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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百鬼集 > 第八章

第八章

“你不能这样出去。”胡露拦住少年,少年不满的望她,胡露解释道,“你这身打扮,过于引人注目……”跟这样的人出去会被笑死吧。

少年兀自琢磨了一下,道:“你说得没错,入乡随俗。”他顿了顿,又理直气壮道,“侍女,伺候我更衣吧。”

“你不是不欠人情么!”

“你是我的侍女,不再属于人的范畴。能有机会伺候我,高兴得颤抖了吧,弱小的人类。”

这家伙……胡露咬牙,恨得一阵心血滴,然而,看了看他锋利的指甲和血红的眼瞳,胡露终是按捺下焚心怒火,从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短袖和一条牛仔裤。

“这是我表弟之前来玩之后,落在我这里的衣裳,你应该能穿。”

“啧,无能的侍女。”少年嫌弃的瞅了她一眼,像是无可奈何极了的模样,摇头叹息的拿着衣裳,进了卧房。

胡露握拳,她真想把这小鬼那双气人的眼睛给生生抠出来。

少年更完衣,走出来时让胡露眼前小小亮了一下。果然,一张祸水的脸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杀人无形的利器。她清咳一声,转开视线:“你过来,我把你头发给梳一梳,待会儿好给你戴个帽子挡住耳朵。”

少年这次倒是配合的坐下。胡露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天的风吹日晒,这家伙的头发居然还柔滑得能一梳到尾,果然……上天是不公平的!胡露一边腹诽着,手上一边动作,不料少年却忽然一把抓住了胡露的手。看着他尖利的指甲,胡露吓得直结巴:“做做做什么?”

“唯有妻子才可把丈夫的头发一梳到尾。”少年正­色­道,“此乃禁忌。注意点,侍女。”

他放开她,胡露长舒口气,小声抱怨:“要求还多……”

不过,也就忍这么一会儿了。

带着少年出门后,胡露一直在动着小心思,她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把这家伙绕晕了丢掉。她回去将东西收收,这几天随便找个旅店将就着好了,他要找人,应该没那么多时间缠着她。

胡露认为自己的计划很完美,把她自己都美笑了。

而她没想到的是,这家伙粘人的功夫出乎意料的厉害,有几次在匆匆的人流中差点甩掉他时,又被拽住了头发。胡露心焦得直挠头,少年也有些不耐烦了。

“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老是走丢。”

胡露心里急得大骂:老娘要是能像个孩子一样走丢了就该捂着脸偷笑了。尼玛这不是走不丢么!

少年不知胡露的心有千千结,他有点蛮横的一把握住了胡露的手,温热的掌心烫得胡露一怔。胡露从来不会告诉别人今年二十五岁的她还是个Chu女,就像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她的初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被男生这样握住手的事情,好似自小学最后一次春游之后,就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胡露慢慢红了脸颊。她……她居然被个少年给调……调戏到了。

“好好牵着。”少年不耐烦道,“再走丢我就揍你!”

一句话打破了胡露所有的遐想,她抽了抽嘴角,把这货卖掉的心情越发强烈。第一个作战失败,她开始琢磨着另外的方法,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甩了他。

“那个,你要找你兄长,可是,你兄长是什么模样,总得告诉我吧。”

“低等的人类是看不见他的。”

“什么?”

“我哥哥被九个道士打散了魂魄,魂散四方,我已将其余魂魄凝聚了起来,唯剩这一魂流落异世,我只有找到了这一魂,将哥哥的魂魄修复完整,他才能再入轮回,获得新生。”

胡露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要找的哥哥是一只鬼魂,鬼?”

“没错。”

胡露几乎是撕破脸皮一样立即抱住了身边的一个路灯,她哭道:“不,你不能害我,找人是一回事,找鬼是一回事,我胆小,一吓就没了。”

少年被她突然的用力拉得一个踉跄,他皱眉看她:“侍女,你好没出息。”

“没了命要出息­干­嘛。”胡露哽咽,“还有,我叫胡露。”

少年亮了亮自己的指甲道:“葫芦,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断手还是断你抱着的这家伙,选一个吧。”

胡露心道自己左右都是个死,登时也横了心,她闭着眼道:“你断吧,我死了就再也不用伺候你不用给你煮泡面了!”

听见泡面二字,少年略有迟疑,他烦躁的挠了挠头:“好吧好吧,你把路带我走熟之后我就自己来找。你每日伺候我梳洗进食便好。”听得这个条件,胡露才稍稍放了手。

“真的?”

“我叶倾城从不食言。”

夏日的阳光倾泻在少年绝­色­的脸上,胡露这才知道了这个妖怪的名字,叶倾城,果真是倾城之­色­。

不过……

“你怎么取了个女人的名字?”

“葫芦,你想死了么?”

【4】

胡露卖掉叶倾城的计划最终是失败了。

躲不掉,她便只有来想想应对之计,好在叶倾城这个妖怪除了傲慢、自大、狂妄、自恋又脾气暴躁之外,总的来说他还是不怎么过分的,至少他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胡露。思及他不可能待在这里多久且一天六包泡面就便足以喂养,胡露也就勉勉强强的忍受了下来。

“葫芦,你今天太慢了。”叶倾城不满的抱起手臂,“竟然敢让主子等这么久,真是大胆的侍女。”叶倾城每日都要到她公司附近来转悠,傍晚时分便会顺道来拖她回家,自然,是为了早点吃到他最爱的泡面。

胡露今天被客户缠得头痛,也懒得和他计较,有气无力的说了声走吧,便疲惫的走在了前面。

没有接收到平时敢怒不敢言的反抗眼神,叶倾城觉得有点无趣,他看着前面揉着额头不断叹息着的胡露,眉头皱了皱,还没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胡露,晚上要不去吃个饭?”

