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耸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一路上,我和大哥都没做声,我在想沈钦言会跟姚伯父姚伯母说些什么——畏罪潜逃?和姚遥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咬着指甲想,他们家庭关系那么恶劣,会不会上升都暴力事件?
半小时后我给沈钦言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离开了医院,现在去了电影公司。
至于和姚伯父姚伯母谈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毫无进展。”又呼出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哥比我耐心好的多,根本不在车上谈起此事,也没给姚姐姐打电话。直到我们回了盛宣,进了办公室,大哥把西装一脱,才道:“那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大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转告给了大哥——姚遥和沈钦言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妹,两人当年积怨很深,沈钦言出走的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姚遥。只是在说起“姚遥找人跟踪并勒索沈钦言”的时候,我犹豫了。沈钦言和姚遥关系明显对立,而其中一位是我的男朋友,另一位和大哥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俩的立场,好像也对立起来了。
果然大哥听罢,神色复杂难辨。
他靠着椅背沉思半响,摇了摇头,“姚遥不会去勒索沈钦言。”
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挎包里翻出笔记本,开机,调出页面,放在大哥那张三米宽的办公桌上,“我黑了那人的电脑,你自己看。这是姚遥自己的签名,不可能是造假!”
大哥扫了屏幕一眼,揉了揉太阳|茓。
“我不是说雇佣私家侦探是假,但勒索这事,多半另有隐情。”
“可是我 ——”
大哥摆摆手,制止了我的话语。
“她雇佣了侦探调查沈钦言,查到了你,因此,她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沈钦言是你的男朋友,”大哥手指敲着桌面,继续道,“一周后的周末,你在白莎道遇到她,她正在敲15号的大门,并且说是我让她去取文件;和我分开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父母来了静海,无法见你和你的男朋友了。当晚我和你们吃过饭之后,她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去,跟我分手。”
“嗯……没错。”
“她会跟我分手,情绪非常不稳定,当时我以为是我的错。”大哥重重靠上椅背,“现在看来,她是不想跟沈钦言碰面,才同我分手的。”
“沈钦言说,他和姚遥积怨很深,看起来姚姐姐对他也是忌讳莫深。”我说,“一个屋檐下的继兄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世界上不是每对兄妹都是你我。”
沈钦言也这么说。
“他们两人不愿意想见的原因很多,”大哥淡淡地说道,“但勒索的事情,应当和姚遥无关、勒索,是威胁和示威的表现。如果她真的想要威胁沈钦言会直接提出‘我们俩不需要见面’‘再见面时我们装陌生人’这种要求,而不是钱。姚遥真的在乎钱的话,也不会跟我分手了。”
不得不说,大哥分析得很有道理。
“但沈钦言坚信是姚遥指使的。”
大哥瞥我一眼,“你说过他们积怨已深,人的偏见若在,是绝不可能理智地去哦按段一个人的。”
我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不管怎么说,勒索是犯罪。”大哥拿起电话,“应当报警。”
我眼角一跳,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打电话了……他已经在监狱了。”
大哥起初还没回味过来,说了句:“你怎么知道?”忽然神色一凛,盯着我,“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声。
大哥一拍桌子,怒气如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杜梨,装什么哑巴!”
瞒是瞒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角,小声道:“我,我在他电脑里放了份……嗯……比较重要的文件……他现在……估计已经被安全局的人带走了……恐怕没个一两年……出不来……”
“杜梨!”大哥气得离座而起,“你用你的技术去陷害人?!”
“怎么,怎么算诬陷……”我声音刚刚大了几分,又跌落下去,“勒索的罪名……在法庭上行也要判个好几年的……我,我还便宜他了……”
“那应当由法律来断定,”他阴着脸,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而不是你自己私设法庭,肆意妄为!”
“我只是惩罚他一下……”
“肆意妄为的结果是隐晦烧身,你知不知道?”大哥盯着我,“你不可能每次都避开!”
