却丝毫不能掩饰他眼中的兴奋激越之意,紧握双拳的他步伐极快,以至于后面手捧礼器的从人们竟需趋步才能赶上,只到贴身心腹宦官霍仙鸣小声的连叫两句:“陛下、陛下”后,他才稍稍放缓了脚步而行。
一待天子升座,随着御座下左辅阙的一声高呼,文武百官在政事堂首辅常衮的带领下跪拜下去,口中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提。
“众卿平身”李适端居宝座,略略伸手虚扶后开言道,这话声里有着丝丝难以掩饰的颤音。
文武百官齐声谢恩后站好班次,还不待门下侍郎张镒依照大朝会惯例率先上前呈报天下府道祥瑞,早见皇座上的李适挥挥手,主掌天子服御、药食的殿中省主官窦文炀趋步上前,接过身后小黄门手中所捧圣旨开始朗声念颂。
窦文炀本是当今天子东宫旧人,与宋凤朝、霍仙鸣两人一样,都是最得天子宠信的内宦,又以其年龄稍长,为人谨慎而得入掌殿中省主官,爬到了大唐宦官所能到达的最高官位。
随着他这第一份尊郭子仪为尚父、加职太尉、兼同平章事的诏书念出,数百人的麟德殿已是静寂无声,都将灼灼目光紧紧盯在那小黄门手中所捧金盘中的数十份诏书上。
随着一份份诏书念出,殿中气氛愈发肃穆,急切渴望大治天下的李适刚一登基,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他心中筹划已久的人事更迭,崔佑甫由中书舍人一跃成为掌军国政令的中书令、同平章事,正式得入政事堂;而两朝参佐、素来不肯授官的山人李泌更是由白身一举超拜为从三品的司天监;至于翰林承旨陆贽也是越过谏议大夫直升为尚书左丞,三十多岁即成为军国重臣;至于礼部侍郎杨炎也得以正式擢升为本部尚书;其他还有户部侍郎杜佑擢为御史大夫、侯希逸超拜为门下侍郎与张镒同列等等。而这十余人的擢升竟然无一不是跃品超升。短短片刻之间,朝局已是出现重大变化,朝廷上下气象一新。
被点名授官之人一一领旨谢恩毕,李适方才悠悠开口道:“众卿尚有何事呈奏?”
见陛下开言,门下侍郎张镒强压下心中震撼,出班开始依旧例呈报天下祥瑞,以申新天子乃是应天命人望而出之意。初时他所申者无非是某地聋哑小儿重新开口说话、某地惊现麒麟瑞兽等等,此类事物众人所闻实多,每岁都要来上两次,所以倒也并不过分惊讶,也即静默着听他一人缓缓念去。
崔破第一次参加这大朝会,听到在这端庄谨严的麟德大殿上,身着紫衣的朝廷显贵一本正经的说着根本不可能发生之事,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肃言恭听,一时间只觉甚是滑稽,不免心下想道:“这事也不知会有几人能信?”
正在他神思四处游走、心不在焉之际,忽见首辅常衮越众而出道:“江南西道朗州所呈报之事实乃瑞征,陛下慈德感沛天地,必能使天下万物相生和睦,虽夙仇天敌亦能相安共处。今百兽尚且如此,遑论千万生民百姓乎!”
他此言一出,顿时有几个观望风色、试图讨好天子、首辅的官员准备出列附议。当此之时,却见刚刚擢为中书令的崔佑甫排众而出驳斥道:“物反必为妖,猫本捕鼠,今朗州所报之猫鼠同|乳之事,却是妖邪无疑,安能以祥瑞视之?”
见是当今天子驾前红人,刚刚擢升为中书令的崔佑甫出言反对,那几个适才伸出脚去准备附议的官员当即又轻轻将脚收回,心中暗叫侥幸。
一见又是这老对头在新皇登基的第一次朝会上即如此出言驳斥自己,常衮心下顿时恼怒异常,前不久代宗陛下驾崩之日,群臣议论守孝之礼时,正是这崔中书建言宜遵遗诏,臣民当三日释服,驳了自己的民可三日,群臣当依古礼二十七日除服的谏言。他虽奋力反击,奏崔佑甫率情变礼,请加贬斥,无奈这老对头太得宠信,李适也只是哈哈一笑作罢,虽温言劝慰了自己几句,但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使他这个首辅宰相很是没有面子。如今他刚入政事堂中就敢如此放肆,若是再不反驳,以后自己在政事堂中又当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两人间积郁已久的龌龊、嫌隙一时都涌上心头,常衮那阴鸷的脸上恻恻一笑道:“祥瑞者皆是离奇之事,否则又何得以瑞象名之?而这等超越天地物序之事自古以来史不绝书,周文王时有之,汉高祖时有之,便是本朝高祖龙兴晋阳时亦有之,怎么到了崔大人这里便成了妖邪之事,莫非崔大人竟是以为我皇帝陛下当不得圣君,承不起这祥瑞?”
崔破听常衮这番包藏祸心的话说出,顿时心中暗叫一声厉害,忙凝神看向族伯,听他又该如何说话。
崔佑甫久在宦海沉浮,历练多年。并不为他这杀气腾腾的话所动,手持芴板,沉声说道:“仆所言者乃是朗州猫鼠同|乳之事不得为祥瑞,又何曾言说不得有祥瑞?还请常相听的清楚了才是。自我皇登基短短数十日来诏罢四方贡献、纵驯象、出宫女,中外称赞,当不当得圣君常相难道不知?再则,这祥瑞之事商纣之时有之,秦二世时有之,汉献帝时有之,前朝炀帝之时更是日日有之,常相又当如何解之?”言至此处,不待常衮答话,新任中书令崔大人续又接言说道:“我皇尚是备位东宫之时,即素有太宗之志,立下恩抚四海之宏愿。而今御极天下,正当诏罢祥瑞,断绝四方官吏媚事朝廷以图幸进之心才是,如此方能重振吏风,务实于民。若如此,则百姓幸甚,群臣幸甚,天子幸甚!”
这番话乃是将常衮所言一一驳斥后更顺势反击,与前者的含沙射影相比,更多了几分堂皇之意,只说得崔破及殿中群臣暗暗称道不已。
“陛下,臣以为此言大大不妥,元正、冬至日大朝会时奏报天下祥瑞,这本是国朝定制,安得一言改之?崔中书此言乃是率情变制,扰乱朝礼,吾皇圣明,当重责其妄言之罪才是!”还不待常衮出言驳斥,早有适才奏报祥瑞的门下侍郎张镒出列面刺崔佑甫之罪,他前任本是地方僻远之地黔中道的节度留后,得常衮援引方才得以入朝做了门下省的正三品显官,此番正是投桃报李之时。
殿中群臣料不道这本是礼重于实的新皇第一次大朝会之期就有两位宰辅针锋相对的当殿对峙,与代宗朝时的和光同尘实是大大不同,即为这变化所刺激,同时又是在心下暗暗叫苦,不知自己又当偏向何方,如何自处。
正在众人心下惴惴之时,新任礼部尚书杨炎将捏着芴板的手再紧了一紧后,出班宏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张侍郎所言实乃大有构陷之嫌,崔中书拳拳之心,忠心建言,又何来率情变礼之说?更遑论重责?张侍郎分明是以言罪人,居心叵测。再则,国朝百余年来,便是祭祀天地先皇之礼也多有变化,为何这朝礼就变不得。我大唐正值新皇登基,大变之期,正当以变应变方合天地正理。似张侍郎这等泥古不化之人实在不宜任职朝堂,反是外放地方,司职刑狱之事更为妥当,臣恳请陛下圣心默查,准臣所请”
闻听杨炎此言,崔破又是一阵意外,料不到素来通达人情,处事圆滑的座师也有如此果决的一面,他竟是悍然不惧与当朝首辅撕破脸皮的将宝重重的压在了自己族伯身上,而且出言犀利,大有一举将这张镒逐出朝堂之势,如此锋芒那里还有半分平日好好先生的模样?
杨炎此举固然是让崔破大出意料,殿中群臣连同常衮自己也是惊诧莫名,论理他本与杨炎同乡,当日杨炎受元载之累被贬斥地方,自己虽然不曾帮助建言使其重回京师,但也不曾出言反对。便是此次将之擢升礼部尚书时,自己更是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想不到诏旨刚刚宣布,此人就毅然向自己背后捅了一刀,一时间只让常衮恨怒不已,直骂自己有眼无珠,不懂识人。
眼见因为这祥瑞之争已有两位宰辅及两位三品高官卷入,而且皆是刀刀见血。殿中众臣一时都将心下的小算盘连连拨动,此时出列建言固然有大风险,但也正是大机遇所在,此时若得雪中送炭,他日则青云之上可期,一时间众臣多有按捺不住,群相耸动。
第四十五章朝会
“富贵险中求”一时间,这句话在无数朝官心中滚动不休,正当有人按捺不住欲要出列陈奏之时,却见御座之上本是静观论辩的皇帝陛下微微挥手道:“此事常、崔两位卿家所言皆有道理,朕自有决断,诸位卿家且都平身,再议他事吧!”
闻言,四人拜礼而退,常衮固然是满心郁闷,但他为相多年,毕竟还有些宰相气度,只是看了一眼杨炎,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容退回班列而去;崔佑甫是个讲求修身的,所以此番一如往日般喜怒不动于颜色;而那门下侍郎张镒就少了这份度量,盯向杨炎的眼神只有无比怨毒,看来此事于他实在是衔恨已深。反倒是杨炎本人只视这眼神如无物,脸上带着淡淡笑容退回,但论这一份气度也比那张镒好过了许多。他这表现倒是让崔破一阵迷惑,史书所载中自己这位座师最是心胸狭窄之人,但观他今日表现却是大相径庭了。
“莫非史载有误”崔破正心下如此揣测,却猛然看见那适才还是满脸和煦的杨炎眼中精光暴闪,下一刻为极力忍耐满腔的仇恨,他那俊秀的面容竟有丝丝扭曲。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政事堂中副相刘晏移步上前,手持芴板道:“启奏陛下,现有新任魏博节度使田悦奏请朝廷为其叔父,故节度使田承嗣赐于谥号的奏折已经到省,因兹事体大,政事堂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圣心裁定”说完,自袖中抽出一份奏折由中官呈上。
只是听到田承嗣的名字,李适已是面色不善,待接过折子,也不过略扫了一眼后,便即“啪”的一声合上,沉吟半晌后冷声说道:“此事卿家以为如何?”
“依大唐礼部式,职事官三品、散官从三品以上逝后皆得赐谥号,田承嗣于大历八年得大行皇帝诏命赐于正二品镇军大将军的武散官衔,在此之列,当得赐谥号才是,所为难者倒是这谥号该如何拟定才是?”刘晏微皱双眉说道,看来对于关系到这样一个敏感人物的身后哀荣之事,却是让素以心思灵动著称的他也万分为难。
“依刘卿家的意思,这田承嗣是该赐予谥号喽?”李适语气未变的问了一句,见刘晏微微点头,乃转向常衮道:“常卿家又以为如何?”
就这田承嗣之事常衮早与刘晏有过会议,皆认为此事关系四叛镇,过于敏感。当此之时不应过分刺激四镇才是,是以也是认为谥号该赐。眼见陛下垂问,乃应声答道:“臣也以为这谥号当赐”
李适闻言后却不接话,只是转头向崔佑甫看去,这新任的中书令大人也不待发问,乃开言答道:“臣亦以为该赐才是”万分难得的与常衮达成一致。
此后,陆贽等人皆曰当赐,李适端坐御座之上,虽是面无表情,但一旁侍奉的霍仙鸣分明见到自己这位主子紧握的掌指上已是隐隐发白,分明是在强压怒火,不免心下大急。
面如古井无波的李适看着殿中这些被他寄予厚望的重臣,失望中夹杂着愤懑之情阵阵袭来,他又何尝不知道此事关节所在及群臣心中所想?只是自他入住东宫的这数十年来已经隐忍的太久,忍到一旦登基他就不愿再做半分退让,一则是心中不愿,再则也怕自己一个隐忍退步,难免朝堂之中又起对藩镇的姑息之风。尤其是对田承嗣这样一个昔日曾追随安史二人造反,后见势不对,又买主求存之人更是如此,若是没有田承嗣归顺朝廷后又三叛三降,更勾连三镇聚兵以抗朝廷,河北之地当也不至于糜乱至此,每每想到这样一个首鼠两端的人物居然能活到八十余岁而得善终,李适已是感觉苍天不公,恨不得他晚死几年,将之擒来京中千万万剐以告宗庙,他又那里肯赐他谥号?
只是群臣之志不可夺,若是自己第一次大朝会时便一意孤行,只怕殿中正不断记录的起居郎手中那如刀史笔少不得要给自己写下“不善纳谏”四字,这对向以太宗为效仿对象的他亦同样是不可忍受之事,是故他也只能强自压抑心中怒火,浑然不听殿中御史大夫杜佑的慷慨陈辞,只将眼光散散的向群臣巡视而去,直到看到列于文官队列最后的一个身着深绿朝服的少年官员身影,方才精神一震。
“也许,他能让我听到一点特别的?”不期然之间,李适的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一待杜佑说完,他更不迟疑的宣声开言道:“工部崔员外郎,你以为此事又当如何才好?”
一言即出,满殿哗然,群臣都想不到陛下何以会开言向这样一个小臣发问,区区一个工部员外郎,从六品的职衔,除了一些在大朝会中有特定职事的小官员外,这个被陛下当殿点名的崔员外郎也就是最低的一等了,倘若不涉及到具体司务,平日里也就是来凑个人数,那里会有发言的机会。
崔破适才看到座师杨炎盯向刘晏时的怨毒眼神,不禁暗暗感叹历史终究还是没有出错,同时又在心中急急谋划该当如何化解二人之间的矛盾,以避免悲剧重演,只是一时之间毫无头绪,心下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于刘晏所言也就随意的听了几句,他既知此等事情定然是问不到自己,也就少加留意。
此时待听到皇帝金口相询,又有合殿人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崔破收回心思,手持芴片缓步出列之间,心中已是诸般念头电闪而过,他也知众人皆曰这谥号应赐,而皇帝陛下却是不愿赐予,所以才会有现在点名让自己陈奏之事,但自己又该如何答对才好。
“启奏陛下,臣以为这田悦为其叔父请赐谥号一事实乃无理取闹”行礼过后的崔破端持芴片,开言就抛出了这样一句让李适心中暗喜,却激起满殿哗然之话语。不待有人拦阻,他复又续言道:“这谥号之赐,乃是朝廷对臣子一生功业之平定,而田承嗣的功业又是什么?其人初随安史叛贼谋逆,后见天兵势大,乃卖主史朝义以求荣,得被朝廷封为魏博节帅;无奈他却不肯忠心事主,后又三叛三复,更交通平卢三镇阴事朝廷,只使四镇之地百姓民不聊生。如此人物朝廷又当如何为之拟谥?若是拟定的谥号考语太差,不免大违田悦节度上呈奏折之本意;若是考语太好,天下悠悠万民之口,朝廷颜面又将何存?以微臣之见,此折可予驳回,另谴一中使申明朝廷之意,如此于朝廷、魏博都稍存些体面岂不是好?”
一待崔破将话说完,殿中群臣议论蜂起,其实众人中对田承嗣有着好感的可谓是微乎其微,所虑者不过是怕因此事激起四镇之变,再动刀兵罢了,此时一听这番建言,虽未知此策是否能够奏效,但不予赐谥本身的条陈倒实在是与我心有戚戚焉!再加之陛下倾向明显,众臣却也不肯再出面讨这个没趣,即便是事有不谐,引发四镇反弹。也自有这新科状元顶着,何不乐得清闲。是以崔破此言即出,再无一人出班说话。
这番话只让御座上的皇帝陛下心中大喜,只觉大合心意,再略等了等,见无人出班反对,乃漫声道:“崔员外郎这谋国之言正合朕意,此事且先如此办理便是,众卿更有何事要奏”
这新皇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本是礼大于实,本不是处理政事所在,是故两事之后,并无人再出班奏事,见及此状,于御座侧侍奉的霍仙鸣跨前一步用尖利的声音道:“有本早奏,无本朝散”
当下殿中群臣又在常、刘二相带领下拜伏于地,口中山呼“恭送陛下”不绝,直待李适下了御座自便道出殿回宫而去,众人方才起身避往两侧,依官阶依次出殿而去,今日朝会至此正式结束。
待崔破与几位员外郎缓步出殿之后,整个麟德殿中更无别人,因此地乃是宫城所在,众人不敢喧闹逗留,皆是一片静默着向皇城而去。
到得承天门前招呼了在此地等候的涤诗,崔破见天时尚早,复又往工部衙门一行。
来到工部司,一干正在办公的小官吏见他到达,忙也起身见礼,只是人人皆是远远站定,却无一人愿上前寒暄。崔破倒也不以为意,拱拱手还了个礼后,唤过一个战战兢兢前来的小计吏,着他去取过历年一些文卷之后,便转身入了自己的公事房中。
待那计吏抱了文卷过来,崔破本拟询问一些司内之事,但一见到他那满脸的惶急之色及频频右顾的眼神后,便也息了这个心思,挥挥手任他辞出,自己则埋头于那一堆泛黄的案卷之中。
案卷中所载多是某年某月修缮某座城池之事,后面则是详尽的关于其地环境地理的分析及各种技术参数,只看了两页,崔破已经是头昏脑涨,正欲合卷而起,却见房门轻推,却是昨日对自己不理不问的李郎中跺步走了进来。
见是他来,崔破心下微微一愣,但动作却不怠慢,起身一礼后,微笑说道:“郎中大人有何事吩咐?”
那李郎中却并不接话,只是用若有所思的眼神将崔破细细打量,良久之后,方才开言问话道:“在晋州募练新军和出使吐蕃的那个状元就是你?”
一听这话,崔破简直是要为之绝倒,昨日相见之时,他还曾亲口言道:“崔大人世家出身,又是一榜状元,自然才华天纵,那里还需要本官指手画脚”不成想一日之后便又问出如此问题。口中却是答道:“正是下官”
“这状元郎一年就有一个,不过是些善于钻营权贵之门,能吟几首歪诗的文人罢了。说到底还是于国于家无益”想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唐突,那李郎中随口解释了一句,复又大有兴趣的看着崔破说道:“倒是你这个状元嘛!还能办点实事,崔大人为我绍介一下你这晋州练军之事如何?”
“李郎中本是文臣,缘何会对练军之事如此感兴趣?”崔破见他那一言及练军便两眼放光的模样,乃诧异问道。
“本司主务便是建造、修缮城池,而本官可谓是与城池打了半辈子交道,这城本是为防御所用,然则天下本无不破的坚城,总须军、城结合才能发挥其最大功用。只是这不同种类、战力的军队所适用的城池又是不同,是故本官历来对新建之军大是感兴趣,闻听崔大人这晋州招募的州军皆是青壮,而且操练上更是不计耗费,种种操练科目层出不穷,本官早有意往观一趟,只是司务缠身难以脱身,所以直拖到今日也未能成行。若不是今日朝散后听他人言及,还想不到原来这晋州州军的主将竟然是到了我这司中”一口气说到这里,李郎中似是也觉离奇,忍不住微微一笑。
见他当着自己面肆意表达对进士科取士的不屑,崔破并不恼怒,心中反是一阵轻松,只觉这李郎中倒也是率真之辈,更沉迷于城池之上,必然不会过于勾心斗角。此后的日子倒也不象自己昨日所想那般难处,一念至此,遂也面带和煦的为他一一解说晋州州军之事。
“若如你所言,则晋州城池的城门还需拓宽才是,最少也要容六马并过,如此一旦州城被围,便更利于似你这等机动之力强的军队快速反击;再则如你所说军中神射手多,那么城墙还须再行加高,扩大城前可控制范围,才能更好做到人城合一的防守”听崔破介绍完毕,那李郎中略一沉思后即提出两点建议。
拓宽城门崔破倒是很容易理解,只是这将城池加高还能有什么窍要他却是苦思不得其解,乃开口问道:“这城池难道不是越高越好?”
第四十六章谏言
李郎中微微一笑,答道:“这就要说到弓与弩的区别了……”正在此时,忽见适才为崔破抱送文书的计吏满脸惶急的跑了进来,高声道:“崔大人,司门外有一位公公来找你……”一句话说完,方才看到李郎中也在此处,微微一愣之后,忙闭了口施礼参见。
“一位公公”崔破心下一惊,不知道这时候为什么会有宦官来找自己。随后向李郎中一礼之后,向外行去。刚刚走到司门处,果然看见一位身着深绯官服的中年内宦正端坐胡凳等候,看其形容,分明便是适才大朝时立于李适身侧之人。
对于这等能够爬到四品高位、被皇帝寄于腹心的内宦,崔破是半点也不怠慢,走近后小施一礼道:“下官便是本司员外郎崔破,未知公公有何事见招?”
“呦!这位便是郭老令公的孙婿崔状元咯!果然是个好风采的少年人物,大家有事相招,状元公这就随我往内宫去吧!”这内宦也知崔破背景深远,倒也并不托大,起身拱拱手后笑着说道。
“大家”微微一愣之后,崔破方才想起唐时宫内宦官多以此来称呼皇帝,原来这内宦却是奉了李适之命来召自己往内宫觐见的。当即拖后半步与之一起向外行去。
一路北行的路上,崔破都在琢磨皇帝此番召见所为何事,也好预做准备,只是信息太少,毫无头绪,索性不再多想,转而与前行的内宦攀谈道:“未知公公高姓,此次多多有劳了”
那内宦扯着尖利的嗓音哈哈一笑后道:“咱家霍仙鸣,本是东宫旧人,与公主、驸马爷也是极熟的,崔大人少年英发,前程远大,以后少不得要多多亲近才是”
“多承霍公公厚爱,小子幸甚何之!正好前日得蒙驸马爷见赐数匹益州来的贡品单丝罗,今日便谴人送往公公府上,还请莫要推辞才好”既然这位贞元初时的三大宦官之一愿意示好,崔破也乐得趁机沟通关系,以备后用。
边聊边走,不一时已是来到宫城内辉煌壮丽的大明宫含元殿前,霍仙鸣着崔破稍等后,自己先一步入内通报。
这大明宫自高宗始便已成为大唐政治中心所在,年年修缮,真个是庄重严整,尤其是宫内三殿之一、取“初升之日”之意名之的含元殿,处于宫城所在龙首原上的最高点,居高临下俯视整个繁华的长安城,端的是气派不凡。
正在崔破注目于眼前的雄浑建筑时,一个小黄门自侧门走出至他身边道:“陛下于东栖凤阁召见崔大人,请随我来”
“有劳小公公了”收回目光的崔破对那小黄门客气了一句后,便随他循着侧门入内而去。小心翼翼的避开含元殿前数十米长的波浪状龙尾道,约柱香的功夫过后,二人已经来到殿旁东侧精修雅致的栖凤阁前。
崔破再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前行至阁门处,在那小黄门的高声唱名声中入内而去。
入阁之后,崔破一眼瞥去,见除了两个小黄门之外并无别人,皇帝此番召见他来,竟然是一个单独奏对的格局,不免心下又是一阵迷惑,只是当此之时却不容他细思,趋步上前拜服于地,口称万岁不提。
一身便服打扮的李适直如未曾听到一般,只字不发的依然背负双手细细端详眼前这一副悬挂于书几之后的河北道地图,四镇所在之地皆被朱笔打上了重重的记号,而他目光所向却是紧紧将四镇围住的外围诸道。
崔破等候良久不闻皇帝起身的诏命,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伏等候,偶尔抬头轻轻瞥向眼前数十步距离处的明黄背影一眼,
又过了柱香功夫,正在伏地于大青石上的崔破膝酸欲裂,轻轻挪动之际,忽闻一阵幽幽的声音传来道:“崔卿,以你之见为何我大唐会在短短数十年间便国势积弱至此?”
闻言,崔破微微抬头,只见眼前发问的皇帝陛下并未转身,一如前时模样,只是这淡淡的话语声中分明包含着浓厚的愤恨与不甘之意。
面对这样一个大的问题,又是如此草草之间,崔破只能略一思索后答道:“我大唐先君励精图治,积百年而成开元盛世,其时固然是百姓殷富、万国来朝。然究其本质却如同烈鼎烹油,盛极难继,是故才有安史倡乱、天下分崩的局面出现,此乃大势所向,非人力所能及也。”
李适自长成以来曾多次听朝臣、甚至是自己的父亲分析过此事的原因;及至备位东宫之后,更是念兹在兹的都是这样一个问题,只是想过、听过无数种原因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只让本是随意而问的他立时转过身来,细细看向眼前这个每次与之相见都能让他感到惊奇的少年。
越看,李适越是迷惑,短短不到一载的时间,从此子大婚当晚力请任职地方开始,便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惊奇与困惑。在逐步认识到震惊这少年能力的同时,他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世家出身的少年为何会与他的族伯有着如此大的区别,看其诗文最是一个典型的士子文人;然观其晋州所为却是肆意杀伐、少有顾忌,分明便是一个权臣雏形;及至出使吐蕃时的擅开边防四镇,那就更是无法无天了,且不说这里没有半分儒门子弟谨言慎行的模样,难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就真的没有想过后果?也没有半分保身全家的念头?
“他到底是少年莽撞还是为国无暇惜身?他当日在崔佑甫府中所言又是真心还是虚语?”这个问题始终在大唐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心中回荡不休,难有定论。
若无今日早朝时崔破的一番表现,李适也不会起意将之召来相见,心中急切如火的他在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分明又感觉到了朝堂中弥漫的保守、姑息气息。在大规模的更换了自己的心腹之后依然还是这番模样,这远远不是雄心勃勃的皇帝陛下的本意,唯有眼前这少年的奏陈方才合乎他的心意。也是在他登基之始第一次散朝回宫的路上,看着阳光辉映下的壮阔的殿宇,蓦然之间,那句“我要大唐如同初升旭日,永现贞观、开元荣光,天日不灭、盛世不朽”的话语又是涌上心头,一念即动,也就有了此番的召对。
“也许,朝廷需要的就是这样一股锐健的气息!”李适心下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又看了身前拜服的少年一眼后道:“爱卿平身吧!”
“谢皇上!”谢恩之后,早已是抵受不住膝间酸痛的崔破急忙起身,只是伏地太久,血流不畅的他难免一个踉跄滑步,好在他手脚灵敏,急扶了一把身前的案几方才站定,第一次单独的君前奏对就出现如此失仪之事,只让崔破一阵羞愧,面上自然浮现出尴尬羞怒之色。
这样的一幕落入李适眼中,再看到崔破脸上颇带孩子气的神色,只让皇帝心中的积闷少了许多,“毕竟他还是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也许是朕想的太多了?”微微一笑之后,这样一个念头蓦然浮上心头。
挥手止住意欲告罪的崔破,负手而立的李适面带和煦的说道:“朕欲平定四镇,崔卿有何良策?”
“这就要看陛下是只欲平定四镇,还是想要一劳永逸的解除藩镇之忧了?”脸上尴尬之色方消的崔破偷偷瞥了一眼李适,见他并没有取笑自己之后,方才长吁了一口气答道。
这一眼偷瞥正被李适眼角的余光看个正着,不免心下又是一阵暗笑,惟恐忍将不住的他顺势转过身子,牵动嘴角问道:“这二者又有何区别?”
“若是只图平定四镇,借吐蕃无暇东顾之机,陛下可将神策八镇精锐尽数调出,再联合忠于朝廷的地方藩镇,谴一名将统一事权,不求急战而采徐徐围攻之策,断其四方交通,耗其储备给养,再借彼辈内部纷争行分化反间之计,历时三两载,四镇不堪重负之下,自然一鼓可平,只是……”说到这里,崔破住口不说。
崔破所答可谓是句句正中李适腹心,这与其他重臣一提此事便是力劝隐忍大大不同,只听得他心中大动,是故一听到他这“只是”二字,忙着紧的跟上一句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此事也有绝大的难处,一则,不知吐蕃与黑衣大食之战会后续如何,更有何变数。二则,此战朝廷各军之间不相统属,整合需时,再想胜之,唯有采缓战之策,如此必将耗时弥久的大规模的战事,太府库中钱粮必将难以支持。三则,统领举国精锐长期驻扎于外,又是久不建功,这领军将领必将长遭朝野非议,久而久之,恐积酿而成大变。再则此战便是胜了,也只是削平魏博四镇,并不能从根源上铲除藩镇跋扈的根源,难保不会再有后起而仿效者。最后,还有北方的回鹘也实在不得不防备。此乃一大险招,若是陛下意欲如此,这些情形不能不思量清楚才行”随着崔破的侃侃而言,适才还是颇有激动之色的李适停住了绕室而走的步伐,缓缓坐了下来,这些情形他又何尝不知,只是热切的渴望让他想不到,或是根本就不愿去想这些事,此时避无可避之下,只觉实情却然如是,难以轻动,不甘之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崔破发问道:“莫非就没有急战之法?”
“绝无可能!”崔破断然说道:“朝廷可予直接调遣的兵力只比四镇略略占忧,然则除神策八镇外,战力却是颇有不足。敌我均势之下,一旦战火开启,必成胶着之局,局势一旦如此,胜败就实难预料了”言之此处,又是微微一叹道:“而且急战于朝廷威胁太大,此战若败,损兵折将且不说它,必将使朝廷、陛下威望大跌,这才是最为可虑者,总之此战关系天下大势,大唐盛衰,不可不慎之又慎”
绕过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崔破虽然一字不提“忍”字,然则又无一字不是提“忍”意,只让李适急切的心热了又凉,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他固然渴望一朝之间平定四镇,但若是因此会危及到皇位,就容不得他不思量再三了。
手扶案几,以右指在几上敲击良久,面带恨恨之意的李适方才继续问道:“那崔卿所言之一劳永逸平定四镇之策又是如何?”
听得这一问,崔破心下暗喜,史书所载中的这位德宗陛下继位之初力图中兴,修明政治,颇有当年乃祖玄宗之风,便是四镇叛军见之,也是投戈相顾而语曰:“圣天子出了,我辈尚敢自大吗?”只可惜这位被天下百姓寄予厚望的皇帝,终究是按捺不住数十年积郁而成的对四镇的愤恨与求治之心,在诸般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草率的发动了对四镇的战事,结果不仅藩镇未平,更由此激发出“泾原之乱”,使其继玄、肃、代三宗之后,成为第四个逃离长安避难的唐朝皇帝,后来虽然将之平定,但是被吓破了胆子的德宗陛下重回长安后,竟是与继位之初叛若两人,只顾一心捞钱,竟是对藩镇不闻不问,比之其父代宗陛下更是姑息,徒然丧失了大唐中兴的最好时机,更使唐朝的各种积弊愈演愈烈,终至于不可复治的境地。
崔破倒是不曾奢望只凭自己这番话就能彻底打消他进军四镇的打算,但是只要他能听得进一分,这危险便也少了一分,再有朝中其他重臣从旁谏言,历史的惨剧也未必就不可以避免,大唐中兴契机的出现也就寄托于这一个决定之间。
第四十七章谏言(二)
“对四叛镇的战事也只能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却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本身。若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藩镇之祸,其根源还是要从内政处着手才是,同时,内政若是处理好了自然能够在未来的大战中使朝廷取得更大的优势,这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看着眼前的李适,崔破轻轻说出这样一番老生常谈来。
虽是用语不同,但这类话语自皇帝陛下懂事以来实在是已经听的太多,大行皇帝讲过,无数德高睿智的勋臣讲过,是以他对之倒是反应黯淡,让他感兴趣的反而是讲这番话的人,一个被朝中大臣公认为少年莽撞、行事不计后果的“杀星状元”。确然,或许出使吐蕃之行事能够看出他对政事本身的敏感,但这也同样可以解为少年聪慧。但是这番治国的不二法门却是不同,非是久历朝事那时断然说不出来的。“也许他只是自史书中习来,或是听其族伯所言?”看着侃侃言说的崔破,这样一个念头自然的从李适心中迸出,为解此惑,皇帝陛下微微一笑道:“崔卿所言实乃至理,只是卿家既然能明此理,又为何会在晋州大行杀伐之事?这岂非与你所言不符?”
正在心中酝酿该如何进一步阐发自己所言,而又不至于刺激皇帝陛下那敏感的自尊的崔破想不到李适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一愣之后,方才开言说道:“此二者不可相比”
“噢!这二者又有何区别?”李适饶有兴趣的看向崔破说道。
“微臣所领乃是一州之地,在此地州军土族互相勾结,积弊太深,便如膏肓重病一般,非下猛药不可解之;再者,但以晋州而论,彼辈固然势大,但是放之河东一道观之,也不过是疥癖小患罢了,是以小臣得浑帅一千精锐牙兵支持,便能一举将之尽除而不虞祸患。但是若将如此之法行之于我今日之大唐,那却是万万不行,前有四叛镇阴事朝廷,后有诸多藩镇欲群起效仿,在朝廷财力、军力都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出此重击必将激起天下大变,治大国如烹小鲜,莽撞不得,这二者之间实有天地之别,陛下睿智,必能明鉴之”崔破恭谨说道,话语中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打消李适心中急战的念头。
“莫非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虽然知道眼前此子甚久,也曾有过他大婚之夜的一番对答,但那夜的崔破分明便是一个受不得半点激的血气少年,也不过短短大半载的功夫,此子何以就有了这般识见?百思不得其解的李适唯一能找到的答案便只有生而知之了。
想到这里,李适一时兴趣大增,身子微微前倾,抛开适才大而化之的论说,径直出言道:“那依崔卿所想,朕欲行内政之变又当由何处入手才好?”
“财税之法”崔破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说道,也不待李适再问,他续又开始解说自己此言的由来:“自武王伐纣定鼎建周以来,历朝历代莫不是行的均田之法,我大唐也不例外,高祖于建国后的武德七年颁布‘均田令’,将男子分为丁、中两等,授其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并以此为基础再颁‘赋税令’,从而确立了我朝‘租庸调’的赋税制度。更由此延伸出征募军士的‘府兵制’,初时,此法使得耕者有其田,于我朝的安定及太宗成贞观之制实在是有莫大之功,但随着时移事移,此法实在是已难行于当世,授田已是不足,然赋税不变,地方酷吏更是变本加厉的于租庸调上强行摊牌其他杂税及徭役,最可恶者尤自假借朝廷名义而为之,民众实是不堪其中重负,四处逃亡,竟已至宁做豪门客户也不愿回乡做编户。如此利皆收之于地方,而骂名则尽归朝廷,实乃一大弊政。如今我大唐之在籍编户尚不及高宗时三一之数,如此之少的人缴纳赋税自然就太府空虚,民众既已逃亡又如何征召府兵?地方官吏为自己仕宦前途计,多将逃亡编户的赋税强加于尤自在籍的的农人身上,而为凑足所应征召的府兵之数,虽老幼不避,只为凑数而已。如此一来使本不愿逃亡之编户也只能无奈逃亡,更使我朝徒耗养军钱粮而战力低弱,以微臣看来,财税之法不变,则富国强兵难行”
“赐茶”李适对身后侧站立的小黄门吩咐了一句后,饶有兴趣的再看了慷慨陈辞的崔破一眼,面带笑意问道:“那依崔卿所言这财税之法又当如何更之?”
奏对以来长篇大论了许久的崔破早已是口渴难耐,加之此时也不容他细品,谢恩后,遂接过小黄门奉上的香茗一饮而尽,言道:“至于这财税之法如何更之,微臣却是不晓,如今圣天子在位,朝中人才济济,陛下定能找到适宜之人前来主持其事”他适才所言,多是于后世书中习得,虽极力回忆依然是说得不全,此时再让他细细讲解这变更之法又如何能够做到?也只能先一个花枪绕过再说。
李适微微一笑道:“似你这等牛饮还真是可惜了朕这极品‘顾渚紫笋’了”说话间边将自几案上翻检出的一本奏折递于崔破。
崔破疑惑间接过,翻开奏折,入目所见便是一个“废省租庸调取税之法表”的题头,心头一动间再展折一看落款上的“臣礼部尚书杨炎谨呈”九字,当下心叫一声道:“来了”
这杨炎本是德宗贞元时候“两税法”的提出者与实施者,也正因为这项一改千年来“税地”之法而为“税人”的变革使其得以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其法也不尽完善,但是毕竟在一定时期内大大缓解了唐廷中央财政匮乏的大患,若是再能克服施政中的弊端,当此之时,实在是堪称一大良法无疑。
一目数行的将折子扫过,其间对租庸调之法的由来及利弊分析可谓极其精辟,自然不是他那凭借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而成的奏对可比,躬身递过奏折,崔破开言道:“臣惶恐”
“崔卿家入仕不过一载,在朝政之事上竟能与杨公南不谋而合,足堪自蔚了,又惶恐个什么!”李适淡淡一笑,只是这笑容却是停留的太短,他复又是一声长叹道:“这‘两税之法’诚然是良法,只可惜见效也太慢了些”这税制改革需要重新丈量土地,登记户籍,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完成,虽然也不过是数载功夫便可大行天下,但是对于急切求治的新皇来说,还是未免太慢了些。
“财税之变革关乎子孙后世,国力兴衰,急切不得。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是陛下一力求速,臣恐州府官吏更相催逼,介时反使良法徒然为祸于民,如此岂非失了朝廷本意!”见皇帝陛下面色尚好,担心新法因准备不足而急行扰民的崔破顺势谏言。
“崔卿说的是,只是太府库中空虚,朕这心中实是焦虑呀!”即位之初,胸怀大志的李适于纳谏这一条上倒是颇有太宗遗风。
“若说是来钱快,微臣倒是有一良法”
“噢!是什么,莫非要朕这天子也象你一般往和尚们身上打主意?”想起崔破在晋州为筹钱所行的匪夷所思之事,李适难得的玩笑了一句说道。
“找和尚打主意还不是你逼的,再者此法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如今四镇未平,时机不到罢了!”崔破心下嘀咕了一句,口中却是说道:“陛下说笑了,微臣所言乃是严查海税及行贸易之事以为聚财之法”
“海税及贸易”李适喃喃自语了一句道:“崔卿,莫非你要让朕效那两市胡人,行商贾之事?”
听李适口中颇有调侃之意,崔破知他心中定是对此事大不以为然,此历来偏见之所聚,倒也不足为奇,正欲打点精神仔细为他讲解此二法之巨利,却见适才奉旨传召自己的霍仙鸣自阁后侧门疾步而进,拜服于地道:“大家,韦妃适才于西内苑游赏时忽然昏晕……”
“什么!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怎么侍侯的,现时如何?可曾传过太医没有”李适对这位“言无苟容,动必有礼,六宫师其德”的韦贤妃实在是宠爱已极,闻其昏厥当即起身外行,一边不忘疾声问道。
“已经谴人去传召了,这会子想必已经到了”在霍仙鸣的小心赔笑解释声中,李适已是渐行渐远,直待其行至阁门之时,方才回身对心中正大大失望的崔破道:“崔卿所言之事且拟个折子交政事堂先议着”顿了一顿后,续又言道:“自今日始,每五日间你且择上两日往门下省帮办,至于这事嘛!就同给事中,只是并不实授,卿当善自为之,勿负朕望。”一句说完,也不待崔破谢恩,便转身急急去了。
崔破对着空空的阁门谢恩、恭送完毕,更不停留,出内宫后唤上涤诗至皇城朱雀门处乘了老郭头的马车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天已近午,正是断中午膳之期,脱下朝服换过一身家常便衣,崔破舒服的长叹一声后,随着侍侯更衣的枇杷、石榴往偏厅用膳。
膳食期间,崔破见弱衣进食极慢,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遂为她布了一箸“波斯草〈今菠菜〉”温言问道:“弱衣有何心事,且说了出来,看为夫能不能解得你这心事”
纵然是成婚已数月,弱衣依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崔破表现的亲热缠绵之意,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菁若之后,羞红着脸道:“多谢夫君,妾身并无其它心事,只是今日听闻石榴说起翰林供奉曹善才要与自安西龟兹而来康昆仑在天街‘斗声乐’,是以心有所感罢了”
“翰林供奉!这曹善才好大的来头,那康昆仑又是谁?”听闻这曹善才能以琵琶之技得翰林供奉之职,崔破已能想见其曲艺之绝妙,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当年赴京的李谪仙也曾经以天纵诗才被玄宗陛下赐与此职,这翰林院中供奉并无名额限制,若无出类拔萃者,便即阙如,是以但凡能够入选者,必是其中国手。由此他反倒愈发对这敢于与其斗艺的康昆仑来了兴趣。
“康昆仑本是龟兹国中大有名气的琵琶圣手,来长安不过一年,即以其无上妙法轰动京中,更被当今太晟府正推为京中琵琶第一手,想必就是因为这‘第一手’三字,才引来今日这天门街斗声乐之事”弱衣素来对大多数事情都是淡淡的,但是她自五岁开始学琵琶,与这门技艺的痴爱实在是已经深入骨髓,是以对今日石榴所言之事分外留意,倒也正好解了崔破之惑。
唐时太晟府乃是负责朝廷大典之礼乐曲舞的机构,开元时的王维、王摩诘就曾经任过此部府正一职,更因“黄狮子舞”一案获罪贬官。因着司职相近,所以历来的太晟府官吏便是对大抢他们风头的翰林供奉少有好感,此番,这太晟府正如此推崇康昆仑,未必就没有含着想要恶心一番曹善才的意思。
见着弱衣眼中极力压抑的渴望之色,也是被勾起了兴趣的崔破哈哈一笑道:“难得弱衣对一件事情如此着紧,正好今日大朝会后会有半日空闲,大家一起去趁趁热闹,发散发散如何?”一言即毕,又扭头对身侧站立的涤诗道:“你且往后院一行,一并请过孟公子三人同去趁趁这热闹!”
第四十八章斗乐
吃过午饭,因老夫人执意不去,崔破乃唤过老郭头驾了一辆轩车,坐了菁若、弱衣等人,自与孟郊等三人策马陪伴着往天门街而去。
说笑之间,崔破一行已是来到殖业坊前,距离天门街也就只有一坊之地,只是一到此地便是再想前行一步也极是艰难,路边两侧停着的都是密密匝匝的马车,更有无数人或步行或策马拼命向前拥去,看来这两位琵琶国手的校艺吸引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们几人而已。
“怎么这么多人?”看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崔破愕然皱眉说道。
“一听善才弹柔媚,人生不合出京城”孟郊哈哈一笑后接话说道:“这曹善才可是长安名人,其父曹保保当年便是以绝妙琵琶得入翰林供奉,传到他的手上更是青出于蓝,有‘若风雨不事扣弦’之称,这样的人物平日里除了当今天子及权门显宦外有几人能听到他们的演奏?此番得了机会大家还不都一窝蜂的涌来?这人自然也就多了”
“孟大哥说的是!小弟虽是僻处岭南,但也曾听到过这曹善才的大名,人称其演奏琵琶为‘玉都殊音’便是十才子之首的钱夫子也曾作诗赞过他的”接话的却是同行而来的冯楠,一句说完也不待众人催促,便径直将那诗给念诵出来:“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蕃语两玲珑。谁能截得善才手,Сhā向重莲衣袖中”
这一番说话只让素未谋其面的众人更是心中大动,崔破遂对车辕上坐着的涤诗吩咐道:“你且去内里看看,还有位子没有”
涤诗自小便是在这长安城中各坊之间活动,今日一看到如此热闹场面早就心痒难熬,此时一闻听公子吩咐当即跳下马车如游鱼一般滑进人群而去。
众人自在这边说笑着驻马等候,忽听吱呀一声,又是一辆轩车急停在菁若所乘的马车旁,崔破循声扭头一瞥之间,心中惊叹道:“怎么现在就有非洲人到了长安!”
原来随着这辆马车停下,一个肌肤黎黑、毛发卷曲的汉子跳下了马车,其形容绝不类唐人,看来极是怪异。
“哈哈,崔大哥少见多怪了,这乃是昆仑奴,长于水性,南方之地所在多有,长安嘛!想来也应不在少数”同样闻声扭头过去观看的冯楠转眼间见到崔破脸上的惊诧之色,乃一笑解释道。
崔破还待再问,却见适才进去的涤诗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左挤右扭的又从人群中滑了出来,也不及擦汗便道:“公子,那内里距‘斗声乐’高台极近的地方有一座酒楼上倒是还有座头,只是要价太高了些”
“那酒家占了个好位子,这时候也正该是他们大赚一笔的时候,不足为奇,咱们这就进去吧!”对此事倒是极能理解的崔破淡淡说了一句,招呼了孟郊等人将马交与老郭头看管,自从车中扶下菁若两人往内行去,所幸唐人风气开放,并没有什么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门仪范,倒也省去了不少遮掩功夫。
由孟郊头前开路,众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来到涤诗所言及的酒楼之前,又每人交了五百文座头钱,方才在一个小二哥的带领下上楼而来。
此时这酒楼之上有着数十近百个座头的雅间早已经是座无虚席,四周雕花的木格窗户俱都是大大开启,清晰可见下方一个锦绣缠绕的高台,想必那就是教艺之所了。
“崔大人,幸会幸会了!”刚刚坐定点好茶饮,就听见一声发音略显怪异的寒暄声自背后传来,崔破扭头过去,见到的却是近年余未见,与自己同榜并担当“探花使”的新罗宾贡生金云卿。他的座头只与崔破隔了一个几位,同坐的尚有一个眉目间极是倔强的汉子。
“金年兄幸会幸会了,这位是?”崔破也是一笑起身道,说话之间已是到了他那席位之中,以目光示意那汉子道。
“噢!这位乃是罗仪兄,现供职于御史台中,任监察御史一职”金云卿见那罗仪也只是起身拱手一礼,却并不说话,素知其脾性的他也只能心底苦笑一声,代为解释道。
御史台本是负责掌持邦国刑宪典章、肃正朝廷,弹劾官吏不法,勘定刑狱的所在。而正八品上阶的监察御史则是负责分察巡按郡县。一看到这罗仪的模样、做派,崔破心下难免说上一句:“此人倒真是有个作御史的风仪”遂也拱手一礼道:“罗大人幸会”
三人坐定之后,那金云卿展开如簧巧舌直将崔破好一番恭维,听的他心下莫名其妙,他与这金云卿也只是一面之识,又是年余未见,本来断无如此亲密的道理,面上固然是含笑而听,心中不免细思他的用意,而那罗仪却是面无表情的陪座静听,偶尔脸上更是露出丝丝厌恶之色,复又强行压抑住了,看到这一幕只让崔破更是好奇不已。
想是觉得前戏已经作足,又见崔破满脸和煦之色,那金云卿住口不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后,面带笑意道:“听王年兄言,这新任的中书令、同平章事崔相公是崔年兄的伯父?”
“来了”崔破心下叫了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正是”
“如此却有一事还请崔兄帮忙才是,还望莫要推辞才好”那金云卿此时全没有了适才的笑意,满脸期盼的看着崔破。
“你我忝为同年之谊,若能相帮,某自然不敢推辞,只是我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能力实在有限的紧,还望金兄所言之事莫要太难才好”崔破不知他所言何事,也只能先将花枪耍上一耍再说。
此番这金云卿却是再不废话,盯住崔破开言问道:“崔兄可知这昆仑奴及新罗婢之事?”
一听到昆仑奴三字,崔破只觉得今天这日子实在是邪性,来看康昆仑斗艺,偏偏就能见到一个昆仑奴,没走上几步居然又有人来跟他说起昆仑奴,只是他素来对此事知道的不多,遂也并不答话,看着金云卿等他续说下去。
“昆仑家住海中洲,蛮客将来汉地游。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棉裘”想是文人习性,那金云卿先是吟了一首诗后,方才为崔破解释道:“这是本朝一位诗人描述昆仑奴是所做的诗,对其形神体态之描摹倒也是酷肖。其实,自大历以来,由于昆仑奴性情温顺,又是远离邦国、忠心可靠,是以大唐国中豪门富户们蓄养昆仑奴的风气自南至北愈演愈烈,本来似此等事情也容不得我来Сhā话,只是近岁以来伴随着蓄养昆仑奴兴起的却是大用‘新罗婢’之风,若是这些奴婢们是自愿前来,我亦无话可说。然则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她们竟多是被人掳掠而来卖为婢女,归家无期。月前,罗兄巡查了淮南及江南东西三道,发现彼地之情形比之长安更是不堪,乃拜表请朝廷严加捉拿掠卖良口的海匪并禁断交易买卖,只是这奏折到了政事堂中之后,却被门下侍郎张镒张大人给三次封驳,别说天子,便是政事堂中各位相公也是无法一见,今日相托之事便是想请崔年兄将罗大人的这份条陈转给崔相公一阅,不知年兄意下如何?”说这番话时,那金云卿先是愤怒,继而无奈,言之最后更是满眼渴求的看向崔破,看来他这位新罗宾贡对本国良善被人如此掠卖实在是有切肤之痛。
听金云卿解说其中缘由,崔破虽将面色紧紧崩住了,但心下实是震惊不已,让他想不到的是千载以前的大唐国中竟然就已经有了如此大规模的奴隶贸易,这与史书中所载之“海内亲善、友爱如一”的形容实在是大相径庭,后世多年的熏陶使他实在无法对此事情漠然处之,静默半晌沉定心绪后,方才缓缓开言道:“金兄所言之事,崔某义不容辞”
那金云卿闻言大喜道:“崔年兄果然云天高义,在下足领盛情了,他日若有驱驰之事,绝不敢辞”说完自面上略现笑意的罗仪手中拿过一份条陈递于崔破。
接过折子,崔破随意翻开,入目处却是:“今有岭南道春州冯若芳,啸聚渔客,越制私造海舶五牙舰以劫取波斯舶,取物为己货;并掠人为奴婢,奴婢住处,南北三日行,东西五日行,村村相次,总是其掳掠之所……臣请自今以后,缘海诸道应有上件贼炫卖昆仑、新罗人口等,一切禁断。请所在州府节度严加捉捕,若有违犯,便准法断”
看到岭南道春州冯若芳八字,崔破心下一动,再想到当日冯楠所赠之珍珠冠、珊瑚树,心下疑惑更深,若有所思的扭头看了正好奇向下张望的冯楠一眼,正欲开言,蓦然间一阵震天的喝彩声传来,却是那曹善才及康昆仑二人到了。
当其时也,万众耸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使崔破根本无法说话,乃将折子纳入怀中,对二人做了个一切放心的手势后,拱手一礼回坐席而去。
坐定下望,只见天门街两边围观的民众如分花波浪一般让开道路,自其中缓缓驶出两辆相对而行的轩车,一辆是一色的纯白装饰,而另一辆却是提花锦缎、雍容不凡。
车声辚辚,也不过片刻功夫,已是相遇的马车在天门街本为祈雨而设的高台前停定,那辆白色的马车上先是跳下三个身着白衣、松腿裤及漆皮靴子的少年,随后在万众瞩目之中,一个高鼻深目、发带卷曲的白衣四旬中年缓缓下车而来,他身上所着的衣杉也是一身净白,只是上面更多了许多规则的小褶纹,更在肩臂两侧自上而下的压着两条阔粗的金线,走动之间金光四溢,分外惹眼。在这身衫子之外更裹有一件大唐绝无所见的前开襟长袍,只用一根带子松松系住的白袍迎风轻举,露出了脚上那一双镶嵌着金漆皮的翘头靴子,使他那劲健中隐含飘逸的气息间更添了三分富贵。他甫一下车,这身夺目的打扮及俊伟的仪容便让全场为之一震,更有许多前来观赛的蕃人已是忍不住的高声呼喊,一时间,“康昆仑”三字响彻天街。面对漫天彩声,这康昆仑竟是半点不为所动,只以右手微按坐胸,鞠躬向四周行了一个团拜礼后,便几个跨步之间上得高台而去,只是他这优雅而略显冷漠的姿态更激起一波震天的彩声,若是侧耳细辩,这彩声中尤以女子的尖叫为多。
看到这一幕的崔破,伸手举盏呷了一口茶饮,少不得心下暗暗说上一句:“这老小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挺会装酷!只看这做派只比偶像派更偶像派。”
康昆仑刚刚走上高台左侧,在波斯毡毯上席地盘膝坐定。另一辆提花锦缎装饰的马车幕帘中伸出一支豆蔻着色、娇若春葱的素白小手,轻轻拨开帘幕,年岁只比康昆仑稍长,一身唐服打扮的曹善才踱步而下。这位享誉海内的琵琶圣手面容也不过中人,微微发福的团团胖脸上满是和善之色,望之便若长安两市中成百数千的贾铺老板一般,毫无出奇之处。身上的衣衫连着脚上的麻鞋也只是普通样式,全身上下唯一能彰显其身份的便是腰间玉带上挂着的那一只紫金色袋子了,这只非朝中三品以上散官不能佩带的紫金鱼袋为它那平凡无奇的主人平添了三份贵气。微微一个拱手团拜礼后,曹善才带着一脸和煦的笑意上的高台右侧处坐定。
“这偶像派是够偶像了,却不知实力派够不够有实力!”正等着曹善才与康昆仑一番见礼后互道久仰的崔破心中又蓦然爆发出这样一个念头。
孰知过程却全不如他料想一般,这二人只隔空一礼便了结了所有的虚礼,本着“客不压主”的原则,那康昆仑目光微一示意,便见那三个白衣异族少年便自车中搬下今日斗声乐所需的乐器。
正自构想着二人如何一边心中恨不得踢死对方,一边脸上摆出假摸三道的笑容互相恭维的崔破忽然听到身侧的弱衣“呀”的一声惊叫出声,当即放下手中茶盏扭头向下看去。
循着弱衣的目光,崔破只见那三个龟兹少年中有两人正抬着一支金光绚烂的琵琶往高台行去,看他们吃力的模样,那琵琶的鼓腹部分赫然是以纯金打造,而另一名少年则是小心翼翼的手捧着一个质地温润柔和的圆圆玉筒率先而行。
上的高台,那少年将手中的玉筒放置平稳后闪身避过,后面的两个少年跨步跟进将合抬的黄金直颈琵琶鼓腹部分紧紧契合于玉筒之上以为支撑,待康昆仑伸手接过后,那三个“肌肤如玉鼻如锥”的异族少年束紧袖腕,来到台中央站定,齐齐对围观者躬身一礼后,舒身展臂间已是摆开了健舞的姿势,这矫健的身姿不免又引来一片赞叹的欢呼。
“偶像派不愧是偶像派,看看这金光闪闪的乐器,再看看这造型,那还真是非一般的华丽!”看着下面的这一幕,崔破竟似有了千年流转又回到后世看巨星演唱会的感觉,难免心下以自己熟悉的方式评论调侃一番,只是这番感觉不能与人分享,就如同观球不让人说话一般,未免有些扫兴。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身侧的弱衣低低喃喃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对琵琶所知不多而看不出门道的石榴当即快嘴接话问道:“弱衣姐姐,原来如此个什么?”
“直颈琵琶虽较之于曲颈少于变化,但更为雄浑;而观其鼓腹更是以黄金铸成,此物固然质地坚密最易聚声,但发声过于尖利,其音极是高亢;偏偏更以玉筒为底,玉振金声,实是已经到了高极难继的地步。于一般演奏之人而言,直颈、金腹、玉筒三者的结合已是必破的死局,稍一拨弦,琵琶受不得强力反震之音,必然弦断音伤,这康昆仑竟然敢取如此手段,倒也真个不负‘京中第一琵琶手’的美誉了。我大唐境内将舞蹈分为健舞与软舞两类,观这少年的姿态分明便是健舞之中最为刚劲的‘胡腾舞’,看来康昆仑这一曲定然是要以至刚取胜了!”素日少言的弱衣今日受场中气氛一激,面对的又是自己浸浮十余年的技艺,一时按捺不下的滔滔不绝,脸上的深深痴迷更让此时的她多了几分知性之美。
第四十九章斗乐
正待石榴张口欲待再问之时,蓦然一声带着娓娓颤声的挑音响起,其音直如破空弩箭,直入心扉。震的听者心头一颤,当即全场静默无声,一声即落,六响复又随后继起,这七声挑弦间隔渐短,尤其最后两声更是一停即起,恍无阻断。伴随着这越来越急之节奏的是渐行渐高的宏音,直到最后一响时,一干听众只觉有一个霹雳般的炸雷在心间响起,魂魄欲散。
自第一声响起,崔破并众听者已觉自己的呼吸全然被这节奏所控制,挑弦愈急,呼吸愈促,到的最后三响时,转换太速之间,竟是已然喘不过气来,直到这七声结束,才是全场一片如同巨雷滚过的换气声。
康昆仑所奏本是在唐时最为人所知的《秦王破阵乐》,只是在特殊的乐器经特殊的技法演绎之下,听者脑海中随着这熟悉的乐曲闪现的再不是烽烟遍地的中原故地,而是大漠孤烟的茫茫浩瀚戈壁,虽仅只七声挑弦却如同玄宗朝中吴道子的‘吴带当风’一般,勾勒出戈壁滩千里旷野的雄浑与苍凉。
崔破一口气尚未喘匀,蓦然又是一阵凄烈的琵琶声如同剑击金锣般响起,此番再没有半刻停顿,经过适才七声点兵召将之后,此时四方毕聚的大军在他们英明统帅的带领下,越过一块块沼泽、踏过一座座荒丘,满怀昂扬斗志向远方的敌人行去。
那高台上的康昆仑此刻半侧了身子以左手扶住琵琶,用右手行轮指技法急速拨动几茎小弦,这一轮疾如骤雨却节奏鲜明的乐声最好的勾勒出大军严整的军仪及浩瀚的军威。
在这一波急促轮指响起的第一刻,高台中央的三个少年已是展动身形,应节而舞。他们那刚猛雄健之身姿合着节拍的俯仰腾跃,当真是“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刚健急如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Сhā腰如却月。”次次腾越之间有说不出的爽朗豪健。
一番轮指在左手压弦的控制与变化下直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正在崔破渐渐适应并试图重新调整呼吸节奏时,那高台上的康昆仑却是蓦然急变身形,将右手中的琵琶一拨纳入左怀,转而以左手重重扣击至今尚未动用的大弦,这一个看似小小的变化直让整个曲音有了质的激变,本就是尖利已极的琵琶声声再经下面的玉筒传震,竟是散发出军中战鼓所独有的“隆隆”声,每一次重击必然伴随着左手小指的轻轻一勾,在消解掉高极难继的锐音后,这一勾更使玉筒中的回声更趋浑厚沉雄。一时间,阔大的天门街上布满了百战沙场密布的巨大威压。
长途跋涉的大军终于遭遇了他们夙命中等待已久的敌人,列阵完毕,在帅旗的指引下、在各级统兵官癫狂的吼叫声中,迈开足以撼动天地的整齐步伐向敌阵杀去。这声声重弦就是勇士们俯仰天下的豪情,这声声重弦就是勇士们一往无前的步伐。
应节而舞的龟兹少年们也没有了灵动的身形,随着每一声重弦而腾跃的身姿更多了几分凝重,只是这凝重却赋予了他们适才所没有的力度,直与整个场中的气氛配合的丝丝入扣,为那厚重的威压再添了三分助力。
“铿”的一声,随着阵前清脆的战刀交击声响起,积蓄已久的战事终于正式了搏杀。
此时的康昆仑身形再变,金光灿烂的琵琶已由他的左怀靠向胸前,放松的两手十指同时在弦上滚动,一时间,只有无数个曲音自其中迸出,轻柔的小弦、浑厚的重弦、两弦同时拨动而出的中音、前音加后音的融合、后音加前音的重叠都同时闪现,却又是那么清晰的勾勒出两军阵前千变万化的种种情形,在这一刻,似乎一场数万人的大厮杀就在眼前展现。
而高台中央三个少年舞者此时的步伐也愈发的缓慢,每一个腾跃之间,他们总会将扬眉动目、顾眄流盼的面容呈现于如山的观者之前,随着那看似杂乱的曲音,三张面容上呈现的有视死忽如归的决然、有斩将夺旗的豪迈、有杀机大起的狰狞、有四视无援的茫然、有对永离故土的绝望、也有对远方盼归人儿无穷的眷恋……。
耳听那或是婉转低回、或是高亢雄浑的繁杂曲音,看着少年们脸上形神毕肖的神情,整个天门街上的观者也随着大军进入了嘶吼嚣叫、刀枪乱击之下血流成河的茫茫战场。满脸兴奋之色、双手握拳者有之;面目煞白、惊骇退避者有之;目含怜悯、泫然欲泣者亦有之。这一刻,康昆仑凭借手中的琵琶在这繁华似锦的长安竟是生生再造出了一个雄浑惨烈的杀场。
正在一干听者目眩神迷,等待战事更加发展的当口,忽听“铮”的一声抹弦颤颤响起,乐曲在达到最Gao潮时,康昆仑手抚丝弦将这一曲《秦王破阵乐》戛然作结。
没有彩声、没有欢呼,静默的天门街上有的只是一片如负重释的喘息声,数万人齐声喘息,这场面端的是壮观非常。
又过了片刻,正在众人心境逐渐平复的当儿,一连串如同汤汤流水般的滑弦之音随风而来,这音调全不似适才康昆仑的挑弦那般霸道无匹,反而是如同春日里无所不在的和风一般,缓缓却是极其轻柔的拂过心田,偏偏这看似天下间最柔弱之物却最能抚平奔腾不息的滔天巨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心弦吃这一拂后渐次和缓,脸上崩紧的肌肤也在不觉间柔柔松弛,更有一抹笑意淡淡浮现。
“看来偶像也不尽只会装酷,这曲调还真他奶奶的劲爆!”长长吁出几口气去的崔破在心底暗叫一声,只是此时已是称颂乏词的他也只能用这一句粗口来表达他对康昆仑琵琶绝艺的赞叹。
在下面的琵琶声声带来的庸懒安适中,崔破轻轻举盏呷过一口后,抬眼向下张望。
此时的高台上又全然变换了另一番模样,左方处的康昆仑也是随意趺坐休憩,看来适才的那一番急奏也让他消耗心力不小,身前的琵琶并那三个少年都已消失不见。高台中央处自有一个面覆轻纱、只露出额间一点殷红菱形花子的女子正曼妙起舞,她头戴一顶绣花卷边虚帽,帽上施以珍珠,缀以金铃,每一舞动间必有清脆的铃音脆脆击响,更添三分趣味。身着垂有银蔓花钿之轻薄紫罗衫的她正应和着曹善才手中琵琶的节奏翩翩起舞,其身姿真个是婉转绰约、轻盈飘逸。
端坐在高台右侧的曹善才面带和煦的笑意,肆意谴动手中的丝弦。一股股闲散安适的音符便自其间汩汩流出,虽没有巨瀑险滩间声势逼人的飞花溅浪,但胜在瞒人夜雨、润物无声。
这一首《清平调》自第一声和音奏出后便再无半丝停滞,曲调流出琵琶后一路滑过高台,滑过人头攒动的天门街,凡乐声所达之处,辽远苍茫的戈壁荒滩缓缓的将风沙褪尽,沼泽掩平。一株株碧绿的草儿自地上带着无尽的生机慢慢钻出;一块块沼泽中涌出清清的泉水,复又串联成一条纯净明澈的溪流汤汤流动;一棵棵野树,花开正闹的点缀其中,吸引得无数的鸟儿前来婉转低唱。适才还在两军阵前心旌摇动的听者们此时却走进了这绿草如茵、花盛似锦的碧毡草原,尽情的欢呼雀跃、游冶身心。
“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高台上脚踏锦靴、纤腰窄袖的舞娘此时身姿愈发曼妙舒缓,在“叮叮”的脆响声中直将这一曲“拓枝舞”挥洒的淋漓尽致,观者如痴。
也不知游冶了多久,正在众人乏意渐生,归思之心渐起时。一串轻拢慢捻的的花音跳动而来,而此时台上的舞娘也是展臂旋动,使身上那一袭紫罗轻衫盛开成一朵最为鲜艳夺目的名花,随着她应着花音的越旋越快,面上的轻纱吃不得疾风劲吹,飘飘而去,印着日光,这一抹轻纱恍若透明,宛然便是一个最为瑰丽清婉的迷梦。
正在舞娘愈旋愈快,众人欲一睹其芳容而不可得之时,忽听“咚”的一声挑音,舞动的身影应节折倒在地,其人虽是拜服于地,但绝色清丽之桃花玉面上的那一对剪水双眸犹自秋波送盼、摄人已极。
至此,曹善才这一曲《清平调》已是曲成收拍,只是天门街上依然是静寂无声,直到适才演奏的两方都已重回轩车,得得欲去之时,整个长街上的如山观者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轰然叫妙不绝。
“真国手也,好个康昆仑!好个崔善才!”也是沉吟良久之后,崔破看着那两辆渐行渐远的轩车,长叹说道。
“一曲琵琶直将数万人的心智尽摄其中,如此神乎其技,真个是天上应有,人间绝无了。‘一听善才弹柔媚,人生不合出京城’斯人诚不我欺也!”孟郊一边犹自以手扣几循节而击,一边啧啧赞颂道。
“公子,这不是斗声乐之会吗?怎么没个结果那两人就走了?”接话的照例是快嘴的石榴。
她这番话却引来崔破等人相视一笑,便是半日来不发一声的李伯元也忍不住自嘴角牵出一抹笑意。技艺达到康、曹二人这等境界时,只听对方微一弄弦,高下之分已是心中立判,那里又需要吵吵然宣之于口,至于听者如何品评,于他们来说反倒是少以为意了。
只是这一番道理又如何对石榴解释的清楚?是以崔破并不直言回复,反是微微一笑向石榴问道:“那依你之意,这二人中又当是谁获胜?”
“当然是曹善才了”一言即出,石榴似乎也觉不满,想了片刻后又续言说道:“听着他的曲子,我就象又回到了定州漫水河边一般,实在是舒服的很,再说那位姐姐的舞跳得可有多漂亮啊!还有她那身衣衫,简直就象仙女们所穿的一样!”说道最后,她的眼中已是开始闪动着一颗颗亮亮的小星星,只有说不尽的艳羡之色。
“才不是呢!还是康昆仑更厉害一些,那曹善才的曲子好听是好听,只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劲道,那里有第一首曲子那般……恩!对了……是摄魂夺魄。再说,那舞跳的好看嘛!我倒是不觉得,要说衣衫,比得过老康那一身嘛,人家那才是真气派!”这番却是涤诗不忿心中刚刚树立的偶像被人贬低,壮着胆子向石榴反驳道。
石榴见素日在自己面前谄媚讨好的涤诗今天竟然敢如此挑衅,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怒睁杏目道:“好你个小猴子,看姐姐今天不饶你!”一句话说完,已是作势欲扑。
眼见二人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猫捉老鼠”的好戏,一声轻微的娇咳传来,顿时两人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再也不敢稍动,石榴更是转身对着菁若作出一副委屈已极的模样道:“夫人您看,涤诗简直被少爷宠的没边了,老是欺负我,您可要为我做主才是!”
她这一番做派又是惹得众人哈哈一笑,崔破扶几起身道:“国手已去,我等还在这里恋栈个什么,大家这就打道回府吧!”说完,自转身往金云卿及罗仪处辞行。
随着拥挤的人群直出了殖业坊转向朱雀大街后,众人才觉一阵松爽,又是感叹了一番今日真个不虚此行后,崔破方才有意无意之间向身侧马上的冯楠问道:“却不知冯少兄尊父名讳如何,家中又是以何业为生?”
第五十章文士
闻言,冯楠一个微微愣神,因为似他这般冒然相问别人父亲尊讳及家中所司何业之事本是不合礼仪之行为,而另一侧端坐马上的李伯元在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崔破一眼后,脸上更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
所幸这冯楠本是心性豁达之人,本身又对崔破颇有敬慕之意,是以一愣过后开言答道:“家父讳若芳,常年奔走海上经营商贾贸易之事”
“果然是他!”崔破心下一震,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令尊可还在京中吗?若是便请尊亲往府中一叙如何?”
“家父已经离京,崔大哥可有什么事情吗?”冯楠只觉得崔破今日很是异样,随口回了一句后,跟着接言问道。
“即如此,便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崔破却不曾回答,打了个哈哈说道。
不一时回到府中,众人也自四散安歇不提。崔破因有心事,只觉这几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竟是在书房安坐不住,乃起身向后花园中行去。
他这府宅本占地不广,是以后花园中范围也是有限,但胜在小巧情致,倒也是别有一番韵味,时值夏秋之交,各色花卉尽相绽放,一展最后的妩媚,是以其中倒也是姹紫嫣红,怡人眼目。
“叶似新蒲绿,身如乱锦缠。任君千度剥,意气自冲天。”在后花园中随意闲游的崔破看着右前方的那株棕树,一时心中有感,不经意之间竟是吟出这样一首诗来。
“好个‘意气自冲天’,端的是豪气干云,只是崔公子少年得意,入仕不过年余已是高居六品工部员外郎之职,真不知羡煞多少苦读士子!这‘任君千度剥’一语又是从何说起?”
“噢!随意胡诌得几句,李先生那里能够当的真!”崔破循声扭头看去,见说话的乃是那终日面无表情的李伯元,不免心下诧异,因对其人知之不深,遂也是随意的回了一句。
已是走至近前的李伯元闻言微微一笑,这个笑意使他素日冰寒的面容难得的多出了几分温暖之意思。笑过之后,他却是不再接着这个话题叙说下去,只到二人又并肩前行了几步之后,方才开口悠悠问了一句:“崔公子可是在为春州冯若芳之事忧心?”
“李先生如何得知?”崔破自觉心中纷乱虽并不全是为此,但无疑此事也是一个很大的缘由所在,却被这理当全无所知的李伯元一语道破,如何能不惊心,是以闻言之后当即顿住步伐,侧身问道。
“崔公子想是觉得将怀中那一份折子上呈之后会伤了冯公子,大失待友之道,是以才有这等烦闷吧!”那李伯元并不回答崔破的问话,再说了一句崔破心中所想后,也不看他脸色续又下言道:“其实这倒是公子关心则乱了,蓄养昆仑奴及新罗婢已是风行近十年之久,豪门富贾之家所在多有,朝廷又岂会真的不知?只是此事牵连甚广,伤于其事者又非我朝子民,是以政事堂并朝中官吏都在装糊涂罢了。再则,我大唐如今已是如此局面,实言来说,要做的事情太多,还远远不是操心此事的时候,是以公子这份奏折呈与不呈其实并无多大区别,断然是不会伤到冯公子的,但请放心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崔破本是对那冯楠极有好感,是以得知其父便是纵横南海、啸众近千的大海盗冯若芳时,不免心下很是烦闷,加之时辰又短,未能细思其中关节所在,此时一得这李伯元分析,大有茅塞顿开之感。然心下却是对眼前这位颇有神秘色彩的李先生之来历萌生了疑惑之心,只是言谈未深,乃强自压抑后续接其话问道。
“不过以上所言却是关乎此事之大势,但以冯若芳个人而论,若是公子将此事处理的好,则未必不能从中取利,多则不敢保,至少养那三千州军是尽够的了,如此岂不比得罪那些个和尚们好上许多!”李伯元竟似丝毫也不曾察觉崔破神情、语气之变化,边悠悠迈步前行,边悠悠说出这番只让崔破心中震动不已的话来。
“李先生到底是谁?若今日不肯实言相告,须怨不得本官心狠了!”满心震惊的崔破一闻此言,陡然站住,只将一双森森眼目紧紧盯住眼前这位文士打扮的中年,厉声问道。
其时,虽其洗劫寺庙之事已非秘密,然所知者皆是有权查阅“密字房”奏报的朝中显贵及业已和解的澄观大和尚,在河东道通缉盗匪文书至今未撤的情形之下,这一身布衣,本是断断不应知道其事的李伯元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不容崔破不幡然变色了。
孰知那李伯元见到崔破如此,竟是浑不担心一般,脚下半步不停,嘴角更扯出一丝略带讥诮的笑意道:“这世间并非只有崔公子一个聪明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状元公难道还不明白?至于本人嘛!在下德州李清臣便是。”
“果然有李清臣此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崔破直比适才还要震惊百倍,其人正史不载,便是野史中也只是影影绰绰间含糊带过,言其本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帐下第一谋士,实有王佐之才,尤擅权谋。田承嗣之所以能据区区魏、博、德、沧、瀛五州之地三叛朝廷而能得老死床榻,这李清臣实是居功至伟,只因其人行事手段太过于狠毒,是以史书不扬其功,也是因为正史不载,而野史又是语焉不详,再加之对其人智计之描写又太过于神乎其神,是以历来对于史上究竟有无此人争议实大,却不相今日却被自己亲眼看见了这位“智深如海,心比蛇蝎”的人物。
“久仰李先生大名,只是先生不在魏博,却更换名姓到我府中是为何事?”此时的崔破对这李清臣能知道自己晋州所为倒已是不以为奇了,只因当日所为破绽实多,其人能够看出其中窍要本就是意料中事,此时更吸引他的反而却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何以会用如此手段到了自己府中,目的又是何在?
对于崔破说出自己的来历,李清臣浑不为意,略略一收脚下的步伐,淡淡说出一句使此间主人愕然定住的话语道:“仆所前来却是要投奔崔公子的。”
“我年不及弱冠,官不过六品,又那里能得先生如此国士言‘投奔’二字?再者李先生花费如此大心机,所求者是为何物也请一并告知如何?”怔怔了半晌后,崔破方才强压下心头波涛开言问道。
“崔大人年龄虽小,然则雄心不小,行事之手段更是甚合仆之胃口,此乃宾主相得之缘,最是难得!至于官小嘛!崔公子的家世及人脉足以补其不足,慢慢升上去也就是了。”李伯元不以为意的淡淡一笑,随后却是蓦然一肃面容,语带恨声说道:“至于我所求者却是要待崔公子一朝主政之后,为我击破回鹘”
“噢!李先生与回鹘有深仇?”见状,崔破跟上追问一句道。
不待李清臣回答,却听远处隐隐传来涤诗急促的喊叫声:“公子,公子你在那里?”
“仆今日所言之事还清崔公子好好思量才是”闻听涤诗的叫喊,那李清臣淡淡丢下这样一句话后,几步间已是绕过左侧一丛花树,不见了身影。
心下疑虑重重的崔破又盯着他消失的花树看了片刻,方才扭过头来对已是跑到身边的涤诗皱眉道:“看你急急慌慌的样子,能成的了什么气候!说,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又有谁惹恼公子了?”涤诗脑海中先是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后,才开口说道:“伯老爷派人来请公子过府一叙,夫人怕是有什么急事,所以谴我来尽快找到公子……”涤诗还待解释,早见自家公子已是迈步向前厅而去,忙住了口随后跟上。
崔破回前厅与等候的菁若招呼了一声后,便转向书房拿过罗仪那份条陈纳入怀中,带着涤诗随了崔四书往通义坊而去。
一路行来,常见有诸色人等在街边遥遥向端坐马上的崔四书拱手为礼,而崔四书也只是略一挥手便算还礼,及至到得装饰一新、更添了许多礼器的崔宅,自门房直排到宅前街上的长长各色官员队伍更是让崔破感慨不已。
随着一路被人口呼“四爷”不止的崔四书进了内宅书房,崔破也不惊扰正手捧一份奏折观阅的族伯,自寻了一张胡凳坐下等候。
“皇上有意让你入门下省帮办?”约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崔佑甫放下手中折子,侧身向崔破问道。
“是”崔破恭谨答了一声后,乃将今日含元殿东栖凤阁晤对情形又一一说了一遍。
凝神听族侄细细说完,崔佑甫并不接言,却是在崔破疑惑的眼神中缓缓站起,负手向轩窗处站定。
崔破固然是心下疑惑,然则崔佑甫又何尝不是?也不过月余之前,正是在这间书房之中,当今的天子陛下亲自导演了“屏风”一幕,对自己这位族侄的猜忌之意可谓是昭然若揭,在其任职地方不到一载之时,便匆匆将其调回京中以文职授官,自然也是缘自于此。为何不过短短时日之内竟然会有如此变化?
