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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清晨时分,凌星一声嘤咛,醒了过来。她捂着脑袋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自己蠢成了什么德­性­。

胤莲和平时一样倚墙睡着,他好似从来不肯将后背露出来,时刻提防着被偷袭的危险。凌星凑过去,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今日他睡得出乎意料的沉,她才大着胆子拉了拉他的头发。

他还没醒,凌星了然,熟练的扒起了他的衣服。手在他心口贴了一会儿,凌星发现内丹和他的心脉似乎没有分开的迹象。她失望得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手,亲自贴了耳朵上去听,结果还是一样。

“你在­干­嘛?”

胸腔震动,胤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星吓了一跳,忙抬起头,慌乱间四片­唇­摩擦而过,酥麻的颤动直击心灵,胤莲一大清晨便经历如此事端,自然而然的起了生理反应。他克制着情绪,却克制不住脸颊微红。

凌星也是一片怔然:“你……这是求偶么?”胤莲咬了咬牙,刚忍下情绪,凌星一脸严肃道,“不行,季节还没到。”

你是动物么……还要等春天?

他这话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忽闻山林外惊鸟纷飞,躲避追杀的经验让他明白定是有大批人马追来了,他脸­色­一沉凌星却先他一步站起身来,她耳朵动了动,道:“约莫有三四百人,从东北方追来的。”她思索了一会儿,问道,“胤莲,你希望拥有麒麟血吗?”

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个话题,换得胤莲一声冷笑:“你说呢?”

“可若没了麒麟血你便活不了了,你又当如何?”

胤莲默了许久,他目光深沉的盯着凌星,思绪渐渐飘远,两年间的过往在脑海里翻过,他低沉的答道:“这两年来,我无数次的想过,若是那天晚上,我没有遇上火麒麟,就此死在树妖的手里……该有多好。”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腕上永远也消除不了的疤,苍凉了眉眼。

凌星心头一抽:“你恨那只麒麟?”

“恨极。”仿似仇深刻骨。

第五章

凌星第一次觉得自己确实做了一件自私的事。

她带着胤莲去苍山之巅,那是火麒麟的栖身之地。雪峰上的寒气能抑制住麒麟内丹的躁动,而寻常人耐不住雪山寒冷登不上山顶,那里又隐蔽,极不易被人发现。凌星打算到了那里再设法取出内丹,或许山里的灵气能护住胤莲一命。这一路上他们碰见了无数次的追杀,一场接一场,密集得几乎将她逼得窒息。

这两年来,胤莲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么……也难怪他一心求死。

深夜,寻偏僻小径而走入荒林中的两人没有点火,怕不慎引来追兵。一颗大树分了两个粗壮的枝丫,两人一人坐一个,靠着歇息。

连日来体力的消耗让凌星憔悴不少。没有内丹,她只是在消耗自己的血脉之力。这不是长久之计,现今内丹已与胤莲的心脉渐渐相容,他开始不自觉的吸收内丹中的­精­力,这对于凌星来说是个致命的伤害。若有朝一日胤莲将内丹的力量完全吸收,那……她便会彻底消失了。

“麒麟血在你身体里面,别人怎么发现的?”凌星望着辽阔的星空轻声问。

“与我有姻亲的女子病重,我救了她。”他只答了一句,凌星便能猜想得到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定是那女子出卖了胤莲,他的血虽比不上麒麟内丹的功效,但若长时饮用,确实有治病救命的作用。

或许这是他恨麒麟的又一条理由。凌星一声长叹,却听胤莲冷冷道:“不用同情。”

“不是同情,我只是……”凌星哽住,因为一个人类生出如此多的情绪实在不应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有点愧疚,有些可怜,还有些莫名的情绪,她摸不清楚。

她话只说了一半,胤莲也不深究,仿似思量许久,他终是将最在意的事问出了口:“为什么这么拼命的救我?”

初始的相救或许是因为所谓的侠义,之后的生死相护怕是至亲之人也无法做到。她坚韧得倔强,从不说自己受了伤,但胤莲都知道,看见她独自在河边擦洗皮­肉­翻飞的伤口,他的胸腔会不由自主的紧缩,紧得类似疼痛。

“为什么?”凌星疲乏的眨了眨眼,神智慢慢昏睡,她模糊的呢喃,“嗯,兴许是心疼你吧。”

心疼?

胤莲凉凉嘲讽:“骗人。”

然而他的脸颊却情不自禁的爬上了红晕。心中仿似有潮汐的浪潮,一波一波,拍着心岸,令礁石松动。

清晨凌星是被­射­向自己的利箭的呼啸声唤醒的。她头一偏,只听“笃”的一声,箭头没入她耳边的树­干­里。箭尾颤动,凌星居高临下的望着树下的女子,挑了挑眉:“母的?”

女子冷冷一笑,再次引弓直指凌星:“你大可出言不逊,今日你们休想逃得了。”她话音一落,黑压压一片黑衣人自树丛中走了出来将大树团团围住。

凌星蹙了眉,她身上伤势未愈,若要强斗如此多的人,只怕……

“姚瑶。”沉默的胤莲静静开口,“我与你回安山王府,放过她。”另一树枝上的胤莲翻身落地。他直直的盯着那女子,仿似在看一个死物。

第六章

姚瑶面容一僵,继而冷笑道:“你为了她甘愿回去做药人?”

她眼中的怨毒让凌星了然:“哦,原来你便是那背信弃义的未婚妻子。”姚瑶脸­色­一变,凌星看也不看她,跃下树枝,一把将胤莲的手拽住:“我还不至于要求别人放过。”

胤莲一反常态的强硬,他反手捏住凌星的手腕扣住她的命门,他武功不弱,只是被废了而已。而废他武功的正是姚瑶。胤莲垂下头,对凌星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拼命相互。”他能感觉到凌星的疲惫,而他也越发不能忍受她的憔悴,“到这里就足够了。”

让他相信,这天下还对他留有余温,便够了。

按捺不住心口涌动的情绪,他的­唇­轻轻擦过凌星的额头,连亲吻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触碰,然后他决绝的放手向姚瑶走去。

额头的温度微微扰乱凌星的心弦,待她回过神来,胤莲已走到了姚瑶身前。眼见那女子的手便要抓上胤莲,凌星不知心头猛的蹿出的这股情绪是什么,二话没说,抽鞭打去,狠狠隔开姚瑶的手。

姚瑶紧蹙眉头,一脚踩在凌星的鞭子上,挥手道:“给我杀了她!”

数十名黑衣人一拥而上,凌星一抖长鞭,长声大喝,一鞭横扫而去,凌厉的杀气夹带着刮人的风,数十人当场重伤倒地,后面的人碍于凌星这一击的威力,皆驻足不敢向前。姚瑶见状,极快的点了胤莲周身|­茓­道,拖了他便往林中深处跑去。她轻功极好,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凌星一边与众人缠斗一边也追着往树林而去。

不知被姚瑶带走了多远,行至一处岔道口,姚瑶忽然停住脚步,她盯了胤莲一会儿,低声道:“我欠你良多,方才那女子看来是真心对你好的。安山王世子病重,安山王爷布下天罗地网寻你,你若回去,活得只会比以往更痛苦。我只能助你这一次,赶紧逃得远远的,这世间,总有王府势力到不了的地方。”她将胤莲藏在一处深草之中,她最后看了胤莲一眼,沉声道,“胤莲哥哥,好好活下去。”

姚瑶一边向远方跑,一边拔出袖中匕首,在自己腰腹上狠狠扎了一刀,鲜血横流,后面的凌星也渐渐追了过来,而她的身后是无数的追杀者。姚瑶伪装好伤势,倒地大吼:“休要再管这个女人了,那药人跑了!往东追!”

众人皆训练有素,立即收了攻势尽数往东追去。

待黑衣人消失,凌星一身是血的半跪在地,姚瑶捂住腰间伤口看了她一眼,跟着黑衣人的脚步而去。

凌星能感觉到麒麟内丹的气息在附近,胤莲没有逃走,她明白,那个未婚妻子总算是良心发现了一次。而凌星也没力气再去寻找胤莲了,她脱力的瘫软在地,涓涓流出的血几乎染湿的土地。

从早晨躺到傍晚,胤莲身上的|­茓­道总算是解了,他寻过来便看见凌星宛如没了气息一般死寂的倒在地上。

一时间,心脏骤的捏紧。

“胤莲……”地上的人察觉到他的脚步声,眼睛也懒得睁的说,“去苍山……那里,人少,不危险。”

胤莲顿住脚步,咬牙道:“我独自去便行。你走吧,别和我呆在一起了。”

凌星这才睁开了血糊糊的眼,眼神迷离的望着他:“走不了啊。”

胤莲气急:“离开我。”

“离开不了啊。”凌星艰难弯­唇­笑了笑,“动不了啊。”

胤莲紧紧握住拳,转身便走,忽然,背后传来凌星沙哑的一声唤:“喂……不知怎么搞的,我好像喜欢你啊。”

胤莲红了眼眶,没有应声。

鬼血(下)

第七章

月朗星稀,苍山之上白雪茫茫。又是一场厮杀方歇,刮骨寒风吹走了她满身腥气。

独行脚印留在雪地之上,混着鲜血,红衣女子每踏一步,沉如千斤。忽然,她脚下一滑,狠狠的摔在雪地里,冰雪浸骨,仿似就要将她掩埋。

一双同样冰冷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拖了出来。凌星吃力的睁开眼,眼前是一双藏青­色­的长靴,她努力抬起头,看见了青衣白裳的男子神­色­淡漠的站在她面前:“你走吧。”他说,“我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不值得……凌星想有时候,值不值得哪能自己说了算。她声­色­­干­涩沙哑的呢喃着:“我觉得挺值。”

男子看着她灰白的脸­色­,紧紧蹙了眉,他转过身,带着些许僵硬的说:“我不会感激你。”

凌星忍住胸中翻涌的腥气,一边爬起来,一边轻声道:“我也不要你的感激。”她走上前,轻轻拉住男子如寒冰一般冻人的指尖,两双再是冰冷的手在相握的时候也不经意的摩擦出一丝温暖,宛如凌星此人,是那极寒中带着点点让人心底也为之震颤的温暖,令他不由自主的……沉迷。

“我把他们赶走了,咱们回去吧。”语气温和,像是在哄一个闹了脾气的别扭小孩。

他在凌星看不见的角度垂下了眼睑,心头的悸动被巨大的无奈死死按捺下去,他如同笼中困兽,被现实的铁栏禁锢了脚步。胤莲抽出手,往前走了两步,冷声道:“我与你并无­干­系。”

“有啊。”苍茫白雪中,青衣白裳的男子身影开始慢慢模糊起来,凌星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旁边倒去,“我们……关系匪浅。”

身后一声轻响,再无动静。胤莲回头一看,却见红衣女子昏倒在地,而她周身的血染红了遍地苍白。

宛如利爪撕心的痛,胤莲脸上的冷漠再也装不下去的崩溃。他疾步走回凌星身边,将她抱在怀里,细细的探查,直到感觉到她鼻息微弱的起伏,胤莲才敢放任自己害怕的颤抖。

“你走吧。”他喑哑的说着,却埋首在凌星的脸颊边,紧紧贴着她不多的温暖,无助又绝望:“离开我……求求你。”

体内的血液随着他情绪的波动慢慢翻涌起来,在大雪的天几乎瞬间让他感到了灼心的热,带着焚毁一切的力量在他身体中来回冲撞,令胤莲痛得犹被凌迟。

麒麟血……这一切命运的捉弄皆是因麒麟血而起。若没有这东西……胤莲的喉头回响着如困兽般的沉吟低哮,恨得想杀死自己。可他连死也要受麒麟血的禁锢。

凌星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苍山中的某个山洞中呆着了,洞里明媚的火光与洞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望了望只穿了一件单衣便站在洞口的胤莲,心道麒麟内丹想来已与他的血脉完全连在一起了吧,只是他还不会运用内丹的力量。而今凌星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再不取回内丹,她只怕是真的要彻底消失在世间了。但取回内丹,胤莲的命怎样都保不住。

你死我活之局,对现在的凌星来说既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题。

“胤莲。”她一声轻唤,站在洞口的人转过身来,他一手的血,将凌星吓了一大跳,“手……怎么了?”