“……不会的,”我小声嘀咕,“安全局查不到我。”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哥终于冷静下来。
我垂下脸,半响后开了口:“我知道的……我不应该这么做,但那时候,我气坏了,加上以为沈钦言要跟我分手……”我垂着头,喃喃低语,“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想给他留下后患和威胁,所以……用了一些极端的方式……”
“阿梨,你还真是……”大哥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为了沈钦言,连自己的底线都给毁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他没机会继续骂我,因为他的手机响了。
大哥一把抓过手机,和电话那头的人开始说话。
“对,是我。她不在我这里,怎么了?”大哥脸色剧变,“什么!不见了?!我马上查一下,您别着急。”
大哥挂了手机,对上我的视线,“姚遥失踪了。”
姚遥本来是在医生休息室输葡萄糖,一瓶输完后,姚伯父再去休息室看姚遥,发现她不在房间内。医生护士说她神色匆匆,一个人下楼离开后。姚伯父担心她的身体,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随后姚伯父联系她的工作单位和同事朋友,自然也包括了我们,得到的消息都是没看到她。
姚伯父随后报了警。因为除了姚遥神奇不好的原因,沈钦言出现在病房对她的刺激很大,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但警察认为,她只是离开了医院几个小时,手机也许是因为没电而关机,压根算不上什么案件。警力有限,他们现在分不开身。
虽然刚刚被我们兄妹撞见姚家的家庭纷争十分尴尬,但姚伯父此刻没有办法,询问了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我也觉得警察的话有道理,姚遥是个成年人,还是律师,离开几个小时没关系。
“姚伯父是刑事法官,他坐在法官席上的时间比你年龄还长,”大哥连头没抬起来,按铃叫助理小姐进屋,“不能忽视一个和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的直觉。”
我“哼”了一声,“姚伯父太紧张,你看他今天对沈钦言的态度,哪里像个法官,简直……简直就是恶劣到了极点!”
大哥没做声,凝眉沉思说:“你先给沈钦言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
“哦……他下午说去电影公司了。”
“我让你打电话就打!”
我被大哥凶狠的态度吓了一跳,只能打了电话。
是南姐接的电话,她说沈钦言正在和制片人说胡,半分钟后又把手机转了他。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说,他听罢大为震惊,沉默了好半天,又道:“失踪?她没有找我。”
我告诉大哥,姚遥没有去找沈钦言。
大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下定决心似的看着我,“用手机定位查一下。”
“可是姚姐姐没有开机。”
“我知道。”所谓关心则乱,大哥明显影响了情绪,语气有些急躁,“但可以在她开机的第一时间就知道。”
我抗议无效,只能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做——我想,其实大哥和我也一样,特别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也就不在乎所谓的标准和底线了。
姚遥没有开机,但是我查到了她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关机的。关机之前的最后一个低昂是艾瑟医学院中心外两百米的路口。大哥分析着卫星地图,认为姚遥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没有通知父母独自离开了医院。
“她没有开车来,是走路到了医学中心大门外,”大哥指着屏幕,“两百米是路口,出租车来往很多。她上了出租车,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跟肖扬打了个电话。
他正在和同事在外面吃饭,我解释了失踪事件后他“嗯”了一声,说半小时后把那个路口的摄像头视频发给我。
“谢谢了,学长。”
他很迷惑,“你遇到了什么事请?”
我只是尴尬地笑。
“对了,”肖扬说,“今天同事让我处理某位调查对象的笔记本。”
我安静地听着。
“笔记本身不重要,罪证确凿,”肖扬的语气犹如电脑发声般古井无波,“但有意思的是,审问的时候,他招供自己常常利用职业便利勒索被调查人士。比如,他最近勒索了一位著名的演员。”
我轻声说:“谢谢你,学长。”
“嗯。”
一个小时后肖扬发给我视频记录,记录显示的是下午五点,姚遥上了一辆出租车,而出租车的GPS记录显示,她在车上坐了三个小时,漫无目的逛遍了静海的大街小巷,最后在海边的某地停了下来。那之后的信息就再也查不到了。
大哥抓起衣服,“走。”
“去哪里?”