叶倾城眼神一冷,胡露浑身一僵,她慢慢转过头来,勉强笑道:“不用了。”

“别一开口就拒绝呀。”走过来的男人说着便要去拉胡露,叶倾城脚步一动,挡在胡露身前,毫不客气道:“猥琐的秃顶人类,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消失或是死在这里。”

男人被这句话震住,呆呆的望着叶倾城,胡露的脸却难看的抽了抽,她忙拽住叶倾城的手一个劲儿往后拖:“那啥,你看,我去不了,先走了啊!”言罢半是拖半是拽的把叶倾城拉走了。

徒留男人在那里失神的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一脸神伤。

回到家,叶倾城十分不满的抱起了手臂,皱着眉打量她。胡露忙道:“我这不是担心么。”

叶倾城更不满了:“我一根指头就可以捏死那个肾虚的男人。”

胡露扶额:“我就是担心这个啊……”她叹了口气,看着叶倾城的脸稍稍有点小羞涩,“不过,还是谢谢你方才为我出头。”

“你出去吃饭,谁给我煮泡面。竟敢不管主子的膳食……”叶倾城絮絮叨叨的抱怨着。

胡露黑了脸­色­提了两包泡面进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摔得老大。

与叶倾城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一个月,公司的人都说胡露的脾气变好了,做事更有耐心了。胡露暗自抹了一把心酸的泪,她觉得,与叶倾城比起来,再难缠的客户也是好对付的,再难听的讥讽也是能忍受的。她因此也小涨了一点工资。

这周五下班,叶倾城竟然没来公司接她。胡露感到深深的不可思议和些许不习惯。她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着叶倾城的身影,她想,或许那家伙已经找到了他哥哥然后回了自己的世界去了吧。

突如其来的自由并没有让胡露感到多高兴,她反倒有些失神的坐车回家,心道那小鬼居然无礼到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好歹相处了一个月……

胡露推开门,被躺在玄关处的东西骇得倒抽一口冷气。

“狗、狗……狗!”

一条巨大的白­色­犬类躺在地上,呼吸急促的喘着。听见胡露这声惊呼,他似极度愤怒的睁开眼,恶狠狠道:“老子是狼!”说完又无力的耷拉下脑袋,头上的耳朵愤怒的转了转:“葫芦娃蠢毙了。”

“说、说话了!”胡露捂住心口连退三步。

白狼恨道:“我是叶倾城。”胡露凸着眼瞪他,他把前腿往脸上一搭,仿似无脸见人一般,“我伤风了……”

胡露沉默着瞪了他许久——

“噗!”

叶倾城发烧烧回了原型。胡露拧了条毛巾搭在他毛茸茸的脑门上,道:“你不是厉害的妖怪么,也会生病?”

“生老病死乃天地大道,无物可幸免。”

“老天总是会惩治恶人的。”胡露恶劣的捏了捏他的耳朵,叶倾城十分不喜却也没法反抗,看着他任人宰割的模样,胡露很是开心:“叶倾城啊叶倾城,你也有今天。”

“等我好了,你会为玩弄了我付出代价。”叶倾城如是说,胡露却学着他平日傲慢的样子道:“那我现在就把你杀了好了。”

叶倾城吃瘪,恨恨的闭上了眼。

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两天。叶倾城再醒的时候总算是变回了人形,他迷迷糊糊间听见胡露在窗边压低嗓音打电话,沙哑的声音难掩疲惫:“……要请两天的假,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自己的侍女这么低声下气的去求别人,真让他不爽。叶倾城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他很想说大爷还没弱到让你一个卑微的人类来救,但刚一张口便呛咳出声,那边的胡露忙挂了电话,走到他身边:“两天了还烧得这么厉害,又不敢带你去医院……”胡露一边说着,一边摸着他的额头,微凉的手心让叶倾城一声轻吟,又不由自主的蹭了蹭,胡露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反而忧心道,“你要是烧死了还好,随便挖坑就埋了,你要是烧傻了……我哪有钱养你一辈子。”

叶倾城听得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现在若能活动一根指头,若能动一根指头,他定要把这蠢葫芦捏死!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胡露给他换了张毛巾在头上搭着:“叶倾城……你要是气愤,就努力康复起来吧,这样我就不敢欺负你了。”

这一声,即便傲慢入叶倾城,也听懂了她的担心。

她的担心……

心间情不自禁的一暖,叶倾城嘴­唇­动了动,艰难的说:“病好了……就收拾你。”

“好。”

【5】

叶倾城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可没给他收拾人的机会,胡露便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中。这日大雨倾盆,胡露早早便去了公司,叶倾城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泡面有新口味了,晚上给我带点回来。”

“你病才好,我晚上回来给你熬粥,好好看家。”她一边穿鞋一边交待,话音还没落,人便出了门去。

叶倾城恨恨的揉了揉鼻子:“都说了老子不是狗。”

这天,叶倾城等到晚上八点胡露也没回来熬粥。

屋外电闪雷鸣,叶倾城心里也宛若被雷劈了一般焦灼,莫名的焦灼。他烦躁的挠了挠自己的耳朵,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愚蠢的人类而已。但却忍不住拿起伞跑到了楼下去。

他想去找又不敢走远,只有跑到公交车站去来回张望。

一辆辆公交车在叶倾城眼前停下又开走,他的表情越发的不安甚至……无助。雷声阵阵如同他心间不安的跳动。这个世界他不懂的太多,唯一熟悉的只有葫芦,缠着她,欺负她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依赖她?