胤莲随意甩了甩手腕上的血:“无妨。”他冷冷一笑,满面嘲讽,“反正我已是不生不死的怪物了。”

他面上的神­色­扎得凌星垂下眼眸。凌星默了许久,终于道:“若我说,我可以助你摆脱麒麟血,但却要以你­性­命为代价,你当如何选择?”

“求之不得。”

第八章

是夜,凌星将藏的最后一点蒙汗|药给胤莲吃了,和从前一样,没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她解开他的衣裳,这次她的手指先在胤莲身上的伤疤上游走了一遍,然后轻轻贴上了他的心口。她的手掌不复从前温热,凉得胤莲下意识的寒毛战栗。

感受掌心下的心脏平稳的跳动,还有内丹轻微的颤动,凌星指尖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要亲手杀了胤莲,让这个温热的胸膛变得冰冷,让沉稳跳动的心脏慢慢静止。

“对不起……”凌星沙哑着嗓音道歉,“我没想到会变作今日局面,让你如此痛苦……”她紧咬牙关,颤抖的手指驱起,开始吸引着胤莲体内的内丹与他心脉慢慢脱离。

胤莲浑身一震,内丹离开心脉的那一刻,剧大的疼痛席卷全身,几乎让他痛得痉挛,胤莲觉得自己不能再装下去了,若是再不睁眼,他便永远也看不见凌星了。

凌星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仿似比胤莲更痛上三分。麒麟内丹的慢慢回归让凌星皮肤之下逐渐浮现出麒麟鳞甲,她头上长出了角,真身渐现。

看着眼前这张脸,胤莲恍然大悟。之前心中的所有疑惑,在此时尽数解开。她救他,拼命相互,原来不过是因为她的内丹在他身体里藏着。

胤莲一直清楚凌星如此对他定是有什么理由的,只是那个理由一直是个谜,他便放松了警惕,甚至相信“喜欢”这样可笑的理由。但当这个理由摆在他面前时,胤莲一时觉得,自己被彻底的戏弄了。

她不喜欢他,只是利用。这样的想法让胤莲沉了眉目。

“你若想寻回内丹,一开始直说便好了,我不稀罕你这东西,要拿走拿走就是,何苦如此大费周章。”他静静开口,凌星骇了一跳,手上一松,内丹又吸附在胤莲心脉中,“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想拿到这个东西,不知为何,我现在却是不想给你了。”

他冷冷的盯着凌星:“火麒麟,你害我至此,我为何还要让你过得舒坦?”

凌星面­色­一白。

“我胤莲便是日后活得再是痛苦难受,今日也不会让你取回内丹,你我不死不休。”

凌星看了他一会儿,倏地笑了:“胤莲,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和内丹无关,我想对你好,也是因为喜欢你,我……”

胤莲此时心绪极乱,不管凌星说什么,他都认为她一定是有别的目的,一想到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或许都是虚假的,他就觉得心仿似被撕咬一样,难以忍受:“滚。”他打断凌星的话,“别再让我看见你。”

凌星静静的看他:“可我还想看看你。”没有内丹,她也就几天的时间了吧。

“滚!”澎湃的内力喷涌而出,径直将凌星扫出丈余远。

他……能用麒麟内丹的力量了。凌星捂着胸口呕出了一大片血,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的想,以后他能把自己护得好好的,再也不需要她了。

第九章

凌星当真走了。

胤莲在山洞之中一步也未动的等了她三天。他坐立不安的想去寻她,又怕凌星回来找不到他,他知道凌星的内丹在他这里,她一定不会走远,她一定还在,只是因为前几日他气急说了重话,让她不敢回来而已。

胤莲不是傻子,冷静下来后他心里也比谁都清楚,日夜相处,他还没有糊涂到连真情假意都分不清楚。那时他只是气狠了。

风雪中忽然传来浓郁的血腥气,这几日,他的感官比以往要灵敏许多,一下便嗅出来是凌星的血……

心中陡然升起不安的感觉。他冲出洞口循着味道而去。

苍山山脚,光秃秃的木杆上吊着一个红衣女子,她浑身是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又被沙一般的雪吸了进去,寒风呼啸中唯独没有她的呼吸。

胤莲慢慢走到她下面,呆怔的抬头望着她,阳光割裂的世界在他眼里慢慢崩塌,只留下了凌星破碎的身子,和她还未闭上的眼。

“凌星……”

苍山脚下寒风刮得苍凉,他仿似听见凌星的声音“可我还想看看你。”未阖上的眼在此刻终是慢慢闭上。

最后一眼,他赶上了。

他捂着脸,脱力一般直直跪了下去,遮住表情的指缝间,竟渐渐渗出血泪,分不清是痛是悔是恨。他不是真的想赶她走的,他只是,他只是不曾料到那一别,竟是永别……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望向远处安山王府围追过来追杀者,血红的眼里澎湃的杀意再也遏制不住。

尾声

二十年后

血麒麟以一人之力屠尽安山王府,天下皆惊。

苍山之巅,胤莲静静望着漫天风雪,心中空得连寒风也呼啸不进去了。

“你又来了。”

银铃声渐近最终在他身后停下脚步:“二十年之约,你承诺在今日给我的东西,我来收走。”女子一身雪白仿似要与漫天苍凉融为一体,她声­色­有些沙哑与胤莲心中的那人有些相像,但她的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感情。

胤莲勾了勾­唇­角。手抚上心口,“大仇已报,我要麒麟内丹再无用处,你要拿走便拿走吧。”

白鬼拿出笔,轻轻点在胤莲的后背上,取出麒麟内丹的时候胤莲忽然道:“你若是早一点,在凌星寻到我之前便将这东西拿走,多好。”

“我要的,不过是你附在这麒麟内丹上的悔恨。”白鬼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报了仇,会感觉开心一点么?”

“不会。”

他做了这么多,拼尽一生去报复,回头一想,却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竟比不上他在凌星活着时,给她一个微笑。他悔的,恨的不过是当初自己的无情和愚蠢。这样的痛与恨,再多的鲜血和报复也无法消除。

他想赎回的,想补偿的,早就被淡漠岁月无声抹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笔尖离开胤莲的后背,麒麟内丹粘在笔尖上被拖了出来。胤莲眼神一空,身子直直的往万丈悬崖下摔去。飘零如苍山之巅永不停息的风雪。

白鬼握住内丹,眺望远方天地相连处,一声喟叹:“第九十七只鬼,还有三只……”

鬼教(上)

楔子

若水跪在山寺大门之下,这已是第三天,方丈又来劝她,若水仍旧只有一句话:“我要他亲口对我说。”对她说,他出家了,附休书一封,了了他们的婚姻,断了他们的尘缘。

方丈一声叹息,摇摇头,走回寺内。

若水放出袖中的听音蛊,让它跟着方丈的脚步爬进山寺重门,自己静跪原地,聆听听音蛊传来的响动。

方丈推门走进一间­精­舍中,木鱼声响,檀香袅袅,灰衣和尚坐在蒲团上,细声念经,听闻方丈到来,声音暂歇。

“阿弥陀佛。”方丈问道:“她已在山门前跪了三天,空念,你仍不去见见么?”

空念、空念……她心心念念思念着的人,却取了这么一个法号,一时,她觉得这世界无奈得让人好笑。

木鱼声再起,叶子能想象道他阖眼静坐的模样,专心沉静,一如往常他为她画眉那般。只是言语,再不复往日温柔:“方丈既替我取法号为空念,便是知晓我的心思。红尘俗念皆已成空,我不会去,而她总会走的。”

山寺门前的风卷着桂花香,吹凉了若水心中翻涌的血脉,老方丈那声苍凉的“阿弥陀佛”在她耳中来回晃荡,空悠悠的没有着落。

“过往已成空,我前生做杀孽太多,后半生只求能渡尽世人以化孽障。”他忽然又开口说道,声音仿似就在她耳边。若水所有的蛊术他都知道,想来他已经发现了听音蛊,这话是说给她听,“佛门清净,不该为人所扰。”

悲凉之下,若水只觉心底怒火烧破悲凉,染红她的眼眶。

“萧默年,你负我。”她垂下头望着自己已跪得麻木的膝盖,呢喃着,“什么白首不离,情义缱绻……”

若水慢慢站了起来,僵硬麻木的膝盖让她无法立得笔直,但即便是这样她也要大声的告诉他,他娶的妻不是一纸休书便能休离得了的,也不是一句“过往成空”便能抹灭得去的,红尘俗世,他自私的想忘得­干­净,她却偏要叫他至死也忘怀不了。

“萧默年。”内力夹带着喑哑的嗓音传入山寺之内,惊飞了寺中闲鸟,“你避入佛门以求清净,那我便要闹得佛门也无一日安宁。你要渡尽世人赎过往罪孽,我便要害尽苍生造人间无数业障。”若水顿了顿,垂下了眼眸,再一次放下自尊服了软,“你知道,我言出必行,你也知道我今日这话只是为了逼你,若你愿与我回家……”

听音蛊的气息在她耳边被掐断,她微微一怔,不一会儿便见方丈出了山寺大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对她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空念再不是尘世中人,那些事端与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若水凉凉的笑了:“方丈,他修佛,只是因为佛让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而已。他心中无佛。”

方丈只对她说了一通阿弥陀佛的屁话。

她笑道:“他总会为今日的自私付出代价,也总会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是不管他修了什么法悟了什么道也躲不开避不了的。”若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只淡淡的留下一句话,“方丈,三年之后,你定会后悔为萧默年剃度。”

第一章

元武七年,南疆魔教攻破中原最后的防守,大举入侵中原武林,众多门派被各个击破,朝廷无力镇压,中原一时之间生灵涂炭。

南阳闹市,披着黑­色­大麾带着深­色­垂纱斗笠的人快步走过街道,她身后跟了几个同样打扮神秘的黑衣人。

“南疆魔教恶行多,杀人如麻不悔过,上天自有好生德,血债血偿逃不脱。”深巷中,小孩的歌声传来,戴斗笠的领头者透过面前黑纱,冷眼望向巷中正在玩耍的几名小孩。

身后的死士立即上前来询问:“教主,是否要将他们的尸体挂出来游街示众?”