“海边。”
去海边的一路时间很长,司机把车开得很快,我和大哥坐在后座,我膝盖上搁着我的小笔记本,没事就看看姚遥是否开了手机。
静海有着弯弯曲曲近三百公里的海岸线,百分之三十的地段都有着极为优质的海滨沙滩,在南段尤其迷人——港湾九曲十八拐达到五十多个,沙质洁白松软,海水清澈见底。在沿海的海滨大道旁,分布着许多错落有致的私人别墅。我们到达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港湾的中心海岬地带。不论从哪个角落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的海滨公路和一组组别墅和度假小屋。
我们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大惑不解,“姚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是十月了,这种季节在海滨度假的人不多,但极目远眺,黑漆漆的夜色里,远近还是有十余栋房子亮着灯。两盏孤寂的路灯撒在海滨的路上,着凉了岸边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一个个牺牲在岸边的礁石上。
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大哥的头发,大哥说,“一栋栋找找看,从最近的找起。”
我的笔记本叮咚一声响。
我翻开笔记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开机了。”
她的手机显示的地址距离我们所在的海滨大道三公里,我获取了坐标,输进车子的导航系统,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关机,应当是她临时开了手机与人联系,这个消息让大哥明显松了口气,能开机关机,说明姚姐姐还有自主意识,至少能活动。
三公里的距离只是一瞬。
车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边百米外的灌木林里,有栋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树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胧清幽。
“去看看。”
我挽着大哥的手臂,沿着海边小道朝度假小屋走过去。走的近了,越发觉得这小屋外观玲珑可爱。我可以看到窗户打开着,海风吹得蓝色窗帘呼呼作响,轻轻打在木头窗格上。
再近一点,隐约的说话声沿着风声传来。
“……装晕厥,还是以前的伎俩。”
“……我没办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计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钦言和姚遥的声音。
我直觉想要加快脚步冲到门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户下。”
小屋建在离地约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户底线和大哥的头奇高,屋内的人只要不站在窗边往下看,是绝对看不到我们的身影我。屋子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勒索?”姚遥猛烈地反对,“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让郭毅这么做。”
沈钦言没有回答。
可怕的安静之后,姚遥的气息几乎都要消失了,声音微弱滴似有似无,但理智还在,说话也有条理。
“我看新闻,说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会不会有新的女朋友。我雇佣两个郭毅,我从他哪里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后就解约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没有骗你……当年的事情,我这么可能告诉他?他是私家侦探,有办法查到一些细枝末节……”
沈钦言平静地说:“你果然会否认。”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站在树丛中努力惦着脚尖往屋内看,结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灯和墙角的壁柜。
“你不信我吗?”听声音,姚遥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再次信你?”沈钦言笑了起来。我了解的那个沈钦言向来面瘫,脸上表情极少,说话时声音也不高,总是那么低沉悦耳。此时他的笑声里,却露出了浓浓的讥讽和嘲讽。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我吓得一缩。
但他侧着脸,显然没有看到贴着墙的我们。
他沉沉开口,“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陷害被迫离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遥的哭声那么惨,“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你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么爱他,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谅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我仅仅拦住大哥的手臂。
“我并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俩还跟当年一样卑鄙,”沈钦言静了半响,“我当娘被你陷害而离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现在连探病都做不到。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当年的事情,沈钦言,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十五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怀孕的话,会打死我的……”她哭起来,“爸爸发脾气太可怕了,我只能说孩子是你的……对不起。”
大哥的身体僵住了,我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传来,浑身上下宛如结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沈钦言低声道:“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毁掉我的大提琴,不让我学音乐?我就活该因为你肚子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为你是姚遥,我就应该被牺牲?”
“……我知道,我不对……这么多年我并不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都要跟着你?我终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我不想背着罪孽和杜哲过着幸福的日子,”姚遥失声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后,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这么会勒索你?”
听着她凄惨的哭声,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记忆说“我做过那事”,骄傲却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亮着互不相让,所以,记忆中记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却的事情。
“沈钦言,你没反思过你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嘛?”姚遥的声音在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你高傲又自负,仗着自己的才气,看不起我们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对你也不好,但你从来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你早出晚归,只在乎你的大提琴,从小到大和我们同桌吃过几次饭?我一直想主动跟你示好,可你仅仅因为我和你讨厌的男生关系很好就认定我很奸诈,从不跟我说话,跟你借本书,你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我!你宁愿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再自己家里演奏一分钟……”
姚遥抽泣着,这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沈钦言,这么多年来,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觉得自己又无辜又青白,有着无上的优越感,面对杜梨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我们所有人,都是残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该在你面前被你骂的体无完肤,活该跟杜哲分手,落得独自终老的下场。对吗?”