回身再细细问了一遍今日奏对时候皇帝的表情、语气,以他与太子十余年相处之经验竟是毫无发现其中有那怕是半丝阴谋的气息,这个发现只让他心中更是迷惑不已。
“难道皇上的猜忌之心尽皆冰消了不成?”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对李适了解甚深的崔佑甫又是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苦思不得其解之下,他也只能将近日发生之事一一梳理,以期能找到其中关节所在。
毕竟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细细思虑之间,崔佑甫已是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所在,二人之间此前唯一的一次接触便是晨间的大朝会,也正是在此次大朝会上皇帝不耐自己等人的隐忍调和之策而点名让崔破陈奏。而自己这位侄子倒也没有让陛下失望,一个契合上意的进言使皇帝得以对四镇稍施颜色亦不用背上“不善纳谏”的恶名,随后就有了此次栖凤阁觐见,亦有了这样一个入政事堂帮办的敕命。
想通这一点后,又有一个新的问题蓦然浮出脑海:“皇上此举是对崔破的奖励还是对自己这等老臣保守稳健的不满,而想要提拔新人,一变朝堂中的风气呢?”
无奈信息太少,崔佑甫纵然是从政年久日深,亦无法从其中找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当他再扭头看向自己那个正端坐胡凳上的族侄时,不能遏止的自心中浮现出愈来愈重的担忧。一个急切思治的皇帝;一个行事少有顾忌、入仕不过一年的少年臣子,如此的结合又将已是危机四伏的大唐带向何方?新皇登基之前与自己等人相约“隐忍”的誓言又能坚持多久呢?这个个问题直如同一座座大山一般压的他心中透不过气来。
“伯父,伯父”却是崔破见崔佑甫一句话问过之后,便愣愣出神,随后转身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含义深远,乃发声轻轻唤道。
崔佑甫应声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疑问,缓缓坐定后道:“门下省位列三省,依你这般资历能入其中帮办实在是莫大的机缘,只是此乃朝廷政务军机重地,容不得你再肆意放纵,总需持身谨慎才是。再则,你所帮办者乃是对朝臣之奏章有先审之权的给事中一职,更需牢记一个‘密’字才是。万言万当,莫如一缄,莫要因言招祸才是”言至此处,崔相公微微一顿,续又言道:“现时,门下省侍中虽有两人,然则主事者却是张镒张大人,其人与老夫素来不合,难保不会发作在你的身上,于这一点上你更需小心才是。”
第五十一章奚氏
“侄儿谨记了”崔破站起躬身答是道,遂也借此时机将怀中罗仪的那份条陈递上。
崔佑甫略一愣神,诧异的看了他这侄儿一眼后,接过条陈展开微一浏览后,即将之随意置于身侧几上道:“你能帮这罗仪递折子,看来更他的关系不错嘛!只是此事就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再参与其中了”
“伯父,这可是掳掠、贩卖人口!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理?”虽然已是听过李清臣的分析并在心下大以为然,但崔破心下终究是难以心安,犹自想要再试上一试,是以这话声中不免就更多了几分急切之意。
见到崔破在这等微末小事上如此动情,崔佑甫愈发觉得他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自己这个侄儿了,他即能在晋州月余之间斩杀两千余人而面无愧色,为何又会对这些化外藩属之小民有如此怜悯之心?文采风流的状元才子、杀人劫寺的杀星参军、以及眼前这个为了异族奴婢愕然动情的工部员外郎,到底那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所在?心下实无定论的中书令崔大人摇摇头答道:“此事牵连太广,我朝沿海的岭南、江南东道诸地所辖州府几乎都有参与,其中更夹杂专为皇室采办新奇海外贡品的市舶使衙门,要想如这罗仪所言一举禁断又谈何容易?再则,现时朝廷所要操心之事良多,那一件不比这更加紧要?想要皇上及杨、刘两相为了这等化外蛮人去激化与地方藩镇的关系断无可能,你一个工部员外郎就不要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了,否则徒落得‘不务本业’的考语,更是树敌良多,于你仕宦前程上实在大大不利,你可记住了?”
眼见自己这位谨守儒门“民为邦本”思想的族伯对此事都是如此等闲视之,言下更是对这些来自海外的奴婢们以蛮夷视之,崔破心下一时大灰,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朝中其他大臣对此事之看法也就可想而知了。力所不及的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意态泱泱的告辞回府而去。
一路无话的回到府中,草草用过晚膳,心情大是不爽的崔破踱步前往书房之中翻出一本《道德经》意欲镇定心神,无奈脑海中时时闪现的都是白日所见的那一个黑肤卷发的昆仑奴及满脸漠然之色的李清臣,两张面容在他的脑海中交替轮回,使他更无半分心思读进书去。
几回回欲迈步往后院李清臣居处而去,却总是走到门口处便颓然止步,最终也是不曾成行,迷迷糊糊间,最终于书房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晨间,刚刚醒来的崔破入目所见便是菁若那一双泫然欲泣的明眸,一惊之下,乃猛然站起道:“阿若,你怎么了?”随着他身形而起的却是一袭薄锦裘衣飘然坠地。
“阿若,是你为我披上的吧!”看着那件纯白的裘衣,心中一暖的崔破温言说道。
“相公可是厌倦了妾身与弱衣妹妹”满脸哀怨之色的菁若柔柔的说了一句,只让从不曾见过她如此模样的崔破眼中竟是微微一亮。随即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后,复开始温言劝慰。
“当年阿爹也是这般模样,自从不与娘亲同房搬往书房不久,家中也便有了二娘,随即三娘、四娘、五娘等人也都等堂入室,娘亲脸上也就再也没有了笑容,十一郎,你昨晚一夜不归,又不在弱衣妹妹那里,我真是害怕极了……”幽怨的菁若说话之间,竟然有点点晶莹落下,显贵朱门的生活给与了她滑若凝脂的肌肤和落落大方的仪态,但是在她的心中也同样埋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一个应景之间,便不可遏止的萌发而出。
见到她这般模样,崔破心下一声无奈长叹的同时,也愈发温柔的细细安抚,口中更是迭声道:“阿若你莫要担心,十一郎必然不会如此对你,你我夫妻可是相约要一起变老的”
只花费了老大的工夫才使菁若放下心事破涕而笑,崔破遂又匆匆往母亲房中问了安后,便出府策马往皇城工部衙门而去,所幸尚不曾去迟。
待崔破又硬着头皮看了两份文卷之后,却听窗外堂中传来一片“郎中大人”的招呼见礼声,却是本部司官李郎中到了。
那李郎中随意的挥挥手,着众人各安本业之后,正待进入自己的公事房中办差,却见对侧房门大开,员外郎崔破正伏案读着文卷,看到他那一副满脸苦相、咬牙切齿的模样,纵然是素来少苟言笑的李郎中也是忍不住哈哈一笑,跨步而入道:“崔大人何其辛苦成如此模样?”
见是他走了进来,崔破起身一个见礼后,又借机自嘲一笑叫苦道:“下官委实是看不懂这等文卷,还请李大人高抬贵手,派我一个力所能及的差事如何?”他后世本是文科出身,来到此地后数年之间接触的又都是经书典籍,此时再看到这等专业性极强的案卷难免头大,更何况此时诸种数据的记录方式迥异于后世,并不规范。一个好的匠人往往都是需要自小拜师方能熟谙其中窍要,又岂是三两日的功夫便能通达的?而我们的工部员外郎崔大人毫无重新学习一番古代数学的计划与毅力,也只能无奈服软了。
他这一番话语让李郎中听的心下甚是爽利,以前本司也曾经调入过两任科举出身的员外郎,受到同样待遇的他们一个是满脸不屑的将之斥之为“下三流”;而另一个则是埋头苦干,想要将之琢磨的通透,可惜直到他因司职无功而被外放地方的时刻,依然没能搞明白该怎样计算、设计出一座城池出来,更遑论建造了。自此以后,“看文卷”便成了工部司这一亩三分地上独有的“杀威棒”,对待那些科举出身、眼高于顶的进士们可谓是屡试不爽,趁手已极。
见崔破这一榜状元能够放下颜面,坦承“不懂”,昨日对他已是有了几分好感的李郎中遂也不再为难,微微一笑道:“本司主理业务倒也庞杂,然总其言来说却可分为三块,一则建造城池;再则修缮整理地方城池、官署;三则兼辖少府、将作监下属工匠程式,核查各地库司所储器械。却不知崔员外有意于那一块之事物?”
若是单以经手银钱、油水而论,自然以第一、二两项是为美差,然崔破其志不在于此,那李郎中也未必就肯放手,是故他也不再多做思量。径直言道:“似关涉到城池之事,李大人自是其中行家里手,下官就不Сhā手了。至于这第三项嘛!多是琐碎芜杂之事,下官年少,想来多跑跑腿督导一番还是力能胜任的,未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他之所言可谓正是那李郎中心中所求,初始之时,他刻意冷遇崔破这个状元郎,除了心中不平外,更多还是有想要将之搓磨一番的意思,先打消了他心中枪权的想法再说。只是昨日朝会之后,随着了解崔破信息愈多,他这心中也不免忧心愈重,毕竟这位员外郎与前几任大大不同,他的来头也实在是太大了些!远不是他一个五品郎中可以任意摆布的。其实适才他说那分工之事时,实在是心中颇有惴惴之意,及至听到崔破自愿去担当最为疲累烦琐之事,李郎中虽则面无异色,其实心中大是欢喜,那里还会更有异意?
似是对他如此识相的赞赏,又似是怕他变卦,李大人当即携崔破往前堂厅中与一干小吏们通报会议,算是正式将崔破的职司给确定了下来,更给他划拨了四令吏、六书令吏、两亭长的手下以供调遣,就此正式结束了崔破这空头员外郎无职无兵的尴尬境地。
会议完毕,崔破自领了一拨手下回到自己公事房中再做商议后,便带了当日为自己送呈文卷的计吏往各地工匠场坊监察巡视而去。
先是巡视了城中位于城门处太安坊的铠甲作场,看到数百成千的工匠们在炎热的将作屋内挥汗如雨的打制各式甲器,旁侧硕大的库房内从大唐军士制式的明光甲到最高档的细鳞锁子甲堆积如山。只是工匠们各自为战之下,效率难免略显低下,有心想要与他们讲解一番“流水线”式的工作方法,却又担心自己于工匠程式之事上了解太少,意见恐是难以尽善尽美,遂强行压抑住了,直待思虑的完全了以后再想法子逐一推广开去,此举想来必能大大推动朝廷备战之筹划安排。
出了这几家制作场,翻身上马的崔破耽于思虑适才所想之事,难免脸上表情严肃了些,只让那胆子奇小无比的计吏心中咯噔一声,开始反查陪同这位还摸不熟脾气的崔大人办差时可有什么出格之事,苦苦思虑之下,这位心思灵动的计吏终于找到了原因所在:“这位崔大人可是一榜状元出身,那里会有兴趣去看这些武夫们的勾当?还是要带他到一些更为文雅的所在才是正理”
想通了这一点,心中暗悔不迭的计吏当即将马头一拨往大业坊而去。
直到一阵浓浓的墨香味扑鼻而来,才惊醒了犹自沉思不已的崔破,好奇的看向眼前这个也是占地阔大,却是一片安宁的作场。
“王贵,这个作场又是干什么的?”一边向内行去,崔破向着前行的计吏问道。
“回大人,此地乃是制墨作场所在,凡京中各部、寺、监及军中公文往来所用之墨皆是由此地而出”那名唤王贵的计吏一边半侧着身子退行,一边满脸堆花的说道。
“看着点儿地,小心闪了你的脚”见他这副样子,崔破忍不住一笑说道,随后又喃喃自语了一句:“制墨,倒是有点意思!”对于苦练了三年书法的他来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观摩如此大的制墨作场,难免不兴趣大增。
见到这位大人一改适才凝眉塌脸的神态,王贵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面上符合而笑,心下着实为自己的聪明大大的得意了一回。
愈向内行,鼻中墨香愈浓,绕过制松烟的院落,正当他兴致勃勃的看着杵墨匠人捣制墨锭之时,一阵阵凄厉的喊冤声蓦然从右侧厢房中传来,看了一眼身旁陪伴的作坊掌固一眼后,崔破当即拔脚而去。
那右厢房中的汉子见是一个身着六品服饰的官员疾步而来,叫声也愈发的洪亮起来。
来到厢房门口,崔破探首看了里面含冤不止的白面汉子一眼后,扭身对身侧随后跟上的掌固道:“把门打开”,那掌固还想再分说些什么,却吃其肃容一瞪,当即感到心中一阵冰寒,无奈之下也只得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冤枉啊!大人;小人实在冤枉;小人只是想前往徽州看一看那里的松树,决没有要逃走的意思,还请大人明查,不要将小的送往衙门哪!”语声未毕,竟已是痛哭失声。
见他这副模样估计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正常说话了,如坠云雾的崔破乃将目光投向身侧的那位掌固处,他此番倒是没有半分犹豫的指着那个汉子道:“他名唤奚尚,家中三代都是本作场属籍之匠工,家传吃饭的家伙,他又爱动脑子琢磨,要说这手艺实在是没得说,只是月前不合听人说徽州松树好,便动了心思要往徽州去。只是作场中从无此先例,小的也就没有准他。不成想这狗才竟敢擅自偷跑,却因为没有‘过所’,在路上被查了出来,如今已是坐实了‘逃籍’的罪名,这一送到衙门也就要流徙三千里往边关戍守了,哎!可惜了这份子手艺!”那掌固说完这话,脸上犹自带着浓浓的惋惜之色。
“姓奚、制墨世家、徽州松树”听完那掌固的解释,崔破心下一动,乃伏低身子对那汉子道:“徽州松树有什么好,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看?”
第五十二章谋士
“小的听诸葛高说那徽州松树‘色泽肥腻,质地厚重’因此小人就想去看一看,目前本作场所制之墨因选用的松树质地轻散,是故墨色并不浏亮,若是真有这等好松树,小人定能造出一等好墨来!”这个名唤奚尚的汉子因是心中惊恐,是以回话时略显语无伦次,然则一说道制墨,他那本是黯淡的眼神竟是在那一瞬间又迸发出耀眼的光泽。
“定然是他无疑”见到他虽是身险囹圄,然犹自对制墨念念不忘,崔破心中已是断定此人定然便是在制墨史上进行了重大变革的奚氏族人。奚家制墨世家,历代人才辈出,尤其是自晚唐奚廷硅横空出世,长居徽州制出光泽美色、坚固如玉、入水三年不坏的“廷硅墨”后,便为后世之制墨确立了千古不移的“易水规范”,这奚廷硅更被召入宫中,御赐其国姓为李,其时之风光堪称一时无两。
确定是他,崔破心中顿时急速转动,思虑着此事将如何处置才是妥帖,见他寒着脸一言不发,那掌固固然是一言不发,地上拜伏的奚尚更是大气也不敢喘的紧紧盯住眼前这个能够决定他命远的少年官员。
“你既是隶籍于作场,而又敢擅自逃离,此事断然不能不加处置”沉吟良久,崔破方才缓缓开言说道。只是随着他这一言即出,本是屏声静气的奚尚立时又是号啕大哭,一旦流配三千里,只怕是他此生再难生入长安了。
“作场将你出籍那是一定的了,否则何以正肃法纪?只是念在你这一身好手艺糟蹋了实在可惜,本官自会以本司名义呈文官衙,将你转为官奴作罢!现在倒是有两条路让你选,或者以官奴身份仍然来这作场干活,或者本官就出资将你买了过来,到我府中制墨。何去何从,你就自己选吧!”只待奚尚号啕了半晌,已是声音嘶哑再也叫不出话来之后,崔破方才满脸怜悯之色的如此说道。
奚尚闻言精神一振,即而复又傻傻的呆住不动,心中真个是五味杂陈。见他如此,那一侧站立的掌固只急的给他连打眼色,似他这般若是被转为官奴,除了每日一点活命的粮食外再无半点薪银发放,一家人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难得这位大人能赏识他的手艺,虽则成为他家私奴后名声是不好听,但总比流配和做官奴要好吧!
再沉吟了片刻,终于清醒过来的奚尚对着崔破三拜于地道:“小的愿意投身大人门下”
虽然早知结果必然如此,但直到他口中答出这番话来,崔破心中方才是一块大石落地,面上神情淡淡的说了一句:“既如此,便再委屈你在此地呆上三日,介时自然会有人来领你到我府上,你家中本官也会派人前去照应,且放心吧!”说完,又扭头对身侧那掌固说了声:“好生照看着”,便转身出这作场而去。
出得作场,眼见天已近午,崔破遂也无意再回工部司衙门,谴了计吏王贵自去后,乃一拨马头回府而去。
用过午膳,崔破于书房中绕室良久,终于按捺不住的扔掉手中书卷,拔脚向后院行去,耳旁听着将临科试的孟郊与冯楠清朗的诵书声,一把推开李清臣独居精舍的大门,对着正于树下烹茶的中年男子脱口问道:“朝中显贵多有,依先生之才,必能为之所用,又为何会来寻我?还请实言相告才是!”
只看那李清臣对崔破的破门而入殊无惊讶之色,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一般,也似是全然洞彻这位崔公子既想用他却又心中疑惑难除一般,本于树下悠闲而坐的他闻言,缓缓起身肃容说道:“朝中显贵固然多有,然则谋士亦多。仆虽无能,但若要与这些蝇蝇苟苟之徒行争媚邀宠之事,尚不屑为之;再则,仆之行事,受不得半点羁绊,观公子晋州练军,能将新军诸事尽皆托与一白身高崇文,始知你我实有相得之缘;最后确是公子当断则断的作风甚合仆意,遂乃借孟兄引荐,毛遂自荐于公子门下。如此,公子可满意了吗?”
将灼灼目光细细凝视李清臣许久,崔破展颜一笑,发声开言道:“先生如此国士来投,却是我小人之心了。自此之后,多有仰仗先生绝妙才智之处,尚请不吝赐教才是!”一言即毕,更行了三个长揖延请之礼,那李清臣微微一笑,亦是坦然受之。
见礼毕,二人于树下坐定,崔破见李清臣布茶依然行的是庵茶之法,乃哈哈一笑道:“先生如此国士却栖于我这简陋之门,心下实是大欢喜,破无以为报,但以香茶一盏敬谢先生如何!”说完起身至院门处谴了侍侯的仆人往自己书房中取过煎茶之器物。
不一时,诸物送到,因得一国士而心下大悦的崔破乃静下心去煎出几盏绝妙好茶,虽无好水相佐而少有遗憾,但是只看那色作金碧的茶汤和淡淡含而不露的茶香,也足以使素来爱茶的李清臣面露惊喜之色了。
举盏一品,那李清臣微微一愣,稍顷之后,方才满脸陶醉之色道:“得如此香茗一盏,仆之所来可谓不虚了!”
静默无声中将盏茶饮尽,李清臣略带不舍的将手中薄胎成几欲透明的越州瓷碗置于几上道:“仆近日欲往岭南一行,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先生上京也不过数日功夫,为何便要匆匆而去,况且岭南乃蛮荒小道,瘴疠之气多有,先生长年居于北地,乍然前去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了些。愚窃以为不可,先生当三思才是。”闻言,崔破也将手中茶盏放下,诧异看向李清臣问道。
“仆观朝廷行政,于四镇之战长不过两载必然爆发,短则实难意料,而岭南山高路遥,来去往返更须半载功夫,若不趁着此时前去,恐以后再难脱身了,至于这瘴疠嘛!我自有药足可解之,公子但请放心便是”听崔破所言,李清臣心下微有感动,然则他本是心辣之人,是以面上更无半丝显现,只淡淡说道。
沉吟了片刻,崔破方才又开言问道:“先生此去是为冯若芳之事吗?”
“这冯若芳资材雄厚,又是雄霸海上,于公子而言近可支应晋州新军,远则可为退身余地,实在是绝妙助力,放之可惜了!”
“如此先生还请一路保重,介时,我自有几件小物附增,以为助力”知道断难扭转其心意,崔破遂也不再惺惺作态,强意挽留。
“现时朝中新皇继位,虽有大变朝纲之心,然为先稳朝廷,于短期之内当无大变,有老令公及中书令大人在,公子只须谨言慎行,安危自可无虞。仆一待事成,当即便回”李清臣缓缓举过第二盏茶来对崔破一邀饮后淡淡说道。
“那冯若芳啸聚近千,又是纵横海上数十年,势大难制,先生当要小心自身安危才是”崔破不无忧色说道。
闻言,李清臣微微一笑,手向西侧一指道:“公子莫非忘了府中所居的冯公子了吗?”一句话只说得崔破愕然无言。
再稍坐片刻,见天时不早,崔破乃起身一笑道:“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也就不能不前去点卯应是了,先生暂莫心急,改日待我为先生设酒饯行后,再走不迟”说完便转身施施然而去,那李清臣固然是端坐不动,而崔破也丝毫不以为意。
来到工部司,先着人呈文万年县衙办妥奚尚之事,随后依然由那计吏领着往各处作场巡视,崔破越看也越是吃惊,只他今日草草走过的作场之中仅工匠已达两万余人,而涉及的制造器物门类更是无所不包,只缘事权三分,各自为战,管理不善加之诸工匠又是隶籍于此,久之成疲,是故效率低下,若是能尽革其弊,虽数倍之利亦可轻易得之。
当晚回到府中,用过晚膳之后,崔破便一头扎进书房,一则拟定请行海税及贸易表,再则便是细细筹划京中作场合并改良之事,直到月出东天,方才至菁若房中安歇不提。
随后数日,崔破便是终日奔走于长安城内外各处作场,便是连离城数十里,专司营造撞车、塞门刀车、狼牙拍等大型守城器械的作场也是一个不落,更细细翻阅了诸般文字记载之资料,终于对其所辖之事有了全面之了解,关于其大增实效的改良之法也于心中渐次成形。
这日起身往工部司衙门安排好手下诸人应办事物后,怀揣《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的崔破悠悠往皇城右前侧的门下省官署而来。
此前数日崔破曾来此地点过卯,也拜见过一应官员,虽则门下侍郎张镒对其甚是冷淡,然则另一位侍郎侯希逸却对其很是和善,所以在此地的日子倒也并不十分难过,更为意外之事却是他与此地竟然遇到了一位故人,便是去年来京时曾与孟郊一起前去拜望过的世家子弟韦应物,其人现已调入门下省任职给事中,竟是与崔破成为同侪,倒也是一份难得的机缘所在。
来到给事中们处理公事所在,韦应物等四人早已到省处理公事,崔破刚刚与之见礼,便听韦应物一笑说道:“崔大人可是皇上钦定的门下省给事中帮办,缘何总是来去匆匆?你这可是典型的帮而不办了,小心隔壁御史台的老爷们知道了,参你一本‘违旨欺君’之罪。”
不待崔破回话解说,却听另一位姓鲁的给事中接话道:“这就是你老韦有所不知了,咱们这位崔老弟半月以来可是日日奔走于京城各处作场,只将他那些手下个个都累的叫苦不迭,如此作为难道还算不得‘勤劳王事’?若真有那个不带眼的御史一本参了上去,且不说崔老弟,便是工部司一干小吏恐也不能饶他”
见崔破满脸诧异之色的看着自己,那鲁给事中哈哈一笑道:“崔老弟莫疑,只因你手下那个名唤王成的书令吏本是老哥我的妻弟,是以得知,可怜他新婚不过一月,便被老弟使唤的四处乱转,他那新媳妇儿也不知为此事来我家哭过几次,此番正好给老弟求求情,每日将他早些放归则个?”
他这一通话又惹得其他三人一阵大笑,纷纷都说这老鲁不地道,走门子都走到官衙来了,又说崔老弟断然不能轻易答应,好歹也要到平安坊摆上一席才行,也让众人来个雨露均沾才是。
崔破面上随着笑了几句,心下却是责怪自己太过于疏忽大意了,对着那鲁给事中微一点头应承之后,五人又笑闹了几句后便又埋首于一堆各地呈来的奏章中去了。
崔破依样学样的将几上奏折一一浏览,于避讳、字句方面先行审定,更依据事情缓急、呈奏人品职高低分好等级,写上节略,直待介时收拢一起往侍郎处呈送。
将手边几份奏章处理完毕后,崔破乃将怀中那份《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掏出再细细审定一遍后,乃起身将之送往韦应物书案处。
韦应物略带诧异之色的将奏章接过,展开看了看题头和署名,便会意一笑道:“崔大人放心便是!”
拍了拍他的臂膀,崔破回转自己几案,又自历年存档的奏章中借出几位名臣的折子细心学习揣摩,如此直到皇城各部散衙的钟声响起,见自己的奏章也一并被送到侍郎处,方才与四人作别策马回府而去。
第五十三章
淅淅沥沥的秋雨应和着皇城各部散衙的钟声飘飘荡荡而下,朱雀门处一位身披朱紫的官员疾步避往厩棚处,一边对过往施礼官员的官员颔首回应,一边掸抚着公服上沾染的雨滴,口中暗叫道:“晦气。”不一时,一辆高大轩车驶至,这官员上得马车后方才对策马的老者道:“老张,先不回府,且往常相宅。”
那策马的老家人应了一声“是”后,扬鞭轻击马股,蹄声得得出朱雀门向东边群贤坊而去。
这群贤坊位于出皇城最东之地,紧靠长安左三门之一的金光门;与郭子仪所居位于最西的道政坊遥遥相对,大唐之文武最高职品两人的住宅依照着左武右文的朝会排班,两厢分立拱卫着恢恢皇家殿宇。
车行至群贤坊常宅,那朱紫公服的官员下得马车,也不待人通报便径直穿门而入,一路循着下人们的示意往后园渊静亭而来。
渊静亭内,一身家常便服的首辅常衮正与一名门客模样老者对秤弈棋,只看其面上古井无波的沉凝,可知入局必是极深。那一路寻来的官员见状也不上前打扰,自在亭下赏玩园中秋景等候。
直到约两柱香的功夫后,才见那老年门客一推棋枰、叹息说道:“相公之落子直似将军之出塞,若猛士之临边,及其进也则乌集云布,陈合兵连,吾大不如也!此局败势已呈,再下无益了!”
他这番话直说得暗自得意的常衮哈哈一笑后方才说道:“哲先先生承让了,”那亭下站立的官员见一局已毕,相公又是满脸喜意,乃缓步拾阶上得亭来,面带微笑道:“‘数杯短亭花残酒,一局松窗日年棋’相公真个好兴致!”
“噢!是张东台来了,正好此地有酒有棋有景,你我且偷得浮生半日闲。对弈一局如何!”常衮循声见是门下侍郎张镒到了,意犹未尽的他当即出言相邀道。因门下省又被称之为东台,是以才有如此称呼。
“哲先先生前言在耳,下官那里还敢自讨没趣,还请相公放我一马则个!”张镒的这番话直引来亭中三人又是一阵相视而笑。
笑过几声,心情大好的常衮乃手指张镒对那门客说道:“仆闻这张东台最是厌人下棋,初掌门下省时,下车伊始便颁了禁棋令。今日一见竟果是如此,看来这传言当真非虚了!”一言即毕复又转向张镒说道:“京中对弈之风极盛,这本是雅事,便是翰林院中也有专司弈棋的供奉,张东台此令略显太苛了,长而久之,难免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清议,得不偿失呀!”
想是觉得说话略显生硬,一语即毕,不待张镒接话。常衮又是哈哈一笑道:“张东台可知当今司天监李山人故事?”
张镒自少年入仕宦以来多于地方任职。一步步磨到封疆大吏,更得常衮援引得以入掌门下省,是以对常年居于长安的李泌旧事少有所闻。闻言一愣后道:“还请相公提点。”
“说起来那还是开元年间旧事,当其时也,李泌也不过年仅七岁,以神童之名闻名长安,便是玄宗陛下居于深宫也得听闻,某日,陛下与时任宰相张说观弈,乃传入李泌命张说测其资质才学。这张相乃让李泌赋‘方圆动静’,并垂范曰:‘方若棋局,圆若用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他这话音刚落,李泌当即接言道:‘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才,静若得意’。区区一七岁童子能有如此急智,其所言者更是契合治国大道,只让张相大是惊诧,当即拜伏于地贺玄宗陛下得奇童子。陛下乃大悦道:‘是子精神,要大于身’,赐束帛,并敕其家曰:‘此子秀神,善视养之’,自此李泌之名轰传天下,尤得张九龄奖爱,常引至内室谆谆教诲,后来更与刘晏刘相并称为开元两大神童,如今二人皆是名列朝中显宦,倒也是一时之奇缘。”手拈一枚棋子轻扣棋枰的常衮悠悠将此事说来,更引得张镒两人唏嘘不已。
“这些个都是闲话,只不知张东台来找本相何事?”亭中略静默了片刻后,常衮推开身前棋秤说道。那门客见他二人意欲商议朝事,乃拱手一礼后,退下自去不提。
张镒也不答话,自于袖中取出两本奏章递上,常衮接过后先是取过奏章上所附节略略一浏览,随即动容展折细观,良久,方合折起身绕亭两匝叹道:“杨公南之才我早深知,他能一变租庸调取税而行两税之法倒并不出我意中,只是这崔破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缜密心思,就实在是殊为难得了,只是……”
“只是什么……”一旁静侯的张镒接言问道
“只是此子以前之所为与这份折子实在是大不相符,观其行事,历来进取有余,沉稳不足。缘何这份《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却是思虑如此周详?更有甚者,此子常居北地,后又至长安,便是连海也不曾见过一面,何以对沿海各州府之事了解的如此周详?我观他折子中所言,便是六部恐怕也无如此详备之记录,他又是从何得知?”满脸疑虑之色的常衮说话间犹自不肯落座的绕亭缓行思虑。
“莫非此折乃是他人所书,却委以其名?”张镒闻言也是不得其解,乃揣测说道。
“不无可能。”思虑良久也无定论的常衮微微颔首道:“此子行事多不拘成法,再不能等闲视之。”
“那这两本奏章……”张镒看了看常衮那略有所思的面孔道:“要不要也将它们给封驳了。”
背负双手轻扣着手中奏折的常衮闻言,扭头深深看了张镒一眼后淡淡道:“有崔佑甫这个老匹夫在,这两本折子封是封不住地,再者杨公南此奏本相已经在皇上处看过,废租庸调而行两税之法已是势在必行,这是皇上的意思……”
“这样岂非白白便宜了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想起前几日朝会之上杨炎对自己的那背后一刀,张镒语带恨声的愤然说道。
“租庸调取税之法行之百年,杨公南欲一举变之谈何容易?其间于地方行事上必有疏漏处,介时,本相自有与他理会处?”深有同感的常衮也是语带森然之意的说道。
“相公高明!”闻言一喜的张镒顺势拍了常衮一记后。复又开言闻道:“然则崔破此子所奏之事又将如何?”
“皇上对此子地态度着实令人难以捉摸呀!”常衮沉吟片刻后悠然一叹道:“此时万万再不能予他表现的机会,此事,你且回去先精研他这奏折,总要找出其中悖理疏漏之处,异日待政事堂中会议此事时,先将之驳了再说,自今而后,凡他所呈送之奏章来一本驳一本。如此总要将他地锐气都消磨尽了再说,本相倒要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得了指示的张镒遂也不再停留,接过那两本奏章后便转身出府而去。
与此同时,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大人正在自己府中接待一位来自异域远地的客人。
身着皮裘的松瓒萨多一如往日般满脸肃然之状,只是陪坐在侧的崔破分明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丝丝压抑不住的愤恨之意,不免心下大是惊诧,仔细想来自己并无违誓背约之事,何以会惹得他摆出如此一副模样?
“松瓒将军远来长安,正合由某一尽地主之谊,带将军好好领略一番这长安城的风光。”不耐气氛沉闷的崔破哈哈一笑开言说道。
孰知这松瓒萨多闻言后脸上并无半点改变。看也不看崔破的开言冷声说道:“战马四千匹业已送达晋州新军。其间分赠剑南、山南西及关内道节帅牙军各三百匹,另有途中伤病损失七十四匹,是以实到三千零二十六匹。由大人手下名唤高崇文者验定收入。若无疑义,还请崔大人于此回执上署名画押以为凭信。”说完,随手递过一张染黄桑皮纸写就的文书。
崔破伸手接过,细细核对过数目及高崇文的画押无误之后,乃唤过一旁侍侯的涤诗取过笔墨印章附后签押毕重又递还。
松瓒萨多接过回执看过,小心收于怀中后,更伸手掏出另一张桑皮纸道:“大王有言,若是崔大人手中银钱不足,可以纸上所列之物等价抵充,此事宜愈早愈好。”
崔破接过细看。见上面所列多是弓弩之物,尤其是臂张、角弓两种轻便近战弩形需求最多,心下略一换算价格,倒也公道。于此时无银可付的他来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抵帐办法。
边将单据收起,崔破面带难色的看着松瓒萨多说道:“松瓒将军,单子上所列之物当无问题,然则这数千里之遥,如何将之平安运抵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难处所在。”
“此事不劳大人伤神,只须大人将之聚于晋州。我部自有商队能将之安然运回,只是想请崔大人谨守承诺,勿要以残次之物以充之才是。”
“此事大可放心,将军送来地马是什么货色,我这军械也定然就是什么成色,某必不会做这负信背义之人。”肃然说过此话后,崔破乃续又开言问道:“却不知如今吐蕃与黑衣大食战事如何?”
闻言,松瓒萨多冰冷的脸上也是黯然而起一片悲凉之色,沉吟了半晌后方低声道:“自当日屈底波偷袭而来攻破北部狼牙关,后更以此为根基逐步南进,趁各部大军未至之机,十日之内突进七百里尽占北方牧场。只是他们得意忘形之下难免疏忽,被先期率援兵抵达的措布将军偷营得手,损失了近三万人马,此后便放慢了进军速度改为缓步推进,目前与我六牦牛部联军隔多弥河对峙,交战多次,双方互有胜负,当日我离逻些之时曾闻黑衣大食二十万援军已经渡过且末河抵达石城镇,至于其后地战况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那贵部投入其中的军力又是多少?于复国之事上又是如何打算?”崔破跟上一句问道。
“我部投入军力为两万,其余四万皆由小王殿下率领驻扎于唐蕃边境的故都律费城。现时吐蕃未遭大败,军力仍盛,我大王陛下尚不敢冒然联络羊同部落首领共谋举事。再则不驱退大食,我孙波复国也不过是驱狼进虎罢了,是以现时大王陛下仍是同力抗击大食,借机消耗赞普直属四部军力,待逐走大食之后再图举事。”松赞萨多面无半分表情地介绍完毕,再等了片刻后,见崔破只是低头沉思,再不发问。乃蓦然发问道:“崔大人可还有他事相询?”
正自沉思的崔破随口答了一句:“没有。”下一刻就听“铿”的一声暴响,只见那适才面无表情的松赞萨多此时已是自座中暴起,满脸激怒之色将手中雪亮的弯刀指向愕然的崔破。
见此状况,崔破一惊起身,急退三步森然道:“松赞将军这是何意?”而一旁侍侯的涤诗见到如此状况,一愣之后当即刷地闪身而出。
“我松赞萨多虽是隶属孙波,但也是饮着澜沧江水长大的长生天子孙,崔大人当日既然做了赛马英雄,更将羔皮献于了长生天选定的女子,便该好好对她才是。”说道此处,这松赞萨多的脸上已是羞怒欲狂,连说话的语声也是如同一字一字挤出一般道:“可是崔大人却视长生天赐予的荣耀如同蔽履,将所有高原人的脸面毫无顾惜的扔在了地上,此时既然大王陛下吩咐的公事已毕,也该是我为高原子孙找回荣耀地时候了。”言至最后,他更是一声暴喝道:“崔破,若你还是一个男人,就举起你的刀来!”
随着这一声暴喝而入的不仅有涤诗唤入的郭姓八卫,更有一名面覆轻纱的女子在两名吐蕃武士的护持下走进堂中,只看那女子身上所着一袭熟悉的七褶裙和曼妙身姿,心中大震的崔破已是惊呼出声道:“金花姑娘……你……你怎么也来了?”
第五十四章
面覆轻纱的娜佳金花无言凝望着眼前这个面呈愕然之色的男人,一股锥心的巨痛蓦然自胸中涌起,这种痛只比当日她孤身一人回到部落中时,人人皆视其为不祥之人而远远避让所引起的痛苦更甚三分。瞬间迸发的剧烈疼痛只让她立身不住的脚下微微一晃,随即高原人特有的倔强使她强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再站片刻稳定了身形之后,在满厅人的注视中,这个此时看来无比嬴弱的女子一步步向着崔破行去。
“金花姑娘,我……你……”看着昔日这个无比纯净可爱的女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下也是诸般心思翻滚的崔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张开嘴去却只是这一连串意义模糊的喃喃。
终于,娜佳金花又站在了长生天为她选定的这个男人前,看着他那俊朗如昔的容颜,一丝骄傲、一丝欣喜、一丝委屈、更有丝丝愤恨自心中喷薄而出,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崔破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条鲜红的指印。
似是被这一声脆响吓住,娜佳金花细细的看了看自己那支微微举起的右手,再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脸上鲜红的指印,一珠晶莹的眼泪蓦然滑落,一珠即出,随后更有无数滴泪水随后滚涌而出,只将覆面的轻纱也浸湿了许多,隐隐露出那消瘦而绝美的容颜。
缓缓抬起手来,一任泪水流泻的娜佳金花轻轻抚上了男人印着鲜红指印的脸容,缓缓磨挲了良久,直待红色印痕渐次消失,方才猛然转身奔向犹自拔刀平举的松赞萨多身边,按下他的弯刀,怆声说道:“松赞大哥,长生天会惩罚他的,我很累,你带我回高原好吗?”
看着昔日欢笑纯真的娜佳金花脸上再也没有了那令最艳红的鲜花也要自惭形秽的笑容。看着她那昔日纯净地如同藏河水一般的眼眸中满溢的忧伤,自以为将之留在高原会让她更加快乐的崔破心中突然之间涌起阵阵怜惜的心痛,心下更是响起声声洪钟大吕般的嘶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娜佳金花凝望他愈久,这心痛也就积蓄的愈深,直到那一声清脆地击响,他的心中不仅没有半分恼怒,竟反而油然生出一股轻松快意。随后当那一支带着碧草芳香的小手抚上他的脸庞,柔柔滑动。崔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高台上满脸娇羞、明艳纯净的不可方物的少女轻轻的对自己说:“你是长生天为我选定的男人。我就是你的影子,影子怎么能离开她的主人呢?”就在这一刻,无尽地情意随着轻柔地抚动直直流入崔破的胸膛,也是在这一刻,崔破方才真正明白了娜佳金花的情意。
看了看面色古怪而毫无应战之意地崔破,再看看身前泪流不止的娜佳金花,松瓒萨多又厉喝一声道:“崔破,你这个应该在头上悬挂狐狸尾巴的懦夫,你不配做高原的英雄。”一声喝毕。在郭府八卫闻声色变的拔刀声中。松瓒萨多长叹收刀道:“走。”
松瓒萨多等四人愤然向外而行,出得门口处时,刚刚才完全清醒过来的崔破分明又看到被人搀扶而行的娜佳金花一个轻柔的回眸落在自己身上。那忧伤明净的眼神中不绝流动的都是依依难舍地绝别与眷恋,这一刻,只如一声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一般,完全没有思索,崔破已是如同离弦之弩箭一般,疾步窜出赶上,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猛然展臂将这个忧伤的高原精灵紧紧拥入怀中。随即他就陷入了一股淡淡碧草清香的包裹中,心下再不能做半点思考,只觉自己完全沉入了一片绝对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更有丝丝欣悦隐隐涌现。他的心也于这欣喜与寂静中渐次融化。
看到这一幕发生在整日要自己养气的公子身上,涤诗只如同八卫一般惊得大张着嘴愕然呆立,松瓒萨多微微一愣过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容,细细的看了相拥地二人一眼,他终于忍不住的在崔破肩头重重击了一拳,随后对两位从人喝一声:“走!”随即再不回头,大步向前出府而去。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可怜的娜佳金花姑娘如同适才的崔破一般呆住了,良久之后。犹是如在梦中的她方才轻轻展开双臂缓缓的向男人的腰际环抱而去,直到两臂紧紧拥实,可怜的姑娘方才终于确定这再也不是晚间的迷梦,随即,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是无声滑落,只是在她的唇角处分明绽放出一朵碎碎的小花来。
半柱香后,大脑恢复工作的崔破轻轻推开怀中的姑娘,轻轻擦干她那挂在如花娇颜上的点点晶莹,取下那一块覆面的纱巾,半带泪痕的娜佳金花只让整个厅堂都为之一亮,旁侧站立的八卫只看了一眼,再也受不得她绝丽姿容的逼视低下头去;便是小小的涤诗也是忍不住的心中一阵怪叫:“乖乖隆里个冬,这个女人可真是太漂亮……太漂亮了!”
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容,崔破柔柔携起那一支玉雕也似的小手,转身引领着她向内院行去,回应着他的笑容,娜佳金花的脸上也是绽放出最明媚的笑意,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随之向内行去,只是她清澈无暇的眼眸再没有半刻离开身侧这个男人。
出前厅入内院途中,正领路而行的崔破蓦然听得耳畔一声欢呼,扭头所见却是娜佳金花正用一双求恳的眸子紧紧看向自己,而她那空闲的左手则指向路侧花圃中艳艳盛开成黄、红两色的金盏掬花。
“还真是一个花的精灵呀!”崔破心下暗道一句,随即便引领着她向那花圃行去,看着这一朵朵绽放在深秋中的花卉,娜佳金花伏低身去采下一朵金黄的掬花,在眼眸满溢的爱意中起身将之轻轻簪在了崔破黑发轻挽的鬓间,随后仔细的看了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后,方才复又伏低身子为自己采了一朵带上,使她那本就绝美的脸上更添了三分颜色。
做完这一切,两人相视一笑后复又前行,来到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的母亲房前。崔破止步定了定神,将手中握着地手又紧了一紧后,带着金花推开房门疾步直行到崔卢氏身前,拜伏于地道:“母亲,儿子想要迎娶这个女子,还请你老人家恩准。”
娜佳金花初始见屋内有这许多的人难免有一丝惊慌,及至见到崔破拜伏于地,自有一份玲珑心思的她当即也随之拜倒。一边犹自用一双清澈无暇的眸子看向眼前这位慈祥的妇人。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只让屋中正陪着老夫人说笑以尽孝道的菁若、弱衣一阵惊诧,看着夫君鬓角的那一朵金黄掬花和身侧那个美丽清纯地让人产生不了半点恨意的少女,心中直觉百感交集的她们竟是愕然愣住的说不出话来。
尚不待回过神来的崔卢氏开言,拜伏于地的崔破只觉身侧的娜佳金花缓缓挣开他的手去,下一刻更在满室人的注目中站起身来,走到端坐榻上的老妇人身边,轻轻拔下发际镶着地那一朵色做艳红地金盏菊,在崔卢氏惊诧的眼神中,缓缓替她簪在微带霜丝的鬓间,只此一朵花竟使全身上下做素色打扮地崔卢氏更显得生动了几分。
随后。娜佳金花双手交叉于胸。躬身三拜,随着她的身子上下起伏,那满头玲珑的小辫也是起落飞扬。分外灵动。三拜完毕后,娜佳金花方才半躬着身子倒退而回崔破身边重新拜倒于地,脸上犹自不忘给身边的男人丢去一个盈盈的笑意。
崔卢氏本是世家出身,自小习受礼仪,讲究待人厚而不狎,便是对待自小收养的石榴、枇杷也是如此;待崔破成亲将之迎来长安后,她更是端言肃行以为家门垂范,那里经见过浑然不知儒门礼仪为何物的娜佳金花如此亲昵的阵仗?一时间脸上竟是涌起丝丝羞红,她这番模样只让身后站立的石榴忍不住一声轻笑,惹的老妇人面上地羞红再添三分。
略等了片刻定下心神。崔卢氏狠狠瞥了一眼石榴后,扭过头来对崔破说道:“此事你且去问过我这两位好儿媳之后再说!”
闻言,崔破随即扭头向陪坐于母亲右下侧的菁若看去。
看着崔破那颇有求恳之意的眼神,那一句直有似水柔情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让我们一起变老,让我们一起变老。”如今言犹在耳,又一位女子将成为自己的姐妹,自己夫君的新娘。想到这里,菁若心中已是有阵阵酸痛涌起,只是当此时节,豪门出身、以贤淑知礼名闻长安的她又岂能背负起“妒妇”的名声毅然说出那一声“不”去?沉吟良久,她方才强自压抑住胸中愈来愈厉的酸楚说道:“夫君乃是一家之主,此事自可决断,妾身并无异议。”她既然已是如此发话,弱衣自然也是点头符合,至此,娜佳金花嫁入崔门已是大局已定。
崔破在长安地第二次婚礼于三日后在崔宅举行,因着娜佳金花的蕃人身份,加之崔破此举本属纳妾,是以邀约的宾客所在不多,但是经由工部司一干手下和孟郊等人哄闹,倒也显出一片花团锦绣的热闹来。婚礼的最Gao潮自然是在身着金泥簇蝶裙的新娘出而拜客时候,遍钩金线的七褶裙上数十百只舞姿各异的蝴蝶在灯火的映照下直如同活的一般,围绕着绝色的主人翩然其飞,娜佳金花这一瞬间的艳光只让满堂宾客瞬间失声,直到片刻之后才是一声轰然的叹息声响起,作为宾客们对新娘最好的评价。
此后数日,沉迷于温柔乡中的崔破每日晨起只是到工部司点个卯后便回,所幸李郎中对其印象大好,自然也无别话;而门下省韦应物等四给事中在“敲诈”了他一番后,也将其应分公务承揽干净,绝了他的后顾之忧。
至理蕃院请过当日随自己一起出使吐蕃的小吏每日来教授娜佳金花习说大唐官话,这其间自有种种让人忍俊不禁之事发生,只让崔破及好奇而来旁听的石榴等人哈哈大笑不止。
这样悠闲的日子持续了十来日,直到他当日送呈的《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被封驳的消息传来,崔破方才自温柔乡中惊醒。
这个消息传来的这一刻,崔破正盘膝在后花园的一张波斯毡毯上,一边听着娜佳金花发音怪异的说着拗口的官话,一边有一下无一下的翻阅着手中的《史记》,秋日里难得的阳光照着他的身上直让人懒懒的愈发不想动弹。
听到涤诗引进的崔四书说完自己的折子被封驳的消息,心下“咯噔”一声的崔破再也坐立不住,当即弹身而起道:“涤诗,备马。”随即自回前院换过衣衫,出府门策马向通义坊族伯宅中狂奔而去。
到得崔宅,崔破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扔给闻声而来的家人后,也不待人通报便径直穿过照壁、前院,直入正堂,匆匆施了一礼后,便对端坐堂中,正手捧《楚辞》翻阅的崔佑甫问道:“伯父,为何小侄的奏章会被封驳?”
“坐下!看你这急匆匆的样子,那里还有半分朝臣的体统,平日让你读书养气,便一点也记不住嘛?”崔佑甫闻言却不回复,先自一顿大棒抡将过来,将崔破心中不平之气打的烟消云散颓然坐下后,方才起身扔过一本奏章道:“且莫言这折子被封驳之事,你且先看看这本折子再说。”
崔破惊异的拿过那本被糊名后的奏章,应手翻开,一看题头“劾工部主司员外郎崔破枉负圣恩、疏于公务事。”当即心头一紧,急忙移目细看折中正文。
第五十五章
“河北道定州崔破幼以善文才名之,然观其所作多为淫亵小词,非关教化,于世道人心无益。后其人凭此浮名,借世家之势交结权贵之门,多方干谒而得高中魁元。然此子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恩抚黎民,于河东道晋州赴任之初,即大加屠戮四方士庶,旬月之间,于其刀下死难者竟达两千之数,灭门三族。一时‘杀星状元’之名哄传天下,虽僻地小郡亦得闻之,是子此举大伤朝廷知人之明;而后,更无视朝廷百年成制,悍然解散州军,私募军士,以至今时之州军,人皆知有崔破,而无人知有朝廷,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后,是子承奉天命出使吐蕃应会盟之事,更私自鼓辍地方大吏擅开边防,引黑衣大食入我安西四镇,如此悖逆之行,数尽历朝史载,前所未见;自我大唐开国,堪称第一。蒙我皇圣恩,赦其罪,更晋官美职,准予其门下省帮办,此恩之深纵倾四海之水不足以容之。然此子竟视之为无物,任职工部主司时,即终日于长安城内外悠游,少有理政;于门下省帮办之时更是点卯即走,公然藐视我皇金口圣命,尤有甚者,此子近日来更是私娶蕃邦女子为妾,终日于私第狎玩,全然弃却公务,如此悖逆之行,直使朝野侧目,清议鼎沸,更使各部司官吏人心浮动,私相顾言曰:‘彼即如此,我辈尚需勤力乎?……”看着这本直欲置其于死地的奏章,崔破初时尚是怒发上冲冠,然怒意一过,后来竟是愈发冷静,细细将奏章看毕,乃随手将之放于一旁几上,静侯崔佑甫开言。
崔佑甫见着一脸沉静之色的族侄,心下暗暗点头称许,以他如此少年气盛的年纪。这一份沉静更显难得。
“此折所述,你倒是大可不必在意。折中所记之事皇上一应知晓,是以断然不能据此折而予你以处分。”说道这里,崔佑甫深深看了他这族侄一眼后,续又言道:“让你观阅此折,本为警醒之意,今后之做事再不可如今日这般随性不拘,如若不然。一旦他日朝廷有变,这此时看来全然无事之本章,应景儿的时候,顷刻间就可转为身死家灭之根源,此事你且需谨记才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崔破还是懂的,再者他年来所行之事触动忌讳实多,若非朝中有老令公及族伯崔佑甫这两棵大树,还真难预料此时立身何处,是以闻言起身凛然道:“侄儿谨记了!”一言即毕。犹自不甘问道:“那侄儿这《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
“此事乃政事堂及三省主官会议之时。由常相提议驳回,众人附议的。而本官也未反对。”见自己一番教诲劝戒的话语刚刚言毕,这崔破即迫不及待地相问奏章之事。崔佑甫也只能心下苦笑一声答道。
“噢!这是为何?”常衮封驳自己的奏章,崔破倒是不奇怪,只是为何连族伯也是一同附议了呢?还有就是主掌朝廷财赋的刘晏,他这一代理财圣手难道也看不出其间的巨利所在?
“且先不说你这表章中所引之事是否确切,我朝贸易之事历来由民间商贾经手,如你所言由朝廷主理此事,岂非是与商贾争利,如此断非君子所为,更大伤朝廷体面;再则,此事前所未行。你又是以何为凭而断言一载之间能获四百万贯巨利?设若朝廷真个投入巨资,营造海船行贸易之事,却终一无所获,这个责任又有谁来担当?更有,若朝廷行这海税贸易之事,则岭南、江南东、淮南、河南诸道将作如何反应,这些你可都好生思虑周全了?”悠然呷茶而饮的崔佑甫这一个个问题抛将出来,已是尽数说出崔破此折被封驳的理由所在。
听到前两条所言崔破尚是不为所动,直至第三条涉及地方诸道之时。他方才恍然大悟,本朝自安史乱起,为征集粮草支应平叛大军,是以给予地方诸道自主征税之权,后虽天下平定,然则征税之权再难收回。此番自己这表章中所奏由朝廷统一海税征收之权,必然使地方沿海诸道强力反弹。
此时的政事堂及三省主官未必是不能看到自己这表章中蕴涵的巨大利益,只是有四镇在前,他们顾虑太多,不愿因此激怒地方,是故群言将之封驳。这才是刘晏与自己这族伯亦不反对地根源所在。
想通这一点,崔破对于劝服自己这个历来行事求稳的族伯已是不抱希望,黯然呆坐片刻后,心中愤懑不平之下乃开口言道:“还请伯父帮我通报一下皇上,侄儿想要面圣。”
崔佑甫与崔破接触日久,对他的性子倒是了解日深,所以这个要求倒也并不出乎意料,他虽是对崔破的奏章大不以为然,但是倒也乐意为他制造更多的面圣机会,是以闻言之后,略一沉思道:“今日下午皇上有意游赏西内苑,或许会有机会,你且准备好要呈奏的内容,莫要君前失仪才好!”
“侄儿记住了。”得到答复的崔破辞却了留他用膳的族伯,出府打马而去,心下不断思虑该如何奏对方能说服皇上,扳回这一局来。
回府之后的崔破也无心再去听娜佳金花习说官话,草草用饭毕,即钻入书房,边重整思绪思谋奏对之事,边焦急等候前来传召的宫人。
眼见日色西斜,正当崔破等地焦躁不堪,疑事有变故之时,涤诗远远传来地一句:“公子,正堂处有一位公公来了,您快去迎着些儿。”顿时消解了崔破的满腔恼意。
整整身上衣衫,调整好略显急促的步伐,行至正堂时地崔破已是心平气和模样,与堂中站立的小黄门见了礼后,又着一旁侍侯的家人送过辛苦钱,二人便相跟着往宫城而来。
经承天门、太极宫,再过玄武门,来到西内苑的崔破远远看见年富力强的皇帝正陪着一位素衣打扮的妃子,在大堆宫娥、宦官的陪同下赏玩秋景。
那小黄门嘱崔破于原地侯召后,便一溜小碎步的上前禀报而去。正为爱妃颇有郁郁不乐之状,而心下烦闷的李适闻听这位才子到来,心下一喜道:“快领他过来。”
得内宦传召。同样趋步而进的崔破刚刚大礼参拜完毕起身,就听李适哈哈一笑说道:“崔卿家素有才子之名,今日既是来此,少不得要显上一番。题目形式不拘,只是朕有一个要求,总需卿家所制,能博韦贤妃一笑才是,否则。朕就着人将你逐了出去!宫内教坊诸部器乐在此,给你三柱香地工夫,卿家好生准备吧!”一言即毕,不待回奏,便已携着妃子继续向前游赏而去。只将满心思谋着国家财赋之事的崔破郁闷的不轻。
只是皇上所命,断无推辞的道理,浑然没有诗思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绕着丛丛艳放的花树拈须苦吟不已,眼见燃香近半,自己脑海中犹自是模糊一片。无奈之下的崔破也只能心下暗叹一声道:“老兰哪!老兰。此番情急之下也只有对不起您老人家了!”
心下即定,崔破当即唤人取过笔墨,伏身石几之上笔走龙蛇的写下曲词。唤过教坊伶人嘱其和乐排演。
那伶人好奇接过区区四十五字地曲词,只略扫一眼后,已是忍不住地喷笑出声,花费偌大心力强自压抑之后,乃面带难色的看向崔破说道:“崔大人,这可是为陛下演奏,您这词是不是也太过于俗了些?再则,这种曲子该怎么配乐才是个好?”
“时光无多,词也只能如此了;至于当如何配乐,诸位都是此中国手。还能被这小词给难住了去?以某之愚见,总需是越滑稽越好。”
那伶人看了看即将燃尽的第二株檀香,情急之下也无暇再与崔破讨论,转身匆匆奔去。
眼见三柱香尽,立身一旁监测的小黄门,当即呼停正小声排演的教坊司伶人,并唤上崔破,相跟着往寻皇帝御驾而去。
其时,皇帝与韦妃游内苑疲累。正于芙蓉亭中休憩,见崔破等人来到,也无多话,当即吩咐众伶人摆开器乐开始演奏。
及至见到伶人们摆出的器乐全无琴、瑟等“雅乐”器具,反倒尽是些锣鼓家伙儿,从不曾见过宫内如此演奏的韦贤妃,也是饶有兴趣的自前方池中的俱物头花(白睡莲二上移目过来观看。
诸办器乐摆好,那领头地伶人先自向皇上及韦妃跪拜行礼后,乃转身回座,只听一声铜锣敲响,随即,诸般鼓儿、钵儿、磐儿同步奏鸣,听着这曲调欢快热闹地曲调,若非是身处宫城皇家内苑,只怕众人都要以为这是民间坊市那户人家在办喜事了。
“大家,幸好今日个儿杜大夫不在此处,否则少不得又要苦谏一番了。”听来直觉耳目一新的韦妃见到这新奇阵仗,乃侧身向右坐的李适说道。她所言者乃是朝中新任地御史大夫杜佑,其人正言肃行,最是个眼里搀不得沙子的人物,也正是取他的耿介,李适将其自地方调入京中主掌御史台。只是有一得则必有一失,这位御史大夫不仅对诸等官吏毫不留情面,对一朝天子更是盯得谨严,举凡言行起坐只要有一点不合仪范之处,只要他在侧陪侍,就必然一阵痛谏,是以李适对他真是有爱有恨。
李适一想到杜佑那板的紧紧的脸,再看看眼前这些拿着些杂七杂八家伙什儿的伶人,不禁也是莞尔,正待扭头开言说话,却见亭前诸般乐器在一声锣响后全然停住,场中走出一个画成高吊八子眉、突颧骨、血盆大口的村姑打扮伶人,大模大样的叉手一礼后,在单锣的伴奏中,扯嗓开腔唱道:
他事事村,我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只为他村心儿真,博得我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只是见到这伶人那丑形丑色的打扮时,韦妃已觉一阵好笑,只是她素来禀性端庄,又要讲究天家仪范、后妃之德,是以强行压下了。待得伶人高声开腔唱奏,听着这前所为闻地滑稽词调,竟是再也忍不住的嗤笑出声,只让身侧满脸欢颜的李适更添三分笑意。而那一干侍侯的宫娥、内宦们见自己的两位主子已是如此,遂也不压抑的凑趣儿哄笑出声,一时间,这芙蓉亭侧竟是笑倒一片。
“哎!看来以后我这佞臣的名声是逃不掉了!”见到这一番景象的崔破心下慨叹一声道。
好容易解了笑意的李适见到身侧爱妃那如花地笑颜,心中一喜高声道:“来呀!给崔卿家赐座上茶,伶人看赏!”
崔破谢恩过后,就着内宦们送上的胡凳,半挂着身子坐了。静侯皇上再行开言。
“崔卿家今日能博朕这爱妃开颜一笑,实属大功一件,说说,卿家想要什么赏赐,朕看在韦妃面上,都准了你。”心情大好的李适亲手替韦妃递过一枚康国贡来的金桃后,转身看向崔破,微微一笑说道。
“臣今日此来,是为求恳陛下准臣《请行海税及贸易之事表》中所奏之事,此策若行,则小臣幸甚!天下幸甚!朝廷幸甚!”思虑再三,只恐再也找不到如此好的机会,崔破也顾不得会扰了皇帝的兴致,拜伏于地高声奏道。
“陛下,臣妾今日游赏这西内苑甚是疲累,想先行告退休憩,还请陛下恩准。”见崔破拜伏于地开始奏闻政事,那韦妃当即起身向李适一施礼后说道。只看她这绝不沾染国事的姿态,倒也不枉其贤妃之名。
第五十六章
亲自携手将韦妃送下“芙蓉亭”并目送她身影远去之后。李适方才转身重入芙蓉亭中,面带不悦之色道:“朕已看过崔卿家所奏本章的节略,只是此事政事堂中已有定断,朕也是深以为然,卿家一心报效朝廷,朕嘉许你这份子忠心,只是此事就无须再议了。”
耳听李适将他所奏一言封死,崔破心下咯噔一响,借起身之机略整思绪后,开言道:“政事堂中诸位相公皆是老成谋国的朝中重臣,既已群议封驳了小臣的奏章,想来必是臣之所奏尚有大欠周详之处。”他这一言既出,只让李适的脸色顿时舒缓下几分,却又难免心下诧异,不明白缘何素来行事强硬的崔破此番会如此轻易便做退让。
他这边尚自寻思不已,却听那站立的崔破话锋一转续道:“只是臣想请问陛下,于两军决胜之时,又是何物最能决断大军胜败?”
他这陡然一问只让李适微微一愣,首先浮上脑海的便是“兵精将广”四字,然则细一寻思,却又觉并非如此,大战既起,牵涉的层面实在太广,仓促之间实难一一尽叙,遂也并不做答,只用眼光示意崔破继续说下去。
这番情形本在崔破意中,乃扬声续道:“今时之战事无论如何谴兵置将,然则究其本源,当取决于人心、钱粮四字。人心向背决定战事之结局,历代多有论述。本朝也有太宗陛下的‘载舟覆舟’之说,小臣就不于此处再行赘言。倒是这‘钱粮’二字关乎四镇之战之成败,尤为紧要。实不可等闲视之。”说道这里,只见李适一听“四镇”两字果然眼神一亮,精神一震的崔破更打点起三分精神细道:“两军战事一起,这仗其实就是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没有钱粮,大军便是动一步都难,遑论想要驱驰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朝廷与四镇相较,占地之广。数十倍之;人口之众更是百千倍之,然则为何会坐视其跋扈一方、藐视朝廷?除却诸般原因之外,微臣以为至关重要的所在便是朝廷太府库中空虚,实在是打不起仗。如此钱粮不丰、供给难继,纵使陛下以圣命强召,士气低靡之下,也是结局堪忧。设若朝廷钱粮多有,行微臣于晋州所施之募兵之策。放还现时军中老弱,广招四方青壮投军,与四镇之战不求速定之功,与其缠斗,彼地狭人少、补充不易。长此消耗之下,必定后继乏力,如此平定四镇之战,便是谴一中将也足能大胜之,无须朝廷再过忧心。”
若说皇帝陛下适才因被打断了他的游西内苑之兴,而心有微怒的话。此时一听到崔破言及“平定四镇”四字。李适顿时兴致大增。全然忘却了刚才的不快,他久有立平四镇之意,只是每每将此事与政事堂中诸位心腹臣子言说时。换回的必定是“还请陛下暂做隐忍”的答复,竟是无一人愿就此事与之深谈,只让他郁闷不已。是故此时听到崔破所言,只觉舒心已极,且不论他所言说的是否正确,单此一份时时不忘灭四镇的心思,也足已让大觉“知音难觅”的李适对崔破更添三分好感。
伸出右手指轻轻扣击身侧石几良久,将他所言于心中仔细思量过后,李适缓缓抬头注目崔破,似笑非笑说道:“崔卿家入仕日浅。能有这份识见实在是殊为难得,只是安史八年叛乱,如今民生凋敝,朝廷又当如何才能军资不乏?莫非就依靠卿家所言之‘行海税及贸易之事,吗?”
听到皇帝的这一番调笑之言,尚不待崔破答话,却有一个于亭侧侍侯的小黄门忍耐不住的轻轻‘嗤,笑出声,李适闻声,顿时收起脸上丝丝笑意,将一副冷冷的目光盯了过去。正在那小黄门受不住这无形威压,欲待跪下求饶之时,李适却是微一挥手道:“来呀!将这贱奴给朕拉下去打,也好让宫里人学学规矩。”话声虽是轻描淡写,但他却并不言说到底要击仗几何,这一道旨意看来竟是要将这小黄门生生打死为至。
崔破本知这位皇帝陛下在位的二十余年间,虽然对身边有职品的高位宦官宠信有加,却对这些小黄门却最是寡恩,动辄仗杀。然则此番亲眼见到,分明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虽然心下也是对那小黄门并无好感,但是听到声声求饶的惨叫在身边响起,还是忍不住的向正扭头看向他,面上若无其事的李适言道:“陛下登基未久,当以仁心示天下。再者这小黄门并无大错,皇上略示惩戒也便罢了,杀之反是不祥,微臣还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才是。”
“噢!崔卿家这杀星状元何时有了这等菩萨心肠?倒也难得,念在你今日能使朕之爱妃开颜一笑,朕便准了你,权算做对你的赏赐。”李适哈哈一笑说完,扭头对身后面如土色的小黄门吩咐道:“去,传朕的旨意,击仗三十,若是这狗奴才还能不死,就谴到殿中省尚衣局做杂役。”
见那小黄门疾步而去,崔破又施一礼谢恩后,接住适才话题奏对道:“陛下所言正是。微臣之奏章中所言诸事若得施行,初始每岁必能为朝廷带回逾四百万贯的收入,其后更有增长。只此一项,便足以支应朝廷平定四镇叛军之资费了。”
一言既毕见李适微微一愣后,并不接话。崔破知他必有不信之意,乃静下心思细细为他解释道:“汉威令行于西北,故西北呼中国为汉;而我朝威令行于东南,故蛮夷呼中国为唐。其所日常用度,多为唐装、汉法之类。由此观之,本朝与东南海上诸国交结之密。微臣自理蕃院查知,今时之岭南道广州已有长住蕃商逾十万人。而臣于门下省帮办之时,更曾经参阅天宝十年岭南节度使之奏章,其中有‘海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狮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往来居住,种类极多’等语,由此可见,岭南海上贸易之盛况。”
第五十七章
“前者既有广州‘利兼水陆,瑰宝山积’;后者亦有泉、台、温、福等州皆是‘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入贡频。’;然则最值一提者却是‘多富商大贾,珠翠珍怪之产’的淮南道扬州,此地乃淮扬右都,东南奥壤,包淮海之形胜,当吴越之要冲。以其入海甚近,更是海上贸易之冠,外邦侨商多有,甚或曾经发生过‘侨寄衣冠’与本地商贾侵占行道大造市肆而大打出手之事,臣观地方官吏奏报,此地商贾依仗海外贸易而成豪富者所在多有,甚或有于宅中日燃香料达百斤者,海上获利之富由此可见一斑。只是历来朝廷于此等富庶所在只置有贡献宫中海外奇珍的‘市舶使’,并不曾将诸地统一管理,专征海税。是以其利皆归于地方,而朝廷所得甚少。若陛下能行臣之所奏,置一干练大员于此,作养海外贸易,善待胡商,仅税赋一项,初始之年入当在一百五十万贯,倘若更能组建船队与海外诸国贸易,则其利必得倍之。再加臣之所奏于天下开征‘茶税’,此数项收入所得,不仅可一举缓解太府库中窘境,更足以支撑平定四镇之战,如此不加苛税于民,而得富国之策,微臣请陛下早日大行天下,如此我大唐中兴则指日可待。”续接前言将东南沿海诸道州的情形略加叙述之后,崔破再次请行海税及贸易诸事。
“依卿家所言,仅行你奏章中所列数策,朝廷便可岁入多增四百万贯?”手指扣击身侧几案良久,李适目光灼灼的盯住崔破问道。
“正是,微臣愿立军令状!”崔破不曾有半分犹豫,肯定答道。他自知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开征茶税,便是在距此数年之后的德宗贞元四年,仅此一项第一年便为朝廷带回三百余万贯的收入。而这四百万贯收入实在是最低的保守估计,在此等背景之下。是以他敢豪言要立军令状。
看着崔破那张自信满满的脸,长期为军力、钱粮不足而苦恼不已的李适也是心下大动,重重的扣击几案数下之后,终究是忍不住地起身绕亭而走,背负于后的双手尤自于不觉之间颤动不已。
直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重新安坐的李适挥手谴去所有周遭侍侯的宦官、宫娥后,看向崔破开言说道:“海税及贸易之事既能有如此巨利,地方道州必然不肯轻易退让。将之拱手让出,朝廷若是强行此策,地方诸道必定合力抗拒,如此以来只怕又有四镇故事重演。而江淮诸道如今实是朝廷粮草、税赋之源,更牢牢控制住运河漕运,此地一旦大变,长安立有乏粮之虞,如此情形又当如何应手,崔卿可曾细思之?”
自日间于族伯府中折回,崔破半日冥思苦想的便是如何解决江淮诸道地方藩镇抗拒之事。由于此番涉及利益巨大。足以激起地方藩镇抗拒之心,此事解决不好,则他此前所奏之事断难实行。必成泡影。
沉吟良久将心中思虑之策理个清楚之后,崔破抬头注目身着单丝罗绣龙常服的皇帝缓缓说道:“若然如此,臣之所奏除开征‘茶税’外,其余竟可缓行,陛下正益趁此时机,以数年之功,彻底变革我朝节度使控权过大,其势难制之弊。”
若说适才那一番“四百万贯”的话语已是让李适心襟摇动不已,那么崔破这几句话就更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只震地他蓦然惊立,目光凌厉的看向眼前这个少年。口鼻之间的喘息之声也愈发粗重。
见到李适这一番急切的神态,崔破心下也是一凛,他将要所言虽是自觉势在必行,然则一旦开始,究竟后果如何,亦是实难预料。成则固然是一举可平藩镇祸乱之源;但若是败了,只怕大唐想要维持现状亦不可得,若果真是辉辉大唐亡于己手……想到这里的崔破实在是已经不敢再向下思虑。
心头直如有千斤巨石重压的崔破此时也再顾不得君前失仪,本是恭谨而立的身子缓缓坐于身后石栏。端起身前几上茶盏,一鼓作气的“汩汩。”牛饮而尽之后,方才猛然抬头对视李适的眼眸沉声说道:“国朝自玄宗天宝元年设置十节度以来,实是已然埋下安史祸乱及如今藩镇跋扈之根源。一地之节度既已总掌地方政、军,安史乱后更是有了征税之权,如此形势,倘若其人一生异心,朝廷除派大军征伐之外,竟是无法可制。地方藩镇如此强势,则中央朝廷必然积弱。如此弊端不革,臣恐四镇之后更有四镇,终究是国基难安。”
李适竟似是全然不见崔破的失仪一般,只用一双厉芒闪动地眼眸紧紧盯住对面地少年,这一番正挠中他心头关节处的话语更是让登基未久、渴望大治的皇帝陛下心动不已,追问道:“依崔卿家之意又当如何行这变革之策?”
“彻裁地方节度,行诸权分治之策实属必行。”崔破不假思索道:“先行裁撤地方节度,于地方各道重设经略、观察使、道州将军等职。诸人分司军、政、刑名等权,文臣不问武事,武将绝不Сhā手地方民政;随即朝廷当一力收回征税之权,地方所得必至京师太府库,地方但有所用,由朝廷审核之后再行调拨。如此,文臣无兵、武将无粮,地方无钱。纵使有狼子野心之辈想要作乱,则京中一纸传檄可定。如此遏止地方而强中央,方可使我大唐万世根基、永垂不朽。”
“此事早有臣子上折言说,虽无崔卿家思虑周详,但情理却是相同,只是……”言至此处,李适话音一顿,想来是忆起了当日朝臣劝阻之语。
察言观色之下,崔破已是大略知其为难之处,乃跟上一句奏道:“彼时不能行之策,此时却未必就不能行。前时天下战乱刚平,朝廷精锐又被困于西地八镇以为防御吐蕃乱我中原,大臣们直恐强行此策招致地方叛乱而天下靡乱,本是谋国老成之策;然则时移事异,此策于今时今日实是已至可行之时。”
“崔卿讲来!”
“现时,吐蕃困于黑衣大食。决然无力东侵。朝廷由此可随时调出十余万精锐神策军以为机动。有此强悍军力保证,陛下大可于淮南、江南东西、岭南四道之地先行推动削平地方节度使之策。这四道之地不曾遭遇安史祸乱,地方安定,军力积弱。纵然军力最为强盛地江南西道也不过拥兵四万众,而战力更是不足与神策诸军同日而语。四道之地各谴三万神策将士驻扎监控,地方节度纵有异心,也必然顷刻可平。待此四镇革新完毕,陛下再行向剑南、山南东西诸道推进。如此循序渐进之下,历时数年必能将南方诸道尽数牢牢控制于朝廷直管之下。介时挟此威势横扫北地,则四镇顷刻可平,我大唐之中兴实属指日可待,微臣恳请陛下三思臣之所奏,准予实行。”
“以神策军为后盾,于四道之地先行,而后逐步推进。”李适在心中默思良久,愈觉此事可行,不免大是意动。正欲开言说话。蓦然想起四镇之事,乃话锋一转问道:“倘若四镇叛军趁朕革除四道节度之时,借机做乱又当如何?”
“四镇地狭人稀。是以诸叛军只有据地称王、割据一方之意,并无争霸天下之心。彼辈每每节度更替虽是自立,然则必求朝廷明文诏书以正名分便是明证;再则朝廷德柞未衰,民心未失,四镇纵然作乱也必然难以危机我朝根本,只要南方事成,纵使北地河东靡乱,也是值得的。
况且四镇之间也非是铁板一块,只因为抗击朝廷方才同气连枝,此番朝廷注目南方。他们外部压力既除,未必就能再如既往一般。当此之时,正是朝廷借机行分化之策之时,诸般牵制手段用上,且不说四镇未必就能出兵;便是出兵,为害也必定不会太烈。当此之时,这些个代价朝廷必须要付,也还是能付得起的。而且长久观之,便是朝廷因此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舍得舍得,不舍那里更会有得!”
至此,崔破已将心中所想全数道出,闭言看着眼前这位执掌天下数万里山河的君王。
手指急促扣击身侧几案,面色肃穆的李适无视身前满脸渴望之色的少年,竟是一言不发。良久之后,直到天色渐晚,夜幕低垂。李适昂然起身,迈步向亭下走去,直到已然行至亭前最后一阶时,方才对满脸愕然之色的崔破淡淡留下一句:“且将今日所奏细细拟上一个章程,三日后,自会有中官传召,介时你再来见驾。于此之前,若有一丝风声泄露,朕必取你性命。”不转身地说完此话,皇帝陛下当即径自远去,只是心中起伏难平的他步伐又快又急,直使一干随行人员急追不迭。
目送皇帝陛下远去,心中期望大生的崔破又默然静立半晌之后,方才转身出宫城回府而去。
回到府中,崔破与等候的家中众人用过晚膳毕,与母亲及菁若等人再闲话了几句,便起身欲往书房静心思量适才所奏之事。只是待他刚刚,走出偏厅,便见不久前升任府中管家的老郭头正于门外等候。
“姑爷,您当日命人买下的奴才奚尚已经然安顿好家中诸事,来府听候差遣,只因此人乃是公子特意买入,老奴不知当如何安置才好……”这老郭头犹自喃喃而言,早为崔破Сhā言接道:“你将他带来我书房相见。”见老郭头转身欲去,乃又接上一句吩咐道:“顺便也将郭七叫来。”
端坐书房之中的崔破刚刚端起由菁若妙手煎出的名茶,却见当日委靡癫狂不堪地奚尚已在老郭头的引领下入得书房而来,此时经洗浴、修面之后的他颇有几分儒雅之气,只是这种气息与他身上地那一身家丁服饰相衬,反倒是有了几分滑稽之意。
那奚尚一见端坐于胡凳之上的崔破,不待开言已是抢上前来,纳头拜倒,“蓬蓬蓬”三个急拜之后开言说道:“多谢大人全我老少家小之大恩,小人自今日始,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原来自奚尚被抓,其家人也是颇受连累,不仅要忍受作场小吏欺压,家中浮财更是被抄没一空,以至于一大家人竟是衣食难继,若非崔破介入急时,恐真有难以预料之事发生。待奚尚三日后脱却拘管,回转家中见到新衣美食的亲眷,再听到他们诉说前事,心下对那位将之买入的少年大人更增三分感激之意,是故才有此时之举。
待其三拜已毕,自胡凳上起身的崔破伸出手去将他搀扶而起,置于旁侧座中后,缓缓道:“某不要你结草衔环,也不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能造出大异于今时之好墨,也就够了。今晚过后你便回家收拾一下,明日就准备动身起程吧!至于你在京中亲眷,本官定然保证他们生活安定富庶,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
他这一番话却是说得满心激动的奚尚一头雾水,愕然开言问道:“大人要让小的到那里去?”