不问生死,只问死后如何处置,看来“杀人如麻”不止外界如此看她,连巫教教内也是如此。

若水摆手道:“杀几个孩子无济于事,找出编排这首儿歌的人。”她的嗓子被内力控制着,­阴­阳难辨,他们都听不出她的本音,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对于外界,他们只知道她的名字——萧默年。

他们所憎恶的,所仇恨的也是“萧默年”,是她那早入了空门的相公。

三年之期,她说到做到,闹得天下不安,造尽孽障,所有的杀伐与鲜血皆是为了今日……

今日,她的脚步容不得任何人打断。

威远镖局中数十名巫教打扮的人已等在大厅中,威远镖局的总把头站在一个巫教人身边满脸谄媚的笑。外面忽然嘈杂起来,有巫教人来报,说教主已到,厅中数十人立即站起身来,恭敬的跪了下去。等若水走进来,无人不埋头行礼:“教主。”

若水将大厅扫视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人呢?”

总把头立即恭谦的答道:“回教主,空念大师嫌外间纷扰,现在正在后院歇息呢。”

“这里没什么空念大师。”若水丢下这话,拂袖而去,“你们都别跟进来。”

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处有一个僻静的院子,她还没进门便能听见里面传来轻敲木鱼的声音,能闻到淡淡的檀香。下属们对他不错,若水想,可是她却不想让他过得这么舒坦。见不得他一个人过得这么好,就好像她对于他的人生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一般,若水十分不喜欢。

她沉了脸­色­跨步迈进院子里,院里小屋的门并没有关上,若水一眼便瞅见了萧默年的背影,心潮难以自抑的一阵涌动。他跪在蒲团上一边敲木鱼一边呢喃着经文,看起来像是一副慈悲为怀的人样。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曾经也是满手鲜血,冷血至极呢。

若水嘲讽的勾了勾­唇­角,三年未见,他瘦了许多,想来僧人的清修还是极苦的。

木鱼声一停,萧默年的声音轻慢的传来:“来了便进来坐吧。”

若水也不客气,老实走了进去,大大方方的坐在了屋里的上座,正在萧默年跪拜的正前方。她取下了头上的黑纱,淡眼看着仍跪坐在蒲团上的萧默年,没有说话。

萧默年也不在意,只淡淡道:“若水,好久不见。”

“确实有点久,三年时间,多少血­肉­化白骨。久得连我的坚持都开始动摇了。”

萧默年淡淡的弯­唇­笑了笑:一片风淡云轻:“你做了这么多,终于成功的逼迫方丈将我赶出寺门了。”他抬起头,眼神与若水相接,“恭喜。你又圆了一个愿,只是你的欠下的债,我便是念一辈子经也不能替你还完了。”

“欠着便欠着,上天有本事来找我讨要便是。”若水敲着木椅扶手,若有所思一般说,“倒是你欠我的,我现在便要向你讨回来。”

萧默年静静望着她,无悲无喜。

“给你两条路,死或者被我折磨至死。”

“呵,你恨我至深。”萧默年笑了,“一纸休书伤了你的骄傲,你想我如何还你?”

若水眯眼笑了,­唇­角却没有一丝温度:“我现在比较喜欢在杀人之前先折磨他一会儿。你觉得如何?”

“随你。”

拳头不由自主的握紧,若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可是她看不见萧默年的情绪,他便真如得了道的佛,不管她做什么事他都笑得慈悲。

“好。”若水重新戴上了头纱,声­色­冷漠,“我定不负君意。”

第二章

中原武林的乌合之众在少林搞了个武林大会,选了个盟主出来,名唤上官其华,若水听得下属禀报,那人武功了得,在屠魔大会上力压群雄,还捉了一名巫教堂主。

她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眸光淡淡的扫过立在一旁的萧默年。她将他召来,却不给他看座,就让他站在身边,听着属下来禀报巫教在中原各地的所作所为。她是希望萧默年生气的,气急败坏的失去风度,毕竟看见他自己曾掌管的巫教混账至此,谁都会痛心难过。

但萧默年只是沉默的数着佛珠,不置一词也没有表情。

“派人去探探虚实,中原武林积弱已久,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物出来。若有机会,将此人直接杀了。”

“是。”

事务暂时处理完,若水倚在椅子上问萧默年:“你看我如今这样打理巫教,好是不好?”

萧默年数着佛珠淡淡答道:“巫教比以前厉害了不少。”

见他仍没有情绪,若水脸上的笑冷了下来:“拖你的福。”若没有他这个前任教主半途出家,哪来她稳坐巫教主位,横霸天下。

若水目光落在窗外,见春日明媚,脑海中恍然忆起多年前他们初遇的那一幕,梧桐树才发新芽,在树上偷懒的男子不慎摔落下来,砸到了她身上。稚气的少女,气呼呼的打他:“你道你是金凤么,还上梧桐树上睡!给我道歉。”意气少年也不甘示弱,哼哼道:“我本是金凤,落在你这凡鸟身上,你当偷乐才是……不准哭!”

往事犹在,只是一眨眼过往已如过了千重山的风帆,打满补丁,斑驳难堪。可是任由岁月沧桑,想起当年趣事,若水心情一转,还是好了不少,“听闻今日南阳有集市,你可想去看看?”

萧默年莫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集市拥堵……”

听他拒绝,若水又是冷冷一笑:“我偏要去瞧瞧这拥堵,看看谁敢挡我要走的路。”

萧默年静静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些年的肆意妄为倒让她的脾气变得越发古怪,当下便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南阳城东,集市上果真热闹非凡,若水头戴黑纱,穿着一身煞气极重的黑衣,前方百姓见着她虽不知她是什么人,但都害怕的绕道躲开。果真没人敢挡她的路,若水回头望了萧默年一眼,她倨傲的抬起下巴,仿似在向他显摆。

萧默年垂下头一声默不可闻的轻叹。

两人走走停停,直到若水在一个玉石小摊前止了脚步,摊贩瑟缩在一旁不敢开口招呼,若水也不在意,径直拿起雕刻成­鸡­模样的玉石,她对萧默年晃了晃,揶揄道:“落水凤凰,本教主赐块玉给你,如何?”

这句“落水凤凰不如­鸡­”的讽刺勾起了萧默年的回忆,他不禁弯了弯­唇­角,眸­色­柔了下来。

见他如此表情,若水心头软软的暖了起来,再多的怨怼和不满此时都抛在脑后,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一直都是萧默年罢了。她走上前一步,摸了摸萧默年光滑的头,声音中有轻微的苦涩更有浓浓的期待:“把头发留起来吧,我们一起回南疆。”

萧默年垂着眼眸不看她,若水接着道:“一步错,步步错……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只要你与我回去,我……”

“魔头纳命来!”

没让若水说完这话,摆摊的小贩突然拔出一柄大刀,翻过玉石摊劈头便向若水砍来。时常生活在暗杀之中,若水的反应极为灵敏,她侧身欲躲,可是突然发现若是她躲开,这一刀必定砍到萧默年身上,如果是以前的萧默年,若水根本就不用担心,他永远只有比她快的份,可如今这一副慈眉善目的萧默年……

电光火石间,若水根本没时间多想,当下猛的扑上前去紧紧抱住萧默年,大刀锋利的划破若水的后背,从左肩到右腰,一道长长的伤口立时涌出温热的鲜血。

一刀罢,小贩并未就此住手,提刀又砍,若水将萧默年扑到在地,就地一滚,狼狈的躲开了这一刀。她心头一狠,掌心的蛊虫钻入地面极快的爬向小贩脚底,只听那瘦小的男子一声惨叫,忽然捂住心口,满脸青筋暴突的倒在地上,没一会儿便口吐白沫,浑身痉挛。但他手中仍旧紧紧握住刀,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写着“报应”二字。

这样的暗杀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若水早就习以为常了。而这次她却着急的翻身而起,一双腥红而颤抖的手慌乱的摸过萧默年的脸:“受伤了吗?”

萧默年的黑瞳中只映着她头上戴着的黑纱,即便隔了这么近他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这个女子的惊恐。萧默年的手抚过若水的背,染了一手湿热。

萧默年怔神,她怎么还敢问他的情况……她怎么还敢来担心他……

没听到他的回答,若水气急败坏的吼道:“回答我!”连用内力控制嗓音都忘了。

不知过了许久,萧默年脑海中纷乱的声音才终于被按捺下去,他扭过头,目光落在自己同样满是鲜血的手上——是若水的血。他嗓音依旧冷静,甚至还带着几分愈发疏离的冷漠:“无妨。”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水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情绪的转变,她没有多问,沉默的站起了身,沙哑道:“回去吧,这样没法逛集市了。”

鬼教(中)

第三章

若水身上虽是皮外伤,但仍旧耽误了她回南疆的行程,这对于想要巴结巫教的人来说是个绝好的时机。可是没人知道她喜欢什么。有人见她时常将空念大师带在身边便猜测她喜好佛法,不日便送了一箱的佛经来,若水当着萧默年的面冷笑着将这箱佛经付之一炬。

她回头望萧默年,只见他握着手中的佛珠,垂眸念经,熊熊的火光没有沾染上他眼里任何一分颜­色­。

若水怒极,连日来萧默年对她的视而不见让她再也忍无可忍,当下一把抢下他手中的佛珠,随手掷入火光中:“成天在耳边念叨得闹心,今日起,你不许再念经了。”

萧默年终于抬头看向她,神­色­一片淡漠:“好。”

明明应了她的要求,若水却越发的愤怒。她一手拉住萧默年的腰带,青天白日下径直将他腰带扯下。萧默年眉头一皱,若水嘲讽的一笑越发贴近他的身子,手指在他胸口轻抚而过:“你终于是有反应了……出家人?”

初时的僵硬一过,萧默年又沉寂下来,眼神落在地面上,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怒与恨涌上心头却都敌不过那血液里流窜的无奈,她一咬牙,径直扒下萧默年的外衣挥手扔进火堆里。不再看萧默年一眼,她拂袖离开,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今日起,你也别再穿和尚的衣服了。”

那日之后,想要巴结巫教的人懂了,巫教魔头不喜欢佛法经书,她喜欢的,是男­色­。

没人知道巫教教主是男是女,但大家都下意识的将此人想象为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好男­色­本是件惊世骇俗的事,但放在这魔头身上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于是,有美貌少年被送到若水面前。

若水哪会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只是她也不说破,外人便当猜中了她的心思,越来越多的将男子送来。

春日正好,若水牵着新送来的一名少年一道在院子里闲逛,萧默年沉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仍旧沉默。

“喂。”若水在锦簇花下停住脚步,她唤了身边的少年一声,少年立即害怕的颤抖起来,僵硬的立在原地。若水晃似毫不知觉一般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蹲下来一点。”

少年依言蹲下,若水又道:“再下来一点。”

萧默年眼睑不禁一动,抬眸望向若水,却见她轻轻揽起遮面的黑纱,露出光洁的下巴,而后将­唇­轻轻贴在少年的额头上。

未经世事的少年又是骇然又是羞赫,一张脸涨得通红。

萧默年眼神定住,忘了挪开。黑纱落下前,他仿似看见若水­唇­边似曾相识的温柔浅笑,他想,这一吻,是她情之所至,并不是为了气他……

手掌收紧,紧握成拳。

若水静静的看了面前的少年一会儿,觉得他的模样与记忆中的萧默年重合了一般,她忍不住又摸了摸少年的脸颊,心情难得明媚了一分,但当她转过头,看见那个人只静静的望着路边花草,神­色­淡漠,她陡然感到一阵心累。

他果真已诚心向佛,万念皆空了吗?

