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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暮政唯艰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之见识,却是没长担待国事之胆魄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

嬴柱肃然便是一躬:“儿臣谨受教。”

“记住了,”秦昭王叩着坐榻扶手,“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之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队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的驿馆。秦昭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应对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事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便弥漫出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

今日却是不同,寅时首刻宫中内侍便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又变得煌煌锃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寅时末刻,宫门便是车马辚辚,应召大臣已经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锺声刚刚荡开,便听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地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会——!”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再也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便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诏令,大臣们便是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纷揣测事由,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毕竟,老秦王已经年近古稀了,无论出于何种想头,目睹老秦王气­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便在这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然却不失坚实。随即便见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支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比王制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在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便是一个山居老人。然则便是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便是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进了特制的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便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蔡泽离座起身,转身面对朝臣高声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无增国家府库,反是祸乱迭起,以致成我累赘。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书以对。今日朝会,便是议决定策:先议太子三策以定总则,再议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书已发各署阅过,诸位畅所欲言,尽可质询便是。”

片刻沉默,便见大田令 站起道:“臣启我王:太子三策,至为妥当。老臣担心者,倒是蜀地水患难治,民风刁悍,须得妥选郡守。否则,便是重蹈覆辙。”

“臣等赞同太子三策!”殿中竟是一口声呼应。

蔡泽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实在无争无议。太子请了。”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中居于首倡位置,又被举朝大臣同声拥戴,心下很是振奋,便将自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阐发了一遍,而后便转到了治水,将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道:“蜀制之改,实同变法,且须十数年之功,非举国同心无以撑持。蜀制之变,以水患至大,水患不除,变法便会落空。惟其如此,嬴柱举荐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担承水工重任?尚请朝议决之,父王断之。”

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宣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便见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走进殿来,大臣们竟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但见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长,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拣出的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却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便是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便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便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却是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便听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便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竟是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便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便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却是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人于高山洞|­茓­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的Сhā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便是侃侃拆解,“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 ,本为大江洪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便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Сhā话,“老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却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

“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李冰非但毫无懊恼之­色­,反倒是第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态也是平和庄重,“大禹之时,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导,大河入海之道便已框定大势,险难河段业已明白如画,河决之患已是百不遇一。是故,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千余年,大河清流滔滔,两岸人口聚拢日甚,村畴繁衍不息,已成我华夏丰腴腹地也。李冰之见:除非山林巨变,大河两岸山塬多成不毛之地,其时河水成泥,河床日高,便会成为华夏心腹之患。否则,大河永远都是天下第一水利!”

“有见识!”蔡泽拍案赞叹一句,转身揶揄地笑了,“大田令也是经济之臣,如何连‘江河虽烈,禹后多利’这句断语也浑然不知了?”

“丞相学问大矣!”大田令硬邦邦顶了一句,“敢问何方神圣下此断语?”

“《计然策》。足下读过么?”蔡泽一脸轻蔑地微笑。

“虚妄传闻之书,不足为凭!”大田令雪白的山羊胡子骤然翘了起来。

蔡泽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背后竹杖笃笃,立时恍然大悟:当此紧要之时,首相岂能自顾炫示自己学问见识?心下一紧,当即向面红耳赤的大田令一拱手笑道:“蔡泽卤莽,大令兄见谅,议决正事要紧了。”回头便是一脸肃然,“先生方才说了洞庭水患,尚未言及蜀地水患。蔡泽敢问:蜀地并无大江大河,如何水患竟与洞庭泽同列天下之最?”

“蜀地水患,实是天下独一无二也!”李冰粗重地一声喘息,站起身从怀中抽出一只皮袋打开,拿出一方白­色­物事哗啦抖开,题头大字赫然便是“蜀地山水”!殿口给事中极是机敏,挥手低声吩咐一句,两个少年内侍立即快步抬来一幅图架在大殿正中支好,将李冰手中的山水图对着秦昭王便挂了起来。两厢大臣纷纷离座,一齐围到了图板前方两侧。

“山为水源,要得知水,须先知山。”李冰走到图板前用量水铁尺指点着,“蜀地水患,根源在山。蜀地大势:四面群山环绕,中央盆地凹陷,地势北高南低。蜀西昆仑万仞,为华夏江河之源。蜀北有岷山巴山,江水支流尽出其中,而以岷水为最大。蜀南有江水穿行,山峦夹峙东去,自不易为患。蜀地水患,尽在穿行蜀中之岷水也!”李冰喘息一声,啪的一点图板,“诸位但看:岷水自北出山,两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自无泛滥之灾;岷水南下入蜀中一马平川,水势浩浩铺开,骤遇玉垒山阻挡不能东流,便汪洋回灌夺路南下;其夹带泥沙年年淤积,河床便年年抬高而成悬壶之势;虽有千里沃野,然年年淹灌,庶民便呼为‘灌地’,或呼为‘岷灌’,纷纷举族迁徙,空有苍茫绿海,却无庶民生计可言!而玉垒山以东之平川,因不得岷水,却又是大旱频仍土地龟裂,更是贫瘠之地。岷水过蜀中平原而不能得水利,此蜀地所以贫困也。玉垒山阻隔水道,一山而致蜀中水旱两灾,此等水患,天下独一无二,非万众之力十年之期不足以治也,不亦难乎?”

这番话侃侃说罢,图板两厢的大臣们鸦雀无声了。

自惠文王取巴蜀,秦人便一直以蜀地为无垠陆海,以巴地为江水重镇,前者得富,后者得强,何乐而不为?然得蜀六十年,蜀地却非但没有成为秦国后援府库,反倒成了倒贴的一个大包袱。于是,朝野上下便自然而然地将愤懑归结到了守蜀的王族大臣身上,对动辄作乱的蜀地怨声载道,指斥是他们吞噬了蜀地财富!否则,如此陆海岂能民不聊生?基于“乱蜀不生财”的朝野口碑,曾有大臣提出“弃蜀留巴”的甩包袱方略。当年若非上将军白起以“弃蜀必强楚”为由坚执反对,很可能蜀地已非秦地了。此次,嬴柱对策一出而举朝赞同,实际上便是大臣们长期怨蜀的积累而已。今日听得李冰剖陈水患,大臣们方知蜀地穷乱竟是由来已久,这穷乱根源恰恰便是水患。蜀水之患在于山,山乃天成,人岂能治?

“蜀地若此,便是无救也。”大田令转身一躬,“老臣之见:蜀水无治,莫若早弃!”

“诸位之见如何?”秦昭王目光缓缓巡睃,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显然便是默认了弃蜀主张。秦昭王目光便在太子嬴柱的脸上顿住了,见嬴柱一脸茫然,又在蔡泽脸上顿住了。蔡泽却是明朗,一拱手道:“臣以为,既是水患为本,便当先听李冰之说,而后决之。”

秦昭王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蜀地水患,看似天灾,实乃人祸也!”一双草鞋在厚厚的红毡上大跨前两步,李冰对着王座一拱手便是慨然高声语惊四座,“蜀人最是多灾多难,与洪水猛兽相搏,于高山密林谋生,世代为水患所累,家家有洪荒之恨,苦思治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则,昔年蜀王昏聩,视水患为天降不治之灾,从无治水之愿。蜀地归秦,庶民厚望治水,秦蜀官府却屡屡以中原战事为大而推脱,唯知征赋敛财,不思于民除害,以致岷水河床日高,水患年年加剧。如此世代水患,孰非人祸也!远古之时,洪水荡荡怀山襄陵,天下庶民尽成洞|­茓­之兽。然有大禹出,率民治水,导百川入海,终成华夏之水利伟业。由此观之,水患虽烈,终可治之。天下水患不足畏,唯畏官不任事。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世间百害皆可除,唯人祸难消也!”