正欲答话地崔破见书房门口处人影一闪,却是郭七奉命到了,当即上前拍了一下他地臂膀,扭头对奚尚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就是本府八卫之中的老七,为人精明勇武,也正是此次陪你前往徽州之人,以后还要多加亲近才是。”
“徽州,去徽州做什么。”闻言一愣的奚尚脱口而出道,那郭七也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这位孙姑爷,只是他素来性情沉稳,到并不急着开言发问。
崔破并不回答,只是微笑看着奚尚,只是瞬息之间,这个有名的制墨工匠依然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心中狂跳之下,语带颤音问道:“莫非大人是让我前往徽州制墨?”
第五十八章
“正是,你且往徽州安心选才制墨,余事皆无须费心,本官自会为你打理的妥帖,此去,制墨之事由你一力负责,然则,余事皆需听从郭七安排才是,你记住了?”崔破微微一笑后,颔首淡淡说道。
“是,小人记住了。”听闻能到徽州,奚尚此时已是满心欢喜,那里还会计较其余。
谴走脸带赤红之色的奚尚,崔破又独自与郭七密谈了许久,方才任其回房安歇,准备次日的徽州之行。
处理好此事的崔破又独自静坐许久,用心将今日所呈之策再一细细思量,直到弦月东升,方才回到卧室休憩。
第二日晨起,崔破于府门处送走奚尚、郭七两人后,当即回偏厅召来八卫中的老三郭燮道:“你且骑乘乌达一路向东南而行,沿路多往各处驿馆打问,务必要将这一封书信交于当日借住府上的李伯元先生才是,兹事体大,万万不可轻忽。”一言即毕,乃郑而重之的递过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那郭燮见状也不多问,一礼之后,当即自去准备动身起程。
两事交代完毕,崔破至母亲房中请安过后,换上当日进京所乘之连钱马花花,出府一路北向皇城行去,只是到的朱雀门前,略一思虑之后,他却是一挽马缰,东行向长安城中西市。
自人头涌动的西市中一家专营河东蒲桃酿的酒肆走出之后,崔破再不迟疑,径直打马飞奔向工部司衙门而去。
他这新纳娜佳金花后的第一次正式到职任事,少不得要被李郎中并一众手下小吏打诨调笑一番,崔破倒也不以为意,厚着老脸任他们调笑上几句后,便自至公事房中琢磨前日所思合并长安城内外作场一事。
此后两日,崔破将工部司份内之事安排妥当之后,便前往门下省。一头扎入放置历年存档奏章的库房中,只将天宝以来江南四道官员的奏章尽数浏览翻阅一遍后,遂于第三日晨起,伏案书房之中写下了扬扬数千言的关于四道废除节度使的札子。
午膳过后,不容他略做小憩,传旨的中官已经到达。只是此番再不是当日那个小黄门,却是一身子紫衣、保养成白白胖胖的霍仙鸣。
一见是他,崔破当即上前见礼。寒暄了几句,自有下人捧上一个红绫托盘,霍仙鸣斜眼瞥去,见上面所呈乃是一串由十八粒同样尺寸东珠结成的念佛珠,珠色圆润、光泽晶莹,令人见之心喜。
几番推让,眯缝着眼地霍仙鸣收下珠串之后,二人相随着径往宫城而去,比之前次,霍仙鸣于客套之中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依然是栖凤阁中。只是此次一个偌大的阁屋之内除君臣二人外。再无一人。便是连侍侯的宫娥、内宦也被尽数谴出。
行参见大礼后起身的崔破,小心翼翼的将怀中掏出的本章亲自呈上,李适也不多言。挥挥手示意赐座之后,便埋头于奏章之中,细细观阅。
枯坐等候的崔破只等了三柱香的功夫,李适方才将这份札子字斟句酌地详看完毕。
“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本,李适伏案起身、背负双手的绕室两周之后,方才用灼灼目光盯向崔破说道:“崔卿所奏甚合朕之心意,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朕就取了你这先南后北之策。此番事成,朕记你一大功。
“却不知陛下将于何时开始推行此策?”建言被采纳的崔破大喜之下连连逊谢不已,随即开言问道。(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依崔卿之意于何时方合时宜?”做出了决定后。满心松爽的李适微微一笑反问道。
“自然是越快越好。”崔破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
“哈哈,崔卿果然是年少气盛的急性子。”李适闻言一番哈哈调笑后,微微摇头道:“不然,此事太过重大,急恐生变。总须待明岁元正大朝会改元之后,再行推行才是,其时距今也不过四月辰光,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就此时间也已是很过紧张了。”一言即毕。复又饶有兴趣的看向崔破问道:“依崔卿之意,朕这年号当以何名之为好?”
一闻李适之言,崔破心下已是暗笑自己卤莽,如此重大的国策变更,断非一蹴可就之事,便是皇帝所言的日期也依然是过于急促了些,只是不能错过天下改元的大好时机,否则,只怕是还要向后推迟上一些时日方才更为妥帖。他心下正自这般思量,忽然听闻李适发问,乃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当然是贞元了。”
新皇登基,初定年号,最是一件至关重要之事,李适本也是随口而问,待其听得“贞元”二字,微微一愣后抚掌笑道:“好好好,贞观、开元合和而成贞元,崔卿果然不愧一榜状元,竟然急才如此!如此年号可谓深得朕心,比那劳什子‘建中’好过许多。”
此时方才全然清醒过来的崔破一愣之后,心中直感觉啼笑皆非,李适这位被后世尊为德宗的皇帝,继位之初所用的年号正是“建中”二字,直到建中四年时方才改年号为“贞元”不想就因自己这一句话,就将“建中”给彻底抹了,说起来这倒是自己给这段历史带来的第一个变化。
一声苦笑,将此事放下的崔破见李适心情大好,乃趁势说道:“臣请陛下准行合并长安城中诸作场事。”话刚出口,手中已是将折子递过。
“噢!卿家怀中尚有几本折子,一并掏了出来便是,省得麻烦!”随意调笑了一句后,李适伸手接过奏章浏览起来,愈往下看,他的脸色愈是凝重,直到最后,竟是一把合上奏折,冷声道:“京中作场竟然已是积弊若此?”
“长安内外作场凡七十七处,臣皆一一巡视看过,是以折中所奏绝无虚妄,臣敢以性命作保。朝廷直辖军士所用甲兵多由长安作场营造,微臣以为此中积弊实是已到不革不行之地步,否则他日一旦陛下大举兴兵,必然受其牵累。”崔破并不看李适的脸色,顾自沉声说道。
“蠢吏可恨!”闻言之后,李适“啪”的一声将折子摔在身前几上,恨声说道,过了良久,方才怒气渐平说道:“此事关乎两监一部,你且先行退下,再将此事多做思量,等候旨意吧!”
闻听李适大有应允之意,崔破心下极是欢喜,更不忘说上一句:“微臣今日所奏之事还请陛下乾纲独断,早行为宜!”之后,方才伏地拜谢辞出。
行至宫城玄武门时,远远看见首辅常衮正在一个小黄门的引领下向内而行,其地空旷,崔破欲待闪避已是不及,只能心中暗道一声晦气后,依照礼部式规定的程式上前见礼谒见。
常衮一见是他,也是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身后的宫城一眼后,方才随意的一拱手算是回礼,也不寒暄说话。径自随了那小黄门向内行去。
“刘意。适才那个员外郎可是近日常入禁中吗?”眼见崔破远去,常衮似是随意向身前的小黄门问道。
“回常相,两日前陛下与娘娘游幸西内苑时。奴才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至于其它,也就不得而知了。”那名唤刘意地小太监见是当朝首辅相问,半点不敢怠慢的停住脚步,半侧着身子答道。
“噢,两日前就来过!”闻言又是一惊的常衮稍一停顿,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复又迈步前行,刘意见状当即疾步上前领路。
“老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同样是在栖凤阁,刚刚行下参见大礼的常衮。当即被面有愠色的李适离座虚扶搀起,赐座。
见皇上脸色不佳,揣摩不出其中原委地常衮,蓦然想到适才所见的崔破,乃轻轻一咳后,开言试探道:“老臣适才入宫城之时,曾见到工部司员外郎崔破……”
常衮这边一言未毕,李适已是阴沉着脸色,顺势将手中奏章扔于他身旁几上。半语不发。
心中诧异的常衮伸手拿起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将下去,越看越是惊心,只见奏章之中所书,全无虚饰之词,桩桩件件皆是长安城内外作场之流弊,章中文句采用白描手法,直叙其事,并无半点议论,更无任何对官员弹劾的词句,其中所采用的图表、数据量化分析之法更是前所未见,却份外令人信服其实。
“老臣总领百官,辖下却有如此贪蠢之事,请陛下治臣不察之罪!”匆匆看完奏章,熟知李适心性的常衮更无一句分辨,口称其罪,当即就要拜倒阁中。
见常衮如此,李适脸上的怒色稍稍消解下几分,跨前两步止住他的拜倒之势后,缓缓开言说道:“你是一朝首辅,如此谢罪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朕只恨这一干蠢吏月月领着朝廷的钱粮,竟半点不思知恩图报,只一味中饱私囊,连私自转输地方甲兵之事都敢做,还真个是无法无天了。莫非都是欺朕不敢杀人吗?”说道此处,心中怒火又炽,话语之中竟是透出丝丝森寒之意。
听着皇帝这饱含杀伐之意的话语,饶是常衮久历宦海多年,犹自也是心中一颤,谨声说道:“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皇上登基未久,尚需以宽仁理政才是;再则,仅凭这一本奏章就断言京中作场流弊至此,也嫌草率……”
不待常衮将话说完,已被李适“哼哼”一声冷笑截道:“朕自然不会仅凭这一本奏章便仓促行事,此事朕已命御史台会同刑部、大理寺前往彻查。有一个算一个,朕一个也不饶他。宽仁为政?大行皇帝宽仁了数十年,可是这些个狼心狗肺的蠢吏可曾有半分感恩待德之心?他们敢胆大妄为至此,未必就没有存着这份子侥幸心思。朕对他们宽仁,异日文恬武嬉之下,只怕叛军就要打到长安来了,介时谁来对朕宽仁?”
眼见李适怒火愈来愈大,口中句句皆是诛心之言,最后竟是连“文恬武嬉”四字也说了出来,常衮再也安坐不住的伏地拜倒,口中连连称罪不迭。
“朕为太子多年,官场积弊之深,朕岂不知?本拟明岁改元之后再行清理这干子败类,以免伤了大行皇帝地宽厚仁慈之名,没想到他们连这几个月地辰光也等不住,既然如此,便也无需再忍,朕要让天下知道皇家不仅有恩施四海的宽仁,更有律法如山的雷霆。”生性本来就是刻薄寡恩地李适,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积郁已深的怒火,在这空旷的栖凤阁中咆哮出声,他那狰狞的姿态只让见惯了代宗陛下宽厚仁慈模样的一众内宦、宫娥们自心地油然而生一股寒意,伏地的常衮心中更是蓦然闪现出一句熟悉而又陌生的话语:“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心情大好的崔破优哉游哉的回转府中,拉过菁若、弱衣前往后花园中,一边煎茶品茗,一边听着柔婉低回的声声琵琶,率情率性地放松了一回。
当晚,用过晚膳,崔破也不再前往书房,而是早早来到近日多有幽怨之色的菁若房中,直使出浑身解数将她逗的娇笑连连,方才携手登榻而眠。
春宵苦短日高起。
第二日晨早,崔破恋恋不舍的自榻上爬起,看着菁若那如花的娇颜,一时情意大生之下,走出房外摘下一朵犹自挂着晶莹露珠的黄菊轻轻置于锦被之上后,又爱怜的拂了拂她那蓬松的云发,方才出房而去。却浑然不觉身后有一双蕴含着幽怨、浓情、亲昵的眼眸正痴痴凝望着他地背影,随着身影远去,一支欺霜赛雪的纤手轻轻拈起那一朵绝美的掬花,凑上鼻端轻轻一嗅,在笑意绽开的片刻,一滴晶莹的泪水也自缓缓滑落……
第五十九章
向母亲请安过后,崔破得得策马前往工部司衙门。刚刚走到公事房外,就听内里传出一片激烈的喧哗声,这少有的情形使的他微微一愣,随即加快了步伐跨门而入。
入得司内大堂,只见已有许多先到的小吏正聚堆闲话议论,而他近日派出常驻诸作场的一干手下,也是一个不少的全数撤回,而他们也正是这议论的中心所在。
“王贵,你们怎么回来了?”站定略听了几句,只是声音噪杂之下也无法明白其中的原委,崔破乃向身前站立的计吏王贵发问道。
随着他这一句问话,整个厅中顿时出现了片刻沉寂,见本司副官已经到达,那一干小吏们顿时紧闭了双口,作鸟兽散的纷纷回到自己处理公事的书几旁做勤勉状,这一番手忙脚乱的景象倒让崔破心中一阵好笑。
“回大人,昨个儿下午,小人正遵大人吩咐于升道坊长兵作场中记录其制器过程,却忽遭刑部来人将作场一体查封,随后更有大理寺及御史台的老爷们也到了,小的因不是作场内部人员是以也被请了出来,今日晨早,待小的再去看时,那作场内外已是遍布禁军及刑部差役,监管之严真个是水泼不进,无奈之下也就只能先回司部,请示大人此事当如何处理。”素来胆小的王贵见崔破似有微怒之意,忙急急的将事情原委解释的清清楚楚。
“昨日下午……这么快?”闻言,崔破心下也是一愣,看这时间也就是说自己昨日刚从栖凤阁辞出不久,作场已然被封,虽然彻查作场积弊是他的本意所在,但是皇上动作如此迅速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刑部如今是太子少师颜清臣主掌,颜老大人心性刚直、嫉恶如仇;而御史台的主官杜大人更是眼里揉不得半颗沙子。有这两人在,此番长安作场中的那些个掌固们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说话的却是一个九品主事,他本是流内官员。又属崔破直管,是以也就少了许多拘谨的Сhā话说道。
“风水轮流转,也该他们倒倒霉了。一个个都是芝麻绿豆点儿大的官儿,可是看看他们家里的宅子和吃穿用度,就是京里一个闲散衙门的五品官也比不上,他们要再不倒霉还真就天理难容了!朝廷这回可真是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回应这位柯主事的,是另一位份属李郎中直管的主事,匠人出身的他说话更少了几份顾忌。语带恨声的忿忿然言道。
“此事朝廷自有法度,我等在此空发议论也是无用,还是做好分内事要紧,要不然还真把这一群老爷们给招到这里来了!”见言语之中火药味渐浓,崔破乃调笑着Сhā话说道,随后又扭头向那柯主事吩咐道:“老柯,今日个儿出不去,你就领着兄弟们将近日在各作场监测记录之事整理出来,记住每个人都要提出整改谏议才是。”
闻听崔破所言,众人一阵哈哈大笑。随即埋首于眼前的公文堆中。只有那位主事犹自在口中喃喃道:“来了又怎么样?老子凭本事吃饭,就是皇上来了,老子也不在乎!”只是他声音即小。众人又素知他脾性如此,是以也无人接话理会。
崔破将自己的公事房让予柯主事等人使用,自己却是出衙策马往门下省而去。
进得给事中们办公的公事房中,韦应物等四人见他入内,当即一拥而起道:“哈!崔大人少年英才,果然好手段、好魄力。”
“小弟感情是那里又得罪了几位哥哥,要这样子讥讽我?”崔破被这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众人又是找借口来宰他这个“冤大头。”遂一笑后说道:“要是小弟有什么不是处,诸位多担待着。中午‘惊风楼,小弟设宴赔罪如何!”
“看看!崔老弟还装上了!”冲着其他三人啧啧嘴说了这一句后,那鲁给事中方才扭头对崔破道:“如今这长安城中作场外地那些个兵老爷们难道不是因崔兄而起?老弟干了这样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一听这话崔破顿时心中一惊,他本也不想瞒人,何况也更本瞒不住,只是昨日下午发生的事,仅过了一夜便传的众人皆知,这事情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些,当此风口浪尖之时,将他抬出。只怕是这传话人实难安着什么好心。
想到这里,崔破心下暗生警惕之心,面上却是不露半分声色问道:“此事鲁老兄又是从何得知?”
他这话问的那鲁给事中一愣,沉吟片刻后说道:“这事嘛!晨早一来大家都在言说,我自然也就知道了。”说道这里,他才蓦然反应过来,随即端肃了脸色说道:“老弟近日要小心了才是!”,其他三人也是颔首应和。
“多谢诸位哥哥关心了。”崔破笑容不变的点头应是道。
上午的晨光匆匆结束,待午时散衙钟声响起,几人也无心出去饮宴。崔破与四人拱手告辞后,也不回府,径直策马往崔佑甫府中而去。孰知来到通义坊方才得知,他这族伯自一早被急召入宫之后,直到如今也是未回。在门房得了这消息后,工部司崔大人连门也不入,当即翻身上马往几坊之隔的座师杨炎府邸驰去。
一进内宅正堂,崔破匆匆一礼之后,便开言问道:“老师可有相熟的御史……”
随即二人转入书房密谈,约半个时辰之后,崔破辞出,也不留下用膳,策马回府而去。
当日下午直至第三日,崔破依然一如平常的到部处理公务,只是每每上衙、散衙经过皇城御街之时,分明感到有愈来愈多地人对其指点评论,只是待他一走近,却又都缄默无声。
第三日下午,殿中侍御史庚准地一份弹章,再次使崔破成为整个皇城各部寺的焦点所在。
在这份措辞激烈的奏章中,除了历数崔破入仕以来地种种跋扈之行,更是将其近日尽揭作场弊端的行为大书特书,直言崔破依仗郭老令公及公主之势目无君主、跋扈成性;为邀圣宠不惜捏造事实,构陷京中各作场掌固,意图延误朝廷军器制造事。值此大行皇帝祭年未满之期,崔破此举分明是在尽数抹黑代宗及当今陛下宽仁之令名的心怀叵测之行。在折子最后,瘐准更是义正严辞的恳请朝廷依照“十大逆”之罪将崔破明正典型,上以告慰先皇,下以安定百官。
这份直指崔破及公主、老令公的奏章先是在三品以上高官之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在它被人豪笔誊抄放大,于夜间突然出现于朱雀门后百官上衙必经之地时,其影响力随着众官吏的传播被迅速放大,不几日便是连长安东西两市的商贾们也一并得知其事。因为其中关涉到公主、状元及一代擎天玉柱的郭老令公,是以坊间之人兴趣大增,终日闲话议论不休。似乎一夜之间,整个长安都已为此事躁动喧嚣不已。殿中侍御史瘐准的大名更是一夜之间哄传天下。言他不畏权贵者有之;言其为求声名迷疯了心窍的亦有之。酒楼茶肆之间总有人为此事争地面红耳赤,更有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者。只此一件事便为长安百姓增添了无数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使他们对朝廷政事的关注兴趣大大提高。
面对这一本如此骇人听闻的奏章,争论纷纷的政事堂依照惯例保持了沉默,将其直接呈于皇上裁夺。政事堂的集体沉默使处于亢奋之中的各部官员将一颗心思琢磨不休。第四日,如山一般的奏章纷纷涌入政事堂中。怀着各样想法的这些奏章驳斥瘐准者有之,力挺者亦有之。整个皇城各部已是纷嚷争斗不休。
接到政事堂呈报奏章地李适在紧急召见了御史台、刑部及大理寺主官之后,也未对此事做任何诏谕,皇帝陛下的这一暧昧态度更激发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第七日,年过八旬、素不轻出府门半步的当朝一品太尉、汾阳王郭子仪自解勋冠、朝服入宫请罪。
当日下午,升平公主弃鸾驾、携驸马郭嗳徒步入宫请罪。
第八日晨,此事的关键人物之一,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正式拜表“乞骸骨”力求告老还乡,其奏章中之用语可谓是句句椎心、字字泣血。随后在百官注目之下,自解官服回府静侯朝廷处分。
随着这三人的这一连串举动,瘐准弹劾崔破一事至此到达最Gao潮,得不到半点消息的皇城各衙门官吏们怀着各样的心思,焦急等待着新皇对此事的处理诏书下达,并冀望以此窥探出这位新主子用政的意图所在。
………………
第六十章
大明宫含元殿
政事堂及三省六部的主副大臣毕集于此,在无边的压抑中,传阅、浏览着由太子少师颜清臣主笔拟就的奏章,在这本奏章中详细列出了长安内外六十二家作场贪赃舞弊、私相授售军器及贡物事。而在随奏章的附录中更是每一桩、每一件精确列出了参与人员的名字、发案时日,更有画押签名。至此,作场积弊案已成如山铁案,由不得人有半点怀疑。
随着这一份折子同时传阅的还有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当日私相呈奏的作场弊案奏章,看到这一份近几日被人传说了无数遍的表章,每一个与会大臣皆是字斟句酌的细细读完,再应和上适才的那份奏章,实在是不能不心下有感。
“怎么样!看完了,那么就都说说关于此事处理的章程吧!”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陛下见奏章已传阅完毕,乃冷声开言说道,他这一番冷面冷口的模样更使整个大殿内的气氛更紧了三分。
在无边的静默中,众官员的眼光都似有若无的向右侧首位站立的常衮瞥去,等着他这当朝首辅先行开言定下调子。
只是这常衮却也如同睡着了一般,任众臣目光齐聚,他也只是微微眯缝着双眼并不开言;而崔佑甫却因其事关涉到他的族侄,为避嫌疑也是一言不发;政事堂中的另一位相公刘晏本是职司主掌财赋,兼且亦知此事背景深厚,也不愿冒然发言得罪政事堂中两位同僚,是以也是一如二人般闭口不答。
见三位相公如此,深知其中的猫腻所在的三省六部大臣们,更是个个噤若寒蝉般的沉默不语。
等了良久,见下面列位的臣子无一人出班进言,冷面端坐的李适脸上缓缓激出一轮晕红,轻轻摩挲着身前御几的右手也猛然握紧。因极度用力之下已是青筋坟起,微微咬住唇角将胸中怒火压下,重新伸开手指的皇帝陛下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说道:“诸卿素日皆以朝廷柱石自诩,当日为大行皇帝守孝当三日除服还是二十七日除服一事,都能争地面红耳赤,怎么今日个儿全都哑巴了?莫非卿等真如曹刿所言是‘肉食者鄙’!设若如此,诸卿月月领着朝廷大笔的薪俸、华服轩车美宅的用着,难道就不感到愧疚……”
随着李适不留半点情面的挖苦。殿中众臣直如芒刺在背一般的再也站立不住,在三位宰辅的引领下,哄然伏地拜倒,连连称罪不迭。
“哦?诸位卿家会有罪?这还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不不,不是诸卿有罪,是崔破有罪、是郭老令公有罪、是朕有罪!谁让崔破于工部司员外郎任上,不过旬月就发现了京中作场如此积弊?谁让郭太尉把孙女嫁给了这个不知‘宽仁’的崔破呢?谁又让朕一意要将此事情彻查到底呢?设若崔卿与朕都如众位卿家一般‘和光同尘’、视而不见,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说道这里,李适冷冷一笑后续道:“诸卿天天口中念着、奏章中写着要‘致君尧舜上’,可是却天天拿天下太平来糊弄朕。
尔等到底是想致朕于尧舜。还是要致朕于前隋焰帝?天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地念着,可是此次京中作场发生如此大范围弊案,诸卿身居显宦在京中为官多年。难道就真的一无所觉?笑话!……”
眼见皇帝陛下话语越来越重,殿中拜伏的群臣终有人耐受不得,向右膝行几步出班奏道:“陛下一身寄天下安危,还请勿要恼怒,保重龙体才是。关于京中作场舞弊事,臣以为当严刑处之,以儆效尤!”闻听有朝臣出奏,伏地的众臣都是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微微扭头过去,见那说话之人却是新任的礼部尚书杨炎杨公南。
“噢!以杨卿之见又当如何严刑法?”
“弃市。”杨炎不假思索的开言说道。
他这二字一出。适才哑口无言的群臣间响起一片猛烈的哗然声,门下侍郎张镒更是跨步出列,一声喝叫道:“杨炎,我皇登基未久,你便敢谏言要一次处决三百余人,如此作为,欲要天下万民如何看待我皇陛下?史笔如刀,又当如何载之?再者,此次京中作场中执事人员有五四之数皆参与其事。若果全数弃市,介时这七十七家作场又当如何填补空缺,真个耽误了甲仗营造之事,你杨炎能负得起这个责吗?”一语即毕,不待其反驳,这张侍郎随即又面向御座道:“陛下,杨炎此人蛇蝎心肠,出此昏聩谏言,分明是欲置我皇于不仁不义之境地,臣请陛下立制其罪。”
李适闻听二人辩驳,却是于御座之上冷面不言,杨炎见状,看也不看张镒,嘿嘿一声冷笑后道:“且不言其它,单是私售军器一条,已是‘大逆’之罪,若论彼辈之罪,弃市也是轻的,张侍郎官居三品,莫非连我《大唐律令》也不清楚?至于说作场之管理事宜,陛下,臣保奏一人,陛下若能用之,不仅可尽除作场之弊,更能鼎革维新,大大提高作场甲兵之产量、品质。”
“杨卿家所保奏的是谁?”李适闻言,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杨炎淡淡说出地这句话,顿时又引起殿中一片哗然。
“笑话,崔破如此浅短的资历,且不说他待罪之身能不能但得起这偌大的责任。座师与门生,仅凭你杨炎与他的关系,如此举荐已属朋党无疑,陛下,万万不可准奏!!!”一言说完,这张镒为显决心,更是重重三叩首而下,再抬起头时,额间已是红肿一片。
“霍仙鸣,朕准你皇城骑马,速召崔破至含元殿。”对二人争议不置一词地李适,微微扭头对站立在右前侧侍侯的霍仙鸣吩咐道。
霍仙鸣领旨后疾步而去,这边厢杨炎已是开言驳斥道:“举贤不避亲,张侍郎连这个都不懂,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个什么劲?当日崔员外郎下午方才给陛下递过折子,第二日一早整个皇城各衙门都已哄传其事,至于这始作俑者,众人皆指最早是由门下省传出。随后数日,张大人府上更是门庭若市,多部言官昼夜穿梭其中,这且不算,短短四日间,张侍郎更是于醉仙楼中连摆九宴,而接待的宾客无一例外都是各衙官吏,这其中的原委。还请张侍郎为陛下及诸位同僚解释才是。”说道这里,杨炎淡淡瞥了一眼面做猪肝之色的张镒后,又轻描淡写的补上一句道:“张侍郎主掌门下省,专司官员奏章之审核,却不知御史台监察御史罗仪前日上的折子又去了那里?张大人为一己私利,连御史台的奏章也敢擅自压下,这‘朋党’之名吗?还是留着自用为宜!”
张镒料不到这老对头杨炎,竟是连他近日的行踪及押扣奏章之事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欲待要辩,偏偏无语可驳。新仇旧恨一起迸发之下。他竟是于大殿之上一跃而起向杨炎扑去,只一把便掳掉了礼部尚书头上地进德冠,杨炎又岂肯如此受辱。当即起身奋力反驳,一时间,在金碧辉煌的含元殿上,大唐两位三品高官竟是于天子及群臣面前上演了一场全武行。
两人的这一番扑打只让群臣看的瞠目结舌,那一干护殿禁军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拿这两位衣紫之重臣如何处理才是。两人又扭打了片刻后,常衮等人才从这百年不遇的奇事中清醒过来,纷纷叱呵、劝解出声。旁侧更有当值的御史中臣虎视眈眈,一待两人分开后便要上前弹劾两人藐视天子,有违大臣之体之罪。
高坐御座之上的李适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由白转红,继而变青,最后又由青变白。
冷眼见两人在别人的劝解之下犹自不肯分开,再也忍耐不住的一拍御案腾身而起,咬牙叱呵道:“来呀!把这两个混帐行子给朕叉出去。”
领到御旨的护殿禁军当即上前强行把两人分开,再四人一组的将之强行架了出去,眼见二人身影渐远,不待值日的御史中臣出列弹劾二人,早见中书令崔佑甫跨前一步出列道:“门下侍郎张镒藐视圣君。理屈词穷之下竟然当殿辱打大臣,实是有违大臣之体,臣清陛下夺其官爵,以正朝纲,再着大理寺清查其贪赃舞弊事由。”
他这一本奏上,当即又引出另一位宰辅站出弹劾侍郎杨炎捕风捉影、肆意污蔑大臣事。下面站班的三省六部大臣们见两位相公已是赤膊上阵,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的上前助拳,虽不至于如刚才一般大打出手,但也是你来我往争的面红耳赤,只沉默了片刻的含元殿上又是烽烟又起。
正在殿中唇枪舌剑地扰攘不休之时,却见适才奉命传召崔破的霍仙鸣“呼哧呼哧”的喷着粗气急急跑进殿中,伏地跪倒之后,甚至不及行礼,已是高声叫道:“陛下,不好了。崔员外郎于三柱香前在玄都观中遇歹人所刺,现已因失血过多晕厥过去了。”
“什么!”李适闻言愕然惊起,便是殿中重臣陡然听闻这个消息也是悚然一惊,再无心争辩,退回班列,直将齐刷刷的目光紧紧看向霍仙鸣。
霍仙鸣一言即毕,趁机大喘了几口气后,才又细细说道:“老奴奉陛下之命快马前往崔宅传旨,刚到宅门处,就见崔府中已是人来人往地乱做一团,好不容易拉住管家一问,才知是崔员外郎于玄都观中遇刺。随后老奴又往内宅查看,果见崔大人于臂、背两处中刀,血流不止。老奴唤了三次也不见他醒来。情形看来大是不妙!”
“急传太医正亲往崔府诊伤。”李适扬声吩咐了一句后,又再向霍仙鸣发问道:“当时情形如何?刺客是谁、可曾拿住?”
“据那管家言说,今日一早,崔员外郎遵母命,携家眷前往玄都观祈福,正值向太上玄元皇帝上香之时,隐藏于香客中的刺客趁机发难,崔大人因有护卫在侧,初时免遭祸患。刺客见状,乃转向另一侧的崔夫人下手。情形危急之下,郭大人以身挡刀护住菁若夫人,自己遂也身中两刀,受创甚重。依照在崔府护卫的长安县总捕所言,刺客其中的一人已确定是长安县永平坊丁男李杉无疑,其父是朝廷专司营造大型守城器械的作场掌固。现被拘押于大理寺。因当时香客众多,刺客又有人接应,是以并未能捕获,长安县正在申请紧闭城门,全城大索。”这霍仙鸣不愧是最得李适宠信的宦官,真个是伶牙俐齿,只三言两语之间便已将此事解说的情节分明、清清楚楚。
“太上玄元皇帝之前,众目睽睽之下。这干子犯匪竟敢悍然刺杀朝廷命官,而且竟然还能安然逃逸,这就是你们口中固若金汤的长安?常卿,此事由你把总,刑部精选能员干吏协助长安县办案,务必要将这群盗匪一体拿住,但凡少得一个,你们就自摘了乌纱来报;至于杨、张之争及作场这一干蠢吏该如何处置,朕自有主意,有再敢因此事于同僚争闹者严惩不怠!”冷冷说完这几句话后。满腔怒火地李适起身拂袖向后殿而去。只慌得大宦官霍仙鸣赶紧爬起身来,扯开嗓子叫道:“陛下启驾回宫了!”
此时,喧闹了许久的崔府渐渐归于平静。内宅之中,面带羞惭之色的六卫紧紧护卫住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
房中,刚刚醒来,面色雪白的崔破,向床边梨花带雨的三位妇人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后,虚弱说道:“为夫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哭个什么劲儿,都别哭了,再哭可就不漂亮了。”
只是她这句笑言却并没有如往日般引来共鸣,左榻边地菁若更是一下又呜咽出声,珠泪滚滚的眼眸紧紧盯住崔破,嘴中犹自喃喃道:“夫君。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呀!”
崔破还未答话,旁侧听得分明地娜佳金花已然操着一口别扭的官话说道:“姐姐,你是十一郎的女人,他要是不这样做就不配当一个男人。姐姐也别担心,我们的男人是长生天眷顾的英雄,他会没事的。”吃力的说完这短短的几句话后,她那清纯绝美地脸上更是收住泪水,现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这个可爱以极的笑容也将室中压抑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脸上努力保持着淡淡地笑容,与菁若执手相握良久,待她彻底平复了心绪之后,崔破方才柔声说道:“还请三位夫人往后院看看母亲大人,她老人家今日受了惊吓,若是身子骨有个好歹,为夫这不孝子可就真是万死莫赎了。”
见这样一顶帽子下来,菁若三人纵然再是不舍,也只能起身离去。待三人走远至脚步声再也不闻,崔破轻轻一咳,召进八卫之中的老大,轻轻吩咐道:“去将郭校尉帮我叫来。”
“姑爷,您这身子……”郭彪为难的劝了一句,看到崔破脸上的决绝之意,也只能无奈一转身出房而去。
片刻之后,一身便服打扮的郭小四自门外闪身而入,愈发沉静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之意。
“人都撤走了吗?”静静的将变化愈来愈大的郭小四注视了良久,崔破轻轻说道。
“大人放心,玄都观中事情刚毕,四人已趁乱潜回西市酒肆,这辰光定然已经随运酒酿的车队出城了,此次带队主事地是当年纵横山南两道十余年的独行巨盗杨猛,他们的‘过所’也都齐全,官府是断然拿他们不住的。”郭小四一躬身后,也是小声说道。
“那李衫……”崔破刚刚开言发问,见郭小四比划了一个动作后,便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沉默了许久,郭小四才又开言道:“大人这是何苦!幸亏今日个杨猛收刀快,否则……”
“无妨,我今日内里穿有护心钢甲,出不了事的!本朝大变将至,时不我与,不趁现在赌上一把,今后就该被动了,这血是留给皇上看的,不下点本钱怎么行?现在每一滴流出去的可都是我的忠心!此事你办的好,杨猛三人也要重赏,你一并办了。”精神略有不济地崔破微闭着眼睛如同呓语般喃喃说道。
闻言,郭小四身躯微微一震后,续又道:“最初上本弹劾大人的殿中侍御史庚准已在监控之中,大人要不要……”
“不可,只需多注意他的往来交游便是,一旦遇有险情,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护住他的周全。京中‘密字房,势力庞大,要小心从事才好。”
“莫非此人上折也是大人的安排?”福至心灵的郭小四猛然一惊说道,只是此时的崔破竟是如同睡熟一般,不置一词。
愈发惊心的郭小四见状暗骂自己一声“愚笨”随即轻轻转身欲要告辞。只是当他走到门口之时,却听身后传来崔破轻轻的言语声:“回晋州后转告高崇文大人,州军全面换装,从即日起训练的科目改为长途奔袭,他最多还有五个月的时间用来操练军士。至于你,近日暂时放下四镇事物,速速率人到河南道汴州安置据点,据点活动的目的是为奇袭夺城做准备,也同样是五个月的时间,此次事成,本官最低也敢保你一个五转军功,且用心去做吧!”说完,崔破也不看郭小四的脸色,再低低嘟哝了一句:“此事绝密。”后,便头一歪沉沉睡去。
第六十一章
此后三日,对百官当日表现大为不满的皇帝陛下,除了先后派遣三拨内宦持名贵药材前往崔破府邸探问病情以外,竟是紧闭宫门,自常衮以下官员一个也不召见。李适自登基以来于朝事上甚是勤力,这一番前所未有的举动只使整个皇城大小官吏心浮气动,尤其是张镒执掌的门下省和杨炎主理的礼部更是乱糟糟的一团麻,各级官吏根本无心公务,四处钻营打问的都是陛下对本部主官将如何处置,以便能在未来的官职变动中抢得一份先机。
而正被无数人揣摩着心思的皇帝陛下,却是趁机忙里偷闲的自大明宫外、望仙门处的城墙夹道,来到了十六王宅之北的兴庆宫中。
兴庆宫位于京中极东之地,此宫与太宗所建之太极宫、高宗所建之大明宫共同构成了整个长安皇城的主建筑群。它的主人便是一代风流天子的唐玄宗李隆基。值大唐极盛之世,历代以来最具艺术气质的帝王为给自己最爱的女人营造一个舒适的居所,唐明皇可谓是不计工本的遍召天下名匠,历时二十余载方才建成这最华美的宫殿。生逢开元盛世的唐人豪放自信,酷爱一切明艳光鲜与热烈明快的色调,是以兴庆宫也完全承袭了这一特色。与古朴庄重的太极宫及恢弘壮丽的大明宫相比,整个兴庆宫便如同一个身着七彩锦缎、丰满绝美的贵妇人,在雍容华贵中自有颠倒众生的无穷魅力。
尤其是玄宗自天宝年间倦政以来,更是花费了无数的心力用来进一步完善他与杨贵妃的这一人间仙境。曾下特诏于各地道府及八百羁縻州,令各地将名花异草悉皆贡献长安,移植于兴庆宫中。尤其是皇帝最酷爱的牡丹,更是上苍穹兮下黄泉的苦搜不已,直使这兴庆宫成为了一片花的海洋,兴庆殿、大同殿、南熏殿、沉香亭、勤政务本楼及花兽相辉楼都是掩映于丛丛花海之中,配上那浓烈的色调。当真是美仑美奂,不似凡尘。
亲历了安史之乱的李适,在目睹大唐由极盛转向衰败地全过程后,自然对这座号称“天下殿宇第一”的兴庆宫怀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感情。自入主东宫以来,他便少有来此之时,只是连日来的心烦意乱使他一时兴致大动,来此发散发散。
在这朔风初起的仲秋季节,纵然地处北方的长安城中已是百花凋零。但这毕集四海名品的兴庆宫,却依然是姹紫嫣红的营造出一份花团锦簇地热闹景象。
谴退内宦、宫娥,一人独坐于花兽相辉楼上的李适,看着楼下争奇斗艳的美景,心下却已是神思揣飞。不觉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此宫之中三日小宴、五日大宴的盛世景象,清朗俊秀的玄宗皇帝携着一位丰满惊艳的美妇缓缓走过;身后跟随的是一列列朱紫着装的朝廷勋贵;再后,便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各羁縻州及蕃邦国主、使节队伍缓缓走过,只看他们那震惊的面容及迷离地眼神,已知他们对眼前这座“神仙居所”的艳羡与震骇。
蓦然。鼓乐齐鸣。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硕大的殿宇,看其繁花环绕地景象,分明便是兴庆宫之大同殿。随着乐师奏起的曼妙曲音。一队一百零八名身着五彩霓裳的绝美舞伎移步而上,应节缓缓舞起了如梦似幻的《霓裳羽衣曲》,曲精舞绝,观舞之人皆是目眩神迷之色。殿中主座的明皇见状与爱妃对视一眼后,举殇饮胜,哈哈大笑。
曲渐收、舞渐歇之时,忽闻一排钟鼓雍容昂扬而起,三个回环曲折之后,宫廷教坊之李龟年越众而出,合节开言唱道:
有隋政昏虐。群雄已交争。先圣按剑起,叱咤风云生。
饮马河洛竭,作气嵩华惊。克敌睿图就,擒俘帝道亨。
顾惭嗣宝历,恭承天下平。幸过翦鲸地,感慕神且英。
歌声即是绝美,演唱的又是玄宗御手所作诗词,满殿宾客那里还不轰然叫妙?一时间,殿上气氛无比喧嚣。
然而。正在这欢乐饮宴的当口,忽见柱柱狼烟漫天而起。肥硕异常、腹垂过膝的安胡儿自河北道尽起十八万叛军,直指长安。
大军兵锋所向,盛世繁华陡然冰消,山河破碎、妻离子散。兴庆宫中的一片繁华也化作队队仓皇南窜的车马,马嵬兵变,大军不发,奸雄授首,一代绝世美人也在君王掩面哭泣的无奈眼神中玉陨香消,惶急避蜀,数年后再回长安,虽宫殿繁花依旧,然人事已然全非。名为上皇,吃一奸宦李辅国矫诏传敕,竟是一夕三惊,无奈移居甘露殿,老监数人、器物不备、尘封户牍,草满厅除。内宦进食,俱为残羹冷炙,上皇乃立誓茹素终身。幸有鸿都道士能召亡灵来会,焚符发檄、步罡诵咒,神游奴气、穷幽索渺,寻玉真于蓬莱仙岛,寄信物为和合双钿,托密语曰:“勿忘当日七夕长生殿中旧盟。”是此,上皇乃辟谷服气,累日不食。数日之后,奏紫玉笛而崩,可怜一代大圣大明皇帝(后世尊谧)就此薨崩,直引来叹息无数。
“陛下,陛下!”随着楼外内宦的轻声呼唤,神思渺远的李适猛然醒过神来,一把抹去眼角的滴滴泪水,转身怒道:“朕已然吩咐过不要打扰,你这狗才怎么就一点也记不住?”
“陛下,奉命传召的李真人到了。”那内宦语带颤音说道。
“噢!快宣。”闻听是李泌到达,皇帝陛下当即急声说道。
片刻之后,麻布葛衣、飘逸出尘的李泌缓缓走进楼中,一礼之后,也不多言,只以一双渊深的眼眸轻轻看向李适。
“近日朝中之事真人定然已经知道了吧!朕这心中实在是烦闷的紧,还望真人有以教朕。”李适对他的随意并不怪罪,发言问道。
“此事陛下心中已有定见,又何必来问我这山野之人?”微微一笑后,李泌淡淡说道。
“张镒与杨炎及作场之事朕已有计较,所为难者不过是崔破此子罢了!”沉吟片刻后,转身面向窗外地李适悠悠说道。
“噢!此子此次上表请辞不过是迫于朝中压力罢了,他一颗火炭般的心思,那里就会真的告老?陛下多虑了!”
闻言微微一愣的李适,转过身来愕然看了对面的道人一眼,不知他是真个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还是故意如此。
李泌避过他的目光,低头端起身侧茶盏,惬意呷了一口后道:“陛下着人送过的奏章臣已全数看过,虽稍有不适处,然则此子之建言实在是现时兴我大唐之良方,设若陛下能存精去弊,大行天下。不出十年,我大唐必定又是一番新气象。”言至此处,李真人微微一顿后,续又接道:“大唐今日之形势,可谓是内忧外患,想要中兴又谈何容易?陛下即有太宗之志,也当有太宗容人之量才是,否则,也不过是一场梦幻罢了!”
“真人过虑了,朝中大臣虽多,然多是守成惜身之辈。观崔破近日所为,能不避嫌疑,戮力为国,正是朕欲用之人,朕也有用他推行新政之意,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李泌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跟上问道。
“现在朕虽已不疑他之忠心,奈何此子在朝中背景太深,他这年纪又是如此……哎!朕已年过四旬,肩负这百年基业,不能不为后世儿孙打算哪!”缓缓而言的李适话语之中满是矛盾之意。
闻听皇帝这番言语,李泌并不说话,只是手持茶盏莞尔一笑,惹得郁闷中的皇帝诧异问道:“真人因何发笑?”
“我笑陛下因噎废食。”李泌笑意未除的答话之后,见李适犹是不解,乃细细解释道:“此子所上奏章中,言说撤消地方各道节度使、由文官、武将分掌钱粮之建言,正是强朝廷、抑地方之举,此策若得推行天下,异日地方官吏再想起兵谋逆实在是难比登天,他若真有不臣之心,此举岂非是自缚手脚?再则,此子若想成得大气候,以他这般年纪,没有个十余年之功断无可能。如此时间足以使陛下将朝中重臣全数更换数次,又有何可惧?只要陛下不放他长期任职地方,便是异日此子坐得首辅之位,也不过一纸诏书便可将其诛灭,又有何好担心的?先皇朝中奸相元载,以言官入相,把持朝政几近二十年,当其时也,可谓是权势熏天,然则大行皇帝不过费一元舅吴凑之力,便使其帖然就戮,毫无变端,而况一小子崔破乎!再则,陛下便是大用于他,朝中还有常相及张侍郎等人可为牵制,也容不得他肆意而为,陛下只需居中平衡便是,又那里就至于担心到如此模样?”
第六十二章
自当日门下侍郎张镒与礼部尚书杨炎在含元殿大打出手后的第四日,传诏中官抵达正被勒令“闭门思过”的二人府邸,以严厉的措辞切责二人目无君上、尽失大臣之体的悖逆行为,但大大出人意料的是,皇帝陛下对二人的处分全不如诸衙官员猜测的那般严厉。始作俑者的张镒也不过是被罚俸一年,仍掌门下省事;而礼部尚书杨炎更是仅只罚俸半年,照旧主理部务。但是与对待二人的宽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作场舞弊案涉案人犯们的处罚极其无情,没有再召见任何官员共商,李适悍然下令将此案全部涉及的三百七十八人一并斩首示众,也正是这样一道血淋淋的诏书使习惯了先皇宽仁为政的各部官员及长安城百姓们,直观的感觉到大唐江山易主的震撼。随着三百余颗血淋淋的脑袋被砍下,长安皇城各部衙门理事风气为之大变,去除了许多悠闲懒散风气的皇城看起来更有了几分一国中枢的模样。在经历了这样的刺激后,皇帝陛下依照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建言而下的第三道关于撤并少府、将作两监的诏书反而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两监合并以后仍采“将作”旧名,但其实际管辖权却被皇帝明令划拨于同平章事、中书令崔佑甫门下,而其辖下七十六家作场的直管权也顺理成章的落到了被皇帝切旨慰留的工部司员外郎崔破身上,官仅六品,却执掌京中数十万工匠生死,朝廷的这一道任命使许多人又羡又妒,然则有被贬往郎州的殿中侍御史虞准可为前车,面对正当红的状元郎,他们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平,接受了这一现实。
一时间,工部司员外郎崔破的行情猛然看涨,从而引发了一阵前往崔府探病的热潮。所幸有皇帝陛下亲下手诏调拨的一队禁军于崔府护卫,否则只怕是仍旧躺在榻上的崔破想要安生休养也难。
安静而隐有花香流动地卧室内,因失血而变得嗜睡的崔破自睡梦中缓缓醒来,抬头看了看房内四处安放的金黄掬花,嘴角扯出一丝浅笑的他,于脑海中蓦然闪现的是娜佳金花那灿烂清澈明净的笑容。
“公子,你醒了。”一声惊叫自素来不轻易开言的枇杷口中发出,随即她便上前轻轻柔柔的将崔破搀扶着靠起。她地动作细腻而温柔,直让人舒爽无比。
“枇杷妹妹,将来谁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气!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心上人,待我身子好些后,前去禀明母亲大人,一定要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这样于你也是一个好的归宿,于母亲也是了了一桩心愿。只是石榴这丫头可就让人为难了!哈哈。”身上伤口渐渐愈合的崔破心情大好,是以开口向娇弱娴静的枇杷出言调笑道。
“那于公子你呢?”枇杷呢喃着轻轻说了一句,不待未能听的清楚的崔破再行发问,却听门外传来一句:“公子你坏死了。刚刚才醒就不说好话!”的嗔语,却是石榴及菁若三人奉着老夫人往崔破房中探病而来。
“你这死丫头,越来越没个规矩,死呀死字的是能随便说地吗?”见儿子身体大有好转。崔卢氏心头轻松不少,转身向出言无忌的石榴训斥道。
“阿若,母亲大人身子不好,此次又吃了惊吓,正该在房中安心调养才是,你怎么……”见母亲到来,欲起乏力的崔破向手捧补汤的菁若说道。只是不容他将话说完,早为崔卢氏接话道:“我这三个媳妇儿可都是孝顺地紧,这次是为娘自己要来的,阿若也劝了许久的。可不许你让她们吃了委屈!”
对着菁若微微一笑后,崔破谨声应“是”探问了病情后,几人便在房中榻旁随意闲聊开来。
崔破固然是强打起精神哄的母亲高兴,便是几女也是帮衬着尽拣一些热闹、吉利的话来说,中间有石榴这个活宝在Сhā科打诨,更有娜佳金花时不时冒出一句发音怪异的官话出来,只惹的众人欢笑不断,老夫人也大大减少对儿子的担心,被几人哄的喜意连连。
这一番天伦之乐直延续了近半个时辰,老夫人在殷殷嘱咐枇杷小心照顾后,方才起身,在弱衣和娜佳金花的搀扶下回房而去。而菁若则留了下来给崔破喂食补药。
“阿若,这今日辛苦你了!待会儿你也赶紧回房好生歇着去。”见到近在咫尺地菁若那黑黑的眼圈,大感心疼的崔破柔声说道。
谁知他这句话又招来菁若串串晶莹的泪珠,崔破知她所想,心下大是愧疚之下,伸手掩住了她的口,复又顺势而下轻轻握住她捧碗的纤手,一时间,房中便升腾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柔情蜜意。
对视着喝完补药,精神略有不济的崔破强劝菁若回房休憩之后,自己也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呷了几口茶润过嘴唇之后,百无聊奈的崔公子让枇杷唤过涤诗前来。
“公子,您身子大好了吗?”满头大汗地涤诗惶惶急急的随着枇杷来到,低眉顺眼的说道。
近几日少见自己这书童的崔破心中本有几分温情,想要温言劝勉他几句,以示自己对他的关心,只是一看到他那滑头滑脑的模样,终究是忍不住的板起脸来,厉声说道:“你又跑到那里去厮混了,每日的课业可都做过了?看看你这模样,莫非我日日让你养气、静心的话都白说了不成!”
低肩塌腰的听公子训话完毕,面不变色心不跳的涤诗方才开言说道:“公子,我今日出府上街看朝廷杀人了,三百多人哪!一声令下都被砍了脑袋,长安半城人都去看了,他们都说……”瞥了一眼崔破,涤诗变的期期艾艾起来。
听说朝廷一次明正典刑了如此之多的人,崔破已知必是京中作场涉案人员无疑。心下一颤的他闭目沉吟了良久,方才开言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那个天杀的把公子在晋州之事传扬的满城皆知,所以观刑的长安百姓都说公子即不是文曲星,也不是武危星下凡,而是一颗实实在在的杀星,只要您走到那里就必定血流成河。还说,这下京中作场里面的工匠们日子该不好过了。”涤诗越往后说声音越低,一边偷偷抬头打量崔破的脸色。
长安城内外作场七十六处,共有工匠近十万,再加上他们的家人亲眷,直接与作场相关的人员几占整个城中人口的五一之数,是以此次之事足以使整个京中震动,而始作俑者的崔破,在坊间的形象也由温文尔雅、风流俊秀的状元公一变成为心如铁石、杀人无算的杀星酷吏。
闻言泛起连串苦笑的崔破一愣问道:“什么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陛下已经下诏将少府监和将作监拆并而成新的将作监衙门,归伯老爷管辖,而京中作场这一块可都是该公子直管了,这是前日的事情,伯老爷家的崔四书来通报过,是夫人接待的,因怕打扰了您的休养,所以就没跟您说。”涤诗见公子闻听那些个闲言碎语后并没有生气,一喜之下将这些事一并说出。
“那我的请辞折子呢?”闻言,见自己计划初见成效,心中大定的崔破随意问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公子的请辞折子已被驳回了,皇上更下了旨意慰留公子,那宣旨的太监说话拽文的紧,我也没能听懂,不过张帐房说那些都是好话,如今圣旨还供奉在正堂香案上,等公子好了自己去看!陛下还派了一队禁军护卫着府邸,他们那铠甲可真是漂亮的很哪!”与有容焉的涤诗得意洋洋的说道。
“什么,一队禁军!”崔破闻言一愣,当即对涤诗吩咐道:“你快去夫人处,让她设宴好生款待那些禁军,再厚厚的打发了,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请了回去,这事刻不容缓,立即去办!”
“公子,那您的安全……”涤诗犹豫着还要再说,但见公子正对他怒目而势,满脸急促之意,遂也不敢多说,施了一礼后,转身飞奔而出。
“我一个六品小官那能享受得起这等待遇?这不是授人以柄吗?阿若呀,阿若!”崔破苦笑摇头感叹了一句后,随即闭目开始再次琢磨七十六家作场整改之事,面对即将到来的一连串战事,作为最主要军器保障的京中作场实在是至关重要,而第一次能够有机会总体负责方面之事的崔破实在是不敢轻乎,于他而言,这走向盛世大唐的第一步是万万不能有半点差错的。
第六十三章
年过四旬的王华一大早起身后,心气就很是不顺,在打了婆娘,撵飞了两只鸡后,才稍稍感到舒服了一些。但是不合两个孩子吵闹着要吃街上叫卖的“胡饼”这一下使他本就焦躁的心愈发的火冒三丈,也无二话,当即脱下脚上的鞋板,就恶狠狠的打将过去,边打,口中犹自叱喝道:“没用的吃货!你爹都落到那个‘杀星’手底了,你们还想吃这吃那,真是不想让老子好过了不成!”
在家里撒完了气,眼见天已大亮,实在是不能再拖延后。王华方才拎起衫子,面色沉重的出门向大通坊行去。只是走到门口处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回头凝望了这个残破的小院许久,眼角竟是在不觉间慢慢湿润起来,终于,狠狠的咬了咬牙,他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约略花费了小半个时辰,神情黯淡的王华方才来到位于大通坊的甲胄作场。此时,硕大的作场库房和外面的天井场院中密密麻麻的都站满了人。与王华不同的是,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双鬓斑白、年纪老大。
作为同是被那个“杀星”点名召来会议之人,这些人此时个个都是心中忐忑不安,所以也就没有了相互招呼问候的心思,大家也都是点头示意过后,便自寻个地角蹲下等候茫茫不可知的命运。是以,容纳了两千余人的场地上此时竟是一片寂静。
“华子,咱也不是那些个倒卖军器的掌固们,你说那杀星把咱们召来干什么?”王华旁边一个瘦骨嶙峋,满手老茧的工匠低声向他问道。
“你没听人说嘛!这位工部司员外郎可是有杀人的瘾头,他那‘杀星状元’的名号早就在京中叫的响亮,咱们又是他点名叫来会议的,这次还能有个好!只希望菩萨保佑,他能给咱留条生路。”这几日早被外间传闻弄的心中惶惶的王华语气低沉地说道,不期然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房残破的小院。心下更是后悔适才走时不该打了老婆孩子,也许该将怀里仅有的几文钱给他们买几个胡饼才是,好歹也是一个念想儿。
正在那老人唉声叹气,王华心思浮动之际,却听三声开锣道响,只见两旅铠甲鲜亮的禁军自库房的后门处缓缓开进,随即刀出鞘、弩上弦,四面分开将场院紧紧围住。只看这一番森严的阵势,场中的工匠们心中更是惊骇,却无人敢发一言。鸦雀无声的等待着本次会议的主角,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到达。
在这窒息的气氛中又等了约一柱香的功夫,王华并众工匠才见自库房后门处,施施然走进一个年约二旬、着六品官服的官员,面容俊朗的他想必是身子不好,走路也就显得有几分迟缓,尤其是肩臂处更是僵硬着动也不动,这特异的行路姿势也使这少年官员看来更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生硬。倒是与他的“杀星”名号相得益彰。
在两千余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中。这个催命的阎王缓缓挪动至阔大的高台上,站定后以目光将全场巡视一遍后,只见他略一挥手。随即便有一队十二个满脸横肉、身着全套大红衫子的刽子手入得场中高台,于一侧叉腰站定。十二柄颀长扫刀上凛冽的寒光只映得王华目眩头晕,一颗心更是如同落入无底深渊一般,不断的沉下去、沉下去。
在全场死一般地沉寂和无边的威压中,那少年官员依然是一言不发的将手再次轻轻挥动。只是此次进来的再不是刽子手,而是一十二个青色衣帽的家丁,每人手上都是捧着一个托盘,前边六张托盘上盛装的全是去掉封套后的五十两大银,一锭锭船形大银整整齐齐的排列,那灿白的光辉只让满场工匠暂时忘却了死亡的忧惧。眼神随之一亮。后面六张托盘上盛装地则是颜色绚丽直如天边云霞的蜀锦,这种非达官贵人不能享用的织物使工匠们的眼神再次为之一缩。
这十二名家丁也自上台,于右侧站定,与左侧的刽子手们将那少年官员左右护住。闪着寒光的长刀、硕大的银锭、艳丽的蜀锦,这三件性质迥异的事物愈发地使场中王华等诸工匠们愕然不解。
再次以目光扫视全场后,那少年官员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后,朗声道:“自今日始,京中七十七家器物作场由本官接管,诸位都是各作场中手艺最为娴熟之匠人。未来的作场管事人员也将由各位之中产生,是以今天将大家请了过来,并无别的目的,就是要告诉诸位本官行事的章程。”说到这里,那官员微微一笑后,以目光示意身侧两旁抗刀捧盘的人道:“说起来,这章程倒也简单,不外乎‘赏、罚’二字。自今以后,有勤于任事的,本官不吝金银布帛之厚赏;但是,若有敢于懈怠公事的,这十二柄长刀便是为尔等所备!”言至此处,那少年官员已是满脸狰狞,王华更是感觉到有丝丝杀意从他颀长的身形中飘散而出。
将这几句话说完,那少年官员更无多语,抬步下行,只是片刻之间,便已穿过后门消失不见,只留下高台上的刽子手与家丁们依然整齐而立,用他们手中之物,无声的诠释着适才的训话。
那少年官员如此急促的离去,只让王华等工匠们一个大大的愣神,没了生死之忧的他们,心中实在是诧异无比。供职作场多年,也曾换过好几任管事的掌固,那一个上任时不是骈四邸六的说上一番报效朝廷、戮力君王的话语?那里有如同这位“杀星”这般作为的?刻意避过高台左侧闪亮的厚背扫刀,王华的目光紧紧注目于那一堆堆雪白的银锭和鲜亮的蜀锦上。唐人少用白银,多以布帛及铜钱交易,是以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银的他抑制不住的想道:“有了这些银子,家里的房子也就能够好好修缓一番,准备过冬了。或许还该带孩子们去两市上走上一圈才是,孩子他娘也该添几件新衣衫了……”
正在众工匠们心思翩飞之际,只见那库房后门处又有一个主事模样的人物带着计吏走了进来,那主事几步跨上高台,高声道:“托崔大人鸿福。朝廷答应将那干子掌固们抄没的家财发还各作场,以为补偿尔等历年积欠的薪银,只是用着这些钱财的时候,大家一则别忘了那些个蠢吏的下场;再则也别忘了崔大人的恩情。现在,都排上队伍,领钱了!!!”
经过一阵喧闹,走出甲胄作场的王华第四次按了按自己陡然鼓起来的腰兜,一阵硬硬的感觉传来。脑海中犹自迷迷糊糊的他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杀星”不仅没杀人,反而还补上了这些他从来都不敢指望的积欠薪银!这巨大的反差使他的脚步也开始深一脚浅一脚起来。
“胡饼喽!新鲜热乎的胡饼喽!”街边推车卖饼的老苍头声声嘶哑的招徕生意声,唤醒了如同梦游般的王华。
第五次按了按自己的腰兜,感觉硬硬的还在,王华顿时将适才所想的一切,全然抛到一边,憋足了中气叫道:“兀那卖饼的,给我来两个……不,是四个胡饼,要新鲜热乎的!”
怀揣着四个热乎乎的胡饼,手提着几尺刚刚扯下的花布,回到自家房前的王华轻轻一脚踢开半掩地院门,扯起了嗓子叫道:“大宝、二宝。爹回来了,快出来吃胡饼……”片刻之后,一连串的笑闹声响起,为这个略显残破的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午后,略带些许酒意的王华,毫不迟延的疾步来到位于归义坊的弩弓作场,跨进作场大门,面对这个他停留了二十余年的地方,王华分明感觉到有一种迥异于往日的感觉在心间涌起。
再向前行几步绕过照壁,走到自己工房中的王华。眼前出现的是一群黑压压地人头,只见他这个房中的五百名匠人都整整齐齐的席地而坐,而他们的身侧则站有十名全副披挂的禁军军士。
轻手轻脚上前在最后一排坐了,王华低声向旁侧之人问道:“小李子,这是干什么?”
“‘杀星’派人来了,说是让兄弟们自己推选领头管事的。”轻轻瞥了一眼站立的禁军军士,那个名唤小李子的匠人轻轻说道,随即,他又看了一眼王华后。凑上说道:“王哥,您这手艺咱整个场子那是没的比,人缘又好,兄弟们也都服你,若是哥哥你上去了,可别忘了关照小弟我!”
“我!咱这作场可是有万把人的!老弟你开什么玩笑?”王华“哧”的一声笑道,只是蓦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上午那个行事怪异的员外郎大人,一颗心竟然不可遏止的越跳越快起来,那笑声也就自然的愈来愈低。
晚上,作场散尽回到家中的王华一句话也没说,倒头就向榻上躺去,只将正穿针走线的婆娘吓的够戗,端起一碗茶水走上前去,迭声问道:“孩儿他爹,你可怎么了?”正在得不到回答的她惊恐欲泣时,才见满脸通红,隐有汗珠溢出的王华用醉酒般的语调说道:“孩儿他娘,我成掌固了,那可是管着一万人的作场掌固呀!”
“啪!”的一声脆响,这只早晨险险避过大劫的土窑碗终于没能逃脱宿命,跌落地上、片片碎裂……
第六十四章
宫城太液池畔晚香亭
一身便装滚龙常服打扮的皇帝陛下,正饶有兴致的以手中的鱼食逗弄着池中的锦鲤,四周株株桂树上细小的黄花于深秋时节临风绽放,使得处于花树环绕的晚香亭也是香气四溢,直令人心旷神怡。
自登基以来少有如此悠闲的李适受这闲适、淡雅的气氛所感,雅好辞章的他一时间竟是诗兴大发,深深吸了一口风中沁人心脾的幽香,注目于枝条上那碎如黄米的繁花,口中漫声吟道:“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口占至此,蓦然顿住,皇帝陛下竟是一时词穷,直觉无数语汇在胸中翻滚,却又无一语可与前句勾连的妥帖,正在他这边冥思苦想之际,却听旁侧一声清朗的语声缓缓接道:“一枝淡贮南亭外,人与花心两自香。”。
“好一个‘人与花心两自香’!崔卿联的好句,以尔之能不入翰林苑,倒也真个是可惜了这一番好才情了!若非资历太浅,今科进士试举,卿家倒是一个好的考官人选。”细细将这两句诗品咏一遍后,李适向亭外三尺处站立的崔破一笑说道。
“文章辞赋本是娱人小道,那里当得陛下如此称赞!不过,若要言及进士科试,微臣倒是有些小小的想头!”行礼告罪过后,负责传召的小黄门转身退去,在李适的招手示意下,崔破也自缓缓行至亭中下方处坐定。
“崔卿真个好口福,这是岭南道崖州,刚刚以八百里加急快马贡进的极品‘苦丁’茶,朕以寒食节前采集的无根之水煎之,水刚两沸,卿家可可儿的就到了,看来实在是与这名茶缘分不浅哪!”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一边摆弄着身前几上的茶具,一边向崔破调笑道。不一时,水已三沸。泥金小炉上当真是“滩声起鱼眼,满鼎漂轻霞。”李适面带轻笑,娴熟的点茶分花毕,以目光示意崔破取之自饮后,手拈茶盏道:“崔卿有什么想头,但说无妨!”
轻轻举盏浅呷一口,任那苦而弥浓的醇香在舌间几度流转后。崔破轻轻开言说道:“以微臣愚见,这进士科于国无益,竟是可以取消的!”
崔破正是由进士科高中而一时名动天下,后授官美职,升迁极速。可以说他实乃本科最大的受益人之一。此时由他这个进士科状元口中说出这等要废除进士科的话语,只让李适大是震惊,顿住手中茶盏惊诧道:“崔卿何出此言?”
“本朝进士科成为定制是于则天武后当朝的神龙年间,其时,我大唐国势正隆,外无边患。万国来朝。朝廷正需擅长辞章之士以为歌舞盛事升平。再加之武后雅好此事,禀政时期又长,是以能将此科成为定制。其当初之设立,本与明法、明算诸科并无区别,然则经数十年,如今的进士科竟已成‘各科之冠、士林华选’,一人即中,当即名闻天下。这天下间的事物本就是‘过犹不及’,此事又岂能例外?”
言至此处,崔破举盏浅呷一口,瞥眼处见李适于自己所言并无反感,乃续又说道:“当此之时,朝廷内忧外患并聚。正是需要召纳任事之贤才,而非徒能吟咏华言美词之士。而进士科独自矜贵,直令天下读书之人皆以高中此科为荣,去实用而好虚浮,无数士子不惜将一生光阴尽废于此。纵然得以高中,此辈人物任职地方,也并无大忧于侪辈者,反是常以‘士林华选’自诩,轻蔑同僚。如此,实是大失朝廷选人之本意。朝廷取材之法实关乎天下士子学问取向,断然不能不慎之又慎。陛下登基未久,正宜于明岁改元天下之时,去此弊政,扬明法、明算等实用之学而抑进士一科,以申朝廷选材重实去虚之本意,如此,积数十年之功,作养出大批于治国有能力的实用之才,谴往地方。设若使每一州县都能以知法者理法,知财者理财,介时,我大唐天下又将少却几多冤狱,省去几多无谓之虚耗?使人依其才而各习所好,而后又能将其所学用于治理地方、恩抚黎民,唯其如此,方是我朝长治久安之根本所在!”
言说这一番话语时,崔破虽是面上表情淡淡,其时心下实是紧张不已。定型于大唐神龙年间的科举取士制度延续千年,其间赞扬者有之,诟病者有之,但是无一人能够否认它的巨大影响力所在,设若能于此项制度初起之时,改良其弊而沿用其利,树立以实用为第一要务的选材标准,则实在是功在千秋的大善政!只此一项若成,也即不枉他来这大唐走上一遭了!
正是心中因有此想,崔破举盏的手都已微微颤抖,故作镇静的他心悬的老高,紧张的等候皇帝陛下的答复。
闻言无语半晌,李适方才微微一笑,拈盏啜了一口茶饮后道:“朕听说崔卿家接受作场监管之事后,竟是任那些匠人自选管事头领,更尽撤其中监管军士,却不知此举用意又是何在?”
见皇帝陛下将话Сhā开,崔破心下微微一阵失望,但有机会向这位天下共主阐释一番新型的管理之学,倒也是难得的机会所在,当下收摄了心思,略一寻思,先自发问道:“朝廷设置作场的目的何在?”不待李适接言,他已续又言道:“作场之设置自然是为了军中及各道之重镇供应刀兵甲胄、守城器械,朝廷设置的种种拘管手段也都是为了更好、更多的达成这一目的。作场之中的工匠虽则不通诗书,然则若论军器制造及对作场内部事物之熟悉,又有何人能堪与他们比拟?是以微臣任其自选管事人员,如此当选之人必是作场之中德高望重之辈,余众必会心服于他,而由内行来管内行,也就断了他们偷奸耍滑的心思。微臣只需定下每月出产数量,自有这些民选的管事之人组织制作之事,如此,微臣无须日日疲于奔命各处,便可使产出之数大增,岂不美哉!”
见李适闻言。虽面有惊奇之色却不由得点头称是,崔破兴致大增道:“至于撤去监管将士、提升薪俸及为工匠品定等级诸变革,也只不过是为提升工匠们的士气罢了,这工匠于作场打制军器便如同军士们上阵杀敌一般,士气是至关重要之因素,士气若盛,虽弱亦能胜强;士气低糜,虽百万大军也不过土鸡瓦狗,一触即溃。微臣将监管军士由作场内撤往作场之外,虽是一墙之隔,却足以使彼辈感觉大异;提升薪俸不过是使其更加戮力罢了。至于品定工匠等级,更是要以此激励尔等争胜之心,更能用心于公事。”言至此处,却闻李适蓦然发问道:“若依崔卿此策,朝廷每月又将增添多少开支?再则,无人监管之下军器质量下降又将如何?”这位时时为缺钱所苦的皇帝一张口,首先问的便是这钱粮之事。
闻言。崔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臣这加薪之策乃是循计件给付之法,彼辈每月打造出的多,薪水累计自然就高。若是打造的少,自然薪银就低。说起来,每月朝廷划拨的钱粮不变,只不过是取差补优罢了。至于军器校验之事,臣于诸作场工匠中择出些须手艺精熟之人专司此事,先经他们验过再入库房。每至月中,臣再亲往验查,但凡发现一件不合规范者,臣必尽扣查验之人当月薪银,如此。彼辈安敢不用心于此?再则,如今每件军器之上皆眷刻有经手匠人押记,纵使能逃地一时,日后也必被发现,这些作场匠人们那里敢于懈怠?”
李适愈听崔破所言,心下愈是骇异。先是建言要将算数等商贾杂学置于诗赋经籍之上,已是让他大感震动;而后他这一番作场监管手法之变动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全然颠覆了皇帝陛下长期以来接受地治国之法。自大唐开国以来,历任君主虽有禀政手段的不同。但其根基却全然一致,皆是以“性善说”为本源,以宽仁为本,强调的是上位者要对自己的下属、臣民待之以诚,抚之以德,讲究“刑不轻用”,总是待事发之后,再来行弥补惩戒之法。那似崔破这般种种措施皆是于人心之丑恶处而发,他竟是视那一干工匠皆是恶人,先设定种种堵住漏洞之法后,再言他事。如此两种执政理念的巨大反差只让这位初即位的皇帝陛下感觉有无所适从之感。
“好嘛!号称‘儒门传世’的堂堂天下第一世家,竟然培养出来个信奉‘性恶说’的法家人物,却不知崔中书听到这番话后,会是个什么模样!”沉默良久,神思渐渐平定之后,李适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寄以厚望的少年,不无调侃之意地想道。
只缘崔破所言太过悖逆,心中难以定论的李适也不敢轻下断语,将最后一盏茶水缓缓饮尽之后,方才轻轻笑道:“崔卿家思绪腾越,能于公事上自出机抒,朕甚喜之。今日已然兴尽,卿家自去吧!”一语说完,他竟是不待崔破行礼相送,便转身出亭远去。悠悠的秋风卷起了他的丝质衫角,竟隐隐透出几分飘逸之意。
被李适这一手“太极拳”打的郁闷不已的崔破行礼起身后,在亭中又愣了半晌后,方才出宫回府,得不到皇帝对科举之事真实态度的他,难免有些意气萧索。
随后的日子,无奈的崔破也只能暂时将此事放在一边,埋头开始整顿作场之事,他以作场最为密集的昭行、大安、大通、归义四坊为中心,将其中并非军器制造的作场全数迁出,而将分布别处的箭支、彭排等作场全数迁入,更征用了临近的和平坊半坊之地,以为扩充,使整个京中军器制造毕聚一处,而后又依照用材、工序之要求,将能合并的作场尽数合并,工匠们也被他依据品级不同进行分拆组合成不同的小队,以军中编制之法进行整编,将军器制造分为不同之流程,各队专司一事,经过队与队的组合协调,最终产出成品器物。在工匠们疑惑不已的眼神中,第一月的军器产量仅只与以前持平,但是等到第二月,对自己手中所司之事已是熟悉已极的工匠们大大提高了效能,仅只短短十数日辰光,军器制造之总量已是逼平上月,且残次品绝少,至此,已然明白过来其中原委的工匠们,对这位给他们带来了太多变化的员外郎大人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感叹崔大人不愧是文曲星下凡,果然是有七窍玲珑心思。
这一日,正在弩弓作场来回巡视、监管指导众人干活地一等工匠王华,蓦然得一小吏传话,要他前往员外郎大人公事房中。这一道传令直让这位近来干劲十足的汉子大大紧张了一回,一路上不断回忆这两月以来可曾有什么疏漏之事,使得这位繁忙不堪的大人会单独召见自己。
“你就是王华?”端坐于归义坊新建公事房中的崔破,诧异的看着房中站立的这个年纪刚过四旬的汉子。
以他在作场数月的经验所得,他实在是难以相信眼前这个拘束的直搓手的汉子,竟然就是在有万余人的弩弓作场中,手艺最好的那个。其他那些作场中的一等工匠们哪个不是须发尽白,皱纹一堆?
第六十五章
“小的正是。”王华愕然一愣后,心中不安的说道。
“似你这等年纪就能成为一等工匠,倒也是殊为不易呀!”确认之后,崔破还是忍不住的发了一句感慨道。
闻言,王华拘谨的“嘿嘿”一笑后道:“小的阿爹当初也是弩弓坊中的匠人,娘又死的早,所以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爹爹在作场中厮混,十四岁那年阿爹病死之后,小的也就入籍被召入了弩弓作场,如今已是三十年了,因着小的喜好于此,平日又喜欢瞎琢磨,多亏老匠人们指点,这手艺也就稍稍提高的快一点。这次多承兄弟们抬爱,也就被评了一个‘一等工匠’,让大人见笑了。”
“三十年!还是童工就进来了,倒也难怪!”闻听原委的崔破心下嘀咕道,疑惑尽去的他,起身下阶亲将王华迎住坐定后,盯着这个正坐不适身的工匠道:“从即日起,弩弓作场之事,你且找一可靠之人代为监管,本官有另一要事相托,还望王先生莫要让本官失望才好。”
这一声“王先生”只让本就是拘谨不堪的王华愈发不自然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只有那些大学问人才能得如此称呼,似他这等匠人是实在不配如此的,何况这样称呼他的还是堂堂一榜状元!习惯性的搓起了手,面色微红的王华口舌笨拙说道:“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小的若是力所能及,断然不敢推委。”
看他这一番紧张模样,崔破心下暗暗点头道:“从即日起,本官为你单独划拨一件公事房,人由你自选,钱粮也是充足供给,王先生务必要替本官制出可以持续发射的‘连弩’,此事若成,本官必定重重有赏!”至此,他才说出此次召来王华的目的所在。
其时,弩已成为整个征战功伐中最为常用、也是最为有效的杀敌利器,仅大唐武库之中制式用弩便有臂张、角弓、木车、大木车、伏远、大小竹竿弩七种,奈何彼时之弩,小则射程太远,又不能连发;大者倒也有如“车弩”者,一次可发七箭,远及七百步。只是这弩也实在是太大了些,非架置于大车之上不能使用,是以极不利于实战。
弩弓的第一次改革是对弩臂的调整,使其可同时发射数支弩箭,但弊端在于准头大失。而这一沙场利器的革命性变革却是发生于北宋初年,由党项羌族部落归顺的首领李定完成,其人创造性地于弩臂之上安置了一个弹匣,弩箭自匣中自动落下到位,能射远至三百步,且能洞穿两层甲片。因其形类弓。故被称之为“神臂弓”。其物一出,当即成为大宋最为精锐之利器。
素爱杂史的崔破本于后世著名汉学家李约瑟所编撰的《中国古代科技史》上看过相关史料,此番接手作场之后。念念不忘的便是将这一古代的“连发手枪”给复原出来,似这等近战利器不仅是步兵克敌制胜的法宝,尤其是对以骑兵见长的河北四镇及蕃族军队更有不可思议之神效。奈何他琢磨了近月时光依然茫然不得头绪,也只能禀持“将专业的问题交给专业人士前去处理”是以才有了此次对王华的召见。
当下,崔破也不容王华再提异议,将他拉至书几旁,抓起纸笔便将自己所知的“神臂弓”之事一一叙说,更图文并用的画出了印象中的实物模型,只将一辈子与弩弓打交道的王华唬的一愣一愣。心中无比震惊之余,对这位状元郎大人的精妙构思只佩服的五体投地。
其时,与“神臂弓”的发明时期相距并不遥远,科技水平也相类似,是以待崔破解说完毕,这王华已是全然明白其中原理所在,随后所要解决的便是具体制造的难题,这个实实在在的汉子将此中备细一一想的明白,直花了半柱香的工夫后,方才开言说道:“那小的就去试试,只是此事还关涉到箭支作场……”
只看到王华脸上的跃跃欲试之意。崔破已是心下大定,此时闻他开言,再无二话的转身伏案写就一份手令递过道:“此事本官予你全权,七十六家作场之人随你调用,便是本官,如有所需,也任你调遣,务必尽快制出此物为好,只是此事绝密,不得有半分走漏消息,王先生当牢记才是,一待事成,本官于醉仙楼为先生设宴庆功!”