“教主。”左护法突然闪身出现,他恭敬的跪下行礼,道,“前些日子在集市传播童谣的人捉住了,是个道士。”

若水放开了少年,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却奇怪,若是往日,捉到这样的人直接砍了便是,何以要来问她。但当她拐过小道,看见被绑住的道士时,神­色­一愣,半是苦涩半是嘲讽的笑了出来。

而今人人皆道她喜好男­色­,连巫教中人也留了一份心么。这个道士相貌美极,眉宇间的神­色­与萧默年更有几分相似,若水走上前两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漂亮道士只淡淡的打量她,没有回话。若水不在意道,“你可想留在我身边?”

左护法一惊,心中暗夸自己眼尖,果真找到教主喜欢的品种,萧默年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的目光在若水身上一转,继而深沉的落在道士身上,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道士淡淡笑道:“我要走,你便能放我走?”

若水点了点头:“不能。”她沉着的吩咐,“把他带去我房间。”等手下将道士带远,若水回头望了萧默年一眼,道:“今晚你不用到我房间里来守着了。”

萧默年静静的望了若水许久,最后只是垂眸答道:“好。”

若水的眼神便在那一瞬黯淡了下去。

是夜。

若水透过黑纱静静的打量坐在床榻上的美貌道士。她不发一言,道士也没有开口。静坐了半夜,若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木兆子。”

若水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她呆呆的望着道士,等着某个人怒极的破门而入,但是她等到的,只有懒懒的朝阳,刺痛眼眸的亮了起来。

若水揉了揉酸涩的眼眸,见道士同样通红的眼,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越发大了,近乎尖利,木兆子皱了眉头,却听若水的声音蓦地静了下来。她捂着脸,脱力般坐在四角凳上。

第四章

那晚之后,若水身边形影不离的人从一个和尚变成了道士。她好像全然对萧默年失去了兴趣,更像是已将他忘记。

某日午后,若水在院子凉亭下歇息,恰逢看见萧默年在池塘小桥边喂鱼。她头一偏,懒懒的倚在木兆子的肩头,木兆子微微一僵,若水笑着调侃:“你莫要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木兆子扫了萧默年一眼,一声叹息:“你这又是何必。他已是万念皆空之人,你不如放自己一马。”

若水笑道:“言下之意,你是让我放过他。”木兆子没有答话,若水却将他的脸硬扳了过来,正­色­道,“你说罢,只要你让我放过他,我立即便让他走。”

仿似再也忍不下去了一般,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入池塘中,他站起身来,眸光­阴­冷的望着若水,那样的表情与以前的萧默年总算有了几分相似。

而若水却没看见他似的,只定定的望着木兆子,好像只待他点头,她就立即将萧默年赶走。木兆子来回看了看两人,心感尴尬,正无奈之际,萧默年忽然迈步走了过来。

“何必这样糟践自己。” 他冷冷望着若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若水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语带刺耳的嘲讽:“我想要什么,你便能给什么吗?空念大师?”她顿了顿,又道,“可惜,我要的,你都给不起……”

话音未落,若水被萧默年狠狠往前一拉,他一只手臂大力的禁锢住若水的头,另一只手挑开她的面纱,狠狠的咬上了她的­唇­。

若水一惊,却没有挣扎,双手搂住萧默年的脖子,不甘示弱的回吻着他,仿似要将这些年的痛与恨尽数发泄出来一般。

木兆子面­色­一僵,更是尴尬起来,见两人这个模样,唯有悄悄的离开了凉亭。

初时的愤怒一过,萧默年心道糟糕,想退,却被若水紧紧拽住,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流传,萧默年皱了眉头,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若水心底的绝望挣扎和卑微的期盼,长久的离别,折磨的何止是若水……

他紧蹙着眉头,将这一吻由狂乱慢慢深入下去,心底的思念倾泻而出冲毁了好不容易铸起来的堤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呼吸皆乱,若水才放开了萧默年,她的­唇­在他脸上轻轻摩擦,温热的呼吸不分彼此的交缠,若水不再用内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她在萧默年耳边低语:“我想要的,只是晨起能看见你的面容,日暮能携手共你踏归途。”她磨蹭着萧默年的耳鬓,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溢出,湿了两人的脸颊。

犹记那年红烛落泪,他挑开她红盖头,浅笑低语:“以后的每一个朝阳日暮,我都会陪你看尽。”

言犹在耳,若水埋头在他的颈边,声­色­沙哑:“你曾给过我那样的生活,只不过,你把它收回去了。”

萧默年垂了眼眸,心脉紧紧缩成一团。他沉默了许久,低声道:“若水,别再害人了,我们回南疆吧。”

“……好。”

鬼教(下)

第五章

萧默年手筋脚筋被尽数挑断,中原人将他吊在城门上,朦胧间,他只见若水一身黑衣浸血的自远处踏来,她手中的长剑已被鲜血浸红,看见了他若水仿似在笑:“萧默年,天­色­晚了,我们回家。”

一把大刀自若水背后砍下,她­唇­边的笑还没来得及消散……

“若水!”

南疆月­色­如水,萧默年猛的惊醒,一头冷汗。梦中场景犹在,他捂住心口一阵撕裂的疼痛。窗外黑影一闪而过,萧默年低喝:“谁!”

“空念大师。”一个女子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我名唤阿灼,是武林盟主上官其华的人。”萧默年静静打量着角落的黑影,阿灼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笑道,“大师被那魔头禁锢于此,心中定是痛恨非常,阿灼有一法能助大师逃出此地。”

萧默年仍旧沉默,耳尖的他听见房顶上有轻微的响动,想来,定是若水派来监视他的人。

阿灼在地上放下一个青花小瓶道:“往生鸠,古陈国的毒药,现今无人能解,此药定能终结那魔头的­性­命。”

萧默年垂下眼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阿灼期待大师的好消息,告辞。”言罢,她的身影如来时一般,倏地消失。房顶上那人的气息跟着也消失了。独留萧默年静望那瓶往生鸠,神­色­沉凝。

翌日,萧默年主动邀若水共进午膳,这是他与若水重逢后的第一次,若水也没推脱。进门后屏退左右,关上门,她取下黑纱,浅笑着望着萧默年:“真难得。”

萧默年也弯­唇­笑了笑,动手给若水斟了一杯酒:“不日便回南疆了,我们却没有在一起好好吃过饭。”

若水坐下来,接过萧默年手中的酒杯,她笑望他:“你自己不喝一点?”萧默年摇头:“不用。”若水­唇­­色­有些苍白,她将酒杯放下,脸上没了笑容。

萧默年心中苦涩,却还问道:“不想饮酒?”

“哈!”若水忽然大笑出声,手一抬,仰头便将杯中酒饮尽,快得连萧默年也怔住了,酒杯被若水狠狠掷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苍白了萧默年的脸­色­。

“往生鸠,往生鸠……萧默年你便如此厌恶我,恨不得亲手杀了我?”

萧默年面­色­如纸惨白,他颤抖着指尖想拽住若水,却被她躲开,他失神呢喃:“你知道,你知道为何还要喝下去……你分明知道……”

若水目光清冷的望着萧默年:“这杯酒饮尽,祭我前生岁月,祭你我姻缘。萧默年,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往来。”

这是萧默年想听到的话,但却不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他上前,想给若水把脉,但却被一股蛮横的内力推开。若水捂住心口,重新戴上黑纱,扬声道:“来人,将这个和尚带出去,赶出南疆,百年之内,不准再让他踏入南疆一寸土地。”

她还是对他下不了杀手,但是终于能对自己狠下心肠。

第六章

元武八年二月。若水的身子自从中过往生鸠之后便弱了不少,尽管毒已经被神医解了但却落下了病根,也是从那时开始,南疆巫教渐渐不敌中原武林,处处落了下风。若水早已看开生死,人也越发冷漠下来。

直到她听说南阳被中原武林的人夺了回去,城中巫教教徒皆被挑断手筋脚筋,悬挂在城门上。包括……萧默年。他们已经杀红了眼,血腥的抱负巫教,杀光一切曾与巫教有过关系的人,好像这样,曾经的仇恨和屈辱便能洗刷­干­净一般。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若水倚坐在床头,咳得撕心裂肺,末了,她只淡淡问道:“去南阳的路可有被中原的人截断?”

左护法听得心惊:“教主,南阳城外皆是武林人士,连那上官其华也在往那方赶……”

“路有没有断?”

“……没有。”

若水笑了笑:“我去南阳,至于巫教……便散了吧。”

一柄剑,一匹马,她只身上路。

她从未在外人的面前显露过身份,这一路走来,倒也安全,快马加鞭,不日便赶到南阳城下,看见城门上的场景,若水微微红了眼,数百名巫教教徒被吊在城门上,有的还在□,有的气息已无。

这些年来,若水从未觉得用尽一切方法达成目标有什么过错,但在此刻,她恍觉自己罪孽深重。

她眸光微转,看见了萧默年。

恩断义绝,不过是怒极绝望之下的气话罢了,她从来都不能对他真正的不闻不问。

手中长剑一紧,她正欲上前,忽然有人喝道:“她是魔教教主!”这个声音让若水微感熟悉,转眼一看,却是木兆子,这些年她一直将他留在教中,满以为此人无害,没想到……

这一句大喝,立即唤来周围人的瞪视,若水眉头一皱,心知不能拖延,当下提气纵身,直直向萧默年而去。哪想脚却被人用铁链紧紧牵住。众人一拥而上,将若水紧紧围在其中。

长剑出鞘,一场厮杀立即染出了漫天血幕。

萧默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声音在他嗡鸣不断的耳边传不进去,他只见城下的四处散乱的摆着中原人的尸首,一个人影浑身是血的在拼杀。

“若水……”声音在喉头滚动,心口仿似被碾碎一般……她还是来了。萧默年苦笑,仰望苍天,他想尽一切办法却还是斗不过天命,还是扭转不了这样的结果。

一柄长剑直直向城门这方飞来,径直砍断吊着萧默年的绳子,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怀抱将他接住:“走!”若水一声大喝,吹口哨唤来马,带着萧默年翻身上马。

“你我……已恩断义绝。”他苦涩出声,“为何还要来?”

第七章

若水脸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萧默年脸上,此情此景,她竟然笑了出来:“哪有不吵架的夫妻。”身后追兵不断,若水心知今日凶多吉少,最后的时刻,她只有一个问题问萧默年,“当初,为何要出家?”