一席话掷地有声铿锵回荡间,大臣们却是勃然变­色­。自商鞅变法以来,秦以富民强国傲视天下,何曾被人公然指斥过官不任事人祸成灾?今日一个布衣草鞋的小小水工,竟如此在秦国朝堂斥责秦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请杀李冰,以正天下视听!”驷车庶长愤愤然喊了一句。

“臣等请杀李冰,为秦政立威!”举殿一片呼应。

只有太子嬴柱与丞相蔡泽没有说话。嬴柱实在没有想到李冰会将水患归结到如此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上来,这还是水工么?如此狂悖之论,父王岂能容得?刹那之间,嬴柱后悔了,自己轻率地举荐了这个不识大体的水工,完全有可能连自己也给卷了进去,当此之时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父王开口了再说。蔡泽却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国为相,欲行计然富国之策在关中治理泾渭,却总是不能雷厉风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分明便是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目下之策,便是不能杀了李冰,留下此人,便是自己在关中治水的得力臂膀。

“臣启我王,”蔡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了,“李冰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当罚为官役,许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泽,“诋毁秦政,安可饶恕?”

看着若无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们更是义愤填膺,竟齐齐地吼了一声:“诋毁秦政,罪不可赦!”,便将目光一齐转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耸,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睁开了一双老眼,却是一声冷笑:“诋毁秦政?谁个说说何为秦政?李冰怎个诋毁了?”便是这冷冷一笑轻轻一问,大殿中骤然便是死一般寂静,大臣们张口结舌竟没有一个人开口。秦昭王脸­色­一沉,笃地一点竹杖便站了起来,“尔等私心,老夫岂能不知?都怕我这老王脸上挂不住,都来逢迎。却没有一个人为国事着想,说一句耿耿直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商君所开秦政之风也。曾几何时,一至于斯?痛哉惜哉!商君之风安在哉!”眼睁睁看着须发雪白的老秦王挥袖拭泪,大臣们满面通红默然低头,一时大为尴尬。蔡泽与嬴柱更是如坐针毡直是无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转过身来肃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谨受教。”

李冰不禁扑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热,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愿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连忙冲过来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强国,岂有他哉!蜀人亦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风骨,老夫敢不用之?”笃地一点竹杖一字一顿道,“本王诏令:蜀地改行郡县制。李冰为蜀郡守,爵同左更 ,赐镇秦王剑,军民统辖以治蜀。”

“我王明断!”李冰尚未开口,举殿便是一声赞同。

“先生还有何求,尽管说来。”秦昭王却只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还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苍老的身躯瑟瑟抖动着,一句话没有说便点着竹杖径自去了。

四、昭襄王暮定计然策

蔡泽忙碌着李冰赴任,内心却是翻腾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计然策还没有任何施展,便被这个不期然冒出来的李冰夺去了富秦首功。虽说蔡泽绝非狭隘忌才之辈,对李冰也是激赏有加,然则总觉得不是滋味儿。自己挟计然长策入秦,说动应侯范雎让贤荐贤,虽说也有唐举襄助之功,毕竟自己是真才实学胜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泽却突然觉察到了秦国朝局的错综复杂与种种微妙,根基未稳便大张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无成便先淹没了自己!警觉之下,蔡泽放弃了立即着手治理关中河渠的方略,而将扎稳根基放在了第一步,决意不急于做事,内心便给自己立下了个“切忌急功近利”的规矩。大半年来,朝局奥妙已经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无太子之实的安国君嬴柱,显然将自己看成了未来股肱。几方有实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军中大将们也与自己熟络了许多,开府丞相的为人口碑眼看着便立起来了,一河冰水也眼看着竟是渐渐开了。只要自己摸准老秦王对身后大事的确定安排,蔡泽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如此一来,蔡泽很是为自己这种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缩自如,明睿保身而后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风也!

然则,这种欣然陶醉却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当李冰的人祸说震惊朝堂而举殿喊杀时,唯有蔡泽提出了不杀而役使的主张,断语便是“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在那刹那巨变之时,蔡泽闪出的念头便是:既要给老秦王留足脸面,又要保住李冰为我所用,还要显示开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场急智而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三面皆顾,实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然则,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为秦政”,蔡泽便立时大感不妙。后面那些痛心责难虽是面对请杀李冰的大臣们说的,却更是令蔡泽脊梁骨发凉。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对他这个开府丞相的主张连一个字也没提;没提不是遗忘,而是生生显出了冷落,显出了他比请杀的臣子们更有私心!更要紧处,事先老秦王已经与他商定了朝会事宜:李冰应对之后,由他与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对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势一变之后,老秦王竟全然抛开了他与太子,断然亲自下诏,将李冰这个布衣水工一举擢升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赐镇秦王剑,直是匪夷所思!诏命一宣,老秦王连他看也没看一眼便径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毕竟,蔡泽不是平庸之辈。散朝之后冷静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说范雎的大错:不从谋国做事处着眼,而只以全身自保为念,才有了立足于权术的种种应对;此等作为在山东六国可能不失为高明,然在秦国却是注定碰壁!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无胆魄,所谓的计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觉察不来么?蔡泽啊蔡泽,你在范雎面前已经碰壁了一回,这次又碰一回,当真其蠢如驴也!当日若非唐举指点,范雎何能隐退而举荐你入秦为相?目下没有了唐举此等高人,你却如何?难道就无可救药了?果真如此,你蔡泽还有脸做燕山名士了?

蔡泽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番,静下心来仔细揣摩,立即明白了该当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为李冰入蜀做好铺垫。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给李冰的权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还大,显然便是将治蜀重任一举压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泽自然也是赞同无疑,然而却绝对不会周详谋划,更不会全力以赴。经此朝堂之变,蔡泽郑重告诫自己:一定要大道谋国无私做事,否则便将一事无成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全面权衡了秦国大势与蜀地之危局,蔡泽确认老秦王决策堪称明断,李冰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确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选,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将治蜀当做富秦大政,当作该由丞相全局调遣的大事来做,绝不能泛酸掣肘!