“小的谨遵大人吩咐!”被崔破说得心中热血腾起的王华肃容应了一句后,收起案上草图,施了一礼后,转身疾步退去张罗此事。
崔破受今日之事启发,转身伏案疾书,只片刻功夫,一份龙飞凤舞的通告已然写就,满意的看了一遍,晾干墨迹,方才唤过书吏誊抄多份于各处作场广为张布。待中午散工钟声响起,各作场鱼贯而出的匠人们也都见到了这份员外郎大人奖励“创新”的布告,尤其是每项五十两的赏银更让诸工匠们浮想联翩。其时银之为物极为稀缺,是以很是贵重。往往三口之家一年用度也不过费银四五两间,这五十两赏银不能不使一干工匠们大为心动。
又历时数十日,终于将作场之事安排妥帖的工部司员外郎崔破大人,这日于府中正厅为即将参加科举的孟东野、冯楠二人设宴贺吉。
近日忙的昏头转向的崔破久不曾与二人详谈,此番得此机缘,也就不避嫌疑的将菁若三人唤出,一行六人同桌与宴,倒也是其乐融融,只是他这一番示以通家之好的举动使得孟、冯二人更是感动不已。
举盏邀饮一遍,崔破微微一笑道:“此番赴试,东野兄经年来卧薪尝胆,如今诗文大进,便是连升平公主殿下也是对你的行卷赞不绝口,想必是今科定能一举高中了!至于冯少兄意气英发,亦是一时之选,金榜题名当也不在话下,来,大家且满饮一盏,祝二位一举登第,扬名天下!”
一盏饮胜,崔破略向左手处示意。只见纤纤风流的弱衣轻轻起身对孟、冯二人一福为礼后,微侧了身子坐下,接过婢女递过地浅黄琵琶。随着她轻拢满捻的拨弹,瞬时间,声声欢快灵动的曲调于厅中流荡不息。
孟郊、冯楠虽则早知崔破的二夫人雅善琵琶,但素未与闻,今日乍听之下大是惊异,实在料不到这位娇娇怯怯的妇人竟然还有如此绝技。他们这边讶意未消,早见弱衣身侧,明艳不可方物的娜佳金花应声站起,对二人行了一个高原礼节之后,退后一步合节唱道:
三百名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着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棉。时人莫讶等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娜佳金花习说官话不过数月辰光。
虽则日常言说不免磕磕绊绊,但此番精心准备之下,竟是将这一曲词唱的欢快热闹已极。虽不免有发音略显怪异之处。但经她那清脆如黄莺的歌喉婉转唱处,竟是与弱衣手中的琵琶配合的天衣无缝,别有一番异域风味。
再次听到这一首脍炙人口的《少状元词》,崔破心下一阵感叹,又有一股暖流汩汩奔涌,不由得扭头左顾,迎上菁若那双水波莹莹的眸子,双目相视之下,只是片刻之间已有无数情意交转而过。
一听到这首专为赞羡新进士所唱的的曲词,孟、冯二人那里还不明白其中含义所在?心中感激振奋之下。也无多话,唯有举盏痛饮,以酬知己。
此后数日,孟、冯二人固然是日日为科试之事奔忙,便是略有松闲地崔破也为之揪心不已,虽然他亲自为孟郊行卷多处以扬其名,然则此事实乃僧多肉少,难免不会有变故发生。至于冯楠,他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正是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等来了张榜之日,早早起身相陪着二人前往看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崔破又依稀看到几个去岁熟悉的故人身影,不免心下感慨连连。
待张布榜单的礼部小吏到达,于此苦苦等候已久的士子们顿时一片骚动。而崔破身侧的孟郊也是双拳紧握,面目僵硬,看来心中只担着天大的心思。至于冯楠,毕竟年少,又是第一次参加试举,定力也就差了许多,直紧张的在一旁团团的转着圈子,口中犹自喃喃不已。
依然是去岁那个唱榜的汉子,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腔调,不过唯一让人欣慰的却是,此次他不过第三次叫名便已经点到“孟郊”的名字,得知自己以第十八名进士及第的孟东野直如傻了一般,紧紧揪住衣衫袖角,有半柱香的功夫竟是片言不发,只是一张脸却是愈来愈红,到得最后时,这个二十六岁的一代“诗囚”竟是忍不住的于大厅广众之下泪流满面,只让旁侧站立的崔破心下也是唏嘘不已。
与他这欢喜之泪相对应的则是冯楠失望的泪水,自小娇惯长大、少小之时亦有神童之誉的他陡然受到榜上无名的打击,依然还有孩子心性的他竟是难以抑制地呜咽出声,这番景象又让崔破回忆起了后世自己高考看榜时的情形。欲待上前安慰,却穷于措辞,也只能轻拍他臂膀而已。
一时公布完毕,整个场中等候的士子又开始了例行的“发疯”,癫狂痴笑者有之、号啕大哭者有之、呆若木鸡者有之、陡然晕倒者亦有之,这种种景象只让作为旁观者的崔破,更是坚定了说服皇帝改革科举的决心。
打马回府的路上,崔破不奈三人间沉闷的气氛,乃哈哈一笑,高声吟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念诵完毕,乃重重伸手一拍左侧马上意气怏怏的冯楠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冯少兄何必效那孺人之行,哭哭啼啼地像个什么?以你这般年纪,此番科场失利未必就不是好事,便是孟兄这也是三科才得高中,且将心胸放的旷达一些,为兄深信来年贤弟定然能够‘一日看尽长安花’!”
说了这许多也不见孟郊Сhā话接应,崔破诧异扭头看去,却见面上强忍喜意的孟东野正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吃崔破轻拍惊醒的他,开口便是:“十一郎,好诗,的确是好诗!”
见到他这番模样,崔破嘴角忍不住扯出一丝笑意,心下道:“当然是好诗,这还是你这中唐名诗人的代表作,岂能不是好诗?”原来他所吟诵的这首诗,本是孟郊历经二十余次科场蹉磨,四十五岁时高中进士时所作。尤其是其中的“春风得意”四字更是千载以来被人广为流传。现如今因为自己的到来使他提前了二十年得中进士,崔破一时不察之间竟是当面吟诵出来,只是这其间的原委又如何能与他言说?
回到府中,孟、冯二人心情激动之下也无意多谈,匆匆一礼之后,便各自回房而去,看着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冯楠脸上滴滴未尽的泪痕,崔破也只能无奈一声长叹,任其自去。
当晚,崔破本拟于孟郊设宴庆功,却又怕刺激着冯楠,也只能黯然作罢。
第六十六章
第二日一早,孟郊自去礼部参加关试,崔破因前些日子过于忙碌,也就难得的起身晚了一回,待他梳洗罢往母亲房中请安过后,正欲往作场公事房,却见意气萧索的冯楠走了进来,只看他眼圈乌黑的模样,想必昨晚于他定然是一个不眠之夜。
“崔大哥,搅扰数月,小弟此来是特地向您辞行的。”见了一礼后,冯楠见崔破欲走,也不多寒暄,径直张口言道。
“噢?冯少兄何出此言?”陡然听到此话,崔破一愣后,复有坐定,诧异看向冯楠说道。
“小弟离家渐久,颇有思乡之意,是以想回岭南家中。”一脸灰白之色的冯楠随口说道。
“此事贤弟宜三思才是。所谓‘衣锦可还乡’,少兄如此落寞心绪回归乡里,岂非徒惹家人伤悲?如此断非为人子之孝道。而我大唐士子素有游历之风,昔年李谪仙等人都有十余年漫游经历,冯少兄如此年纪,那有一遇挫折便当即退回家中的道理?值此之时,正当长居京中才是,一则多参加文会,结交当世名流;再则也好一显才学,扬名京中。唯其如此,来年科举方能金榜题名。设若就此回乡,一来一去便需花费半载时光,冯少兄来年科试只怕是依然前途堪忧!再则岭南僻处远地,少兄回乡之后于这课业之上又能找谁切磋才是?”李伯元离京前往岭南未回,崔破如何就能放这冯楠回乡?再则,他于这少年实有好感,也真个不愿看他如此意兴萧索的千里远行,是故出言极力挽留。
这些道理冯楠岂会不知,只是他少年心性,脸皮又薄,此次孟郊中试而他名落孙山,难免大感面上无光。是以起意求去。此时听闻崔破这一番言语后,当即静默无言。
见他这般模样,崔破那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当即起身言道:“昔年高侯爷穷困潦倒、年近五旬方才初入试场,终能搏得侯爵之赏,而况贤弟如此少年俊才?且安心于我这府中住下、温习课业。来年必能一飞冲天、吐气扬眉。此事就这样定了,愚兄有事且先行一步,贤弟可唤来涤诗,让他带你于长安城中各处名胜游览一番。也好借此发散发散!”一句说完,也不待冯楠接话,便拱手一礼后,出门而去。
直到崔破离去良久,冯楠犹自端坐不动,只口中喃喃重复道:“高侯爷、高侯爷……”
原来,这冯楠少年气盛,最好盛唐高适之诗,而这高适正是个久历磨折,前半生潦倒不堪。后半生富贵封侯的人物。崔破以他来激励意志消沉的冯楠。倒也可谓是正中窍要了。
策马前往作场巡视一遍后,见诸事井井有条,崔破也无意多留。吩咐了柯主事留心监管之后,员外郎大人便又上马往门下省而去。
不几日,便又是一年一度的新进士曲江赐宴之期,这是李适登基以来的首次科试,是以份外看重,便是崔破这个前状元,也被御笔钦点参与此次盛会。
这日晨早,员外郎大人早早起身至宫城承天门处官厅等候,这官厅本是供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上下朝之用,是故装潢极为精美雅致。崔破此番也是第一次来此,一见之下,难免心生感叹不已。
约半柱香的功夫之后,礼部侍郎杨炎悠悠走进官厅之中,只是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分明心中实有无穷心事,崔破躬身见礼之后,诧异问道:“何事让老师烦苦如此?”
杨炎略略回了一个礼后,闻言一声苦笑。见厅中更无别人,遂隐有尴尬之色地说道:“不怕十一郎笑话,愚兄实是为小女烦心不已。仆与你师母仅此一女,自幼难免娇惯宠爱了些,四载以前,嫁入河东郑家,女婿本也是世家出身,现于光碌寺中任职。婚后这几年来倒也算得琴瑟和谐,奈何近日我那女婿不合突然起了纳妾的心思,本来这也是世情常理,偏生小女死活不肯,两厢闹腾了起来,昨日,小女回门一阵哭诉,哎!你说此事……”说道这里,素来智计颇多的杨尚书也只能是叹声连连。
崔破一听是这等家务之事,倒也真是为难,历来此等事情是外人实难Сhā上手去,纵然杨炎身为一部尚书也是无法,若依凭官位强行压下,反与她夫妻感情大有损伤,若是不压,又心疼女儿,也难怪他会如此为难。
两人相视一番苦笑后,默默而坐,杨炎依然是满脸苦色,想来此事实在是让他苦恼的紧,崔破看他这番模样,纵有心相帮,也实在不得其法,也只能枯坐相陪。
心中想着此事,崔破沉寂半晌,蓦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事,乃猛的立起道:“有了!”随即,也不与杨炎解释,转身出厅向负责看拂此地的小吏索要笔墨。
一时笔墨送至,崔破当即伏案疾书,杨炎好奇之下凑上观看,见自己这位得意门生所书的却是一首俚词: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呀!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啊!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崔破草草书写完毕,吹干墨迹递于杨炎道:“老师可将此词交于令媛,嘱她誊抄后放置于郑兄书案之上,或许反能收得奇效。
杨炎一看崔破所书,只觉此词虽看来过于俚俗,但其间的夫妻深情实在是勾勒地淋漓尽致。边伸手接过卷纸,口中犹自问道:“真个能管用?”
崔破一笑不答,此事他也是实在是心里没底儿,适才他突然想到这一首俚词,不过是因为忆起了元代著名画师赵孟黻的故事罢了。这赵画师与其妻仲姬婚后感情甚笃,后来,不合他也是如杨尚书女婿一般,突然起了纳妾的心思,其妻仲姬却是不吵不闹,只是制了这一首新颖别致的《我侬词》于其夫,孟黻见之,当即羞惭不已,终生不再言纳妾之事。崔破即觉两事颇相类似,遂借来用上一用,希望能解杨炎之心优。
正在杨炎将卷纸纳于宽袖之时,却闻厅外传来声声“常相”的见礼声,却是本朝首辅常衮到了。
崔破二人又是一个无奈的相视苦笑后,整整衣衫于厅门两侧向正迈步而入的常衮行了参见之礼,首辅大人见是他俩,只将鼻子哼了一哼后,便昂然直上正座,一言不发的闭目养神起来。
见他如此托大无礼,崔破尚且罢了,素来心胸窄小的杨炎只恨的牙痒痒地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于他,遂也“哼”了一声后转身归坐,一言不发地静侯他人,厅中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所幸相隔不久之后,崔佑甫及刘晏两位相公也先后而至,众人难免一番见礼寒暄,刘晏对崔破的见礼直颔首微笑了良久,使员外郎大人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不多时,皇帝陛下的车驾自宫城辚辚而至,厅中众人以常衮为先导于门外御街上参拜过后,也便上了各自的马车紧随着往曲江而去。
再见曲江,芙蓉园中景色依旧,帐幕连绵、彩船飘飞,无数长安老少、官绅仕女齐聚,参与这一年一度的盛会,也为见证新进士们的荣耀。
随着李适车驾抵达,整个曲江池畔众人悉皆拜倒,口中山呼万岁不提。
直到行至“水殿”皇帝陛下出御驾,在常衮等人的拱卫下入正殿而去,殿中正自心奋不已的新进士们闻听天子驾到,当即齐齐拜倒一片,大礼参拜,虽为数不多,那洪亮的声音却是声震殿宇。
随着李适“平身”的诏令,众人纷纷归坐,此次设宴行单席制,端坐于右手第五席的崔破向斜对侧的孟郊刚刚目光示意完毕,皇帝已然起身致辞,颇有兴奋之色地天子温言劝勉激励了众新进士一番后,便举盏邀饮,至此,此次赐宴渐至Gao潮。
得此机缘,众新进士几盏过后,兴奋难抑之下,竟是一一鱼贯起身向皇帝敬酒,心情舒畅的李适对未来的朝臣们竟是来者不拒,只不过他也仅仅是略略沾唇罢了。
待至孟郊上前敬酒之时,崔破也即起身行至皇帝御案之下,对笑意晏晏的李适低声绍介道:“此乃今科进士及第,湖州武康孟郊孟东野,臣当日所荐之‘此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便是此人所作。”
闻言,李适脸上的笑意愈发和煦,对着拜伏于地的孟郊颔首道:“孟卿才华足以进士及第,更难得如此通达孝恕之道,好好好!”随即,竟是举盏一饮而尽,只看得殿中诸新进士们艳羡不已。
第六十七章
孟郊敬酒即毕,其他诸新进士自是鱼贯而上,直到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秀的士子上前敬饮,杨炎一见是他,虽然满腹心事,也是忍不住的掩嘴窃笑,恰好这个动作为御座之上的李适所见,乃放下手中金盏,微笑问道:“又有何事值得杨卿如此欢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卿家快快说了出来与大家共享!”
闻言,杨炎起身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后,对那正拜伏于地的新进士道:“秦可,速将你当日于试场中所做的题壁词奏于陛下。”
一闻此言,饶是那秦可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物,于如此场合之下也难免一阵尴尬的脸色羞红,只是当此之时却容不得他有别路可走,也只能沉默半晌后,期期艾艾诵道:“秦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捱了两场过,只有此番解火。恰如闭言跳黄河,知他是过与不过?”
只听到“只有此番解火”一句时,李适已是露齿而笑,待他那最后两句一出,皇帝陛下更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满殿的新进士也是哄堂大笑不已,殿中气氛陡然再添三分热烈,只有那拜倒于地的秦可可面色愈发羞红,头也愈垂愈低,悔不该于当日试场上写下如此文字。
原来这秦可本是高平乡贡,字献之,其人自幼聪慧过人,只是性情诙谐滑稽,好玩笑之辞。此番进京应进士试,三场中的前两场都是自觉平平,唯有第三场甚合其口味,因而一气呵成、不复改动。缴了文卷之后,自感极是满意,见别人犹自在低头苦思,一时得意忘形之下,老毛病复发,遂于试场壁上题下了这样一首歪词。也正是赶的巧,恰在他离开未久。礼部尚书杨炎巡视考场之时见到了他这大作,捧腹之下对这个考生也自然是印象极深,是以后来当身为主考官的礼部侍郎呈上两份拿捏不准的考卷时,杨炎大笔一挥,当即录取了这秦可,使他得以今科最后一名新进士上榜,倒也成就了大历十四年科试的一番佳话。
殿中喧闹良久,李适方才举起案上酒盏。面上满盈着笑意道:“看来崔卿水性却是不错,纵然闭眼跳黄河,依然全身而过,难得,实在是难得!”这一番话自然又引来满殿符合的大笑。
秦可得皇帝开言调笑,愈发尴尬的无以言辞,唯有双手捧杯敬酒,期望能早早结束这令人难堪的场面,李适对他之敬酒亦如适才一般,一饮而尽。倒也算给了这名能搏他一笑的滑稽进士一个天大的面子。
随着新进士们一一敬酒完毕。其他如明经、明法等科高中者也是随后鱼贯而上,只是他们名额即多,也就只能是选了代表上前行事。想是崔破当日晚香亭中谏言起了作用。皇帝陛下对这些杂科进士们也是面色和煦、优容有加,不吝华言美辞的将明算诸科于家国朝廷的贡献大大褒扬了一番,只听得这些杂科进士们热血沸腾,直感当今陛下实在是大大的明君。
此次赐宴直持续了个多时辰,皇帝陛下方才在众人山崩海啸般的“万岁”声中登御驾回宫,崔破亦是被点名随行,如此情形,只看的那首辅常衮眉头暗皱不已。
车驾隆隆声中出了曲江池,正在自己轩车上向外张望的崔破,忽见一个策马的小黄门逆行向自己而来。却是奉了李适之命前来传召于他的。
登上皇帝陛下那奢华、硕大以极的车驾,隔着约五步距离行参见礼毕,崔破小心的端坐于李适赐座的锦凳上。
“逝者如斯,夫子诚不我欺呀!不觉间,距朕与崔卿初次相见已是年余了,朕又老了一岁,而这大唐江山却依然是这般衰弱模样,究竟何时,朕才能重现太宗伟业。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以右手轻扣身前玉几的李适感慨说道,此时的他那里还有半分适才纵声大笑时候的模样?
崔破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当朝天子,茫然不知他为何在如此短短时光会变的如此意兴阑珊?苦思不得其解之下,也只能开言说道:“我朝虽经安史叛乱,然则皇室德柞未衰,天下万民思定。朝中文有刘、崔诸相文能谋国、武有浑、马诸将武能安邦,可谓正值大有为之时也。陛下又何出此言?”言至此处,见李适容不稍动,乃将牙一咬续道:“况且安史叛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陛下实不值得为此事多过伤悲。”
他这大大悖逆地言论一出,当即吸引得李适猛然扭头诧异问道:“崔卿何出此言?”
崔破略一沉吟,并不抬头,只字斟句酌道:“我朝自高祖定鼎长安,历时百余年而至玄宗陛下,国势固然是如日中天,其实内里已是烈鼎烹油、盛极难继,百年积弊日益深重。是故安胡儿一人乱起,当即诸般隐患尽显、引得盛世冰消。此固然是朝廷、万民之大不幸,然则若是反面观之,此事却亦有其利,正是这一场变乱,将我朝盛世幻象击地粉碎,诸般问题尽皆显现,同时亦重创了朝中的因循之风。如此就给了陛下一个重塑大唐的机会,陛下可顺应时事变迁,革旧弊、立新政,何愁不能重新创下一番盛世伟业,为子孙后世奠下百代之基?此上是于公而言,于私:陛下一代英主,也唯有借如此衰微之世方可成就开创君主之令名,毕竟,又有几人能记得史上那许多地守成皇帝呢?明君贤臣、戮力而为,十数年后,安知陛下便不是又一位‘太宗’陛下!”
“放肆!”崔破话音刚落,就见胸膛起伏不定的李适猛然起身,怒声喝道。
今天正式搬迁寝室,一直忙到下午方才全部搞定,人也彻底的累瘫了,也只能草草赶出这两千字上传,以为不间断之意,诸位达人,必能谅我。
“臣惶恐,臣有罪!”自己这一番话引来李适如此作态,本在崔破料中,是以并不十分惊慌,起身拜伏于地道。
他适才之所言,本是句句为迎合这位皇帝陛下所备,对这位毕生以太宗为楷模的天子而言,这每一句话都可谓如同洪钟大吕一般,直入心底,只是许多话却是想得说不得,是以李适的叱喝也就在意料中了,崔破知道有此结果,然则依然要说,却又是另一种固宠的手段了,一则,他需要不断加固李适锐意开创的心志,唯其如此,大唐才有中兴的可能;再则,他也需要让这位刚刚登基的天子知晓,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愿望所在,也愿意为之贡献出所有心智,长此以往,当李适能将之以知己视之时,崔破也就愈能大刀阔斧的尽现才能,并规避杀身之祸。只是历来上位者善变,究竟自己这打算能否奏效,效用又是如何,也就非崔破所能知之了。
“先祖太宗陛下一代雄主,又岂是尔能妄加置评的!今日若有御史在侧,必劾你个藐视先宗之罪,此话今后休提!”李适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朝堂之中最解其心的臣子,厉声说道。一言即毕,见崔破只低头认罪,并不出言,乃将语气一软说道:“崔卿且平身吧!”
“谢陛下恕臣妄言之罪!”崔破面做感激啼零之色道,随即恭谨起身,还归原位。
车驾中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后,轻轻扣击几案的李适开言道:“朕昨日闻崔相奏报,本月刚过其半,京中作场所产甲胄弓弩已逾五万件,可有此事?”
“至昨日散工之时,本月作场库房共存军器五万七千八百六十六件,其中装备禁军及神策军的精甲器械共三万七千件,余者皆为各地团结兵所备。”崔破恭谨答道。
见崔破接手不过数月,这作场半月之产量已堪比前时一月。李适心下甚是惊诧,及至更听他能随口便将如此精准之数字报上,皇帝陛下愈发感觉自己当初授其此职,真个是英明得人之举了。
“此事甚好,崔卿果然少年干才。”李适出口赞了一句后,续道:“眼见距元正之日不过两月之期,卿家当再行大力督导,务必于明岁上元节前赶制出十五万件精良甲器。送往江南四道武库封存,此事关乎神策八镇军士换装,卿家切切不可轻乎视之。”
“神策八镇驻军远在西北,为何换装要至江南四道。”闻言,崔破愕然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道:“四镇之事将欲发动吗?”
李适只微一颔首,却不开言答话,崔破忍不住一阵激动,毕竟历史上这位极欲求治的皇帝陛下登基不久,便迫不及待的悍然发动了对河北四镇的战事。也正是这一战略性错误的急进路线。在朝廷财、军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导致此次功伐地失败,至此藩镇跋扈欲烈、朝廷也愈发龟缩。而天子本人也是自此一蹶不振,全没有了登基之初的锐意进取,对藩镇的姑息更甚其父。如今既然他已瞩目南方,纳循序渐进之策,则大唐贞元之历史在其即将开始之时,已然发生了迥异于前的转变。
待心中激动渐渐平复,崔破蓦然想起一事道:“陛下,臣尚有一事奏报,俯请陛下允准。”
“卿家但讲无妨。”李适悠悠说道。
“以目前作场之工效,每月出产军器数量溢出之数当在万余之间。半载之后,臣料这数字还将上升到三万之数,纵然为备朝廷大用而多加储备,依然大有节余,有鉴于此,臣请陛下授臣军器售卖之权,以资国用。”略略沉吟半晌后,崔破字斟句酌言道。
“什么!售卖军器。”闻听崔破这一番建言,李适实在是大感惊愕。且不说历代以来未曾闻有如此之事,大唐更是在天下初定之时便颁布了《禁武令》,严禁售卖、私藏军械,偏偏这个崔破就敢做如此提议!皇帝正欲一口回绝,但想到此子历来行事素喜剑走偏锋,不免好奇关于这百年禁制他更有如何解答,乃轻声问道:“刀兵之事岂可轻售,崔卿何有此言?”
“臣曾出使吐蕃,倒也结识的几位蕃人权贵,如今彼辈正与黑衣大食激战不休,然军器乏用,又见微臣掌军器营造之事,不免上门讨情求购,臣细思其事,于朝廷大有货利,是以斗胆进此谏言。”崔破毫无隐讳,先行揭破与吐蕃权贵交结之事,以为将来预留退步。
“噢!利在何处?”李适跟上一句问道。
“如今朝廷太府库中空虚,而陛下又欲有事于南方,大军一动,这钱粮便如同流水一般花用,售卖军器足可换来巨利,以资朝廷之用,此利之一也;再则,彼辈两方交战,吐蕃力弱,朝廷借军器售卖之策以为平衡两方,毕竟这场大战愈是旷日持久,愈是于我大唐有利,此利之二也;第三,此次神策驻军换装之物,大可择其优者卖于吐蕃,如此又可节省我之消耗,此利之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此策大可行得。”崔破一边言说,一边屈指而算,他这一番典型的商贾模样只让李适心中好笑不已。
“此事如此大的阵仗,断然是瞒不过黑衣大食的,介时崔卿又将如何?”李适面带笑意问道。
“为什么要瞒?”崔破回问一句道:“黑衣大食知道便也就知道了,彼若有意,臣也大可以将军器售卖于他,这样朝廷便可两边获利,赚头自然能更大一些!”
“若是如此,那崔卿家所言地平衡两方之策岂非就要落空!”只听得苦笑不得的李适紧逼问道。
“卖是两方都卖,但军器种类如此之多,到底售卖各方何物岂非全由我等做主,只要权衡得当,此事依然大是可行。今日先于此地售卖,他日待作场规模更行扩大,凡是我大唐周边小国尽可如此办理,倒也不失为朝廷一大财源,更可借此扩大我大唐之远威。以此之利补贴太府库,朝廷更有余力于各道行减免赋税之善政。如此一举数得之良策,还请陛下三思采纳之。”徐徐之间,崔破已是将自己适才所想解说的清楚。
李适细细听完,却并不立即答话,习惯性的伸出右手扣击几案良久之后,方才轻声开言答道:“售卖军器之事关碍本朝《禁武令》实多,崔卿可先自试行之,待卓有实效之后。再行上折依为永例为好,否则,只怕是政事堂中怕也过不去。”
“微臣遵旨。”崔破意会答道。
说话之间,车驾已是到达朱雀门前,崔破乃拜伏请辞,李适又郑而重之的吩咐了四镇换装之事后,便谴他自去。
崔破于道侧送别皇帝御驾,直到它远远的再也不见之后,方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往当日胡姬酒肆而去,饮了几盏多有风情的胡姬送上的蒲桃酿。嘱老板代为传书之后。他方才上轩车回府而去。
在大历十四年最后的这一段辰光里,崔破地日子实在是乏善可陈,除了隔几日便往门下省一行外。他竟是日日都泡在了作场之中,虽则整个作场地器物出产量达到了预期的标准,但是他最为关注的“神臂弓”之制造依然未能最终成型,其他工匠们的创新之作也是少有合他心意者,员外郎大人知道此事是急不来的,遂也只能耐心等待。
在崔破的暗中打点相帮下,孟郊顺利的通过了关试,并十分幸运地被安置于翰林苑,以他第十八名的成绩能得如此清贵之职,实在是大大的幸事。奈何他竟是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新报备吏部,执意要到御史台,直让吏部司胡郎官恨不得直接将他给“挂”了起来,再不授官。无奈又是崔破出面周旋良久,方才遂了他的心愿。最终,大历十四年新科进士孟东野被授官为从八品监察御史,得以巡查地方道府州县。
随着今冬第一场大雪飘飘而下,日子一日快似一日,似乎只是眨眼间事。大岁除夕之日便已到达。
虽则朝廷定规除夕仅给假三日,但是对于已是超额完成任务的京中各作场,崔破大笔一挥,将假期延至七日,只让近十万匠人们喜出望外,从而对工部司员外郎大人地感激之情直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给诸匠人们放假的同时,崔大人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到门下省与韦应物等人招呼了一声后,便回到府中陪三位娇妻品茗赏雪去了,更无视菁若的劝说,竟是连大门也再不迈出一步,坚决的捍卫起自己“休假。”地权利。自然,他之所为也引来有心人上本弹劾,门下省更是在收到奏章后地一个时辰之内便将之送往政事堂,据说当首辅常衮见到这本奏章后,嘿嘿一声冷笑,便在其上题笔写下了“该员肆意妄为,藐视朝规,拟议由工部依律严惩”数字批复,奈何他一个不小心之间,出恭之时忘了交代,被前来取奏章的内宦连同其他呈上皇帝批阅的奏章一并拿走。
据宫中侍侯皇帝起居的贴身小黄门传出消息,在李适看到这本奏章之时,竟是微微一笑,低声说了一句:“这个崔破,就不能安分些!”后,便提朱笔将常衮所书尽数抹红,随即放置于左手一侧,至此,这本弹章被皇帝压下,再无下文。
另据常府下人传话言及,当日满脸黑煞地首辅常衮回宅第之后,更无二话的便将四位专供内宅饮食的厨子叫出,厉声呵斥一番后,全数开革出府。只可怜了常府年过六旬的老管家硬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总算又请来几位厨子添补上了这一空缺,没有耽误常老爷当日的晚膳。
“拾樵供岁火,帖黼做春书。”
借着身前室中满布的烛火,看着身边环绕守岁的家人,听着府外传来的三声更响,再想起去年此时的场景,刚刚年及弱冠地崔破真个是心中感慨万千,正欲扭头向身侧的菁若拽几句酸诗,却见门口处的涤诗上前说道:“公子,时辰已到,该换朝服动身了。”只这一句话,顿时让我们的崔大人诗意全然消散。
再次于心底痛骂了一番这变态的“上班”制度后,无可奈何的崔破也只能回内室换上那一身七零八碎的朝服,意态怏怏的出府上朝而去,只是他这一身裙子模样的服饰,少不得换来第一次见此的娜佳金花一阵哈哈大笑,更添他几分郁闷。
除夕之后是为元正,在这一岁之始的日子里,正是大朝会之期,是日,天子坐早朝接受百官拜贺,臣僚们在禁军森严的戒备中着礼服入朝,“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官员们凭借灯烛的照明赴朝,只照得朱雀大街上如似火海,因有“火城”之称。
此次元正大朝会除由太子少师、礼仪使、刑部尚书颜真卿宣布改年号为“贞元”外,并无实际内容。在烦琐的仪式之后,便是天子亲率百官行庙祭、郊祭之礼。这一大趟的折腾下来,饶是崔破刚及弱冠也大感吃不消,不免在心下大大同情了已是年近七旬的颜清臣一番。
在合城欢喜雀跃的气氛中,崔破于元正次日带上了大批米粮盐茶之物,由六卫陪同开始了长达两日的团拜之旅,依照柯主事承报的资料所载,员外郎大人对作场之中凡年过六旬、鳏寡孤独、因工伤残之人皆一一上门问候,只将这些从不闻官给民拜年的普通百姓唬的忙手忙脚,随即心中暖意蓬蓬丛生,以至于竟有效当年潘安之行、对员外郎大人忘尘而拜者。
做完此事,已是累的全身散架的崔破顾不得半刻休憩,强撑着身子以工部司名义包下“醉仙楼”等五家知名酒肆,将数十家作场之中的近千名一等工匠尽皆请到,海吃海喝了一回,这且不算,员外郎大人更是使出浑身的缠劲,生生将自己的族伯及工部尚书卢大人这两尊大神请来,给诸位一等工匠们邀饮了三盏酒,虽则此事的结果是惹得崔相公有半年时间都没有给自己这族侄一个好脸色,但是这次宴请也成为许多工匠一生最难忘怀的时刻。正是在这样一个新春大吉的日子里,崔大人彻底的收服了这十万工匠们的心。
第六十八章
新正元月夜,尤重看灯时
经过近半月的喧嚣,时节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在这个唐人最为热闹的日子,又恰逢新皇登基改元,是以当今天子李适一道诏书颁行,整个长安京中接连三日金吾不禁,准坊市民众通宵达旦于街市观灯,皇城也于这三日间对万民开放,而宫城则是对官员女眷开放,准其游览禁宫,以为天子与万民同乐之意。
作为正大受皇帝陛下宠爱的证明,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也得到了一个在宫城承天门上观灯的席位,从而以六品官阶的身份与诸位王亲贵胄列席并坐。
因为去岁曾随驸马郭暧经历了一番京中上元之夜热闹不堪的景象,是以再次面对长安举城欢庆的景色时,有了一份心理准备的他也就不至于似前时那般震惊。同样也是吸取去岁的教训,崔破早早便已动身,只花费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来到皇城与宫城交界处的承天城楼,此时的承天楼头,早被无数绚丽的锦缎装饰的华丽无匹,在一排排五色花灯的照耀之下,这匹匹织绸表面辉映滚动着五彩霞光,当真是华贵逼人。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当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抵达城楼上时,早有许多着朱紫衣衫之人安然在坐,只将他这一身绿衣衬得极为别致,一路行礼过去,当崔大人坐定下望之时,天色渐昏的承天街上已是万头撺动,热闹不堪。
因皇城与宫城相连,为禁宫的安全护卫计,整个隔开两城的承天街直阔达八百余步,间接形成了当世最为广大之广场,其最大容量竟可达十余万人,是以,这里也就成了天子接见万民的最佳处所,因此也就有了“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之说。
眼见天色渐黑,长安各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然燃起,恍若夜幕下的璀璨群星,将这座天下间最为华美的城市装点的清丽可人。
也随着这星星点点灯火地燃起,京中重量级的王亲贵胄们及政事堂中各位大佬们纷纷抵达,众人又是一番忙不迭的上前见礼,孰知不等众人寒暄得几句,忽见承天楼头升起一盏硕大的明黄灯盏。上面精工刺绣的九条腾龙在灯火的催逼下直如活了一般,引风聚雷、傲视天下,端的是霸气十足。
随着这一盏灯笼升起,城楼上的王亲显宦及城下地普通百姓皆应节拜倒于地,一时间海啸山崩般的“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寰宇,在这漫天的称颂声中,刚刚改元天下未久的大唐天子李适陛下身着一身滚龙常服正式抵达。
在这百万人跪拜的城楼上默立了片刻,满面红光的皇帝陛下方才高声唤了一句:“平身。”随着这一道敕命,那盏硕大的盘龙灯盏三升三降之后。在一片如滚雷般的“万岁”谢恩声中。百官及百姓尽皆起身。不过数息之间,满城早已备好的灯火同步点燃,适才璀璨的群星瞬时间化为如练地银河。金吾不禁地都城长安正式迎来了它“花市灯如昼”的上元之夜。
随着皇帝陛下举盏邀饮,承天楼头的宴席正式开动,一众显宦们于觥筹交错之间,随意欣赏起城楼之下走过地各色花灯,是夜,凡是自诩别致精妙的花灯必然会由此地经过,一求能得到天子的垂目与赏赐。
崔破边举盏浅浅的呷着手中贡品葡萄酿,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身边的驸马郭暧说着闲话,这郭驸马又照例数落了一番他这侄婿不该只饮“娘们儿”才喝的“软酒”后,抬手之间便将一盏三勒浆饮的干净。少不得要让崔破还击上一句“牛饮”。
数盏已尽,正在崔破饶有兴趣的看着下面那或造型奇特、或颜色端方的各式花灯时,却见一个黄门小监自席后预留地便道轻轻靠了上来,传天子召见之旨。
崔破微微一愣后,对身边的郭暧小施了一个眼色后,便随着那小黄门自席后去了。
来到天子建于高台上的御辇之下,崔破一礼之后便在李适的示意下靠往辇下右侧,皇帝陛下脸上和煦之色不变的侧身轻轻问道:“四道武库军器之事可曾办妥?”
“臣之属下柯主事昨日方从四镇赶回,十五万件精良甲器一件不少。四道武库守备已经验收完毕,还请陛下放心!”微一躬身,崔破细声言道,随即,他又跟上一句道:“臣辖下之晋州新军欲借这新春之机长途演练,此事需要穿州过府,俯请陛下允准。”
“好,军器之事崔卿当记一大功;至于卿家这州军拉练之事,你自去与河东道节帅及兵部商议便是。”听闻军器之事已是办的妥帖,李适出言赞道。
正在崔破心下大喜,欲要开言称谢之时,忽闻城楼上下传来一片齐齐的惊叹之声,引得君臣二人齐齐探头下望。
只见承天楼下在刚刚经过了一队“狮灯”之后,又走上了一大队浩浩荡荡的的队伍,只看他们的衣饰装扮,分明便是京中作场的工匠们,而之所以能引来众人齐声惊呼倒不是因为这支队伍的庞大,而在于他们那花灯的巨硕无匹,一个个被染成艳红的花灯足有四五人合抱那般大小,隐约之间,可以看到隐隐上有字迹,除了这十二个硕大无朋的巨型花灯外,其他的一些动物类造型花灯也是极尽巨大之能事,故而惹的众人一片惊叹之声。
“崔卿这是要做什么?”看到这等阵势的李适微微一笑向身侧崔破问道。
崔破只是当日与那些一等匠人们提了一句要制几个花灯,应应上元节的喜意,但却是没想道他们能整出这么多“大家伙”出来,此时吃皇帝陛下一问,他也是一片愕然,答不上话来,所幸已经行至承天楼下的工匠们已经开始了动作,引得李适频频张望不已,免除了崔大人的尴尬。
在万众瞩目之下,工匠队伍缓缓于城楼下方立定,随着一个头领的呼喝。只见几十个年轻匠人纷纷掏出怀中引火之物,钻于花灯之下,片刻之间,众花灯已被全数点燃,真个是流光溢彩、华丽非常。
这且不算,待那灯中火油尽数燃烈之时,只听那头领高喝一声“放!”。顿时,这二十余盏花灯尽皆腾空而起,缓缓上升,原来这些以桑皮纸制成的花灯竟是效“孔明灯”之法,能于夜空飞行的。只是能将如此大的孔明灯安然放上天去,这些个一等工匠们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因花灯之间自有细绳连缀,是以并不个个飘散,眼见已到举城皆见的高度时,下方之人用力牵引使之定于空中,只见个个艳红的火球于空中绽放,只将清寒地夜色也点缀出几分温暖的喜意。煞是夺人眼目。
待那花灯定住之时。早有好事者高声念诵出了灯上那个个泥金大字:“天子万年、贞元万年、盛世万年。”而在这十二盏主灯之外,更有许多龙、凤、麒麟等祥兽花灯上则写上了“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敬制”的字样。
略等了片刻。约略众人都已看的分明之后,在那工匠头领的一声招呼下,近三千人的队伍齐声高呼:“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恭祝天子万年、贞元万年、盛世万年!!!”想来这一声齐呼他们私下已是琢磨过许久,是以虽有三千人发声,却是整整齐齐,更无半分杂音。
既有这三千人带头,正被说出心声、酷爱热闹的长安坊间百姓那甘落后,齐声随之高呼,由近及远,一波传过一波。一时间“天子万年、贞元万年、盛世万年”的呼喝之声滚动全城,只将城外无数夜栖地宿鸟全然惊飞,唧唧喳喳的应和着这欢快的雷鸣之声。
初时,声音尚是芜杂,待数声过后,已然是齐整一片,这浩大的声响再吃那城墙反射而回,欲发跌宕不休,此时的长安已然全被这一片声浪包围。
花灯及呼喝称颂之声初起之时。城楼上的王亲贵胄们都被这蓦然而来的一幕惊的呆住,待那声音愈来愈响直到举城同呼,一干人等再也按捺不住的离席拜倒于地,随着那惊天动地的呼喝声高声向御座之上地天子陛下称颂不已,一时间,除了天上那数十盏花灯之外,整个承天楼头只有正值壮年地皇帝陛下在一片“万年”的呼喝声中临风而立,威武不凡。
刚见那数十盏硕大花灯之时,李适已是忍不住的起身了望,及至随着一波波“天子万年、盛世万年”的呼喝声跌宕不休的传来,这位长怀雄心的壮年英主再也抑制不住的全身颤抖,疾步跨下御辇行至城头,举目望处皆是密密匝匝的长安百姓,边仰望天际花灯,边应声呼喊,见到新天子现身城头,城下百姓一片痴狂之下俯身拜倒,只是口中并不稍停,反是更添了三分气力,声音愈浓。随着承天楼下百姓开始拜倒,直如同推翻了一幅硕大的“多米诺”骨牌一般,以皇城外接的朱雀大街为中心,卷起一片人浪,整个长安近两百万百姓于城中四处拜倒,一边口中随众叫喊不停,一边将目光紧紧看向花灯照耀之下的承天城楼,这一刻,癫狂中的黄金之城以全然拜倒于这个刚刚登基数月之久的天子脚下。
眼中看着拜伏于地地长安万民,耳中听着整齐划一的“万年”称颂声,李适的脸色愈来愈红,直至最后竟是抑制不住的泪流满面,依稀之间,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贞观年间太宗陛下出受万民朝拜的荣光。无语凝咽之中,他也只能徒劳的一遍遍向城楼下挥动自己的双手,在这一刻,浮现于这位皇帝心中的是荣耀、激动、亦或是责任,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波波举城称颂的Gao潮在许多人喉舌沙哑之后方才渐渐止住,随着面上泪痕宛然地李适一声大喝:“平身!赏!!!”再一次的“多米诺”骨牌滚动,黄金之城方才渐次回复平静。
李适待百姓尽皆起身后,方转而向御辇而去,及至行到崔破身前之时,却猛的站住将这始作俑者细细凝视许久,也只说得一句:“崔卿,你好……好……好!”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一个跨步间上了御辇坐定。
随即,崔破的坐次便由敬陪末座转为高居御辇之下,比那首辅常衮更为靠前。只将这位肩膀上跑不得马、肚子里也撑不得船的宰相大人气的面色发乌。
崔破固辞,奈何皇帝坚不允准,被花灯之事打了一闷棍的他也只能无奈坐了,只是绝不肯左向去看常衮那一张臭脸。
随后,兴奋激动难抑的新天子开始了频繁的举盏邀饮,饶是崔破仅已海东贡酒蒲桃酿应战,也是弄得醉意醺然,而大盏痛饮三勒浆的李适则更是不堪。
随着一轮微染金黄地圆圆皓月渐升渐高。两更的“梆梆”报时声隐约传来,酒意上涌的皇帝陛下不堪再坐,乃摇晃着起身欲下城楼向内宫而去,他这一番动作只让群臣又是一片拜倒,恭送声不绝。
崔破也是随众拜倒,不合那李适经过他这坐席之前时,竟是俯下身子将他衣袖一把握住,便向外拉,无奈之下,员外郎大人也只能屈膝起身绕过座席。在皇帝的牵引之下、在王公亲贵骇然的目光之中。紧跟天子下楼而去。
刚刚下得城楼,不待李适登上早已备好的八乘御驾,只见远远处却有两个禁军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自一旁经过。
“干什么的?”醉眼朦胧的天子用一种发飘的语调问道。当即便有身侧的小黄门几步上前将三人带过。三人来到近前,那两个禁军士兵伏地拜倒行了参见大礼后,不待发问,已是开言奏道:“今日宫城对京官女眷开放,不合这小娘子竟敢将宫中赐酒的金杯私自藏匿,问她是那家亲眷,又只是不肯开口,奉霍仙鸣公公令,小的们正要将她押赴长安县处置。”
崔破抬眼处见那小娘子身着五品孺人服饰,只是此时只顾低头啜泣。故而看不清她的容貌,听那两个禁军奏报,她也并不反驳,想来这窃取金杯之事竟是不假,不免好奇心大起。
“说,为何要私藏金杯。”与他一般心思的皇帝陛下在小黄门及崔破的搀扶下勉强站定,语声含糊问道。
孰知那跪倒于地的小娘子却只是哭泣,竟是半言不发,等了片刻。渐渐不耐的李适正欲发怒,却听身侧一人道:“她是官宦家眷,陛下还要为她稍存些体面才是,给笔墨让她写。”
“给她笔墨。”不假思索的李适当即依言吩咐道。
不一时,笔墨取至,此番这小娘子倒是没有拒绝,借着御驾上的车灯,伏地于纸上书写了起来。不一时写毕,停了手中羊毫,自有一旁侍侯的小监上前接过,在李适一声:“念。”的饬令下,朗声念诵起这一首状词来: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出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作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至此,崔破方才明白,原来这小娘子却是因贪看宫城美景,晚了时辰,与在宫城外等候的郎君也已失散,为免回家被翁姑责备,乃藏下这两支金杯以为凭信,难得的是,她于心慌意乱之下,竟能于如此短短的时光制出这样一首意兴颇浓的词作来,其才华倒也当真是不可小觑。
“哈哈!有意思,这小娘子竟然还是一个女中状元,来呀!将那金杯还了给她,尔等随崔状元将她护送回府上。”一句说完,李适又是一声哈哈大笑,嘀咕了一句:“状元送‘状元’,倒也是一段佳话!”后,方才松开员外郎大人的袍袖,转身上车回宫而去。
闻听这样一道圣旨下达,崔破直与那两位禁军军士面面相觑,直有哭笑不得之感,那位自知大难已过的小娘子却是趁机偷偷抬起头来,要看一看这位名播天下的“俊俏才子状元”到底是何模样。
崔破自知若是遵了这道圣旨将小娘子送回家,只怕明日就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将于京中流传,苦笑一声,也只能破财免灾,将两贯钱丢给那两个道旁等候的禁军军士,声言出了问题自己一力抗住之后,才哄得二人独自护卫那小娘子归家。
看着三人渐次去远,崔破也没了再上城楼的心思,转身出了皇城,坐上车驾,穿过拥挤的人群自回府而去。
第六十九章
上元三日例行假期一晃而过,至此,已是喧闹了半月之久的长安渐归寂静,东西两市重开,百官按时上衙值事,一切全都恢复旧时模样。
十八日,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新天子于大明宫含元殿升朝视事,只是与大朝会大有分别之处,乃是此次的朝会依例只有政事堂及京中各部、寺、监的主官方能参与,以辅佐天子决断天下大事。
也正是在这贞元元年的第一次朝会上,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一连颁布数道诏书,其中的改租庸调为两税法固然是朝中大臣早有所闻;另有如加征“茶”税,倒也不让人意外;引起最大争议的却是第三道诏书所言的“永撤岭南、淮南、江南东西四道节度使,复置观察使、折冲都尉分司文武,二者不相统属,更一并收回四道征税之权,地方用度由朝廷核准实授……”
皇帝陛下悍然向地方藩镇发动的第一波猛烈攻击,不出意料的引来朝中反对声一片,其时,距离安史之乱被平定也不过短短数年时光,朝中许多大臣都曾经亲历这一场长达八年的刀兵战火,也曾经有过与玄宗、代宗两位陛下仓皇出逃京城、惶惶不可终日的惨痛经历;更有甚者,如太子少师颜真卿的兄长颜皋卿更是在此次叛乱中为国死节,是以,此刻这些臣子们一闻李适这道要尽收地方节度之权的诏旨,第一反应不是朝廷威权的加重,反而是遮天蔽日的刀兵战火。
“陛下,此事实宜慎重从事为好,这一道圣旨颁行,定然会激起地方大变,介时,臣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老臣拜请陛下三思而行哪!”出言说话的是三朝老臣王清堂,其人官居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正。
一见是他第一个跳出反对。端坐御座之上的李适顿时面色一寒,只因这王清堂官位虽不尊崇,但由于其人年纪老大;为官又是刚正不阿,是以官声极好;加之更有三朝老臣的金字招牌挂着,是以在朝廷百官中极有号召力,他这率先发难,不免会引起连锁反应。
事情果如李适所料一般,随着王清堂第一个拜倒于地。紧随其后的便有一连串的官员纷纷效仿,不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已有十数名官员随后拜倒,其中,六部侍郎便有四位。
随着一个个官员相继出列,李适地脸色也是愈来愈黑,他虽是早料到必然有人反对,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如此之多的人会符合,一时间,在无穷的愤怒之外。这位天子的倔强性子也被全然引发。强自压下心头怒火,李适瞥了一眼右排前立的几人,淡淡道:“三位宰辅于此事上又是怎生看法?”
“地方藩镇军政皆统。肆意课税扰民。而陛下意欲收权于朝,此实乃我大唐万民之福;如此中兴善政,臣自然全无异议;只是如今地方藩镇实力雄厚,朝廷财力、军力皆是不足,一个不妥当之间,只恐怕激起大变,王卿正等诸位大人担心之事也实在是不无道理,以臣之见,莫如再缓得几年,待朝廷准备的充足些。再行此策岂不是好?”沉吟半晌后,常衮出班缓缓奏道,他话中虽无一字反对,然则却是暗合王清堂等人之意。
听闻此言,李适鼻中微微轻哼一声,一如前时,无一言置评,只是将目光转向刘晏与崔佑甫两人,看他们更有何话要说。
在满殿臣子的瞩目之中。紧皱着眉头地同平章事、领户部尚书、江淮盐漕转运使刘晏缓缓出班奏道:“臣自为官以来历时数十载,然多是经手钱粮之事,以臣之愚见,收回地方征税之权实在是大大的善政无疑,倘若此策能行,三年之内,臣敢保朝廷岁入当为今时三倍之多。”说道这里,这位天下公认的理财能手一礼之后,再也不发一言。他竟是对收回地方节度权利之事不置一词。
紧随其后,刚刚入政事堂数月时光的中书崔佑甫跨步出列,手持笏板道:“陛下今日所颁之诏乃是朝廷必行之政,臣虽以为不免有仓促之嫌,但若陛下圣心已定,臣自当戮力而为,以使此令能得顺利行于四镇。”他这一番言语出口,顿时引得满殿之中一片愕然,随即更有无数道鄙视的目光朝他直射而来,众人万万料不到这位素来行事沉稳的崔相公会附议皇帝陛下如此疯狂的主意。一时间,真个是群臣耸动。
且不言群臣心中是何想法,只是崔佑甫的这一番进言立即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首先便有礼部尚书杨炎出班附议,随后礼部侍郎、工部卢尚书及中书省下两位侍郎也随后跟上附议,虽然人数不及拜伏于地的王清堂等人多,但由于他们权高位显,是以朝堂之中倒也取得了一个微弱的平衡。
自刘晏出班奏言以来,皇帝陛下那阴沉已极地脸色开始渐渐好转,待到杨炎等人群起附议,他的心中更是如同三伏之日痛饮了一盏冰珠般,爽利已极。眼见众人奏对完毕,李适略清了清嗓子正欲开言,却见那拜伏于地的老臣王清堂蓦然提高了音量道:“陛下今日所颁饬令,臣万死不敢奉诏,臣再请陛下三思。”言至此处,这位性情刚烈地老臣抬头目恣欲裂的看向崔中书道:“臣请劾崔佑甫阿谀事君之罪,其人首鼠两端,实无宰辅之才,老臣俯请陛下将其黜落之,以安朝臣万民之心。”
随着王清堂的这一声高呼,顿时又引起蜂拥而上的附议之声,尤其是门下侍郎张镒更是全然撇去诏令之争,开言肆意攻击崔佑甫、杨炎两人结党营私事,竟有趁此良机将二人一举扳倒之意。崔佑甫虽是碍于身份不便驳斥,然则杨炎见这老仇人又敢如此,那里还能做半分退让,当即不假思索的反驳出口,他这一代才子的口舌功夫自非张镒可比,只三两句之间已是驳的他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张侍郎正自挽起衣袖,要再来一场全武行,却忽听一声暴喝:“放肆。”当即气焰尽消,塌了身子重新拜倒,只将一双充血的眼睛紧紧盯住杨炎,而他的对手却是满脸讥诮之色地对他看也不看,只将这位恩萌得官高位的侍郎大人愈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看看尔等的模样,可还有半分朝廷大臣的体面。”面色阴沉的李适厉声言道,厌恶的瞅了犹自气鼓鼓的张镒一眼后,脸上浮起丝丝冷笑的皇帝陛下续言道:“众卿家且都起身,听朕给大家说一个故事。”
说完,也不理众臣子诧异的目光,李适移目于含元殿那金碧辉煌地穹顶,缓缓道:“昔日蜀、魏、吴三国争霸之时,曹操统领八十万大军南下伐吴,当其时也,吴国军马不及其四一之数,眼见曹军兵锋日近,一时间吴国臣子人心惶惶,群议应当降了曹军才是,便是连孙策遗命的托孤大臣张昭也持此议,只让一代英主的孙权也是犹豫不已,所幸,天赐了一个鲁肃于吴国,只短短两句话便坚定了吴王的必战之心,这才有了千古流传不绝的赤壁大战,诸卿可知当日鲁肃对孙权所说的是何言语吗?”
如今殿中所立者,且不说颜真卿这样的一代大儒,便是其他人又有那一个不是读破了万卷书的?对那三国史事可谓是乱熟于心,那里会不知晓鲁肃所说的那一句千古名言:“彼辈降敌不失公侯之位,大王若降敌,欲做一富家翁而不可得。”心底一遍遍品味着这句话,众臣子只觉有一股莫名的寒意蓦然而起,顿时,整个含元殿内竟是鸦雀无声。
看到这等场面,收回目光的李适又是讥诮的一笑,振臂起身,留下一句:“此事朕意已决,诸卿依诏遵行便是,若有心存怨愤,敢于懈怠公事者,朕虽欲饶尔,国法却是不容!”不容众臣再言,便转身向后殿行去。
“陛下,老臣自开元年间入仕以来,两出长安、侍奉三朝,自问一片忠心,不想今日见疑陛下,老臣还有何面目忝居人世?”一言即毕,这位一生刚烈的老臣再发一声悲呼:“大行皇帝!老臣无能,不能劝阻陛下行此亡国之政,这就来先皇请罪。”随即,在满殿人愕然的惊呼声中,大理寺卿正王清堂猛然起身,疾冲几步,竟是以头撞向含元殿中的盘龙柱,一声闷响之后,这位三朝老臣软软倒地,一股股喷涌而出的鲜血片刻之间便将他身侧明亮如镜的地面染的一片艳红。
见到如此一幕的李适也是一惊,面色蓦然发白,沉吟片刻后,终于将心一横,一言不发的出殿而去,空留下身后一片惶急纷乱的声声叫喊在含元殿上回荡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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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相公,今日难得有如此之多的部寺大臣同时发难,正宜借此良机一举扳道崔、杨两个奸贼才是,可相公……”出皇城南行的朱雀大街上,当朝首辅的四驾轩车辚辚而行,车厢内,与常衮相对而坐的门下侍郎张镒语带抱怨之意的说道,想来他还在为错失适才的大好良机而遗憾不已。
闻言,首辅大人心底已是对眼前这位不知进退、更看不清形势的门下侍郎暗暗摇头不已,今日之形势,再合着新天子的性子,纵然是满殿官员齐声反对也是无用,多添上一个他又能如何?其实,直到现在,常衮心中也是不明白,今日自己的那一番含蓄的表态到底是利弊如何?虽则隐隐之间拢住了王清堂这一干人,但只怕是在当今这位刻薄、刚愎的皇帝陛下心中减分不少,此事后续又将如何?未来的朝堂中自己又将如何自处?一想到这些,首辅大人的心中也是乱麻一片,在这一刻,他竟是开始无比怀念那位以“宽仁”待天下的大行皇帝来。
见自己的一番话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张镒明智的转换了话题问道:“然则陛下口中所言的那位‘鲁肃’又是谁?莫非是崔佑甫那老贼?”
“不会是他,此人我知之甚深,虽则今日朝堂之上他附议了这道诏书,但于其骨子里还是力求稳健的,撤四道节度这等事情不合他的本性,也不符合他素来奉行的中庸之道。”背靠着舒适的波斯毡垫,常衮眼神似闭非闭的缓缓说道,只是他这一解说愈发让张镒疑惑不已,口中喃喃自语道:“不是他,又会是谁?”
一任他独自呓语许久,常衮方才缓缓开言道:“只看这道诏书所示,竟是弃北就南,先向容易处下手。而后待南方藩镇皆削,再挟此势不可当之威,调集天下半数人、财、物戮力剿灭河北四镇。这个‘鲁肃’打的主意直是要从根子上一举解决掉藩镇跋扈的祸患;舍难就易、循序渐进,从这一点上来说,这倒是一个保守的策略,最难得的是,这一策略暗合了陛下登基之初,急欲事功的心理。是以也就有了一个激进的外衣。如此上迎合天子,下暗合时势的良策,也还真亏了这‘鲁肃’能想的出来,崔破呀!崔破,老夫还真个是小瞧了你?”言至最后,首辅大人才为张镒正式揭开谜底。
听常衮一番解说直点头不已的张镒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愕然之后,讶异道:“会是这个黄口小儿,相公,这……这……”
此番,常衮却是不再接话言说,只顾自于袖中掏出一张精工竹纸递过,张镒不解接过,细看之下。面上表情愈是肃重,良久之后,方才原物递还道:“想不到现下这小儿受宠如此,他一六品小吏如此频繁入宫觐见,相公要早做主张才是。”
闻言,常衮淡淡一笑,轻轻自语了一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随即也不向满头雾水的张镒解释,而是猛然端正了坐姿道:“现时皇上正是对他多有倚重之时。此时实不宜轻举妄动。所幸今日王清堂不曾殒命,你此去之后,当谴心腹之人将今日朝会之事广为流布,更要言明上此策者乃是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朝廷想要四道藩镇的命,这些人也不是引颈就戮的善茬儿,只待异日大变即起之时,只要局面稍不利于朝廷,他这今日的‘功’就会一变成为异日的‘过’,介时我等趁势而发。坐实了他逼反四道的罪名,想必,就是郭子仪这老不死的怕也要哑口无言了吧!”言至最后,当朝首辅大人脸上又出现了那令人熟悉不已的阴恻恻笑容。
………………
因职品低微,主掌作场之事的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对朝堂上的这一幕淋漓鲜血毫无所知,然则即便知道,想来崔大人也无暇理会此事,只因一等工匠王华的手中之物已使这位大人完全陷入了一阵狂喜之中。
其实,当崔大人在正元假期结束后的第一日来这作场之时,脸上的表情本是极其严肃的,他早于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将当日炮制“花灯”事件的几位主事者一并好好训斥一番,虽则那些硕大无匹的花灯使他当晚大大的露了一把脸,但也正是因为这脸露的太大,未免会招人嫉恨,是以崔大人觉得很有必要就此事对各位工匠们重申一下作场规章及自己的态度,务必要很负责任的告诉他们:如果再有此类未经通报核准的事件发生,崔员外郎会很生气,而后果当然也会很严重。
然而,当崔大人整肃了面容来到作场公事房中,正欲谴人召来领头的工匠问询此事时,先有一人似疯癫一般闯了进来,举着手中一个黑黝黝的物件,欣喜若狂的高叫不已。
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使崔大人再不能保持他那传自于政事堂崔相公的“冷面”迷惑的看了那约有四拳长短、上面带有一个匣子模样的物件良久,再看看素来谨小慎微的弩弓坊一等工匠王华那一反常态的痴狂模样,足有小半柱香的工夫后,崔员外郎方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待反应清醒之后,崔大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疾如闪电般的伸出手去紧紧摁住王华那正不断制造噪音的大嘴,随即第二个动作便是一把自他手中将他黑黝黝的丑陋物件用力夺过,仔细的看了看,见与自己印象中并无多大区别后,员外郎大人一言不发的启动了第三个动作:转身便向左侧大通坊中设置的试器场而去,这一个启动之间,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纵然是崇玄观静叶师姐在此,想来定然也要甘拜下风无疑了。
等到愕然呆立许久的王华赶到试器场时,崔大人已将这支被他命名为“神臂弩”的新型弓孥试射完毕,看着三百步之外地上散落的十支箭矢和木靶上可怜的“一支独秀”,员外郎大人干干地一笑,小声的嘀咕道:“什么都好,就是这弩弓的准头实在太差了些!”
再将手中的弩弓仔细地翻看了两遍,崔破重重的拍了拍正窃笑不已的王华臂膀,面带笑意道:“稍后,你这制器组五人可到柯主事处每人领五十两银子。本官另行准尔等假期三日,大家都好好休憩休憩。三日后,由你牵头,找一些可靠的匠人,务必要在半月之内为本官造出三千件这神臂弩出来,一应修缮配件按一比三的比例配置,至于这弩箭吗?就按朝廷定例的五倍制造便是,此事绝密。王先生当谨慎为之才是。”
看着王华点头应是后兴奋离去,心情大好的崔破也浑然忘却了花灯之事及适才上“政治课”的打算,优哉游哉地出了作场、策马往常乐坊胡姬酒肆而去。
饮了两盏鱼儿酒,再看了一曲欢快热烈的胡旋舞后,才见此店的老板凑上将他迎往后院叙话,远远的还不曾到后院正堂,就听到一个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道:“自当日吐蕃一别,崔大人如今是天子见赏,美人在怀,可真是得意风流的紧哪!”
“央宗大王。这等紧急时刻。您这么得闲儿到长安来了。”一听到这极有特色的嗓音,崔破当即出言问道。
出得胡姬酒肆时,却已是个多时辰之后了。崔破愈发觉得今天的长安实在是靓丽的可爱,对于适才的会谈结果,只有说不出地满意,他本有心要狠宰一刀,偏生又遇到个不愿意为吐蕃赞普省钱地主儿,这生意也就分外的好做了,一百二十万贯,仅仅是想到这足抵大唐三道一年岁入的数字,崔大人就有一番想要仰天长啸地冲动。不禁在心中暗自期盼黑衣大食的这一场东侵之战能打的更久些,如此。即便将来打不跨他,拖也能拖掉他三层皮下来,只待这一场大战结束,无论结果如何,大唐东部边境十年之内无战祸当是可确定无疑,至于十年之后,到底是谁会打谁,那就在两可间事了。
怀着如此美好心情的崔员外郎,万万想不到他刚刚回到府中便直接的挨了一闷棍。
早在正堂之中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霍仙鸣才第一眼见他闪过照壁,当即毫不犹豫的直扑而下,连见礼也都省了,只管抓住崔破的袖子便向外行,他如此举动,直让崔大人心中一个“咯噔”作响,边与霍仙鸣疾步外行,边紧张问道:“霍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早朝的时候,大家颁布了撤四道节度使的诏书,不合引来朝臣一片反对,大理寺卿正更是一头撞了柱子,万岁爷现在正在宫里大发脾气呢!好我的状元公,你这是跑到那里去了,今回咱家跟着你可是落不着好了!”满身白肉颤动的霍仙鸣边急急外行,边随口解释道,最后还不忘抱怨上两句。
陡然听到这典型的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崔破也是心中猛然一惊,也顾不得理会霍仙鸣的抱怨,急切问道:“怎么样?人现在怎么样?”
“给咱家快着点儿赶车,误了事仔细着剥了你的皮。”大喘着粗气的霍仙鸣厉声吩咐了在外等候的车夫一句后,才在崔破的搭手搀扶下艰难地爬进车驾,再匀了两口气,掏出熏香浓郁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之后,这位正当令的大太监才开言向对坐的崔破道:“千年王八万年的鳖,这王清堂敢情是个属王八的!那么粗的盘龙柱呀!居然都撞不死他,以咱家看来,只怕是这老贼不是真想死,撞的时候肯定都是拿捏好了的!不愧是年深日久的历练,这老货一场戏还真个是演的好!”说完,霍公公犹自砸舌不已,看来是对大理寺王卿正的表演工夫钦佩已极。
听说人还活着,崔破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也全然没有了附和霍仙鸣的兴致,而霍公公见他并不接话,也无意再说,只是用那熏香的汗巾一遍遍擦拭着雪白、饱满的额头,一时间,车驾之内一片寂静。
车行至朱雀门前竟是毫不减速,在六部官员惊诧的眼神中,这辆被天子钦准皇城跑马的轩车发出辚辚的声响向宫城前的承天门而去。
“这王清堂真是老的昏聩了,居然敢拿触柱来威胁朕!”还在离大明宫栖凤阁五步远近,崔破便听到了阁内李适尖刻的厉声远远传来,当下稍拉了一把身侧的霍仙鸣,听内里续又言道:“说什么两出长安、侍奉三朝,都是些自欺欺人的鬼话!朕看是这老匹夫想做名臣疯迷了心窍,他这一撞倒是爽快,却置君父于何地?又让后世如何来评说朕?说什么忠心可鉴日月,这事是真正的忠臣能做的出来的嘛!哼!钓名沽誉之徒,朕只恨那盘龙柱怎么就没能撞死他!”
听到这里,崔破诧异的看了身侧的霍仙鸣一眼,而这位大宦官则脸上露出丝丝自得之意,想来他很是为自己能与天子一般想法欣喜不已。
眼见内里声音暂歇,崔破再不迟疑,向前几步立于阁门处朗声道:“臣奉议郎、工部主司员外郎崔破觐见。”
第七十一章
“进来吧!卿家怎么这许多时候才来?”发过一通怒火后的李适对这个目前正为器重的臣子更多了几分优容之意,是以虽然仍是话语淡淡,然则却并不曾咆哮发怒。
“吐蕃来人商议购买作场军器事,微臣前往与之接洽,是以来的迟了,还请陛下恕罪。”一溜小碎步进了阁子,行参见礼毕,崔破小心翼翼的奏道。
“哦!怎么快!商议结果如何?崔卿快快说说。”一听到崔破这番言语,李适兴致大增,当即出言追问到。
“彼辈有意购进各类军器凡十七万件,目前初步拟订的价格是一百一十万贯,至于后续如何,却是需要视战事情况而定了。”此事本是他一人与之接洽,是以不能不为自己那三千州军打算的员外郎大人在心底片刻的犹豫后,当即将总数压下了十万贯。
“一百一十万贯!”口中不断将这个数字重复两遍之后,这位唐朝历史上有名的“敛财皇帝”适才还是阴云密布的脸上当即逐渐放晴起来,再将这数字念诵了一遍后,李适快意说道:“十七万件军器不过卿家作场一月之产量,然则这收入却是足抵南方富庶三道之岁入,卿家好手段哪!只是这一件军器折价便是五贯有余,吐蕃人怎生又会答应?”
面对皇帝陛下饶有兴趣的目光,崔破只能细细为之解释道:“此事一则是缘于彼辈购进的多为强弩精盔,此物工艺复杂,造价本就不低;再则,此时两方战事胶着,军器消耗极大,吐蕃又是僻处高原,若论军器的后续能力是远远不及大食的,彼唯一之途便是由我大唐供给购买,当此之时。臣若是再不知道抬抬价,那也委实太过于对不起唐蕃边境上的那许多天朝子民了!”
他这一番话只引来皇帝陛下一阵舒心的哈哈大笑,当年这位天子尚是储位东宫时,曾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协调督导各军平叛事,其时吐蕃应代宗之请,也曾出军一万协助大唐平叛,后大军毕集,独吐蕃一军不发。李适乃以皇储身份入帐请行,奈何这吐蕃将领极是蛮横,竟妄言要他向吐蕃赞普执甥舅之礼后方可大军开拔,太子所带的四位从人不合上前分辨了两句:“雍王为大唐太子,异日便为中国主,岂可向外国赞普行甥舅之礼?”竟惹得那蛮横将领勃然大怒,当即麾令中军甲士将四人拥至帐后,重鞭百下,其中的元帅府判官韦少华及御史中臣药子昂更是不堪棱辱与鞭笞,当即气绝。若非后来有兵马副帅郭子仪到来。只怕是先未讨贼。大唐官军已是先与吐蕃火并起来。其后,虽安史乱平,然则又有四镇之忧。对当日受辱之事可谓是恨入骨髓的李适也无能报此当日受辱之仇,此番听到崔破借势狠狠宰了这大仇人一把,虽不能全消心中块垒,但也足以使他长出一口恶气了,那里还有不纵声大笑称善地道理。
正在李适畅快而笑之时,忽闻阁内角处传来一个淡然宁远的声音道:“吐蕃之人历来睚眦必报,今时这一番快意,只怕是已然埋下异日无穷战火之根源了!”
崔破循声看去,却见栖凤阁内右璧角处的胡凳上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素雅的葛袍、恬淡的神情。纵然是处身于天下间最为华贵富丽的大明宫内,也依然掩饰不住他身上的清奇之气,这老人赫然便是年余以前在他大婚之夜有过一面之缘地李泌真人。
“此次召你前来,正是李真人的意思。”闻听李适的这一句解说,这个曾面见玄宗陛下、亲历四朝,更以九岁幼龄赋出“方圆动静”被时任宰辅张说惊为神童的老人,在崔破眼中的分量更加重了几分。
恭谨的一个躬身见礼后,崔破方才缓缓开言道:“吐蕃豺狼之性已久。掠我边镇、掳我百姓之事所在多有。纵使没有军器之事,一待彼辈元气稍缓,这唐蕃边境上的战火依然是免不了的,似与这等恶邻相交,以小臣看来,礼仪教化、和亲恩抚竟全都是无用,总需自己的拳头硬了才是正理。小臣料定吐蕃经此一仗,纵不亡国,十年以内也断无东侵之力,有此十年光阴,我朝上有明君、下有贤臣,文武戮力事国,介时,这吐蕃若是能安分守己也便罢了,若有敢东侵一步,只怕那赞普所在的逻些城也必然沦为我大唐牧马之地!”
“说得好!”听到这样一番赤祼祼的炫耀武力的言辞,登基未久、与吐蕃更有切齿之恨的皇帝陛下固然是心血沸腾、轰然叫好,而那李泌却是沉吟良久后,只悠然一叹,却也并不出言反驳。
至此,李适早朝时所积郁地怒气已大半消散,与崔破赐了座,更嘱阁外侍侯的小黄门赐茶之后,皇帝陛下方才安然就座,面带激赏之意的看向适才还是慷慨激昂的员外郎道:“今日早朝之事卿家可都知道了吗?”
“臣已知闻。”不知李适其意,是以崔破也不擅自接话。
与旁侧在坐的李泌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李适复以随意的语调问道:“那以卿家所言,似王清堂等冥顽不灵之辈当如何处置才是?”
他这虽是淡淡一问,然则于崔破来说,不啻心中陡然响了一个惊天霹雳一般,当即浮上脑海的第一个词便是:“排除异己”。事至此时,已是度过稳定期并改元天下的李适已经不容有人再行违逆他的意志,阻挡他所认定的富国强兵之策。
然则,当工部司员外郎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时,却不能不十二万分地慎重,中国历代政治斗争的残酷他实在是知之甚深,而且在这种永远不可能一个回合之间便见分晓的斗争中,实在是蕴含有太多的变数与反复,今日青云得意,往往异日便是家灭满门,在这等大变革之间的无数权臣名相能得善终者鲜有其人。崔破自知此时一言出口,或许便会换来数人的贬官、流放,从而与之结下不可解的血海深仇,如果说以前他还是一个较为超脱的“侍从赞相”类人物,那么随着这一言出口,也就不得不赤膊上阵,亲自冲锋在第一线了。介时,于其身,于其家来说,都再没有了半分退步的余地,自己又当如何回话呢!
想到这里,崔破固然是心乱如麻,然则在皇帝陛下及李泌地眼中看来,这位大有为的少年臣子却是面色于片刻之间数度变幻,见他迟迟并不回言答话,李适正有催促之意,却又被李真人以目光示意止住,一时间,硕大宽阔的栖凤阁中竟是落针可闻。
“此生恨不为盛唐人物!”崔破心底喃喃念诵着这一句后世听闻的经典言说,更在口中重复了两遍“盛唐”之后,方才再无迟疑,猛然端肃了身子,决绝言道:“朝廷撤四道节度使职,分置观察使。以微臣之见,王卿正一干人等竟可以放于江南四道安置!”
他这一言出口,李适固然是眼神一亮,便是那素来不为外物所动的真人李泌,也忍不住于似有若无之间长吁出一口气去。
再次扭头与李泌一个相视而笑后,皇帝陛下看向崔破哈哈一声长笑道:“崔卿家所言正合朕意,此事便如此办理,朕倒要看看这些人是真个忠心,还是天天说给朕来听的。崔卿家,你且先行退下,数日之间,自会有旨意到你府中,卿莫要负了朕之厚望才是。”
闻言,崔破心下油然而生一股惊愕迷茫之情,难道这天子急急传召自己前来,便是仅仅要问这一个问题的吗?只是既然陛下饬命已下,也再容不得他迟延发问,也只能带着无穷的迷惑拜辞出栖凤阁而去。
出大明宫向皇城而行,静默的崔破心中反复思虑今日皇帝召见的真正用意所在,只是任他想的头晕目眩,却依然是不得其解,这只让素来自诩颇有智慧的员外郎大人郁闷不已。
过西内苑,经玄武门,正当崔破看着右侧太液池中的粼粼波光心有所感之时,却听一声平和冲淡的语声自身后传来道:“崔小友若无余事,且请往老君观中一行如何?”
崔破循声扭头看去,却见适才发话的真人李泌正从一个肩舆中跨步而下,淡淡面容上的深远双眸满含友善之意的看向自己。
崔破虽知这李泌极得皇室器重,但也万万料不到当今天子对他竟是宠幸至此,宫城之中,除天子钦准的直系皇族以外,能得肩舆而行的据他所知便只有菁若的祖父、汾阳王郭子仪一人,其他纵然年高德勋如太子少师颜真卿也并无如此殊荣,想不到这于朝堂之中素来少见的李真人竟然能得如此!