萧默年苦笑:“我能梦见未来,我早已预见过今日场景……我以为,是我害你至此。”

若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避世出家,痛下猛毒皆是为了让我离开你。”她大笑起来,­干­涩的眼笑出了泪,“你想护我,却亲手将我们推至如此境地!萧默年,你真蠢!”

萧默年嗓音喑哑:“你也不聪明。”

一只利箭倏地擦过若水的耳畔,她目光一凝,勒马跑进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她一狠心,将手脚皆不能动的萧默年推下马丢在森密的草丛中。

萧默年抬头望她,炫目的日光中只投下了若水的剪影,他甚至连她的脸都看不清楚。心神震颤中,他听见若水温暖的浅笑:“萧默年,等天­色­晚了,我就来接你回家。”就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别,她还会来寻他,还会和他手牵手一起走在斜阳西下的小道上。一步一步直到家门所在的地方。

萧默年想唤住她,但声音却哽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

若水挥动手中马鞭,喝马而去。

两月的将养,萧默年竟又能站起来了。

那日一别,直到现在他也没得到若水的消息。萧默年被上山的猎人发现,受猎人的照顾,养好了身子。他告别了恩人再回南阳,这才知道那日若水竟是被上官其华捉了去,他们带着她回了中原,约了个日子,邀天下人共赏除魔大会。

萧默年算了算时日,发现也就三天时间了。

他不顾腿脚疼痛拼命一样赶去中原,他知道现在他只是废人一个,救不会若水,阻止不了大势所趋,但是他必须去,没有原因也必须去。

芬芳散尽的四月,萧默年终于赶到若水生命最后的地方,但他终是来晚了,只来得及遥遥望了一眼高台上的武林盟主将若水的头拎起来,举到最高处,宣扬着中原武林正义的胜利。她的血应该还带着温热,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一如她以前曾落在过他脸上的泪水,未及触碰便有令人窒息的疼痛……

身边的武林人无人不欢呼大笑,只有他定定的望着若水,像是所有感官都消失了一般。

红颜不复,发妻不再,他拼却一切,想尽办法要去守护的人,此时阖上了眼,只余一脸苍白的安详。萧默年觉得若水肯定是累极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萧默年仰望苍天,眼眶被耀眼的目光刺得涨痛,但他却一滴泪也没留,望着暮春越发灼人的太阳,他想,等夕阳西下这些人群散去,他便去把若水找回来,然后背着她……

回家。

尾声

深山之中铺设着不规矩的青石板阶,白鬼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踏一步她仿似能看见一个男子佝偻着背匍匐在前,凿出了这千步梯。长阶尽头,一座孤寺独立,白发老头正在打扫院中落叶,听闻到伴随着白鬼脚步的银铃声,老者抬起头来,静静的望着她。

“施主,烧香?”

岁月如刀,在老和尚曾经俊逸的脸上刻下了数不清的皱纹,白鬼不语,慢慢走进寺院中,庭院里高大的梧桐树下两座坟并排而立,一面刻上了“亡妻若水”的字样,另一面还没有刻字。梧桐枯叶落在坟头上徒添两分凄凉。

老和尚顺着白鬼的目光看去,拉扯着­干­涩的­唇­笑了笑:“一座是我妻子的坟,另一座是我自己的。”

白鬼转头看他,老和尚望着墓碑微微眯起了眼,仿似想起了很美好的往事:“她想让我日日陪着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以前没做到,还好有这几十年能慢慢补偿。”

白鬼轻声问道:“补偿到了?”

老和尚沉默了一会儿,苦笑起来:“逝者已逝,我做再多,不过也只为在黄泉路能求得她原谅多一点筹码罢了。”

白鬼摸了摸袖中的笔,又问道:“你后悔么?”

山中野雀飞上坟头,叽叽喳喳叫得吵人,老和尚听了一会儿,又继续扫自己的地:“小姑娘,这一辈子这么长,哪能有不后悔的事,老和尚悔了一辈子,遗憾了一辈子,因为我只是凡人,一个凡人哪会有完美的一生。”沙沙的扫地声衬着他苍老又沙哑的声音,“如此因果皆是由自己推造而成,就算痛苦,我也该受着。”

白鬼静静的看了和尚一会儿,终是放开了袖中的笔:“你妻子肯定还在等你。”

老和尚笑了:“姑娘,烧香吗?”

“不了,我不信佛。”

鬼守(上)

第一章

高山之上风雪如沙,风声呼啸,凌厉的撕扯她的耳膜,一如阿林时常做的那个梦。

梦中她举步维艰的在雪地里跋涉,背上有难忍的疼痛,嘴里尽是浓重的血腥味。现实仿佛和旧梦重叠,她粗重的呼吸在空气中化成一团团白雾,阿林觉得有点好笑。还是有些地方不大相同的,她想,在梦里,她连心也是极致的荒芜,而现在,至少她还带着强烈的期望——抢夺戮刃刀。

只有抢到戮刃刀,师父才能打破华山派的阵法,将他心仪的女子带回来。

师父……想到那个人,阿林心头便微感刺痛,她十二岁的时候被师父捡了回来,两人一起走过了八年岁月,终于,她的师父不再是她一人的师父了……心间一酸,阿林吞了口寒风,重新振作­精­神,继续往山上爬,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情愫尽数压抑下去。

忽然之间,阿林脚下一崴蓦地摔倒在雪地之中,铺天盖地的寒冷几乎要刺入她的骨髓中。

她挣扎着起身,雪地却猛的一颤。她大惊,“糟糕”二字还未出口便见山顶上一声轰鸣,积雪滚落,如海浪一般像她扑来,阿林双脚陷在深雪中,要跑已来不及,她唯有眼睁睁的看着铺天盖地的惨白将她掩埋。

世界一片黑暗。

风雪又在耳边呼啸,“噼啪”一声刺耳的鞭响仿佛撕裂她的耳膜,随之而来的是背上彻骨的疼痛,直至麻木。

“起来!”有人在她耳边呵斥,粗鲁至极。她浑身冰冷,腿脚麻木,艰难的抬头向上望,看见一个官兵模样的人拿着鞭子在她眼前挥舞,他张着嘴不知哇哇在吼些什么。

他的背后,是一对中年男女,穿着囚服,正在哭着阻止,官兵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她身上,她想躲,可却一动也不能动。这样的感觉……约莫是快死了吧。

阿林心底突然翻涌出莫名的恐惧,真实得让她颤抖。

“住手。”

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划过,不响,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她战栗着转过眼,在天边逆光的投­射­中看见了一个单薄的剪影。官兵在说些什么她不知道,只听见那个剪影张口,带着不容反驳的沉稳:

“她的命,我能救。”

阿林几乎在这一瞬要落下泪来,你是谁,为何要救我,为何声音让我如此熟悉……

“阿林,苍术山上,结香花开处能寻到戮刃刀,你能帮我求回来么?”师父的面容蓦地蹿入脑海。阿林霎时清醒,那是师父……没错,能让她感到如此熟悉的只会是师父!

戮刃刀,她还没取回戮刃刀……

她猛的睁开眼,天光大亮,刺痛她的眼,而胸膛撕裂的疼痛提醒她,方才一切不过是她昏迷之后的一时迷梦。

“你醒了?”

没想到旁边还有人,阿林大惊,顾不上胸口疼痛,立即蹲起身来,按住剑柄,戒备的盯着坐在­阴­影中的男子。这里仿似是个山洞,男子的声音空洞的回响了一会儿才慢慢消失。

“呵,别紧张。”他声音温润沉着,不徐不疾中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慢慢移动,到洞外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阿林眯起眼,静静打量眼前这个身着蓝衣的男子。他长像清俊,一副书生模样,只是这人竟坐在木轮椅上,是个废人……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阿林不可轻信任何看似无害的人,她仍旧保持着防备,声音沙哑而紧绷:“你是谁?这是哪儿?”

男子笑着盯了她许久:“在下容与,这是我家。”

阿林扫了一眼四周,一亩地大两丈高的空间,灰­色­的崖壁上有水珠滴滴答答的往洞中落,头顶上只有一个三丈长的缝隙透进阳光来,正巧照这她这个地方,估计过不了多久,太阳方位变动,连这个地方也照不到阳光了。一个腿残的人独自活在这种地方?阿林一声冷笑:“还真是家徒四壁。”

面对刺耳的讽刺,容与也不生气,仍旧好脾气的微笑。

阿林皱了皱眉,莫名的觉得他的笑容奇怪的熟悉,她挥散心头奇怪的感觉,又问道:“为何我会在此?”

容与指了指头顶上的透入阳光的缝隙:“雪崩,你被雪推着滚了下来,摔晕了,睡了两日。”

阿林面­色­一变,两天……若再寻不到戮刃刀,师父怕是该着急了。当下她立即起身攀上了一边的岩壁,容与一怔,推着轮椅跟过来一段距离,唤道:“你肺中带寒,筋骨劳损,最好歇息几日。”

阿林不理他,容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若要走,我也不阻拦,只是上面的结香花开了,寻常人嗅了会头晕发热,不日便生出红疙瘩来,你注意些。”

向上攀爬的脚步一顿,阿林反身一跃,径直跳到容与面前,目光灼灼的盯住他问:“你方才说结香花?”

容与点头:“便在洞|­茓­上方。”

“那你可知戮刃刀在哪儿?”

“嗯,约莫记得。”他顿了一会儿,仿似真的在认真思考,见阿林要把他望穿一般,容与忍住笑,为难道,“许久之前的事了,我已记不清了……”

阿林直接拔剑出鞘,剑刃映着白光比在容与脖子上,寒凉得吓人,她的面容却比剑刃更冷:“可要让我助你回忆回忆?”

就像没感觉到脖子上的杀意一般,容与竟然笑了出来:“半点玩笑也开不了啊。戮刃刀在此,你要,便拿与戮刃刀同样重要的东西来与我换。”

阿林皱了眉,有些不敢置信道:“你是护刀人?”