虽则如此,蔡泽总觉得此事有失周全,记得老秦王下诏之时自己心头便是一闪,可当时没想明白,也不敢说,便将这个疑惑压了下来。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顿时明白如画,——秦法有定:无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连张仪之武信君与范雎的应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后封爵的,而蔡泽这个丞相则至今尚无爵位;今李冰固当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级高爵,秦法岂不错乱失序?此例一开,后必仿效,秦法岂不沦丧?秦国奖励军功,要害便在这爵禄之上,爵禄滥赐,必伤朝野功业报国之心,岂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泽立即上书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讳地“请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泽已经想好,秦王若有责难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请辞。不想上书次日,老秦王便紧急召蔡泽进宫,当着太子嬴柱的面,对蔡泽当头便是一躬:“丞相公心护法,本王谨受教也!”蔡泽热泪盈眶, 当即便请命自任蜀道总使之职,以六年之期开通蜀道!秦昭王很是惊讶,但却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难事,足见已将治蜀纳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则,此事非纲,丞相还是任用一个属官去做了。”说罢便打着呼噜睡着了。

怏怏而归反复思忖,蔡泽最后还是认定老秦王没错。的确,无论这条路多么重要,毕竟都不是纲,一个丞相做了修路总使,谁却来统摄全局政事?纲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厦樑柱也,开府丞相之职责也。开府丞相不总揽全局,却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来,自己的第二件大事应该着手了。

一月之后,丞相府颁布了在蜀地推行郡县制的法令,开通蜀道的诸般事务也做实了,李冰入蜀的属员配置也全部就绪。就在五月大忙到来之时,蔡泽与太子嬴柱率领全体朝臣在咸阳南门外郊亭为李冰饯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们疑惧消散,对李冰变得真诚了许多,纷纷举着酒爵对李冰诸般叮嘱,李冰却始终都是那种淡淡漠漠地微笑着。

蔡泽却担心这位深得老秦王激赏的水神记恨,特意自己驾着轺车将李冰单独送到了南山脚下,临别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泽第一个为公请命,必使公高爵于国也!”一阵愣怔,李冰便是哈哈大笑:“原来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说罢下马肃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领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职,统摄一方民力财力,于治水有百利而无一害,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国便没有了李冰,何言高爵于国矣!”蔡泽大是惊讶:“先生师陶朱公之风,功成身退?”李冰摇头笑了:“我为水工,天下水患未尽,安敢言功成身退?”说罢一声告辞,便上马去了。

愣怔怔看着李冰人马隐没在了南山谷口,蔡泽方才长叹一声,回车进了灞水河道。午后炎热,走得几里蔡泽觉得­干­渴,便在道边一片树林中停下轺车,坐在一方大石上打开水囊喝了起来。正在此时,却听道边辚辚车声,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泽抬头一看,一个胖大的身躯已经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却是何人?

“安国君荒野来寻,莫非又来采药?”蔡泽揶揄地笑着。

“愧对丞相,嬴柱这便赔礼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对面大石上,“丞相举荐名士助我,嬴柱举动却未预闻丞相,实在有违君子之道。然则事有原委:嬴柱原以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几彩,何能掩丞相光华!却未曾料到,丞相迟迟不行计然长策,竟让嬴柱先出治蜀对策,陷丞相于难堪境地。凭心而论,嬴柱实为父王所逼,对策自保,未曾虑及其他,尚请丞相见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蔡泽瞪起了一双细长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讽地笑一笑,弥漫在脸上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惊讶,“安国君但说,君之所为,是否士仓指点?”

“是。不全是。”

“此话何意?”

“士仓告诫:谋国有大道,根基在功业,身为储君重臣,不能尽以权术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径,嬴柱抱愧无以自容。仔细想来,蜀乱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领地自治,此中弊端谁个不知?无人点破者,无非畏惧伤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训诫,嬴柱决立公心正道,便有了那卷说真话实话的上书。如此而已,实在平常得紧。”

良久默然,蔡泽终是一声喟叹:“谋国有正道,根基在功业。士仓说得好啊!”

“嬴柱今日寻来,便是想给丞相一个消息。”

“噢?安国君又要出惊人之举?”

“哪里话来?”嬴柱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父王决意巡视关中,丞相有何见教?”

“如此说来,安国君奉王命随行了?”蔡泽心下惊讶,脸上却很是淡漠。

嬴柱摇摇头道:“今晨进宫探视母亲,方才得知。”

“没有大臣随行?”

“详情不知。”

“甚时起行?”

“三日之后。”

“好!事或有救!”蔡泽一掌拍下,又连连摇晃生疼发红的瘦手,“这个机会断不能错过,你我都须得同行巡视。说说,安国君有何谋划,要老夫给你让道么?”

“两岔了,两岔了。”嬴柱连连摆手,“我本无随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风险老迈出巡,特来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怀计然之学入秦,对治秦富秦必有通盘划策,我却争个甚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后必与丞相协同谋国,助丞相推行长策!”

“安国君果真鱼龙之变也!”蔡泽红着脸哈哈大笑几声,站起来在大石前转悠着,脸­色­便沉了下来,“秦王年逾古稀,绝不会有再次出巡了。执意为之,其意明白不过: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会同行,便是对你我失望,岂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报国,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泽摇摇头:“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蜗身不展,长策虚置。安国君大约是偶有识见而常无胆魄,缺少担待了。事证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说来,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了?”嬴柱不禁便红了脸。

“莫急莫急。”蔡泽摆摆手笑了,“目下,你我之于秦王,犹­鸡­肋耳,弃之可惜,咥来无味,明白?”见嬴柱困惑摇头,蔡泽笑了,“安国君不用费神这等事,只安一颗全力为政知无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随行,对谁个言去?”

“此事老夫担承,保你三日后随行出巡。”说罢大手一挥,“走!该回去了。”摆着罗圈步便摇出了树林,片刻之间,两辆轺车便向晚霞中的咸阳城辚辚驶去了。

五月初旬,南风吹拂,关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黄。咸阳也顿时热了起来,连晚风中也裹着烘烘的燠热之气。秦昭王最是怕热,要在往昔,早该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则,章台虽好,离咸阳也只有百里之遥,却终是离开了中枢之地。当此国事艰危朝野浮动之际,国王威权便是镇国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须臾离开?说起来,自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已经是十余年没出王宫了,纵是夏日燠热,也只有忍了。

热归热,国事还是不能耽搁。给事中几番选择,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后宫园林的滈池边召见一班老臣。这滈池是东引滈水入宫成池,再南流出王宫园林入渭水,是关中两水在咸阳王城结成的一颗明珠。池中活水流动,碧绿汪洋。岸边垂柳成行,时有大石亭面水临风,实在是比大冰镇暑的王宫书房还清爽了许多。今日,外围最宽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铺排。明月刚刚挂上树梢,一班应召老臣便陆续来了,一时间交错行礼谈笑风生,池边一片喜庆。

谁也没有料到,老秦王这番召见的竟是清一­色­的经济老臣:大田令(掌农事土地)、太仓令(掌粮仓)、大内(掌物资储备)、少内(掌钱财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制造)、关市(掌商市交易并税收)、右采铁(掌采掘铁矿石)、左采铁(掌冶铁),还有一位驷车庶长,齐楚楚十位老臣。这十位臣子虽然都是经济大员,爵份、执掌、隶属却是三等:驷车庶长为高爵王族大臣,因执掌王族封地生计,关涉经济而被特召;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三位,为经济官员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余六位,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大体皆是大夫级中等爵位,寻常情势下都是听命于丞相而不直接面对秦王。此等官员职爵虽低,却都是实权在握,直接与百业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间国人呼为“业官”,即专­精­一业之官员。

依国事法度与秦国传统,这般三等臣子合为一体被国君召见,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也许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老臣子们礼遇寒暄之后,便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足下瞅瞅,召来一班致仕老朽,你说老秦王要做甚?”