第七十二章
面对这样的人物,崔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况且他素来对这个“历史名人”极有好感。见李泌并不以官职称呼自己,遂也躬身一礼,淡淡笑道:“长者之命,晚生断不敢辞。”
名是司空见惯的名,这观也是极其普通的道观,当崔破来到位于皇城东北角、宫城延喜门前的“老君观”,时,他真个是不敢相信这个可于宫城肩舆而行的李真人竟然是居于此处,而李泌对他的惊讶也不置一词,只淡淡一笑后,当先领路而行。
这老君观且不说与崇唐观这样的皇家祈福之地相比,便是比之定州崇玄观也是大有不如,因并不对外接纳香客,只有四个小道童负责洒扫之事的道观中就有了一种直让人感觉到孤寂的清净,观中并无奇花异草,所栽种者皆是槐、柳等常见之物,也正是这些应着初春的暖风而萌发的嫩绿新芽,为这座孤清的观宇平添了几分生机。
默默穿过供奉着老君像的殿宇,李泌引领着他前往后院静室叙话。一榻、一桌、一几、还有两张胡凳,这就构成了静室的全部,此间绝无半分虚饰之物,便是连太上玄元皇帝的画像也不曾有一张,真个是肃净的紧了。
入了这观,再看了这静室,崔破心中油然而生出另一重迷惑,只观此处布置,这真人李泌断然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真道人无疑,却又为何这样一位道骨仙风的人物会一连三朝终日穿梭于禁宫大内,接受皇家供奉呢?
“听说小友曾于定州崇玄观读书三年,更曾拜叶法持观主为师?”两盏香茗献上,注目于那了了腾起的水雾,李泌打断了崔破的遐思,淡淡问道。
“正是,家师不以晚生驽钝,准予收录门下,晚生实是不胜感激。”不知其问何意。崔破遂也中规中矩答道。
“叶观主实是我道门一代英才,更难得有忍辱负重之心,小友能从他为师,倒也实是莫大的缘法所在!”李泌依然是淡淡语调说出的这句话引来崔破心中咯噔一响,心下揣思:“莫非他连师傅誓守终生的秘密也知道了?”口中跟上一句问道:“莫非真人也曾经见过家师?”
“昔年于茅山司马承祯道君的华阳洞府中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未久就听闻令师因犯门规被逐出山门,时光易逝。转眼已是数十寒暑,昔年令师的同门师兄已然做了我大唐第一观的主持,而叶观主却能安居僻远小地数十年如一日,其人于我道门牺牲实大,贫道实在是钦佩的紧哪!”李真人并不理会崔破急促的语气,一如前时般缓缓道来,言下之意对叶法持身为隐宗宗主的身份已是明了无疑。
听他娓娓道来,崔破脑海中自然又浮出叶法持那清虚冲淡、风神飘举的身影,一腔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听闻李泌若有似无之间点出这样一件道门秘辛。身为弟子的他也无言以对,唯有沉默相应。一时间,整个静室之中竟是化为一片静寂。
“小友可知今日栖凤阁中一言出口。王卿正等人贬谪地方已成定局,于小友而言也就再没了半分转圆的余地?”顿了片刻,依然是李泌开言,不过他的话题却已是转到今日之事上来。
闻说此事,崔破心下也是一阵黯然,只是当此之时,他心中主意已定,也就没有了初始地那份彷徨,缓缓抬头看着对坐的那位面含恬然轻笑的道人,员外郎大人正肃了脸色一言一顿道:“芶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喃喃将这两句话语吟诵了两遍,李泌那深邃的眸子注目于崔破良久后,方才淡淡一笑,收回目光道:“人言崔小友于《道德》一经上颇有造诣,然则以小友看来,此经根源是为言说何物?”
短短数句之间,这李真人已是变换了三个话题,这只让崔破与之对答竟有拳拳击在空处之感,心下极为怪异。只是此人实在是得罪不起,位小职卑的员外郎大人也只能应节答道:“《道德》真经微言大义,非拘于一事一物,真人此言,恕晚生才学浅薄,难以做答。”言至此处,复又跟上一句问道:“然则以真人所言,此经是为言说何物所作?”
“此时水之温凉最宜茶香,小友莫要错过才是!”举盏邀饮后自呷了一口,正在崔破以为这道人又要变换话题,几欲将一盏茶泼了过去时,却听李真人缓缓开言:“道乃天人之应分也,德乃治国之根基也,是以太上著《道德》虽玄言幽深,仍不过是言说治国大道罢了!”
“此人是真懂《道德经》的。”只听他这一言出口,崔破心下当即暗道,虽则这个观点于后世几乎是人人皆知,但在千年以前的唐朝时候,能由一个道门高士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实在是殊为难得了。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为早福;早福谓之重积德;重积德而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抵,长生久视之道。小友以为然否?”
听闻李泌这一长串的将《道德》经第五十九章原文给诵了下来,崔破忍不住微微一笑,此段经文所言乃是要治理国家当养护身心,爱惜精力,早做准备的不断积德,一旦德行深厚就没有什么不能战胜的,唯其如此,国家方才可以长生久视,千载不灭。
员外郎大人恨只恨不能再来一次时空之旅,将眼前这道人给拎到后世去看上一看,许多的国家又是如何发展壮盛,称雄世界地?相信到彼之时,这道人是断然再说不出这话的。
为这古怪的念头自嘲地一笑,崔破开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此言晚生是深以为然的,然则道长又何解‘大邦者下流,天下之柔,天下之交也。柔常以静胜雄,以静为下,故大邦以下小邦……’一句呢?”
“治大国若烹小鲜。”是出自《道德》经中话语,随后他所言的一段更是经中六十一章之文。意思是说:大国要像居于江河下流的水一样,处在天下雌柔的位置,而雌柔常能以静定而胜过雄强,其原因就在于它能够处下的缘故,故而若是大国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小国,则必然能够得到小国的忠心依附。
“此实乃天下万物至理也,治身如是,治国当亦如是。”果不出崔破所料。这李泌闻言之后当即颂扬赞道。
面上现出一个淡淡笑容,崔破跟上一句轻轻问道:“若然果真如此,则今时之大唐何得尽受吐蕃、回鹘之害,我朝地广于彼辈、人多于彼辈,却行低下之策以德抚之,和亲结之,然则纵然如此,却是边地各道百姓流离、战火不绝。如此种种情形又当做何解释,还往真人有以教我。”
等待良久,那李泌真人却是默然不语。唯只悠悠一叹做罢。以手指拈磨着手中做三彩之色地盏壁。崔破轻轻一句道:“道长能解《道德》真经,我大唐历代先皇也能解太上真义,是以当我大唐极盛之世。坐拥百万雄兵,仍能以德恩抚四方;然则彼辈之赞普、可汗却是不懂这‘上善若水’的道理,如之奈何?以晚生陋见,若真欲《道德》真义大行于天下,尚需先渡化了这一干人才是。”
崔破收住话语之后,室中更是一片长久地静默,直待那一盏香茗彻底凉透,才听李泌一声悠悠长叹道:“天下浑浑,大道不行,小友好口舌!只是此话与贫道说得。
与天子却是说不得,否则一言之出,天下黎民受难,小友定然难逃天谴;再则,崔大人实与我道门一脉有莫大机缘,还望异日莫全然失了一颗无为厚德之心,如此则天下幸甚!童子,送客!”
似懂非懂之间,见话不投机的崔破也不多做停留。恭敬一礼之后,便随了那应声而入的童子出静室而去,只是正值刚刚行出门槛之时,却闻身后宁远的声音传至:“世间事祸福相依,佛门与我道宗数百年纠葛正应如是,舍此则彼亦不存,崔大人当切记才是。”
微微一顿,点头相应后,崔破再无余话,径自出观去了。
半月之后
出长安往明德门而行的朱雀大街上,一行长长的车驾正逶迤而行,纵然是在这人头撺动的京中最繁华之地,也依然无法掩饰住这一行车驾之中透出的失意、消沉之气。唯有车队最前方那一匹瘦马之上的六旬老者却是与众不同地昂然挺立着身板,初春的寒风吹拂起他额间的须发,一块鲜红的疤痕赫然显露,这疤痕再应和着老人那倔强的面容,竟使他这容颜衰老的脸上隐隐泛起丝丝神圣之意。
“门生迟来,未能为老师禀笔鸣冤、侍奉榻侧,还请老师恕罪!”眼见车驾已是行至安业坊前,却见有一身着八品绿衣官服的青年官员自大街一侧疾步冲出,拜倒于老者马前,涕泣言道。只看他身上地仆仆风尘,竟似是由远地急奔而来一般。
纵是这老者多年执掌专司重案的大理寺,早已将一颗心磨的铁石一般坚硬,然则历经这半月人情冷暖,尤自有人当街如此,也惹得他心头一动,随即一股暖意油然而生。翻身下马,老者一把扶起那青年官员道:“守方,今日你能来此,已是足尽我师生之义了。”
这取字为守方的御史台八品监察御史罗仪一待起身,更无别话,径自后退两步,略整了衣衫后,便对着那老人纳头三拜,一边口中尤自称贺道:“弟子一贺老师为节而不惜身,得全臣子大义;再贺老师经此含元殿一事足可侪身名臣之列,留芳千古;三贺老师得以抚佞一方黎庶,终尽平生之志。”
这三贺出口,便是沉稳如王清堂者也忍不住心头酸意奔涌,强抑下眼中的湿意,王卿正口中却是豪健一笑道:“好好好,守方知我,尔能有如此三贺,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了!”
正在这边厢师徒当街辞别之时,却远远闻见身后一片如惊雷般的声音滚动传来,只转瞬之间,便见约有二十人的禁军队伍鲜衣怒马的簇拥着一个手捧诏书的黄门宦官疾驰而过,其中数个禁军手中所执却不是制式军器,反是一些制作考究、形式奇古的斧钺类礼器,这一干人旋风般驶过,当真是气势如虹。
“老师,这又是朝中那位大人得此殊容,竟被赐于此物?”眼见那一队禁军远去,巡查地方刚刚才回京师的罗仪面带讥诮之色问道。
还不待王清堂开言,早见那驾着第一辆马车的车夫忿忿然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前日刚被当今天子擢为五品翰林承旨的崔破,哼!这个靠女人裙角爬起来的小人……”
不待这自小跟随王清堂的本家族人再往下说,早见卿正大人一声叱喝道:“王顺,放肆!君子人后不出恶语,再敢胡言小心着家法。”
这一声叱喝顿时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再不敢半句言语,只是看他那憋的通红的脸色,想必是心中实在愤懑已极。
那罗仪若有所思的再次深深看了看禁军们远去的方向,唇舌张了张欲要说话,却最终还是无言的伴随着老师的瘦马拙车,出明德门往十里长亭处的灞桥而去。
又是一年灞桥春,杨柳攀折为行人
正在王卿正与弟子叙话完毕,再度回头凝望长安那雄壮沧桑的城墙后,正欲动身起行之时,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句急促的叫喊声道:“王大人,且稍待再行……”
第七十三章
循声看去,只看到那一辆疾弛而来,装饰考究雅洁的轩车。王清堂本就端肃的脸上更添三分黑煞,以冰寒的目光注视着自车驾上挪步而下的中书崔佑甫,前大理寺卿正脸上那一份倔强之意也愈发明显。
“王大人任职地方,某送别来迟,还望莫要怪罪!”刚刚下车站定,崔相公当即边拱手施礼,边满脸笑意的上前几步说道。
一见是他到来,这王卿正尚是面色沉静,然则他的那一干随行家人们却是群情躁动,人人面含怨愤的看着这位当朝辅相大人,看他们那急不可耐的神情,似乎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当即便会群拥而上,为王大人讨还一个公道。
“崔相公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时候,只怕是府宅处等候召见的四方官吏都要排到开化坊了,那里还有空闲来送我这半死之人?老朽实在是受不起呀!”淡淡的还了个半礼,王卿正面色冷漠的如此说道,本是方正君子的他,纵使面对这心下实在鄙视已极的政争对手,依然说不出半句恶言,只是这平淡的话语中的讥诮之意却是浓烈已极。
对那一干家丁的狰狞情状视若不见,耳闻王清堂说出这样一番话语,崔相公也渐渐收了脸上的笑意,慨然一声长叹道:“王大人,想你我相识至今已近二十载光阴,昔日奸相元载擅权,我二人更曾同气连枝以抗,奈何今日竟至如此模样?”言至此处,崔佑甫顿住话头,目光瞥向灞桥下那汩汩流逝的清亮河水,似是在追忆昔日同抗权臣的韶光,直待良久之后,复才开言续道:“仆与王大人今日虽有关于江南四道节度使撤并之政争,然则以某之本意,绝无想要贬谪大人之意,未知年兄信否?”
听崔佑甫说了这许多。那王卿正脸上却无半分色变,闻他发问,更是不假思虑开言道:“此话若是两载以前,崔相公尚不入政事堂时说来,某自然深信不疑,然则今日……”言至此处,王清堂住口不说,但是其言下之意纵然是三岁孩童也得明了。
一个苦笑之后。微微摇头的崔中书再不于此话上多做纠缠,挺直了身子肃容道:“仆今日此来,一则为送王卿正远赴江南;再则是向大人当日含元殿之事致礼敬之意,此去山高水长,还望大人一路珍重。”一言即毕,崔佑甫一个躬身长揖,起身示意随行的崔四书送上程仪后,当即转身向轩车而去。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王清堂于无声处轻轻一声叹息后,猛然奋力攀上马背。长鞭一催。老马蹄声得得的上了灞桥出长安远去,远处河畔上有嬉戏玩耍的孩童学歌声隐隐传来: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正在这边离情别绪的长亭送别之时。新上任地朝请大夫、翰林承旨、权行长安作场监理事崔破,却是在自己府宅中看着那几件镭金镶银的礼器烦恼不已。
加上这一回,他已是三上表章拜辞此物了,然则皇上执意不准,是以直让崔大人头大不已。唐朝官制繁杂,等级划分细腻,是以百官升迁极难,加之自先朝以来,朝廷能列职二品以上者不过郭老令公、颜清臣等年高望重之辈及一干直系王亲贵胄,其余如六部尚书也不过是三品职分。他以刚进弱冠之龄便得列位从五品上阶的翰林承旨,已属非份,而今皇帝陛下更赐来这一干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能荣享的礼器,却又叫他如何消受的起?倘若他真个敢将这些礼器安放于府门,只怕是不出一日之间,便要成为整个长安官员的公敌了。
“夫君,不就是几件礼器嘛!何至于就让你烦恼成如此模样?”正在崔破苦着脸看着眼前那明晃晃的物件时,菁若手捧茶盏入了正厅,于夫君身侧几上安放茶盏后。盈盈一笑间,这位豪门出身的少妇缓缓说道。
“这那里是‘礼器’,这简直就比真刀真枪还要厉害,为夫今天把它摆出去,明天再去皇城时脊梁骨也要给人捣烂了!”轻轻伸手握住菁若地手,崔破脸上烦恼不消的苦笑道。
嗔怪的斜飞了崔破一眼后,菁若掩嘴窃笑道:“好我的状元爷,你也真个是犯糊涂了,谁说的这礼器就一定要安放于门口的,你就不能辟出一间静室,日日香花火烛的将它供奉了起来,如此,谁还能说你一句闲话!”
听到这个简单而绝妙的主意,一时兴奋之下的崔破见厅中无人,竟是一把将菁若拥入怀中,更伸手点向她的瑶鼻,迭声夸道:“古人常说‘家有贤妻是个宝’,此言诚不我欺也!”
菁若大家出身,两人婚后又是相敬如宾,纵有浓情蜜意也多是于闺阁之中进行,那曾经历如此惫赖之行,一时间挣也挣不开,也只能边紧张注目厅门入口处,边羞红着脸庞告饶道:“夫君松手,快些个儿松手……”
顺势调笑了一会儿,眼见怀中地菁若面色已是羞红欲滴,崔破方才嘿嘿一声坏笑后,放了她起身,随即不待她还以颜色,员外郎大人已经高门大嗓地召唤起涤诗来,只将菁若那只已然伸到半途的“兰花手”生生逼回。
翰林承旨专司随侍天子,以为拟写诏书之事,是以处理好礼器事物的崔大人见日行已过正中,便也只能策马往宫城而去,再次行经皇城之时,自有无数各衙司小吏对他指点闲话,所幸崔破心下早有准备,倒也并不言行失据,只是脚下地步子未免暗暗加快了几分。
不一时,来到栖凤阁前,也不待他奏报,早有等候的小黄门将他径直引入,使年纪轻轻的崔大人也享受了一回勋贵之臣的待遇。
入得阁内,只见一身便服打扮的皇帝陛下正与一个着紫色袍服的官员对着一副地图指指画画,崔破略一打量,才知这官员竟是上任未久的新任兵部薛尚书,这位年近五旬、满脸刚毅的薛尚书先祖乃是当年曾跟随太宗陛下远征高丽的薛仁贵将军,出身于武将世家的他自小就习得娴熟弓马,眼见就要恩萌入伍为官时,却不知又是那一根筋犯了。竟然辞却如此好事,开始转武休文,入太学折节读书,最后更一举高中进士,遂与当年地韦应物一并成为京师豪门教导后进子女的范本,李适还是储位东宫时便已早闻其名,此番超拔将之擢为兵部尚书,虽则固有笼络武将之意。倒也是人尽其才之举。
“薛卿,如今神策驻军八镇已行至何处了?”看着身前几上的地图,李适肃容问道。
“回陛下,八镇神策军除留下两万驻守唐蕃边境外,其余十二万军士已遵照陛下密旨,分四路于元正次日开拔,兼程赶往四道,据昨日传回的流星快马来报,四路前锋已分别抵达山南东道荆州、隋州及黔中道朗州、柳州,预计可于两日后正式进驻四道。约略可比陛下谴往四道传旨的中官们早上两个日程。”薛尚书边口中解说。边于地图之上为李适一一示意。
“好好好。神策八镇不愧是朝廷精锐所在,竟然行军如此之速,薛卿家。尔这兵部也需早制册表、对异日赏赐之事做了准备才是。”见诸事进展顺利,踌躇满志的李适一声哈哈长笑,竟然已开始吩咐起善后之事。
“臣谨遵陛下饬命,只是……”
“只是什么?”略略感到有些扫兴的皇帝陛下一个急转问道。
“倘若四镇之事顺利,以臣之愚见,一月之后便需大赏神策军士,只是如今正值春耕时节,各地税收未至,而太府库中钱粮又需划拨地方,以为备耕之需。若然如此。只怕如此大规模的赏赐,朝廷实在是无力行之,然则若是不赏,又恐军士……”言至此处,这薛尚书果断顿住话头,以免引来无枉之灾。
闻听此话,李适地眉头也是紧紧皱作一团。
这唐时军队除最基本活命地粮食与布帛外,每月只有极少的“咸菜钱”纵然是神策军这等精锐也并无太多例外。而军中士卒能得到补贴的机会便在于朝廷有命差遣,但凡大军一动,只要不是惨败,那怕根本不曾接战,朝廷也需加派赏赐,以为补贴士卒生活,激励士气,长而久之,此事遂成惯例,也成为军中士卒的例项收入。当年名将郭子仪之所以能得手下士卒拼死效命,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从不拿一毫朝廷赏赐,而是悉数分于手下军士;而在安史八年平叛之战中,也曾有多起因为朝廷赏赐不到而引发的军中哗变,是以此事断然不能等闲视之。
眼见李适为此事苦恼不已,崔破心下一动,接言道:“只需十数日后,臣这作场便有一项收入,介时先行划拨于兵部帐上,其余再找刘相公想想办法,解了这燃眉之急当无问题,未知陛下意下如何?”他因知吐蕃大王央宗尚未离京,是以方敢如此言说。
“噢!崔卿那里能如此快法?”闻言,目光灼灼的李适面带惊喜之色的盯住崔破问道。
“想想办法总是可以的!”崔破也不细说,只淡淡一句言道。
李适早知自己这位翰林承旨素来行事不依常法,加之作场与吐蕃交易军器之事并未向朝臣言明,眼见薛尚书在此,他便也不再细问,只是又是一声哈哈长笑,吩咐宫娥赐茶后,随即容二人相互见礼。
“‘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且不说当年令祖薛将军扬威边关的风采,便是薛尚书地文武双全,也足令后学愧煞了,此后同殿为臣,少不得还要薛大人多多指教才是!”施谒见礼毕,不待那薛尚书开口,崔破已是面含笑意的率先出言道。
他适才所言“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乃是指这薛尚书之先祖的一件英雄往事,其时,薛仁贵于高宗显庆年间任职铁勒道行军副总管,某日天山脚下九姓部落联兵前来袭扰,薛总管乃领兵应战,于战阵之前连发三矢,射杀对方三员大将,只吓得那九姓部落当即拜服请降,由此军中盛传此歌,后世更有人据此附会出许多演义故事。这一件事可谓是整个长安薛府最为津津乐道之事,崔破这初次见礼便将此典故搬了出来,确也是最好的说辞了。
见如今可谓是红透长安官场的崔破,小小年纪能得如此谦逊,那薛尚书对他倒也是猛增了几分好感,心中受用之下,遂也正式还了一礼道:“崔翰林幼时便已才名满天下,如今更是年仅弱冠便得陛下爱重,居官五品,堪称本朝一大佳话,指教二字实不敢当,少兄若是有暇,愚兄陪你切磋一二倒是无妨。”
“卿等二人皆是朕之脑骨,异日少不得会多多亲近,此刻也就免了这些虚文吧!”却是李适见二人说得热闹,也自那几上的地图移目过来,Сhā话说道。
闻言,二人相视一笑,那薛尚书见自己之事已毕,乃拜辞皇上,自出宫料理部务,待其出阁而去,崔破刚刚于李适所赐的胡凳上坐定,便听到皇帝陛下微带笑意的声音传来道:“崔卿家这翰林承旨可是有统领翰林苑的职司,为何上任已经三日却不曾前往银台门一步?”
因翰林苑位于银台门内,是以唐人大有以银台门指待翰林苑者。闻听天子这般言说,崔破直如得了牙疼病一般,吸了一口凉气道:“陛下,臣如今已是身兼三职,实在是分身乏术;加之又是资历浅薄、名望不尊,这翰林苑内事依然还由陆大人主持如何?”
第七十四章
“陆卿即将就要外放了。”李适开口便将崔破所言给彻底封死,随即道:“卿家且看这朝堂之上的臣子们又有那一个不是身兼多职的,此事卿家不容推脱,早日到职理事才是正理!”
唐朝时候,尤其是中唐之后,朝廷酷爱加派使职,是以本是某官该管之事往往还需加任一个使职才显得名正言顺,由此官吏们身上所背负的职务自然就多,是以仔细想来,李适这话也并无悖逆处,眼见推脱不掉,崔破索性也不再苦求,所幸翰林苑只是一个闲散清贵衙门,并无太多杂事,他遂也点头应承了下来。
……………………
两日后,江南四道
当位居西北的长安城中还是万物凋零时节,江南四道已是早有了莺歌燕舞的浓浓春意,尤其是位于大唐最南端的岭南道更是万物葱笼,绿意盎然。
此次撤并节度使的江南东西等四道俱是自大唐定鼎以来从未历战火之所在,安史乱时,当北方已是刀兵四起,百姓流离之时,此四道却是罕有的波澜不惊,随后更是依托北方逃难前来的人潮及资财大大的发展了一把,显得愈发富庶。
也因为其处于大唐腹心之地的位置,是以自大唐立国以来,四道便少有驻军,玄宗朝时,天子重新调配四方兵力,当位处河北道边地的范阳节度使动辄拥军十余万时,淮南道节帅手中可资调遣的兵力不过区区一万七千余人,其余江南东西两道也不过稍长到两万人而已。
也正是由于从不曾经历大规模战事,加之所属士卒又是于山青水软的江南长大,是以整个四镇本就不足的兵力更是战力寥寥,这即是为何崔破会首选此四地撤并节度的缘由,同样也是皇帝李适自信仅凭十二万神策将士便可弹压四道的根源所在。
毫无疑问,若要评选出大唐诸道中辖地最小的一道时,淮南道必然会力克它最具竞争力的对手山南西道。而一举稳守排行榜冠军宝座,正是拥有着扬州这个大唐最富庶州府所在的淮南道,在刚刚从上元夜地喧嚣中醒过神来时,便毫无准备的又迎来了一批久远不见的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当买菜的乡农王小二正挑着一担水灵灵的纯天然无公害菜蔬,走上繁华的主街道时,一股隐隐如同雷鸣般的闷响遥遥而来,只让他脚下街道上地尘灰陡然又弹高三尺。
“这天还真是邪性。日头白格楞楞的照着,这边可就打雷了,悔不该没听爹的吩咐,要晴带雨伞!”嘴中嘟囔着抱怨了一句,王小二陡然加快了步伐,想早些些赶到菜市所在的坊区,好歹那里还能避避即将到来的“太阳雨”。
在王小二将担子换了下肩,大步流星的向前赶去时,这巨大的闷响竟似撵着他的脚步一般,也是越来越近。只将这个淳朴的乡农唬的不轻。心下一阵老君菩萨地乱叫,再次确认了自己确实没有忤逆不孝地恶行后,这个相信着因果报应的农人才渐渐将一颗心勉强给定了下来。
随着这闷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摄人心魄,终于发现情形不对的王小二也如同无数地街人一般,停住脚步,带着恐惧的茫然向城门处看去。
似乎只是转眼之间,这闷响陡然转化为疾如骤雨打新荷的“得得”声,这“得得”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疾,十二万只翻飞的马蹄同步敲击着地面所产生的声响,足已使这些从不曾经历此事的淮南道百姓们相顾骇然。
……………………
城内淮南道节帅衙门
“报……”一声拉长的惶急腔调,惊散了正在书房中品鉴前朝吴道子真迹手卷的李节帅大人。出身于四大世家的他无疑是一个深谙此道的官员,是以当昨日晚间收到那个免税商贾送来地这一件谢礼后,李大人便一步也不曾跨出书房,甚至连新纳的七夫人也放置一边,当即于书斋中赏玩临摹起来。只是无论他如何换笔用力,临卷上的人物也无法现出那一股真迹上所独有的飘然欲举之意。
此时,被打断了兴致的节帅大人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小心翼翼的收起手卷,李大人犹自喃喃自语了一句道:“好一个‘吴带当风’。要是再得颜清臣老大人题诗于上,才真个是完美无缺了!”随后,方才铁青着脸色向外行去。
“报,节帅大人,出城十里处发现大群骑兵行进。”这个本想出城会会情人,却不幸遇到神策骑兵,被吓傻了眼的可怜小兵兵,不待节帅大人发问,已是迅速开言说道,只这一句话,顿时让满厅众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骇然无语。
乡农王小二在茫然的恐惧中经历了他七十二年的人生历程中最具震撼性的一幕,随着已是近在耳畔的巨响,透过宽大的城门,一片铁的丛林蓦然出现,黑马黑衣黑甲的骑士们手执黑色的制式单钩枪,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以水泄平川的气势向城池压近,只是在这一片黑色的洪流顶端,三万支斜举向天的单钩枪那森寒晶亮的锐利构成了一片璀璨的群星,至暗与晶莹,在这个朗朗白日构成了一幕直指心魂的和谐。
直到距离城墙二十丈时,高速行进的骑兵集群方才放缓马速,只是约有百骑却是不缓反疾的摧马狂奔,于护城河沿腾身而起,跃上刚刚拉起的吊板,只片刻工夫后,吊板重又轰然落地,城门防务随即被移交。
也正是源于淮南道的百姓并不曾经历战火,是故此时城中并没有出现鸡飞狗跳,前拉后拽的情形。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大张着嘴茫然看向这一支钢铁的洪流。
策马行于队列最前的神策兵马使范将军显然对此次千里奔袭、以及淮南道百姓们的表现相当满意,矜持的笑了笑,这位颇有儒雅之风的将军随手指着街边一个挑着担子、呆呆而立的农人道:“这位乡党,敢问州中军士营盘设于何地。”
可怜的王小二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在漫天的尘土刺激下,大大打了两个喷嚏后,他才顺手一指。不假思索道:“在城西。”
“谢过了。”那将军轻轻一笑,又习惯性的摸了摸头盔后,方才一声高呼道!“三军起弩,前军允行,目标城西!”随即只听一声“刷”的鸣响,随即又是一阵奔雷般的轰鸣,先期进城的五千骑士当即应声策马。蹄声隆隆中往城西狂飙而去。
“奶奶的,要是有钱,老子非把这马都换成了一色儿的才好!”范将军看着随后而入地骑兵那五颜六色的军马,嘟囔一声后,随即重重一扣马腹,箭一般的追随前军而去。
“你们这些蠢货,都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击鼓聚兵,李华,把本官的甲胄给找了出来。”愕然呆立良久的李节帅终于从懵懂之中醒过神来。叱喝出声。随即整个府宅开始了一片叮当乱响。
“咚咚咚。”聚兵战鼓仅之三响过后,便了无声息。如此情形只让正披挂铠甲的李节帅怒火暴涨,咬牙切齿说了一句:“这杀才竟敢如此怠慢军务,老爷我定要行军法办了他。”随后自厅门处响起的“铿铿”步伐声让李老爷再没有了半分怒气。
“奉皇上饬令,自即刻起,淮南道一应防务有本将军全权接掌,李节帅只需维持好地方安定、等候朝廷旨意便是。”和煦的声音,儒雅的笑容,伴随着范将军的这一番说辞,一声铿然作响。那套内缠金丝地名贵锁子甲重重落地,激起又一声了无生气地闷响。
………………
同样的一幕在江南东西及岭南三道同时上演,这场由崔破策划、皇帝陛下构建行动方案,并借助密字房传令的大规模军事调动取得了圆满地成功,几乎是在未动刀枪的情形下,朝廷已经全然控制住现时大唐最富庶四道地方,而再无一兵一卒可供调用的四道节度使除了心中咒骂神策军行进沿途的道州官员连一个消息也不给透露外,也只能乖乖的摆香案跪接朝廷中官的传旨,回京另行等待安置。
应该说。在此次的事件中,大唐新任天子显露出了迥异于其父的才华,除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可资信任外,为给神策大军行进保密,李适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是行军路线反复琢磨,便是南方密字房所属也尽数调集于此,至于这些人又使用了那些卑劣阴暗的手段,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此地也就不再一一赘言。
五日之后,四道之事经兵部流星快马回报京城,据宫中传出地消息,在兵部新任薛尚书疾步入栖凤阁三柱香工夫之后,皇帝陛下当即吩咐准备车马,前往离城数十里的昭陵上香火拜祭,而于这昭陵中沉睡的,便是大唐第二任皇帝——太宗李世民陛下。
复经月余时光,此事得以哄传天下,诸道震恐。在得到消息的当日,河北四道立即开始大规模集结兵力,正式进入全面戒备状态。一时间,贯通大唐四方之地的五条主干道上,不同着装的信使们日夜狂奔不息,在经历了七载战火消弭的太平岁月后,这块伟大而古老的土地上重新又开始了新一波的暗流涌动,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七字正式超越“送礼还送脑白金!”,成为最广泛被使用的语汇。
……………………
河南道汴州
河南道地处大唐极东之地,其辖地最东的登州已是立于渤海之侧而建。而此道最南处却是与刚刚发生“大地震”的淮南道仅有一条淮水相隔。
而处于河南道腹心略北的汴州府却又是另一个异数所在,紧靠都畿道所在的它,紧紧扼住京杭大运河南北交通的咽喉,长安百万人所赖以为生的盐、粮都需要借助漕运由此地通过,也正是由于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是以历来朝廷对此地投入浩大,仅常年驻军便达四万余,足是江南东西两道的总和;尤其是那高耸的城墙,更是仅比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及北都晋阳稍低,是当之无愧的大唐第四雄城,此州之使君历来便兼着河南道副节度使的职差,更据此辖有旁侧八州之地。
由于唐廷自玄宗时候便有于长安、洛阳及靠近运河沿线城池设置粮仓、武库,以便就近供应军需的惯例,是以汴州府城郊,大运河两侧,更有密密匝匝的大型仓库连绵数十里,军粮、甲器、布帛之物可谓是应有尽有,如此兵精粮足,再配合上那高耸坚实的城墙,端的是一个王霸之地。
汴州府内,河南道节度副帅衙门
将其手下士卒命名为“汴宋军。”的河南道副节帅李灵濯默默的看着手中的那份短简,左手却于身侧几上弹动不休,想来心下竟是有极端难以决断之事一般。
“大哥,不能再犹豫了,倘若不然,淮南四道便是你我兄弟之前车。”在他身侧胡凳之上,一个面有浓须的汉子语声急促的说道。
只是任这汉子如何催促,面白无须,风仪雍容淡雅的李节帅只是一句话也不接腔,只让他这急性子的同父异母兄弟坐立难安,不当家的他无奈之下也只能按捺下怒火劝说道:“大哥,看如今这形势,李适那昏头皇上怕是打定主意要对各道节度使动手了,只待南方四道大局一定,下一拨恐怕就是我汴州了。如今,抢的就是时光,晚得一日,我们的准备时间就少了一分,大哥要速下决断才是。”见自己这番话并无效果,那汉子又抬高了三分语气续道:“我汴州坐拥精兵坚城,兼聚粮草无数,更有河北四道以为奥援,还怕他个鸟朝廷作甚……”
正在这汉子慷慨激昂的摆事实、讲道理时候,却见李灵濯的贴身家人轻轻进来禀报道“老爷,李管家回来了。”
闻听这一句话,适才还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节帅大人当即猛然起身道:“快领他进来……”
第七十五章
那名贴身家人应声而出,只片刻功夫便领进一位面有仆仆风尘之色的五旬老者,还不待那远道归来的管家拜伏见礼,李灵濯早抢先一步扶住道:“此行往来时日极短,李管家日夜兼程,着实辛苦,就莫要这些子虚文了,来人,给管家上座,献茶!”
这管家连日来可谓是晓行露宿,疲累不堪,然则此番见李灵濯于如此重要的当口,依然是问人而不言事,心下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只觉能给这样的主子做事,纵然累死也是不枉,他自知此次交办事情重大,遂也不再迟延,环顾了一下室内,见并无闲杂人等后,当即开言道:“老奴至襄州次日便得梁节帅密室独见,梁帅有言:‘一旦老爷起事,山南东道必定奥援以应,纵然我汴州一时事有不谐,襄州亦愿扫室以待大帅’。”一言即毕,当即自怀中贴身处掏出一份短简双手呈上。
“好,天助我汴州,有了此物以为照凭,料那梁崇义断然不敢欺我,管家此行当记一大功!”闻听此话,再见到这一份重逾千金的简书,纵是平日以养气功夫深厚自诩的李灵濯也忍不住大喜起身击案言道。
再停了片刻,按捺下心头激动,心中只有无数心思翻搅不休的李灵濯蓦然道:“击鼓,聚将。”
随着帅府外三通隆隆聚将鼓重重鸣响,汴宋军诸将纷纷自城内各处赶至演武堂,相互交换了一个茫然不解的眼神后,诸将各依官职品序按班站定。随即自有军中主掌法纪的都虞侯点起特制的短线燃香,以为计时之用,香尽而犹有未到者,当即便遵军法重处。
直到燃香只剩最后一点残火,更随着三声小板敲响,汴宋军节帅李灵濯一身戎装打扮自堂后昂然直上帅案,身着半身金丝山文甲的他。衬着内里的一身洁白儒服,再加之一张芙蓉玉面上透出的丝丝淡雅书香之气,真个是风姿飒爽,实不负其“玉面美周郎”的盛誉。
雄据帅案坐定,堂下一干武将行谒见军礼之后,自有都虞侯上前禀报众将毕聚无缺,闻言,李灵濯微一颔首。以一双狭长的单凤眼将堂下诸将扫视一巡之后,更无虚文,乃肃容言道:“想来淮南四道诸事众将已然听闻,今日击鼓聚将不为别事,只缘圣天子受奸邪小人蛊惑,以阴事以待臣子,当此之时,正是我辈慷慨用命,一举涤荡朝廷污秽之机。本帅欲尽统我汴宋军四万雄健。起兵勤王。未知诸位愿否共襄盛举,还朝廷一个清明乾坤?”
这一言即出,何异于晴空放了一个大霹雳。此前半丝风声也不曾得闻地堂上诸将,那里料到此番上官聚将竟是要图谋这等拿脑袋来做赌注的大事,无穷惊骇之下,再无一人敢轻易出列言事,一时间,硕大的演武堂中竟是落针可闻,只是这无边的静默也让节帅大人的脸色愈发沉郁。
“节帅大人所言之事,末将以为实实不可,所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纵然朝廷于地方节度撤并一事上处置有所失当。大人也应拜表朝廷以为申辩才是正理,断然不可擅自兴兵,此一则固然是为我汴州百姓计;再则也是为节帅大人保身全家、一世令名计,伏请节帅大人三思之。”率先出列说话的却是年在四旬、面若重枣的汴州兵马使孟鉴。
一见是他率先出列陈言反对,高踞帅案的李灵濯更添三分怒火,只缘此人受其恩最为深重,当初“玉面美周郎”初任汴州主官之时,这孟鉴还仅是一个小小的都虞侯,且由于性子过于耿介。是以在军中颇受排挤,当真是境遇惨不堪言,正是李节帅慧眼识才,一力保荐,才使这个当初的八品武官,仅仅花费了七年的时间便坐到了正五品下阶的兵马使之位,可谓是这汴宋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不成想七年的时间依然暖不化这条会咬人的毒蛇。
不待面色铁青的李节帅发话,早见班列中一人出班怒叱道:“孟将军说话好没道理,如今陛下已受奸邪蒙蔽,这拜表朝廷更有何用处?于公义而言,节帅大人此举可谓是上应天命,下遂民意的王道之举,如何在将军口中就变做了不顾百姓、不惜令名?;再言私谊,想李大人知我汴州七载以来,对将军可谓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将军受恩如此深重,奈何今日却出此悖逆之言,丈夫在世,有恩不报,当真是……哼哼!”
听到这慷慨激昂的语调,堂中人不用转身也知必是为李益才所发,其人本是李灵濯同宗远亲,少年时多次赴长安举进士科不第,无奈之下乃远往汴州投奔表兄,冀图一个功名出身,五年来凭借着口舌便给,加之又是同宗子弟,倒也极得李节帅看重,爬到了果毅都尉的高职,此番他急急出来驳斥孟鉴所言,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孟鉴闻听是他,也并不吃惊,只淡淡言道:“君子爱人以德,某正是有感节帅大人知遇爱重之大恩,方才有此言说,我汴州纵有坚城雄兵可恃,然则又何足于天下民心相抗?诸位岂不见昔日安胡儿坐拥范阳十八万精锐……”
李灵濯愈听他这言语,心下愈是怒火升腾,初时他并不出言,心下实有渴盼这孟鉴自行醒悟之意,毕竟此人实在是一难得地大将之才,兼且举事之前,杀将不祥。正是因着这两点想头儿,是以他并不曾厉声喝止,孰知这老匹夫竟是铁了心的忤逆其意,此番更是连安禄山身死族灭之事也一并说了出来,这只让正满心豪雄之志的节帅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啪”地一声拍案巨响,李灵濯暴怒起身,怒喝道:“放肆。”随着他这一声厉喝,早有准备的军粮使李灵耀一步跨出,自身后演武堂护卫的牙兵腰际一把抽出雪亮的钢刀,于电石火花之间,不待那孟鉴有所反应,已是银练般的寒芒向他颈项间疾斩而去。二人离身即近,孟兵马使又万万不曾料到竟然有人敢于演武堂中行这偷袭之事,全无防备之下,一腔热血喷溅而出,随即一颗大好头颅离体旋起老高,方才怦然坠地,只是那一双暴睁的眼,竟使堂上众人无人敢与对视。
孟鉴的这一腔颈血也将近前偷袭得手的军粮使大人喷的满身满脸都是,尤其是那一部浓须之上,更是淋淋漓漓不绝于地,只是这李灵耀也端的是一个心如铁石地凶汉,他竟是连脸面上的鲜红拭也不拭,便几步上前用牙咬了犹自印着红芒的钢刀,俯身拎起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就此缓缓绕堂巡行起来。随着他每一步的走动,手中之头、口中之刀、还有他那身上都有不断低下的血红相随,只使这位在汴宋军中素有蛮勇之名的将军愈发像一个十地修罗一般,望之胆颤心惊。
随着他这一步步的走动,堂中气氛也愈发冰寒,正在众人大感不堪重负之际,却见那果毅都尉李益才率先一个趋步出列,向帅案拜伏道:“末将愿追随节帅大人兴兵勤王,共襄盛举,虽血染征袍,永不言悔!”
有了他这领头雁,堂中形势又是如此,众将遂也一并拜倒,高声诵道:“末将愿追随节帅大人兴兵勤王,共襄盛举,虽血染征袍,永不言悔!”语声整齐划一,可谓是声震堂宇,只是其间有几分真心,那也就不得而知了。
“好,有诸位戮力相助,又何愁大业不成,异日绘图凌烟阁上,享万世尊奉,只在诸将今日一念之间!”李灵濯见大事底定,虽不免因孟鉴之死心有阴影,也一拂而去,起身哈哈笑道,随后,他更是下了帅案一一将拜倒的诸将扶起,口中犹自浅笑道:“眼见我汴宋军大旗一举,便少不得刀兵连连,异日诸位将军四方征战,定然不及顾忌家人,本帅身为一军主官安能不解诸位之忧?是以本帅已谴人前往各府接过诸位家小,于城郊别业集中安置,以便护卫,日常供奉一体遵我府中月例,断然不会委屈了他们,如此众将当可戮力战事,无复后顾之忧!”
听着他这一番笑里藏刀的言说,众将更有何话?唯躬身连连称谢而已。
“军粮使李灵耀,接令后速往运河通道,将北上长安之盐、粮漕船并各色船只一体扣留,尔后再将各处库房一并封存,没有本帅手令,断然不许流出一粒谷粮、一件军器。”
“果毅都尉李益才,尔接令后当即往四处城门严加盘查,一并于城中大索,但凡有可疑人等,令枉勿纵,全体缉拿。”
“仁勇校尉李子恢,接令后,尔立即率本部人马出城四方巡查,方圆百里以内凡有风吹草动,不得漏报一件。”
随着一支支黑红间色的将令不断抛下,一个个将军奉令而出,汴州府在阵阵蓦然腾起的人喧马嘶声中正式举起了诛奸邪、清君侧的“勤王”大旗。
第七十六章
翰林院者,在银台门内,重廊之后,盖天下以艺能伎术见召者之所聚也。
自栖凤阁陛辞而出的新任翰林承旨崔大人,深吸了一口气后,怀着几丝朝圣的忐忑,当然也有一丝不得不为的无奈,施施然往银台门而去。
翰林苑,自它正式被作为一个独立机构设立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成为历代文人们孜孜以求的梦想所在,御用词臣、散淡清贵。可以说,这是一个最切近于古典文人心性的职缺,尤其是崔破将要到达的这一个翰苑,更曾经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永远得以名垂青史,魅力恒存。
约三十年前,一个“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弱冠少年,长剑狂歌的走出僻远的碎叶城,在遍游大唐秀美山川,历安陆十年侨居后,这个山与水的精灵,这个道儒文化浸润出的完美结晶,最终凭借这他那绝世才华走进了银台门,走进了翰林苑,从而成为大唐有史以来最名副其实的“翰林供奉”。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杜子美的这一首《酒中八仙歌》无疑是深知“谪仙人”的,这位生于酒,成于酒,最终又亡于酒的不世之才,正是凭借着手中的觥觥琼浆,于翰林供奉任上谱写出了无数不似人间所有的诗篇。
当他被同样风流冠于群帝的玄宗陛下“赐金还乡”离开翰林苑后,似乎翰苑之内所有灵气也随之被全数携去。而当这位一生活于梦中的谪仙人归位仙班之后,似乎更是将大唐所有的诗酒风流也消弭的干净,他的存在固然是盛世唐朝的一个标志,他的走也无可奈何的昭示着辉煌地陨落,从此,大唐也就再没有了慷慨飘逸的盛世放歌,有的只是一群悲苦穷困的诗人们对繁华不再的再三浅吟低唱!!!
当崔破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一幕一幕时,立身于御笔所题“翰林苑”牌匾下的他不禁又更添了几分肃穆。心思纷飞流转良久,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新任的翰林承旨大人迈开他朝圣般的步伐,缓缓向这个梦一般的所在走去。
梦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太多的差距……
据说是一位哲人穿过照壁,入眼处皆是满目荒凉,虽然有几株百年老树绿意频发,然则这丝丝生机却全然掩饰不住庭院中的衰瑟破败气息,庭院两旁的八个硕大花缸。其中有五个已然是残缺不全,更兼院中铺地青石间茁壮而发的青草,若非崔破确信无疑进入的就是翰林苑,他简直就要以为自己一个冒然之间错入了那一个为主人废弃的庄园。
“这就是翰林苑……”坦率而言,眼前的情景将第一次到职理事的崔大人打击得不轻,在他那最瑰丽的梦中,始终坚信着眼前应该是一个百花怒放、绿意葱笼地所在,个个飘逸出尘的士子们长衫飘飘,不沾一丝烟火气的或持锺、或品茗的散于各处对月伤怀,感花溅泪,然而……
一个自小持有的梦想被这样无情的敲碎。崔大人有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只是保持着第一眼见到这一切的姿势,呆呆发傻不已。
不合他这副诡异的模样正被一个被文卷折腾的不堪其烦,正出来透气的翰林见着。这位正值壮年却为“肩周炎、腰锥肩盘突出”等顽症而苦的翰林才子。在细细的打量了崔破的官服及风仪之后,当即“嗖”的一声又钻了回去。
随即,便是正堂之中响起的一片胡凳挪动声,而后,在崔大人刚刚回过神来之际,便见一群着绿色官服的翰林们在一个白须老者的带领下鱼贯而出。
“未知崔大人到来,下官等有失远迎,还请宽恕我等怠慢上官之罪。”远远还在三步远近,那白须老者已是朗声开言道。
纵然崔破从不曾到过此地,但于眼前的这个生于武后朝。曾与王摩诘等人诗酒唱和的老者也实在是闻名已久了,当下丝毫不敢托大地哈哈一笑,疾步上前虚扶道:“钱夫子身为‘十才子’之首,晚生后学,当年也是吟着夫子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开始习诗的,今日有缘一见,又如何能当得夫子如此大礼?”
钱起见如今这位正当令的翰林承旨在红极一时之下,还能如此谦逊。心下大为受用,更听他这一番话语,更是又舒贴三分,及至最后当崔破说到他毕生最为得意之事,这位当时诗坛的冠冕人物也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直使那一蓬白须也是上下抖动个不停。
原来,这位取字为仲文的吴兴老诗人自小便于乡中大有诗名,然则其人名声最终得以大震天下,却是缘于一件颇有神鬼气息的异事。
天宝九年,当钱起漫游求学之时,曾于某日投宿于京口一家客栈之中,其时,正值月明星稀之夜,卧榻休憩的诗人闻听窗外不断有人于走动之间反复吟诵着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好奇之下的钱起当即起身于院中探看,却是半只鬼影也无,悚然而惊之下,这两句诗却是再也难以忘怀了。
越明年,自觉游学有成的诗人前往京都赴礼部试,其考题为《湘灵鼓瑟》,钱起乃一气呵成出前十句: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只是笔至此处,诗人却是一时词穷,苦吟良久,也无有中意者,眼见试场时辰已到,无奈之下的钱起竟是福至心灵的想起当日那两句诗来,只觉这“曲终”两句与此次礼部试题真个是珠联璧合,遂小心的恭录其诗,以为完篇。
后,当主试官李伟批阅考卷之时,见钱起此诗,极为赞赏节语两句,以为得“鬼神之助也”,遂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钱起以极高名次取中。至此,诗人以进士成名,未久诗名便得以哄传天下,尤其是大历以后,时人更是将他与另一诗人郎士元并称,赞之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其人作诗语言精工,词采清丽,尤擅送别诗,以至于后来大历年间竟形成了“自臣相以下,更出作牧,无钱、郎二人作诗以饯,时论鄙之”的风气。而他那一首成名之作,遂也成为有唐一代三百年间最为著名的“应试之作”。
自钱起之后,崔破又花费了偌大的工夫才算与那些翰林们一一见礼完毕,听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脸色并不稍变的崔大人实是心底感慨连连。
这些个个在文学史上留有千古美名的诗人,若是真个对面看起来,委实太过于平常,尤其是在大多数都是衣衫鄙旧,面有菜色之时,更是让崔破失望不已。
“也难怪诗自中唐之后格局变窄,崇尚‘苦吟’,只看看这些写诗的人都是如此一副孤穷模样,又怎生能写出那等气宇宏大,慷慨激昂的绝唱?”崔破于寒暄见礼之间,心下叹息自言道。
……………………
且不理会崔大人的无奈感慨,此时淮南道节帅府中正踌躇满志的神策范将军却是迎来了一位仆仆风尘的不速之客。
“自当年京都常相府中相见,此后一别经年,今日再会,常管家竟是愈发健铄,当真是可喜可贺呀!”用疑惑的眼神探究着眼前这位本应身在京城的人物,范将军哈哈寒暄说道,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更何况是一个最得宰相信重的门人头领,所以,当朝四品将军的这一番亲热做派也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噢!小人常听家老爷言说,范将军最是一个不忘旧的好汉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如此一来,小人此次的这差事好就好办了,少不得要先行谢过将军了。”常管家微微一笑回道,只看他言语做派,实在是不枉了相府多年历练。
只是这话听在范将军耳中,却是引得心下“咯噔”一跳,遂也无心再绕弯子,挥手示意其他侍侯之人尽皆退下后,乃压低声音轻轻问道:“却不知常管家此来所为何事?”
举盏轻轻呷了一口后,微微皱眉的常管家这才缓缓开言道:“小人于半月之前已是到达江南地方,今日却是自河南道汴州兼程赶来。”言至此处,将话头顿住,瞥了一眼对座的范将军后,方才续又接道:“汴州已经举旗作反了!”
“什么。”闻言无比震惊的范将军蓦然起身道,只是在这一片惊容之下,却是隐有丝丝兴奋之意闪现。
“将军的探马想必正在路上,小人是一连跑死了四匹马才能抢先这一步的。”见范将军并不知情,常管家暗自吁出一口气后道:“老奴此来为的便正是这汴州之事。”
言至此处,常管家也不再保留,乃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茶盏,愈发轻声道:“神策军如今分做四路镇守,这汴州既然作反,于情于理都该由离河南道最近的范将军先行率军平叛才是,老奴此来的目的就是想请将军将这出兵之期押后二十日。”
闻言,范将军蓦然色变青红,眼光直直的看向低头观茶的常管家。
随后,室中便是一片长久的静默。
“噢!看来范将军竟是不肯相帮喽!却不知‘候将军,会不会也是如此不念旧情?”等了良久,不得回应的常管家乃轻轻说出这样一句。
随着这一句话语,只听“当”的一声,范将军微微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那只细瓷茶盏,于悄无声息之间滑落于地,片片碎裂……
第七十七章
侯君集者,绘图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幽州三水人。少年时以武勇称,隋末纷乱中,为秦王引入神策府,从征讨有功,累迁左虞侯、车骑将军。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君集之策居多。太宗即位,君集任左卫将军,封璐国公,迁右卫大将军。贞观四年,任兵部尚书,检校吏部尚书,九年,为积石道行军总管,随李靖平吐谷浑,策划军事,分兵深入,君集有大功。
十三年冬,因高昌王鞠文泰遏绝西域商贾与唐交通,唐又以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率兵击之。十四年八月,进围高昌,其时文泰已卒,子智盛降,得二十二城,八千零四十六户,一万七千七百口,君集刻石记功而还。太宗以其地置西州。
君集入高昌时,私取宝物;将士亦竞相盗窃,君集其身不正,无能禁制。还朝后,为人揭弊,下狱,虽得免罪,却无赏功,遂心怀怨愤。其时,太子承乾屡有过失,魏王泰见机争立,两人乃各立徒党,君集与承乾结纳。同年,承乾为人举告有阴私谋逆事,即为太宗所废,君集亦为斩杀于四达通衢。先是,上皇欲以大功留其性命,奈为众臣下所阻,太宗乃语君集曰:“与公永别了,从今而后,以君之故,朕不忍复上凌烟阁!”言毕,上乃唏嘘泣下,痛哭不止。君集亦自投于地,泣不能起。
君集刑前,容色不改,语监刑将军曰:“某岂能真反,是时命蹉跌至此耳!念吾为唐家大将破灭二国,尚有微功可陈。俯请代为上言陛下,恳留一子以守祭祀。”监斩官驰奏,上乃特诏原其妻及一子,徒于岭南,然,此支延续香火于大唐一朝。终不允其入仕宦、军伍。
《旧唐书》
半个时辰之后,当常管家离开淮南道节度使衙门时候,面上更有丝丝掩饰不住的舒心得意之色;而厅堂之内,少小立志以军功洗却先辈耻辱,后易名远赴它乡投身军伍的范将军,不,应该是侯将军却愕然遥望远方,无神的双眸中更有滴滴晶莹。流转不休。
“大人,如今这翰林苑也就是落下个名声好听些而已,自天宝安胡儿作乱以来,朝廷用度也就没有一年不吃紧的,安抚那些兵老爷们尚且不及,谁又能想到我们这闲散的冷衙门?时常之间,便是连月历薪俸也难以按时发放,也不怕大人笑话,如今这翰苑中的许多同僚也早已是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的日子了!”言至此处。白须颤动的钱夫子苦涩长叹。更引得堂中诸多陪坐地翰林们一片唏嘘。
自天宝乱起以来,大唐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加之长安物价腾贵。真个是“居大不易也!”,是以多有低品官吏无能养家糊口,决然去职者。这些情形崔破本也深知,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连这天下英才汇聚之地的翰苑竟然也是如此一番凄惶模样。
无语沉吟良久,蓦然心头一动的崔破哈哈一笑后,朗声道:“朝廷这财事状况想必诸位体会尤深,短时视之,怕是刘相也无力顾及本司了。”一言至此,顿时引起堂中一片嗟叹抱怨之声,崔大人静等这喧哗之声全然消散。方才微微一笑续道:“然则诸位都是天下一时之选,个个皆可谓是胸怀锦绣,我等焉有空居宝山却徒守贫病的道理?关于此事,本官却是有一个小小的想头,此番也就不吝鄙陋,于诸位做一商榷如何?”客套话语即毕,崔破乃将适才心下所思一一分说的清楚。
只花了柱香功夫,崔破方才叙说完毕。听着他那匪夷所思的种种想法,众位自小饱读圣贤之书的翰林才子们只面面相觑,久不能言,纵有一二自诩品行高洁之辈,心下觉得承旨大人这主意委实太不地道,但见众人并无反对,再想想家中衣食不周地妻儿,也只能悠悠一叹,自语一句“斯文扫地”后,黯然作罢。
汴州河南道节度副帅府
正堂之中,因连日休憩不足而显得神情憔悴的节帅李灵濯,正语气淡淡的向满脸怒气而入的弟弟问道:“怎么,他还是不肯吗?”
“那老家伙简直就是油盐不进!硬的、软的都试了个遍,就没有一个奏效的,真是又臭又硬,要不是大哥你一再吩咐留他一条性命,我真想一刀……”李灵耀愤然说道,看来他此次承办的差事着实让这位猛将军受气不小。
见李灵耀这一副急红眼的模样,节度使大人哈哈一笑后,方才言道:“他若是不如此,就不叫王清堂了,也断然干不出金殿触柱的事来,此人历事三朝,久掌大理寺,经见地极多,又是一门心思要做名臣地,你那些把戏耍不灵光也属正常!大哥本也没指望着你能劝动他,只是存着一颗侥幸心思罢了。此番既然不成,二弟也不值当的为这事生气。”
“那咱们的起兵檄文怎么办?还有这老家伙该怎么处置?”李灵耀见大哥并不生气,遂也一笑释然问道。
“没了张屠户,还真个就要吃连毛猪?这道檄文由他来写固然是最好,只是他既然不肯,再换个人便是了,写好之后就先署了王卿正地大名,传檄四方。如今正主在我们手上,也由不得别人说个‘不’字。”言至此处,李节帅微微一笑后续道:“人是不用再劝了,你且加派人手,日夜监护,好吃好喝的养着,只是有一条,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此人资历极老,官声又好,尤其是经过前些日子的含元殿触柱后,更是名动天下,留着他,也许异日还能用的着。”
李灵耀自小就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帖服已极,此时闻听吩咐后,也不再多问,便起身出堂安排此事,只是当他行至堂门处时,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扭过头来问道:“大哥。这老家伙这几日天天念叨着‘雷海青’这个名字,这雷海青又是什么人?”
一闻此话,李节帅那适才还是和煦的脸上顿时“刷”的转为一片铁青,沉吟片刻后,才冷冷对其弟道:“这雷海青不过是一个下贱的伶人,那值得你动这样的心思,还不快做正事去!”
李灵耀见长兄发怒,虽茫然不知其所以然。但也不敢再行发问,只答了一声“是”后,便径自出府忙张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远去不见之后,李节帅才咬牙切齿地骂出一句:“老匹夫,生生是活得不耐烦了!”原来,这雷海青本是玄宗朝中的一个普通梨园乐工,后安禄山乱起河北,明皇仓皇避难西蜀,安胡儿攻陷西京之后。某日于神都苑内大宴群臣。命原梨园子弟奏乐助兴,谁知这乐工雷海青竟是于众目睽睽之下掷却乐器,厉声喝骂与宴众人的悖逆行径。随即更又向西拜伏大哭。后,其人虽被安禄山五马分尸而死,但他这一番壮烈之举却是引来海内一片赞叹,连当时同样沦于乱军之手的诗人王维闻知此事后,也是暗自赋诗赞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此番,王清堂这般说法,岂不是将他李灵濯视作了万人唾弃的安胡儿一般。节帅大人又安能不怒?
……………………
健马,一行七匹,在主人的急急摧鞭声中,风驰电掣的沿官道向河南道陈州方向狂奔而行。后六匹长程健马上的乘者皆是身披半身甲、刀弩齐备,望之龙精虎猛地壮汉。
而当先前行的骑士却不过是刚过弱冠之龄,身着一身改良儒服、逆风疾行而衫角飘举的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真个是好一个浊世佳公子,直惹的沿途之上的无数行人们频频移目凝视赞叹不已。然则若是有曾游历京师之人在此,想必定能认出眼前这位美风仪者,便是当今极得天子宠信的新任翰林承旨大人无疑。
七日之前,即李灵濯悍然举旗作反的第二日,关于汴州异变的消息已是通过狼烟大起的烽火台传至京城,然则由于具体情状不明,是以朝堂之上虽是气氛陡然绷紧,却并无太大异样。
五日前,当汴州作反之事的备细文书以加急快马送抵京城后,朝堂之中已是隐有波澜泛起。
事情最大地变化是在四日前发生地,当日,应按期到达的江南漕船杳无踪影,随即,关于汴州作反,截断长安盐粮供应的传言,神奇地在半日之间游遍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随即,汴州遍传天下的檄文也被人多加翻印,广为散播。在这份檄文中,政事堂新任相公崔佑甫被作为朝堂上最大的奸邪大加抨击;而朝廷新任的翰林承旨、撤并四道节度使的最初提议者崔破,更是被肆意丑化成一个祸国小人,费尽笔墨予以贬损。
在汴州作反的消息被证实后,长安城中东西两市率先做出反应,盐、粮价格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连翻三番,屡创新高,及至收市之时,更是已隐隐逼近安史乱起的市价。
正值长安百姓人心惶惶、民怨沸腾之时,当日对四道节度撤并大有异议的官员也闻风而动,纷纷上折弹劾“二崔”蛊惑圣君,逼反地方藩镇事,仅在一日之间,被送进大明宫中的此类奏章便已达三十七本。
次日,淮南道神策军统帅范将军奏章抵京,言说江南初春温湿,其辖下军士更历千里奔袭,水土不服之下,竟是蓦然爆发大规模疾疫,非战斗减员高达六成,实无力即刻起兵征讨汴州叛军,据随军医师判定,最快也需半旬左右方可恢复战力,一待军士恢复,臣必当尽起手下健勇,戮力杀敌云云。
这一道奏章抵京,朝中百官更是无比震恐,而随后抵达地兵部八百里加急,更是呈上了河北四叛镇集结兵力、有蠢蠢欲动之意的消息。
也正是这一个消息成为了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且不说长安百姓的惶急之状,便是京中十六王宅的那些素来不问政事的王亲贵胄们也是按捺不住担忧的频频出入宫禁,一力要求皇帝陛下严惩“二崔”以为安抚地方藩镇,避免安史故事再起。
随即,心中也是忐忑难定的天子李适于含元殿急召三品以上重臣议事,也正是在此次御前会议中,近日来对时局不发一言的首辅常衮,率先出班力陈“二崔”妄言撤并四道节度之过,并声泪涕下地恳请皇帝陛下为大唐宗庙及天下苍生计,速行“挥泪斩马稷”事,唯其如此,方可再安天下。
他这一言奏上,当即附议如潮,便是连以前的许多中立派官员为了避免长安再经战乱,也是对常衮所言出班附和。在这汪洋而起的喊打喊杀声中,政事堂相公崔佑甫及礼部尚书杨炎等数人未做任何辩驳,乃自解袍服、乌纱,出殿回府静侯天子处置诏书。
于此同时,因品职过低而无缘于会的翰林承旨崔破,在低帽遮颜,由侧门而出避过宅前汹汹人群后,快马拜访了道政坊郭宅,并随后疾步入皇城老君观与闭关参道中的真人李泌紧急晤谈。
随后,历来在家荣养的郭老令公戎装入朝,与前后脚到达的真人李泌往大明宫栖凤阁觐见刚刚朝会完毕的天子李适,在谴退一应服侍的宦官、宫娥后,三人进行了一番长达半个时辰的会谈,也正是此次密谈,使崔佑甫及杨炎等人的行刑日期押后了二十日,而于此同时,被天子亲下手诏,饬令拘押于大理寺的“祸国罪臣”崔破,却是引领着六护卫,狂奔在前往河南道陈州的官道上。
第七十八章
一任料峭的春风烈烈而来,俯身快鞭催马的崔破,却是感觉不到半丝凉意,此时的他心中已全然被深深的忧急所取代。
可以说,对于此次汴州作反之事,崔破本是早有准备,但是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正值时局最艰危的时刻,素来被视为朝廷生死所寄的神策军居然会发生异变,范将军的这一道奏章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淮南神策军毫无征兆的大规模爆发“疾疫”不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也直接导致族伯崔佑甫的罢相及座师杨炎的牢狱之灾,更迫使他不得不以如此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方式出奔京城。
疾步狂奔之间,崔破的手心直有缕缕不绝而出的汗水,这个自入仕以来便是自信满满的前翰林承旨,此时心底竟有压抑不住的焦灼与恐惧。
“三千对四万,彼辈更有坚城可恃,倘若事有不谐……”想到此处,崔破竟是不敢再向下思量,原依他之本意,是想借神策军与汴宋叛军纠缠之际,使数日前已然到达的晋州新军寻找战机,于中取利,从而得以立下夺城斩将之奇功,并借助此次大胜威慑地方节度;再则也挟此威势,于朝堂之上正式推动酝酿已久的军制改革,彻底丢弃弊端丛生的“府兵制”,从而为大唐打造出一支精锐的“职业军队”。
可是,绝对不该有意外的神策军偏偏就出现了意外,也正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变故,使得崔破所珍视的一切蓦然之间都陷入了岌岌可危的状态,不仅是崔佑甫及杨炎的身陷囹圄,便是崔破的家人也因此陷入风雨飘摇之境,设若此次事败,他们也必将要与自己这个“替罪羔羊”连坐殒命,即便是侥幸能得不死,恐怕也避免不了充为官奴或是远流三千里的命运,于这些一家之事相比。尤为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倘若不能迅速平定汴州叛乱,届时河北四镇出兵相应,地方其他心怀不满的藩镇群起效仿之下,恐怕藩镇之祸更将远远烈于昔日,而经过此次打击地朝廷也断难再于此事上有所作为,一旦时局真是败落于此,大唐固然是中兴无望。而他崔破便是能得不死,恐怕是也再无颜面芶活于世了。
家国命运全然系于此一战之中,更没有了神策精锐可为借力,这无边的重压直使崔破索性全然放弃了一切无用的自责与懊悔,狠烈决绝的吐出一句“不成功,便成仁”后,前翰林承旨大人狰狞着面容再次杨鞭摧马,绝尘狂奔往东南而去。
原本需要六日的行程只花费了三日便已然到达,饶是崔破及六卫都是一副大好身板儿,当他们到达陈州城外的晋州新军驻营时。仍是如同一团泥一般软瘫了下去。
不及与迎上的静风及高崇文等人寒暄。崔破已是迭声吩咐急召军中旅帅李小毛前来,当这个长相怪异的旅帅跑步前来后,甚至不待他行军礼。前中镇将大人便一把将他拉往一侧细细吩咐起来,随后,在目送李旅帅带领自己地一旅人马出营远去后,崔破只对高崇文说了一句:“自即刻起,暂停一切操练科目,让军士们都养精蓄锐,准备急行军。”后,便径自寻向静风的帐幕,蒙头大睡起来。
这河南道陈州是距离汴州最近的一个州府所在,此时。有关汴州作反的风声高崇文早有耳闻,此刻见自己这位本应在朝堂之上春风得意的上司如此惶急而来,心头隐隐一动之下,也不多问,便自去准备布置不提,而静风见自己这师弟疲累不堪的青灰着脸色,遂也不忍发问,反倒是立身于帐幕之外替他护卫起来。
崔大人这一番好睡直到第二日午后方才醒来,草草梳洗过后。于用餐的间歇,乃命人请过高崇文前来。
不多时,依旧一副万年不变冷面孔的高参军便入了帐幕,崔破也不与他多礼,径直言道:“汴州作反了,本官此次急行便是为此事而来。”
心下早有准备的高崇文闻言并不吃惊,只冷冷问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晋州新军初成,也正是能派上用处的时候了,只是不知此次朝廷共调动了多少军马,我部担任的又是什么职司?”
听高崇文这一番言语,埋首进食的崔大人竟然连头也不抬的淡淡道:“此次行事仅只有本部三千人马,十日以内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支应,没有军器补充。”
“什么?”纵然高崇文素来坚韧沉稳,陡然听到这等话语也是“刷”的一声自胡凳上腾起道:“崔大人这不是在玩笑?汴宋军可是有四万人,而且是钱粮无忧,操练齐整的四万人,且有坚城可依。我军尚不及其十一之数,这仗还怎生个打法?”
“本官现在不是要与你讨论这仗能不能打,要说的是这仗该怎么打?此战功成,自然是我晋州新军扬威天下之时;若是不成,今后也就不会再有晋州新军了!”推开身前器皿,也是腾身立起的崔破咬牙缓缓说道,那紧紧盯住高崇文的眸子中,丝丝闪动的都是决绝偏执的疯狂。
无言与崔破对视良久,在微微一声长叹之后,高崇文猛然扭头向帐外喝道:“护兵,上地形图!”
大军动身是在黄昏之后进行的,连帐幕也不曾拆卸的晋州新军们除了随身携带供两日之用的干粮之外,扔掉了所有的粮草辎重。全然换上了弩弓等军器,而数日前才秘密运抵的“神弓弩”也撕开了它神秘的面纱,被一一发放到每个军士手中,在引起了一片小小的喧哗之后,三千甲胄鲜亮的军士顶着日渐西沉的落日,踏上了北上忭州的征途。
在大军之前行进的是由军中神射手胡小栓率领的四组斥候队,这个昔日屡犯军规的前猎手带领着他的两百个同行,分为四个方向距离大军十里呈扇形铺开,负责猎杀视线所及的一切斥候游骑,同时亦为大军之前导。
而后行的中军及五百人的后队也如同斥候们一般,皆是口衔枚、马摘铃的无声疾行,这支堪称大唐耗资最多,同时也是训练最久的军队在行进中充分体现出了他们的“职业”素养,没有半分骚动与喧哗,在猎杀了四拨汴州派出的斥候之后,大军历时四个时辰的急行军,于鸡叫三巡之后,安然抵达了距离忭州城池五里远近的村落——小王庄。
小王庄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所在,在汴州附近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这个小小的村落却是依靠着一座小山而建,虽则在率先抵达的胡小栓看来,这样的山只能称做是一个稍大的丘陵,但是两山夹谷的独特地形依然造就了小王庄迥然有别的风景,山虽不高,却是胜在秀美,加之山间谷地上更有流水潺潺,遂使这个距离官道五里远近的小小村落成为了忭州城中文人墨客们的乐游之地,而今日,也正是它这独有的地形,使崔破将之视为差强人意的藏兵之所。
“李旅帅,这小王庄可是已然全数控制住了。”安顿好大军藏往山间谷地的崔破向身侧斜后方的李小毛问道。
“回禀大人,小王庄共一百七十六户,九百三十四口已全然被末将控制,现集中安置于庄内祖祠,现下于庄内安歇的是郭校尉谴来的七十五名回鹘及一个联络送信之人。
“噢!人在那里,速速召他来见本官。”崔破头也不回的吩咐了一句后,随后便向一侧的高崇文道:“传令下去,让众军士们就地休憩进食,只是人不能卸甲,马不能离鞍。值此危亡之时,如有敢于高声喧哗者,立斩不赦!!!”