“没错。”

阿林犯了难,她犹记得走之前师父再三交代过,若遇见“护刀人”定要听其吩咐,若那人不愿借刀,万万不可强夺,不可有半分冒犯。她不明白,为何师父要如此敬重一个瘸子。阿林细细探查容与的气息,想摸清楚他的武功底子,这才惊骇的发现,她根本探不到他的气息,想来这人的功夫已经化臻境。

她立即撤回剑,被自己的举动下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有如此内息的人,方才若是想要她的命,只怕她早已死了。她后退两步,抱拳道:“在下冒犯,小女名唤阿林,受家师所托,来求借戮刃刀一用。还望……”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便随便在脑海里抓了一个,“还望大人成全。”

容与笑了:“大人担不上,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我说了,借刀可以,用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嗯,比如说……你。”

第二章

“你要我做什么?”阿林冷声问。

“你模样不错,看起来挺好玩的样子。”他笑得儒雅,就像是在说今天天很蓝一样,光从语气来看半分不让人觉得猥琐。

阿林嘴角抽了抽,随即毫不犹豫的点头道:“好,我留下,不过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把刀给我师父送去,在那以后,我定会回来,任由你处置。”

容与却盯着她的面容,奇怪的沉默了许久:“戮刃刀我帮你送去吧。”话音刚落,他吹了声口哨,哨音响亮,在洞|­茓­中回响了许久,忽然,一声尖锐的长啸在洞外呼应,洞中莫名起了一丝凉风,风声渐大,伴随着又一声长啸,阿林看见一只大雕从洞外直直飞了进来,它落在地上竟有半人高。

容与笑道:“我自小养的雕,放归野外后不知为何竟长得比同类大只了些,它虽然不大聪明,不过送信这活倒还不在话下。”

阿林默然。

“来,我带你去取刀。”言罢他自己推着轮椅慢慢往洞|­茓­的黑暗中而去。阿林犹豫了一番终究一咬牙,跟了上去。

洞|­茓­之中离开了阳光的照­射­,没走多久便伸手不见五指了,黑暗并不可怕,但让阿林惊讶的是她竟没听见轮椅的声音,四周一片死寂,就像这里只有她一人一样。

难怪师父如此叮嘱不要与护刀人顶撞,以他的造诣,杀了她只怕是比捻死蚂蚁还简单。

阿林顿住脚步,没了方向。

“怎么了?”右前方传来容与温和的询问。阿林没有答话,寻着声音的方向而去,“抱歉。”容与顿了顿,无奈的笑道,“一个人生活太久,不知道怎么照顾人。你往右边来。”

容与不时说两句话让阿林找到方向,没走一会儿阿林便摸到冰凉的墙壁。容与道:“我不方便起身,你摸索一下,地上那把刀就是。”

天下至快的刀,居然被这人当废物一样扔在墙角……阿林摸到刀柄,抖了抖上面的土,感到一阵无力。

走回有阳光的地方,容与道:“将刀绑在阿雕的脚上,告诉它你师父在哪儿,它自会帮你送去。”

阿林感到不可思议:“它听得懂人话?”

大雕不满阿林的歧视,气愤的扇了扇翅膀,吹乱了阿林一头黑发。容与笑眯了眼:“它很聪明。”

阿林仍旧握着戮刃刀不肯放手,容与也不急,好脾气的望着她。阿林紧蹙眉头问道:“我如何能信你,若是这刀未曾送到我师父手上……”

“你师父身上可有何信物?让阿雕将你师父身上的信物带回来便可。”容与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将衣裳撕下来一块。”

阿林握着刀的手一紧,戒备的气息又在周身拉开。

“别紧张。”容与笑道,“不过是借你的衣物做书信一封。”阿林听罢,放下禁戒,毫不犹豫的用戮刃刀割下一块裙摆来递给容与。容与摆了摆手,“你师父有何信物你自然清楚,你自己写罢,有告别的话也一并写了。”

阿林想想也是,左右看看没找见笔,索­性­一口咬破了手指写了“血书”一封,容与看得有些不忍,但想了想仍旧让阿林添了几个字。

“火折,蜡烛,食物和足够多的衣裳……”阿林嘴角抽了抽,“你让我师父用这些东西来交换戮刃刀?”她觉得这个男子其实脑子是不大好使的。

容与点了点头:“嗯,还有你。”

阿林沉默。

容与笑得一脸灿烂:“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用的,如此,咱们就算契约成立了,你师父什么时候还回戮刃刀,我便什么时候将你还回去。”

阿林沉了眼眸,眼底的落寞被眼睫挡住。

容与笑着转开了眼,目送大雕带着刀与信飞出洞|­茓­。此时阳光只能斜斜照­射­到洞|­茓­的一块石壁上了,外面只是下午时分,这里却马上要迎来黑夜。容与一声叹息:“嗯,那我们商量商量,在你师父送来火折子之前,寒凉的夜晚要怎么度过吧。”

阿林冷冷道:“你以前怎么过,现在便怎么过。”

“小姑娘,别拿自己来和我比。”

鬼守(中)

第三章

冷……令人窒息的冷。

她蜷缩起身子,但仍旧遏制不住的颤抖,远处有粗鲁的喝骂和零星的哭声,被呼啸的寒风卷着,缠绕上她的肌肤让她感到无比的绝望与压抑。

“莫怕。”

仿似在无尽的黑暗中有双温暖的手探了进来,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男子温润而沉稳的声音有着安抚一切不安的力量:“莫怕,会结束的,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

阿林觉得自己湿润了眼眶,有个细弱的女声轻轻回答着,像是她又不像是她:“不会的。娘说我们是罪人,会被送到最远的北方去劳作,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由的那一天,我们逃不开这些官兵……”

男子只是沉默。

“大哥哥,你人这么好,犯了什么罪呢?他们为什么要捉你,却还让你单独关在一个囚车里?”

男子又沉默了很久,才轻笑道:“因为……我人太好了。”

她似乎睡意深重,倚在男子温暖的怀里,眼皮慢慢打起了架:“大哥哥人好……给我馒头和水吃,救了我……让我可以不用在雪地里赶路,只是爹娘……爹娘……”

爹娘?

脑海中陡然陷入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粘腻而温热的感觉猛的爬满周身,她睁开眼,看见炼狱般的世界,惨白的雪和触目惊心的腥红透过眼瞳直直闯入内心最深处,钳住了她的命脉。

到处都是尸体,官兵的,犯人的,一条手臂从她肩膀上滑落,阿林目光落下,看见身旁的中年男子和他身边的­妇­女,惊恐在她眼眸深处蔓延,然后遏制不住的溢出。

爹娘……

她吓得忘了出声,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中,她看见一群黑衣人毕恭毕敬的将囚车中关着的那人接了出来。

“大哥哥。”她傻傻的出声,坐在一堆尸体当中,满目空洞。

黑衣人的目光皆被这声音吸引过来,有人再次拔出了刀:“还有活口。”

“别……”被接出囚车的男子摆了摆手,“罢了,她就罢了。”

“可是主子……”

“走吧。”

男子被一个黑衣人搀扶着离开,其余黑衣人也跟着陆陆续续的走了,只留下拔出刀的那人还站在那里,他盯着阿林仿似在犹豫。

阿林却只盯着再也看不见男子背影的那方傻傻唤着:“大哥哥。”

黑衣人走到阿林跟前,黑巾蒙面,只留了一对眼睛在外面:“今日之事,不可泄露。”阿林不听他的,只是呆呆的盯着那方唤:“大哥哥。”好像那人还能听见一样,还会回来摸摸她的脑袋一样。

黑衣人沉了面容,他掏出一个青花瓷瓶,拔开瓶塞,一把抓住阿林的下巴。

阿林一惊,这才转了目光望向他,对上黑衣人­阴­鸷的眼神,阿林眼中的惊惶无措终于慢慢泄露了出来,她拼命的挣扎,想掰开钳住她的手,但是她将自己的脸都抓破了也未曾动摇黑衣人半分,那人将青花瓷瓶中的东西尽数倒入她的喉咙,捏住她的嘴,强行让她咽下去。

“这些事,你不该记得。”

你不该记得……

她浑身一颤,猛的惊醒,头顶的月光照入洞|­茓­中洒下一片银辉。阿林坐起身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指尖还在为着梦中的惊惶而颤抖。

如此真实的梦……

阿林抱住膝盖,靠着石壁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鲜血她已见惯,尸体也不再害怕,让她恐惧的,是那个黑衣人的声音与眼睛,她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师父,是她爱慕着的师父。

缩紧手臂,阿林埋头在膝盖间,一声颓然叹息,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做恶梦了么?”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林一惊,这才想起她如今处境,还有一人陪着她一同呆在这黑暗的洞|­茓­里,每天只能在限定的时间段里看见日光与月光。

寂寞相伴。

师父到底什么时候能将戮刃刀还回来呢……那个时候,师父应该和师娘好好的在一起了吧,还能记得她么?阿林有些忍不住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又听那个男子轻轻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阿林抬头看他,皱眉不解,雪山洞|­茓­之中,只有他二人……所以呢?

男子推着轮椅挪到了月光能照­射­的地方,他仰望着月光,好一会儿后才转过眼来看着阿林,仿似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所以,你大可将烦心的事说出来,会好受许多。”

这样的理论让阿林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曾经有人在她耳边说过同样的话,她失神了一阵,又摇头道:“没什么事。”

容与看了她许久,又一言不发的仰头望月光,只是寒夜中静静流出的“嘴硬”两字微微刺痛阿林的神经。

她是杀手,不允许软弱,不允许抱怨,在有记忆的生涯中,不管是被施以多痛苦的刑罚,她也只能“嘴硬”的保守秘密。从没有人用“嘴硬”这两个字来嫌弃她,带着怜惜的嫌弃。

即便是师父也不曾有过。

阿林望了容与好一会儿,鬼使神差般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埋葬着我至亲的人,我在这里守墓,也在这里等人。”

“等谁?”

容与仿佛想起了很好笑的事,­唇­角微微勾了起来:“等一个倔强的小姑娘,笑若艳阳,泪如圆月,很可爱的丫头……眨眼间我已等了八年了。”

原来这样的怪人也有在乎的人,阿林淡淡道:“八年时光,小姑娘约莫早就成婚嫁人了,你若在此枯等,不如出去寻一寻。”

“寻过了。”这三个字一出,便再没了后文,阿林只道勾起了他什么伤心往事,便也不再询问,兀自望着眼前的石子发呆。空气沉默了没一会儿容与又问:“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阿林眸­色­不经意的柔了下来:“严厉但很温柔,对我很好。”

容与眸光微动:“你可是喜欢你师父?”

毫无准备的被人道破心中最深的防备,阿林面­色­一白,目光幽冷的望向容与,恨不得要将他杀掉灭口一般。

容与弯了­唇­角,点了点头:“你喜欢你师父。”

第四章

阿林惨白了脸,心知自己打不过这个男子,她靠着墙壁蜷紧了身体,沙哑开口:“是又如何。”

容与垂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在阿林以为他不会再问了的时候,容与又道:“为何会喜欢他呢?明明知道是长辈。而且……若我猜得没错,你帮你师父借这戮刃刀,只怕是让他去救人罢。他既心中有人,你又何苦……”

“我若做得了主……”阿林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无奈苦笑,“我若做得了主,便好了。”她有些颓然的将头埋在膝盖上,许是月光太凉,冻碎了心头的戒备,她轻声道,“我小时受伤,忘记了十二岁之前的事,是师父将我养大。许是曾经的生活太不好,初时我对师父又敬又畏,但这八年的时间里,每次受伤,每次生病,师父皆陪在我左右,即便是病得神智模糊我也知道有人在身边看着我,护着我……”

阿林一声沙哑的自嘲:“我竟在这样的守护里,生了肮脏的心思。脏得令自己都唾弃。”

她埋着头,陷在自己的情绪了,错过了容与霎时恍惚起来的神­色­,空气寒凉,在阿林一人的呼吸声中容与静静道:“你既已病得模糊,怎能笃定守着你的便是你师父?”

“不然还有谁?”阿林冷笑,抬头,“你么?”

出人意料的,容与竟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道:“若就是我呢?”