极度的静谧下,明月悬于天空,如一副淡漠的水彩画,只听得到昆虫的夜鸣。
“和你之间的这些事,我会选择性的告诉杜梨。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告诉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现在早不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情,也牵扯到了他们兄妹。他们知道真相后,不可可能不对他们产生负面影响。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点伤害。糟糕的兄妹,我们这一对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因为被勒索,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姚遥的哭泣渐止。
“沈钦言,勒索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们明天去找郭毅对质。”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沈钦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妈妈当年的真相。”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姚遥轻声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屋子里有摄像头吧。”
沈钦言没有回答,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走下台阶,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他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泽中,像一幅美极了的写意人物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我和大哥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我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
大哥轻轻叹了一声。
我揽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传递到他哪里。
海边的夜晚,呼吸声居然大过了海浪,清晰可闻。沈钦言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但早就来不及了。矮小的灌木丛实在挡不住我和大哥两个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滞了三秒钟,然后大跨步朝我们走过来。
他哑着嗓子问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说:“钦……钦言,我不是想要跟踪你,因为姚伯父给我们打电话说姚姐姐失踪了,我们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这里。”
她摇摇头,“不,没关系。”
他转向大哥,摊开手心,那是张存储卡。他一语不发地掰断了存储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没想明白这是什么,看到他这个动作,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屋子里的摄像器材的存储卡。这个过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话都没说。
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挥了挥衣袖,抬脚走进了度假小屋。
沈钦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在沈钦言面前,我哭过三次。前两次是因为委屈和辛酸,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想哭。
我哑着嗓子说:“知道真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沈钦言牵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里的汽车,“我们回家。”
“可是,我担心我大哥……”
“我们去车里等他们出来。”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钦言打开了暖气,在我说话之前,先开了口。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差不多都听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从来也不喜欢姚遥。”
“我十七岁时,姚遥十五岁,她意外怀孕了,流产时背熟人撞见,她吓坏了,就告诉我母亲和继父,说我弓虽暴了她,孩子的父亲是我,她为了不破坏家庭团结,一直忍受着。”
“你继父相信了她?”
沈钦言沉默了半响,“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和母亲都宁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正如她所说,觉得自己无辜而青白。”他低声说,“现在被姚遥当头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错。排斥是相互的,是一种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恶性循环。我讨厌姚家所有人,讨厌我母亲改嫁,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自然也讨厌我。我从未给过姚家人一个好脸色,而姚遥却快快乐乐地叫我母亲‘妈妈’,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样露在地表,冷漠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厌恶年复一年地增加……最后爆发出来,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就像《众里寻他》里的那位心理医生,被困在记忆中的城市,孤独地守着那唯一的真实,并且永远难以释怀。
“下午的时候,我本以为你大哥和她已经分手了,我的顾虑就小很多。所以想带你去和姚瑶对质,让你从她那里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辩白未免太无力了。可后来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现……”
我点点头,把下午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沈钦言以为姚瑶和大哥又和好了,因为不想影响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发,恰好姚瑶晕倒了,质问显然不可能持续下去;而姚瑶本来就紧张,看到沈钦言出现在病房,顾虑到大哥在场,害怕他揭穿当年的事情,因此干脆裝晕。
“我知道她是裝晕,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约她今晚在这里单独见面。我们总要谈清楚。年轻的时候,出于义愤而出走,却没想到,这一出走,在我继父和母亲看来,和畏罪潜逃无异。我不能再被误会十年。”
他说得对,人生中根本没有几个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是姚姐姐的错……但是……”
“什么?”
我低声说:“我觉得姚姐姐已经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让郭毅做的。还有,郭毅已经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钦言目光一闪,“你做了什么?”
我抿着嘴不予回答。
他想说什么,但最后终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为例。”
“嗯——”
当年的正确和错误,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我的行为的正确与否,也没有答案。答案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记忆、失去和爱情这些看不见的锁链连在一起的,纠纠缠缠,直到永远。
后来,我看到大哥和姚瑶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背着光,神色都不分明,他们慢慢走到了海滨大道旁,上了车。我们的车子紧随其后,一路往市区驶去。
夜晚海边露水很重,窗户上凝结了一层白雾。
回程的路上,沈钦言开着车,他开车还是那么稳,穿过了跨海大桥。而我,不知不觉中靠着座椅睡着了,并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颠簸,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家。沈钦言正背着我上楼,他的步子迈得很稳。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来,我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就是不做声。
他忽然说:“杜梨,此生能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是的,”我贴着他的耳边,“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你会陪着我?”