“无非要大行敬老之风,老王先自垂范朝野,岂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独敬我等食货之老?其余老臣便不算老么?”

“大是大是!老夫之见,大约还是老王要谋经邦济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献策。”

“不不不!”一老连连摇头,“属官尽在,丞相缺位,能做朝会谋划?”

“对也!丞相不来,忒也托大!”一老竟愤愤然了。

“禁声禁声。”一老低声笑道,“丞相能不来么?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见召。”

“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见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听得完我等絮叨?”

“听得完听不完不打紧,要紧是谁个总揽推行?老秦王自个动手么?”

“这不对了?说说而已也,听听而已也,莫得当真了。”

便在老臣们惊喜忧戚莫衷一是之时,便见四盏风灯悠悠从池边而来,老臣们立时肃静了下来。风灯渐行渐近,却见老秦王坐在两名武士抬着的荆山竹榻上,雪白的长发散披在佝偻的肩头,宽大的麻布袍袖几乎苫盖了小巧­精­致的竹榻,一双老眼始终微微闭着,时不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呼噜。看看将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给事中轻轻咳嗽了一声,老秦王立即睁开了双眼,呵呵笑声便随风飘了过来:“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见礼,各自入座,先吃喝着了。”说话间竹榻稳稳落地,秦昭王拂开了前来扶他的给事中,竹杖一点便站了起来,微微颤抖着霜雪般的头颅一步步挪了过来。

“参见我王!”老臣们肃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齐齐地躬身施礼。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着靠进了特设在石亭宽大台阶上的坐榻座案,伸展着腿脚扫视了老臣们一眼,“谁不能席地?说一声,换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们齐齐地回了一声。

“老来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举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未曾谋面。来!先­干­一爵,诸位硬朗康健!”

“我王万岁!”老臣们兴冲冲一呼,便纷纷举爵汩汩饮了下去。

“难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两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风清,与昔年老人一聚,实堪欣慰。诸位尽皆经邦济世之臣,掌事务实,熟悉我土我民,虽致仕有年,时或有上书言事者,足见老人忧国之心未尝有减也!”激励一番,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天意也!长平大战后,老夫有失洞察,三战皆败,国力大减,竟不能出函谷关逐鹿中原,诚令山东六国笑耳!当此之时,如何使秦国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实?老夫竟无良策以对,便想请老人一谋。诸位但以国事为重,尽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虚。”

亭下一片寂静,原本隐隐约约地呱呱蛙鸣与悠悠蝉声竟显得有些聒噪了。见老臣们的目光都看着驷车庶长,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论职事所能,不论官爵高低。老庶长不涉实务,懂个甚?请他来还不是为了做起来方便?太子丞相都没来,就是为了诸位说话方便。毋得多虑,但说无妨。”

“老臣有话。”太仓令颤巍巍站了起来,“长平大战前老臣掌仓,其时大秦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我王昔年入河内督导长平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何等气象也!倏忽十余年,秦国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惟其如此,老臣以为,当今第一要务,便是增加年成,足仓足食!”

一言落点,末座右采铁已经站了起来:“臣启我王:自我大军退回关内,宜阳铁山复被韩国夺回,铁石所需便难以为继。咸阳铁坊开工不足两成,兵器打造已经停顿,唯能小修小补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余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锈蚀坏朽而无以修葺。如此再有数年无铁,大秦之强兵将不复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国尉尚且有报:铁石足兵,不足为虑。如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采铁昂然站起高声道:“大秦官风今非昔比,我王听得几多真话!”

秦昭王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却终是生生忍住,腮帮咬得鼓鼓地狞厉一笑:“诸位但说,兜底儿说真话,老夫要得便是个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谋国?”关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东六国重起合纵,我军大败于信陵君统率的救赵联军,关外入秦商旅便锐减八成!咸阳尚商坊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却是萧疏冷清,百不余一。偌大咸阳南市,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萧疏十余年来,山东大商之税锐减九成,其余关市税金大减六成,若无盐铁两项支撑,大秦商市几于崩溃矣!”

“老臣也有话说。”老态龙钟的前少内颤巍巍站了起来,“老臣昔掌钱财,府库存金三万六千镒 ,秦半两通行天下,年铸六千八百三十四万枚,珠玉宝藏并各种古董器物一万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东出连横,在在挟金千镒之上,其时不患无钱,唯患无才,却是何等气象!然则,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实难以出口……”一语未了,竟是期期唏嘘语不成声。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耸:“今日如何?府库没钱了?”见举座无声,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谁知道今数?说!”旁边侍立的给事中躬身低声道:“臣启我王:秦法有定,府库存金素为邦国机密,致仕臣子无由过问。臣因王宫用度,与府库多有来往,大体揣摩,府库诸项钱财合计,大约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岂有此理!”秦昭王笃笃笃连跺竹杖,满脸沟壑都抽搐起来,见老臣们一片惶恐,竟生生咬着牙关压下了怒火长吁一声,“老夫非对你等也,说吧,还是那句话,兜底说!”

一时间老臣们纷纷诉说,大内说器物存储不足以应对一场大战,大田令说关中大量数万亩良田变成了荒芜的盐碱地,昔年入秦的山东移民已经开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说民力唯艰,仅靠刑徒劳役根本不足以开通蜀道;工室丞说百工作坊已经有一半停工待料,连兵器维修的皮革、生铁、木材等也不足用了;连驷车庶长都说,王族封君的封地这些年也是水旱频仍年成大减,有几家非但无力纳赋,还得王族府库倒贴……总之是人人诉说艰难,缅怀昔日大秦强盛,无不感慨唏嘘。

说着听着,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渐渐地平息了,只是那双雪白的长眉紧紧缩成了两个白钻,听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难再苦,总得有个出路不是?诸位说说,当此艰危之际,当如何使秦国再起了?哭穷哭难,顶个鸟用!”