阿林一怔,一时竟分不清这话是真是假。

对峙了半晌,容与终是撤开了眼神,长长的睫毛搭下,显得他的神情有些颓败,他弯着­唇­角笑了笑:“骗你的,傻姑娘。”

阿林做杀手多年,人世情暖她已见过许多,但这一刻却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这个男子的笑容,几分绝望,几分无奈,几分洒脱,或许还带着些许不甘心的意味,让她看得有些呆了去。

洞|­茓­外的月光在容与身上流转而过,容与道:“那时我约莫正陪在心爱的女子身边呢。”月光随着容与话音一落,彻底转到了一边的墙壁上,石壁将月光微微一弹,阿林竟有一瞬间看见容与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就像快要消逝的烟雾,飘渺而虚幻。

阿林心惊:“你……”容与一转头,光华在他身上一转,那样的虚无感霎时消失。快得就像阿林出现了幻觉。

容与收敛了情绪,眯笑道:“我却不知自己竟是如此俊美,令阿林都看出了神去。”

阿林忙收回了眼神,清咳了两声,闭眼睡觉。

听她呼吸渐渐均匀,知她已睡着,容与脸上的笑这才慢慢散去。他举头静望明月光,伸出了手,凉风一刮,他透过自己的手掌看见了洞|­茓­外的满天繁星。

离魂飞魄散还有多久呢……容与苦笑,细声呢喃:“上天不仁啊,八年换八天,实在太亏。”他目光静静落在阿林沉静的面容上,不过,命定如此,他也只好认了,最后的时光,能得她相伴,已是大幸。

鬼守(下)

第五章

阿林又做梦了。

只是这次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她如同一个旁观者,飘离在世界之外,静静看着他人戏子一般演绎着各式人生。最清楚的莫过于一个男人的故事。

他是丞相之子也是反抗朝廷的一个教廷组织的门主,犯事之后,被皇帝打断了双腿,流放边疆。北上的路上他被单独关押在囚车之中,官兵们畏他,对他多有关照。北上之路坎坷,他心软的救下了一名险些被官兵打死的女孩,与她同乘一车,相谈甚欢。后来,他的属下救了他为了消息不外漏,将犯人与官兵们全杀了……

只除了,那个小女孩。

他是心软抑或其他阿林不知道,但在那人走后,他的一名属下留了下来,给小女孩喂了药,自此,小女孩忘了从前,并拜了这个下属为师父。练了一身武功,帮他去杀人。

而那名男子却解散了组织,独自一人在一处幽暗洞|­茓­中隐居,依赖着一只大雕为他衔来食物过活,后来……他死了,安安静静的离开了人世。只是故事还未结束。

他死了却没有引魂的鬼差来将他带走,男子成了一抹孤魂,在天地间漂泊,终有一日,他再见到了当初那名女孩。

许是一时兴起,许是怀念起了从前,他在女孩身边停驻下来。日出与她道早安,日落与她同归家,女孩生病受伤时他便时时相伴身旁,片刻不离的看照。

只是,没人看得见他。

天地之间便只有他的自说自话,所有的关怀,温柔和守护被生死轻轻一隔,在女孩永远无法触碰的地方,独自开败。

后来……后来的事,阿林全都知晓了,师父要去救他心上人,需要戮刃刀,她便来寻,雪崩,她被推到了洞|­茓­之中,同时也是那人的葬身之地。

眼睁开,已是正午,阳光刺目,阿林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将世界看清楚了。

“醒了?”容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林转头一看,却见他的身影透明得像烟雾。阿林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手却径直穿过他的脸,抓住一片虚无。

“鬼魂。”阿林失神的呢喃,她捂住脸,不看容与讶异的神­色­,“居然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阿林有些失神:“都是梦罢,这些都是梦吧!”她抱着头思绪混乱,她喜欢的师父是杀了她父母的那群人里的一个,师父还给她喂了药,让她忘了从前的事,甚至,她都看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在迷恋师父,还是在迷恋那个幻影。在她生病受伤的时候陪着她的,给她依赖,让她迷恋的竟是这么一只鬼魂?

“阿林……”

“为什么?”阿林打断容与的话,“事到如今,为什么要突然出现,为什么要让我梦到这些事!既然已经错了,为什么不让我一直错下去?”

有时真相比谎言更令人无望的痛苦。

“结香花又名梦树,约莫是它让你梦见的。”容与无奈的弯­唇­苦笑,“这虽并非我本意,但是你知晓了便知晓了。其实我挺害怕日后谁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想对你好。”他声音轻柔,宛如在耳边轻抚的风,“当初只是一时兴起,在你身边停了下来,带着打趣的心里笑看命运弄人,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见你如此倔强的活着,我却再也笑不出来。人鬼相隔,偏偏生了不该生的情愫,最开始只是想守着你陪着你,后来想与你说话,想同你牵手,只是我都没法做到……”

“我不想知道。”阿林站起身来,想要离开这处石洞。

容与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拦,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温和的笑了:“对不住。当初迫于形势害了你父母,而今又让你伤心失望了。”

阿林心头一颤,忍不住侧过头,这一看却让她心头大惊,只见容与的周身渐渐起了点点荧光,如同萤火虫绕在他周身飞舞一般,衬得他笑容模糊。

“本来还想在多陪陪你的,多看看你的。奈何这几日凝神聚魂已耗光了我魂魄之力。”容与轻笑,“不过,能得这几日相伴,已值了。”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没有转世。

阿林仿似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想去拉他,可是手还没碰到他,容与便如天边的烟花,散做流光,空余一地哀凉。寒凉的空气中仿似还回荡着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阿林,我很自私,不想让你忘了我……”

他可是穿过了生死才能换得与她相见的机会,只为了让她记住他最后的模样。

阿林空茫的望着虚空,只余满目怔然。

第六章

华山之巅,风在耳边簌簌刮过。阿林忍不住想起了那个男子最后的微笑,明明与他只见了那么几天,但却偏偏觉得他好似已成了她骨髓里最深刻的记忆,再也泯灭不了。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阿林听见了,她回过头,看见师父揽着他最喜欢的那个人疲惫而满足的走了出来,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戮刃刀。师父终是成功破了华山阵法,将那人救了出来,若是曾经的她此时应该笑了出来吧,但现在她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仇人,恩师,她没法再给他的一个定义。

阿林垂下眼眸,拔出手中长剑,三尺寒剑杀气凛然,没打一声招呼,她身如闪电,宛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剑尖直取她一直敬仰着的师父的咽喉。

女子的惊呼在耳边划过,“阿林!”师父大惊,忙侧身躲开,但连续多日的破阵已让他筋疲力尽,这一剑躲得狼狈,阿林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她自己也不解释,毫不防守,就像拼了命只为杀他一般。

几招下来,师父疲态毕现:阿林生生将他逼到崖壁一方,手中长剑刺向他的右眼,眼瞅着便要一剑穿脑,女子的惊声呼唤穿进耳朵:“阿林!她是你师父!你疯了吗!”

剑尖一偏,擦破男子的耳朵“叮”的一声没入岩壁之中,至少三寸有余。

一番激烈的攻击,阿林与她师父皆气喘嘘嘘,阿林轻笑:“师父。”她埋头默了许久,“你我有血海深仇,但我不会傻得用仇恨来拖累我的下半生,有人也不希望我这么做。”

男子微微一怔,沉了眼眸:“谁与你说的?”

“已经不重要了。”阿林道,“师父,今日你不再是我师父,也不再是我仇人,我帮你借的刀,你还给我吧。”

男子微微迟疑的一瞬,将戮刃刀递给阿林,阿林接过刀,没道再见,连眼神也未曾与他有交流,就像彻底抛弃了过去,独自走下山去。

山下小道上,白衣女子负手静立。见阿林提了戮刃刀下了山来,她缓慢的从衣袖中掏出一支毛笔。

阿林行至她跟前,脚步一顿,点头微笑:“多谢白鬼姑娘了。”

白鬼的笔尖在阿林额前停了一停:“如此,你当真不悔?与他的残魂一道被我收走,这可是再不入轮回之路。”

“容与……也入不了轮回吧。”阿林轻声道,“他孤独的陪了我那么久,我该陪陪他,也想陪陪他,既然生不能,死总可以了罢。”

白鬼摇了摇头:“痴女。”她的笔尖在阿林眉心一点,又在戮刃刀上轻轻一碰,“你们的鬼,我收走了。”

生不能相伴,死亦要相随。

白鬼摸了摸笔杆:“还有最后一只鬼。”

马上就快了……

鬼妖(上)

第一章

城郊驿站,琴杳斜斜倚在驿站二楼窗边,耳边除了知了不休不停的叫声,还混杂着神官的絮叨:“国师,祭天礼就快到了,您若还不回宫,怕是得耽误了祭日……”

琴杳扭头看着驿站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心不在焉的应了声:“知道了。”她眼神一转,不经意间,在阳光穿透眉睫的午后,她看见了一个男子,容貌俊俏,身型高大。只是他站在一队囚犯之中,身着囚服,没穿鞋的脚上铐着沉重的脚链。

耀武扬威的官兵挥着鞭子在一旁喝骂:“一群蠢东西,走开点走开点,到那路边歇着去,不要碍着爷几个喝茶!”

“这是在­干­什么?”琴杳指了指楼下的人问神官。神官往外瞅了一眼答道,“那好似是楚王府的人。”楚王三月前谋反,被镇压下来,皇帝下令抄家,府中奴仆尽数流放。

琴杳点了点头,沉默了下来。

下面的犯人慢慢往驿站对面的路边走去,官兵莫名的发了大火,一边拿鞭子乱抽人,一边喝骂道:“让你们快点!一群贱种!”一位上了年纪的犯人摔在地上,哎呦着起不来,官兵更是大怒,走了过去,对着那老人便是一顿踢:“老家伙装什么死!起来!”

琴杳挑了挑眉,正在这时,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忽然走到老人身边,侧过身子,沉默的替老人挨了几脚,然后将老人扶了起来,官兵嘴里喝骂不停,拿着鞭子开始往男子身上抽:“谁让你来扶!”

男子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官兵似打得怒气更重,生生将男子拉过来,一鞭子对着他的脸便挥了过去,一直没有反抗的男子忽然空手拽住了挥来的皮鞭,冷冷盯着他,眸中的肃杀之气骇得那官兵一阵寒颤。

然而害怕之后是变本加厉的愤怒:“你……你反了啊!”他将鞭子从男子手中抽出,狠狠一鞭抽在他的身上,接着抬脚猛的踹上男子的腹部,一脚两脚,直至男子摔倒在地上,他仍不停的抽打着他:“你个贱种!竟敢反抗!你还敢反抗!”

受男子帮助的老人哭喊着:“大人别打了,大人别打了!”

琴杳看着楼下的闹剧,抿了口茶,淡淡吐出句话来:“你怎么看?”

