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登高与和尚结伴进了诸城县城。那天逢集,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街边挤满了卖么(诸城当地土语,意即东西)的农民,这边儿卖花生、烟叶、小米、红薯、生姜、黄豆、笤帚、布鞋、粉条、香油……那边儿卖猪肉、狗肉、驴肉、牛肉、鲜鱼、活鸡、蛤蜊、对虾、扇贝、虾米、海带、海蜇、麻糖、萝卜、白菜、糖葫芦……
登高一路走一路统计,几乎都是农产品,只有一份卖土布和一份卖犁铧的,算是工业产品。登高不禁想起当初在日本见过的市场,人家有卖西『药』的,有卖机织布的,有卖收音机的,有卖汽车的,还有卖各种机械设备的。农业产品人家样样有,海产品更是花样繁多。给登高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人家的书店。几乎每一条大街上,都会有书店。这些书店经过严格分类,文艺类、医『药』类、科技类、军事军工类、社科类甚至包括企业管理类,可说是应有尽有。
登高敢说,眼前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挨个盘问,十之八九都会是文盲。这些可怜的农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异族的利剑已悬在他们脖子上了,他们还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把烂泥扶上墙,困难要多大有多大。可是,身为革命党人,不能因为困难就裹足不前。早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之初,登高就下定决心,此生的革命事业,不成功便成仁,他不会被身外任何事物所累,包括他的生命。
回国十几天来,登高找到了诸城县的同志。那是一家中『药』铺,掌柜叫宋学礼,是去年根据孙中山先生同盟会要走进基层的指示,由济南下派的同盟会会员。今天,登高就是来和宋学礼接头的。令人欣慰的是,登高不再是孤军作战,在他身后不足百步的地方,跟着和尚。昨天后晌,和尚在登高的指导下,在新生庄后的山背子下,偷偷地开了两枪。和尚聪明,简单地介绍过『射』击原理,便两枪两中。有了同志的掩护,登高也有了底气。万一遇到清廷鹰犬,自己便不至于被抓,必要时,还可以命令和尚向自己开枪,死在自己人手中,登高死而无憾。
这次见宋掌柜,登高准备正式提出,他要在新生庄开办一个识字班,要从新生庄附近的农民当中选拔五十名骨干,在短期内教他们认识一千个左右的汉字。识字的同时,还要向他们灌输革命思想,为下一步的武装起义做兵源准备。最近一年,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在沿海地区多次发动武装起义,尽管都失败了,但起义引起的轰动效应,在国人中产生了极大的反响。登高想好了,只要条件成熟,他也要在诸城搞一次起义,即使失败了,即使付出了生命代价,后来者也会把他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
和尚不紧不慢地跟着登高,内心洋溢着一种跳回三界的快乐。和尚已不是纯粹的和尚了。但和尚自知,他也不再是一个俗人。在三界内,做着与世有争的大事,却是为大众争福祉。争即是境界,不争却是耻辱。和尚忽然觉得十几年的苦参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佛家讲究与世无争,只做一个方外人,可是,想想从前对世间的不平与苦难竟然视若无睹,这能算是普度众生吗?