诸事安排完毕,崔破方才转身细细向早在旁侧等候的一个精瘦汉子看去,这个颇为郭小四看重的暗探,望之并无半分出众处,普通的打扮、普通的长相,只是在偶一抬头间,才隐见有点点深深隐藏的狡黠在眸子中流泻而出。
“这是校尉大人命小人呈上的汴宋军布防图,另外郭爷命小的代为转奏大人,诸事皆依据当日计划而行,祝大人旗开得胜,一举功成。”
“诸位辛苦了,此次事成,本官定不吝重金厚爵之赏,你且先行退下休憩,明晨随大军一起行动,以为导引。”淡淡说完这一句后,崔破当即匆匆寻一僻静地,借助小火折上那摇曳不定的光亮,细细参详起那一份详细无比的布防图来。
第七十九章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当天边稍露晨曦,伴随着一阵“轧轧”的轰鸣声,河南道汴州缓缓放下了护城河上的吊桥,随即敞开了它那硕大的城门,值此特殊时期,汴州其实早在举事的当天,除贯通全城的东西两门依旧开放外,余门尽皆禁闭,就连这打开的东城门楼上,也有八个军士时刻站在绞盘前待命,一旦发现异常,当即绞起吊桥,闭门迎敌。
今天,汴州东门迎接到的第一拨客人是一列奇长的商旅,由于天色未曾大明,这个约有上百驮的商队依然借助着风灯照路,这一路摇曳的灯火在黎明明暗交错的晨曦中,显得分外惹眼。
随着声声悠扬的马玲声,商队离汴州东门也是越来越近,这个庞大的队伍也使那些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的守门兵士们隐隐多了三分紧张,其中更有一个士卒急急跑向城门楼上设置的望台,唤醒了正呼呼大睡的城门监大人,由他来裁决是否应该放这一队长长的人马进城。
只这片刻功夫,商队已是于东城门前聚集,并遵照桥上军士的吩咐聚成了整齐的队列,静侯正打着呵欠,口中尤自骂骂咧咧的城门监大人下城楼前来检查。
歪斜着扣子的城门监大人一看到这庞大的队伍,心下也是“咯噔”一跳,随即,当他注意到这一个商队皆是由面容迥异于唐人的回鹘商客组成后,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又自小声开言骂了一句:“狗日的,蛮子就是喜欢吓唬人。”后,才带着心底丝丝腾起的喜悦,端肃了脸色,一步三摇的向前走去。
接过“过所单”城门监大人借着风灯的光亮,只看到货物栏上的“蜀锦、香料”两项后。顿时又是一阵火辣辣的心热,对于上天突然的眷顾,他实在是有顶礼膜拜的冲动。
只在一瞬间,门守大人地心思已是浮游万里,他想到了家中略显紧窄的府宅,想到了即将出嫁的女儿,想到了惠芳院里的小桃红,甚至还想到了年纪老大的双亲高堂。当然他更是想到了那即将到来的巡城校尉李益才。
一想到这位整日以诗客自诩的巡城校尉,城门监大人当即手脚麻利的收起“过所单”对着身边的四个小兵兵暗暗挤了一个眼色后,高声叫道:“商旅队伍过大,易于阻塞往来交通,兄弟们,把他们带往营盘,给本大人仔细着检查了!”他这加重的“仔细”两字顿时引来城门上下会心的一笑,当即城门上下便浮现出一股似有若无的躁动、血腥气息。
随着城门监大人极有气势的一挥手。商队在数百双贪婪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行,踏上吊桥,穿越城门洞。向汴州内城进发。
队伍庞大,马骡太多,是以当领头的数匹已然出了城门洞时,依然有数十匹押后的马驮排队等待着踏上吊桥,不合却于此时,行于队伍当中的两匹驮马上捆着货物的绳索忽然断裂,顿时便有重重地坠地闷响声在城门洞内回转不休,随着裹着货物地包袱皮一一散开,地上的四大包蜀锦映照着值守军士们手中火把的光亮,散发出雍容华贵的柔光。分外夺人眼目。
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顿时打乱了商队正常行进的步伐,随着商队领头汉子的暴怒叱喝,几个回鹘人当即俯身手忙脚乱的开始捡拾。
看着这一匹匹价等黄金的极品蜀锦散落于脚下,手执火把的城门守卒王大力忍不住的鼻息又粗重了三分,最终,实在是按捺不住心头躁动的他,也微微低下身子,开始了“学雷锋”做好事的善行。
“他奶奶的,好滑呀!”刚刚接触到脚侧那一匹绣压金丝的缎子。王大力就忍不住的心底发出了这样一声赞叹,只是不待他直起身子,蓦然就见一道寒光电闪而过,下一刻,更有一种彻骨的冰寒自颈项间传来,直将他向无边的深渊拖曳,缓缓的沉下去、沉下去……
随着这一道电光闪过的便是一片贯连不断的“铿铿”声,那七十余个手扶驮背的地回鹘们只是将手顺势一带,顿时便有一把寒光四溢的军器抽出,再一个反身之间,这一抹寒光就向离身最近的汴宋军士卒们洗去,只瞬息之间,便有数十名反应不及的城门守卒如王大力般糊涂了帐。
值此大变突生之际,正在心底暗数马驮数目的城门监大人表现出了极高的素养,只见他一个疾转,于间不容发之间避过当胸一刀后,边与身前持刀攻来的回鹘周旋,边高声叫道:“兄弟们,给我顶住,这些回鹘蛮子人少,爷爷们一会儿就剁巴了他们。”
只是当信心满满的城门监大人听到那一声悠长而起的呼哨,再见到队尾处有两个健壮回鹘自马驮中拽出了两把宣花巨斧,开始对砍饺链,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的袭上心头。
门洞中城门守卫本少,那些个回鹘人又是个个身手矫健,也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城下已经是被打扫的干净,随着那领头回鹘的又一声呼哨,一干回鹘们拎起手中鲜血淋漓的长刀便向马骡股上刺去,一阵马嘶暴鸣之后,吃痛不住的它们,发疯了一般向门洞另一侧狂冲而去,这一片马骡阵直将自城楼上赶下支援的士卒们冲的七零八落,好不狼狈。
随着一声“砰”然巨响,护城河吊板由于索链断裂而重新重重砸回地面,而那两个持斧长身巨汉喷出一口气吹散身前腾起的烟尘后,更无二话的疾步冲前,与其他收缩成团的回鹘汉子们集合一处,紧紧护卫住厚达尺许的城门。
好容易避开发疯的骡马阵,待军士们重新集结完毕意图夺回城门的控制权时,却有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隐隐传来,似乎只是片刻之间,这闷响便化成了疾雨声声,铺天盖地而来。
城门监大人茫然向声音来处看去,初时尚是一片虚空,谁知只是眨眼之间,便有一片灼人眼目的亮银色光辉闪动,再下一刻。城门监大人方才看清楚,这原是数千支单勾长矛那亮利的锋锐连片映出的光辉。枪的主人们排出了最整齐的骑兵冲锋队形,平举长矛,身着玄色锁子甲胄的他们便如同一道黑色地洪流,就这样一往无前的冲了过来,逆向的太阳晨光照射在他们的铠甲上,为这一道气势无匹的洪流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在消磨了几许霸气的同时。更为之增添了摄人心魄的贵气与华美,以至于在片刻之间,监守大人竟为这无可匹敌地壮美夺了心志。
待他刚刚醒过神来,此时骑士们已是愈来愈近,门守大人甚至能远远看见领头处那一个大汉暴睁的双目,那血红的双眼中射出的噬人凶光,只使他一个激灵的将所有的军规忘了个干净,“铿”的一声弃刀于地后,城门监口中喃喃念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这句千古名言,转身脚底抹油而去。
他这一个表率顿时起到了闻风影从的效果。眼见上官已经逃走。小兵兵们那里还有戮力卖命的道理,俱都是发一声喊后,争先恐后的紧随而去。至此,汴州东门已告全线失守。
眼看着洞开的城门,四散奔逃的汴宋军,策马于阵前领军狂奔的崔破心头一阵大喜,第一次经历如此情境的他,直觉身边尖啸而过的疾风在瞬时之间就点燃了满身的热血,竟使他压抑不住的一声狂喝道:“兄弟们,跟我冲!”急速略过的晨风将他这句呼喝传出老远,随即换回数千人的齐声暴吼:“喏!”一时间,全军更添三分战意。
眼见即将到达城门,两翼骑兵在领军校尉的一个举枪示意下,流畅的来了一个分向变阵,绕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后,接住中军阵尾,成一字长蛇阵的鱼贯疾冲直过城门。
“汴宋军城内留守军营在城西!”随军而行的郭小四下属一个高呼指向过后,崔破没有半点犹豫地一侧马头向西狂奔,在万余只马蹄重重踏响青石路的隆隆声里。三千虎狼之士开始执行今日的第一个任务马踏连营。
其时,天光刚刚微亮,街上全无行人,毫无阻挡的三千将士只片刻之间便来到城西连营。
眼见营门前有鹿栅阻挡,与崔破并肩而行的静风重重一叩马腹,当先疾冲,电闪之间来到营门处的他,运起十力真诀,舞动重达七七四十九斤的特制虎头战斧,只听“铛”的一声轰鸣,在暴起一蓬的璀璨火花后,那重达两百余斤的鹿栅生生被荡往一边,至此汴宋军营房已是一览无余,再顺手撩翻了四个目瞪口呆的守门军士后,静风毫不停留的发出一声暴喝后,匹马前冲,入营而去。
静风这干净利落的手法引起随后跟上的众军一片连天彩声,随后在崔破“架弩,踹营!”的军令声中,三千人再提两分马速,狂冲入营。
眼见自己这三千人如狼似虎的奔入,那汴宋军营中犹自是杂乱一片的模样,深知其中原委的崔破一声长笑后,引领着一字长蛇的军阵披风斩锐而去。
这一去便是一片尸肉成山、血流如海,那些个甲胄不备,腹内且是疼痛如绞的汴宋军士卒们如何是这些虎狼之人的对手?三千条寒光熠熠的单钩矛齐出,每一个挺刺之间,必有一条人命进帐,纵有那一等凶性之人拼死拽住长矛,随即更是数支强弩紧随其后而来,那里还能抵挡。
这一个骑兵的战阵绝不恋战,也绝不做半分停留,在崔破的引领下左进右出的连成一个高速转动的圆圈,一遍遍在急速的回环往复中收割着人命,起始三转,尚自有悍不畏死的汴宋军强忍腹内绞痛,在领兵将官的呼喝下意图集结拒敌,然则每一次稍有集结必定会被随之而来的数千支箭雨覆盖打击,如是者三次之后,已是心胆俱裂的汴宋军们在无边的杀伐中再没有了丝毫战意,纷纷四散狂奔,想要逃开那似乎无处不在的枪矛与弩箭。
眼见敌人已是了无战心,崔破一声长啸之后,抬起手上弩弓便向身侧洞开的营房内射去,随后的军士见主帅如此,也是有样学样的照旧施为,两转过后,每一个被环阵绕过的营房内都有数十上百支箭矢覆盖而过,与愈来愈弱的惨叫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越来越多的鲜血汩汩奔涌而出,以至于整个营盘坚硬的地面也变的湿滑起来。
又是两转之后,眼见硕大的营盘之内渐趋于寂静,渐渐放缓马速的崔破向身后一声高叫道:“李树,带两旅人马去城南协助郭大人延阻对岸敌军过河。”随即,甚至不急听他回话,前中镇将大人扭头又向身侧并驾左行的高崇文道:“城内敌军战力已失,本官现在带人往节帅府一行,高兄带一千人马于此地收拾残局,且待城外守卫仓库的敌军往救帅府之时,你这一哨人马速往西门节帅别业,务必要控制住那些将领的家眷才是,倘若本官抓不住李灵濯这奸贼,则此战成败就全系于高兄了,有了他们,你、我、还有晋州新军尚能存续,否则……”
言至此处,满脸狰狞血红的崔破顿住话脚,只重重一拍高崇文臂膀后,也不容他反驳,当即高呼一声:“中军、右军随我去踹了节帅府!!!”在近两千将士的轰然应喏声中,前中镇将大人一马当先的出营门往城中帅府而去。
第八十章
且不提高崇文这边是何动作,只说因为过度亢奋而显得满腔砷瓣的前中镇将崔破,领着近两千杀气腾腾的晋州军如同奔雷滑过天际一般向城中节帅府冲去。
与他们搅起的漫天声响相比,此时早已醒来的汴州城中却是一片寂静,只是在大军经过的每一扇门窗的缝隙间,总有数双或惊恐、或好奇的眼眸不住向外探望,即使偶有一声小儿的啼叫声响起,也随即便戛然而止。
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崔破一行已是到达节帅府前,这李灵濯毕竟并非一道节度,是以举事之前并不敢越制私自修建内城,只是在那高大宽厚的墙头,此时却有数十百个闻声而起的牙兵,边杂乱的系着衣纽,边隍急的整理着手中的刀枪弓弩,墙内更有声声呼喝远远透墙而来。
眼见节帅府中已有准备,崔破心下一阵发急,于疾行之中扭头发令道:“右军散开围住府宅,不得放走一人出府,中军随我上!”
随着这一声将令发出,本于队列最后的右军在校尉杨树政的带领下,猛然提速的绕过中军,分为两拨的如洪水合围一般顺着节帅府城墙沿线散开,只片刻之间,便将一个硕大的节帅府紧紧围住,一时间,箭来弩往,好不热闹。
他们这一番动作直使那府内墙头上越来越多的牙兵们茫然不知所措,有原地呼喝啸叫射箭的,也有随着晋州右军隔墙同向跑动的,一时间,整个节帅府内外真个是人喧马嘶。
本是压下马速的崔破见右军合围已毕,扭头向身后高叫道:“中军举盾,务必要压制住敌方弩弓。”这一声吩咐完毕后,乃转身向侧旁并行的静风道:“稍待破门,就有劳师兄了!”
军令发布完毕。崔破更无多话,曲肘支起连于臂上的骑兵专用小彭排护住面部后,暴吼一声,便一马当先的向府门高速疾冲而去,后边的中军士卒见己方主将如此神勇,那里还甘落后,当即于马鞍上挂了单钩矛后,架起神臂弩便随后冲上。
当先而行的崔破刚进府门前弓箭射程。便见数百支长箭带着尖啸织成一片雨网覆盖而来,好个龙马乌达,至此间不容发地时刻,它竟是一声嘶鸣声中暴提两分马速,于流光电火之间穿越箭网而去,只将那一蓬计算好“预留量”的箭支尽皆抛于身后。
只这一箭之间,随后的中军已是相继赶上,顿时使崔破压力大减,中镇将大人此时再无别的心思,只是仰起彭排疾向前冲。甚至连身后战马倒地、军士中箭的嘶鸣咒骂声也忽略的干干净净。
在付出近百人伤亡的代价后。晋州中军已达神臂弩射程范围之内,随着第一支弩箭射出,只瞬息之间。府墙之上便似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般,无数短支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刺耳异声漫天而至,淬不及防之下,墙头处只有数十人中矢倒地。
节帅府中本只有五百牙兵守卫,此时更被右军调开一些,是以兵力更显不足,彼辈虽有厚墙可恃,奈何发箭速度地巨大差异全然将这一优势抵消,往往彼辈一箭射出,晋州军早有七八支弩矢扑面而来。使他们连头也不敢露出一点,这箭支的准头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边厢蓄势以待的静风见敌方箭支已被压下,更不迟疑的虎吼一声后,狂扣马腹的高速向府门处冲至,眼见那朱红大门越来越近,十力真诀流转全身的他径直高举数十斤的虎头战斧顺势借力重重砸下。
只听“空”的一声闷响,上好坚木制成的大门一阵簌簌晃动,被震断两厢上侧门轴的朱红大门,仅依靠着下方地连接和三道精铁门闩勉强保持着站立之姿。
眼见一斧未能见功。静风又是一声怒吼,高踞马上地他再抡巨斧循原处猛力砸去,随着又一声巨响传来,被生生拗断门轴的大门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嘶哑”之声后,扑地激起丝丝微尘。
见得静风道爷两斧见功,晋州中军一声欢呼之后,在崔破“下马”的喝叫声中,仗着甲胄精良,蜂拥向内里冲去。
府内守军的顽抗没能坚持太久,在这种近身战中,晋州军将神臂弩的优势可谓发挥的是淋漓尽致,招手之间便是十三连发,那汴宋牙军连装箭的机会也无,又何谈抵抗,纵使这些牙兵们悍不畏死,奈何便是连肉搏的机会也没有的他们,也只能在丢下近二百具的尸首后,四散奔逃。
随即,近七百中军开始了在节帅府中的追逐战,分为数十个小组的他们在捕杀残兵地同时,开始坚决贯彻“中镇将”大人的军令——“把每一个能喘气的都抓来前院集中”。
而此时的崔破也无暇它事,早已带着胡小栓等三十名军士往后院正堂寻去,以期能抓住汴州主帅李灵濯,迅速平定战事。
正堂、书房、卧室,随着一个个“未曾发现”的回报传至,前晋州中镇将大人心中的希望渐渐破灭,面色也是愈发沉肃,直到前猎户胡小栓发现暗道的呼喊声传来,崔破循声而去冷冷一眼看过,吩咐了一句:“派十个人结火把下去查看”后,便转身径向前院而去。
快步回归前院,崔破无暇顾忌那搜出的许多面呈惊惶涕泣之态的节度府众,传入右军统领校尉杨树政后,便当即下令道:“传令右军全数入府,依托府中房舍,就地构筑防御,快!!!”
“大人,那我们的战马怎么办?”得闻军令之后,略一迟疑之后,这个以沉稳见长的校尉行了一个军礼后问道。
“弃马。”几乎是从牙根处挤出这句话,崔破以无比凌厉的眼光看了这个“宁舍命不舍财”的校尉一眼后,续又言道:“稍待便有大批敌军来袭,我军无法突围,只能据此坚守,构筑防御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凡是府里能用的东西都给我拆!”
被崔破那一眼瞅的心下冰寒的杨树政此次再不多问,只是姿势绝美的行了一个军礼,转身便去,使得中镇将大人不得不由扯开高腔补上一句道:“打扫战场,收集箭矢,再派人把府中的内备武库给找出来!”
吩咐完这一切,崔破方才带着数名军士向那一堆正瑟瑟发抖的节帅府家人走去。
只见这一堆家人约有四百之数,男女各居其半,此时这些人多是襟衫歪斜的掩面而泣,一边偷眼看向正一步步走来的这个面容俊秀、却又透出十分狠厉之色的煞神。
“说,你在这府中是什么职司?”无心再兜圈子的崔破对着身前那个家丁服色,目光惊骇躲闪的中年蓦然发问道。
“小人……小人是府里的……府里的花匠,专司……专司后花园中花卉。”那中年花匠哆嗦着说完这一句,由于过度的恐惧,使他的语声颤抖的厉害。
“说……这些人中有那些是李灵濯那叛贼的至亲家人?”只待他一句说完,崔破当即跟上问道。
只是这一次换回的却是长久的沉默,中年花匠鳖的通红的脸上汗珠不断滚滚而下,眼神四散飘忽的转动不休,可是却不肯开言说话。
随着他耽搁的时间愈久,自出奔长安以来便时刻崩紧神经的崔破,心中那一份暴戾也积郁越深,对自己无能的责备、对家人与国事的担心而混合引发的恐惧随着时光的流逝,最终酝酿、演变为血腥的欲望,再次恶狠狠的瞪了花匠一眼,见他尤自不肯开口,面容稍显扭曲的中镇将大人不假思索的怒吼道:“砍了。”
一声命令刚下,其音尚在袅袅之间,便见一道匹练也似的刀光映起,下一刻,一腔鲜血喷出,中年花匠带着满面的无辜砰然倒地,这雪练似的一刀及随后腾起的血流,不仅吸引了许多周遭的晋州军士,更使那数百帅府家人惊恐失声。
看着扑倒于地的中年那不可置信的诧异眼神,再注目于正四散奔流的血红,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目睹杀人场景的崔破心底不由浮现出一种莫名的惊悸,片刻沉默,中镇将大人摇摇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感觉驱逐而去后,乃转身向缓缓收刀完毕的军士道:“这些人交给你,务必要找出叛贼李灵濯的至亲家人。”一言即毕,甚至不待那面有喜色的军士回令,崔破便转身疾步向那些正忙碌构筑防御的士卒们行去。
第八十一章
与此同时,也正有一大队军马,在汴宋军军马使李灵耀暴熊般嗓门的怒吼声中急急向汴州城狂奔而来。
作为汴宋军中的第二号人物,自起事以来。李灵耀便被其兄谴令统军一万五千人于忭州城外紧紧护住那绵延十数里的粮仓、武库。这些堆积如山的军资不仅是汴宋军赖以支撑的基础,更是其兄用来与资源相对贫乏的山南东道及河北四镇讲条件的最有效王牌,换言之,有了它们,汴州才真正不会感到孤单。
“益才老弟,你说来袭敌军到底有多少军马?现在动向又是如何?”狂吼一通后,心中焦躁略平的李灵耀侧身再次向前来报信的巡城校尉问道。
“七哥,来的青一色都是骑兵,据小弟估计,人数约在五千之间,只多不少。可恨那祝老匹夫日日自诩统军娴熟,这番却被人一下子端了个干净!”这汴宋军城内留守统军将领祝平,本是李灵濯之妻舅,行伍出身的他素来瞧不起靠着一副嘴皮子上下逢迎的李益才,时常见面时总对其冷嘲热讽,而心机深沉的李校尉见其势力庞大,也只能无奈忍让,只是心下着实衔恨已深,此番得此时机,那有不趁机发泄的道理。
“这老儿虽是无能,但其统属的可是我汴宋军一万五千健勇儿郎啊!纵然是被人偷营得手,也断然没有如此之快便全军覆没的道理!”边策马急行,李灵耀边疑惑言道。
“哎!”想到那迅速崩灭的一万余精锐,李益才也是一声长叹,复又咬牙切齿道:“可恨这老匹夫不懂带眼识人,他前些时候交往密切的那个河东酒商,竟他妈是叛军一伙的,昨晚此人领了数十辆车马前来犒军,兄弟们一时不察,这……这也就成了今晨这个模样!”言至此处。校尉大人免不得又是唏嘘长叹。
“这……老匹夫,坏我汴州大事!”听的怒目喷火的李灵耀由齿根处挤出这丝丝话语后,无复它言,乃更催胯下健马,领先急奔。
待这位猛将军刚刚行至汴州西门,就见早已经是洞开的城门前有数十个甲胄不整的军士,边一手按着腹部,边面带喜色的向自己这支军马引颈眺望。
待他刚刚靠近。那数十个军士已是“扑通”一声跪倒于地,扯开大嗓哭道:“我们这城内留守军可算是全完了,二将军可要给兄弟们报仇呀!”这李灵耀虽性情粗暴,但是平日里对手下士卒却多有体恤,是以眼前这些逃出地败兵一见到他,再也忍不住胸中情绪的号啕出声。
“说,叛军现在那里?”看到这一幕心下火起的军马使大人没好气的喝声问道。
他这杀伤力极大的怒喝顿时止住了那些败兵的哭嚎,领先跪倒的那名士卒强按住肚腹道:“小人于营外曾见踹营的敌军往城中节帅府去了。”
虽知敌军必然会如此,但当真个听到这等消息时。李灵耀仍是忍不住心下狂跳不已。丢下一句:“来人哪!把这几个临阵脱逃地懦夫给本将军绑了,待爷爷事后再来处置。”的军令后,便头也不回的策马向城中奔去。一任身后留下一串“小人冤枉啊!”的哀鸣声回荡不休。
这汴州节帅府为安全计,虽不能私建内城,却也是效仿长安宫城承天门的设计,将府邸周围百丈之内住户尽皆清空,直使心怀不轨之徒难以借地形遮蔽潜入府宅之内。
随着军马使大人这大队军马隆隆开近,只将整个占地广大的节帅府以四方合围之势囊的水泄不通,数千匹无主战马吃这巨声惊吓,又无人掌控,乃撇开四蹄,四散奔逃。
眼前这一幕。以及节帅府墙上那密密匝匝的小洞只看得李灵耀茫然不解,只是心忧老母、兄长安危的他此时已无心顾及其余,不待庞大的队伍在这狭窄地街道上全然展开,军马使大人便是将手一挥,号令手下将勇发动了第一波进攻。
随着一声令下,顿时便有五营千名士卒在统兵官地带领下,自宽阔的正面地带,发动了试探攻击,随着他们手举高盾整齐前进。府墙内却是只有少许长弓箭雨疏落射出,除了撞击盾牌发出的“当当”乱响外,并不能给攻方造成太大地实质损失。
眼见如此情状,前上攻击的士卒们顿时胆气一壮,随着统兵官的一声呼喝,纷纷启动步伐,向府墙冲锋而去。
初时,墙内并无太多变化,数百步的距离一晃而过,眼见府墙越来越近,亢奋的士卒似乎已是触手可及时候,却见那墙下洞中陡然伸出千余支雪亮的单钩矛,闪着寒光的矛尖狠狠刺入全无防护的士卒下腹与腿部,顿时引来惨呼片片,无数军士就此摔倒于地,当此之时,墙头蓦然又出现近千支色做乌黑的弩弓,两波几无间隔的箭雨闪过,适才还是哀声遍野地府墙之前顿时重归寂静,至此,除留下小猫三两只外,汴宋军的第一次进攻彻底湮没无闻。
“七哥,看目前这形势,节帅大人定然是已经安然出府,这群龟孙子既然敢盘踞在府内对抗大军,那也不用客气,放一把火,咱们活烤了他们!”伸手按住李灵耀正欲举起的右臂,巡城校尉李益才于一旁献策道。
“来呀!彭排手掩护,弓弩营换火油箭!”从善如流的李灵耀当即采纳了这一建议,顿时,数百名手执双手巨盾的彭排手掩护着数量约等的弓弩手缓缓向府墙逼近,数百支被点燃的火油箭上袅袅的黑烟显得醒目已极。
然则,不待弓箭手们到达最佳射程,早见府墙之上蓦然出现了数十名身着锦绣的老少妇孺,这许多人中,成年男女虽不免瑟瑟发抖,却犹自能勉强站立,但近十余小小孩童却是被眼前这阵仗吓地号啕出声,更有一个着粉红移衫,梳着三丫髻的七八岁女童见到弓弩射程外,端坐马上的李灵耀,更是如同找到救星一般,脆生生用稚嫩的声音哭喊道:“二叔,二叔,快来救救阿蝉!”
早在那第一个蓝衣老妇于墙头露出面容,汴宋军马使已是面色陡变,性子粗豪暴虐,然则却是为人至孝的李灵耀见老母已然落入敌手,心下顿时慌了分寸,一个滚鞍落马,当街拜倒哭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大人受苦了!”三拜刚毕,乃急急起身将正步步逼近府墙的弓弩营全数召回。
随后,隔着府墙的两方开始出现了僵持,晋州军固然是毫无突围的意思,而汴宋军却也无法前攻,除李益才引领数千人马往赴城内留守军营查探外,时光,在李灵耀如同乱头苍蝇一般的乱转中渐渐流逝。
………………
“大人,大人,快醒醒。”趁此间歇,正靠于墙壁之上略做小憩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不待发问,他已是一个虎跳而去,顺着墙上的了望孔向外看去。
只见此时汴宋军阵前,已然出现了一个身着常服、衣衫略显零乱的中年,只看他如此情状下依然掩饰不住的透出儒雅风仪,崔破心下已然明了这不速之客究系何人。
“全军起身,准备接战!”眼见场中变数已至,崔破不假思索的高声喝叫道,随着他这一声高呼,正抓紧这难得的时光休憩的晋州军纷纷起身,重新回归位列。
“二弟,为兄料定只要不用火攻,这伙子贼人定然不敢杀伤人质,彼辈既然还有一搏之力,就断然不会行这玉石俱焚之策,还不快快动手,等难道就能将母亲大人她们救出来?”愈到后来,满脸怒色的节帅李灵濯就越发愤怒。
晨早见势头不对,匆忙携了独子自暗道逃出的李灵濯于城中别宅躲藏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前往节帅府外探看,可是看到的这一幕实在是让他愤怒不已。见自己这番言语后,二弟李灵耀仍是面有犹豫之色,节帅大人重重“哼”了一声,径直铁青着脸色向身侧将士发令道:“来呀!撤了弓弩,起彭排,给我强攻!!!”
这一道命令即下,顿时一场残酷的攻防战正式于汴州节帅府前正式上演。
………………
喘着粗气,重重将额间静亮的汗水抹去,晋州军队正李树趁一波攻击的间隙,抓紧时间恢复着自己几近透支的体力。
这个当初为能够吃上肉而加入晋州新军的汉子,实在想想不到自己参加的第一次正式战斗竟然就是这么惨烈。初时,他们还能依仗府墙的守护和新型的弓弩化解汴宋军的攻势,甚至还一度大占上风。但是当气急败坏的李灵濯不计伤亡的开始四面夹攻时,形势立时便开始了大逆转。
尤其是当李益才带回那数千汴州军及运河另一侧看护粮仓、武库的敌军也摆脱了郭小四等人的骚扰到达后,节帅府外竟已是水泄不通,兵力的巨大差异在这一刻主导了战场的一切。
第八十二章
“禀报大人,我军箭矢消耗已近八成,预计两个进攻波次以后将消耗殆尽。”
“禀报大人,后园遭受攻击猛烈,兵员无法补充,右军减员已达六成,杨校尉恳请撤回,缩小防御范围。”
………………
一个个传令兵上前报告,只是却没有一件是好消息,凝固如冰的面色中透出丝丝疲倦之意,双手扶刀站立的中镇将大人冷声道:“没有援兵、没有箭矢补充、没有突围计划,传本大人话,砍翻一个够本,砍翻两个有赚,晋州军没有孬种!!!”
看着传令兵们脸上的表情由愕然、恐惧、再转化为火一般的决绝,崔破露出满意的一笑,随即扭头右侧喝道:“张杰,再给我砍了五个人质,延缓敌军攻势,让杨校尉率右军撤回来。”
“是!”前刽子手世家出身的张杰兴奋的高声回令道,随即他那疲倦的眼眸中竟开始出现丝丝血红,一把扯开上身的甲胄,露出大红的内衣,将手中犹自滴血的环手刀用嘴咬住后,便向那早已是软瘫如泥的帅府人众走去。
“老的小的先不要动!”中镇将大人远远传来的这一声命令暂时使小阿蝉逃脱了鬼门关,直到那个狰狞的如同恶鬼一般的汉子遗憾的松手走开,被吓的傻掉的小阿蝉那早已干哑的喉咙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抽噎。
“砰砰砰砰砰。”随着五颗血淋淋的人头自院内掷出落地翻滚不休,刚刚整状完毕,整备发起有一轮攻势的汴宋军士们放缓了他们低沉划一的脚步,静侯节度使大人的命令下达。
“进攻!立即进攻。”咬着下嘴唇,铁青着脸色自齿间挤出这道命令,此时的李灵濯脸上那里还有半分玉面小周郎的儒雅?
看着墙头刀光剑影的厮杀再起,冷然半晌的李灵濯乃右侧身问道:“以孟将军之见,这伙贼子究竟是何来历?”
这孟将军乃是一位年过五旬的威武老者,鬓角微染白霜的他衬着身上那丝毫不乱的锁子甲。自有一股凛凛风仪,武举出身的他可谓是汴州城中资格最老的带兵将领了,其子、媳早逝,唯留下老孟家五代单传的一脉香烟,而这个被孟将军视若珍宝的孙子也被节帅大人挟裹,也就逼得他不得不从贼起事,只是如此之下,李灵濯依然对他不能放心。乃谴他独领一军于运河另一侧镇守粮仓,非奉将令不得擅自渡河。
今日晨早,惊闻城中有变的老将军犹豫再三后,方才领兵回援,不合渡口处地大型船只多被人或凿沉、或放火焚烧,待好不容易自上下游征齐船只渡河时,又屡遭骚扰,是以他这一路人马就来迟不少。
“据前方撤下的军士报说,这内里之人皆是身着锁子甲,再看他们所使用的连发弩弓。再加之这蓦然而来。其疾如风的战法,结果似乎只能是一个人了。”见节帅大人发问,适才一直便在苦苦思索同样疑问的孟老将军顺口答道。
依照《唐武库令》。活动灵便,然则制作颇为费时的锁子甲是只能配给给正八品以上武官的,普通军士则只能使用制式的明光甲或两当铠,而眼前府内的数千贼人则全数披挂的都是锁子甲!如此装备,便是连号称天子六卫的禁军也自愧不如了。想到这里,李灵濯已是大有所悟,再看看他们使用的那种前所未闻的连发弩弓,节帅大人就愈发恼怒与痛心,正是这些式样古怪的兵器,直使汴宋军的损失多达七千之数。若非自己亲自督战,而彼辈又是箭矢供应不足,只怕是此战再难为继,更思量这试图一击必杀、胆大妄为的战法,节帅李灵濯已是脱口而出道:“孟老将军说的是京中作场监察使崔破?他岂非已被拘押于大理寺了!”
应答的是一片沉默
“竖子好胆,本帅要让他来得去不得!”一知闻是他,本就是满心恼怒的李节帅更添三分恨火,若非是此子上言要撤并地方节度,自己也断然不会为遮掩私卖武库军器事而急急起举旗。如今再加上杀亲之仇、羞辱之恨,李灵濯实在是没有了半分退让的可能。
“人言崔破此子行事莽撞,仗着郭老令公及崔佑甫这老贼之势肆意妄为,此言果不虚传,今日,本帅就要他这三千晋州军悉数葬身于此。还天下一个公道人心。”说这番话时,李灵濯素日和煦儒雅的脸上虽是笑意宛然,却无能全然掩饰笑容下的丝丝怨恨。
“墙头守军撤回,受伤士兵于内持弩弓,其余人等随本官摆三山天地阵。”又是小半个时辰逝去,汴宋军攻击欲烈,已是到达身体极限的晋州军随着减员欲多,已是再也无力支撑起整个防线,随着崔破的这一声嘶哑喝叫,将几乎是最后一轮弩箭射出,趁此间隙缩回地军士们依靠着长久训练出的本能,收弩出矛,迅速聚合成一个由近千人组成的三山天地阵。
战事至此进入了最惨烈的绞肉时段,跃过墙头的汴宋军士卒们瞪着血丝暴起的眼眸似恶狼一般紧紧瞪着眼前给他们造成重大伤亡的敌手,而晋州军的眼神此时却是了无生机一般,一片空蒙。
也不知是谁开始的第一声大吼拉开了整个战事的序幕,随即,短短对峙的双方开始了刀刀到肉、枪枪见血的搏杀,一时间,刀击声、枪刺声,弩箭击打彭排的“咚咚”声、士卒中箭的倒地咒骂声,军官们嘶哑呼喝的调兵声交织成一片最真实的“秦王破阵乐”真个场面真个是惨烈无匹。
阵中内里的人质保证了汴宋军无法进行覆盖式的箭矢打击,而有限的空间更使汴宋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全然展开,是以肉搏战初始之时,晋州军士们凭借他们日复一日的操练,娴熟的将三山天地阵的防守功效发挥的淋漓尽致,一波又一波的士兵冲上又倒下,他们的刀似乎永远也够不着躲避于彭排阵后的长矛手们。以至于当战事延续到柱香之后,后续的兵卒需要先将前方倒地的尸身拖开后,方能进入一线接战。
随着“蓬蓬蓬”的撞击帅府围墙声响起,战事开始发生逆转。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的汴宋军以优势的人力一点一滴的将整个三山天地阵渐渐打散。
此时的中镇将大人脑海中全是一片空白,除了已经成为本能的刺枪之外,他已经没有了半分思索,而立身于其前侧地彭排手静风成为了一堵最好遮蔽枪林箭雨的坚墙。
时光一点点逝去,枪折了刀往,手断了腿上,纵使每一个晋州军士都是倒地前扑、英勇战死,但得不到有生力量补充的三山天地阵也只能一步步收缩阵形。而居于阵内的刽子手张杰更是索性弃了长矛,置军法于不顾的回归阵内节帅府人质处,刷刷三下刀光闪过,又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自阵内掷出,至此,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仰天声声长笑,笑声中直有说不出的疯狂快意。
彭排手周金华倒下了、长矛手李杉也倒下了……随着不断有人扑倒于地,已是收缩至极致的三山天地阵不可避免的漏洞越来越多,阵形也愈发散乱,正在崔破弃矛拔刀、张杰狰狞再起之时。蓦然一阵急促地鸣金之声“铛挡”而起。这忽如其来的收兵声只让已是杀红了眼的双方猛的一震,在又纠缠着金铁交鸣了数十百下之后,双方才真个脱离开来。
没有趁势追击。随着鸣罗之声响起地是一片扑通倒地的连片如牛吼般喘息声。
手扶着静风宽厚濡湿的臂膀,长长喘了几口粗气后,面有茫然之色的崔破才抬头循声看去。
入目处走来的是一队长长绵延的队伍,领先而行的战马上是一个半身为鲜血尽染的冷面将军,纵然是受了如此之重的伤势,这位将军依然是端坐如松,只看他这一丝不芶的坐姿,便必然是视军中规纪如生命一般的人物。
在他身后而行的是一长串老弱妇孺,相互扶助而行的他们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慌之色,偶有于两侧汴宋军队列中发现自己至亲之人。想要急奔上前的,却被左右两侧那寒光闪闪的弩弓逼迫而回,一时间,整个汴宋军节帅府前的大道上响起哭声一片。
持手弩监管着这一干老弱妇孺的晋州军士约有四百余人,此时的他们也几乎是人人带伤,而身后跟随地战马上,更有数百余扑倒马上的士卒,只是究竟这些人中究竟还有多少依然存活,那也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这列队伍的缓缓行进。整个节帅府前的汴宋军士陡然化作一片沉静,只是节帅李灵濯却是在看到这支队列的第一刻,脸色已是由青灰化为苍白,额间的粒粒汗珠也是不由自主的滴滴滑落。
摇摇头,确信自己见到的真是冷面高崇文后,崔破的眼角竟蓦然生出一股酸楚之意,只是清醒之下的他深知当此之时万万容不得有半分迟疑,几个疾步跨出府邸之外,行至长街之前的中镇将大人朗声喝道:“本官翰林承旨、晋州中镇将、权行长安作场监督事崔破奉大唐天子密诏平叛,尔等为乱臣贼子挟裹参与其事,皇恩浩荡,陛下饬令:只诛首恶,不及其余。有能擒杀国贼李灵濯者,赏金百两,晋官三级!”
他这厢语声刚毕,身后的晋州军士已是随声高喝道:“只诛首恶,不及其余;赏金百两、晋官三级!”这呼喝之声愈来愈响,数声过后只如山崩海啸一般,在数万人头上盘旋回荡不休。
应和着晋州军士卒呼喝之声的是汴宋军的一片失声沉默,尽管已是发现逃无可逃的节帅李灵濯不断叱呵士卒强攻,奈何略有所动的军士们随即便被他们的直属上官弹压退回,而另一干素来被视为李灵濯心腹的士卒则将目光紧紧盯向素来待他们多有恩义的直属统兵官——汴州城中二将军李灵耀,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又将是一场无边杀伐将起。
适才因几度欲要阻止汴宋军进攻而被其兄令人索拿的李灵耀,此时也是牙关紧咬,看看身侧面色苍白的兄长,再移目于节帅院内精神委靡的老母,这个性情粗豪的汉子在脸色几度变幻之后,乃反剪着双臂,泪流满面的“扑通”跪倒于其兄身前三拜后,也不起身,转而向节帅府前道:“汴州举旗一事,全系某一人逼迫兄长所为,现伏地请罪,恳请崔大人念老母体弱,准予放归。”
早在这李灵耀拜倒于地时,崔破已是举手示意晋州军士禁声,此番听得这面容丑恶的汉子这一番话语,全场顿时响起一片唏嘘之声,素来不归其直辖的汴宋军士,万万想不到这个恶名可止小儿夜哭的李二将军还有如此侍兄至义、侍母至诚的一面;而他那万余人的直属手下闻言更是心中一酸,其声悲呼道:“二将军。”在这一刻,原本剑拔弩张的长街上竟丝丝涌现出“英雄末路”的伤感。
摇摇头将心中这怪异的想法尽皆驱散,崔破朗声道:“圣天子在位,至公至明,岂容你阴庇首恶?念你安抚地方州军有功,本官必上本朝廷,保你全尸,至于尔之老母,本官也可保其得以颐养天年。”
随着李灵耀的拜倒请降,至此,震动天下的的汴州府举旗作反一事正式落下帷幕,草草安顿好降军事宜,不及更换征衣的中镇将已接连下令道:“开运河通道,遣漕船入京。”
“封存一应粮库、武库。”
“八百里加急,火速往京城传送捷报!”
随着这几道军令下达,自河南道汴州出发的流星快马在沿途百姓诧异、惊骇的目光中,一骑绝尘东向长安而去。
……………………
第八十三章
河南道汴州府节帅衙门
四日前的节帅府中一战,虽使这座占地阔大的宅第前墙尽毁,然则于百芳竞艳的后花园却并无太大损伤,除了一些被踩折的花花草草,这座以典雅而名传江南诸道的所在依然保持了其素日的美景。
此时,暂摄汴州府政、军之事的前翰林承旨崔破大人,便正端坐于绿水环绕的“拙亭”中,与前一日才从岭南道赶回的李伯元品茗叙话。
“昨日诸事繁杂不堪,再观先生也是仆仆风尘之色,是以也不曾有所请益,今日难得清闲,却是少不得要问上一句,李兄此去岭南收获如何?”执双手请了一盏茶后,崔破微微笑问道。
“这冯若芳纵横南海数十年之久,私造战舰数百,辖众数千,又岂是易与之辈?”李伯元以三指轻轻托住细瓷茶盏后,开口轻轻言道。见自己一番话语出口,崔破却只是含笑不答,他方又一笑续道:“不过某此去倒也不谓一无所获,现时那冯海王已是首肯与我等合作,至于进一步想要臣服他嘛!总须公子于朝堂之上再上层楼再说,不过有冯楠此子居于公子府中,这一切也不过是早晚间事而已!”
一语即毕,见崔破脸上略有疑惑之色,李伯元微一思虑后笑道:“某所言这‘冯海王,便是那冯若芳了,其人刚毅果决,又能持平待下,是以极得岭南、江南东诸道沿海渔客爱重,众口尊之为‘海王,而不名,若他日公子有意用事东南,其人诚为一大助力。冯楠便是此人独子,自小聪慧、极得爱重,是以今科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中了金榜才是,而后再于京中予他一个职司,有此,也就不虞冯若芳更起变化了。”一言至此。这李伯元竟是意犹未尽道:“此去岭南,才知孰为真个豪富!便是京城长安王亲之家,得一苏方木器物,也必爱而重之,而这冯海王宅中,此等名贵木材却是堆积如山;其人与某初见之时,竟是以价等黄金的奶头香(史料所载如此,非叶子粗鄙也!)为灯烛。一次燃者几近数十斤,其他贝珠金玉之属更是不计其数,这才真个是‘富可敌国’了,由是观之,这海上之利,着实不可小觑!公子当日所提征辟海税及交通贸易之事,实乃大大善政,某心下大为拜服!”想必是此番南行给这位长年居于北地之人震撼极大,是以素来惜语如金的李伯元也是滔滔不绝起来。
“唐朝之丝绸之路可谓是盛名传于天下,而自安史乱起。陆上交通西域之路断绝后。这南海的水上丝绸之路更得独盛,后世对其赞誉可谓是史不绝书,又有什么值得太过稀奇!”见李伯元微微失态之举。早知其事的崔破心下暗道,只是这番话却是说不出口的,是以前翰林承旨大人也只能是面作惊讶之色的微笑相和。
正在二人言笑晏晏之际,却见那气质愈发阴沉的郭小四疾步入得园中,分花绕水来到亭前,校尉大人先自对崔破施了一礼,得了可任意而言的示意后,方才压低声音道:“禀告大人,末将于清理汴州刑狱之时,竟是发现其中拘押着前大理寺卿正王清堂。其人身份敏感,末将不敢擅专,该当如何处置才好,还请大人示下。”
一听到王清堂这个名字,崔破脑海中顿时又出现了一个花甲老人悲呼触柱地情景,自当日听闻其事,他虽对此老这“愚腐。”行径大是不以为然,然则心下对他这份刚烈与坚持倒也是很有几分赞佩,唯一让翰林承旨大人不舒服的就是。自己却不幸被树为了这老臣成就忠义之名的反衬。
正是心中这丝丝复杂的情绪,竟使崔破一时也不知该拿此老如何才好,继续拘押,显然是说不过去;放了他,只怕是此人也断然不会领情,此后的政见纷争恐怕更是要绵绵无绝期了。
正在崔破蹙眉思虑之时,却听身侧一人淡淡向郭小四发问道:“这王清堂可是当日含元殿触柱的那个大理寺卿正?此人可知近日汴州之变故?尔等可曾与他有过接触?”
这一连三问即出,郭小四因不知其人底细,是以难免沉默无言,崔破见状,乃引手绍介道:“这位便是河北魏博府大才李伯元先生,为本官诚邀,入幕赞画诸事。此后李先生所言便如本官所出无二,郭校尉定需遵令而行才是,如有疏漏怠慢处,定不轻饶!”
郭小四功名心极重,自归置于崔破旗下之后,得以尽展才能,更是勤力已极,自当日得令关注河北四道诸事以来,其人可谓是不遗余力的收集淄青、卢龙等四镇资料,又怎能不识这位当日被魏博节度田承嗣奉为上宾的谋士?,仅只听到这个名字本身,年来一直游走于黑暗之中地校尉大人心中顿时便涌出丝丝寒意,躬身答了声“是”后,当即开口言道:“当日触柱的正是此人,因其拘押于深牢之中,而汴州大乱时辰又短,想来应是不知其事;末将等也不曾与其接触。”
“好好好,校尉大人处事果然谨慎!”闻言,李伯元微微一笑后,续又侧身对崔破和煦言道:“公子,此事便由某来料理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摆脱了这个棘手问题的崔破拽文说道,只是随即一笑之后,复又疑惑问道:“先生这半载以来多处岭南,又是如何得知此老之事的?”
“自此人于含元殿演了那一出戏以来,其名早已哄传岭南等四道,那些个愚夫村妇知道些什么!只道是这人连皇帝面前也敢争、连命都能不要,必然就是好官;后来又有远行商贾将他数十年良好的官声传了过来,此人也就愈发的家喻户晓了。某自江南西道回程时,正值朝廷任命其为主掌此道政事的消息传回,当地百姓竟有闻询燃鞭庆贺者,只是想不到这老儿却是时运不济,偏偏就落到了汴州大牢中。”言说此话时,这李伯元那平淡的语声下竟有丝丝寒意透出。
一时闲话完毕,崔破自去损失惨重的晋州军驻地探营:而郭小四施礼退去之后,也是半点不敢休歇的开始清点前节帅私有家财,以便早做打算。而一身布衣儒服的李伯元却是施施然向汴州府牢狱行去。
………………
汴州牢狱之所在,位于城北之僻地,其四周五十丈之内禁断百姓通行,更使这本就阴气极重地冤魂聚集之所再添三分凄清之气。
而当此之时,在这牢狱极深处地所在,却传来一阵清朗的诵书之声: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为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处身于这囹圄之地,然则这诵书之人地语调依然是一派中正平和,直似士子们于书宅之中温习课业一般。这诵读声在封闭的牢狱中荡荡回响。其经文中的汩汩沛然正气。竟使那些素日最爱鸣冤啸叫的重犯们也是寂然无声,一时间,这天下间至为阴暗的所在却是蓦然浮现屡屡端庄整肃气息。
“好一篇《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孟夫子的辞章本就以沛然冲盈之气见长,再经王大人这等至诚君子诵来,真个是字字有金石之声,后学晚生实在是感佩至深哪!”待那诵书之人将一篇终结,又静默片刻后,拘押着前大理寺卿正地号房之外,却有一个年近四旬,着普通儒服的中年击节赞叹道,只是即便是如此赞语,在他口中言来,却是依然脱不去丝丝阴寒气息。
闻言,便服装扮,容色平静的王清堂却无多话,将手中那一卷书册视若珍宝的小心收起后,这个练了一辈子养气功夫地“阶下囚”才平静的循声看去。
那儒衫中年见他看来,乃是隔着粗粗的铁栅,躬身一礼道:“晚生后学,贱名不敢有污尊耳,现忝居于本府李节帅幕中。今日却是奉了东翁之命,来好生劝劝王大人的!”
言语即毕,这个不肯通名的儒服中年示意身侧牢卒打开关锁,在老人微微嘲讽的眼神之中,缓步入内而去。
………………
长安大明宫含元殿
此时,宫城当红大太监霍仙鸣伫立大殿之上,只有说不出地难受,虽仅是仲春之际,然则这位精于保养之道地天子贴身内宦却是不堪燥热般,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连带着自他口中发出地声音也是如此干巴、含混。
而致使霍公公如此情状地罪魁祸首,就是他手中的那五连页的章表纸了,宣州贡进的细绫竹纸,洁白软滑,向来是朝中勋贵们舞文弄墨的最爱,然则此五张细绫竹纸上书写的内容却是字字惊心,句句夺魄:
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及人,不吝改过,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祝,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以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征其意,以示天下,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慌,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昧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多艰,不恤征戍之劳苦。任信奸言,征师四方,转均千里,远近骚然……以上种种,皆上失其道,而下获其灾,朕实不君,人何其罪?……宜并所管将吏等,一切待之如初,淮南、岭南及江南东西四道,咸以勋旧,各守藩维……以示朕悔过自新,与民更始之意。
不提霍仙鸣公公读这一份文字的感受,端坐于御坐之上的当今天子李适则早已是面色煞白,他那习惯性放置于身前御案上敲击的右手此时也早已收回,青筋暴起的紧紧握住身侧地扶手,唯其如此,才能控制住使他不至于当庭咆哮出声。
且不说这一道“罪己诏”文字本身对这位锐意中兴君王的打击,更使李适耿耿难以接受的是,一旦这道诏书颁行天下,便是他天子威仪尽失之时。介时,不仅他当政以来的革新之策悉数尽废,而那重现贞观盛世的夙愿也必将如镜花水月一般,永不可及。
“陛下,地方各道节帅近日多有加急快马驰京,上书建言罢废撤并地方节度之策者,而河北四镇也是蠢动之意欲加明显,现时京师长安乏盐缺粮,若不行安抚之策,臣恐社稷难保呀!俯请陛下为宗庙及天下万民计,速于这‘罪己诏书’上加盖御宝,颁行天下。唯其如此,方可一解覆国之危。”言至此处,年近八旬的代宗朝同平章事李少言,已是颤巍巍拜服于地,语带呜咽。
这李少言于代宗朝中任职同平章事达十载之久,其人性情敦厚,最是一个朝堂中有名的“好好先生”也正是缘自于此,值权相元载禀持朝政、大肆排斥异己之时,此老却得以安享尊容,更以其主掌吏部几近二十年的资历和老大的年龄,遂成为整个长安城中除郭老令公外,最为有名的“佛爷”,当此朝政陷于僵局之时,一干王公亲贵们便将他搬了出来,行劝谏皇上尽废旧策、下诏罪己,以安天下之事。
这其间自有说不尽的犹豫、说不尽的不甘,在死一般的静默中僵持许久,满脸惨然之色的大唐天子最终伸出满是汗水的手去,一停一顿的抓向那刻有“受命于天,即受永昌”的玉玺……
正值此时,却见一身着全身甲胄的护殿将军急急入内拜伏道:“启奏陛下,前翰林承旨崔破于汴州谴使呈上八百里加急报捷文书,未知陛下是否允准上殿。”
“什么。”闻言暴起的李适厉声喝问道,满眼之中尽是狂喜与不可置信之色。
第八十四章
“前翰林承旨崔破自汴州谴使呈上八百里加急报捷文书,其信使于大殿之外等候,未知陛下是否现时召见?”那护殿将军素来长住京中,担任的又是这等职司,自然知道皇帝如此震惊的原因所在,是以乃昂首挺胸,愈发大声的将这消息通报了一遍。
“传,与朕将他速速传上!”忘形站立的李适颤抖着手指指向那护殿将军说道,极度的激动之下,竟使他的言语听来更多了几分虚弱的疲惫。
这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固然使几处于绝境的李适震惊莫名,也引得殿上参与小朝会的诸位大臣们一片哗然,崔破——这个近日已经被定为“祸国小人”而拘押于大理寺的人物,怎么会远远跑到河南道汴州,在不闻朝廷大军调度的情况下,他又是怎么将粮草无缺、雄兵坚城的李灵濯给一举平定的?他既然立了如此大功,那么其族伯崔佑甫及座师杨炎等人必定借势官复原职,介时,这朝堂之上又将有何等变化?一时间,无数个询问、揣摩的眼神在大殿之上交流、碰撞。适才还是静默无声的含元殿,陡然间又变的喧闹生动起来。
门下侍郎张镒用焦灼的眼神看向排首处站立的首辅相公,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暗示,然则常衮大人却是让他深深的失望了,这个此时殿中众官关注的对象,竟是面上无有一丝异色,不,准确的说,简直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是连那一双显得阴鸷的双眸,此时也已是微闭似合,不泄露任何一点真实想法所在。
就在殿中群臣百般躁动探究之时,一个身背大红皮筒,头缠一缕红巾的“急脚递”。在两个护殿卫士的搀扶下入得殿来,连续数日奔驰的信使直有说不出的疲倦与憔悴,以至于便是连觐见天子的大礼,也需搀扶才能完成。
在李适焦急的等待中,那急脚递终于行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努力挺直胸膛的信使,用干涩的声音道:“四日前拂晓时分,中镇将崔破大人率三千晋州新军突袭汴州得手,经过近三个时辰的血战,共歼灭汴宋军两万余人,俘敌万余。一举擒拿叛臣李灵濯等宗族七十三人,现汴州城中百姓安定,秩序井然。运河通道已于当日开放,预计赴京盐、粮漕船将于后日抵达长安。崔大人俯请陛下速派文、武官员往镇汴州、清理库藏。”
“好好,好的很,崔卿家果然无负朕之厚望。”御座之上,刚刚受礼时才坐定的天子李适。听完这一番奏报后直觉热血沸腾。按捺不住腾身而起的他口中连声称“好”之余,竟是忍将不住地于御坐前的方寸之地绕转不休,唯其如此尚不足以排遣他的激动。四转过后,这位近日饱受压力折磨的皇帝陛下竟然是大大失态的于含元殿上“哈哈”大笑出声,复又三转之后,方才将近日所受的怨气及今日突如其来的狂喜发散的干净。
在李适于台上发疯的时刻,殿中也是响起连片的喧哗之声,众大臣们在面面相觑之余,更是忍不住地惊骇出声道:“三千人……居然就只有三千人?”
待发散完毕的李适重新回御坐,那听得如此消息心中只有猫抓一般难受的门下侍郎张镒一步出列,向那拜伏于地的信使问道:“尔之所言可是实情?这欺君大罪可是要诛灭九族的。”
今次前来充当信使的,便是当日奉命前去协助郭小四的旅帅李小毛。
由于他这一部不曾与敌接战,是以并无伤亡,大战之后,崔破见他不曾受伤,又知其素来灵便,便急谴他前来京中报捷,而适才那一套陛见的礼仪及呈奏的说辞都是一再交代好的,惟恐这个不识文墨的汉子君前失了礼数,徒自召祸。
只是崔大人也不曾料到会有今日这等情形发生。所以也并不曾交代如若有人发问又该如何回答才合礼仪,是以此时李树见问,遂也是手不行礼、口不称大人,直直的回了一句道:“自然都是真的,谁还敢骗皇帝老子不成?”
他这一句出口,殿中众臣固然是哄堂大笑,便是御坐之上的李适听到这等民间口语,也是忍俊不禁地“嗤”笑出声。
“三千对四万,这汴宋军更有坚城可恃,崔破这罪臣真就有这等本事?莫非此中别有隐情?”此时典型是大败亏输赌徒心态的张镒,无视殿中群起的笑声,续跟上一句问道。
李小毛因相貌怪异,自小不为人信任,便是入了晋州军后,虽屡有功勋,然也不得众军士推重,唯有当日自吐蕃出使返回的崔破,于校阅州军时,对其大加赞赏,更当即将之擢拔为旅帅,在这个农家汉子心中,中镇将大人实是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此时即听眼前这人一则怀疑他晋州军兄弟们用血拼出的战绩,二则更是直接辱骂到主将本人,这个因连日赶路而疲累焦躁的汉子那里肯依,面色一沉后,李小毛竟是浑然忘却了自己是置身于皇宫金殿之上,蓦然起身,在满殿人骇然的眼神中,一把拎住张镒的官服冷声道:“这战果都是我晋州军一刀一枪、流血厮杀出来的,还有什么隐情;崔大人是武威星下凡,又有什么事做不到的?你这鸟人,若是再敢辱骂大人一句,老子拼了高大人的军法,也要一刀剁了你!”
自大唐开国,朝会的殿堂上何时曾有这等事件发生,当事人张镒固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及李小毛满脸凶色吓住,便是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大大愕然,在场面奇异的静默了片刻之后,才听御坐之上的李适一声喝道:“大胆,还不住手!”
皇帝陛下的金口一喝,使李小毛发昏的头脑迅速降温,这个素来心眼实多的“奸猾之辈”应声松手之后,不待气急败坏的门下侍郎大人有所动作,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自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号哭,一边犹自口中大声道:“陛下,小人冤枉!小人们在前方流血拼命。不成想这后边却有人拖后腿呀!打一个汴州城,我三千兄弟死伤的就有一大半,那血都把节帅府给淹了,崔大人更是一直冲在前面,身中二十三处刀剑创伤!小的实在是听不下去这话呀!”
言说至此,斜斜瞥见整理好衣物的张镒似要Сhā言说话,这李小毛更是再来一声大号,续道:“听中镇将大人说。皇帝陛下圣明无比,至公至明,朝中各位大人也是宽宏大量,还请可怜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子,就放我一条生路吧!啊啊!”
如果说适才李小毛的暴起让众人吃了一惊,那么他这突如其来地拜倒哭诉告饶,就更是令众人匪夷所思,看着眼前这个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惫赖军汉,众臣子们竟是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便是那张镒也觉再与此等人物纠缠,未免更失自己身份,更成他人笑柄。心中打定秋后再算细帐的主意后,门下侍郎大人骂了一声:“粗鄙军汉,晦气!”后,悻悻然回归班次。
“你说崔卿家身中二十三处战伤?”看到这一幕心下也是窃笑不已的李适闻说后,急言问道。
当此之时,已是容不得正大博同情的李小毛再做半分改口,遂眼也不眨的斩钉截铁道:“正是,只是托陛下及诸位大人的洪福,崔大人所中并无致命伤,刘军医说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也就该好了!”
闻听崔破并无大碍,李适心下暗吁一口长气,心情大好的他遂温言说道:“尔于国有功,张大人断然是不会与你为难的。现在,你就把此战的详细经过当殿说个清楚,也好一释众卿家之惑。”
听闻没有了杀身之祸,李小毛一颗心方才真个是安定下来,“蓬蓬蓬”伏地又是一阵猛叩头后,挺直身子就着衣袖抹了眼睛、鼻子,在狠狠的恶心了众人一番后,才听他用典型乡野说书匠人的口吻开言道:“论及此次大战,首先要从当日崔大人七骑下陈州说起……”
………………
河南道汴州府节帅衙门
这是一间清幽的书房。豪华的装饰被各种清雅的书画珍玩尽皆消解了那一分富贵气,使的书斋之中透出一股别样的雅致韵味。
书房之中只有两人相对而坐,其中那个儒服打扮的中年,正随手翻阅着手中的一册善本书卷,时而口中啧啧赞叹出声。
而另一位年纪刚过二旬的书房新主人,却是手执一单文表,面容整肃的默默诵读:
余自幼僻处下州小县,束发始从乡之先贤东郭公习孔孟二经,明忠恕仁礼之道……后叛国贼臣安禄山乱起河北,山河破碎,先帝游幸西蜀,臣恭而从之……今有汴州李氏欲效胡贼之行,欲以利禄诱我、弃节义而生我,仆固笑矣,彼虽有刑刀之利,岂不闻孟夫子却有舍生取义之教也!……
细细见将这洋洋千言的“遗命书”阅毕,面色已是阴寒无比的崔破冷声向那中年发问道:“李先生便是这样处理王大人之事的?可怜他这样一等忠臣,先生也就真能下得了手去!”若非眼前这人身份实在特殊,只怕是气怒之下的崔大人早就咆哮出声了。
孰知那中年李伯元见崔破这样一番作态后,却是面色全无变化,只淡淡言道:“公子手上这‘遗命书’中也写的明白,王大人求仁得仁,是为叛贼李灵濯所逼,仰药自尽而死,某何曾‘下过手’了!”言至此处,不待满脸愠怒的崔破反驳,乃续又言道:“要说忠臣,公子之族伯崔相公是不是忠臣,可是今又安在?公子莫非也忘了数日前的仓皇东奔及浴血搏杀?再说以这王清堂这等忠法,今日公子放他归去,又与放虎归山何异?反倒是这般结局,此人固然是成就‘名臣’之愿,与我等更可得无穷益处,岂非两全其美之举!”
李伯元这一番话直与崔破自小接受的教育熏陶大为悖逆,一时间那里能听的进去?只是事以至此,他也不能因此事就与身前这人断然翻脸,也便只能寒着脸的一言不发……
………………
含元殿上,拜伏于地的李小毛直花了近三柱香的时光,方才将整个战事经过讲解完毕,他用粗鄙的语言完美的诠释了一场惨烈绝伦的突袭战,语言中除了不绝于耳的“托陛下洪福”外,便是对崔破神勇无敌、身先士卒的赞美,在说道晋州军坚守节帅府吸引汴宋军主力,以为高崇文偷袭城外节帅别业创造机会时,更是忍不住的再次号啕大哭出声,惹得满心唏嘘的李适也是忍不住对他温言劝勉。
一时讲解完毕,确定汴州确实已被平定、而长安之危已解的李适,在命人将李小毛领下殿看赏之后,冷眼看看身前那道夺命的“罪己诏”,沉声开言道:“传诏,即刻开释崔佑甫及杨炎诸人,一并官复原职,准假十日,再行入衙理事!另,着长安、万年两县速速将汴州大捷张榜广布,以安京师民心;再则,礼部宜早做准备,待异日晋州军回京叙功之时,朕要御驾郊迎!”
李适这前两道诏令本在众臣子意中,但是这第三道饬令一出,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了些,直引得满殿官员群相耸动,那御史大夫杜佑更是一个抢步出列道:“自我大唐开国,非有开疆扩土之功者不可受此大礼,为皇家威仪及保全崔破计,俯请陛下收回御驾郊迎之礼!”
他这一言奏毕,有了领头羊的众臣子们当即附议如潮,李适右手轻轻叩击着身前御案上的“罪己诏”,略带讥诮的眼神将殿中拜伏的臣子们扫视一遍后,方才开言缓缓道:“即如此,朕这郊迎也便罢了,只是晋州军回京之时,在京五品以上官吏,无论王亲贵胄皆须出城十里相迎。”言至此处,当今天子又注目于那道刺目的诏书片刻后,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道:“此事,不得告假,至于有突发病疾的,抬也要给朕抬了去……”
第八十五章
汴州大捷的消息经官府广而布之,长安两市的盐、粮价格应声暴跌近四成,这个消息也使自安史乱起以来,两遭破城的长安百姓们心底放松了对战争的担忧与恐惧,压抑几达半月之久的黄金之城,在盐粮漕船抵达的当日,由码头处观望的人群开始,一场盛大的民间欢庆活动在短短数个时辰之间便已席卷全城,而随着漕船的到达,两市物价也全线回落到前时水平,心中大石彻底落地的百姓们,自发的点燃爆竹,开始了对这一辉煌战役的庆祝。
三千对四万,状元公奋勇杀敌,巨大的兵力反差、身份特殊的主帅人选。
这一切都给了长安百姓以无穷想象的空间,其中更有数十万对崔破大怀感激之情的作场工匠及其家属们推波助澜,一时间,整个长安都在口口称颂这个文曲、武威双星下凡的前“祸国小人”。
京中私家歌妓聚集的平康坊,开始大力传唱状元公的首首词曲,尤其是那“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及“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两首,更是在短短时日之内,成为长安城中家喻户晓的名句;而那一等反应快的茶楼、酒肆,当即一变日常的娱宾形式,聘请了诸位说书艺人,前台开讲“美蕃女倾情投怀,状元郎扬威异域”在这边口沫横飞之际,后面厢房中却有鬓发微霜的落魄士子们正自奋笔疾书“崔翰林月夜袭汴州,贼叛将闻风自授首”的新说书本子。
“哎呀!夫人,了不得了,了不得了!”长安崔府,小丫头石榴惶急的大呼小叫,惹来正于老妇人房中陪坐的菁若嗔怪的责问:“你这个死妮子,又有什么事值当的如此!”
小脸通红的石榴疾步入得房来,对众人匆匆福了一礼后,急急言道:“夫人。了不得了!咱家府门外现在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着连坊间道路也要堵住了,这可怎生是好!”
她这一言刚毕,还不等菁若开言,就听得府门外突然响起“乒乒乓乓”的连片爆竹声,这爆竹声初始开始清脆地单音,及至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爆竹同步鸣响下。单音汇流成一片嘈杂的混响,只使整个崔府内外显的热闹不堪。
因着这似乎永无止息的爆竹声声,随后而入的老郭头简直无法开口解说其中原委,情急之下,急智陡生的他,乃转身出房寻来笔墨,用歪歪斜斜的笔迹简明写道:“百姓来贺公子汴州大捷,还要请见三夫人。”
菁若接来看过后,抿嘴一笑,随即将手中纸卷递给上首安坐的崔卢氏。老夫人看后也是忍不住的一笑。顺手向下传递,不一时这份纸卷便传递到了当事人手中,好在这几个字并不生僻。而娜佳金花随理蕃院小吏习大唐官话文字已久,倒也勉强能将之辨识的周全,只是看完后的她,那大瞪双眼,举手诧异指向自己的模样,当真是可爱无比,又惹得房内众人一阵掩唇而笑。
……………………
又过了两柱香的功夫,崔府紧闭的大门悄然滑开,在一干家人仆役的护卫下,崔卢氏带领着三位儿媳出门谢客。
随着这四人出府而来。鸣响的爆竹在延续了片刻之后,渐归于静默无声,崔卢氏先是带领四女对聚集而来的百姓福身三礼后,方才振声开言道:“犬子上凭天子鸿福,下借将士用命,方才得于汴州稍建功勋,实实当不得众位善邻如此厚爱,老身在此诚致谢意了!”一言即毕,四人又是三福为礼。
唐朝时候。风气极为开放,男女关禁并不谨严,大唐律令中甚至有夫妇双方可协议解除婚约之条例,是以这积聚地百姓方才有要见“美蕃女”之提议,但是虽则他们口中如此纷说,但毕竟也知地位有别,也并不曾真个指望堂堂翰林承旨的夫人,会出来见他们这等布衣白身百姓。
及至崔卢氏四人出府谢礼,众人一惊的同时,心下更是有无穷受用,再加之刻入骨髓中的尊卑观念作祟,众百姓也是忙不迭地躬身还礼不已,整个崔府门前这一刻的景象当真是怪异已极。
直到四人谢礼完毕,重回府门,一众前来凑热闹的百姓才开始唧唧喳喳的议论出声:“你看看崔家老夫人那容养风范,啧啧!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难怪能生出崔状元这等文武全才的状元郎来!”
“哎!知道吗?崔老夫人后面正中的那个!人家可是当朝尚父郭老令公的孙女,要不咋说郭老爷子能立下这么大的功勋,不说别的,就看这眼力价儿!那也是当朝无人可比了。”
“漂亮!真个是漂亮!没想到吐蕃这荒凉异地,还能生出这样花一般的女人来!不过这倒是也应了一句老话,那可真是‘美女爱英雄呀!”
正在众人滔滔不绝地闲话之余,蓦然自府内传出悠扬的琵琶声声,轻拢慢捻之间自有不尽的欢喜邀约之意淌淌流出,其间早有熟悉曲调的看客叫出了此曲的名字《喜迎宾》,及至更有识得内情之人传出状元公二夫人本是琵琶国手后,不出意外的再次引来连片的啧啧赞叹声。
………………
长安城外灞桥之侧十里长亭
这是一个仲春的早晨,昔日人来人往的灞桥虽然正是一片大好春光,然则却没有一对离情别绪地远行断肠人,有的只是一片冠冕流苏、朱紫蔽日。
长亭之内,数个年纪老大、须发皆白的龙袍王爷们边干咳连连,边静坐等候。而其他一干龙子龙孙们就没有了这么好的福分,也只能与众朝官们一般,壁立道旁等候。
这个迎接的队伍是如此的庞大,不仅是在京的五品以上实授官员尽数到达,便是那些散官、勋职之家也是一个不落。以至于硕长的队伍竟是排出了将近二里的距离。
“自大历八年平定安史叛乱,大行皇帝御驾亲迎郭老令公由朔方还朝以来,文武百官还没有象今天这般聚集的如此齐法儿,你看,连数年不曾出府的英王爷都来了!崔老弟这番可算是真个张脸了!!!”队列近尾部。瘦瘦地兵部主司黄郎中赞叹说道。
与他并排站立的,则是当日崔破极力笼络的库部司牛郎中,这个与崔破有“兄弟之称”的胖郎中闻言,习惯性的伸手拍了拍自己那碘起高高的肚子后,方才长叹一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千古不破之理,荣耀固然是荣耀,可是对崔老弟而言。却断然不是好事!你说他也就刚过二十,纵然是立下了老大的功勋,今日个儿这等阵仗他也消受不起呀!咱们这些小鱼小虾也便罢了,那些个混江‘龙’们心里还不腻味死!哎!也不知道陛下打的是什么心思?”
“嘿嘿,陛下打的是什么心思!这还用问?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现如今朝中可是明显的成了两派,陛下重用崔相公、杨尚书,还有这崔老弟等人是锐意要一革前朝‘姑息之风’;可也自然有人担心刀兵再起,再加上关乎乌纱的升降,偏就不愿意皇帝行这般激进之法。好家伙儿!前两天京师吃紧的时候。那十六王宅简直就跟炸了窝一样!也就两个时辰的功夫。哥哥我可就看到有七个王爷自皇城进了宫,听说他们最后连‘罪己诏,都给整出来了,你说说。陛下能受得了这气!现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还能给它放过了?这那里是在迎崔老弟!分明是陛下想要借这个机会,还那些人一个颜色,也出出前一段时间受的恶气。再说了,这怎么着也是咱贞元朝的第一次用兵完胜,统兵的人还是近来最得皇帝看重的崔老弟,偏偏胜地还是意图抗拒‘撤并地方节度之策’的汴州叛军,这可是真正给新朝、新皇张了一个大脸,陛下能不重视?你看着吧!随着崔老弟此次大胜回京。只怕是朝廷之中又有大变喽!”这黄郎中不愧是侍奉三朝的老兵部了,也不过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内里的玄机给说地清清楚楚,只听得那牛郎中连连点头称是不已。
在等候的王亲贵胄及各位官员交头接耳之间,时光渐渐逝去,正在众人等的大感不耐,而一众王公们忍不住口中低骂不绝的当口,却见一铠甲鲜明的禁军小校策马自灞桥上奔驰而过,边行边口中长声道:“敕封赞皇县子、翰林承旨、晋州中镇将崔破大人车驾即到。王公亲贵并文武百官肃立迎候喽!”
随着他这连串呼喝响起的是八声清脆的静殿鞭响,待亭中几位老王爷也各回班次之后,随即便有四个殿中都御史排众出列,一则维持秩序,再则也为检查百官的朝服仪范,以为即将到来的郊迎大典做好准备。
又等了片刻,随着又一禁军小校策马而过,众乐工在大晟府正的亲自指挥下,同声开始奏响气势恢弘欢庆地《破阵迎归曲》,一时间,最是离怨情愁的灞桥两岸陡然庄严肃穆起来。
幡,十六支颀长雪白的招魂幡,这就是引颈以待的众人最先看到的物件儿,如此诡异的一幕顿时引起了郊迎队伍的一片哗然耸动,随即便被面寒如水的殿中都御史们强行压下,好奇之极的文武百官们愈发眼也不敢眨地向着对岸紧紧看去。
随着车马越行越近,在十六支招魂幡下,众官员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尊四马车驾拖着的硕大棺椁,在这尊黑漆透亮的棺椁两侧各Сhā着一支随风飘荡的条幅,右侧条幅上书“精忠报国,英灵不远”;正与左侧条幅上的“恩播黎庶,至功无言”八字相互辉映,而在这两支条幅之后,车驾中央更有一支扁平阔大的白底横幅,上有“故大理寺卿正并汴州殇于国难众将士”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而此次郊迎的主角人物,新近刚被天子亲下手诏,敕封为“赞皇县子”的翰林承旨崔破大人,却是一身白服麻衣、徒步扶棺而行,在他身后,汴州一战得以生还一千三百八十六名晋州军将士皆是麻衣孝服,默然而行,这一片雪白营造出的哀痛肃穆气息,直与那大晟府乐工们奏出的《破阵迎归曲》所阐释的欢庆氛围大大不协。
看到这一幕,郊迎的众官固然是面面相觑,刚刚官复原职的礼部尚书杨炎大人也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清醒过来的他,一把将手中早已备好的“赞书”纳入怀中后,排众而出行至灞桥侧岸站定,待那拉着棺椁的马车刚刚过桥,当即朗声长吟道:“精忠报国,英灵不远;恩播黎庶,至功无言。众王亲并文武百官三拜,向故大理寺卿正并汴州一役殇于国难众将士致敬!”
随着杨炎“一拜,再拜,三拜。”的唱礼,郊迎众官应声躬身拜礼,而那大晟府正见如此形势,也是双手急挥,众乐工们紧急变调,一时间,整个灞桥两岸响起了无穷哀乐声声。
随着这三拜礼成,一个好端端的郊迎大典顿时变成了祭奠亡灵的丧仪,而仪式的主角也由翰林承旨崔破,悄然化为了一千数百个为国尽忠的亡灵……
第八十六章
“父亲大人哪!父亲大人……”这边厢诸王亲并百官们刚刚礼拜完毕,就见一年在三旬开外的中年绯衣官员疾步排众而出,跪倒在那具硕大的棺椁前放声悲呼。
这一幕只让正扶棺缓行的崔破大是一楞,所幸有旁侧站立,刚刚唱礼完毕的杨炎轻声提醒道:“此人乃王卿正长子,大历六年进士及第,现任门下省辖下弘文馆给事中之职。”
这寥寥数语解释,于崔破而言当真是雪中送炭,当下转身吩咐了一句:“上孝衣。”后,赞皇县子崔大人即俯身搀扶住王给事中,面带戚色道:“卿正大人宁死不肯从贼,可谓是忠义昭日月、碧血映丹青。如今老大人求仁得仁,王年兄也莫要太过伤悲才是!”一言即毕,他竟是无法掩饰心中巨大的伤悲一般,自有点点泪珠潸然滑落。
那王朴自小聪慧,当年也是有名的少进士,只是此人实在太痴迷于诗书,竟是于旁事上少有分心,后来谋得弘文馆的职事后,便真个是得其所哉,不问窗外之事了!也正是得益于他这与人无害的性子,所以此次并不曾因为其父触怒圣君而贬官远谪,只是此人虽是有些迂,但毕竟还是个明事理的,自知此地断然不是哭灵的所在,收了悲声,于棺椁前三叩之后,王给事中起身,边手脚颤抖的穿着孝衣,边语声哽咽问道:“未知家父是如何……”一语未毕,竟是又因大悲恸而失声。
“年兄还请节哀才是!”面上同样是泪珠宛然的赞皇县子,边伸手轻叩王朴背部,边自怀中掏出了那一纸洋洋千余言的“遗命书”递过。
“……仆固笑矣!……彼虽有刑刀之利,岂不闻先圣孟夫子有舍生取义之教也!……”看到这几句,已然明白其中原委的王朴捧着父亲的手迹,再也压抑不住的又发悲声,待这一急起的伤恸过去之后,这个素来被同僚称之为“书痴”的弘文馆给事中蓦然抬头瞪住崔破。眼带血红喝道:“李灵濯这叛贼现在何处,吾要食其肉,寝其皮!”说这句话时,只看他那钢牙紧咬、怒目圆睁的模样,崔大人心中忍不住地一阵惊悸陡生。
低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崔破略一挥手,顿时便有一名同样身着麻衣的的晋州军士手捧漆盒而上。
“十日之前,愚弟将要动身起行之时。这奸贼李灵濯眼见授首之期不远,狗急跳墙之下竟是意图联络旧部谋叛,本官诚恐变乱再起,乃将其兄弟主谋一十三口,当街斩杀于汴州节帅府前,然此举使我兄不得手刃仇敌,愚弟深为愧恨!!!”解说完毕,语声愈发悲戚的崔破躬身向王朴三礼,以为致歉之意,只是他每一个身形起伏之间。总是忍不住的向身后李伯元处悄然瞥望。
见到漆盒之中的李灵濯首级。满腔恨火的王朴直如泻了气的皮球一般,脸色几个急变后,软软瘫倒于地,放声恸哭不已。
眼见这个Сhā曲结束,随着杨炎的展眉示意,自有旁边站立、负责关防事宜的禁军军士上前将王朴扶向道侧,而后,随着礼部尚书大人的长声朗吟:“赤胆报国,英灵不远。国殇忠魂,起驾还朝了……”在一片素白的引领下,浩浩荡荡的队伍起步动身向长安城明德门而去。
随后,同样的一幕再次在朱雀大街上演。无数兴高采烈前来迎接凯旋将士归朝的长安百姓,都被这大出意料的一幕给惊的说不出话来,早已准备好的欢呼声在最后关头又生生给憋了回去,一时间,从来都是车水马龙、喧闹不堪的朱雀大街竟是在瞬间失声,由素来的极动,化为一片无边的寂静。
只有车马的辚辚之声,在阔达一百五十五米地空旷大街上回荡不休,欢迎的百姓中,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向那硕大的棺椁掷出了第一支早已经备好的鲜花,只是瞬时之间,两侧道上便有无数繁花,如雨一般向着棺椁及身着麻衣的晋州军士倾洒而下,这些精挑细选出的艳丽花朵落在一大片雪也似的肃白之上,加之整个长街上那悲伤的气氛渲染,更反衬出一股别样的凄婉与哀伤。
似崔破等人也还罢了,其他随后而行的一千三百余晋州将士多是招募于河东道乡野草泽,今日来到长安,已是为这雄城的气势所震,心下早已浮动不已,此番再经历如此阵仗,心中真个是有无穷滋味涌上心头,骄傲、自豪一时间满满的充盈了这些勇士们的心,只是当他们的目光移注于前方马车上拖曳的手足遗骸之时,在这个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刻,更有一股浓浓的酸楚之意蓦然涌上心头。
“昨日长相聚,今朝死别离!”随着抛掷的鲜花愈多,军士们心中的哀伤悲恸之意愈浓,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哽咽出声,这无边杂乱的情绪磅礴冲出的啜泣之声,瞬间便全数覆盖了整个晋州军士们整齐的军阵,这声声勇士的呜咽,在这静默的长街上越传越远……
“谁言男儿无眼泪,只缘未到伤心时!”经历生死的勇士们那强自抑制的悲伤最是动人心弦,便是素来冷心冷面的高崇文,亦是再也控制不住的潸然泪下,下一刻,这个心比石坚的汉子发现了自己的软弱,猛然挥手拭过眼角,转身一个暴喝道:“致礼!”