久寻不到,叶倾城有些慌张,他决定回家看一看,若胡露还没回去,他便到公司去找。

哪想他刚跑到楼下,却见胡露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叶倾城心底一安,接着又烧起了一股邪火,他恶狠狠的瞪着胡露,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心里的害怕惶然此时都化作了冲天怒火爆发出来:

“你都死哪儿去了!都这么晚了,又下这么大的雨,你不知道跟我知会一声吗!不知道我会担……担……”叶倾城咬牙,别扭的说不出那个词。火发到一半,把自己吼了个面红耳赤。

胡露被叶倾城吼得呆住,她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声音也比往日弱了几分:“担心我?”她接过叶倾城的话,又被叶倾城快速打断:“我会担心你?愚蠢到不可思议的人类!我……”叶倾城顿了顿,“我只是想吃泡面了,愚蠢!新口味的泡面呢?”

胡露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满身泥泞,知道这个别扭的男人确实是着急的出门找她来了,胡露心间一暖,也好意的不戳破他,只挑眉道:“你就这么爱吃泡面?”

叶倾城扭过头,长发遮住了慢慢红起来的耳朵:“对、对啊,爱吃。”

胡露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傲娇受。”

“什么兽?都跟你说了老子是狼。”叶倾城跟在胡露身后,看着她微微挎下来的肩问:“今天你都­干­嘛去了。”

胡露又是一声深深叹息:“今天……”她似想到了什么,眸光陡然一亮,她猛的转过身来,盯住叶倾城问,“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寻你哥哥对吧?你哥哥是一只鬼对吧?在离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很近对吧?”

叶倾城点头。

胡露微微眯起了眼,正­色­道:“叶倾城,今天我遇见鬼了,在公司里。”

叶倾城一怔,脸上的神­色­也微微收敛起来:“明晚带我去。”

鬼兄(下)

【6】

­阴­暗楼道间,绿­色­的光照得人心慌。

胡露拽着叶倾城的衣袖,胆颤心惊的靠着他走着,行至楼道一个拐角处,胡露抖着嗓子道:“就是这个拐角……昨天有个白花花的人影,和我打了个照面,然后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她冒出了­鸡­皮疙瘩,那样的寒意似乎又缠绕上了她的心头,“接着我怎么也动不了,在这里活活站了一个小时……”

叶倾城眉头皱了皱,他一把包住胡露凉凉的手,道:“你抖什么,今天我不是在这里么。”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胡露怔了一怔,撅嘴道:“说得像你会保护我一样。”

“不然呢,你保护我吗?”他的语气刺得胡露嘴角一抽,直想骂人,但转念一想,这家伙还真的承认了自己会保护她,承认得那么自然而然。

胡露脸颊一红,顿时觉得被他抓住的那只手奇异的灼热起来。她想了想昨天叶倾城找到她时脸上的慌乱和脆弱,心里热乎乎的涌出一个问句,哽在喉头,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烧红了耳朵,结结巴巴道:“那个,其实昨天我就想问了……那个……你是、是不是喜、喜喜、喜……”

叶倾城皱眉,不耐烦道:“别笑,他出来了。”

胡露很想告诉叶倾城,她现在是想很严肃的确认彼此心意,而不是在嘻嘻傻笑。但当她一抬头,陡然看见一抹鬼影从叶倾城身前飘荡而过时,脸­色­一白,瞬间便哽咽了:“鬼鬼……叶倾城,我怕死。”

“出息。”叶倾城一声嗤笑,左手将她好好护在身后,右手凝出一道金印,可还不等叶倾城有所动作,楼道里陡然吹起一股诡异的风,混着银铃的声音吓得胡露直打哆嗦。

叶倾城微微眯起眼,看着凭空出现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淡淡扫了叶倾城与胡露一眼,示好的点了点头,随即手中捻出一道金绳倏地缠在鬼影身上,鬼影仿似被定住,慢慢显出人形。

那是个极漂亮的男子,只是浑身的气息­阴­冷得令人胆战。看见他的面容,叶倾城欣喜道,“倾安大哥!随我回去罢。其余二魂七魄我已替你聚齐,唯剩主魂。你若回去,便可投胎,忘却前尘,不再受永世飘零之苦。”

“投胎?”叶倾安散乱的目光慢慢凝聚在叶倾城脸上,他倏地大笑起来,其声苍凉,听得胡露一阵莫名心酸,“我若想投胎,还用你来救?”

“大哥……”叶倾城欲言又止。

立在另一端的白衣女子忽然道:“今日你想投也得投,不想投也得投。”她声音清冷,说的虽是强硬的言语,可神­色­却极为淡漠。

叶倾城的脾气被这女子刺了出来,他一声冷哼,骂道:“哪来的闲杂人等,扰了我兄弟俩说话!”说着撸了袖子就要上去揍人,胡露忙拽住他一个劲儿的提醒道:“她看起来是来帮你的,帮你哥哥去投胎的。”

白衣女子对叶倾安道:“我名唤白鬼,能收人心中妖鬼,此次受故人所托,前来收你魂中执念,助你投胎。”叶倾安一声冷笑,还未说话,又见白鬼拿出一支青玉发簪,她道,“故人遗愿,你若不成全,我便只有用强。”

“遗愿?”叶倾安狠狠一怔,“她死了?”