当然不能。
眼下,和尚跟着登高,走在诸城县的大街上,也许很快就有几名捕快,把官家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打定主意,就算是被判一个斩立决,他也不会出卖登高,更不会出卖革命。这辈子,他不再是佛家人,而是一个坚决彻底的革命党。
登高已经向和尚发出了信号,和尚知道,接头地点到了。
登高告诉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即便他是一个革命党,危险『性』也极小。真正的危险就是与其他同志接头之时,此时已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几个人再连累另外的人,损失便无以计算。革命不可避免地要有牺牲,但不能有无谓的牺牲。任何一点儿疏忽大意而造成的流血牺牲,对革命事业来说,都是极大的犯罪。和尚记住了登高的那句话,宁肯自己死三回,不让同志伤一次。
短短几天的革命生涯,已经让和尚喜欢上这种生活。刺激,兴奋,使命感强烈。只要需要,和尚可以去杀人,去放火,去和朝廷的鹰犬同归于尽。
看着登高走进宋记『药』铺,和尚理理自己身上的僧袍,假意累了,在『药』铺门外的石阶上坐下。他手里握着化缘的梆子,只要有情况,他就敲三下梆子,然后高声化缘,向登高报警。
诸城人对化缘的和尚并不好奇,天天见,见惯不怪。有向善之人路过和尚身边,会朝和尚的瓷钵里扔几个铜子儿。换了过去,和尚会满心欢喜。可是,如今听起来,像平常的风声雨声,没有半分稀奇。和尚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药』铺里,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凡是贼眉鼠眼之人,凡是像官家之人,他都会严加防范。还是那句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给登高和其他同志带来麻烦。登高同志没有麻烦,和尚倒遇到了头疼事儿。
八月初五这一天,正是诸城县里最大的富商杜方长的母亲断七之日,于是,杜方长想为老母做一场法事。出来请僧家的伙计叫杜三,这家伙恋着杜府里一个小丫环,却又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只得无精打采地向城外的青云寺奔去。刚走到宋记『药』铺门口,杜三眼睛一亮,『药』铺门口坐着的,不正是青云寺那个和尚吗?杜三急忙跑上前,一把扯住和尚的袍襟。杜三说,和尚和尚,快,回庙里把你师傅找来,我们老爷要做一场****事。
和尚不认识杜三,就算认识,也不会管什么法事。和尚说,施主不要叨扰,贫僧有缘务在身,还是另请高明吧。杜三说,哎哎哎,和尚,你可听仔细了,这可是诸城县杜府的法事,你们云济长老经常过府待茶,与我家老爷促膝博弈,交情甚厚,知道吗?和尚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说,贫僧不知。支使不动和尚,杜三很是恼火,杜三掏出一贯铜钱,塞到和尚的袍襟里,说,和尚,求你了,行不?和尚像被塞进去一团炭火,人都要跳起来,急忙掏出铜钱,还给杜三。和尚说,施主,贫僧真有缘务,请勿勉为其难,另寻他人吧。阿弥陀佛。
杜三本是一个泼皮,见和尚不识相,顿时火冒三丈。他揪住和尚狠狠地打了几拳,觉得不解气,又把和尚掀翻在地,重重地踹几脚。和尚一身功夫,为了登高的大事,一直忍着不肯出手。杜三骂道,臭和尚,给脸不要脸,说,去还是不去?去就罢了,不去,看你杜三爷不打死你。和尚翻身坐定,两眼紧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杜三急了,攥着拳头在和尚头上『乱』凿,和尚一身武功,打败杜三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和尚咬牙忍着,一声不吭。和尚想,打好了,就当是官府在拷问我,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拳头硬,还是我这个革命党的头硬!
登科正从赌场出来,输了钱,心情坏得要命。一眼见到有人在殴打和尚,眼睛便瞪圆了。不管怎么说,这和尚于他也有救命之恩,登科深提一口气,迎上去一招摆莲腿,把毫无防备的杜三踢出三丈多远。杜三摔得别提多瓷实,三魂摔碎了两魂半。杜三也曾练过几下三脚猫功夫,他躺在地上运了几口气,抖擞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吼一声,呀,谁敢对他杜三爷动手。杜三显然是摔懵了,对着一个过路的大肚子『妇』女张牙舞爪地扑去。登科见势不妙,赶紧拉住杜三的辫子,大喊,哎,爷在这儿呢。
杜三那几下子,怎么是登科的对手。打了几个回合,杜三省悟过来,他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登科扶起和尚,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土,问道,小师傅,你怎么到县里来了?吃饭了没有?和尚见是登科,赶紧打拱作揖说,是叶少爷,阿弥陀佛。贫僧刚进城,还没有吃饭。登科说,跟我来吧,我请你吃斋饭。和尚赶紧说,不用不用,小僧还要到一处施主那里化缘,叶少爷,你只管去忙,小僧谢了。登科一想,要请人家吃饭,钱在哪儿呢?今儿个输得干净,一个大子没剩。登科眼睛一转,来了个顺坡下驴,说,那好,小师傅,下次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说完拐进一条胡同,眨眼就没了影子。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和尚只剩下疼痛没头没脑地折磨着他。和尚看了看宋记『药』铺,那里很安静,今天来求诊的人很少,特别适合接头。和尚整顿衣钵,继续摆着化缘的姿态,时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并不敢懈怠。
正等待着登高接头结束,两人好连夜回新生庄去,岂料,麻烦事儿又来了。
杜三的表叔在县尉衙门当差,还是个小头目,听说杜三挨打,表叔说,在诸城有人敢打我表侄儿?吃了豹子胆了这是?