一句粗鲁的骂声,老臣们惊愕得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骤然之间,老臣们觉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脸上也是实在搁不住了。可是,要让老臣们当下谋划对策,却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经不谋其政,纵想谋政,也都是人各一业的事务传统,谁个能有通盘长策?更兼原本便已经觉得说得太多,谁还敢贸然对策?愣怔错愕之下,竟是都低头盯着案上的酒菜痴痴发起老呆来。

“散会!”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便站起身冲冲大步去了,慌得给事中与几名武士连忙一溜小跑赶了上去,竟将一班老臣丢在了池边无人理会。

回到书房,秦昭王脸­色­铁青,靠在坐榻里泥雕木塑般望着黑沉沉屋樑,吓得书房内外的内侍侍女大气也不敢出。过得顿饭时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传诏长史:明日立即出巡关中!”给事中答应一声便飞步去了。片刻之间,长史捧着一方木匣匆匆来到,进门便道:“启禀我王:丞相蔡泽夤夜紧急上书。”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宫,为何不来直说?”长史道:“丞相是要晋见,臣言我王今夜早寝,丞相思忖再三说声难得,便留下书简去了。”秦昭王扫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气:“打开。”说罢靠在坐榻大枕上便眯缝了一双老眼,“唸来听听。”

长史唸得几句,秦昭王猛然睁开眼睛连连摆手:“且慢且慢,从头再唸。”长史一点头,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在书房清晰地回荡起来:

臣蔡泽顿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长策,心实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对再度强秦已有定见,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长平战后,秦国大衰,跌至惠王东出以来最低谷。其间根本,在于秦国本土经济一直未有长足开发。往昔秦之殷实,一在积累,二在扩地,三在掠国。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战连绵,连夺河东、河内、彝陵、南郡四地,魏楚韩周之累世财货,泰半入秦矣!上党与强赵相持三年,而终能长平一战大胜,唯赖秦国财货囤积之盛耳。然终因未能一鼓灭赵,财货自此无所进项也。及至再行灭赵,三战败北,举国积财消耗八成有余矣!更兼近十余年六国合纵锁秦,入秦商旅锐减,咸阳百业萧条,关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乱叠生,关外四郡复失,内无食货之根,外失财货之源,秦之国计民生终陷凋敝矣!然则,困境并非无救。臣以为:秦欲再起,当一反往昔积财之道,以腹地开发为本,以扩地掠国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强国之根方无以撼动也!惟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实施于国,则当以关中平川为轴心,蜀中陇西为两翼,消弭水患,泻卤出田,老秦本土当成天府也!盖秦国新法虽有蛀蚀,然根基坚实,朝野无变乱之虞,唯国策得当,十年之期,强秦再起有望矣!

“唸啊!”秦昭王霍然睁开眼睛,敲打着坐榻扶手。

“启禀我王:丞相上书完。”长史将竹简放上书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后入宫晋见,尚有详实对策说王。”目光一阵闪烁,秦昭王轻轻点了点竹杖:“唸也唸了,你以为这对策如何?”长史恭谨道:“臣不谋大政,对丞相长策无以置喙,唯觉论秦之失似有太过,邮传朝野,恐与国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闪:“你是说,此书不邮传郡县?”长史低声道:“依据秦法,丞相之国事书当邮传郡县知晓。然此书指斥历代秦王国策有失,臣恐徒乱民心。以臣之见,可以‘该书未涉实政’为由,留宫不予邮传。”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书抄本照发,并责令各郡县立即上书以对!”说罢起身向给事中一挥手,“备车,丞相府。”长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经点着竹杖出了书房。片刻之后,一辆遮盖严实的黑­色­篷车在几名便装武士簇拥下出了王宫,便向东面的大街辚辚驶来。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阳道的北侧,七进官邸,属官官署应有尽有,只是没有后苑园林,便显得宏阔不够。其间原由,便是蔡泽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应侯丞相府多显唐突,秦昭王当初便下诏另辟了这座闲置官署做了蔡泽丞相府。黑篷车到了府前,便见府门风灯明亮,各­色­吏员穿梭般出出进进,车马场也是满荡荡没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惊讶,便低声吩咐驭手绕道后门进府。

从后院一路前行,后三进院落一片寂静,廊道转角连风灯也没有。将近府邸中段的国事堂,领道的老仆便向行榻旁的给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禀丞相。秦昭王却摇了摇头,竹杖一点便从武士抬着的行榻上站了起来,径自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给事中低声吩咐几句,让武士们原地守侯,便只带着一个长衣带剑武士匆匆跟了上来。

国事堂是丞相府第三进庭院的公务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宫殿,前有六级宽阶;庭院两侧便是属员官署;庭院中央便是传送政令的谒者亭,亭外一车一马,随时准备将丞相国事堂用印的政令传送出去。在整个丞相府,这第三进庭院便是中枢所在。此时已经三更末刻,庭院中的每间官署却都是灯火煌煌大门洞开,遥遥看去,吏员们不是埋头书案便是匆匆进出,连谒者亭都是灯火通明驭手在车,一副待命出发的模样。

秦昭王脚步悠悠,心下却是疑惑:近日并无国事定断,这蔡泽连夜忙碌个甚来?莫非有了紧急军情?六国攻秦了?及至扶杖摇上六级宽阶,站在廊下向大厅中一张,秦昭王不禁愕然——面对大门的北墙上张挂着一幅巨大的《秦国兆域图》,凡有山水交汇处便有大大的红点绿点,黑瘦的蔡泽正站在图下对几名属官指点着挂图说话,两厢一张张书案前的吏员们则一边埋首翻阅卷卷竹简,一边不断地拨动算器,竟没有一个人抬头。大约顿饭时光,蔡泽与属官们会商完毕,一回头才看见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时竟张口结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也是看得痴迷了。”秦昭王呵呵笑着便进了大厅。

“我王这厢坐。”蔡泽恍然醒悟,连忙便将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领引,无奈主案前却是相府长史与几名属官正在稽核什么,一边忙碌一边争执,对身后事浑然不觉,满厅竟没有一个空闲处落座。蔡泽正在尴尬,秦昭王却抬起竹杖一指朗声笑道:“好!一派振兴气象也!国事若此,夫复何言?”蔡泽连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禀报便清理举国府库,此时尚未理出头绪,臣之过也,请我王处置。”秦昭王慨然一叹:“丞相言重也!公心谋国,何过之有?本王当国五十余年,别无长处,唯这放手臣下任事,还是说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后有武安君应侯,无论本王亲政与否,何曾因大臣集权任事而生龌龊?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作,老夫高兴尚且不及,谈何罪过处置矣!”蔡泽低声道:“臣有一上书,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点着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没读过先君孝公之《求贤令》么?不数先君之错失,安有秦国变法!邦国要富强,便当因时而变,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谨受教也!”蔡泽大感振奋,当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万岁!”大厅吏员们一片欢呼。

“好好好,便万岁一回。”秦昭王雪白的头颅颤动着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与丞相另找个地方说话。”蔡泽连忙一拱手:“前四进皆满,臣冒昧请我王入臣寝厅。”秦昭王点杖笑道:“好,便是寝厅,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鸡­高唱天­色­发白,那辆黑篷车才辚辚离开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秦昭王在丞相蔡泽与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关中,再任经济大臣十五人一体随行,除了老秦王一辆宽大结实的辒凉车,其余官员尽皆轻骑,出了咸阳东门便沿着渭水河道向东而来。这辒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阖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辒凉车,也叫辒车。后来始皇帝死于酷暑,尸体便用这辒凉车运回,辒凉车便渐渐演变为丧车,也叫安车,这是后话。

车马东出咸阳数十里,便是关中大县高陵地面,这高陵县正在泾水入渭水的交会地带,东接秦国故都栎阳,一马平川,也算得秦国腹地的上等县了。秦昭王怕热,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之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田畴中却时不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农人们吵闹个甚?”