白鬼默认,她缓步走到叶倾安身前,掏出袖中的笔,在叶倾安眉间一点:“你心中的鬼,我收走了。”

叶倾安兀自失神,白鬼看了眼叶倾城道:“若要将你兄长魂魄带回去,便趁现在吧。”

“咦?”胡露一怔,只觉叶倾城蓦地松开她的手,疾步向叶倾安走去,他手中凝聚起来的金光越来越耀眼,几乎要掩盖了他的身影,胡露心中陡然陷下去一块,她急急向前追了两步,伸手向前抓去,却扑了个空。

她抬头,眼中写满了惊慌和不知所措:“你现在就要走了么?”

全心吟咒的叶倾城听见胡露这声唤,恍然记起似的转过身来:“蠢葫芦……”

胡露突然破口大骂道:“你妹的!老子出门前给你煮了那么大锅粥,我一个人几天才能喝完!”

叶倾城没有如往日那般嫌弃她,而是深深蹙着眉头。他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变淡,胡露愤怒的眉眼也逐渐软了下来,她嘴角一撇,眼眶盛上透亮的泪:“叶倾城……”

她头一次把他的名字唤得如此不舍婉转。

好似不管不顾了一般,叶倾城蓦地伸出手,穿过灿烂的金光,摆到胡露面前:“和我回去。我娶你。”

胡露怔愣的看着他,忘了动作。

“快点!”

她凝望着叶倾城的眉眼,在泪光盈盈中倏地笑了出来,她捂住嘴,笑得越发开心,眼泪也落得越快,而脚步却在往后退。一步两步,离叶倾城越来越远。

叶倾城眉头紧锁,胡露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没有那么喜欢你……”

她还没有那么喜欢他到不顾一切的地步,抛弃过去,不管父母,不顾亲朋好友,她还没有那么痴恋叶倾城,所以她退却了脚步。

“笨……葫芦……”

叶倾城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而后随着金光的消失,他的一切尽数退出胡露的世界。

她捂着嘴,靠着墙,无力滑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楼道中情不自禁的泪如雨下。

尾声

一月之后。

胡露正在厨房煮泡面,她哼着歌,似乎心情不错。

忽然灶台中的火焰诡异的一跳,胡露还在奇怪,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嚷嚷道:“笨葫芦,快快,馋死大爷我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的转过身去,忽见餐桌边坐的那个人可不就是叶倾城那个祸害么!

“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哼,我都说娶你了,难不成要我当个鳏夫,要你当个寡­妇­么?”

胡露收拾了下自己震惊的表情,她抹了抹汗道:“不,你再多离开一会儿我就打算找人嫁了的。”

“你敢!你这辈子都得伺候大爷。”

“你还是走吧,伺候你太累了……”

“哼,口是心非的女人。”他看了看胡露哭红了的眼睛,心头微微一暖,探手便将她拉进怀里,“罢了,我就是太善良,勉勉强强允许你和我平起平坐了。”

鬼簪(上)

第一章

“哇!”

孩子的嚎哭响彻山野,惊起一处飞鸟。树林凹地之中,一只吊睛大虎张开血盆大口饥饿的扑向面前身着华服的五岁孩童。

电光火石之间,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虎头上,这个动作引起了老虎的注意,却并未带来威慑,老虎恶狠狠的瞪向凹地之上的人。是个极瘦弱的女子,一身白底青白的布裙,逆光之中,女子眼中映出的寒光格外慑人。

“滚。”

女子一声轻喝,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老虎,登时像被打焉了一样,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孩子被吓坏了,仍在不停的哭,女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她默默的盯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听孩子的嗓音都快哭哑了,她才迟疑的将手放到了他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表情淡漠的她此时指尖竟有些莫名的颤抖:

“莫要难过,别哭了。”

这样的安慰自是没用的,她想了一会儿,又从衣兜里摸出几块­肉­­干­来:“饿了吗?”

孩子闻见­肉­香这才慢慢止住哭势,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的看着女子掌心的­肉­­干­,认真的点头道:“饿了。”

“吃吧。”小孩老实坐在地上吃起­肉­­干­来,女子静静的看着他,眸­色­中轻柔的温暖慢慢渗透出来,“你家在哪儿?怎会一人在此?”

小孩一边嚼着­肉­­干­,歪头想了许久,软软嘟囔道:“贤王府。­奶­­奶­去上香,在山上的寺庙。我追蝴蝶,飞飞就出来了。”孩子说得语无伦次,但话也不难理解。女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他胸前带的长命锁上,贤王独子。女子心里暗暗苦笑,没想到他今生竟投到了皇家。

“我送你回去。”小孩累了,使­性­子不肯走路,她将他看了一会儿,终是一声叹息蹲下身来。

“来,我背你。”

她救回了失踪了两天的小世子,贤王承诺许她一愿望,女子道:“我名清坠,入京是为寻夫而来。如今在京城还没有落脚处,贤王可愿让我在府中暂住一阵?”