“会的,永远。”
番外之一 Memories
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Ⅰ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脸。屏幕上的我面带微笑,和嘉宾侃侃而谈。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简直想砸了电视再砸墙。
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关掉了电视,颓唐地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我到底是成年人了,不比小时候,发起脾气来可以毫无愧疚感地肆意破坏。说到底,这屋子的一花一草都是我自己辛苦赚得的,因为一时气愤而砸掉,委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静静看着这座热闹的城市。新年临近,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即便是从高楼上看去,也是一派喜庆气氛。
因为新年的缘故,我的节目暂停两周。同时,我一直努力争取的新年晚会主持工作也落到了旁人手里——用某些人的话说,我最近状态不佳,工作时不能全身心投入,屡有失误,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人在劣势,就如逆水行舟,稍不留心,就会被水流排挤到一边。
这个微妙的借口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工作,得到了将近二十天的假期。
这是我自二十岁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长的假期,长得简直让人觉得寂寞。
我是一位电视人,如果要更具体地划分,是栏目主播。
我整天活跃在屏幕上,采访时下最热门的人物,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日复一日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牺牲了自己的隐私,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更高的收视率,也是为了得到众人的认可。没想到工作越努力,失去的就越多,就像流水一样,根本止不住流失的速度。
我从忙忙碌碌中回过头来,发现爱过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我了。
而我一直注视和憧憬着的人,早已不需要我的凝望。
我不是没有觉悟。得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名声,就应该失去比他人更多的自由,背负起更多的责任。我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陪着我——只需要一个人,足矣。
若是以前,总还有沈钦言会陪着我。可现在,他已经去陪别人了。于是,在我三十三岁这年的冬天,我忽然发现,居然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我倦怠的时候,朝我伸出双臂。
在彻底醉死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给助理。
Ⅱ
我醉眼蒙胧地上了飞机,坐进头等舱。空姐递过来最新的杂志问我是否要看。虽然宿醉让我头昏脑涨,但我还是瞄到了杂志的封面。我不由得笑了,因为封面是我所谓的前男友——沈钦言。
当名人就是这点不好,往往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被熟人看到自己的脸。我跟空姐要了条毯子,把自己捂了个结结实实,继续睡觉。
对沈钦言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跟在学姐身后的男孩。
那时候他大约二十岁,非常年轻,长相俊美,性格沉静,我对他印象不坏。但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想过要和他成为朋友——对我来说,他更像是学姐身后的一个影子。
后来学姐和顾持钧远走瑞士之前,曾单独请我吃饭。她以为那时的我已经在Max站稳了脚跟,兼之有家庭做后盾,所以请我在可能的时候,多帮忙照顾一下毫无背景的沈钦言。
我没有和学姐解释我的难处,只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没有不应允的。
那之后我和沈钦言才渐渐熟起来。
沈钦言这个人,不论他在银幕上的表现如何,私下里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行事低调,从不为难工作人员,不逛夜店,不买奢侈品,连醉酒都没几次。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看很多的书,并且会把好作品都背下来,譬如他能背下莎士比亚大部分的作品,背下《战争与和平》里大段大段的文字。
他说,人的记忆力深不可测,就像刀剑,越磨越亮。
他回到学校里勤勤恳恳地念书,结交资深演员,从他们身上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优点。
我曾经也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回答说,成为演员,在一般人眼里就像是亿万大奖的获奖者一样幸运,只有提高自己的素质才不会让这幸运沦为无用的装饰品。
虽然他比大多数人的运气都要好,但只有运气的话,他也不可能在演员的路上走得这么远。他的成功,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圈子里的不少人都是用演员这个职业来博取名利,愿意把演戏当做一项普通工作来做的人不算多,沈钦言就算是一个。他是那种只要银幕需要,他就会演到九十岁的人。
虽然我是受学姐所托才跟他深交的,但现在想来,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比如为我做饭,帮我戒酒,在我被工作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拉我一把,更不用提他帮我承担了多少来自我家庭的压力。
并非因为他是我的伪前男友,我才对他如此褒奖。
实际上,连我的姑姑——安氏集团的董事长都这么觉得。
Ⅲ
我的姑姑安乐,是商业圈著名的女强人,作风强硬。她比我年长十二岁,恰好一轮。
她得知我和沈钦言分手的消息,很吃惊。她之前本来并不待见沈钦言,但和沈钦言三次会面后就同意了我们的“交往”。
姑姑说:“如果你准备结婚的话,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做出这个评价已经是赞美了。
我的祖父白手起家创办了安适酒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全球范围内都建立了多家连锁店,因此我算得上是富家女。
我的父亲是祖父的二儿子,完全配得上“好逸恶劳”四个字,因为他的男女关系实在混乱,三十岁上下就得了A字打头的病死去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对父亲面容枯槁、形如鬼魅的模样实在印象深刻,因此后来对混乱的男女关系敬谢不敏。
我母亲在父亲死后,毫无压力地改嫁,把我留在了安家。
安氏家族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各种各样的亲戚姑且不论,直系亲属也不少。祖父有两儿两女,还有一个私生子,除了我父亲死得早,剩下的几人都活得很健康。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父亲早逝;祖父因为我那不成器的父亲的缘故,对我也很冷漠;祖母倒是对我不错,但她去世得也很早;叔伯则对我这样一个父亲死掉、母亲不在身边的小丫头片子也没什么好感。
一直都是姑姑照顾我,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八九岁。
她照顾我直到我成年。这期间,她带着我搬出了安家,又搬回来;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又离了婚。最后,她作为安家最小的女儿,漂亮地赢得了遗产争夺战,终于大权在握,将整个安氏掌握在手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分走一星半点的权力。
接下来,她夺回了儿子的抚养权,一步步将安氏发展壮大。虽然有人说姑姑是唯我独尊的女王,但这就是她行事的态度,像古代的将军,所有的地盘都靠厮杀得来。大家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愿意跟着一个强势果断的君主。
姑姑的努力很有成效——譬如说,即使我所持有的安氏股份很少,但通过姑姑有效的管理,仍然让我每年的分红很可观,甚至会超过我的本职收入。
我非常尊敬她。这些年只要我待在静海市,每周必回安家大宅,和她见面吃饭。
但我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年龄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谣言,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漠,我怎么讨好都无济于事。
近年来,我和姑姑的联系越来越少,因此这次出门,我没通知她。
Ⅳ
下飞机时,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略有惊讶,“你去了瑞士?”