随着这一声喝叫,只听“啪”的一声响过,一千三百七十六名晋州军士整齐划一的完成了一个最具震撼力的军礼,以为他们对道侧百姓的答谢。
自天宝末年以来,由于战事频仍,长安百姓接待过的凯旋之师也不在少数,只是历来看到的都是勇士们的骄傲与欢颜,又何曾遇到过这样一支哭泣着踏上朱雀大街的军阵?看着棺椁之后,长达数十辆装有阵亡将士遗骸的车驾,再看看那无边的素白、累累的伤痕、压抑的伤悲、勇士的泪水,所有观者的情绪似乎都被这一个雄壮的军礼给彻底击发,应和着勇士们小声的呜咽,道侧先是有感情教为细腻的妇孺老弱忍不住的泣声相和,随即便由一人哭化为一路哭。
相跟这个场景的出现,更有无数的鲜花连辍而来。在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花雨之后,随着一声嘶哑的“晋州军”的叫喊响起,顿时响起一片如雷般的响应声。
“晋州军、晋州军……”在越来越高亢、也越来越整齐的同声齐呼声中,曲臂致礼的白衣军阵在花如海、声如潮的背景中,一路洒泪向承天门而去。
………………
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
宫城承天门,因其宏大的气势,及前边特有的阔大广场。自大唐立国以来,便成为皇帝接见叩阙百姓及凯旋之师的最佳所在。
此时的承天楼头,登基尚不满一载的大唐天子,正负手肃容注目着那一支在山呼声中远远走来的白色军阵。全套的朝服披挂,使本就身形长大的他,更多了几分抚有四海的威仪,惬意地吸入了一口仲春微带花香的气息,李适感到自己早早上来城楼的决定真是无比的英明,尽管他后面跟随的霍仙鸣公公一直在碎嘴念叨着:“那有让陛下等这些军汉们的道理,这实在是太失了体统……”
“等等他们又怎么了?昔日太宗陛下不也曾亲为战阵军士裹药喂食嘛!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
朕不是一个不关心士卒疾苦的皇帝。朕也不是为图一时天平、自甘受辱的皇帝,朕要的是威加四海,万邦来朝;朕要的是高祖、太宗开创之伟业!”许是下面传来地阵阵呼喝声使这位自有壮志的皇帝有感;也或许是登高临远使他自然的雄心勃发;更或许是受贞元朝第一次用兵大胜的刺激。总之,此时的这位天下共主心中直有无尽神思揣飞,而他身上的那九条极品刺绣的五爪金龙也在日光的照射下,流转不休的似要凌空飞动一般,只衬地紧握双手的李适愈发神武不凡。
近了,近了,在长安百姓连片的呼喝声中,那一具硕大的棺椁和一片素白的军阵缓缓进入皇城朱雀门,正在崔破欲要下令军士侧行,以免冲撞御道之时,却见那白白胖胖的霍仙鸣公公气喘吁吁的跑来,还在远远的,他已是拉长了尖利的嗓音叫道:“传陛下口谕,为国者大,钦准棺椁亡灵并晋州勇士经御道而行!!!所有皇城部司留守官吏出衙行三拜致敬之礼!”
他这一道口诏传出,晋州军士在主将崔破的引领下宏声谢礼,这千余人的谢恩声在这四面围墙的皇城中流转不休,当真是气势惊人,而那些五品以下的各部司留守小吏们。则是忙不迭的出衙,整齐排列于御道两侧,一待车驾抵达,便在临时推举出的唱礼官的吟唱声中,三拜致意,其场面之隆重,可谓是自大历八年郭子仪率朔方军还朝以来,再未有也!!!
当队列行经大理寺时,场面又是引起了一片小小的混乱,这王清堂执掌这专司天下重案审理的衙门几近二十年,其人又是官声极佳,自然就引来许多故旧下属望灵而哭,这场面却又是别样的一番唏嘘哀愁了。
眼见队列离承天门越来越近,不知是那一根弦突然崩发的天子李适,竟是用右手猛力一撩龙袍襟服,抬脚便向承天门下行去,他这一个突然动作,只将身后那些为他执着礼器的内宦宫娥们弄了个措手不及,随着一声急促的尖利唱礼:“陛下起驾……”后面的一干宫人们急急手忙脚乱的紧跟随行。
在队伍最前列的崔破,第一个看到了走下承天门的皇帝陛下,甚至,他还与之有了一个直接的对视,随后,赞皇县子大人才猛然反应过来的俯身拜倒在地上,与随后拜倒的众人,口中齐声山呼万岁不提。
肃穆的面容、凝重的步伐,赫赫威仪的李适缓缓行至车驾之前后,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骇莫名的举动,毫无前兆的,这位抚有万邦的君王,竟是微微躬身向那硕大的棺椁及数十车晋州军士遗骸行了一个屈身礼。
他这一礼固然是让群臣大惊耸动,也更惹来晋州军队列中的一片啜泣之声,其中更有一军士控制不住号啕哭道:“阿弟呀!阿弟,你在天有灵,可看清楚了嘛!有陛下这一礼,你死的值了!”
尚不待御史大夫杜佑出言谏止天子这僭越君臣大防的行为,一礼过后的李适早径直迈步入了素白的军阵之中,一行行的扫视而过,只让每一个拜服于地的晋州军士卒,于一瞬间不约而同的冒出个念头:“陛下在看我,陛下在看我……”下一刻,一种莫名的感动与自豪不可遏止的狂涌而出。
这一番细致的校阅持续了约两柱香的功夫,其间天子陛下更曾经亲手拍过三十四个人的臂膀。可怜见的!这些个招募自山野草泽之间的良家子,参军以前便是见到一个小小的县令也要闻声拜倒避让,更遑论神一般存在的天子陛下了。以至于当李适离开军阵,重回承天楼头之时,适才还是悲戚之色的晋州军将士们,陡然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满脸都是醉酒般的晕红,全身更是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想要喷薄而出一般。
随后的仪式也就乏善可陈了,自然是由崔破代表晋州军献上汴宋军旗帜及一十三颗叛将的首级,而天子在象征性的看过这些东西后,也少不得说几句:“卿等浴血杀敌,实乃国之干城……”之类的官样话语,随后便是宣布封赏,在众将士再次叩谢圣恩后,承天楼头的仪式正式结束,随后,便是天子带领重臣及崔破这等建功的主将,一并捧着战利品前往宗庙、皇陵告祭,其间的种种繁琐仪式,委实难以尽述。
至此,贞元朝的第一次攸关生死之战正式结束……
第八十七章
“‘崔翰林月夜下陈州,贼叛将闻风自授首。’,哈哈,崔卿家,此次汴州平叛真是漂亮,果然不愧是郭老令公的孙婿,大有名将之风啊!卿家都不知道消息传到十六王宅时,那群老家伙们是什么一副模样!一闻叛乱,个个都是吓的六神无主模样,真亏的他们也敢自诩是太宗子孙!!!”长安,大明宫,栖凤阁内,祭祀宗庙完毕的天子李适笑意晏晏的对下坐的崔破说道,只是说道十六王宅的那些显贵亲王们时,他的面容语气之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讥诮之意。
“此役上托陛下洪福,下借将士用命,微臣那里有什么功劳可言?实不敢当陛下如此称赞。”看着眼前这个满是欢喜之色的天子陛下,近日旅途劳顿的崔破起身一礼后,接言道。
“卿家倒是不必谦逊,三千对四万,不过一日之间便已平定汴州之乱,这是实实在在的战功,任谁也说不了闲话去!”微微一笑后,李适随即又是兴致高涨续道:“想崔卿还不知晓吧!早在十日之前,河北四镇已是悄然退军了,这些个叛臣贼子,见机倒是不慢!”
“噢?”闻言,崔破微微一惊道,虽则这四镇退军之事早在他之料中,毕竟此等人物并无争雄天下之意,所求者不过是称霸一方罢了,然则此次退军如此快法,倒也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见到崔破脸上的惊诧之意,李适又是哈哈一笑,顺势于御案前坐定之后道:“说起来,这四镇辖地相邻,内部本就少不得许多龌龊,以前之所以能一致联合对外,不过是防着朝廷将其个个击破罢了!现下朕用力于东南,彼辈没有了燃眉之急,外患既除。那有内忧不显的道理?”言至此处,意兴大增的天子陛下,习惯性的伸出右手扣击御案道:“再则,四镇前时能得紧紧勾连,全仗了魏博田承嗣及成德李宝臣这两个老贼居中调停,现时,田承嗣已一命归西,他虽是颇有远见。能将位子传给侄子田悦,奈何他也留下了十一个如狼似虎的亲生子,哼哼!就于这内耗一项上,魏博已是不足为惧了;至于李宝臣这老贼,现下也已是气息奄奄。没有了这两个老家伙在,朕倒也看看这四镇还怎生个同气连枝法!”
“李宝臣气息奄奄?”闻听此话,崔破又是愕然一愣,这全然不与他记忆中所载相符。李宝臣原不姓李,本是安禄山范阳节帅府中旧将,待安胡儿乱起河北。进军中原之时。此人留守成德。后,于平叛之战末期,此人见史朝义败势已成。遂伙同田承嗣一起降了朝廷,上下打点,加之其时代宗久已厌战,是以朝廷不仅允了二人称降,更是让二人仍任旧职。躲过大劫的李宝臣遂上书皇帝陛下改为国姓,并以宝臣名之。只是此人如田老贼一般,既不臣,也就更不“宝”了,一待平叛大军星散各处,而吐蕃、回鹘应唐天子之邀派出的军队也已还朝。
此二人当即悍然斩杀朝廷派往监控的臣子,并鼓动另外二镇同样行事,开始了其土皇帝的生涯,当其时也,朝廷上下久战思定,加之四镇又是不举反旗,也并不出兵袭扰别处地方,是以在代宗的姑息之策下,军力强大的四镇便成为唐帝国一个特殊的存在。被“历史遗留”到了新皇继位的今天。只是若是按照史料之记载,这李宝臣于此时分明仍是精神矍铄、身体健朗。何以会突然就气息奄奄了呢?
此次回应崔破疑惑的是李适脸上那一个诡谲的笑意,扣击御案良久,这位心情大好的天子才自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道:“这李宝臣当了这许多年地土皇帝犹自不够,竟是生出了始皇帝当年的心思,他既然有这想法,朕说不得也要投其所好了!崔卿可知此次四镇中第一个退兵的是谁?”
“原来这李宝臣竟是与韩愈一个调调儿!”闻言后,已是明了其中玄机的崔破心下暗道,想来必是这李宝臣年纪渐老,一时间竟是萌发了服丹石以求长生的念头。唐朝时候,丹道之学本极兴盛,前有太宗李世民晚年嗜食此物,后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一代儒学宗师韩愈常年服食,说起来,这李宝臣有这等想法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当此为之炼制“仙丹”的“真人”是由李适授意派出之时,这结局也就不言而喻了。想到这里,翰林承旨大人在心底深深感慨了一句:“黑,真黑!”后,复又凝神去听天子言语。
“此次待四镇兵马集结完毕,刚刚兵出恒州,卿家兵破汴州的消息传至,四镇遂当即按兵不动,不及两日,成德军率先退守本镇,又七日后,成德八百里加急快马到京,却是李宝臣之子李惟岳,恳请承袭其父之位的奏章到了,此子倒也是大言不惭,竟将退军之功一股脑揽到了自己身上,由此佐证,李宝臣这老贼真个是命不久已了。只此佳讯,也值得浮上三大白才是。”言说至此,意兴揣飞的李适扭头吩咐道:“来人!上酒。”
这李氏未得天下之前,本属陇西贵族,地处北方,是以多能豪饮,后得天下,这些个大唐的历代天子们也亦然如此。”其间除太宗陛下酷嗜海东葡萄酿以外,其他则多好波斯三勒浆及剑南烧春等“烈酒”。眼见李适邀饮过后,眼也不眨地连尽两盏,心下无比忧虑焦急的崔破也只能饮不知味的随后跟上。
往日间深为崔破所不喜的波斯三勒浆,此时于翰林承旨大人竟是丝毫不以为意,这位新晋封为“赞皇县子”的功臣此时脑海中反反复复翻滚的都是一句言词:“李惟岳上折子了,李惟岳上折子了!”滚动不休。
当其时也,河北四镇虽是跋扈一方、自专号令,然则经历过安史之乱的他们深知大唐德柞未衰,造反必败。是以在名义上依然谨奉皇家李氏为正朔,因有节度交替,也必上折朝廷,恳请天子钦准,以为名正言顺之意,田承嗣传位于其侄田悦便是如此,而代宗在位时,朝廷对待此类折子历行惯例便是恩准无疑,免得四镇借机兴动刀兵之事。
而李惟岳这本奏章却是大大非比寻常,若非不出意外,正是这一本自请承袭节度之职的奏章,被继位后力图振作的李适悍然驳回,由此全面引发了朝廷与四镇之间的战事,更随后出现了“泾原之乱”,也使李适成为自玄宗以来,连续第四个出奔长安的大唐帝王,而最终朝廷虽然平定了占据西京,伪称国号为“大秦”的泾原叛军,然则却是无奈四镇分毫,最终也正是这场以朝廷失败为结局的大战,使李适这位“力图振作”的帝王一举转化为姑息愈甚、唯知敛财的懦弱天子,而大唐藩镇之祸也就愈发再不可收拾了。
眼见历史又走到了这样一个关乎大唐兴衰成败的关口,亲逢其会的翰林承旨大人又安能不急?不知其味的陪着呷了几口酒浆,瞅见一个空隙,崔破强自抑住胸中滔天巨浪,面色平常的淡淡问道:“未知陛下意欲于那李惟岳之奏章当如何批复?”
“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朕恨不能寝其皮而食其肉!又安能再准此事?”语带恨意的李适自口中挤出这一番话后,仰手之间,又是一盏饮胜。
“果然如此。”一声长叹之后,崔破心底暗道,沉吟良久,缓缓放下酒盏的翰林承旨微微一笑道:“臣此番由汴州回京之时,曾于某道旁废宅见了一副极有趣的栊联,未知陛下可有兴趣知晓?”
李适本是史上有名地雅好辞章之天子,此番几盏酒浆下肚,闻言,愈发来了兴致,将身俯前道:“爱卿快讲!”
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酒盏,崔破朗声开言道:“有志者,事竞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此联,陛下以为如何?”
微微摇晃着酒盏,李适又将之吟咏一遍之后,方才开言道:“此联用语精简而深意无穷,更兼气势雄浑而用史贴切,实为一上好佳联!山野荒僻之地能觅得如此佳句,崔卿好机缘哪!”
“然则以陛下看来,是这力拔山兮、万军辟易的楚霸王英雄呢?还是那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更值得称道?”崔破并不接这关于文辞佳劣的话语,径直跟上一句问道。
“西楚霸王特逞匹夫之勇!有谋士良才不能择善而从,空将千里如画江山徒手送人,又谈何英雄?至于这越王勾践,包羞忍辱,一举复国灭敌,唯此方为真英雄耳!”连浮数大白的李适微带不屑道。
“善哉斯言!!!”闻言崔破击节称赏言道:“然则陛下既知其理,却为何又欲效霸王之行,为逞一时之意气而置邦国万民于不顾……”
第八十八章
“善哉斯言!!!”闻言崔破击节称赏言道:“然则陛下既知其理,却为何又欲效霸王之行,为逞一时之意气而置邦国万民于不顾?”
“卿家此言何意?”闻听此话,李适缓缓放下手中酒盏,目光灼灼的看向翰林承旨大人,沉声说道。
然则崔破竟是全不看李适的脸色,只容颜平静的淡淡说道:“以臣之见,设若陛下此次驳回李惟岳这奏章,彼辈情急之下,则必然战火重开,如此之下,朝廷又将如何应应才是?倘若尽调八镇神策驻军北上平反,则江南四道难保异动,如此一来,臣恐这撤并地方节度之事全然尽废矣!事若至此,则此后变革之策又将如何行之?陛下为争一时之意气,付出偌大代价,可真个值得吗?”
他这一番侃侃而言,御座之上的李适虽是并不曾出言反驳,然则眉眼之间戾气宛然,显然是心底并不曾真正别过这一口气去。眼见如此情状,崔破只能再长吁一口气后,续言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项霸王之史实,实足为陛下之镜鉴!想那越王勾践不过是一小国之君王,尚能明了‘十年生聚’之理,而况抚有四海的大唐帝王!倘若陛下求的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短暂快意,则臣不敢再有半巨赘言;但若是陛下力求重现贞观、开元之盛世,则臣力请陛下能暂时隐忍之!以期来日!”
随着崔破的言语声声,御座上李适的脸色一变再变,尤其是听到那句:“想那越王勾践不过是一小国之君王,尚能明了‘十年生聚’之理,而况抚有四海的大唐帝王乎!”时,这话语中的讽谏之意几乎让他拍案大怒,然则,最终还是对盛世的渴求使他强行压下了这一时的怨怒。
面色几个青红转换之后。这位天子最终重重一怕案几起身道:“包羞忍辱是男儿!好,朕此番就依了崔卿家之意,遂了李惟岳此贼心意,且待异日……哼哼!……”
李适这一言出口,适才还是谨身端坐的翰林承旨大人当即矮身拜伏道:“天子圣明,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他这一个突然的动作直使李适茫然不得其解,微一愣神之后。方才诧异问道:“卿家此言何解,喜从何来?”
“微臣所贺者,乃是陛下大有昔年太宗皇帝宽于纳谏之风,以此观之,臣知我大唐之中兴殊不远矣!”拜伏于地的崔破朗声说道,言语即毕,犹自三呼万岁之后,方才从容起身。
“好你个崔翰林!”闻听崔破将之与太宗相比,皇帝那里有不“龙颜大悦”的道理,一阵哈哈大笑后。李适指点着赞皇县子大人道。心下的那一丝芥蒂也随着这爽朗的笑声消弭于无形。
此事既已了结,心中大定的崔破端起天子赐茶缓缓的呷了两口之后,猛的想起一事。乃蓦然变色,将阁子中服侍的宦官、宫娥们扫视一遍后,沉声道:“陛下,微臣尚有一事呈奏。”
正自脸上隐有笑颜,举盏欲饮地李适一见崔破如此郑重其事,会意之间,放下手中酒盏,扭身于那霍仙鸣寒声道:“霍伴伴且将这些奴才都领了出去,非经朕宣诏,栖凤阁三十补以内不得近人。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满心疑惑的霍仙鸣于躬身应是之时,乃将目光微微瞥向正随意拈磨着手中盏壁的翰林承旨大人,接到崔破那一个“敬请宽心”的眼神后,这位当红内宦才算放下心事,领着众人出阁而去。
见阁中再无他人,崔破缓缓起身,径直掏出袖中几张竹纸,缓缓呈放于天子御案之上。
注视着这一幕的李适伏身看去。却见这几张纸上所记载,便如商贾们的帐本一般,书写的尽是某月某日售卖某种货物,并无半分特异出奇之处,草草浏览两章之后,皇帝陛下当即抬眼注目崔破,静侯他的解说。
“这是臣攻破汴州后三日,军中细作自淮南道神策军驻地传回的消息。”崔破这轻轻一句话,只使李适面色一个急变。
私相派遣细作窥视别路驻军,这本是大违军纪,更惹朝廷忌惮的悖逆之行,而崔破能如此坦然说出,而此事更关乎前些时日蓦然生变地淮南道神策驻军,这俩条因素相加,也就由不得李适不大大紧张了。
“当日淮南道神策范将军于国事如此紧急关头,忽然呈奏手下军士大规模染上时疫,此时机之巧已使微臣心下生疑;是以待微臣控定汴州之后,便谴了细作前往探看。”面色不变地解说了派遣细作的缘由之后,崔破续言道:“范将军当日上折避战之时,并不曾请求朝廷划拨一应防疫病之药材,而陛下案几纸张上所载,便是此事十五日前后,淮南道最大三家药材老店的售卖帐簿,直令人诧异不解地是,这一段时日,这三家老店也不曾有任意一宗大批防疫药材离库,更有令人匪夷所思者,正在范将军上奏手下军士十停中有六亭都染上疫病,毫无战力之时,却无一个淮南道百姓患有此疾,莫非这疫病竟是可可儿的只爆发于范将军营中不成?而军士既然都已染上疫疾,这范将军为何又不曾购药医治?”言说至此,意已尽显的翰林承旨大人再无半分言语。
“卿家之细作可曾往营前窥探?”
“淮南神策军驻地关防极严,此事孰无可能。”崔破应声答道。
随后,阁中便是一片长久的沉默,将身前案几上那几张竹纸再凝视了许久,李适面色铁青的站起,负手绕阁疾步而行,直待柱香过后,已是将此事前因后果都想的清楚明白的皇帝陛下。蓦然重重一扣几案道:“好奸贼,安敢欺朕!”
下一刻,又思及因淮南神策军避战而使自己蒙受的巨大压力,欲发心下难平的李适朗声喝道:“来人!”
应声而入的是如面团一般的霍仙鸣公公,尚不待他行礼说话,早见李适粗声道:“传朕旨意,速招淮南道范立武进京;另外再将窦文焰这老阉狗也给朕一并宣召来见。”
这窦文焰因年纪较之霍仙鸣及尹凤朝稍长,为人沉稳,是以最得皇帝器重,不仅公然立身朝堂,更一手掌管着负责监控天下的“密字房”,霍仙鸣虽是素日不言,但心下实是已对这个占尽了好处的同僚衔恨已深,此番见皇帝发作于他,大喜过望之下,匆匆一礼后,便欲出阁而去。
“霍公公且慢!”适才片言不发的崔破急声叫停霍仙鸣之后,乃转身向李适道:“陛下,此事牵连太广,若是一个措置不当,臣恐激起大变,实不能不三思而行之?”
闻言,渐渐心情平复的李适无言复又绕阁两周之后,方才淡缓语声道:“崔卿,你来拟旨:淮南道神策将领范立武勤于王事、统兵有方,特下恩诏擢为实授兵部侍郎,以资奖谊!至于霍文焰这老阉狗,且押后再说!”语至最后,皇帝陛下已是自唇角丝丝挤出。
似这等官员升黜的诏书,崔破早已是熟悉已极,不假思索之间,已是援笔立就,只是当此之时,他依然是忍不住想道:“却不知范将军看到这一道官升两阶的诏旨,又该做何等想法?”
面有失望之色的霍仙鸣嗔怪的瞅了一眼崔破后,自拿了拟就的诏书,前往安排后续事宜,只是他刚刚出门行出,便被一个面色惶急的小黄门紧紧拉住道:“霍公公,外面出大事了!”
“什么事!看你那慌慌张张的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宫里的规矩!”没能当即见着老对头倒霉的霍仙鸣公公,顺势就是一通训斥扑面而去,直到将心中邪火发泄干净之后,他才复又开言道:“出了什么大事,你这狗才还不赶紧报上。”
“门下省侍郎张镒张大人的家人,在朱雀大街上把崔大人晋州军的一个军士给抓了,现在……”还不待这小黄门继续说话,闻言心下大颤的霍仙鸣早一脚揣在了他ρi股上道:“你这狗才,这么大的事儿,你还不赶紧去禀明陛下。
“可是陛下有旨……”这小黄门犹自委屈着开言辩解了一句,却又吃霍仙鸣狠狠一瞪,再不敢说话,只将头一勾,疾步向栖凤阁而去。
………………
“陛下登基未及一载,却锐意图强,改租庸调而易之为两税之法;更乾纲独断,一力推行撤并地方节度之策。如此种种,诚可谓有为之圣君!然则,昔日臣曾闻郭老令公解兵法云:‘刚不可久,柔不可守’,窃以为实至理名言也!今时之朝政,方经大变,若再一味用强,恐波澜再起。是已,愚臣以为,唯今之时,陛下禀持朝政当‘镇之以静’才是。每静的一天,则朝廷国力日增一分,此涨彼消之下,地方藩镇之力则愈弱矣!如此,一待江南四道大事底定,于外,一力推行海税及贸易之法;于内,逐步撤并地方节度,杂之以修明地方之策。如此,历十余年之功,四镇何患不平,我大唐又何患不得以威加海内?”栖凤阁内,翰林承旨崔破大人正侃侃开言,力谏李适一改霹雳激进手段,而行“蕴风雷于无声”的缓进之策,以蚕食之法,消弭地方而强朝廷。
御座之上的李适饶有兴致的看着正滔滔开言的崔破,听闻这样一位力求激进的少年臣子言说“镇之以静”之法,于天子而言,分外有感。似乎经历了汴州变乱之后,不仅是朝廷有了些些变化,便是连这些经历其事的臣子,也正在日渐收敛锋芒、趋近成熟。
正在李适浮想完毕,想要开言说话之时,却见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一头撞进阁内,第一次单独面君的他,手忙脚乱的伏地行礼之后,便急急开言道:“陛下,门下省侍郎张镒张大人的家人在朱雀大街上将崔大人的一个军士给抓走了,现在晋州军士们正云集宣阳坊张宅,要求释放同僚,长安县已尽数调集两百余捕快前往维持,然则人手仍是大为不足,是以朱大人恳请陛下出动禁军前往弹压。以免激起大变。”
“这位小公公,你可知那张侍郎为何要捉拿晋州军士吗?”崔破闻言心下大震,不待脸色渐变的李适发话,已是抢先一步发问道。
“这个小人倒是不知,只是听长安县捕快说,现时张宅内外形势吃紧,两方僵持不下。”
“无用的狗才,还不去给朕备马。”李适一言吩咐即毕。当即起身,斜斜瞥了崔破一眼后,疾步向外行去。而茫然不知其因的翰林承旨大人也只能心怀忐忑的紧紧随后而行。
皇城,朱雀门处,正做一身异族打扮的晋州斥候队长胡小栓,一见大队禁军护卫的天子马队远远而来,当即“吱溜”一声滑上马背,绕坊间小道,疾往宣阳坊张宅行去。
而此时的宣阳坊张宅前,场面直如一个马蜂窝一般。近千晋州军士与数百张府家丁隔着府门对峙。而那两百多长安县捕快却是只能于两厢监控局面,半点也不敢跨前一步,进入那弩箭交集的中心地带。
“老爷呀!老爷。您就别固执了,就把那兵士还了给他们,也好解了府前这祸患,乱兵一起,那可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张府内,黄张氏语带呜咽的苦苦劝着自己的丈夫。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晓个什么?”张镒烦躁的回了一句后,随即起身开始绕室疾走,今日上午,参加完告庙仪式的他正乘车回府之时,不合又见到了当日那个在含元殿上对自己大吼大叫的晋州军信使。这便也还罢了,门下侍郎大人为官多年,自然知道此时实在不是一报私仇的好机会,然则,正在他强忍一口气谴令车夫赶马快行之时,不合却见那军汉正领着两个同伴对自己的车驾指指点点着做出一些粗鄙已极的动作,面上的耻笑之意清晰可见,伴随而来的轻蔑笑声更是直如一根针般钻向他耳中而来。
还不待门下侍郎有所反应,他那一众随行的家丁却是不干了!想他们常年跟随自家位列三省主官的老爷。这长安城中除了有数的几家之外,谁不让着他们三分,莫说是几个粗鄙军汉,便是五品官儿见着老爷车驾,那也是要规规矩矩的避道让行地,更何曾有人敢这般来摸老虎ρi股?
依《大唐礼部式》,三品高官出行,定额可携带八名仆从以为护卫,大是感觉找到一个在主子面前上好表现机会地众护卫们,还不待张锤发令,已是为胸中的“忠心”所激,凶神恶煞、狼形虎步的便向三人扑去,随后,长街之上便爆发了一场惨烈地群殴战,伴随那军汉同来的两个士卒奋力抵挡了片刻之后,眼见双拳难抵四手,遂极“不够义气”的率先落荒而逃,只留下正主儿遭八个志得意满的“英雄”们一顿胖揍,若非是张侍郎出言阻止,恐怕此军汉就难免魂归长街了。
眼见事已至,大大出了一口胸中恶气的张侍郎,也不再为这一个粗鄙低贱的军汉分心,只吩咐了一声:“带回府去”后,便开始寻思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将上门讨人的崔破狠狠棱辱一番才是。
孰知,正值张大人等凯旋回府不久,门前就开始三三两两的集结起晋州军士来,随着这些士卒越来越多,为防意外,张府家丁一边自后门快马谴人通报长安县衙,一边开始自发组织护卫,张镒曾任地方节度,这些跟随他前来长安的家人多是前时精锐牙兵转化,此番一一披挂完全,倒也赫赫然是一支威武之师了,而随着长安县捕快的随后赶到,至此,张府内外对峙之势正式成形。
而此时的张镒张老爷也是心下有苦难言,倒不是他折不下面子归还那军士,只是此时那名粗鄙军汉已是被他手下那干表现心切的家丁们给打的遍体鳞伤,人又是在昏晕之中,若是此时发还,还不激的门口那些个军士们群情激愤?只怕一个不慎之间,自己这府宅也恐怕保不住了。还,又该如何个还法才好?
随着胡小栓的悄悄到达,整个张府门前的场面开始发生了迅速的变化,先是一个军士高呼:“放人。”随后便有近千军士齐声附和高喝,伴随着这呼喊,前排的士卒开始缓慢向张府逼近,一时间,形势陡然由短暂的平静转为剑拔弩张。
在前排士卒高呼声中缓缓逼近之时,却见随后的军士迅速分散做两处,遮蔽住两侧长安县捕快的视线,随后,外侧之人就听见一声惨呼:“哎呀!张府放箭了,兄弟们小心!”一声即起,数十声同步跟上,却都是士卒倒地的嘶哑呼痛声。而反观张府,长时精神绷紧地护卫们眼见晋州军士越来越近,而自己这一方已经有人开始攻击,一时心旌摇动之下,那里还做多想,只将手指一扣,便见百余支弩箭离弦而出,击打起一片蓬蓬之声。
那晋州军士虽似是早有所备的张起了随身彭排,奈何这骑兵专用盾遮蔽面积太小,是以不免有十余军士腿部中弩倒地,而更加诡异的是,在这前排士卒倒地之前。
更有身后近百军士蓦然自怀中掏出一件什物儿,往身上一抹后,当即便也血流全身的瘫软在地。而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高亢尖利的“皇帝陛下到!”的唱礼声,呈现在天子李适面前的便是这样一幅张府护卫神威凛凛、晋州军“哀鸿遍野”的场景。
随着一片山呼万岁之声,李适缓缓策马自分开地道路间鱼贯行至张府门前,看到这遍地鲜血之后,皇帝陛下已是眉眼间猛的一皱,及至再看到张府护卫们那箭已离弦的黑黝黝弩弓,他那本是面如寒霜的脸上更是自双眸中暴射丝丝寒芒。
“陛下,晋州军聚众围堵大臣府邸,臣这主将实有统兵不严之罪,此事臣自当拜表朝廷,静侯处分。然则张侍郎纵容家人捕拿立功将士在先,违反《禁武令》私藏弩机,悍然射杀本军将士在后,还请陛下为我晋州军士做主!”随后跟随的崔破眼见自己手下士卒血流不止、伏地百余,也是急红了眼一般的当即伏地出言高声奏道,而在他身后,一干士卒们更是随声符合道:“恳请陛下为小人们做主。”
“臣不知陛下御驾亲至,不曾远迎,实在死罪,死罪。”闻声知人,却是那门下侍郎张镒到了。
厌恶的瞅了他一眼后,李适森然寒声问道:“张卿位居三省之职,莫非连本朝《禁武令》也是不知吗?长安城中,首善之区,卿家私藏如此之多的军器,所为何来,恩?”
这大唐《禁武令》本是国朝初年太宗陛下于贞观年间颁布,以为防患未然之意,只是历经百余年时光流逝,此条法令早已是日渐废弛,尤其是长安两经破城之后,便是升斗小民之家亦备有一二利器,以为自保,遑论张侍郎这自一地节度任上返京的高品官吏?
然则,毕竟此令并不曾真个废除,是以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而已,值此之时,为皇帝逮个正着,这张镒又能如何解释?喏喏半晌,也只能口中迭声道:“臣死罪,臣死罪。”
“哦!卿家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李适调侃的语带讥诮道,随即,他更提高音量,一声喝道:“还不速将那军士给放了出来!”眼见那张镒犹自有迟疑之意,皇帝陛下再也不耐地挥手喝道:“来呀!进府搜!”
此道饬令即下,当即便有一队禁军士卒在队正地带领下,鱼贯如府而去,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见他们抬着一个昏晕不醒,面色“五彩斑斓”的军士缓步行出,李适一见担架上抬着的正是当日那个在含元殿上大肆哭闹、惹人发噱的晋州信使,那里还不明白其中原委?当下冷冷一笑道:“朕记得当日张卿《谢除门下侍郎表》中有言:‘臣少以恩萌入官,颇不识圣人礼仪恭让之道;然近十载以来,自惭前时劣行,始折节读书,养性修身,以求尽去己恶,俾使有益于国也!’今时,卿家连一个小小的士卒也不能包容,莫非这就是你十年养气所得?来人哪!摘了他的乌纱袍服,着刑部会同大理寺,议其‘私藏军械、图谋不轨’之罪!”
耳听天子全不以扣押军士治罪,而是以私藏军械名之,张镒已是心下大寒,及至再听到“图谋不轨”四字,那里还能支撑的住,不待应命而来的内宦上前,这个敢在朝会之上捋袖子开打的门下侍郎大人早已经软软瘫倒在地,他这付惫赖样子愈发换来李适一个鄙夷的目光后,皇帝陛下随即在晋州军士齐声颂圣的欢呼声中,由禁军护卫着回宫而去。
……………………
长安城郊晋州军驻地
“说,谁让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未经通报本官,就敢擅自围堵大臣府邸!”随着崔破的蓬勃怒火,下面站立的一干带兵官们无一人敢于出声开言,中镇将大人见此,嘿嘿一声冷笑道:“尔等倒是挺聪明呀!还知道不带钩、矛等军器,否则今日就是一个造反的罪名,你们这些混帐行子!还嫌汴州城中死的兄弟不够多是吧!非要把兄弟们都往火坑里面推?说,是谁出的这主意?”
眼见任自己如何发火,这些人就是没有一人开言,愈发暴怒的崔破正欲伸手抓握军令,开行军法,却见自堂外施施然走进一个中年儒士道:“公子不用发作他们了,此事全是某一手为之,与彼辈无干。”
崔破循声望去,却见正是那李伯元面带一丝浅笑,悠然入帐而来。
第八十九章
苦笑着摇摇头,当翰林承旨大人走出兵部衙门时,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再看看手中的这一份备案名单,崔破总算觉得自己这一下午的时光没有白费。
自当日晋州军围攻门下侍郎张镒府,第二日,崔破自劾统军不严的折子到省,也正如李伯元所料一般,他这一本奏章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攻击的口实。也正是缘于此,使李适名正言顺的消解了他此次的大功,最终除了“赞皇县子”这样一个最低爵位的封赏外,竟是再没有半分实质性的好处,不过此举也使许多个红眼睛的各部官吏们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心理平衡。
与对崔破的赏赐不同,对于生还的晋州军士兵,朝廷确是展现了少见的大手笔。
依照军功高低,这一干人等竟是人人皆有封赏,钱粮布帛之外,于军职上,最低的也成了领军五十人的队正。而其中除留有五百人随新任实授晋州参军高崇文重建新军外,其余的数百人竟是被全然打散,分配于江南四道,尤其是仅淮南道神策军一部,安Сhā的一线带兵官就有近四百人,而那些能通达文墨之人更是多有被直接转为吏部管辖,实授分管下县治安缉盗县尉的。
而崔破这两日纠缠于吏部、兵部之间,便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磨着这手下军士的出路去向。尽管他已被朝廷明诏解了晋州中镇将的武职,彻底重转为文臣,但是对生死袍泽兄弟的关心使他做起这件事来,直有无比的认真,而这两日不厌琐细的“分寸必争”也使崔大人护短的名声遍传长安,那些个即将远行赴任的晋州军士们固然是感激啼零,而许多六部沉沦下撩已久的小吏们,也深以不能为如此上官之属下为愧恨。
拖着疲倦的双腿,回归家中的崔破刚刚下马。就见到府门处的那一张红色招贴:
本府主人近日概不见客,奉喻诸远行晋州军士:文官不贪钱,武将不怕死!庶几,国必威远强盛矣!切切勿忘为荷!
扯动唇角笑了一笑,崔破心下暗赞菁若果然是处事麻利。原来,自兵、吏两部行文陆续到达,这两日来崔府辞行的前晋州军士们可谓是络绎不绝,搅扰府上倒也还罢了。这“阴结朋党”四字却实在是不得不防。不成想自己刚刚于中午时分随意说出这句话,此时却已是张贴了出来。
随着迎候出来的老郭头缓步入府,崔破随口问道:“李先生在做什么?”
“回孙姑爷,李先生在帐上支了银钱,说是给各位军爷们送行去了。说起这个事,帐房小六也正急着找您,想回一回这事。”老郭头边前行带路,边微微侧转半个身子赔笑说道。
“噢!他又有什么想头要说?”打了一个哈欠,身体极是疲乏的崔破跟上问道。
“这个,说起来孙姑爷早有吩咐。小的们本不该如此多事。只是这李先生支的帐目太大,柜上稍有怠慢,他还要做脸子给人看。这……”
不待面有委屈之色的老郭头说完,早已正肃了脸色的崔破当即一句话给喝了回去:“公子我前言在耳,于这府中,李先生说话便是与我无异,别说是支领银钱,就是他把这宅子卖了,你们也得尽依着他,倘若有人于此事上怠慢了,可就怪不得公子我不念旧情面!”
眼见于府内素来对下人极是和气地孙姑爷如此勃然做色,这老郭头那里还敢多话。也只喏喏应是而已。
进的正堂,一盏茶毕,恢复了许多精神的崔破遂向旁立侍侯的涤诗道:“去,把后园中的郭校尉请来!”
也不过半柱香功夫,自至长安后便一直居于崔府的郭小四便紧随涤诗之后到达。
躬身一礼,道了声:“参见大人。”后,郭小四不发一言的于堂下胡凳坐定,只看他这一份镇定功夫,那里还有半日当日捕快头的油滑?
默默注视这个得力属下良久。崔破方才自袖中掏出一纸文书递过道:“自即日起,你这一部人马脱离晋州军中属籍,转入将作监作坊辖下,郭大人该做什么事还照旧去做,尤其是河北魏博镇那条线,一定要给本官盯紧了!”
郭小四起身接过,见这却是一纸实授自己为从七品上阶工部主事的文书,那鲜红的吏部司官司纹章,只让郭大人好一阵心旌摇动,只是他此时的镇定功夫已远非昔日可比,是以面上倒也不曾有半分变化,只小心地将之收入怀中后,起身答道:“谨遵大人吩咐。”
“本官于延福坊购了一栋两进的宅子,地段虽说不上太好,倒也还雅静,这便一并送了给你,也算是贺升迁之喜了,郭大人得便儿便将家人接了过来,一家子嘛!终归是要团聚着才好。”
闻听此话,郭小四心底感激伴随着丝丝寒意一并升起,又是一个躬身谢礼后,方才开言道:“大人当日曾言,李伯元先生……”
“此事你毋庸有疑,尽管按我当日吩咐便是。”言至此处,崔破微微沉思片刻后,续言道:“至于这魏博田惜之事,你只需前来报我便是。”
“是。”郭小四轻声回话后,见崔破再无吩咐,便转身出堂而去,只是刚刚行的堂门处,却听见身后悠悠一声传来道:“京中‘密子房’实力深不可测,尔等宜避其锋芒才是。”
……………………
一月后长安宫城
换过便服常袍、驱赶开一应从人地天子陛下,在霍仙鸣的陪同下,步履悠闲的向扶余宫中行去,边行步之间,心情大好的李适犹自不忘打趣道:“霍伴伴如今也是日理万机,还这样陪着朕,倒也是委屈你了!”
“大家此言可真个是折杀老奴了,能贴身侍奉陛下,这得是多大的福分!别的不说,光是宫里的这几千个奴才们,谁不是眼巴巴的瞅着、盼着,能摊上这份好机缘?”如面团一般的霍公公,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尽量压低尖利地嗓音说道。
这话直引来李适一阵哈哈大笑,随后,他方才漫不经心发问道:“近日密字房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呈报?”
“近日地方呈报的多是有关春税之事,毕竟这是咱贞元朝改两税法后的第一次征税,难免就乱了一些,至于河北四镇嘛,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处,江南等四道也日渐安定,闹事的人少了很多。
说起来,老奴真个要恭喜陛下了,自安史乱起,这天下还不曾有象此时这般太平的,这还是大家登基的第一年,再往后,那还了得!”一口气说道这里,霍仙鸣竟真个是应声拜伏于地,口呼圣君不已,只将李适愈发逗的愈发大笑连连。
原来,约在半月之前,最得陛下宠爱的窦文焰公公,不合在栖凤阁伴驾之时,失手打碎了太宗陛下遗留的明黄镇纸,被大发雷霆之怒的李适当即便要拖出斩首,幸得霍仙鸣求情,方才免了一死,被发配去了守皇陵。
随即,不出意外的便是霍仙鸣公公随即接掌了密字房,一跃成为大唐内宦第一,这个蓦然发生的人事变动除了使霍公公更上层楼以外,更意外的使整个宫禁之中风气为之一变,倒也算的上是无心Сhā柳了。
说话之间,李适两人已是距离扶余宫越来越近,早有眼睛尖利的宫女发现后,入内通报,不过片刻功夫,便见那韦贤妃领着一群莺莺燕燕的出宫迎接圣驾。
免不了又是一番见礼后,韦妃见李适眉眼之间自有压抑不住的喜意,乃凑趣一句问道:“今日个儿有什么大喜之事?惹的陛下如此欢喜。”
“这却是贤妃有所不知了,今日江南诸道的税薄已然传抵京中,仅这春税一项,竟是已经抵的上去岁全年收入了,朕如何能得不喜?爱妃念念不忘要为崇唐观中太上玄元皇帝再塑金身,朕看倒也是能办了!想不到,这杨炎不仅精通礼式,于财赋上竟也是个人才,能想到如此妙法,且不说……”被韦妃一言搔到痒处的李适还待要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却早被一支纤纤柔荑给轻轻堵住。
“既来到臣妾这扶余宫中,便不再言朝堂之事。陛下莫非忘了当日约定不成?再说这为老君重塑金身之事,本讲究的臣妾对祖宗的一点孝心,若是陛下自太府库中拨了银钱,那又算甚么一回子事?大家的宠爱臣妾心领了,只是这银钱却是不要了,省下它们,那怕就是黜免了一县的税赋,不也是天子的一片雨露君恩?前日,李真人来宫中为臣妾解梦,还说陛下近日于朝政上能无为清净、与民休息,臣妾听在耳中,可真是高兴的紧!”韦妃这样絮絮叨叨说来,只听得李适心下暖意频生。
携手徐行之间,两人已是入的殿来,李适目光流转,却是被花几上一份做工精致淡雅的请柬给吸引过去,诧异之间,乃发声问道:“爱妃,这是……”
嫣然一笑,韦妃掩嘴道:“赞皇县子崔大人领着翰苑的一帮才子们办了个‘轻歌曼舞楼’,这事,陛下竟是不知晓吗?”
第九十章
嫣然一笑,韦妃掩嘴道:“赞皇县子崔大人领着翰苑的一帮才子们办了个‘轻歌曼舞楼’,这事,陛下竟是不知晓吗?”
“轻歌曼舞楼!这崔破究竟想要干什么?”听了韦妃解释后,愈发迷惑的李适顾自喃喃低语道。
“今日个儿一早,这崔破家的菁若随了升平进宫请安,臣妾这请柬也是她给的,说是朝廷财政吃紧,翰林苑的才子们生活清苦,崔县子以为不能再给太府库增加负担,也不能守着一堆‘宝贝’捱穷,因就有了这样一个主意,听说,这轻歌曼舞楼还牵着咱宫内梨园及长安教坊司了呢。”
韦妃自在这边言说,那李适却早已是将花几上的那一份请柬顺手拿过,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份素底活页的对折柬书,封页之上,一轮清冷皓月孤悬天际,月下却有一个士子打扮的少年正持盏而赏,口中似乎犹自吟咏不绝,如此形象再衬以身侧几株浅浅兰草,只有说不出的淡雅孤绝之意,而扉页左下,寥寥两行蝇头小楷写道: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想必为这扉页做画的必是国手无疑,淡淡数笔之间,已然意蕴尽现,再杂配上这等句子,真个是让人一观此柬,便不能不心下有感。
细细将这柬页端详良久,心下微微赞叹的李适方才顺手展柬,于这内里却是并无玄虚,只见素白的纸页上书着邀约之辞,这行书之人显然学的是本朝书法大家颜清臣之体,于圆润笔法之下,自有一股刚健雄浑之气力透纸背,可谓是深得《多宝塔碑》真髓了!
“月圆之夜,曼舞轻歌,此间有翰林辞、善才曲、公孙舞,君素雅达,岂忍负吾等盛盛邀客之诚乎!”低语将这邀客之辞念完,微一沉吟后,李适淡淡一笑道:“翰林辞、善才曲、公孙舞,如此搭配可谓是人间绝品了,看到这请柬,便是连朕竟也是动了前往一观的念头,崔破此子可谓是出手不凡了!”
“噢!陛下既然有了这等兴致。那妾身自当陪侍左右,也免得负了翰林承旨大人的一片拳拳邀客之诚才是!”说话之间,韦妃狡黠一笑,那另类的风情只让李适看得大大一呆。
平康坊,京中烟花聚集之所在也,比邻东西两市的此坊是万年县为长安教坊及私伎划定的专营地界,是以终日里走马章台地王孙公子、腰缠万贯的大商巨贾、酷爱风雅的士子文人们于其间可谓是络绎不绝,又因有唐一代并不限定官员往来这等青楼妓馆所在,是以更有许多京中官吏亦是悠游其间,总之。若论长安繁华。此坊实为第一。
而翰苑领衔建造的“轻歌曼舞楼”便是位于平康坊南侧的宣阳坊中,此地住宅原为京中作坊工匠所有,后悉数为崔破迁至和平坊中。遂将这偌大的地段尽皆空出,成为了建造此楼的上佳地段。
今夜,缘着轻歌曼舞楼的开业,素来喧闹不堪地平康坊也难得的寂静了许多。当微服而行的李适并韦妃到达这个怪异建筑之前时,天色已是月出西山时候,冷冷的寒辉洒照着轻歌曼舞楼前那络绎不绝的高马轩车,真个是别有一番特异滋味。
于僻静暗影处停驻马车,自有坐在车前辕上、一身平民服饰打扮的霍仙鸣公公率先跳下,往十六盏艳红宫灯照耀的正门而去。
在门口迎客的除了翰林承旨大人之外,更有年纪老迈。却是诗名满天下的十才子之首钱起,其人成名即早,又是历经四朝,若论人头之熟,翰苑之中实不做第二人之想。由他来做此事,端的是人尽其才了。二人身后,是一排八人地礼部专任摈相,特奉了本部尚书大人之命,前来此间帮手地,也正是有了这些“专业”人士在,虽然来客之中显贵众多,却也个个被安排的妥妥当当,省却了崔破无数麻烦。
“哎呀!霍公公,您老居然也大驾光临了,尊驾一至,可谓是使此楼增辉良多呀!快请,快内里请!”正与兵部黄郎中等人寒暄的崔破,听到旁侧钱起地这声惊呼,扭头看去时,入目所见便是霍仙鸣那一张团团胖脸,再细一瞅他身上那套服饰,那里还不明白其中缘故,当下与黄郎中等人匆匆拱手为礼后,便疾步走过。
“钱翁,圣驾到了,切勿声张!”崔破先自低声对钱起耳语,止住了他的叨叨寒暄后,当即靠近霍仙鸣微声道:“霍公公,陛下现在何处?”
且不言钱起自在一侧愣神,与崔破并肩向车驾行去的霍仙鸣边走,口中犹自道:“还是崔大人有眼力价儿,钱起这老货,人都活的糊涂了,见咱家这般服色,还在那里唠叨个不休,真真是老的昏聩了,还什么大历十才子之首,我呸!”
恨恨说完这句话,两人已是渐行至马车之前,霍公公先自上前通报并搀扶下两人后,远在十步之外的崔破方才上前致礼,只是还不待他拜伏于地,早见李适将手虚扶道:“免了,免了,这是什么地方,那讲究得这许多礼仪。”
崔破闻说,遂将拜倒的身子改为躬身一礼,眼角瞥动之间,见到一个全身紧裹的华服丽人,心头一震之后,再无二话,当先领路,几人在十余个身形沉凝禁卫的护持下,循着一道侧门直入一个静谧的小园中。
此园紧靠轻歌曼舞楼,因与外间隔离,是以颇为寂静清幽,正当崔破低头导引之时,却闻身后李适哈哈一笑道:“你建的这是劳什子轻歌曼舞楼,怎生是个圆的,可真是丑也丑死了!”他这一言之出,引来身侧丽人的“嗤”笑相应。
闻言,崔破也只能是一个无奈苦笑相应,只因这句话他今晚已实在是听得太多,其时,唐人建宅筑室多循前例,以中正方平为美,讲究的是对称谨严,方正沉稳而有君子气。又几时见过眼前轻歌曼舞楼这般圆不溜丢的所在?
说来,初建此楼之时,崔破为考虑采光、传声等诸多因素,遂借鉴后世见闻,草草拟就了这一个图样,又思及时光紧迫,此楼竟全是以棒茄钩连木梁而成,便是一应墙体,也是由木雕为骨,锦缎覆面的推拉门组成,竟是不见半点土石烧砖,倒也堪称是一大奇观了,所幸有崔破这工匠头亲自坐镇,一干能工巧匠们又是人人甘于用命,各出所长,才能于如此短暂的时光内将这一前所未闻的轻歌曼舞楼赶工完成。
“稍后自有精彩。”崔破心下这样嘀咕一句后,口中却只是讪讪一笑,继续领先导引而行,只是他这般尴尬模样,自然也惹得李适笑声愈烈。
一行人上得一个雅致的竹制小楼,崔破重新行参拜之礼后,便忙不迭地吩咐几个安置于此地侍侯的家人拂几上茶,堪堪待一盏茶尽,翰林承旨大人向身旁童子丢了一个眼色后,便见那涤诗悄然退出,片刻之后,便听到前方楼中传来连串“掌灯”的呼喊声声。
蓦的,似乎只在一瞬之间,适才还是平平无奇的轻歌曼舞楼内,一百二十盏巨型宫灯应声同步燃起,这些宫灯外皮或裹红、或裹绿、其它更有黄、橙、蓝、紫诸色,在将整个楼中照耀的纤毫毕现的同时,诸色杂糅的七彩流光更相互辉映出一个迷离的梦中世界。
因无外墙阻隔,这纷乱的光辉透过推拉门上那薄薄的纱绢映射而出,不仅使绢布上株株梅兰竹菊、款款雍容仕女们如同活了过来一般,更因着这再经一重阻隔而愈发朦胧的灯辉洒落,直使楼前那一泓通济渠水似活了过来一般,水波滟滟、光蛇滚动。
楼侧四周,更有十六根朝天长竿,分四方挑着四对由素底绯字书就的旗招,上面赫然书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曲情倾十四州。”这极尽豪情曼妙的诗词。
这词、这灯、这楼、这水,似乎于弹指之间,由诸天神佛处借力,便为天下城池冠冕之所在的帝京长安镶嵌上了一颗最为璀璨的明珠。
纵然富有四海八荒,在陡然见到眼前这离奇的迷幻美景时,李适并韦妃也忍不住如其他人一般愕然惊叹,与那些纷纷自楼内走出赏玩如斯美景的来客们不同,大唐天子在细细凝视许久之后,方才慨然一声长叹道:“好一个别样机巧,崔卿家果然生得好一副玲珑心思!满堂花醉三千客,一曲情倾十四州,状元郎好大的口气!”
第九十一章
“翰林苑号称天下人才荃萃之所,做事那能太过于稀松平常!倘若有人指摘臣等拙笨也便罢了,若是再捎带上朝廷识人不明的话语,那翰苑中人可真个是万死莫辞了!”见李适心情大佳,崔破遂也少了几分顾忌的凑趣调笑说道。
“可惜了崔中书不在此楼,否则朕看你还敢如此惫赖!”闻听此言,李适一个哑然失笑后,手指点向崔破言道,随即,小楼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附和窃笑之声。
又停得半盏茶的功夫,见外面惊叹不已的众人渐渐散去之后,崔破方才亲身导引着天子等人起身过园,后又循着轻歌曼舞楼中一个内置小阶梯缓缓拾阶而上。
上得二楼,天子一行直入的便是一个三面封闭的隔间,此阁空间阔大,只在前方向着演奏曲舞的高台处留下一片大大的空间,李适携着韦妃上前,拉开作遮蔽之用的纱幔,整个楼内风光已是尽显无余。
只见这轻歌曼舞楼酷似一个鸟巢模样,以楼中空地上锦毡铺就的高台为中心,四面环形相围,自己这一方视野最为开阔处皆是被分隔为封闭的阁紫,而其它地方,则是以鲜花分隔为或单或双的雅座,此时,堂中已然坐满了各色珠光宝气的达官贵人们,端的是热闹不凡。
“此一排四间阁子,乃是专为宫中所备,有别道相通,比之其余诸座皆高了三尺余,于此阁欣赏歌舞,断无被楼中人发现之虞,陛下且请宽心才是。”见李适眉角处微微一皱,心思灵动的崔破早上前分说解释道。
天子常处禁中,一旦出宫便是声威显赫,于这无上尊荣的同时,也自有一份身为天下共主应有的寂寞,此时听闻有这样一个即能与民同乐、又能不暴露行迹的所在。那里还不喜上眉梢,当即出声赞许道:“崔卿有心了!”
于精工雕琢的锦榻上坐定,崔破与霍仙鸣为二人奉上三勒浆及杂以牡丹花瓣的精煎的花茶后,李适并韦妃边闲话细语,边静侯着正式开唱之时。
茶只半盏,酒过两巡只听三声云板轻击,已有两人缓缓走上那楼中高台,这两人之中。当先者约近三旬年纪,虬须长身,端的是一威猛大汉。而此人之后地那个胡人,却是深鼻高目、金靴白衫,眉眼顾盼之间,自有一孤尽觑天下豪雄的狂放,观之夺人眼目。在他身后,又有一素衣龟兹少年躬身紧随,怀中赫然捧着一支微泛淡黄光泽的直颈琵琶。
“陛下,这当先一人姓李名慕年。乃天宝间李龟年之再传弟子。其人擅为豪放飘逸之声。至于这后面胡人,乃是近日赫赫名显于长安的龟兹乐手康昆仑,此人万里远来,被太晟府正称誉为‘长安第一琵琶手’,前些日子曾与本苑供奉曹善才有过斗曲之会,吸引得万人空巷往观,足可谓是盛况空前。”这却是位于阁子中陪侍的崔破,轻声为李适及韦妃解说二人来历。
“噢!曹善才一家两世供奉翰林,琵琶之精甲于天下,居然还有人敢与他争魁首之位?”闻听崔破绍介后,对曹善才知之甚深的李适一惊说道。
“能行非常之事者,必定非常之人也!这康昆仑究竟技艺如何,大家一听便知。”旁侧闲坐的韦妃见二人对答。乃轻轻呷了一口茶后,低语Сhā言。
“爱妃说的是。”李适微微释然一笑,淡淡道。
只这几句话地功夫,两人并那童子已上的高台,康昆仑安然趺坐后,自去调音弄弦,而李慕年却是昂然立于台中,先将那环目向寂静无声的轻歌曼舞楼中轮扫一匝,见众人都已注目之后。方才微调气息,开腔唱道: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最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四句诗词全无伴奏,但凭李慕年清唱而来,然则于楼中看客们听来,却是字正腔圆,于辽阔的音域之外自有满腔追怀、仰慕之情迎面而来,感人至深。
“这词可是崔卿家所作?用意倒是极好的,只可惜就是用字太过于直白了些!”李适见两人上台,却是只有一人清唱,而词曲还是这等未闻之声,遂将头半侧着看向崔破问道。
闻言,崔翰林全身一阵恶寒。说来,这李慕年非隶属梨园,只因极得钱起等翰苑同僚推重,方才得以排名第一唱奏,崔破事物繁忙,又见他顶着李龟年这“乐圣”的金字招牌,倒也不曾亲加审查,是以这实也是他第一番闻李慕年歌唱,此时听天子开问,也只能仓促回道:“此词乃是开元天宝间名诗人杜甫所作,其时安史乱起,李龟年避乱江南,得与杜子美再次相遇,因赠此诗,其诗题便是《江南春逢李龟年》,至于为何要先歌这一曲,小臣却是不知其缘由所在。”
“杜甫?此人朕倒是不曾耳闻,不过只看此诗暗含世之治乱、华年盛衰、彼此凄凉流落之情,于意境上倒是大有可取处。”听完这一番解说,李适淡淡评道。
“老杜看来在唐一代还真是混的不太好呀!”见李适这雅好辞章的天子,竟是从不闻这位大诗圣之名,崔破于心下感慨连连,以前多见书中记载杜子美不为唐人推重,他还犹自不信,今日始知其事诚然不虚。
他这边厢自是无言感叹,就见另侧站立的霍仙鸣微微凑前道:“陛下、娘娘,这台上的李慕年,老奴在英王府中倒也曾见过,据说此人每于唱奏之前,必要先歌此曲以为纪念天宝之李龟年,不想在今日这等场合,他竟是依旧积习不改。”
一听到英王爷三字,天子那原本光菲月齐地脸色顿时一沉,微微瞥了一眼霍仙鸣后,方才开言道:“天宝年间一伶人犹得人如此挂念,然则于手创开元盛世的玄宗陛下,纵是他的后世子孙也不知有几人还能常自念想?哼!日日戏鸡斗狗、章台冶游,实在是一群国之蠢虫。”口中恨很至此,李适还待再说,却被斜侧里伸出的纤手轻牵衣襟,遂愤然作罢。
霍公公本起的是巴结小意儿的心思,那曾料到会碰上这样一个偌大的钉子,心底暗骂英王爷是个“老悖晦”的同时,口中却是再不敢发支言片语,与崔破一般,将眼紧紧盯住高台,做倾心而听状,只是心下却不免又起了一个疑惑:“此事崔状元究竟是根本不知。还是知道却不肯说呢?”
此时高台之上,李慕年已然收声立定,而那康昆仑也是调弦完毕,只见他信手拨动,一股柔弱如山间溪流地琵琶声起,于这叮咚如泉石相击的清音中,一缕飘逸之音慨然而起: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若言此时曲词知名度之高,当以李太白这首托名劝酒歌的《将进酒》为其中第一,这一曲以歌行体写作的豪放妙章本更易与歌唱,兼之此歌极尽诗之想象,谴词用句豪放飘逸,实与开元前后唐人自信心态、尚瑰丽自由之审美情节配合的丝丝入扣,是以一经流出,当即风靡天下,传唱不衰。而经历八年安史乱离之后。此诗及谪仙本人相与交融,更成为无数唐人缅怀昔日盛世岁月的标志所在,更不曾淹没以至无闻,是以,此首豪放之歌于当世实可谓是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此时一闻听这熟悉的琵琶声,坐中竟是已有人忍不住的持节相合而歌,轻歌曼舞楼中于这开场之初,便出现了一个微泛波澜地Gao潮。
长歌倾情、琵琶绝妙,康昆仑信手挑弦之间,已然是完美的于楼中构建了一条清澈跃动的声律之河,因演奏之中夹杂有西域胡风技法,此曲于轻柔不绝的流动中更有丝丝荒漠朔风的慷慨悲凉,配之以李慕年那宽广的音域,当真是珠联璧合,宛若天籁。
及至李慕年唱至“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时,楼中和者愈众,气氛热烈已极。便是连阁子中闲坐的李适也是忍不住地伸出右手,边轻轻叩击榻上小几,边口中喃喃应节而歌。到的一曲方毕,他已是一声长叹后,高声呼叫道:“痛快!换大觥,上酒!”
正当大觥奉上,琼浆半斟之际,忽听三声扣弦急响,这眼见已然完结的曲子竟是蓦然又转回至:“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一段,只是此时曲调再不是适才琵琶流动出地涓涓溪流,而化为汇入奔涌不绝地滚滚大江。
江纳百溪、混流而下,这气势再非适才可比。声声催、声声急,只将这一首《将进酒》的豪放之意尽情挥洒。
“涤诗,呆愣个什么,还不退下。”原来这涤诗毕竟年纪幼小,适才奉命斟酒之时,忽为这曼妙琵琶夺了心志,是以觥中酒过八分尚不自知,所幸崔破眼利,忙微微半步挪动,扶起酒器,再加一声轻喝,方才免了他慢君失仪之罪。
涤诗闻言,忙轻手轻脚退下,低头之间做了一个鬼脸后,复凝神向那楼台看去。
好个李慕年,竟是半点也不着慌,耳听琵琶声起,他遂也将唱词拔高二分,应节歌来。乐王嫡传技法、数十载苦练之功,岂容小觑?他这番一放声而歌,端的是声惊四座。可怜涤诗小小年纪,并不懂此间神妙,只觉较之于适才,此时自己满身似是血气更加速三分运行流转,胸怀之中更是有一股沛然之气,直欲喷薄而出,积郁地万分难受。
而此时李慕年之歌除了那无尽辽远的豪放旷逸之外,更是应和着康昆仑琵琶声中的丝丝慷慨悲凉之胡风,别样演绎出一份“怀才不遇、韶华空逝”的激愤情怀,这歌声听在崔破耳中。再细思谪仙太白一生报复不展,愤然纵酒去愁的遭际,竟是于不不觉间,一任那股浓浓的酸楚浸湿了眼角。而楼中坐上更有许多年纪老大之人,曾亲历天宝乱前的大唐繁华,此时吃这曲子一激,不免遥想联翩,借着这盛世之歌。似乎一闭眼之间,便是那“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清平美景,当此之时,情何以堪?
在满楼众人的各有怀抱的嘘叹之中,这李慕年方才收曲作结,阁中天子抓过几上大觥,如鲸吞一般长饮而尽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去,然则正待他要大发感慨之词时。却闻那曲不惊人死不休地康昆仑。竟是将本应收拍的琵琶以重手轮指之法叩击,竟是生生又将曲调拉回到“岑夫子”一段。
此次,这康昆仑全然屏弃了杂余指法,竟是将琵琶于胸中环抱,双手启动,十指交替于弦上施以轮指之法,一时间,那激扬的曲调蓦然跨越九曲回环的江流,直泄至浩瀚无垠的江海交接处,一个浪花赶着一个浪花、一个浪花叠着一个浪花的奔腾不息,而此时的轻歌曼舞楼中,刚刚换的一口气的众看客们,又蓦然将心儿高高吊起,再起三分激|情凝神而听。
便如李广将军拨弦射虎一般,应曲再起地李慕年竟是生生于不可能之处,再将宏声拔起二分,狂歌而出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此番之演绎,因琵琶太急,歌声已是再无法全然保留那豪放飘逸之意,李慕年索性也将之全然放弃,于急歌声中全力释放出词中的那一腔“怀才难达”的积郁块垒之气。这道道在轻歌曼舞楼中回荡不休的曲调在崔破听来,便如与诗仙太白对坐,听他尽叙平生不得意一般,更叠加而上的这一重情感,使本就心下唏嘘的翰林承旨大人再也忍耐不住的一任那滴滴泪水潸然滑落。
崔破已然如此,那旁立捧酒的涤诗却更是不堪,他本就心思灵动,又极爱这豪放之歌,此时那还禁得这三叠相激?适才本就未消地胸中郁气再经此一推,无处可得发泄的小小少年,竟是不管不顾的将手中捧立地金撙一把高高抬起,任那琼浆直灌胸肺,妄图浇灭那生生不息的蓬勃野火。
当此之时,崔破并天子等人都已然全神注目于楼中高台,是以竟无一人注意此事,只待这歌声三叠做结,众人又等了良久,见那康昆仑也已然收拍完毕后,方才于片刻的静默之后,哄然叫妙之声响彻楼宇,许多看客更是连眼角泪水也不及一拭,便癫狂高呼道:“上酒、上酒来……”
“好个三叠联唱,不愧为曲歌双绝了,只可惜这康昆仑一味求刚,未免使此曲失了王道之气,流于魔邪。可惜,着实是可惜了!”无言回味许久,李适再饮一觥后,叹气长声言道。
“陛下说的是。”悄然揩去眼角泪水的崔破符合道,只是待他正欲唤涤诗上酒之时,下一刻却蓦然道:“微臣调教下人不严,以至于轻慢君父,还请陛下恕罪。”
“嗯!崔卿家更有何罪?”注目于前方的李适见崔破突出此语,乃诧异回首问道,目光及处,正见适才司职为自己奉酒的伶俐小童子,此时已是连站也站不稳的摇晃连连,一声喷笑出声后,他忙轻轻示意旁坐的韦妃同来观看这难得之景象。
这涤诗长受严加拘管,平日里便是酒味极淡的果子酿也少有沾唇,此时又如何经得这极烈的三勒浆摧残?适才他发疯魔之时,只觉胸中似有火烧一般,是以不管不顾的大口吞饮,便是连衣襟之上,也淋漓不绝的全是色做|乳白的酒浆。喝时固然痛快,但此时酒意上涌,可也要了他的小命!且不说他脚步间的踉踉跄跄,一张清秀伶俐的小脸上也是遍起晕红,使他那本于眉眼之间掩藏不住的灵动中,更增添了许多憨态,加上口中呢喃的碎碎细语,端地是可爱已极。
那韦妃本是一个贤淑内秀的妇人,看到眼前这个送财童子一般的憨然小儿,那里会不欢喜,一声掩唇嗤笑过后,她复又满带怜爱之色的与李适道:“这小童子伶俐俊秀,臣妾是极喜欢的,念他犯错本是无心之失,大家就请恕了他的罪过如何?可惜……”
她还待开言再说,早知她心中所想的李适忙一言接话Сhā道:“文人家书童偷酒,这本是风雅之事,朕又岂会以此怪罪,只是这小童子能豪饮三勒浆,却是也将素日只好海东葡萄酿的崔卿家给大大的比了下去,状元公,你这面上又是情何以堪哪!”原来这韦妃也曾经生的一子,可惜出生未久即因染天花而夭亡,此时见到涤诗这可爱模样,不免心下有感。
崔破闻听李适调笑,也只能是讪讪一笑,一并趁此时机走近阁后,咬牙唤道:“涤诗,快醒醒!”
孰知这涤诗此时却是酒意至浓,闻听呼唤,只将眼眸微微睁开,僵直眼神着痴呆一笑后,嚷声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公子,好酒哇!真是好酒!”声音渐小渐歇,下一刻,只听“咣”的一声,怀中金撙落地,这个胆大敢偷皇帝的御酒的惫赖书童,已是靠着翰林承旨大人的身子沉沉睡去……
第九十二章
承着康昆仑、李慕年这良好先声,随后而发的各式舞歌曲尽其妙,只让来客大叹此行不虚,众翰林们皆是尽数将平生最得意的大作悉数奉出,这首首新声,再杂配以宫中梨园教坊的精妙演绎,端的是让人目眩神迷、狂呼过瘾。
其间又有曹善才一改往日和煦之风,亲自操作琵琶演奏了一首当日崔破为郭老令公贺寿的曲词,而与他同台的却是公孙剑舞的两传弟子,这个刚健绝艳的女子,此番再不是当日崔翰林在郭府见到的那般模样。有如此国手为之配乐,又是这等刚雄豪键的曲子,这个一身劲装红衣打扮的舞伎,直将剑舞之妙发挥的可谓是淋漓尽致,两柄细剑有如分花蝴蝶般闪耀全场;又如东海闹龙般至动至刚。一时间,引得采声如海,掌声如潮。便是李适看到紧要处,也忍不住的陡然站起,击掌称颂不绝。只让崔破心下暗自庆幸早将涤诗安顿了下去,否则还不知道他此番见了如此情景后,又将做出什么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恶”行来。
轻歌曼舞声中,光阴寸寸流逝,眼见天际玉兔渐升渐高,意兴正酣的天子陛下忽闻身后崔破小声道:“陛下,微臣暂请告退,请恕不恭之罪。”其时李适正为台上新声所吸引,遂也不在意的挥挥手,任其自去。
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
随着这曲李益创制的新声《春夜闻笛》结束,满堂佳客复又饮酒呷茶,静候下一曲的到来。
眼见众人刚刚品得两口茶酒醇香,又是三声云板轻击,满楼一百二十盏巨型宫灯应声熄灭。众佳客惊呼方起,却听得连串推拉门窗之声,随即,缕缕春夜的寂风伴随着一片清冷的月辉洒入楼中而来。在经过适才个多时辰的华丽歌舞之后。
这一缕凉风及朦胧月色所透出的孤寂清凉之意,直如山间寒泉一般,使人心扉如遭水洗,分外空明。
李适携着韦妃,应手推开左侧梅花绢布做饰的素窗,抬首看着那月半之时正盈光圆满的一轮皓月,愈看愈久,胸腔中那一缕情思飘飘荡荡间就离了身子。再没个安置处。自记事以来便苦苦追求地的盛世清平、威加海内,以及适才刚刚经历的曼妙歌舞都如同前生幻境般,悠游离去,似真似幻起来。一时间,这个素来刚愎果敢的大唐天子吃此情此景一激,竟是于不觉间陡然落入了庄生迷蝶的梦境,幻耶!实耶!真耶!假耶?
将李适唤醒的是楼中高台处蓦然亮起的四盏淡黄宫灯,设置于四角的精致灯盏散发出朦胧而又温暖地柔光,衬着那月、那风,使这朦胧中的轻歌曼舞楼愈发象一个迷梦般的存在。
在淡淡的灯光夜色中。却有两人循着那高台的阶梯缓缓拾级而上。前行一人是身着淡蓝七褶间裙,外罩轻纱的曼妙女子,因光影黯淡。是以也无能细赏其容色;而随后的那素白儒衫士子手执一管通体碧绿的尺八长萧相随,看其颀长而洒然的身影,分明极是年轻无疑。
“这岂不是崔卿家?”细细端详了那后行的白衣身影许久,李适诧异看向霍仙鸣,用略带疑惑地语声问道。
“老奴看着也象,只是崔大人怎么……”霍公公再一定睛细看后,迟疑言道。
因灯色极是晦暗,上地高台站定的二人,在看客眼中便如同两道活动的剪影一般,正当众人茫然不知此举是为何意之时。却蓦闻一声低沉地吟萧,历春风夜月透耳而来。这萧声似断似连的演奏着一曲众人极为陌生的新调,其哀婉消魂处,直使人心下涟漪难已。
这低沉的前奏约持续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正在楼中人不堪这凄清之时,却听一个磁性沙哑的女声低低起歌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关盼盼,这定然是平康坊逸仙居的关盼盼!”随着这一声独特的女音即起,顿时引来楼中许多章台老客的夷然惊叹。此女本是有唐一朝堪与薛涛薛校书比肩的名妓,以无双艳色及玲珑慧黠力压群芳,稳居长安“神女”头名。尤为人称道的是此女用情极真,其人后与一张姓士子结为秦晋之好,洗尽铅华后退隐长安城郊“燕子楼”未及二载,张郎一病先去,这关盼盼深感其情,竟是十年不曾下楼一步,郁郁而终。斯人斯行只使后世无数文人士子们感怀不已,元和间,名诗人白居易白乐天曾亲游已显破败的燕子楼,并赋长诗以纪之,更在诗之序文中对此一奇女子大加称赏,遂使其人其事愈发名传天下、千载不绝。
当其时也,关盼盼出道不过两载,虽已名显长安,然则也正是由于这沙哑的语调不够清丽,而素为五陵少年诟病,不成想今晚这一曲高歌,竟能有如此独特摄人的韵味,又如何不让这些章台惯客们吃惊。
高台中长萧伴音的崔破,却是全然不闻这楼中的喧哗之声,此时,他全部的精神、满腔的情思都已沉入了这一曲《枉凝眉》之中,为使“明月几时有”的曲词适合此乐演唱,翰林承旨大人也不知拈断了多少茎须,为之添加衬字虚词,此番两者相合而来,果然是珠联璧合、水|乳交融。
这《枉凝眉》一曲本是崔破后世最爱,曲调中的那一份薄怨、惋惜与无奈直与苏轼的这一首《水调歌头》有异曲同工之妙。楼中人虽早闻此词,然则却都是配以《清平乐》的曲牌而来,此番再换新调的重新演绎,凝神听去,大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适斜靠着素窗,轻挽着韦妃的纤手,心中感悟着那似流水滑过泉石一般的萧曲,耳畔传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浅回低唱,直觉诸般家国兴亡、朝事纷争之叹纷至沓来,及至再到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句,更觉适才所思实当如云淡风轻一般不足挂怀,唯有立于身侧的眼前人儿,才是那疲倦身心永恒的居所,不觉之间,他已是将手中那一团滑腻越握越紧。
似春风梳柳,又似夜雨润花,淡淡的曲调、淡淡的情怀,复又淡淡的流过,楼中人全然沉浸其中,竟是茫然不知这萧、这歌是于何时结束。直到百二盏宫灯重又大放光华,李适才从这无限的轻愁中醒过神来,抬手之间,悄然拭去眼角的浅浅湿意后,低头向不知何时偎入怀中,正作泫然轻泣的丽人道:“兴已尽,词已穷,爱妃,我们且回宫去!”一言即毕,他亦不再等崔破前来,便携着韦妃循别道出楼回宫而去。
至此,轻歌曼舞楼于一夜之间声名大震于长安,其别致的造型、绚丽的灯火、精妙的曲舞新词,都对那些或真风雅、或附庸风雅的达官巨宦、王孙骚客们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而它那同样令人咋舌的一应花消,遂也成为素好逞富斗雄的豪客们比拼意气所在,总之,此一长安新近窜起的名楼,最好的贯彻了翰林承旨大人:“即要对的,更要贵的!”这一经营宗旨,在夜夜笙歌的同时,为翰林苑赚回大票银钱,只将那些素来孤寒惯了的穷翰林们看的喜笑颜开,诗兴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而崔破在无意间得了个“词曲双绝”的名号后,更是借着这来钱滚滚的巧思,使翰林苑那批素来眼睛高高的才子们自动忽略了他那浅薄的资历,真正接受了他翰林承旨的身份。
第二日,昨夜兴尽而返的天子李适意兴勃勃的手书“轻歌曼舞楼”匾额赐下,崔破也借着这个由头,于京城太白居大宴同僚,席间觥筹交错,端的是热闹非凡,更有许多兴致勃勃的翰林才子文思大展,即席赋诗,计其总数共得六十二首,遂于月后结集付印,取名曰《轻歌曼舞集》,由于与宴赋诗诸人皆是一时之选,此集又得太子少师颜清臣大人亲自誊录,是以弥足珍贵,诚可谓贞元元年间诗坛一大盛事。
第五日,前门下侍郎张镒案审定,虽免其“阴私不轨”的大逆之罪,却以“飞横跋扈、慢君离臣”八字落卷,最终禁宫内一纸诏书饬下,前东台魁首被远贬为江南西道朗州刺史。这朗州于有唐一朝素与道、永、柳三州并称,最是孤贫,也正缘于此,遂也成为安置谪官之佳地,至于张东台接旨后的心情如何,诸位看官自能明了,叶子遂也不于此地多做赘言了。
第九十三章
“不可,此类诗万万不可收录其中!”抄着手自栖凤阁前往翰林苑的崔破,刚刚行至正堂门口,就听里间传来这一声老而弥辣的呼喝声,遂悄然将脚步收住,想要细听内里究是为何事这般争吵。
“汉时《毛诗序》有言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易风俗也’。《论语》更曾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有先贤教诲历历于此,吾辈儒学士子自当凛遵而行之,安可率意相违乎!是故,自汉末以降之六朝宫体秽语,愚以为断不可收!”