十分合理的请求,贤王直接允了她。

清坠在贤王府住下之后小世子文景便常常来寻她,对她格外亲热。这小孩从未如此粘过人,王府中人都十分惊奇。而更令人讶异的是,三月之后,小世子在他父亲的书桌上提了一首诗,贤王看后惊而又喜,忙拽着文景问是谁教他的。

小孩背着手学着儒雅文人的模样道:“是清坠教的,她还教了我许多东西,只是她说以后我会有别的夫子,到时候她就不会再教我了。父王,能不能就让清坠做我的夫子,她教得极好。”

能提出这样的诗,自然是极好。贤王捋了捋胡子,点头答应。

得到想要的回答,文景装出的大人模样立即破攻,他狠狠抱了贤王一把,一边笑一边叫着跑了出去:“清坠!清坠!你要做我的夫子了!”

贤王摇头笑道:“这小子,讨了夫子又不是娘子,美得!”

文景一路欢叫着跳到清坠住的桃苑之中,他一头扑在清坠怀中,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晶亮的望着她。清坠弯着­唇­浅笑:“那你今日便算是拜我为师了,入我的门,得取一个法号。”

文景撅了撅嘴,不解道:“可那不是和尚才取的么?”

清坠眨了眨眼,沉默一会儿道:“那咱们取的便是道号吧。”

可那不是道士才取的么……文景看了清坠一眼,灿烂的咯咯笑起来:“清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坠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叫叶倾安好不好?”她的嗓音微微压低,隐约带着不安,就像阳光背后藏着的­阴­暗一般,蛰伏在她心底,无法拔除,“以后我做你的师父,便唤你倾安,可好?”

文景什么也不懂,他只是笑得灿烂的大声答应:“好!”

第二章

春光正好,暖风徐来,扶落桃花头上的艳红,花瓣随风轻舞,飘落在棋枰上,一颗白子将它轻轻压住。女子仿浅笑道:“倾安,你输了。”

她对面坐着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他放下黑子,一声长叹:“清坠棋艺已近出神入化之境,谁能赢你。”

清坠摇了摇头:“有一人,我从未赢过他一次。”

“谁如此大的本事?”

清坠默了默,­唇­角轻轻弯了弯:“我夫君。”

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叶倾安垂下眼眸,淡淡道:“自幼便听说清坠是因为寻夫才入的京城,你寻了多少年?这么久了心中还在执着吗?”

“寻了多久……我也忘了,很久之前他便不见了。至于执着……”清坠看了看院中纷落的桃花,轻声道:“无关执着,只是因为他值得。”

清茶不小心抖出茶杯,叶倾安忙站起了身,清坠也是一惊,下意识的拿出绣帕要为他擦拭,叶倾安却有些反常的往后退了两步,他努力平静着神­色­,佯装镇定道:“无碍,茶水不烫,我先回房换身衣裳。”言罢,转身便走,脚步竟带了些许仓惶的意味。

当晚,叶倾安头一次同意了方小侯爷的提议,去了传说中的风月之地。

三杯黄酒下肚,整个世界都晃荡起来,方小侯爷好心的把他送进一个房间,里面的粉衣女子立即柔顺的跟了上来将他扶到床榻之上。他的世界不停的旋转,只有一个女子清清淡淡而又不失温柔的嗓音一直耳边回响“倾安,倾安。”这名字仿似有使人幸福的魔力一般,将女子稍显淡漠的眉眼都唤得一片温柔。

他感觉自己的衣衫被人缓缓褪下,眼前人仿似与脑海中的人重合,她唤着他的名,抚摸着他的胸膛,少年气盛的他下腹狠狠灼热起来。

清坠……

他的,师父……

猛然惊醒!叶倾安倏地挣开身下女子的双手,坐起身来。

“公子?”柔若无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倾安紧紧闭上眼,不是清坠,谁都不行。灼烧得几乎令人刺痛的下腹让他将心中隐匿已久的念想看了个清楚。

叶倾安暗自咬牙,就算明白她年长他许多,是他师父,就算明白她已嫁为他人­妇­,就算听到无数人在议论她的容貌为何半点不变,怀疑她会妖法邪术。但是,他仍旧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想。他拉好衣襟,径直推门离开。

这一夜,他独自坐在青楼屋顶看了整夜的星星。

第三章

翌日回府,一家人皆坐在大堂之中,包括清坠,她自顾自的喝着茶,像没看见他一般。

“孩子大了,却也还没到纳妾纳妃的年纪,便先寻个通房丫头吧。”贤王妃温和的开口,贤王淡淡应了声,随即严厉的盯住叶倾安道:“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得混迹风尘之地。”

叶倾安望了清坠一眼,见她仍旧不露声­色­的饮茶,他垂下眼睑,手握成拳。他想要的人,他想要的人偏偏是如何求也求不得的。

“孩儿……知道了。”

王妃将她身边的大丫头赐做了叶倾安的通房丫鬟。他们同房的第一晚清坠在桃苑中喝得酩酊大醉。

“一生安,一世安。”清坠趴在院中石桌上,壶中的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她失神笑着,“你喜欢就好,这一辈子,我守着你,看着你……就好。”

“清坠?”恍惚之间似乎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少年的嗓音带着点责备,“怎么喝这么多?”

“多?好像是有点多,我已好久未曾喝过这么多酒了。倾安……”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勾住少年的脖子,这一生柔软的呼唤轻而易举的让叶倾安红了耳根。

“我先带你回房。”

“不回。”她难得像撒娇一样在他肩上蹭了蹭,“花前月下,琼浆美人,叶倾安,你亲亲我罢。”

叶倾安大骇:“清……清坠,你喝醉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她道,“清醒的看着岁月流转,人世变幻,清醒的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半点也未曾遗忘。倾安,你可知,我寻了你多久?”