“是的。”
“回来过年吗?”
我笑,“不回来了。”
姑姑对我有所不满,我心里有数。但人在几千公里之外,她想斥责也无济于事。
安家没有我的亲人,姑姑也要跟我表弟一起过年,我算什么?
我挂了电话,走到机场外打车。
瑞士的冬天很冷,罕见的鹅毛大雪一层层落下来,覆盖了街道。车辆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我随便找了家大酒店住下。躺在床上,我想:我有很多房子,世界各地也都有安氏的酒店,但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
我无所事事地在瑞士闲晃了几天,每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坐着酒店的车,让司机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我被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载着,穿行在瑞士的大街小巷。这个国家实在太小了,两三天时间足够看尽雪山、森林、都市、小镇……每当夜色来临,不论是市中心还是郊区,道路两旁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灯光之海,璀璨而温暖,每盏灯光都代表了一个家。
而我靠着汽车座椅,昏昏欲睡中想起某次和沈钦言的闲聊。
我们谈到最想去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童话世界。
我当时大笑不止,说他童心未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童话世界?
他说,正是因为没有才想去。
童话一样的世界啊,单纯简单,无忧无虑。那是神秘的奇境。
我一直觉得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一片的,我仿佛站在浓雾中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我喜欢热闹喧哗的环境,却又害怕热闹之后的冷寂。
我知道酒精毒害身体,可控制不住要去品尝它。
我身在浮华的圈子,外表看上去花团锦簇,可又清楚地知道这些浮华终究要散去。
安家的每一个人都婚姻不幸,万幸的是这并没有让我变得愤世嫉俗。我身边的朋友,都能遇到一生一次的爱情。
我采访过很多人,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可我自己对待一切的态度却都是暧昧不明的,我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治观点。我站在一座浓雾笼罩的桥上,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以为自己会这样茫然寂寞地度过新年,直到电话响起来。我到瑞士之前把手机给了我的助理,自己新换了一个手机号。所以这阵子没有电话打扰我——如果度假的时候还有电话打扰,那还散什么心?