和尚还守在『药』铺门前,见一个身穿公衣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和尚赶紧敲了几下梆子,高声化缘。和尚说,大慈大悲,乐善好施,修德积福,至善至诚,荫及子孙,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和尚与登高约好的暗号,听到这话,登高马上从后门离开。
稍顷,宋掌柜从『药』铺里出来,把一块写有收黄连的招牌挂出来,这是告诉和尚,登高已经安全撤离。和尚站起来,收拾好衣钵,准备到城外与登高汇合。
有人高喊一声,慢!和尚转过身来,见身穿公衣之人手按着腰刀把儿,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和尚单手致敬说,施主,有何见教?杜捕快说,和尚,你刚才打人了是不是?和尚说,非也,我适才挨打了。杜捕快说,打了人就想这么走了?大清国是有王法的,打坏了人拿钱,打死了人偿命,出家人也不例外。和尚说,既如此,让这位施主赔我一些银钱,我到『药』铺去抓几服汤『药』,休息一下也好,我的腰腿正疼得厉害。杜捕快说,你这个和尚不简单,跟我到县尉衙门走一趟吧!
和尚一听要去县尉衙门,便有些紧张了。这两年,从上至下都在抓革命党,今儿个虽说没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岔头总不是好事。和尚说,这位大人,贫僧还有缘务,恕难从命。杜捕快嗖地拔出腰刀,抵在和尚心窝,怒喝道,你敢抗法,莫非你是革命党不成?和尚微微一笑,说我一个出家人,诸城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人勿拿僧家开玩笑。杜捕快说,不去县尉衙门也行,不过,你要把你的同伙交出来。说吧,刚才替你出头的那位公子,究竟是谁?
和尚明白了,绕了半天,公人想找的是登科少爷。和尚暗笑,这岂不是痴心妄想?我发誓不背叛登高少爷,就连登高少爷的兄弟亲人,我同样不会背叛。和尚低下头,口诵阿弥陀佛,便缄口不语。杜捕快『逼』问道,和尚,快说,那个人是谁?和尚知道躲不过,只好说,大人,那人路见不平,贫僧委实不认识。
杜捕快亮出铁索,挂在和尚的脖子上。和尚大声喊道,大人,贫僧冤枉,贫僧挨了打,难道还要吃官司吗?杜捕快踢了和尚一脚,大骂,如此刁僧,分明是个『乱』党,跟我到县尉衙门走一趟。和尚扯着喉咙大喊,冤枉,贫僧冤枉。
正纠缠着,一乘小轿路过这里,听到和尚叫喊,轿子忽然停了。少顷,一位官家小姐在一个丫环陪同下,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和尚面前。杜捕快显然认识这位小姐,赶紧上前施礼。杜捕快说,小姐,小的正在办案,惊到你了吧?那小姐淡淡地看了和尚一眼,问道,这位师傅有什么罪过?杜捕快说,刚才他和另一个人,打了我的表侄,我来讲理,不料这和尚耍无赖,和我大吵大闹。和尚抢上前,大声分辩说,小姐,不是如此,而是这般……小姐很和善,笑了一下说,这位师傅,你说这位杜门客打了你,可有证人?