叶倾安微微一怔,神­色­茫然。

“寻找得几乎绝望。”清坠顿了顿,眼睛在他肩头一擦,竟有丝湿润渗入,“可绝望,也不能阻止我找你。原来思念这么可怕……又可悲。”

叶倾安傻傻的愣住,默了许久才喑哑艰涩的问:“叶倾安是谁?”

清坠埋头在他肩头浅笑:“夫君,我夫君。”

春夜风凉,吹冷了他的发梢指尖。原来她每一次呼唤他的名,想的竟是另一个人。那般温柔,皆不是为他。

清坠醒的时候看见叶倾安神­色­沉凝的坐在自己床榻边,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倾安,你大了,不该再如小时候这般随­性­。”

“你在叫谁?”看着清坠怔愣的神­色­,叶倾安沙哑着嗓音道,“叶倾安,你唤这名字时,是在叫谁?”

清坠坐起身来定定的望着他,不惊不怒,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平静道:“你,叶倾安,唤的是你。”

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他倏地站起身来,暴怒的扯下床帏边挂着的珠帘,哗啦啦的混乱声响中混杂着他的怒喝:“胡说!”他像被侵犯了领地的老虎,恶狠狠的瞪着清坠,“你思念他,寻找他,既然如此在意他为何要止步于贤王府?我与他那般相似么,自小便那般相似?呵呵……清坠,多么讽刺,这么多年在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你看见的只是自己,自私的想念!”

清坠脸­色­一白。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叶倾安又道:“清坠,师父,你今日便离开吧,离开贤王府。我不需您教了。”

“倾安……”

他厉声打断清坠的话:“我名唤文景,是贤王世子,此生从不识得叶倾安,也不再识得清坠。”

鬼簪(中)

第四章

清坠离开贤王府三月后,贤王被人陷害,贤王府百余十人皆被判以斩头之刑,包括昔日贤王妃与贤王世子。

跪在刑台上,叶倾安望着遥遥的天空,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没有爱没有恨,只余对死亡的恐惧,恐惧到麻木。

监斩官一声令下,他所熟悉的人头便不停的滚落到地上,血淋淋的睁着恐惧的眼。他身旁一直温柔坚强的母妃在这一刻终于失声哭了出来,而下一瞬间,他便看见了母亲的头掉落在地。

然后,轮到他了。

刽子手的刀滴下还热乎的血液,从他的颈项顺着滑入衣襟里,温热的感觉让他的记忆一下便回到很多年前,那个黄昏,他险些丧命在虎口之下,是那个眉眼稍显清淡的女子将他救了下来。轻柔的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说,“莫要难过,别哭了。”

她那时的面容如水温软,也如水滴石穿一般,在年年岁岁的回想中,刻在他骨子里,留下了蚀骨的毒,剜不掉,抛不开,至死也不能忘怀。

或许人只有在最深的恐惧中,才会想到最依赖的人。叶倾安轻笑出声,却也在此刻落下泪来。

清坠、清坠……原来我竟有这么喜欢你。

“斩!”

刽子手抡起寒光大刀。

“谁敢!”忽然之间一块石子猛然击打在大刀之上,生生将八尺大汉手中的大刀震飞。女子的嗓音中带着慑人心魄的寒意,回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叶倾安倏地睁开眼,不敢置信的盯着刑场外缓步而来的女子。

她走得不徐不疾,每一步沉稳却又带着骇人的气势,杀气十足。叶倾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清坠,却又奇异的觉得,清坠确实也该有这般气势。

“何方妖女!竟企图劫法场!来呀,给我拿下!”监斩官怒不可遏的大喝换来了清坠几声嘲讽的冷笑。她笑声一顿,神­色­微凝,离她如此远的叶倾安也顿感极为沉重的压迫,几乎令人窒息。

“有这本事的大可过来。”

“妖……妖怪!”

靠近清坠的官兵慌张的往后退,她所到之地,无人敢近她身一丈,她便在数千士兵的瞩目中,如若无人的走上刑台,站在叶倾安身边。刽子手早已不知跑去了哪里,清坠蹲下身,摸了摸他乱成一团的头发,一如初见般,望着他,轻轻道:“不怕,我在。”

温和,平静而充满力量。

小时候他不懂,现在才慢慢领悟,她这话中隐藏着的镇定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多么有力的支撑。

少年恐惧到麻木的心像解开封印一般,褪去了冰冻,渐渐流露出人应有的感情,害怕、绝望、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化成再也压抑不住的泪水,倾泻而出,在刑台上,他失声痛哭。

泪如雨下的模糊中,清坠又一次变成了叶倾安的依赖,唯一的依赖。

任他将情绪肆意发泄了一会儿,清坠站起身来,割下他一束青丝,随风而扬,她对着监斩官高声道:“贤王世子文景已死!”

她以发代头,自顾自的宣了判。监斩官气得捂着胸口直喘粗气。清坠不再理会他,俯身在叶倾安的耳边,一边割开套住他的绳索,一边道,“从今往后,你便只做我的徒弟,只做叶倾安,可好?”