车旁蔡泽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历来夏灌争水,吵闹便是家常便饭了。”秦昭王不禁便大皱眉头:“怪也!关中八水环绕,如何便有水荒?”蔡泽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战事,未尝详察关中山水农事。关中虽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穆公时百里奚在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自然便要争吵起来。”蔡泽说得扎实,秦昭王不禁便红了脸道:“那井田制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残渠?”蔡泽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时,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已成古董废墟,其里外四层水渠早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才有商鞅变法的‘废井田,开阡陌’。这开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遗留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据臣踏勘,关中二十三县,保留的井田残渠只有五条,每条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二十里,对于抢时抢种之夏灌,无异于杯水车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竟是良久无语。多少年来,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个明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对秦国的­操­持绝不会有差。然今日一到栎阳,自己对民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论偏远之地?一时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邦国生计,卿能如数家珍,实堪欣慰矣!”便闭起一双老眼不再说话了。

蔡泽说一句我来领道,便匹马前行,出了官道两层护林便向田间村路东去。

半个时辰后,车马从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栎阳地面,突兀一阵白茫茫风雾卷来,秦昭王“噫!”的一声揉揉眼睛,接着便是几个响亮的喷嚏,连连摇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风!”蔡泽咳嗽着高声道:“渭北斥卤地,民人呼为硝碱滩 !我王看了——”

秦昭王费力睁开老眼,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遥遥望去,白如雪地的盐碱滩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尽,没有一个村庄,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阳光下闪亮。时有大风掠过,片片白­色­尘雾便从茫茫荒草渗出的盐碱渍水滩卷地扑面而来,竟是森森可怖。

“如此硝碱滩,关中几多?”秦昭王嘶哑地喊了一句。

蔡泽挥舞胳膊指点着:“咸阳以东六十里开始,再向东三百里,渭北平川断断续续全部如此!关中耕地,主要在渭水南岸,渭北一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阴­沉着脸一指:“走,塬上看!”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便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却偏偏是不生五谷!

“这这这,关中沃野,何以有此恶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泽马鞭指点着渭水南北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泾水洛水也。自周人建沣京镐京始,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为沃野田畴。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少,原本多为草木连天的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斥卤地,民人呼之为硝碱滩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眯缝起老眼一指:“那片白滩有星星黑点,是人么?”

“那是扫碱民人。”蔡泽接道,“硝碱成害,也有一蝇头小利,便是出碱。渭北庶民除了耕耘仅存坡地,便凭扫碱熬碱谋生。”

“扫碱熬碱?能谋生?”嬴柱惊讶地Сhā了一句。

蔡泽指着白茫茫滩地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民以枯­干­蓬蒿结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一个个陶碗,一夜凝结,便成一个大坨,秦人呼为‘碱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精­者可以厨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阳皮坊常来购买,即便胡人入秦,也必来收购碱坨子带回。渭北农人之生计,便赖此蝇头小利以艰难度日矣!”

“好事也!艰难个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钱换百物,如何还是艰难度日?”

“安国君有所不知也!”蔡泽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便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惟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便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处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动容:“老夫生为秦人,五十余年过秦无数,却是熟视无睹也!卿本燕人,对秦地却有如此深彻了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泽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显出了天下名士的洒脱不羁,“计然之学,讲究得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师计然之学,悉心勘察天下各国之经济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便曾在渭水泾水间奔走两年有余。否则,臣何敢入秦争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竟几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谙官道所致。”蔡泽红着脸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说得!”秦昭王慨然一点竹杖,“你只说,秦国出路何在?”

“远近两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内,大力整修渭北残渠毛渠,确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远策?”

“十年之期,引泾出山,东来泻卤,成秦中良田三百万顷!”

嬴柱急迫Сhā话:“丞相慎言!三百万顷,岂非痴人说梦?”

蔡泽却是悠然一笑,马鞭遥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泾水遥出故义渠国山地,经中山瓠口东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泾水出中山瓠口,于塬坡高地修­干­渠三百里,向东注入洛水。再于三百里­干­渠上开百余条支渠,向南灌溉冲刷,此谓泻卤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关中当尽现良田沃野,天府陆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倾,秦昭王向蔡泽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便是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泽说话,秦昭王便转身点着竹杖连续下令,“长史快马羽书:立召渭北十县县令急赴栎阳,太子襄助长史准备栎阳朝会;丞相准备三年近策之实施方略,届时全权部署,老夫只为你坐镇便是。走,我等车马立回栎阳!”于是,一行车马在夕阳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风漫卷着秦军的黑­色­旌旗,栎阳的闭城晚号粗砺地回荡在渭水山塬,辚辚车马溶进了火红的晚霞,溶进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

五、华阳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嬴柱忧心忡忡地说完了视察关中之行,士仓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笑从何来?”

“安国君何忧之有?老夫实在不明。”士仓一拍草席,“栎阳朝会,大势已定,老秦王明是要将治国大权交出,安国君当真觉察不出?”

“交给蔡泽么?他还没有封爵,只怕众望难服。”

“有此策划之功,蔡泽爵位只怕便在旬日之间。”

“此等情势,我何求也!”一阵默然,嬴柱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栎阳朝会,但以蔡泽为轴心,我只一个呼喝进退的司礼大臣。事后,父王也未对我有任何国事叮嘱。先生但想,蔡泽总领国政实权,年迈父王一旦不测,我这空爵太子却如何应对?如此局面,岂不大忧也!”

“安国君当真杞人忧天也!”士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久病在身,惶惶不可终日,疑心便重了,是也不是?”见嬴柱苦笑着不说话,士仓边便拍着井台急道,“分明是监国重任即将上肩,你却是疑老王疑蔡泽疑自身,萎靡怠惰不见振作,当真老秦王一朝不测,你却如何当国?”

“愧对先生了。”嬴柱红着脸拱手一笑,“父王总是不冷不热,我便不得安宁。”

“不冷不热?”士仓微微冷笑,“一个治蜀好谋略,一个治水好人物,安国君却做得如此没有胆魄,竟让老秦王黑着脸出马方才化开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个儿子,便能视若柱石么?吾师老墨子的训诫,看来安国君还是没有上心也!”

嬴柱大窘,默然良久,突然崩出一句:“先生说我将监国,有何凭据?”

