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告诉你,差一丝一毫也过不去。”
“给我闭嘴!”
“是不是应该先把那张单人床拆了,把小屋腾空?”
“这……”
妻子的提醒无疑是非常之及时的,也无疑是非常之正确的。正确得像真理一样。
于是两口子暂时放下大床,都到小屋去齐心协力对付那张单人床。小屋的空间太小,要想成功地在小屋里将那张单人床拆了,必得先将电视机和两只小沙发搬出小屋。也不能往大屋里搬。大屋塞满了,又势必影响一会儿搬大床。这个家没厅,所以只能往家门外搬,他们那么做了,看起来没几样东西,真往外一搬,一些平时用不大着的杂物,以及墙角床下的木箱纸箱,就都暴露在眼前了、单人床终于拆散,铁床架也搬到外边的楼道去了。楼道巴掌大的地方,堆放不下,有些东西就只得往楼梯上堆放。只剩下单人床的床板,靠着一面墙立了起来。两口子都已出了满身大汗,而且都有点儿气喘吁吁起来。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久没这么出力气地“劳动”过了。年岁不饶人啊!
当两口子重归大屋,妻子一ρi股坐在双人床上,仰起汗津津的脸问他:“歇会儿不?”
他看出她是真累了,想歇会儿,但又希望歇会儿的话由他口中说出,他也有点累,却更希望早点儿把房间重新安顿好。
所以他说:“你很累么?”
妻子偏不说累,反问:“你就一点儿都不累么?”
他所问非所答地说:“我是替你考虑,你不急着上班去么?”
妻子看了一眼手表,终于站起来,不无抱怨地说:“都晚一个多小时了!行,那就不歇,接着倒腾。”
王君生马上跟了一句:“对对,还是你说得对,一鼓作气的好!”
听他那话,倒像是他在附和妻子似的。这使妻子白了他一眼。
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开始,两口子之间说话,不大像两口子了。暧昧多了,明白少了,像两个相互将就,唯恐搞僵了关系的同事了。王君生原本是急性子,妻子原本也曾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这样的一对儿夫妻,争执和争吵是免不了的,但那时你坚持什么,我反对什么,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怎么想的,完全不必对方猜测,自己更无需乎绕弯子。争执和争吵,那都是很明确的,某一天晚上,他们又由争执而争吵。突然的,灯全灭了。灯一灭,两口子也就停止争吵了。妻子探身窗外看看,说别人家都亮着灯,肯定是咱们家的电表保险断丝了。玉君生就秉烛找保险丝。保险丝明明就放在抽屉里,却不见了。
“找保险丝是不是?”
王君生向儿子望去,半明半暗之中,儿子的背影,挺挺地坐在写字桌前。
“你知道在哪儿么?”
“在我手里攥着。电闸是我拉的,而且把保险丝弄断了。爸你再推上闸灯也不会亮的。”
儿子的语调异常平静,平静得使他听来冷冰冰的。
半明半暗之中,他的目光不禁的由儿子的背影转移向妻子的脸,妻子的目光也正望着他,脸上是一派半明半暗的不知所措。“你们接着吵哇。在黑暗中吵,也省得我看不惯你们的嘴脸。”
儿子语调依然。
当时的王君生,正秉烛站在大衣柜镜前,镜中一张男人的半明半暗的脸,愣征如呆地瞪着他,仿佛大梦初醒,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似的。
“你……你竟敢这么说父母,我揍你!”
他秉烛向儿子的背影走去。妻子想挡住他,被他一掌推得趔趄后退。
而这时,儿子岿然不动的身影,缓缓地就站了起来。儿子身体的正面,缓缓地就转向了他。儿子一手将椅子拎起,缓缓地放到了一边去,仿佛是为他清除障碍。王君生高举在半空中的另外一只手臂,顿时僵住了,他惊讶地发现,儿子显得高大了。而且,分明的,肩比他的肩还宽,胸背比他的胸背还厚,胳膊比他的胳膊还粗。那时儿子,六公斤的哑铃能开二十几次,而他这位父亲,憋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儿,最多只能开五六次。
他说:“我们那算是吵么?我们……那不过是在讨论……”
他尽量说得若无其事,声音很低,语调中还有一种屈辱的意味儿。僵在空中的手臂,也识趣儿地垂落了。
儿子说:“但是在我听来,你们那种讨论就是吵。没看见我在做功课么?心里都没想到我是多么的需要安静么?”