叶倾安渐渐控制住情绪,喑哑道:“我不是叶倾安。”

“你是。”

叶倾安默了许久,垂眸低声道:“清坠,你疯了。”已将那人思念成狂,不辨真假,不辨是非。

她扶起叶倾安,淡淡道:“我一直很清醒。”

第五章

“朝堂江湖你是再不能待了,以后,便随我隐居山林吧。我护着你。”

叶倾安猛的睁开眼,轩窗外月夜寂寥,蛐蛐唱得正欢。他捂着头坐起身来,抹了一手的冷汗。眨眼间离贤王府抄斩已过去了整整七年,可每次午夜梦回他仍会为那些场景而心悸。

“咳……咳咳!”

他听见清坠的屋子里传来几乎撕心裂肺的咳嗽,隐约还夹杂着呕吐声。

叶倾安一惊,忙披衣而起,推门出去。

自从七年前清坠只身而来将他完好无损的带出刑场,住到这昆吾山上后,她的身体便一直不好,时常会咳嗽,但从未咳得如此严重。叶倾安微蹙着眉头,立在清坠门外,他迟疑的一番才敲响了门。

“师父?”

七年间他再未唤过她的名字,仿似想借这个称谓来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他们各自的身份。

房中默了一会儿,传来女子微带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他依言推开门,见清坠竟是披着衣裳坐在桌旁,她手里握着茶杯,淡淡的看他:“怎么了?”

十七年时间,岁月已将叶倾安拉拔成了茁壮的男子,却从来没在清坠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就像传说中的仙人,不老不死,固守着不再走动的时间。

叶倾安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流转,便立即垂下了眼睑:“我听见你咳得厉害。”

“无妨,不过是夜起喝茶,呛到了。”她淡淡道,“不用担心,我没事。回去睡吧。”

叶倾安听她声音只是比平时稍微沙哑了一点,好像真的只是喝水被呛住了喉。他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掩住门的那一瞬,叶倾安垂下的眼却扫见清坠拖到地上的衣摆上有一团暗沉的颜­色­,黑夜里看不真切,但却隐约能看出……

那是血。

他浑身一颤,猛的抬头望向清坠。她仍在若无其事的喝茶。叶倾安喉头滚动的言语来回翻转了几次,终是咽回了肚子里。

门扉“咔哒”一声被掩上。

清坠稍稍舒了口气,脱下外衣,月­色­透进屋里,她里衣的衣襟有一大片暗红,地上的血迹也格外醒目。喉头翻涌的腥气总算是被茶水压了下去,清坠借着月­色­打量自己已近乌青的指尖,­唇­边慢慢溢出苦笑。

这个身体还能撑多久。能陪倾安,走完这一世么……

翌日,一大早清坠便站在院子里,望着院门上挂着的银铃发呆,今日林间无风,那铃铛却一直叮啷啷的响个不停。叶倾安心感奇怪,还没开口问,清坠便道:“桂花树下埋的桂花酒时日也差不多了,倾安,替我下山买些好菜来吧。今日,我有故人要来做客。”

她脸上的笑充满了怀念和浅浅的哀伤,让叶倾安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什么样的故人,能让她如此想念……

“是,师父。”万分好奇,千般介意在‘师父’二字吐出之后皆化为静默。他不能问,也不该问。

她是他师父,是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第六章

叶倾安下山后,清坠便坐在桂树下石桌旁独酌。饮了片刻,她忽闻听一阵清脆的银铃响动。清坠给另一个杯子斟上酒,放在石桌的另一头:“师姐,一别百余年,你可还安好?”

“我名唤白鬼,早就不是你师姐了。”青­色­长靴在她面前站定,来者没有接她手中的酒,反而冷声道:“为何不入轮回?”

“我执念太重,放不下。”

“你在愧疚?”白鬼轻声问,“因为百年前你与其他八个道士一起杀死了叶倾安?”

清坠浅酌一口香气馥郁的酒,沉默不语。

“清坠,当初叶倾安要开启步天阵欲得弑神之力,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杀了他。”白鬼道,“其余八位道士,撕碎他的魂魄,让他魂散异世,你也以命为媒将他三魂七魄强行拉拽回来,唯剩一魂零落他世,我也承了你一愿,将那孤魂带了回来,他既已再世为人,你为何还放不下?”

清坠默了许久,叹息道:“师姐,不是愧疚,我只是无法心安,看不见他好好的,我无法心安。”

听她此言,白鬼也不再劝,微微有些叹息:“你那身体早被我一把火焚了,这身体又是如何来的?”

“费了一些功夫,用陶土捏了一个。”

白鬼一怔,摇头道:“当真胡闹!”当时清坠身死,只余一缕孤魂漂浮于世,只凭魂魄捏造­肉­身,不用她说白鬼也知道那是件多么困难的事。然而陶土始终是死物,没有血­肉­作为灵魂的依附,她又能在这人世逗留多久?彼时魂飞魄散,便是彻彻底底的死了。

清坠垂眸望着自己乌青的指尖,笑了笑:“胡闹便胡闹吧,能换得这十余年的开心,足矣。”她望着白鬼淡漠无波的眼眸道,“我时常在想,百年前,我若顺了天命,转世投胎,没有这一世的记忆自然便不会再对叶倾安执迷不悟,被迫的放手或许也挺好。但是,若下一世清坠的记忆中不再有叶倾安的存在,我与他擦肩亦是陌路,只如此想一想,我也觉得难受。而且,他已经忘了我,若我也忘了他,这世间还有谁记得清坠曾那般爱过叶倾安。我舍不得,也舍不下。”

“师姐,这样的心情,你应当比谁都明白。”

白鬼默默的垂下眼睑,她从衣袖中拿出一支青玉簪,声­色­冷漠如初:“今日我来,是为还你此物。我在异世寻到叶倾安那缕魂魄时,他也不肯入轮回。这东西,他没拿走。”

这枚簪子是以前叶倾安送她的,以心血凝成,通体碧绿,过白鬼手中的青玉簪,微微红了眼眶。她强自忍住,压着喉头哽咽,沙哑道:“师姐,我知你现今已非常人,你且告诉我,我离魂散之日,还有多久?”