“没有凭据。”士仓摇摇头淡淡一笑,“安国君自去揣摩,不信也就罢了。”

嬴柱却是天生的没脾气,非但丝毫不以士仓的冷落不耐为忤,一张苍白虚浮的大脸反倒是堆满了谦和的笑容:“先生高才,遇我这等悟­性­低劣不堪教诲者,尚请见谅了。”

“言重也!”士仓笑着摆摆手,“安国君之长,在折中平和,只不过大争之世要立见高低,一味折中便显得没力气罢了。但能好自为之,未尝没有几年好局。”说罢便将一双黑瘦的长腿箕张开来,两只硕大­干­枯的赤脚几乎便伸到了嬴柱眼前,一回身便拿过一只大陶碗举起,“来一碗么?”分明是不想再这般费力地解说国事了。

嬴柱恍然醒悟,接过陶碗便汩汩饮­干­,也像士仓那样伸手一抹嘴便道:“先生这土药茶却是奇特,喝得几次,我竟自觉­精­神见长也!”士仓嘿嘿一笑:“如何?老夫说过,日后别向我讨喝便好。”嬴柱道:“先生说说方子与煎法,日后我自己动手,也省了叨扰先生。”士仓又是嘿嘿一笑:“安国君通晓医道,不知‘水土三分药’么?老夫试过,离了桥山水土,这药茶便平庸得紧了。”嬴柱慨然道:“这却不打紧,我便将桥山果、药、茶、水连连搬来咸阳便是。”“难亦哉!”士仓叹息一声,“桥山聚天地­精­华之气,离山即散,人力不可为也。”

说得片刻,看看月亮已经挂在了老树梢头,士仓似乎也没了兴致,嬴柱便告辞去了。虽说多受士仓冷落嘲讽,嬴柱心中却是塌实多了,从栎阳朝会生出的郁闷心绪竟是不知不觉地消散了。毕竟,嬴柱心底也隐隐约约地游荡着一丝光亮,一经士仓这般多谋名士印证,便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大势既然明朗,嬴柱便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导的儿子嬴傒,匆匆来到了后园大池边的双林苑。

这双林苑是后园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书房。当初应侯范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孙,嬴柱便隐隐明白了其中奥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子傒搬到了双林苑,半日读书,半日习武。本来,嬴傒住在宽敞粗简如演武场一般的兵苑,对这座幽静斯文的庭院一百个看不顺眼,听得家老让他换住处,便硬邦邦撂出一句话:“竹林柳林,没力气得紧,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强弓,便亲自与儿子密谈了一番,这个刚勇粗猛的少年武僻才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先住三个月,不行我还走。”

也是无巧不巧,嬴傒刚刚搬进双林苑一月,便逢应侯范雎来太子府訾议国事。说是訾议国事,范雎却只拉着嬴柱在府邸后园中转悠,海阔天空地闲谈议论中,便巧遇了一个个王孙公子。那日,范雎对双林苑的“书剑两全”大加赞赏,连说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给事中便颁给了嬴傒一面可随时进出王宫典籍馆的令牌,宫中也传出了安国君教子有方的嘉许议论,重立太子的种种议论也渐渐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孙公子中有了“才兼文武”的名头,不禁大是兴奋,冲进父亲书房摇晃着令牌笑叫:“做得做得!双林苑便是我的,任谁不给!”虽是浮躁,却也是天真率直,嬴柱便将它看作了儿子“可造”的征兆,于是便有了拜访蔡泽、桥山求师的种种苦心,也才有了士仓如此一位风尘谋士的襄助,若非天意,岂有这般一路巧合?

然则,士仓入府多有谋划,却从来没有与自己说起过儿子,嬴柱便总觉有些蹊跷。风尘名士但为人师,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师更上心的。对于前者,学生是他们本门学问与治世主张的传承者,是他们毕生希望的凝聚。对于后者,学生只不过奉命教习的对象而已,一桩国事而已,认真固认真,呕心沥血却是说不上的。惟其如此,风尘名士但有弟子,便是视若己出骨血,关切之心溢于言表,遇事遇人便多有评点,鲜有绝口不提者。这个士仓入府有年,正身本是嬴傒之师,却从来不对自己的学生有褒贬之辞,岂非有违师道?

越想越是不对,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父亲?”嬴傒一身甲胄提着一口吴钩从柳林中跑了出来,满头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二更头了你还没歇息,甚事?”

“又练上吴钩了?”嬴柱淡淡一句。

“这吴钩却怪!”嬴傒一挥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弯剑,划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与胡人战刀、中原长剑大异其趣,我练了一个月才堪堪会了一个‘划’字,那劈、钩、刺、挑诸般功夫还不沾边……”

“就想做个剑士?”嬴柱冷冷一笑。

“便是做大将,不通晓诸般兵器,也是没力气得紧。”

“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将,充其量一个教习而已。”

“我又没想做白起。”嬴傒嘟哝一句,“左右父亲看我不入眼罢了。”

“到亭下去,有事问你。”嬴柱黑着脸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墩上,便冷冷问了一句:“说说,这段时日跟先生读了甚书?”见跟过来的嬴傒只站在对面低着头面红耳赤不说话,嬴柱不禁心下来气,“说!出甚事了?”

“没,没甚事。”嬴傒嗫嚅着终于崩出一句,“我只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说!”

嬴傒一咬牙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老士仓分明会武,也通晓兵学,可就是不教我!只塞给我一卷《墨子》,要我三个月倒背如流,而后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异端,老是兼爱、非攻、民生忧患,不涉一句治国理民,看着都呕心,我背他做甚?我不背,他就不睬我,就是这般谁也没理谁。”

“谁不理谁,就这么耗过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如此老朽,理他做甚!”嬴傒却是理直气壮。

“岂有此理!”嬴柱勃然变­色­,“你小子如此托大做硬,还不是仗恃个王子王孙?可这是秦国,不是魏国楚国,纵是王子王孙,也得有才具功业说话,否则你只布衣白丁一个!会舞弄几样兵器就牛气了?鸟!秦武王倒是拔山扛鼎,到头来甚个下场!你你你,你全然忘记了当初我如何对你叮嘱……”愤然嘶喊之下,嬴柱只觉血气上涌,一口鲜血突然喷出,身子便软倒在了石案上。

“太医!”嬴傒大惊,一声大叫便扑上去揽住了父亲沉重胖大的身躯,作势便要背起去找太医。正在此时,却听竹林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吴语呵叱:“莫要动他!晓得无?”嬴傒愣怔回身,便见婆娑竹林中婀娜摇出了一个黄衫长发的窈窕女子,虽则一脸肃杀,月下却是令人怦然心动。

“娘?”嬴傒惊讶地叫了一声,便肃立在亭下不动了。

“莫叫我娘。”黄衫女子冷冷一句,便径自走进石亭揽住了昏厥的嬴柱。女子右手翻开了嬴柱眼皮略一打量,左手便有两粒药丸塞进了嬴柱口中,随即又拉过腰间一只小皮囊利落咬去囊塞,自己咕噜喝得一口,便对着嬴柱微微张开的嘴缝喂了进去。如此三五口水喂下,嬴柱喉间便是断断续续地几声呻吟,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女子偏过头闻了闻喷溅在石案上的血迹,冷冷道:“血迹自己收拾,侬晓得?”说罢也不待嬴傒答话,一蹲身便将嬴柱硕大的身躯背了起来。

“娘,你不行,我来!”嬴傒恍然醒悟,大步过来便要接过父亲。

“此等事用不得牛力,莫添乱。”黄衫女子淡淡一句,便出了茅亭,回头又是一句,“毋叫娘,晓得无?”便一步步摇出了庭院,居然连脚步声也没有。嬴傒愣怔怔看着父亲庞大的身躯覆盖着那个细柳般的女子悠悠去了,分明想追上去看护,双脚却被钉住了一般不能动弹。良久木然,嬴傒大步回房,片刻后一身轻软布衣出来,便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外的胡杨林,沿着波光粼粼的大池便消失在了一片红蒙蒙的甘棠林里。

却说­鸡­鸣时分,嬴柱终于醒转过来,蓦然开眼便惊讶地坐了起来:“夫人?你?我如何到了这里?”黄衫女子正好捧着一只细陶碗来到榻前,摸摸嬴柱额头笑道:“不烧了便好,来,该服药了。”说着便揽住嬴柱脖子,将陶碗药汁喝得一口,右手细长的手指娴熟地拨开虬结的胡须,便将红红的嘴­唇­压上嬴柱肥厚阔大的嘴缝,只听吱地一声轻响,一口药便喂了进去。如此十多口喂下,嬴柱额头已经有了晶晶汗珠,黄衫女子便放下陶碗拍拍嬴柱额头咯咯笑道:“发汗了,晓得热了,好也!夜来冷得瑟瑟抖,多怕人,晓得无?来,大垫子靠上说话了。”便利落地在嬴柱背后塞进了一方厚厚的丝棉垫儿,自己却坐在了榻下毛毡上,手扶着榻边,只笑吟吟地看着嬴柱。

“夫人呵,”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夜来你一直跟着我么?”