“哎!文房老兄,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老孔虽然讲究诗贵教化,然则于西晋时陆士衡《文赋》中也曾有过‘诗缘情而绮靡’之语,这又当如何理解?莫非都是放屁不成?”接话之人想来年纪也不小,只是看他语速又快又急,更是在这翰苑文魁之地肆意粗口,料来也定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顾野人,尔竟敢如此辱我。”适才言说的老人一听这话,那里受得了,当即暴喝出声道,只是扭头之间,见并无一个同僚帮他说话,一时又是激奋、又是心灰,乃恨声道:“罢罢罢!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夫这就回去拜表请辞,也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听到这里,心下已知缘由的崔破也只能无声苦笑,不用入内,他已知争吵的二人必定便是刘长卿及顾况无疑。说来,这也是他自己作的“孽”,只因近数月以来,朝政尚静,而轻歌曼舞楼又是财源滚滚而来。有了闲散时光和银钱的崔大人,就动了“立文治”的念头,想着将这帮一时之选的翰林才子们集合起来,重检前朝文献书目,修出一部堪比玄宗朝《道臧》之编纂的大丛书来,此举一则可为后世造福,免得许多重要典籍亡失;再则也可借此‘歌舞升平’之举留名于后、更兼邀功于朝。
也正是怀着这样一个心思,崔破根据自己脑中所记。开始了大批搜罗人才的举动,直将一些显名于后却落魄当朝的名文人诗客们全数列名表单呈报御览,这天子本就是素好辞章的人物,见做的又是这等即不要他花钱,又能为其贴金的好事,更兼读了这些人的诗作之后,却也是满口余香,那里还有拒绝的道理,遂也将朱笔一挥,照准。不唯如此。更是将崔大人好好夸奖了一番。言他勤劳王事,不使野有余贤云云。
而这争吵的两人便是借此时机入地翰林苑,那自称“青山数行泪、天地一穷鳞”的刘长卿。当日崔破早于韦应物府中见过,知其脾性素来暴烈。然则此番与他争执的顾况却也不是个“善茬儿”这个“野人夜梦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闲”的至德二年进士,素来便是诙谐狂放、口不留德的。也正是这张嘴使他数十年沉沦下僚,却是丝毫不改旧癖,其自号“野人”便是连当朝的宰辅的玩笑也照样开,更遑论眼前这个素来看不顺眼的“五言长城”!
至于说道两人争执的原因,却是涉及到编书时对前朝诗的选择标准问题了。刘长卿接受地是儒家正统,奉行地是“思无邪及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观,自然对大盛于南朝梁陈之际,专以女性为描摹对象的“宫体艳情诗”嗤之以鼻。偏偏他这对头顾况却是个受了道录地铁杆崇道者,最讲究“弃名教而任自然”素来就喜欢这些六朝宫体,这两下里一碰,再加上两人的性子都是个宁可吃亏死,原则上也不肯做半步退让的。那还能不吵起来?
“文房兄,快莫要说这等伤情话语,否则真个传了出去,我等这翰苑岂非徒惹人笑话!其实以老朽看来,两位各凭所依,说的也都有道理,莫如且各安坐,待崔大人来后再做决断如何?”这却是年长名尊的钱起出来做和事佬加以调解了。
见这位诗坛宿主已然开言,二人少不得要卖上几分面子,当下无言各回己座,只是难免又是一阵借机撒气的胡凳咣咣声不绝响起。
再等的片刻,听闻内里已是风停雨住后,翰林承旨大人方才轻轻退后几步,再缓缓咳了两声,重着脚步入的堂中。
又是一番噼里啪啦的乱响,扰攘了片刻后,方才重归安静,几月之间,随着崔破大笔本苑补贴钱粮下发,这些以前满脸孤寒之色的翰林们气色已是好了很多,而身上地衣衫也大大光鲜了不少。
崔破全不知情一般,巡行着同个个案头压满典籍的才子们一一寒暄劝慰,而刘长卿与顾况这一对冤家见是上官到达,心下也感他援引而得这清贵之职的情分,虽是黑着脸,倒也不失礼数的拱手为谢。
一匝即毕,才见那钱起凑了上前,细言将适才的争执解说的清楚,并请崔破这翰苑主官给个章程。
“诸位都是饱学士子,可谓是读老了书的,自然知道本次翰苑承办此事的意义所在,要做这样一件历时弥久、却又是影响深远的浩大工程,少了同僚间地通力协作那是万万不成的,此点还请诸位谨记!至于说刘老与顾老之争,兹事体大,晚学也实在难以定夺,莫若这六朝宫体诗选的校对及整理编纂就由顾老领衔去做,至于说将来如何区处,自有陛下圣心默断,如此二位以为如何?”适才于殿外早已思量妥当的崔破,缓缓将这个大大的“皮球”一脚踢到禁宫之内,算是暂时平息了这场纷争。
本朝人选编本朝诗始自于晚唐时侯,在此之前,除《汉书·艺文志》等书对前朝典籍做了一番梳理外,更无别样如此巨大动作,而《艺文志》等所记载的也不过仅是书籍目录整理,并不收其原文。此番崔破一力推行的这一浩大工程,可谓是中华王朝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回。这归纳、总结、传承文明的功绩,于整个民族的发展史而言,其意义实已是远远大于贞元朝的存在本身。只不过于斯事之意义,时人并不全然明了罢了。
……………………
当崔破全身心都扑在翰苑之时,大明宫含元殿侧的栖凤阁内,却正在进行着一次奇异的晤谈。(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此时,栖凤阁中,面带十二分讥诮之意的天子李适,正冷冷看着御案前面作死灰之色、颓然伏地请罪的当朝首辅,而在两人之间铺地的波斯毡毯上。一份长达六千余言的认罪折子散乱丢弃,偶尔有自开启的绢窗处吹进的微风拂动折页,隐约可见落款处“罪臣兵部侍郎范……”等字样。而在这本奏章一边,更有两张落满红色蝇头小楷的精致竹纸,纸张左下侧那黝黑的押印上“密字房”三字,在常衮看来,直如同勾魂索命的黑无常一般,触目惊心。
“张镒既已远贬,常衮尚需留用为宜。一则崔佑甫一系势力渐大,留着他也是个有力牵制;再则此人素与十六王宅阴相往来。也许哪天还有大用;三则,陛下登基未久,陡然更换首辅,若是不公布其罪行,恐难服天下悠悠众口;然则若是广而布之,又难免为河北等藩镇耻笑,如此朝廷威信有损。加之也与当前‘镇之以静’之策不符,于此,实在也不能不顾忌;至于这最后嘛!有了这等罪证在手,不怕常衮不听话,陛下既欲尽革旧弊,朝堂上有个俯首帖耳的首辅,也就省去了许多聒噪麻烦……”脑海中再次回想了一遍当日李泌真人所言后,皇帝陛下强忍下心头的厌恶,冷声道:“常相公好大的能耐!勾结内宦阻朕耳目、借阴私之事胁迫统军将领、更胆大妄为至为一己之争,置朝廷与天下安危于不顾,朕看你是丧心病狂了!”言至此处,李适再也忍不住的拍案怒喝道。
于阁中负手疾走两巡,压抑下心头火气后,皇帝陛下竟是看也不看面色愈发惨白,唇角喃喃抽动的常衮,续又冷声道:“这三款,无论依着那一条。都能活剐了你!但是,朕既然能饶了窦文焰那阉奴、能饶了范……哦!不,是侯家那逆种,朕自然也能饶了你,而且朕也不夺你的官、削你的爵,常卿家就给朕在这首辅的位子上好好的坐着。”
闻听这句句都是从牙根间挤出的话语,已是自思必死的常衮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来,瞪大着掩饰不住狂喜之意的眼眸紧紧盯住李适,只是,当他一接触到那满布讥诮和阴冷狠绝地面容,一孤更深的冰寒蓦然自心间涌起,下一刻,这个沉浮宦海多年的相公大人已是明了天子的用意所在,颤抖着手沉吟了许久之后,这个已是老态尽显的宰辅缓缓叩首于地,嘶声颤抖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待常衮蹒跚着自栖凤阁辞出,李适默然片刻后,缓缓发声道:“派最精干的好手给朕将常府密密监控,其家属不许出长安城门半步,此事若有半点纰漏,朕就成全了你去陪窦文焰这狗奴才!”
“老奴遵旨。”打了个冷颤的霍仙鸣躬身一礼后,便急急出去布置一切,直到他那圆嘟嘟的身影渐渐去远,李适才长吁一口气后,软软靠向后榻,这一日,他实在是感觉太累、太累了……
除了翰林苑正进行的这项注定要流芳千古的浩大工程外,整个贞元元年地大唐朝政,从明面上看来,在前门下侍郎张镒远贬朗州后,实在是乏善可陈。经历过汴州作反、王爷闹宫之后,天子李适复经真人李泌及中书崔佑甫相劝,全盘接受了崔破“镇之以静”的谏言,忍耐下性子等候江南四道彻底平静;并借改行两税法之机,缓步调整逐渐好转的中央财政;与此同时,兵部也正会同郭老令公及浑缄、马遂等当朝名将,一遍遍审核着由晋州参军高崇文作结、崔破执笔的《晋州新军练兵条略》,准备待时机一至,随即颁行地方试点施行。
因这一切都是在无声处进行,是以整个朝堂上看去竟是半点波澜不生。
韶光就这样平静而忙碌的悄然逝去,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春去秋来,竟又是到了一年一度的七夕时候。
乞巧节时,众云英未嫁的长安女儿家。固然是聚集于葡萄树下祷告上苍,恳请月老那神奇的红线能为自己绑住一位年少多金、风流倜傥、有情有义的金龟婿,然则对于翰林承旨崔破大人而言,却也是忙地脚不沾地。
七夕时候,也正是一年一度文人士子们拜“五文昌”之时,恳请魁星等诸位星君能大发神威,赐一个五子夺魁、状元及第、马上封侯。
虽则翰苑的诸位才子们早已是进士及第,然则对这一个文人士子最重要地节日却是半点不敢怠慢。加之此类道家神又是本归于翰苑对口主祭,是以只将崔破给忙的昏头转向,再也没了半点想细细瞧瞧热闹的心思。
这一通好忙,直到午后时分,崔破才是全身酸软的回得府中,然则还不待他坐下来好生歇息一番,早见轻歌曼舞楼的执事领了关盼盼入的府门,不消说,于这特殊的节令,他们自然是上门求压轴新词的。
如此情状。自知推拒不掉地崔翰林也只能长叹一口气后。唤涤诗奉上笔墨,边于心下暗骂自己脸厚,边援笔立就写下一首新词。
关盼盼见满脸疲乏之色的状元郎略一思量。便当即又有新词,已是为他这依马可待的诗才大为钦佩,及至应手接过此词,却见又是一首体式怪异、前所未闻的“独创”新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词虽是为“七夕节”应制而作,然则却是别样巧思,一反历来此类歌作俱是叹恨双星会少别多之伤,而言两情若得久长,实不在朝朝暮暮,旦夕之欢,其另辟蹊径处,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更兼此词更有一种别样清丽。
关盼盼粗粗读来。已是有一种淡淡的涩甜自心底涌起,不免愈发钦佩这位崔大人的“绝妙才情”了,偷眼再细细一瞥他那俊美的容颜,复又思及自己的身份,这位名冠京华的妙人儿心间竟是说不出的一股酸疼,当下急急施礼告辞,以免着了行迹。
崔翰林却是浑然不知她这一腔小儿女心思,刚刚送完二人离去,就见石榴入得堂来道:“老夫人请公子过去一趟!”
闻听慈母见召,崔破半点不敢怠慢,草草整了整衣衫,便随之向后行去,到得崔卢氏房中见礼毕,老夫人见儿子满脸都是疲乏神色,一阵心疼之下,扭头对身侧枇杷道:“快去,把小炉上偎着的银耳白莲羹给破儿端来。”
崔破中午并不曾用饭食,又是于母亲身前,遂也不做半点推让,只三两口便将一盅羹汤喝地干干净净,老妇人边迭声道:“这孩子,慢着些儿!慢着些儿!”边迷着眼细细看他。
直到一盅饮尽,又说了一番“要多体恤自己些。”之类的话后,崔卢氏方才长声一叹道:“明日个破儿莫要太过劳乏,当准备好后日的大日子。”
“什么大日子?”忙昏了头地崔破微微一愣道。
“我的糊涂公子,后天是你的生辰日,二十弱冠,您要行‘冠礼’了,亏得整个府上为这事忙活了这么久,您这正主儿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太屈人的心了。”不用说,接话的只能是石榴这快嘴丫头。
“汝父早逝,这加冠之礼,为娘早在年初就往定州去了信,请我博陵崔氏一脉族长崔知礼前来主持,至于其他还要邀请那些宾客见礼,自有菁若操办着,若是得空儿,这两日间破儿也去看看还有什么需增补的,难得祖宗保佑,你如今有了些出息,可不要让人说了闲话才是!”横了一眼石榴后,崔卢氏怜爱的瞅着娇儿,和煦说道。
第九十四章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仪也!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然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仪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礼记·冠义》
七月初九日,黄道大吉,宜行弥尊加冠之礼!随着太常寺这一批语给定,这一日的长安翰林承旨崔破府,可谓是门庭若市、冠盖云集。作为崔破的同族伯父,近来风头日盛的政事堂崔佑甫相公,及坐师礼部尚书杨炎自然是要当场观礼的。而这杨炎更因为两税法功效大好而甚得天子爱重,近日皇城中不绝余耳的都在纷纷传说这位铁杆的崔派马上就要加同平章事衔,正式入政事堂中做第四位宰辅相公了。
文臣固然是如此,素日与崔破交道颇少的一干武将们在听说数年来少有出府的郭老令公,也将莅临孙婿成年的加冠礼后,也纷纷周备礼物,前往崔府,希望见一见这位前主帅,大唐军神一般存在的尚父汾阳王。
至于说其他六部及各部司监的官吏们、及郭家旁支别族、崔破的一干同僚属下,这也就无须多说了,总之这一日崔府之喧闹,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见到,定会以为是那家王爷在办喜事,只说来宾的车马,已是全然将坊间道路全数堵住,更向朱雀大街延伸了数十米之多。
所幸主管宾客招待事宜的菁若早有准备,除本府全然开放外,更将临近左右两家的后花园一并借了过来,方才勉强将宾客们全数安置,也因为此次崔府办事,直接导致长安以美食著称的四大名楼因主厨外聘不得不歇业一天。而轻歌曼舞楼更是早早准备,要为自己的这位“大老板”好好效劳一番。
此时,今天冠礼的主人公翰林承旨崔大人正由郭暧陪伴,立于府门两侧迎侯正络绎不绝赶来的嘉客,忙里偷闲之间,崔破见为老不尊的驸马都尉一直盯着自己窃笑,除了狠狠瞅上他一眼外,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不已。
说起来。崔破身上的这一身衣衫实在是今日府门处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菁若原为他准备的礼服,在族长崔知礼昨日抵达阅看后,一声令下全然废弃不用,而是自顾自搬出《礼记》,令人连夜赶制了这三身新衫及顶冠。
博陵及清河崔氏号为当世世家第一,素来打的招牌便是礼仪传家,于这冠礼之事上如何肯有半点马虎以至惹人笑话?是以这些衣衫皆是严格的复原上古周朝仪制,时隔千年,这些烦琐不堪的礼服自然与尚简约大气的唐人服饰差异良多,也就难怪驸马都尉郭暧会忍不住地一再窃笑不已。
“十一郎。今日个儿这阵仗可不是一般的大!整整个多时辰了。见礼、寒暄可是一下都没歇着,嘿!我这脸现在都酸麻的不会动了,无论如何。你得好好补偿才是。”随着吉时将近,客人也是渐渐稀少,郭暧趁此时机一边揉着面庞、手腕,一边抱怨说道。
“谁让驸马爷四海通吃,人缘好!”崔破同样活动着全身,边一句调笑着给顶了回去道:“再说,今日个儿这些人是冲着谁来的,你还能不知?要是老爷子提前放句话说不来,这人立马就得减下一半儿去!”
“就今年三月间,老五家的小兔崽子大婚。老爷子也只是写了个条幅过去,那象这次,久不出府的人了,还来参加你这毛孩子的冠礼!说起来,老爷子对你还真是别样关爱。哎!趁现在清净,好生说说,当日你离京往晋州上任时,老爷子给你的锦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好宝贝?”似在玩笑之间,郭驸马问出了这个早已疑惑已久的问题。
“既不是黄金珠玉、也不是房产地契。至于到底是什么吗?这得问你那好侄女儿去,老爷子可是有交代不让多嘴的。”随口打了个哈哈后,崔破续问道:“你这驸马爷可是京中有数地富翁,难得会向我这穷翰林开口,说吧!看中什么了,只要我能给,总不让你失望就是。”
闻听是老爷子有话交代,郭暧也再不追问,微微一笑后,这个素来不拘小节的人物道:“我知道轻歌曼舞楼中你留得还有雅阁,不说多,给我三个就成!否则这天天的还真是支应不过来。”
“哎,祝老大人……您也来了,这让晚生如何敢当,蓬筚生辉、真是蓬璧生辉呀!涤诗,还不扶王老大人进府,小心侍侯着!”见礼寒暄地将太仆寺卿正祝老大人礼送入府后,崔破扭过头来道:“三个!驸马爷您干脆直接杀了我得了!宫里面也只给留了四个阁子,您这一张口就是仨,还让不让我活了,再说,楼里早就给了公主二位专用阁子,这都尉也好意思开口!一个,最多一个!多了没有!”因素知郭暧脾性,是以崔大人与他说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难得用这样一副腔调半真半假的玩笑说话,倒也很是轻松惬意。
一边迎候着断断续续后来的宾客,一边调侃着讨价还价,最终以两个阁位成交。因轻歌曼舞楼歌舞词三绝,于其间表演的又都是宫中梨园教坊、翰林供奉这等顶尖级人物,再加上天子赐匾,这重重光环叠加,直使这一新近跃起的长安名楼身价倍增,偏偏那些雅阁太少,又被崔破定人派出,是以愈发成为身份的象征,现如今,能否坐在楼中雅阁里听歌观舞,已经成为长安人衡量身份地位的重要标准。据说,就连楼中那些散坐,也已经有愈来愈多的人开始申请“长包”以免紧急宴客时,摊不上位次。
说说笑笑间,离吉时已是仅只半个时辰,崔破与郭暧招呼了一声后,当即转身入内直奔后院,在伯父崔知礼的亲自指导下,脱下身上适才的迎宾礼服。复又换上一套有白鹿皮所制顶冠的服饰,外出见客。
因来客太多,崔破只匆匆一番周遍见礼,也是化掉了许多时光。当下更不敢有半分耽搁,再回后院,一边抱怨着:“行个冠礼怎么跟走时装秀一样。”一边再次换装,直到这一身玄麻礼服上身。崔大人方才重重吁出一口气去,心下道“总算不用再换了!”
周人行冠礼,讲究的是“三加弥尊,逾其志也!”,是以礼仪之间需三次更换不同颜色和材质的顶冠,与之配套的也自然有三套不同的礼服,只是换上这第三套服饰后,却是不予带冠,而是有书童涤诗捧了,紧随着崔知礼往正堂设立香案处行去。
黑发飘飘地崔破来到正堂。先拜天地、再面北拜过君王。复又三拜列位先祖后,方才端坐堂中胡凳,任由手持剃刀的崔知礼为其去掉额间、面上及颈后茸发。待这最后一刀落定。只听入门处蓦然响起九响静殿鞭声,随即便是一声尖利的唱礼声:“皇帝陛下到!文武百官并一应人等拜迎!”
一声唱礼刚毕,在满堂宾客山崩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便装九龙常服打扮地天子李适虚扶着须发皆白的郭老令公缓缓入内。
扶定汾阳王坐定之后,李适方才哈哈一笑道:“众卿平身!今日朕也是同来观礼的,众卿无须拘礼。”
众人重新落座,案上燃香亦尽,直见那礼部专任赞礼官悠长平和的朗声唱礼道:“吉时已到,行冠礼!”
众目睽睽之下,一身玄色古服打扮地崔知礼缓缓上前。
先拈香三拜,口中长吟出一串骈四骊六的文字后,方才沉步行至拜伏于地的崔破身后,缓缓将他那披散的黑发挽起,随后为之带上涤诗手捧托盘中的远游冠。
随后,崔破复又重拜天地、君王、及列祖牌位,再拜过伯父崔知礼及满眼盈泪的母亲崔卢氏后,方才更向众宾客拱手为礼,而一应来宾除天子及诸位长辈外。也皆是起身拱手对礼,至此,于礼仪之上,早已是五品官职的翰林承旨大人方才正式“成|人”。
冠礼之后,当请观礼宾客中名望最尊者为行礼人赐字,这满堂宾客更有何人能更尊于天子陛下?李适虽一再谦让郭老令公,但是素重进退之道的太尉大人又岂会如此僭越?
古人取字当与其名之用字有相关或相反之意,当日崔破生时,正值安史乱中,其父因感于刀兵四起、山河破碎,遂为其取名为“破”李适既决定前来观礼之时,便早已思量的妥当,推让一番后,微微一笑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崔卿家这字就取‘复立’二字如何?”
“崔破崔复立,好字啊!真是好字,陛下真不愧有魁星天子之名,实至名归,端的是实至名归!”皇帝金口一开,满堂自然是啧啧称赞不绝,崔破也是再拜谢过,至此,崔复立大人的加冠之礼才算正式结束。
随后,自然是诸般水陆珍馐如流水般奉上,而轻歌曼舞楼中地众伶人们也是或调弦、或轻歌的于三处高台上买力表演,以娱宾客。天子及郭老令公等身份尊贵之人,自然是被延至别侧布置一新的偏厅接待,崔破先至此处敬酒过后,复又出外一番巡行礼敬。
这一番热闹自不需细表,直到弦月初升,扰攘了一天地崔府方才渐归于寂静,崔破因自幼丧父,是以此时陪他同于府门处送客的却是伯父崔知礼了。
“既带上了‘远游冠’,崔卿可有远游之意?”崔破边在心中细细寻思适才恭送天子时,李适这句话中的真意,边手中行礼不绝的与众作别。
“今日实是是太过于劳碌伯父了,现宾客尽去,且由侄儿送伯父回房休憩如何?”安然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崔破向身侧的崔知礼道。
孰知崔知礼闻言却并不接话,只是转身向内行去,浑然不知他如何这般模样的崔破也只能随后跟随相送。
眼见将至崔知礼宿处,却听这位素来不芶言笑的一族之长黯然长叹后,转身递过一物于崔破后道:“尔师叶法持真人与老夫同日抵京,因不堪吵闹是以并不曾到此,现居于崇唐观中。”言说至此,他复又抬脚向房中行去,只是堪堪走到门口时,方才蓦然顿住脚步,背身幽幽道:“思容也随了观主一并抵京,这苦命的孩子,此事……哎!……”下一刻,不知更该如何言说的崔知礼又是一声长叹,径自入房而去。
而此时的崔破,恍然傻了一般,只是借着淡淡地的月色,看着手中那一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乌木花簪,一时间,往日定州旧事如这无所不至的白月光般,带着淡淡的朦胧流泻而来,就连院中树上那凄厉的秋蝉鸣叫,似乎也化为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声声:“表哥、表哥。”的呢喃!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也不知时光过了多久,只到涤诗那一声紧过一声的呼唤传来,方才惊醒了无声伫立地崔破,小心的将手中花簪纳入怀中后,他才微微抽动着嘴角应声而去,而在他身后房中,更隐隐传出一声苍老悠长的叹息……
第九十五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桃花,又见桃花。崇唐观不愧为大唐皇家供奉观宇,也不知自何处寻来这许多海外蕃邦异种,虽长安已是七月天气,观中却仍有无数红玉、绽放(注:红玉乃桃花之雅称),虽则花瓣小了许多,也远不及当令之时那般曼妙明艳,却也别是一番美景!又因桃木本是道家辟邪降妖之名品,是以观中更是广为植种,一时倒也蔚为大观,煞是喜人。
顶着一身暑热之气往崇唐观拜谒师尊而来的崔破,一入了观后桃林,顿时烦热之气为之一消,再见到眼前这妖娆烂漫的景色,便是因昨夜睡眠不好而倍显委靡的精神亦是为之一震。
丝毫不出意外,当崔破踏进这久已不入其门的崇唐观时,第一个见到的依然是那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道士”的小师侄道虚。只看他那依旧是嬉皮笑脸迎上的惫赖样,似乎当日于晋州为佛门法性追杀的经历竟是于之毫无影响一般,只让暗自留心窥探的崔翰林诧异不已。
虽则心下疑惑,崔破面上却是不露半点声色的哈哈一笑,调侃道:“小师侄,久不相见,今见你是愈发清气流转,想必是近来修道大有进境喽!如此可喜可贺之事,你不请师叔去饮得几盏三勒浆,又如何能说的过去?”
“师叔,只要这件事你老人家答应了我,这孝敬师叔的事儿,师侄立即就办!”这素来缠人骗酒吃的道虚一旦整出这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反倒是让本为玩笑而言的崔破大吃了一惊。
略一沉吟,稍稍正了正容色的崔破微微一笑问道:“噢!你这方外之人,又是这等皇家观宇的在籍道士,说起来可是归属宗正寺管辖的天子远亲,又有什么事需要师叔这穷翰林帮忙的?”原来,自玄宗登基。尽改则天武后朝崇佛之风,大力提升道教地位,不仅重申天下三教,当以道一、儒二、释三之高下排列,后更明发诏令,将道门方士尽皆划归于主理皇族事物地宗正寺管辖,以示本家之意。也正是缘自于此,翰林大人因有此话。
“小师叔。您这儿也莫要推辞,师侄相求的只是小事一桩,您定然是做得了主的。”一句话说完,这惫赖道士已是满脸谄媚笑意的上前,附耳小声道:“师侄有一个方外好友,也是依仗唱曲谋生,现在想请师叔成全,让她能于轻歌曼舞楼去露上一面!如此师侄就不胜感激了!”
一听这话,崔破顿时想起初来长安之时的情景,也自然知道了道虚的那点儿花狐哨心思。现如今这满长安的歌舞伎们谁不梦寐以求的。
能于轻歌曼舞楼中表演?那可是天子赐匾、翰林填词地所在!一旦能于此处登台献技。自然一夜之间即能名冠京华、财源滚滚了。
只因此楼创办一来,崔破再三强调非业内名家不得登台,以保精妙。是以除了平康坊才艳第一的关盼盼及琵琶国手康昆仑外。所有献艺之人皆是宫中梨园教坊或太晟府及翰苑出身,鲜有例外。倒也难得道虚能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稍后你拿了我的名刺前往轻歌曼舞楼找曹楼主,且请他审核尔之‘好友,的歌艺,若真个能上,曹楼主自会安排,若是技艺不精,那师叔也只能是爱莫能助了。”闻知其中缘由后,崔破也不欲驳他的面子,因如此说道。这曹善才楼主本是其中大大的方家,若此女歌艺真个能入他法耳。那即便登台唱奏,想必也不会砸了轻歌曼舞楼的招牌。
打发走喜形于色的道虚后,崔破更不耽搁,循路向师尊独居的小院而去。
远远的不及靠近,就见小院中那株年轮老大、虬曲盘结地桃树花开正艳地笑傲群芳,其间更有数枝不甘寂寞的出墙而来,分外惹人。
轻轻推开院门,古拙的“吱呀”声仅得半响,便蓦然顿住。而崔破那刚刚跨出一半地脚步也就此再也迈不下去,在他的眼中,此刻出现的唯有那一个身着白衣,默默伫立于桃花树下的少女。
一头乌发挽做雅致的朝云近香髻,更身着连枝花样绣罗祷的女子,较之前次相见,明显消瘦了许多,那窈窕身影中透出的丝丝气息,也再不是当日那个苦苦于桃花树后等候表哥经过的“小洋娃娃”了,不知名的忧伤与寂寞为这昔日明艳的少女更增添了许多薄怨轻愁,纵然只是远远地注目背影,崔破也自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哀婉丝丝缕缕而来。
这树下的少女似痴迷了一般,便是连院门轻响也不曾听闻,顾自凝视着那于风中盘旋舞动的瓣瓣落花,一双欺霜赛玉的纤纤玉手更悄然伸出一指,徒劳的想要拈住那坠落的精灵,口中更轻轻哼唱着一支近来长安颇为流行的小调: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山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思容,你……可还好吗!”似是短短一瞬,又似是相隔许久,终于,崔破轻轻唤出了这个本不陌生的名字。
依然是那张精致绝伦地俏脸,依然是那两道“青黛点眉眉细长”的垂珠眉,额间依然仍有那一点嫣红的月形花子。思容闻声轻轻转过头来,似经几世轮回,她又见到了那双无数次于梦中出现的亮亮的眼,就在这一刻,那颗久历冰霜的心也似这流火的七月一般,似要喷出满腔的炽热来。
静静的看着这双渴盼已久的眸子,越看,思容直感觉自己愈来愈小也愈来愈低,小到了尽头,也低到了尘埃里,但是,那一颗心儿却于尘埃中开出花来。
再一次产生同样的感觉,思容很为自己羞涩了,随即,便是无穷无际的委屈涌上心头:“娇妻美眷、加官进爵,他又可曾知道我所受的苦楚?但凡是有一份情意,又岂能真个儿如此!”
“叶真人出门访客去了,短时之内恐难转回,尊客若要拜谒,俯请异日再来!”颤抖着说完这句话后,思容转身便向内房行去,只是,又有谁曾留意住那一滴伴随着桃花落下的晶莹泪水……
这中间自然又是一番纠缠、一番眼泪、一番抱怨、一番呢喃,更兼一番温情款款的抚慰,当崔破假意离去骗开那扇紧闭的房门后,便如同一对意气之争的小儿女般,这一切都是自然的上演,直花费了约个多时辰的功夫,当崔翰林走出崇唐观小院时,身后又传来了那一声甜甜“表哥”的呼唤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其实对于思容这位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崔破一直顾忌的便是她那特殊的身份,毕竟她是曾经与崔凌定过婚约,后更曾因此离家出逃,倘若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对于号为世家第一的博陵崔氏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现在,既然族长崔佑甫已知其事,并隐隐有鼓励之意,这心结也就自然开解,而余下诸事也自然便是水到渠成了。
当满心轻松的崔破回归府上时,见到的依然是一片忙碌景象,一干家人们自然是在忙碌的收拾昨日大宴宾客留下的狼籍,而三位夫人也是在菁若的带领下分检礼品,各自归类。
凑上去手忙脚乱的帮了帮忙,孰知结果却是越帮越忙,崔破遂也息了这个心思,在菁若三人的笑声中,寻往较为僻静的后花园中所在。
七月时节,最是百花繁盛之时,悠悠闲闲的看过走过,正当崔破欲往前方洗心亭中小憩时,却见亭中早有一人持盏而坐,好不悠闲。
“噢!李先生也是不堪烦扰,来此暂避的吗?偷的浮生半日闲,先生实是与我心有戚戚焉哪!”口中如此说话,崔破已是上的亭来。
李伯元闻言却是并不答话,只微微一笑后,便伸手揖客,直待崔破坐定,他方才将盏中清茗一饮而尽后。缓缓笑道:“我本就是湖海间一闲散人,要得闲,那里更需要去偷?倒是公子,我近来是愈发看不懂了?”
其时,崔破正游目四顾,蓦然听闻如此言语,不免诧异,乃回身道:“先生何出此言?”
“自汴州以还。公子日日坐镇翰苑,后更营造出一个轻歌曼舞楼来。我观公子虽日日忙碌面有疲乏之色,然则心下实是极为愉悦。其余诸事竟是少有问津,便连某自库房连连支领大宗银钱也是半句不曾问及用途,这岂非令人惊诧?”一言至此,不待崔破接话,李伯元续又说道:“此固然是公子信我、重我;然则余观公子当日晋州初上任时,是何等的杀伐决断!而后于使吐蕃、谏新政、平汴州事上,又是何等果敢仁勇?这前后两者相较,某实在是愈发的不懂了。因有此问。还望公子有以教我?”
承着李伯元灼灼注视的目光,心下也是五味杂称的崔破沉吟良久,方才长叹一口气道:“实不瞒先生。身为大唐子民,眼见不过短短数十年前的极盛之世转眼冰消,徒落得藩镇跋扈、百姓流离,又岂能心中无恨?当日我往晋州赴任武职,实是诸事因缘交缠之结果。而后使吐蕃、入朝堂,直至兵出汴州,除自保之外,更多地倒是怀着一份力图振作心思,只渴盼着能何日重现那万国来朝的辉煌极盛之世,纵历百折千磨。此志断不敢忘!”缓缓言至此处,语声实已是斩钉截铁,看向李伯元的那双眸子中也是更有无比坚定之意,直让人生不出半点疑虑之心。
如此顿了片刻,适才还是慷慨激昂的崔破却是更作一个苦涩的浅笑后道:“不瞒先生,倘若有幸能得生于贞观之世,我是断然不会入仕的。其实,若依本性而言,我虽是儒门世家出身。然则实是更近道家自然一脉。奉母守家,悠游林下,兴致来时乃漫游山川交结诸友、兴致尽时便箫歌相伴诗酒自娱。如此纵情任性,方真个是南华真人所言的‘人生大逍遥’之境,倘若能得如此,又何啻于陆地神仙!”言语之间,翰林大人的语声固然是越来越低,便是连语调也愈发朦胧起来,这一刻,刚过弱冠之年地崔大人竟似完全沉入了自己构建的迷梦之中。
李伯元一生多历山川,经见的人物也不知凡己,似这等话直听的耳朵也腻了,其时之官员,多的是高官显爵做着,口中渴慕林泉说着,以彰显其品行高洁之意,又何曾见过似崔破这般以如此大有为之年即生出这等心思的?
在确定眼前这位翰林承旨大人不是假撇清之后,身怀纵横之才的李伯元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当日他正是听闻崔破晋州所为,又感他家世优越,有诸般借力之资,方才自请上门入幕,想着一展才华的同时,能借助此人一雪昔日回鹘毁家灭族之仇。似他这等人物,是断然不怕辅佐之人有野心的,反而野心愈大,可予其施展的空间自然也就愈多。但是一旦真个碰上这种年不过二十,就常有“山林之态”的主子,也由不得他不愕然长叹了。
似李伯元这等高才,于春秋战国间的“士”之观念已是深入骨髓,彼等向不轻易择主,然则一旦选定更少有叛离,更遑论崔破对之实是历以国士待之。
也自沉吟许久,这李伯元更尽盏茶后,才开言道:“公子虽有王摩诘之志,却是学不得其行的!我料数月之间待江南四镇彻底平静之后,公子便会分司地方,现下还是好生准备,预留地步才是!”
“噢!先生何出此言?”闻听这句话,崔破当即又想起昨日李适那句:“即已带上了‘远游冠’,崔卿可有远游之志乎?”两相印证,忙急声问道。
“自公子平定汴州、张镒远谪,朝中形势多有变化,就连首辅常衮也是全敛锋芒,其他官吏又如何会不识眼色!崔相公今日说话分量是愈发地重了,而杨尚书府前更是门庭若市,当此之时,公子这‘崔党’嫡系外放地方,便是陛下给朝堂‘降温’的最好手段!此一也;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个‘钱’字!”侃侃言说至此,李伯元见崔破正凝神而听,遂一笑续道:“虽得益于两税法之推行。朝廷财政渐有好转,然则当此之时,朝廷最缺的还是一个钱字,今上是个不肯芶且的,也不知早立下了多少雄心壮志要去做,然则这稍一动弹,也得先有银子垫底儿才成!安抚江南四镇要钱,继续推行撤并地方节度要钱。等公子呈送的《请行募兵制》折子全面推行更是要泼水一般的使钱,另外还要为异日平定四镇预先准备钱粮,再有地方旱谤赈济等等,这个个都是无底洞!然则钱从何而来?天子即有太宗之志,登基之初那是断然不肯加赋的,如此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个大宗地来钱路子了,这就是公子的《请行海税及海外贸易之事表》了。”
这一番分析直说地崔破心下叹服不已,见他住口不言,忙急又催促道:“此言甚是有理。还请先生续言之。”
“谁让公子开口就是四百万。这可是抵得上大历年间国库一岁的收入了!偏偏此事前所未行,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章程,说不得也只好由公子这始作俑者亲往推行才是了。毕竟公子更有屡建奇功的声名在外!三则。当前朝中无事,公子所言的‘镇之以静、缓积国力,之策在撤并地方节度完全功成之前,当无变化,放公子外任,正当其时也!当然,天子也未尝没有保全公子,以免结党太深的考量。有此四点,公子想不走恐怕也是不行了。”
听这一番话到此,再合着李适昨日所言,崔破心下已无怀疑。听说能有这等机会,去大力整顿开拓闻名千古地“海上丝绸之路”他也是一阵大为兴奋,乃自言道:“任职地方我倒是并无意见,只是却不知此番又要谴往何地了?”
“这又有何难?欲行海税及大行海外贸易,我大唐境内却是只有两个地方好去,一是淮南道扬州,天下久已盛传扬一益二,此地海货贸易繁盛。又入海极便,实为一佳地。然则我朝大多海外蕃商多聚集于广州府,加之公子品级太低,断无一次擢拔两品六阶的道理,所以发往扬州府是断不可能了。”
“那又更有何地?”闻听此话,崔破心下实已有了计较,遂再问李伯元以为应证。
“舍扬州,那便只有岭南道广州了,此府地形便利,专辟蕃坊,常年居者有十余万蕃客,实为我大唐海外贸易的根本所在。更兼此地僻处天涯海角,多为贬官去所,似公子这般常差派往,依惯例都需擢拔使用,以为抚慰。公子方今五品,略一擢拔为四品广州刺史,倒也是水到渠成,是以某若所料不差,此番除官定然是从四品广州刺史无疑。如今公子手上诸事繁杂,还宜早做谋划才是!”
略等了片刻,见崔破只是无言沉思,李伯元知他定然是在思虑诸般后续安排之事,是以也不打扰,顾自再饮一盏茶后,施施然去了。
“公子……”一声远远而至地呼喊惊醒了正自沉思中的崔破,只听这声音,他已知定然是那耍活宝的涤诗无疑,遂沉下脸色、缓缓行至道:“叫什么?一点规矩没有!”
自从当日涤诗于轻歌曼舞楼中出乖露丑之后,崔破便对他愈发严厉,再也没有个好脸色,好在此子素来脸厚,倒也不以为意,是故此时犹能面色如常道:“郭四叔自徽州赶回了,现正在前院正堂等候公子。”
这郭四便是当日随善制墨的奚尚往赴徽州的八卫之一,此时听他急急赶回,崔破立知必是佳音传回,也无多话,当即领先便向前行。直让涤诗一阵好赶。
“守勇,徽州距此千里迢迢,此番真个是辛苦你了。”刚入正堂,崔破便向凳上端坐的八卫老四郭守勇一笑道,绝口不提制墨事。
“多承孙姑爷关心了!”起身谢礼后,素拙言辞的郭护卫也别无多话,径直自怀内掏出一锭墨及一管笔递上。
崔破先顾不得那毫笔,只向那墨锭看去,只见这名传千古地奚家墨果然不同凡响,观之光泽美色,触手更觉坚固如玉。入鼻处不仅没有半分时下用墨地异样味道,反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绝传之,端的是墨中珍品。
“此墨以松烟为主料,中间杂配有珍珠粉、玉屑、龙脑,随后更以生漆调和。于调制上最重杵墨。每剂制成则需捣十万杵以上,是以此墨能得入水三年不坏,更兼配有香料药材,是以微有异香,一旦研开书写,更是芳浓。另以此墨书卷,可保字卷不为虫蛀,这其中种种妙处。实难以尽述。”这却是郭守勇在一般为之绍介。
后世崔破曾于游历故宫博物院时见过这奚家“廷硅墨”乃当年清乾隆帝爱重之物,因其绝为珍物,是以不忍使用,只做案头把玩。唯其如此方得以传于当世。自晚唐以下历千年光阴,虽面上封漆剥落,然则墨色如新,实为墨中至宝了。此时听郭守勇的绍介与后世所书一致,崔大人以知此乃真品无疑了。
按捺下心头喜意,崔破复又看向那管毫笔。乍看去并无异样。复一迎光凝神观之,才见此笔赫然竟呈紫色,而其笔锋更是健锐。全无时下用笔的浑圆模样。
越看越是蹊跷,心头一动之间,崔破已是疾问出声道:“此岂非诸葛高的‘无心卓散笔’?”原来,当此之时,书家所用多是浑圆笔型,落于卷上难免便是“圆熟少锋、书肖无力”之弊,后有一代神匠宣城诸葛高,取人发、杂青羊毛及山中老兔毫另辟匠作之法,成就了这尽革旧弊的“无心卓散笔”此笔一出。当即风靡天下,随即成为皇家贡物,更有名诗人作诗记曰:
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生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毛万毛选一毫,毫虽轻,功甚重。管勒工名充岁贡,臣兮臣兮勿轻用!
“千毛万毛选一毫”由以上之诗,可知此笔之珍贵了。
“‘无心卓散笔’?这个倒是不曾听说,只是这制笔人的确名为诸葛高,宣城人氏,他本为奚尚挚友,又是个没家眷的汉子,后此人寻访奚尚时,我观他手脚麻利、亦颇通制墨之事,也就请他过来帮着制墨。此笔便是此次动身时,他一定要我带上交予公子一同验看的。”
说道这里,崔破方始想起当日那奚尚之所以不告离京,要往看徽州松树,便正是听了这诸葛高的鼓动,只是他当时不曾留意罢了,好在如此匠作大家并不曾真个流失,否则岂不要悔死!
执着这一笔一墨,崔破大有成就感的同时,似乎看到一家家“连锁店”渐次开张,随后便是大把的银钱滚滚而来,只让这个素来依靠菁若娘家作财力支持地翰林大人长长舒出一口气去。轻轻收好二物,方才和颜说道:“远行辛苦,且先行安歇数日,关于此事后续,异日我自有交代,说不得还要劳烦守勇了!”
………………
随后的日子,崔破于暗中自做谋划的同时,其日常行为却是尽复旧观,每日先是到栖凤阁中点卯应到后,如无别事,便当即再往翰苑监督诸人编校丛书事。每隔三日,崔大人也必至归义坊京中作坊一行,以为督工验收事,好在历经半年时光,崔破当日所立章程于诸作场已成定法,一干工匠们各司其职而行,倒也无须他再过多前来耗时费神。
借住于崇唐观中的思容固然是对崔破已尽复旧日模样,而江南四道在历时大半载后,也日趋平静。日子便这样水一般的在平淡中流逝而去,眼见又是一年雪花纷飞而下,大唐贞元元年就此缓缓走进了历史……
(第三卷终)
第一章
出京畿道长安东行至都畿道洛阳,再向东南至河南道许州,折而东南至颖州,由此南渡淮水,已是到达淮南道光州地方,续南行至江南西道鄂州,由此折而向彭泽之畔的江州,乘赣水行船一路放南,历洪州,于虔州弃舟,复越江南西及岭南道界线,大唐贞元二年五月,朝廷饬封赞皇县子、正议大夫、广州刺史并提举江南市舶使崔破大人一行,已然到达岭南道最北的韶州所在。
贞元二年元正日刚过,朝廷擢拔崔破为岭南道广州刺史的诏书,便已如李伯元所料般准时到达;在二人预料之外,李适更于诏书上朱笔亲加了“提举江南市舶使”七字,似这等使职因非常设,是以并无品爵,亦不能越职理事,然则于使职该管之内却有全权,由此可知,常年为钱所困的天子陛下对崔破此行的开辟财源之举,实在是寄望良深了!
“这里还真是又热又潮,表哥,我这里有专防瘴疠的药物,你且来服上一丸,也免得水土不适下染上了疫病才是。”一行人刚于韶州驿馆安顿下来,身着细锦七破裙的思容也顾不得舟车劳顿,当即翻检出行囊中一个朱漆盒子,自内拈了一颗赤红的丸药递过,见到眼前这一幕,旁侧的李伯元微微自嘲一笑后,径将手中药剂自仰入口不提。
因是到这等唐人眼中僻远的“蛮夷”之地任职,为怜惜并避嫌疑计,菁若三人并不曾随之宦海同游。而是留于长安府宅奉侍老夫人,但是久历分离之苦的思容此次岂肯退让,再兼她也曾随崔破大师兄静云习得一些医术,是以就借着预防瘟疠的名义,在叶法持的首肯下,同行南下。这一路虽是舟车劳顿,但对于心结全解的小思容而言,却又别是一番异样美景了。
抬头见天光尚早,鼻中呼吸着丝丝极淡的腥咸气息,一时兴致大起的崔破顺手服下丸药后道:“伯元兄。且与我城中同游,以观此地民风如何!”
眼见已入得岭南地方,离广州也不过十余日间路程,实在是不堪数月奔驰之苦的李伯元心下也颇是轻松,此时既见崔破有此等兴致,他那里更有推却的道理,当下也无二话,略一梳洗后。崔破带上尔今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思容,在四卫的随行护卫下,三人悠悠跺出驿馆。漫游韶州城中。
唐时,岭南亦称之为“天涯海角”之所在,又因其草木繁盛、气候湿热而易生瘴疠之气,更兼山间“野族”多有,是以除本地原住民及商贾外,少有它地之人到此。尤其是经济、文化、农耕更为发达的北地之住民。更是视此地为畏途,非万不得已,是断然不肯到此地。
人口匮乏,兼且这韶州并不靠海,无得贸易之利,是以更嫌孤贫。虽言是一州治所,然则观其城池规模,也不过堪比河东道一县邑而已。
看着眼前这凋敝的景象,对于后世曾亲见东南繁华的崔破而言,蓦然闪现的便只有“沧海桑田”四字,今世之岭南与后世之广东,这差距还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
“呀!这里的人好黑!哎!表哥,你看他们的衣衫式样都好奇怪的。”第一次身历岭南的思容少女心性全然喷发,边口中不绝惊叹,边拖曳着崔破的衣衫示意。
南北有别,其时之岭南,因光照充足、气候湿热,是以街上行人多是肤色较黑,而他们所着也多是上身短打坎肩儿,下身犊鼻裤,脚上更是多着多耳麻鞋,以为清凉之意,这本是一地之风俗,但于思容这常年居于北地之人看来,难免新奇不已。
“地分南北,一方自有一方之风俗,这原是题中应有之意!异日我等也是要入乡随俗的,再莫要大惊小怪才是!”崔破边轻拍思容小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边向一旁对他三人好奇注目地道旁百姓微笑回应。
在略显窄小地府城内漫游了近半个时辰,眼见除许多珍异瓜果外更无太多特异处,舟车劳顿良久的三人正欲折回驿馆歇息,孰知刚刚转过一条街巷,便闻得远方大有喧闹之声,崔破一时好奇之下,当即循声而去。
刚刚走出街巷,入目所见处便是一条奇长的农人队伍推车赶驴的拥挤于韶州府衙前,而喧闹声便是由此地传出。
“公子座师杨尚书于天下间推行两税之法,朝廷定制于夏、秋两季征绝,此时乃五月时节,看这形状,当是前来交纳税供的农人无疑了。”不待乌丢丢着大眼睛的思容发问,旁侧早有李伯元轻轻开言解释道。
行两税之后的第一次亲历其事,在身侧二人说话之间,崔破已是拔脚向街旁一茶肆走去。
显然这是一家仅供普通行商歇脚的大车店,狭小的空间、粗陋的桌椅上闲散坐着许多不耐久侯的农人,边喝着两文钱一盏的“大把抓”茶、便海阔天空地侃说闲聊。
崔破也不管那茶博士惊异的目光及巴结的做派,径直入了内里靠窗的位子坐下,随口吩咐了句:“上最好的茶”后,边透过那掀起的竹卷帘向外张望,便细心听身侧之人言谈。
彼时之岭南人说话鼻音极重,口音又特是怪异、好为卷舌音,崔破经过初时的一阵茫然之后,直待思容二人来到落座,更一盏茶尽之后,方才略有头绪,只是听闻这些农人说的都是些“张阿昌家说了个媳妇好俊!李家老宅昨夜又生阴鬼了!”之类的野语,半句也不闻两税之事,难免心下郁闷。
“店家,给这位老者上盏好茶,计在我账上。”却是那同桌而坐的李伯元指着邻桌的一个老年农人道,这老者想必也是远道而来纳粮的,黝黑皮肤的他此时正用满是老茧的手捧着土窑茶盏,就吃自带的干粮,只是此时他那盏中的茶水已是因冲泡太多而极其淡白。
“我于岭南来往耽搁不下年余时光,会说得些许土话,倒也不足为奇”李伯元见崔破为自己所说的岭南方言惊奇,一笑解释后,便向那正自对着新茶发愣的老者走去。
也不知他在那厢说的几句什么,不过片刻之后,这年过五旬的老者便随着他一并过来崔破座中。
“两税法好,那是真个好呀!现尔今,若是自家祖业田亩,亩税不过六一,这日子倒是比以前好过多了,其它象大历年定下征收的‘急备、供军、折估、宣索、进奉’类朝廷税目也都取消了,地方上也没了征索,一年只要交够两次税就行,还是这税法好呀!要不是托着新税法的福,小老儿哪有闲钱来这茶肆?不过……”
“新旧征科色目,一切停罢。两税外别率一钱,四等官准擅兴赋,以枉法论。”听着老者言说,崔破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两税法中条文,此时看来,这些不得擅自加苛捐的朝廷法令,于岭南一道倒是执行的颇为得力。
“不过什么?”崔破自在这边寻思,那边厢思容早脆格生生的接言问道。
“不过是就怕新法有变,我们村里张相文嫁女在山南东道归州,据他前次探女回来说,山南东的以前杂税可是半点也没少,反是又有增加,小老儿实在是怕这好日子太短哪!”说道这里,这老农适才还有喜悦的脸上顿时又见忧虑之色。
闻言,崔破也是心下无奈长叹,要说这尽改千年税人旧习而转向税地的两税法,此时实为一大善政,丁身虽可逃匿,然则土地却是无法挪动的,是以仅两税之法初行的贞元元年,朝廷岁入激增至两千余万贯,直是大历年间的七倍有余,而税米麦也已达到一千二百万石,怕是今年全面铺开后更有增长,此举不仅曲径通幽的解决了自中宗以来便日渐严重的编户逃匿问题,大大增加了中央所得;更因其尽去杂税而大大有利于民。只是此法于是时而言,的确良法,无奈藩镇跋扈,违令自征,致使善政不得惠于百姓,这却不是三两日间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还不待崔破发言更问,只听茶肆外有人发一声喊,这黄姓老者一口饮尽盏中茶水后,与三人稍施一礼,便急急起身而去。
至此,三人也没了更坐的兴致,唤过茶博士会账之后,便重回驿馆休憩。孰知刚进馆中独居小院正堂,却见内里早有一人肃坐等候。
此人年约四旬年纪,身上所着衣衫赫然是等价黄金的毫州轻容所制,手中指上的那一枚翡翠戒子更是碧若清潭,光泽流动不休,端的是个中极品。
“只看这丰仪、气度,这位大人必定就是才名远播,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崔使君了。小人冯洋,奉家主之命迎候大人南下广州府,这一路上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大人原谅则个。”二人刚进得房门,便见这冯洋起身长揖一礼后开言道,尤其是那一口官话,竟也是地道的紧。
第二章
“这便是冯若芳府中二管家,专司外务接待诸事。”李伯元向崔破小声绍介后,当即迎上前去,好一番亲热寒暄,只看他此时的满脸春风,那里还有半分冷漠模样。
崔破自知此番南来行事,这纵横南海的冯若芳实在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又见这二管家虽是衣饰招摇,然则于礼数上半点不缺,当即也是温言厚加接纳,唤茶呼酒,一时间倒也是宾主融融。
三人同座略为小酌,说了许多关乎地方风俗的闲话后,眉眼间极是灵动的冯洋见崔破二人面上颇有疲乏之色,遂略一托言后,便借故离去,临行前只说自第二日起,路上一干鞍马舟车事宜自有他代为安排。
一夜无话,第二日晨早,崔破等人梳洗毕刚刚出得驿馆,就见那冯洋领着一干从人护卫着三辆车驾正于馆舍门前等候。
这三辆车驾倒是层次分明,当先是一辆硕大的毡车,此车式样原采自突厥,以其车内空间阔大而素为长安达官贵人所喜,在有唐一代盛行的多种车式中,此车可谓是极其华贵的了。在此毡车之后,却是一辆文人出行最为欢喜的轩车,此车式样古拙,极有朴稚雅意,素为士子所欢喜;至于殿后的一辆,不消说,正是辆女子专用的葱油碧绿辎车,其雅致秀美处,足可谓是车中至秀丽者。
见那毡车驾御的四马细腰健腿,更兼身量长大。崔破心下已是大为惊讶,看此马分明便是大食马种(今之阿拉伯马),这便也还罢了,最为难得者莫过于此四马赫然竟是同色。
只看此四驾,崔破对冯若芳之豪富已是印象良深,此时唐朝马政败坏,而北上之路为四镇割断,西行又有吐蕃阻道。是以良马极其匮乏,往往一普通健马价格已是腾升至数百金,遑论此等异域名种,尤为难得的是此等宝马一匹也是难求,何况还是四马同色为组!这等豪华车驾。纵使放之长安,也是定能占尽风光的,不用说是在这瘦弱贫瘠的岭南道韶州府了。
“崔大人,此车乃敝家主专为迎候公子南下而亲自督造,并无一人得乘。今日还请大人借此代步,勿负敝家主一片拳拳盛意也!”正在崔破上下打量的当儿,冯洋已是凑前请驾。
微微一笑,崔破面上不露丝毫异色,抬腿动步间,上了这驾车中“奔驰”,刚入车中,便觉足下深陷,低头看去时。却见阔大的车厢内,地上铺就的皆是绒毛长达三寸许的锦毯,锦毯正中处绣出一个深鼻高目的异族美女,只看她那极其风情的装束及媚惑的眼神。崔刺史已知脚下所踏定然是昔日波斯三宝之一的“天丝毯”了,此毯织就时选料只用长成仅八月又十五日的小羊肋下绒毛,堪称柔软无双;更因其中杂有多道金丝,是以极具韧性,自其诞生之日起,便成为波斯王家贡品。待其后于海路传至大唐时。更受追捧,往往有“一两毯,二两金”的说法。而待波斯为白衣大食灭国后,此物愈少,也越发珍贵,纵然有那一等豪富之人购得。也必是珍而重之的或藏之密室,或悬于高墙,又有谁似冯若芳这般将如此硕大一块“天丝毯”仅做踏足之用的!
微微咋舌后,崔破心疼已极的入得车中正座,随意看去,只见车中布置之物,无一不是价值巨万的稀世珍物,尤其是车壁上那八粒时时散发出淡淡雅致香气地浅红“麝香”珠,更是让新任广州刺史大人彻底无语了。
“小小这几颗珠子中,也不知含了多少‘采珠人’的冤魂!”崔破心下一声吁叹道。正于此时,却听身后轻轻传来“吱呀”一声,却有四人自车后夹层中推门而出。
崔破愕然扭头看去,只见四女皆是十六七年纪,然则肤色着装却是迥然大异,当先一人执茗盏者,乃是典型的江南碧玉,身着毫州轻容宫装的她,头上懒懒的梳着一个坠马髻,真个是眉似远山、目含秋水,精致如同江南景致般的五官秀体上,丝丝透出的都是“任君恣意怜”的楚楚可意。
而于她身侧的那位持锺女子却是别有异域风情,波浪似地卷发、颀长的身量、长长睫毛下黑亮的大大眼眸、黎黑的皮肤,以及额间眉心处镶有地那粒血红宝石及鼻上那枚纤细银环,崔破只消一眼便知此女必是来自于五天竺无疑。这女子上身仅着极短束胸,自此直至长腰尽头更不曾再有片缕,纵然只是静然站立,那纤细修长的腰肢也似不堪寂寞的时时律动一般,直有无穷诱惑透体而出。
“啊!腰这么长,不知舞动起来更是如何模样?”这一念刚生,崔破顿时心下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番。为逃避这无边诱惑,他复又向右看去。
“哈利·贝瑞怎么也来了!”这一看,只让崔破更是惊讶,眼前这名手捧琥珀盏的女子绝似后世好莱坞红遍全球的“黑珍珠”,充满野性美的五官及等同于崔破高度地身材,使她于四女中绝是昂然鹤立,与别不同。
而她身侧手执果盘的女子却与她正成两极,其身高直及这黑美人的胸腹,衣衫容貌也与唐人无异,然则观其周身透出的丝丝绝对柔顺气息,却绝非尚自由的唐人女子所有。
正在他这般打量之时,那几个女子早已簇拥上来,那名江南女子轻轻奉上手中香茗后,自乖巧的转于崔破身后,轻轻为他按摩肩周,定然受过高人指点地她,手法娴熟,力度适中,只让人身际疲乏尽解。而那天竺女子却是待黑美人于几上放好琉璃盏后,自向其中倾倒出七分满的血红琼浆,一闻那释放出的丝丝醇香,熟知此酒的崔大人已知这酒浆必是三十年陈的海外原产葡萄酿。
这二女奉酒之后,便一步退后,在那黑美人轻击手鼓声中,赤着一双天足,身着百褶束腿裤的五天竺女子已是应节而舞,车虽硕大。但空间亦是有限,那女子也是并不四下绕动,只于方圆之地扬手动足,尤其是那一款细细腰肢,直似蛇身一般灵活无匹。似快实慢的动作之间,每一次律动都如同和着观者的心跳般,只有说不尽的勾人心魄。
一时不察陷入胭脂阵中地崔破正自凝神观舞,却忽闻一阵淡淡的幽香传至,下一刻。便有支纤小晶莹的手掌托着一粒褪皮的蒲桃送于口际,刺史大人扭头看去时,见是那身形最小的女子此时正俯身跪倒于地,满脸俱是求肯之色地看向自己,那一双满是明澈的明眸应和着清纯的面容,真个是惹人顿起无限怜爱之心。及至待他食用之后,这女子本是清澈之极的眼眸中蓦然爆出两丝直能灼人灵魂的火焰,就在这一瞬之间,她整个人地气质竟似乎有了绝然变化。适才还是清纯可人,此时看来却是于这清纯之内更附着了最撩人心魄的魅惑。
正在这女子的晶莹纤手即将抚上崔破面庞之时,却闻车中手鼓声蓦然湮灭,崔破转眼看去。只见那执鼓的黑美人已是弃了乐器,跨前一步与那天竺女子对舞起来。她的舞动便如同一团火般,激烈以极,带动那五天竺女子也是越舞越快,两人舞动之间尽有许多腰腹进退趋避的动作,更兼那点点细腻汗珠、愈发水媚的双眸、喉间细若箫管的呻吟【此处向(江山如此多娇)之泥人大大致敬!】崔破直觉心下陡然腾起一团暴烈火焰。
蓦然面庞上传来一丝凉意。却是那跪伏于地的女子纤手已是抚了上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天地之母;无,名万物之始……”也正是借着这一丝凉意,崔破心底自念了《道德》三卷经文。方才将满腔意马心猿收束住,微微瞥开双目,口中一声朗喝道:“停!”
那舞动地二女闻声,当即顿住身形,重回崔破身前天丝毯上随意而坐,只是那两条修长的美腿再让崔大人的心又是跳了两跳。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崔破复念了这一句千古名言,乃伸手轻轻拉过身后及拜服于地的两名女子,示意她们也自退开站立后,方才和煦问道:“尔等俱是何方人氏,又是姓甚名谁?”
静听四女回答才知,那江南女子却是江南东道杭州人氏,幼因家贫为其父卖于冯若芳;而天竺女子果不出崔破所料,正是来自五天竺之中天竺拘苏磨补罗城(唐人称之为曲女城);至于那位黑美人,就更来地远了,她本是大食远行至黑海沿岸的商贾们于“非洲沿岸”掳得,由波斯湾大食重镇末罗城被卖往大食海南岸、至天竺西海、至狮子国、至葛葛僧柢国、至佛逝国、至罗越国、最后当环王国一商贾将其买定,欲以奇货可居售往大唐时,却在海船行往广州途中,为“海王”所劫,冯若芳也就成了这名万里而来的黑美人最后一任主人,当其下船踏上陆地之时,这个昔年九岁被掳的女童已整整在海船上栖宿了三年之久;至于那最后一位身形娇小的女子,却是自称来自东方的“日出之国”(隋唐时日本国人自称),是以看去衣饰容貌绝类唐人,只是彼时扶桑女子地位较之唐人仕女低了百倍不止,是以也就有了独特地柔顺之态。四人虽是来自不同国度,然则取名却是绝对唐人风俗,正是被无数人用滥了的“春柳、夏荷、秋菊、冬梅”,只听得崔大人恶寒不已。
“俨然就是一小‘联合国’了,这冯若芳如此手段,端的是不愧‘海王’之号!”看着眼前四个风情各异的极品美女,再看看自己所乘之马车,崔破对素未谋面的“海王”本人也愈发好奇了,只看他这行事做派,京中那许多自诩豪富之人与之相较,怕是连乞丐也不如,由此亦知海上之利实是难以估量,想及此处,崔大人对此次的广州职司,愈发期待起来。
“公子,此乃妾身四人身契,还请公子查收,自此妾身姐妹愿竭心力侍奉主人,还请公子怜之惜之!”正当崔破沉思间,却见那名唤春柳地江南女子躬身递过几张契约道,声音婉转清脆,真如黄鹂一般。
谴了四人重回车后内间,崔破轻呷着血一般的极品蒲桃酿,注目桌上那四张身契,心下翻动思虑不休:“且不说其它,只这三个能言唐语的极品异域美女,也不知要花费冯若芳多少心思?看他这接待自己的规格,足可谓是大手笔了,然则究竟又是什么使他舍得投下如此巨大的本钱?是感激自己对冯楠的援引之恩?亦或更有其它……”沉思良久也无得头绪,他索性也不再去想,直待见了这位威名赫赫的冯海王本人以后自然明了。
伸手自安置于车璧处的小书架上检过一本书来,却正是一册《道德经》卷,只是看扉页下首处的笺注人,分明便是“河北定州崔破”六字,好奇之下翻开书页,其中内容分明便是他当日于定州读书数年间所作的著本,后因冯楠赠以海中奇珍,他乃命涤诗以此为回礼,送予其叔父,不想此时竟以为冯若芳刊行于世,至此,少不得崔大人要再感叹一番其人的玲珑心思了。
马车南行,愈近广州府邸沿海处,也愈见冯若芳其人在此地影响力之大了,这一路行来,车驾前始终有两拨探马来回接应食宿之事,且不说住的固然是一等豪华舒适所在,单只每日饮食也是曲尽其妙,东南西北各地菜肴轮番花样翻新,其间更有海外异域饮食、别具风味,也不知这冯若芳于何处找来这许多厨中圣手,只引得大好新鲜之物的思容日日新奇欢欣不已。
不知不觉间,十余日时光渐渐流逝,并无半分旅途辛劳之感,崔破一行已是远远可见广州府墙,当此之时,却见那领先而行的冯洋一个示意,车队下了官道,延右侧道路行进。
正当崔破探首欲待发问之时,那车旁随行的冯洋一个赔笑道:“前方十五里处,有庄名‘静海',敝主人正于是处扫榻以侯公子大驾……”
第三章
“崔大人少年英杰,文能魁星夺元;武能慑吐蕃而平汴州,声名广播于天下,此番得天子简拔而抚广州,合府百姓真个是如久旱而盼甘霖!冯某山野散人,今日得见大人,幸甚何哉!”刚刚到得庄前,不待下车的崔破观赏一下是地风情,就闻一苍健的声音朗声寒暄道。
扭头看去,却见说话之人却是庄门前一年过五旬的老者,其人身形在南方人中绝属长大,一张典型的国子脸庞,虽也不免肤色黝黑,但是配上那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别有一番丰姿,尤其是鬓角间那道道白霜,使之更显露出几分豪健后的沧桑。只看此人威势内敛的气度,崔破已知此人定然便是南海称雄的冯若芳无疑了。
眼见冯若芳一言完后,做势欲礼,崔破忙忙跨步上前虚扶拦阻道:“晚生与冯楠冯少兄相交莫逆,兄弟相称,论礼还该唤先生一声‘伯父’才是,安敢受得此礼,冯先生切切莫要如此!”
“犬子蛮夷野人,素不知礼,此次又是第一次独身出门,少不得给大人添麻烦了。尤其是去岁名题金榜,更得授官翰苑清职。崔大人于其间的援引之恩,我冯氏一族铭感五内,不敢有一日或忘!大人,请”冯若芳自然也是顺势起身,口中边言说不绝,边自伸手揖客。
闻言,崔破也是微微一笑,一则他实爱冯楠此子,再则以他座师杨炎于礼部侍郎位上坐着,举荐一个冯楠为新科进士,倒也并不花费太大功夫,也便算他上任广州府之际,送给冯若芳的一个大礼了。
“冯少兄天资聪颖、课业精熟,此番能得雁塔题名,本是份属当然,至于授官翰苑。此乃圣皇英明,识才重才之举,晚生区区微劳又何足挂齿!倒是韶州一路南来,多承冯先生照顾有加,晚生在此深致谢意了。”心下别是思量,崔破口中却是如此答道,一句话说完,他更是稍避身形,向一侧陪行的冯若芳躬身一礼,自然又惹来好一番谦让。
冯若芳见崔破年纪刚过二旬。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却能居功不傲;虽身居高位,亦知谦逊多礼,不禁心下感叹道:“名无幸至,难怪此子能做出若干大事,其人果然不凡。看来楠儿来信中对此人的夸耀之语倒也并不虚妄!”
谈笑之间,众人已是进得庄中,崔破随意看去,只见此庄绝类江南诸多园林,系以雅致玲珑取胜,只是其中自有许多南方特有佳木装点,在素雅中更添了许多别样风情。
待众人入得庄中一重院落,冯若芳略一挥手示意,便出来一干伶俐侍女。带了车马劳顿的崔破等人各去梳洗,而海王本人却是缓步转身,自先往正堂等候。
也不过片刻之间,崔破并李伯元梳洗完毕后,来到庄中正堂。只是刚进房门,就闻得有一股有淡淡茶香夹杂的别样幽香,略一扫视堂中黝黑光泽的花几、胡凳等器物后,他放才明白,原来这房中布置的什物儿竟然都是以海外奇材——冷香木所制。
堂中除了那冯若芳之外,便只有一个相貌粗豪的大汉。年龄当也在五旬左右,观其相貌,分明便是海王同胞兄弟了。
“此乃舍弟若龙,常年于海外贸易,今日幸得回庄,少不得也要见见使君大人了”见二人入堂。正注目几上茶炉火候的冯若芳一笑绍介道。
当下三人又是拱手见礼,待诸事已毕,围几坐定后,那冯若龙见崔破饶有兴趣地看着长几一侧端放的盆花,乃哈哈粗豪笑道:“此花名大花卉兰,本是新罗名种,某此番前往贸易,见其花开倒也雅致热闹,便带了一些回来,使君大人若是喜欢,行时某自当为大人备的几本,以为公余之娱!”
这大花卉兰绿意盎然,片片修叶直似要滴出水一般。更在繁叶环绕之中伸出两支长长花箭,上面依序挂满了许多婴儿拳般大小的娇花,一支色做深绯、一为浅粉,观之煞是喜人,崔破一看之下,脑海中蓦然生出个念头:“若是娜佳金花见到如此名本,不知该有多高兴!”就这一个短短的分神间,冯若龙便已经接言,看来此人远不是似他粗豪的相貌一般,少有心机。
“先莫要说这花卉之事,眼见鼎中茶已三沸,崔大人且请安坐,莫要辜负了这极品常州义兴紫笋才是”说话刚毕,就见这冯海王持器皿开始点茶分花,那熟练的手法还真个是令人叹服。
轻轻为崔破移过一盏香茗,见他脸上颇有惊异之色,冯若芳微微一笑道:“两年以前,高僧皎然游历南海,某有幸与之结识,承蒙不弃,授了这煎茶之法,听犬子言崔大人亦是熟谙此道,还望莫要笑老夫班门弄斧才是。”
嗅着那淡而弥远的茶香,透过盏中了了腾起的水雾注目对坐的冯若芳,崔破竟是有刹那间失神,眼前这个脸上挂着淡淡微笑地老人,动静之间丝丝流露出的全然是一派名士风范,那里还是那个称王南海的冯海王?那里又还是那个身兼海盗及奴隶贩子的冯海王?
正在崔破心底这般思量之时,却见那满脸陶醉之色的冯若芳轻轻托盏放定后,缓缓开言道:“崔大人此番赴任广州,更兼着‘提举江南市舶使’的职司,却不知于海事上有什么章程?”见礼已毕、茶饮亦尽,也就到言说正事地时节了。
“来了!”崔破放下手中茶盏,面上笑容不变道:“本官此次奉朝廷饬命南下,职责虽是琐细,然归而总之,无非也就是纳海税,开贸易六字罢了。”
“然则大人又当如何纳海税、开贸易?”随后接话的却是那二庄主冯若龙。
“本官意自淮南道扬州以下直至台、温、福、泉、漳、春、雷等东南沿海九州分设海关司,有本府广州海关寺一体管理海税事宜,将唐船出海及蕃船入境的查验、税收事宜一体经管,如此即使一应商贾再不受地方蠹吏盘剥,亦可使朝廷再得开一财源,充实太库。至于这开贸易嘛!自然是要广造大船,由朝廷经手,行远洋商贾之事。此举一则可得大笔资财,再则亦可宣我天邦声威于海外。如能达至此两点,则本官此行可谓不虚行也!”
“噢!听崔大人话语,朝廷大有经略东南之意,却不知我等渔客子弟能于此事上有什么能为大人效劳处?”冯若芳闻听崔破所言于沿海九州建立海关事宜后,忍不住微微色变,只是这变化极其短暂,随即便又面色如初的轻轻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贤庄主既有忠爱朝廷之心,本官自当拜表朝廷请赏其功!说来本官若想两策得行、沿海贸易繁盛。少不得还要请贤昆仲约束手下,莫要再行于劫掠海上商船才是。”脸上颜色半分不动。崔破言笑晏晏之间,将这一颗重磅“炸弹”丢出。
崔破话音刚落,便听“啪”的一声,冯若龙手中那一支细瓷茶盏已是片片碎裂,随即便见他陡然战起,森然冷声道:“崔大人莫不是在说玩笑话吧!”
崔破对此直如未见一般。径直微笑着对冯若芳道:“朝廷既欲经略东南,这无论是行海税还是开贸易,南海实是必经通道,设若贤昆仲仍操旧业,这……”此事早晚也得说,他若想真个将东南沿海半壁整顿出个气候,那么保证南海通道的安全畅通实在是基础中的基础,而此事晚说不如早说,也容不得崔大人再有什么顾忌了。
“二弟。不得对贵客无礼!”随着冯若芳的一声轻喝,二庄主遂含恨而坐,而于他对坐,自入堂以来便片言不发的李伯元见机,却是又伸手取过一只茶盏。缓缓为他续上茶水。
“老朽兄弟海上拼搏数十载,倒也积下一些家业,本也乐地做一个富家翁度此余生。不说报效朝廷,单说为报答犬子所受之恩,大人所言老朽本也断不敢辞,只是我等虽欲答应。奈何手下这千多拖家带口地渔客兄弟们又当如何安置?还请大人给个章程才是。”说话的冯若芳依然是那般平声静气,竟不见半分怒气勃发,然则他话语间的分量却是半点不轻。
“贤昆仲纵横南海,于海事、航道等都是极熟的,手下又有如此多地精熟水手,倘若真个做起海外贸易来。又有那个唐人商客堪做敌手,如此获利虽则是慢了些,但也不失为长久之计。倘若先生有意于此,则于货源一途上本官定当鼎力相助。如此,未知贤昆仲意下如何?”
孰知他这番自以为颇是良法的主意说出,却只换来那二庄主的一声蔑笑,又沉吟半晌,才见那冯若芳一丝苦笑说道:“能为良家子,又有谁岂肯自负上盗贼之名?大人那日有暇,可往海边一观,且看这茫茫南海之上,又有几艘唐人船舶出海远航的。”
“先生此言何意?”崔破闻言愕然道。
“大人可曾听过我朝俚语‘水不载万’之说,此言意指我唐人船舶至大也不过八九千石而已。如此之船通行江湖间固然是绰绰有余,然则要想出帆远海,那却与送死无异了!方今之时,南海之上通行的远洋船舶多以大食舶、狮子舶为主,而远洋贩运也俱为其分而占之,原因无它,彼辈造船之术胜于我辈远矣!老朽曾听闻那大食船舶甚至已可远达‘黑国(非洲)及金国(欧洲)’远行如此数万里之遥,要经多少风浪,就靠我等这近海船舶,那是想也休想了!”言至此处,适才一直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冯若芳语调中也满是恨恨之意。
“我大唐煌煌天朝,这造船术比不过正值大盛期,大肆往欧洲、非洲大陆扩张地大食尚且可忍,但是连那弹丸之地的斯里兰卡(狮子国)也大是不如,这也未免太过于令人难以接受了”至此,崔破才知道适才冯若龙蔑笑的缘由,只是这一番说辞太过于让他难以接受了些。
“倘若崔大人不能解决这造船术的问题,那适才所言之开贸易也不过只是水中捞月罢了。至于说行海税,其间也是自有难处?”冯若芳手指轻轻拈着手中晶莹的茶盏,轻轻又将一桶冷水向崔大人当头浇下。
“噢!难处何在?”崔破紧跟一句问道。
“我大唐东南之地方州府,除比邻东海及南海的扬、台、温以下诸州,然则溯而向上,却是更有依渤海而建地登、平诸州,东海及南海疆域因朝廷控制着江南四道,固然是能推行大人之策,然则于渤海诸州,大人又将如何?此地州府概属河北四镇辖区,大人就不怕这海税一旦开征,这些个海外蕃商们转向渤海诸州卸货,介时,这海税又该向谁收去?”冯若芳这般听来轻飘飘的言语,却如同柄柄利剑般直刺向崔破胸间。
“本官封了这渤海湾又当如何?”陡然听到这等消息,心下方寸大乱的崔破恶狠狠说道。
闻言,冯若芳微微一笑,待崔破怒火稍加平抑后,方才续道:“大人这是说的痴话了!这海上可是远远比不得陆地的,要想封海,又谈何容易?今时之大唐连国土之内尚且顾忌不暇,又安得有余力兼顾海上?封海,老朽请问大人,这战船更在何处?纵使大人拼凑得够,又如何是那渤海霸主俞坚的对手?此人坐拥巨舶近百,辖众千余,纵横近十载,大人当如何破之?”
微微一顿,冯若芳呷下一口茶去,见崔破唇角蠕动,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这海王已是率先言道:“俞坚乃前河北成德节度使之从子,娶妻现魏博节度使田悦胞姐,要想纳降,实在是断无可能;而且此人老巢设于四镇辖下之平州,崔大人实难效年前汴州奇袭故事;如此纳降不成、攻伐不得,若想海战擒杀,恕老朽之言,若无数年准备,实是难比登天。”
冯若芳这一刀刀连环刺来,已然将崔破此前计划全然否决,偏偏他更无一言可说,正在新任广州刺史大人心间五味杂陈、翻滚不休之时,却听身侧李伯元哈哈一笑道:“冯先生所言固是实情,然则晚生却是另有一番思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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