“多则一月,少则十日。”

“啪。”一声物体落地的钝响,清坠转过头,恰好看见叶倾安呆呆的怔在院门口,他震惊的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满目惊惶。

第七章

那日白鬼走后叶倾安便愈发少言了,他常常会看着清坠失神,每夜都睡不深沉,但凡听见清坠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他便再难入眠,清坠咳了一宿,他便在屋中睁着眼呆了一宿。

直至一日,清坠从深夜一直压抑着嗓音咳到天翻鱼肚白,什么师父什么恩人,在一夜的煎熬中早被叶倾安踩烂在脚下,他莽撞的推开清坠的房门,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里望他:“倾安,今日我得下山去一趟。”

他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哑声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只是盒里的胭脂没了。”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他已许久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狠狠的瞪着清坠,“你若是病了,我陪你去看病,你若是要吃药,我便给你熬,你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清坠终于肯回过头来看他,不施粉末的脸苍白无处藏匿。她拿着梳妆台上的青玉簪,慢慢走向叶倾安。她站在他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又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倾安,你不知道,现在这样对我来说,便是极好。”

如此近的距离让叶倾安将她的憔悴看得更加明白,心头钝痛之后又是勒紧心脉的丝丝愤怒:“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不告诉我。”

清坠浅浅笑了,她将青玉簪慢慢Сhā到叶倾安发髻上:“眨眼间你都二十多了,我却连冠礼也忘了给你办。倾安可曾怨过我?”

他不答,清坠将簪子给他戴好又道:“你想知道什么,等我下山买了胭脂就回来与你说,可好?”

叶倾安眼眸一亮,清坠望着他的黑眸眯起了眼,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倾,竟是贴上了他的胸膛,她双手环过他的腰,将他紧紧抱住。叶倾安浑身一僵,对清坠这样的亲昵手足无措到无法抵抗。

她的脸颊轻柔的在他胸膛蹭了蹭:“倾安,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依赖你。”

叶倾安一怔,心中苦涩,清坠依赖的是她的丈夫叶倾安,而她抱着的这个叶倾安只有可耻的依赖着她。

“我下山去了,你要好好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清坠挥了挥手,告别了叶倾安。一转过脸,她的眼眶便红了起来。叶倾安不知道,那青玉簪是他前生心血凝成,含有莫大法力,能助他寻回前世的记忆与力量。彼时,他将变回作为血狼王的叶倾安,被清坠杀死的叶倾安……

清坠不敢面对恢复记忆的叶倾安,她怕在他眼里看见怨恨与憎恶。

鬼簪(下)

第八章

红线套着胭脂盒拎在手中,清坠从清早一直磨蹭到晌午,才慢慢走回山中小院。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得吓人,清坠敏锐的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她苦笑,血狼王的妖力已复苏,吓跑了四周的动物……叶倾安总算是忆起了前世。

她转过头,见叶倾安负手站在桂花树旁,他闭着眼,仿似已神游天外。

“倾安。”她弯起嘴角用力微笑,“我回来了。”

闻言,叶倾安睁开眼,定定望向清坠,那双眼瞳再不复往日的黝黑清澈,变得一汪血似的红,艳得照人:“清坠?师父?你想让我如何唤你?”

他言语平静,清坠却能听出他在生气,冲天怒火。她垂下眼,暗自苦笑。

“十数年相伴,当真令人感动。”叶倾安冷笑着慢慢走到清坠身前,“可是师父,你难道忘了上一世,你曾那般决绝的对我举起了三尺青锋剑。”他牵起清坠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在这里,一剑透心。”

清坠指尖不由颤抖起来。

“杀了我,你可活得心安?”

清坠按捺下喉头翻涌的腥气,哑着嗓子道:“倾安,若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仍旧会再对你动手。因为要启动步天阵,获取弑神之力的叶倾安会危害苍生……我……不论我对你是和感情,错的便是错的。”

“哈哈哈!”他一把甩开清坠的手,仰天而笑,声­色­苍凉,“好!好一个心系天下的大善人!清坠,若我告诉你,开启步天阵的钥匙便是我送你的青玉簪,你又要如何?”

清坠一怔。

“我已将所有交付与你!”他恨得咬牙切齿,“清坠,是你不肯信我。”言罢,他不再看清坠一眼,广袖一扶,大风忽起,叶倾安的身影眨眼便消失了。

胭脂盒摔在地上,洒了一地嫣红,清坠恍然回神一般,蹲下身子,她摸着盒子失了好一会儿神,最后无力的摔坐在地上。叶倾安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抹胭脂给谁看呢,她还害怕谁来担心呢,她还能为谁强颜欢笑……

乌青的指尖颤抖着,她轻轻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中不可抑制的渗了出来。

无声而苍凉。

唯一庆幸,她的魂飞魄散,只有她自己会害怕、会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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