“哟,侬却好稀罕!”黄衫女子笑了,“人在池中泛舟赏月,侬牛吼般嚷嚷,谁个听不见了?不作兴过去瞧瞧了?”

“傒儿没跟你过来?”

“毛手毛脚只添乱,要他来毋得用。”

“傒儿没跟你说甚?”

“顾得么?真是。”黄衫女子娇嗔地笑着,“将息自己要紧,忒­操­心!”

“夫人有所不知也。”嬴柱疲惫地摇摇头,“傒儿是我门根基,他若学无所成,我这储君之位也是难保。若非如此,我对他何须如此苛责?”

黄衫女子笑道:“这个嬴傒不成材,晓得无?侬关心则乱,心盲罢了。”

“夫人差矣!”嬴柱喟然一叹,“你是王命封爵的华阳夫人,太子正妻,儿女们的正身母亲,身负课责教养之责,如此淡漠,你我垂暮之年却是何处寄托?”

“莫忧心,晓得无?”黄衫女子轻柔地拍了拍嬴柱的大手,“天命如斯,急得没了自个便管用了?只可惜也,我没能生出个儿子……”

“莫乱说!”嬴柱扳着脸一把攥住了那只滑腻细­嫩­的小手,“你小我二十岁,嫁我时已经迟了,怨你甚来?没有你,嬴柱也许早就没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黄衫女子跪起在榻前细心地拭去了嬴柱脸上的泪水,“侬再睡得一个时辰,我唤侬起来服药。”

“不,不能睡了。”嬴柱撩开薄被便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士仓,商定个办法。”

黄衫女子略一思忖便道:“侬勿乱动,要去我送你。”说罢回身一声吩咐,“推车进来。”便听外间一声应是,片刻间便有一个侍女推进了一辆两轮小车,车身恰恰容得一人坐进,坐位扶手包了麻布,车轮竟是厚厚的皮革包得严严实实。黄衫女子也不说话,只将一个大棉垫树起在坐位中便道:“来,坐好了。”便将嬴柱庞大的身躯扶进了小车,回身又对侍女吩咐一声,“煎好药等着。”便推起小车出了寝室向后园而来。

嬴柱坐在车上,既不觉丝毫颠簸,也听不见咯噔咣当的车轮声,悠悠前行竟如同泛舟池水一般,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夫人呵,却是难为你也!这车是何时打造的了?”

黄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给老来预备的,今日却教你撞上了。听说孙膑当年便坐得这两轮推车,我便托人从临淄尚坊搞来了图样,在咸阳打造了一辆,只这皮革包轮是我的思谋,晓得无?坐着惬意么?”

“好好好,惬意之极也!”嬴柱拍着扶手连连夸赞,“只是呵,要个侍女推便了,你却太累了。”“毋好毋好。”黄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侬是爷了,我却谁也信不过,晓得无?”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学着楚音便道:“侬个小妮子,却是颗甘棠果也,晓得无?”身后女子也咯咯笑应:“甘棠便甘棠,侬毋得软倒牙便了。”

谈笑间便到了后园门外,停车举步,嬴柱已经大感轻松,吩咐华阳夫人不要等他,便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简朴的小庭院,一个长躬一声请见,却闻庭院中一片寂然了无声息。嬴柱心下困惑,便轻轻推开了中间大屋虚掩的木门,一眼看去,榻案皆空,却不见士仓。仔细打量,却见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张羊皮纸在晨风中啪啪拍打着压在上面的石砚,便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纸,一眼瞥去,目光竟痴痴地钉在了纸上:

安国君台鉴:老夫出山有年,对公子多方导引,却无矫正之法,有愧于君矣!先墨而后法,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禀­性­之惟一途径。奈何公子恶文如骨,嗜武如命,闻大道而辄生轻薄,不堪以国士待之也。老夫纵有谋国之学,终非庙堂之器,空耗宫廷,无异沐猴而冠,何如早去矣!虽负君之敦诚,终不敢欺心为师。虽负范叔之托,终不敢以治国大道非人而教。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亦无意空谋于君也!

嬴柱的双手瑟瑟发抖,脸­色­涨红得无地自容。能说甚呢?老士仓的话句句带刺,字字中的,对他父子竟是一片赤­祼­­祼­地蔑视嘲讽,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则,老士仓说得不对么?嬴傒不是暴戾浮躁么?自己不是沐猴而冠么?士仓为自己设谋,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阔斧地建言力主,老士仓如何不觉得“空谋于君”?嬴柱啊嬴柱,你便被儿子强么?还不是一般的“不堪以国士待之”……

“晓得又有事了。”随着一句柔软的楚语飘来,华阳夫人拿过了那张羊皮纸,端详一阵便是哧地笑了,“这老儿倒是扎实,毋拽虚文。”嬴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冷冰冰便是一句:“扎实个甚?分明辱我父子。”“哟!”华阳夫人惊讶地娇笑一声,一只手便摩挲到了嬴柱胸口,“侬毋上气,良药苦口,侬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红着脸勉强地笑了:“只这老士仓不辞而别,未免太教人难堪也。”华阳夫人笑道:“悄悄然又无谁个晓得,难堪甚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嬴柱长吁一气终是释然笑了,“这难堪便丢开它了,只日后却是难也。傒儿文武兼通的名声已经沸沸扬扬,一朝露相却如何收场?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变,身边没个大谋之士,处处便捉襟见肘。你却说,不难么?”

“满好,想到这厢才是个正理。”华阳夫人偎着嬴柱,一只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两汪大眼睛却只滴溜溜转着,“这样好毋好?还在这老儿身上谋出路!”

“人已经走了,如何谋法?真是!”

“追!”华阳夫人哗哗摇着羊皮纸,“你听,‘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这老儿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着老儿找到范雎,他能不帮你么?想想。”

“对也!”嬴柱恍然拍掌,“应侯一定会帮我,好主意!”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庭院,匆匆往前院书房去了。华阳夫人冲着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慢悠悠地推着两轮车消失在庭院外的林间小道中。

暮­色­时分,两辆辎车各带一名便装骑士出了太子府后门 ,出了咸阳东门,便在宽阔的秦中官道向东疾驰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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