相应的,儿子的话也说得若无其事。声音也很低,比他的声音更低,但是再低,也不能使他这位父亲内心里不感到屈辱。那是一种彬彬有札的、心平气和的;尽量不显得是冒犯的、绝没有超越儿子的家庭身分和地位的训导。确实彬彬有礼,确实心平气和,确实不能算是冒犯,但也确实是训导。而且,理完全在儿子一方。“没看见我在做功课么?”这就使儿子不但占着百分之百的理,同时像上帝一样具有威严性了。在上帝的威严面前,父亲的那点儿威严算什么呢?他似乎也只有屈辱的份儿。
妻子从旁默默聆听了儿子的训导。赶紧表示忏悔:“儿子你对。对,对,对。爸爸妈妈再也不那么讨论了,再也不影响你做功课了。儿子你可千万别生爸爸妈妈的气……”
“难道我生气了么?你们看我像生气的样子么?”
儿子语调平平静静地问,话说得那么的慢条斯理。
半明半暗中,儿子嘴角一动,脸上似乎有了些微的笑意。王君生不能判断那究竟是微笑,还是微微的冷笑,抑或是得意的心理优越的一笑。
儿子的目光从妈的脸上望向他的脸上,似乎那句话不仅是问母亲的,也是在问他这位父亲的。
他不禁地连连点头:“儿子你没生气,儿子我看你绝对地没生气。你妈她尽瞎说,儿子你怎么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生爸爸妈妈的气呢?是吧儿子?……”
他的话成分多了。除了屈辱的成分,还加进了必要的忏悔的成分和讨好卖乖的成分。屈辱伪成分,被后两种成分冲淡了,稀释了,中和了,意味儿几乎完全没有了,完全听不出来了,只剩下了忏悔和讨好卖乖似的。但是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内心里还是有屈辱的滋味。那一时刻他觉得儿子像父亲,像一位不必发脾气就足以显示威严的父亲;而自己像儿子,像讨好卖乖唯恐不及的儿子。
儿子一手拖着椅子,从他和妻子之间穿行而过。
他明白儿子是要去接保险丝了,自觉地秉烛尾随其后。
当儿子站在椅子上时,妻子急了,冲他嚷:“他爸,那多危险的事呀!你自己倒是快……”
站在椅子上的儿子,扭头朝妻子一望,妻子便噤若寒蝉。
他以请求的口吻说:“儿子,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老爸……”
儿子却命令:“把蜡举高!”
他也立刻紧闭了嘴,举高了蜡。
“照左边。没见我的影子挡着闸盒么?”
他急忙将蜡烛换到左手举着。
“再高点儿!”
灯亮了。
妻子笑了。他也笑了。儿子的表情却显得格外严肃。
儿子说:“从现在起,保险丝由我保管了。”
王君生认为,也许正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他和妻子之间再也不发生争执不发生争吵了。至于妻子是否承认儿子那一天晚上大对他们的训导起了作用,他就不大清楚了。没问过。他常想,于妻子那方面,恐怕还有病理因素在起着作用。她舌根曾生过一个小瘤,已经动手术去掉了。医生说那是一个良性的小瘤,但如果不及时去掉,也有可能转化为恶性的。小瘤虽从妻子舌上去掉了,但却没从她心头丢掉。从此她挎包里多了一面小镜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每天总要将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自照儿番。区别是在单位背着同事,而在家里却无需背着丈夫和儿子,有时还请他们观察。她相信少说话,小声说话,避免争执和争吵,就能避免舌上再生出小瘤来,并且避免它转化为恶性危及生命。不管是因为儿子那一天晚上的训导起了作用,还是她舌上曾生过的小瘤起了作用,抑或两件事同时起作用,总之两口子之间真的不再争执和争吵了。这对于促进家庭关系的和睦当然好、但副效应就是前边说过的,两口子之间说话不太像两口子了。试探性的话语多了,违心的话语多了,态度暧昧的话语多了,拐弯抹角的话语多了,像两个关系很微妙,地位平等又都想比对方高出一等,相互不愿冒犯但又不甘依从的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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