但现在这通电话我必须要接通。
电话那头是学姐。
Ⅴ
就像我心目中的姑姑只有一位一样,我心目中能称呼为学姐的人,也只有许真。
她的邀请我根本无法拒绝,所以我当即叫司机掉头,去了顾家。他们在瑞士的房子不算大,是位于市郊的一栋小房子,有个小花园,可以种点花花草草。一家五口人住在这里,很是温馨。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学姐的丈夫——顾持钧。
这些年我来过瑞士多次,见证了他们住房上的变迁。
他们刚到瑞士的时候,大概经济上有些困难,因此都在顾家住着。我每次上门都不好意思多打扰,总是和学姐约在外面见面;后来他们的经济条件略微宽裕,就租了屋子搬出去;直到小女儿出生后他们才买了这栋房子。
我去的时候,学姐正在准备新年大餐,顾持钧则尽着一个好父亲的责任,陪着几个孩子装饰圣诞树。
我送出了礼物,孩子们很开心——我每年至少会到瑞士两次,几乎每次都会来拜访学姐一家人。因为我幽默且出手大方,对顾家的三个孩子几乎是溺爱,所以他们都非常喜欢我,双胞胎会特别兴奋地说“安阿姨你最好了”,顾竹则会亲热地叫我“干妈”。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喜悦。
顾持钧微笑着跟我道谢,天气太冷,说话时他呵出了白雾。
“安露,多谢。”
“不客气。”
他留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带我走进客厅。屋子里暖气很足,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说:“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真是打扰了。”
顾持钧为我倒了杯热咖啡,“过新年当然要人多才热闹。你不忙的话,就在瑞士多玩几天再回去,多陪陪许真。”
我笑,“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顾先生你可不要嫌我待久了。”
他微微一笑,“怎么会。”
顾持钧有个很厉害的本领,就是总能让人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是自然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看上去非常真诚。但他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一次都没真正看透过。
到底是曾经的影帝啊。
他是学姐的丈夫,也比我年长得多,加上其在电影圈的地位,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他“顾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自己可能有点畏惧顾持钧。
他当演员的时候是个相当有智慧的演员,现在改行当起大学老师也是个智慧的老师。我从不觉得能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他,聪明是一个浅显而浮躁的词语,只能说明某个人某方面的特质。而智慧,则是聪明经过了生活的沉淀结出的果实。他还在电影圈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有过,离开之后,粗茶淡饭的生活却也一样甘之如饴——这就是智慧的体现,而绝非聪明。
智慧让他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让他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同时却总是保持着理智。唯一一件让他全部心神都贯注其中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学姐的那场恋爱了。这一段恋爱现在还作为传奇被人谈论。整个故事中,顾持钧付出的很多——简直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现实版,二选一的艰难抉择。
人们对这件逸闻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顾持钧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做多少的心理建筑。
不付出就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因为顾持钧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林晋修。
Ⅵ
我放下大衣,去厨房看学姐做饭。
厨房很暖和,炉子上放着蒸锅和高压锅,烤箱里也有香气溢出。我靠在厨房的小茶几前,端着热茶问她:“学姐,你怎么知道我在瑞士?”
“我想祝你新年快乐,”许真解释,“但你的手机不通,所以我打了电话给你的助理,她告诉我你的新手机号。我还很惊讶,你从没在冬天来过瑞士。”
“临时起意,”我解释,“我也觉得自己此行太随性了。”
她看我一眼,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没选在这个时候,只用坚定的语气说:“总之,就在我家过年吧。”
我说:“好啊。”
晚上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照理说我一个外人和顾家五口人在一起吃饭,应该会觉得拘束,但顾家在待客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根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余”或“外来”的。并且,我在某些时候也是特别能融入环境的人。
餐桌上的我们聊着时下最新鲜的话题,说着教育孩子的经验,再闲谈一些我们都熟知的人的消息。
比如沈钦言和杜梨。
他们俩在三个月之前拿了结婚证,办了一场完美的结婚典礼。我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可以用幽默的口吻复述着婚宴现场的细节,譬如紧张过头闹出不少笑话的杜梨,比如忙得找不到北的沈钦言,还有杜梨那位相当幽默的母亲。
“小竹当时病了,我没能回国,真可惜不能在现场看呢。”学姐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
虽然没能回去,他们也送了份大礼。
顾持钧微微一挑眉梢,问我:“婚礼来了多少人?新闻上没看到。”
“三百多人,主要是杜家的亲戚朋友,沈家的也有一些。圈内人比较少,所以新闻不多。”
学姐一惊,“沈钦言的爸妈来了?”