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声应道,我证明,是杜府这位家人打了和尚,一位路人气不过,出手教训了这位杜府家人。
和尚不抬头,只听声音就知道,这是登高少爷回来救他了。
登高没想到,诸城知县陈世林大人的女儿陈冰如居然会有一颗难得的善心,几句话问过,她就让和尚走了。杜家叔侄虽心有不甘,但碍于陈小姐的威严,敢怒却不敢言。登高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陈冰如变为知己,这对今后的工作会大有益处。
目送着陈冰如走回轿子旁,登高忽然上前说了一句,陈小姐,如果肯赏脸,我想请你到前边的悦来茶馆喝杯茶,不知尊意如何?陈冰如止住脚步,慢慢地回过头,目光在登高那张俊雅的脸上停留片刻,便笑呵呵地说,好啊,我正有些口渴呢。
登高一脸谦恭,一路护着陈冰如的轿子,进了几十步开外的悦来茶馆。半晌时分,茶馆里茶客不多,茶馆掌柜又认识陈冰如,赶紧过来招呼。登高要了一间雅室,待陈冰如落了座,登高便说,掌柜的,不知陈小姐平时都喝什么茶?捡好的,上一壶就是。掌柜忙说,陈小姐只喝西湖龙井,我这备着呢,陈小姐,上吗?陈冰如矜持地说,上吧,再拿些瓜子、花生来,佐茶用。掌柜殷勤地一弯腰,边往外走边叫,好嘞,一壶龙井,瓜子、花生各两盘。
茶上来了,果然是上好的龙井,一杯在握,香气扑鼻。陈冰如客气地给登高倒上茶,然后含笑问,公子贵姓大名,哪里人氏?能见教吗?登高放下茶碗,彬彬有礼地回答,在下叶登高,是诸城本县人,刚从日本留学回来。
陈冰如有数了。原来这位公子就是石桥叶家的大少爷。在诸城县,去日本留学的只有叶少爷这一位。前几年听说这事儿时,陈冰如就许下一愿,她要认识一下这位留洋的高材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撞上了,真是值得庆贺。陈冰如又给登高添上热茶,说话的口气也悄悄温柔起来。陈冰如说,叶公子,你到县里来,是走亲还是访友?住下了吗?登高当然不敢据实回答,只能敷衍道,噢,回陈小姐话,在下是来看病。刚才让宋记『药』铺的掌柜号了脉,抓了几服汤『药』,准备回乡下去服。
陈冰如眼睛里有了一丝关切,不假思索就问了一句,叶公子得了什么病?要紧吗?登高忽然觉得陈小姐很亲近,看她着急的样子,仿佛她是自己的亲人。登高忙说,没事,不碍的,只是略感风寒,大夫说,几服『药』服完,即能痊愈。陈冰如说,叶公子,家父有恙,都是城西的程郎中悬壶,要不要我请他来,再给公子看一下?登高怕弄巧成拙,忙推脱说,不要,不麻烦小姐,我主要是刚从日本回来,心情郁闷,出来走走,也就好了。谢小姐关照。陈冰如捏着茶碗,轻轻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碗,再次动问道,叶公子,学成归来,不知要到哪里高就?想必是前程万里呀。
登高有了倾谈的欲望,他看了陈冰如身边的丫环,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冰如冰雪聪明,马上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丫环说,噢,红梅,你回去,把我书桌上那本《资治通鉴》拿来,我正好有问题请教叶公子。
丫环领命而去。
听到丫环关雅室板门的声音,陈冰如笑一笑说,公子,这回可以说了吗?
登高并没有急着说话,他慢慢地呷着茶水,脑海里快速整理了一下谈话的思路。他知道,陈冰如不是和尚,没有那么好的客观条件,要想让她同情革命,恐怕有一些难度,弄不好,这丫头声张起来,还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可是,这个风险又很值得冒,陈冰如的特殊身份,如果参加革命,那就功德无量了。最起码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这就意味着,同盟会会员要少流很多血,少死很多人。一些先前不敢想的事,现在就可以做了。
登高尽量平缓地开口说道,陈小姐,我从日本回来,想做三件事:一,办夜校,教农民识字;二,办一张报纸,向农民讲解科技知识和生活道理;三,我要在全县甚至全省筹办农民剧团,让他们自编、自导、自演现代剧,以求移风易俗。这些,可能和朝廷目前的愚民政策相悖,我还有些担心会有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