“是的。”我说,“他们撑了全场,不容易。”
学姐眼角一弯,笑着叹息道:“对沈家人来说,也是进步了啊。”
“对,我当时也这么想。”
吃过饭后顾持钧带着孩子们出去放烟火,我和许真坐在客厅里,慢慢地拆着茶几上的礼物和明信片,这些大都是国内寄来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大的包裹——不出意料,是林晋修寄来的。
他啊,真是什么时候都要彰显存在感的人呢。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Ⅶ
认识学姐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人生的方向,决定放弃进入家庭企业,转而做一些受到人们关注的事业。我对继承安氏毫无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姑姑的交际手腕,更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事业而和姑姑起争执。
我曾经看过不少心理学专著,心理学家分析说:愿意常常出现在镜头前的人,多半是渴望别人注视的人。至少我是因为渴望得到别人的注视而走向了屏幕前,成为一名主持人,我足够机敏,能活跃气氛,且善于察言观色,喜欢那种掌控全场的成就感。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努力和林晋修搞好关系。
安家和林家的关系也算是源远流长。我从小就认识他了,虽然远谈不上熟悉。姑姑掌握权柄之后,我和林晋修接触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知道他的聪明,敏锐绝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
我和林晋修年龄相仿。他对我很亲切,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每年我生日时他会送礼物给我,也偶尔会邀请我出席一些私密的聚会。
林晋修在外面名声并不坏,唯一的问题是他总是更换女伴——我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如果他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也不会拒绝。我长相并不差,气质自认为也还好,至少肯定高于他身边女伴的平均水准,但他对我好像没有兴趣,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所以有一度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失望还是庆幸。
奇妙的是,他的女伴虽多,但男女关系并不混乱,真正发展到男女朋友程度的,则一个都没有。他的心中有一把精确的直尺,总是准确地测量出与她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圈里连个像样的绯闻都没有。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纯粹享受那种被人崇拜和喜爱的感觉。
他高高在上,宛如一个帝王,微笑着观看着一枚枚献祭上来的少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并且很有意义。
所以他跟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大家都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很快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可以愉快地做交易。
在林晋修看来,我功利心太强,并不够纯粹。
我看过荣格的书,他将人的原型人格分为四种:面具、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还有一种,自性。而人格面具,是一个人个性的最外层,它掩饰着真正的自我,与社会学上“角色扮演”这一概念有些类似,意指一个人的行为在于投合别人对他的期望。林晋修就明显是那种人格面具还超其他人格的人,他的假面具比真正的他还要真实。
所以我没想到林晋修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
许真在他心中的地位很特殊,我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因为林晋修而结识了许真——我敢说,包括学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许真的结交完全和林晋修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晋修知道我和许真关系亲密后,居然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旁敲侧击地警告我,言下之意是不许我在许真面前说些“没用的事情”。总是戴着面具的林晋修何曾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我曾经恶趣味地想,这难得的真情流露,大概算得上是他“本我”的体现吧。
之前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有幸一直旁观着,也不由得感慨命运弄人。
林晋修这个人,算不上冷漠,其实他有时候想当宽容,只是他的感情有限,就像一瓶水,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许真,也没什么分量给别人了。
许真对林晋修来说,早已经成为一个不能忘怀的符号。
Ⅷ
新年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遇到了沈钦言和杜梨。因为刚刚结婚的关系,他们看上去是满面春风——和寒冷的欧洲颇不协调。于是我心想,和电视剧一样啊,所有的关系人都聚集在一起了。
我跟沈钦言开玩笑,“大冷天的来瑞士度蜜月?”
他说:“阿梨说想要滑雪,所以就来了。”
沈钦言对杜梨,真是宠爱到了极点。
杜梨看到我,开心地说:“安露姐,你也在瑞士?”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来了瑞士。
“那我们去滑雪吧!”
我不回答,先看向沈钦言。杜梨心机全无,也许不知道在新婚旅行时候,多我这样一个外人不好。
沈钦言对我摇摇头,欢迎我加入滑雪军团,“不介意的话,一起去?
”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前男友的现任妻子杜梨。
杜梨这个女孩子,可谓最幸福的那一类女孩,生活得让人羡慕。她模样可爱,娃娃脸,大眼睛,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她家境优越,家庭关系和谐,长相也足够可爱,还有个天才的脑袋。
美丽、金钱、天赋,她一样也不缺,因此她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在宠爱和关怀的环境中长大,本可能会变成一个娇蛮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家教好,又或者会养成娇蛮习性的时间里她都沉浸在电脑世界中,所以她的性格是天真而不是娇蛮。
对,就是天真。
属于天才的天真。
我想,就是因为那股天真劲儿,沈钦言才会爱上她。杜梨身上那种单纯的气质,让她在结婚后依然毫无为人ℚi子的自觉性,连样子都没有。她甚至还挎着那个大包——里头装着她的电脑等一系列电子产品,走到哪里背到哪里,绝不假手于人。
她坐在电脑前很厉害,而在生活中却又远不如网上地么精明。她纵横的地方不是物理,不是数字,而是网络。网络深邃完全不逊于现实生活,所以她有个天才的脑袋的同时,并非完全不知世事。
他跟我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好,能遇到这么完美的一个女孩。他用了足足十年,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找到了一个值得爱一辈子的人。对他而言,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因此不能再扮演我的假男朋友了。
我当时真的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感情去对待一个女人,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酸甜苦辣都有。
我虽然不爱他,但也有小小的失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那么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