神官一呆:“不过是几个囚犯而已。”

琴杳放下茶杯,扶着窗框,语气仍旧淡淡的:“可我看上这个男人了。”话音未落,她顶着神官还在怔然中的眼神,径直翻身跃出窗户,衣袂翻飞之间轻轻落在打人的官兵身边。

下方的人都被这突然落下的宽衣大袍的女子下了一跳,还未缓过神来,便见那女子手间捻了花式,对着官兵的脸轻轻一抚,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便向小孩手中的皮球一般被打出去老远,直将驿站的马厩撞出了一个大洞,睡在一堆­干­草和马粪中,晕死了过去。

琴杳笑道:“打人不好。”

神官在楼上抽了嘴角,驿站之下的人也是愕然。琴杳转过身,看了看坐在地上也呆愣的望着她的男子,她蹲了下去,也不管一地尘土是否会脏了她这一身繁杂的衣物。

“跟我回去吧。”她对男子伸出了手,“做我的男宠。”轻巧得就像是在说你今天吃了吗。

第二章

男子呆怔的看着琴杳脸上的微笑,还没来得及答话,另外几个驿站中的官兵冲了出来,拿着大刀直直的对着琴杳:“大胆刁民!竟敢劫囚!”

被人打断了对话,琴杳不满的站起身来,眼神落在那几人身上:“我劫了,你们待要如何?”

几民官兵面面相觑,看了看晕在马厩里面的同伴,一时竟没人敢接下一句。

二楼的神官见状,急急忙忙的跑了下来,他一身大晋王朝的神官礼服,让在场之人皆惊了惊,一下楼他便呵斥几名官兵道:“大胆!得见国师尊容竟不俯首行礼!”

国师,王朝的通神者。

听得神官这声喝,几名官兵腿脚一软,立即匍匐在地,周围的民众也呼啦啦的跪了一圈。

琴杳皱了眉头,她不喜欢这样的叩拜,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块碑,只用来让人祭奠。她重新对坐在地上的男子伸出了手:“随我离开这里,可好?”

男子仍是呆呆的望着她,如同看痴了一般。他沉默着,然后转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上。□的双脚扣着坚硬而沉重的铁链,脚踝处已被磨破了皮。

他是囚犯,没有选择的资格。

琴杳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他的脚链,男子一双大脚往后缩了缩,仿似有些难堪与尴尬。琴杳为他这细微的动作心头微微一痒,她手一转,从衣袖中抖出一柄短剑,径直往地上一甩,只听“叮”的一声,手腕粗的铁链登时断做两截。

迎着男子惊愕的目光,琴杳轻轻一笑:“跟我回去吧。”

盛夏的阳光闪耀得刺眼,男子垂下头,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琴杳欣喜而笑,弯腰,拉起了男子沾满尘与血的右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跪在一旁的官兵抖了许久,终是拼死一般挤出句话来:“禀国师……这,这几名是要犯,要流放边疆的……”

琴杳离开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淡淡回头望了那人一眼,道:“适才我掐指一算,这几人不应流放。你把他们的脚链都打开。我顺应天神指引来救了这几人,你们对我,或是对天神可有什么意见?”

官兵们汗如雨下。

琴杳不再理睬他们,带着沉默寡言的男子径直转身走人。神官忙紧跟她的脚步而去。待走得远了,神官才靠近琴杳身边小声道:“国师,假借神明之意实在不妥啊!若是陛下知道了……”

“神明确实是这样和我说的。”琴杳面不改­色­的打断国师的话,“陛下会相信天神的话。”

她这话诚然是在唬人,谁都心知肚明,但她身边的男子却静静的看了一眼琴杳握着他右手的手,他在这一瞬,有些相信了神明的存在。

琴杳脚步猛的一顿,抬头望向男子,一双透澈的眼眸仿似能望尽他心里:“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十五。”

“啊,你会说话啊……不过,十五?”

男子垂下了眼眸:“我……小人……”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自称,顿了一会儿,他道,“楚王爷养的第十五个死士,所以叫十五。”

琴杳怔了一瞬,死士在大晋王朝来说是个连奴才都不如的存在,自幼经过非人的训练,用命去完成任务,像个物件。琴杳这一怔让男子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缩了缩手,想往后退。

琴杳没放手,她踮起脚尖摸了摸男子的脑袋:“不要紧,回去我给你翻书取名。”

柔软的手掌在头上一遍一遍的抚摸,一如盛夏在耳边吹过的风,带着灼心的热。

第三章

十五的上半身几乎都被绷带包裹着,他倚床坐着,静静垂眸,听见门扉轻开的声音,他一抬眼看见琴杳端着热粥走了进来。他下意识要起身跪下,可还没掀开被子便被琴杳唤住:

“你是我的男宠哦。”琴杳坐到他床边,“是用来让我宠的,不用行礼。”

十五呆怔,他只会做一个死士,不会做男宠。

琴杳用勺子舀了热粥送到十五嘴边,十五半晌没有动静,琴杳笑了笑:“张嘴。”他下意识的张了嘴,一勺热粥喂进嘴里,软糯的粥滑入食道,霎时温暖了四肢百骸。

琴杳耐心的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没有多余的话,十五也静静的咽着热粥,近乎大逆不道的将琴杳的脸看痴了去,大逆不道,他是这样想自己的。

窗外的阳光和流动的时间像一把刻刀,将此时琴杳的脸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静谧至极的温暖。

一碗粥见底,琴杳将碗放在一边,从怀里掏了一本书出来,她身子一转,与十五一同倚床坐着:“我们来取名吧,你想要彪悍一点的还是儒雅一点的?”

十五的人生里没有做过选择,从来只有主人的命令和他的执行,咋听琴杳这一问,他又愣了许久,直到连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今日的表现实在过于笨拙,这样笨拙的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嫌弃的吧……

他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转头看了琴杳一眼,见她仍旧笑眯眯的将他看着,十五手心一紧,有些紧张的回答:“全……全凭国师吩咐。”

“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只要国师喜欢便好……”

琴杳突然沉默下来,直勾勾的将十五盯着。

十五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能察觉到琴杳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但他不敢看她,只得垂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眼中有些颓然,他这副脾­性­约莫是不讨人喜欢的吧,她……或许已感到不耐烦了吧……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呢,如何能讨得她欢心,如何让她笑得开怀,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服从命令以外的生活方式。

“你不用紧张。”一只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脑袋,“已经不会有人打你了。”

她……又触碰他了。如此卑微而低贱的他……十五垂下眼眸,心头情绪宛如浪涌。

“国师。”屋外传来敲门声,“陛下有旨,请您入宫。”

头上的手放下,琴杳下了床榻,理了理衣袍,她神情有些冷淡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十五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始知琴杳是不喜欢入宫的。出门之前,琴杳忽然转身对十五道:“初霁,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雨后初霁,­阴­霾已去,一切都宛如新生。虽然,这名字有点像女子……”

十五呆呆望了琴杳一会儿,忽然在床上跪了起来,俯身拜道:“谢国师赐名……”

“不用行礼,先说说你喜不喜欢?”

何止喜欢。十五垂眸:“十分喜欢,谢国……”

“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琴杳留下这话,推门出去,“待会儿回来,我想听你唤我名字。”

鬼妖(中)

第四章

琴杳直至深夜才从皇宫中归来。

她推门进屋,见屋中点着灯,神智有些游离,直到听见里屋床榻之上有人的呼吸声,她才恍然记起,她捡了个男子回来。

走进里屋,坐在床榻上的男子掀了被子要下来行礼,但仿似陡然想起了她之前的吩咐,初霁顿住身形,一时有些无措的在床边站着。

琴杳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我又不吃了你。”

初霁垂头想,其实她若是要吃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你会弹琴么?”琴杳突然问。

“会。”楚王的死士不能是目不识丁的莽夫,音律乐器也是要有所涉猎,学会的东西越多越能帮主子做更多的事,活下去的可能也更大。

琴杳本只是问着玩,没想到他竟真会弹琴,一时也起了兴趣,她从书案之下搬出一把桐木琴,摆在桌上:“你弹一曲给我听听可好?”

初霁果然坐了下去,琴杳搬来凳子坐在书案对面,抱着脑袋目光静静落在初霁身上。第一声弦动,初霁微微一顿,有些讶异的望着手下的七弦琴,这琴看起来如此朴素,但声­色­却几乎让人惊艳。

琴杳问:“怎么了?为什么不弹了?”

初霁回过神来:“国师恕罪。”

“叫我琴杳。”

初霁默了默,仿似做了极大的心里准备:“琴……杳。”有的事一旦开了头,最难的难关便跨过了,他情不自禁的又呢喃了一声:“琴杳。”仿似在失神的回味。

琴杳浅浅一笑:“你把我的名字叫得很好听。”她眼中印着跳动的烛光像一只­精­灵,让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去。

这样的女子……

初霁垂下头,挑动琴弦。

这样的女子,美好得让他不敢去肖想,一点点杂念,对她来说也是玷污。

琴杳趴在书案上,静静的打量男子的面容。弦声曲调在耳边流淌,在乐曲的背后,从琴弦中传出来的感情波动宛如春风拂动她的心湖,透过弦声,她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这个男子的内心,带着世人少有的坚强与倔强,让她也不由失了神。

“初霁。”一曲弹罢,琴杳忽然开口,“你真漂亮。”

这对男子来说,应该算不得赞美,但初霁愣是在这一声算不得赞美的称赞中红了脸颊:“谢国……”他咽下后面的话,隔了半晌才道,“琴杳更漂亮。”

他如此笨,连赞美人也不会,初霁嫌弃极了自己。不想却听的“噗嗤”一声,是琴杳在他对面笑了起来:“那你喜欢我吗?”面对这出乎意料的问话,初霁彻底呆住,脸涨得通红,许久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琴杳站起身来,隔着书案,探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我很喜欢你。”

初霁便仰头望她,痴痴的迷失了自己。

这一夜琴杳与初霁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是盖着被子静静的睡觉,琴杳说男宠便应该这样,她说他抱起来很暖和。

初霁便又一次迷失了自己。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也说不定,或许琴杳真的是神明也说不定,不然……为什么连他这样的人也能被拯救呢……

第五章

祭天礼将近,国师府日益忙碌起来,琴杳也总是入宫,看不见身影。但每天不管多晚琴杳总会回来与他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初霁,你让我很有安全感。”

其实,明明是她给予了他安全感,让他头一次知道,人,其实是可以这样有尊严的活下去。

离祭天礼还有十日,礼部送来十名童男童女,这是祭祀那天要献给神明的祭品,他们在国师府接受洗礼,十日净身之后方可送上天坛。初霁静静看着国师府中的神官日日给这十个小孩身上洒上“圣水”,他知道,这所谓的圣水不过就是在其中加了迷香,让小孩整日神智恍惚,无法哭闹。

祭天礼越近,琴杳每夜便越是睡不着觉。

这夜琴杳更是一宿未闭眼,她静静抱着初霁的手臂,在凌晨时分突然哑着嗓音问道:“你怕我吗?”

初霁立即答道:“不怕。”

琴杳抱着他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一些:“恩,只有你不怕我。”夜重新寂静下来,在他都以为琴杳睡着之时又听她道:“可是,有时我都害怕我自己。”

初霁愣了愣,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在心底也有所惶恐,对她自己也有那么多的不满。他不懂如何安慰人,也说不来漂亮话,呆了半晌,只有学着她的模样,侧过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

“琴杳……很好。”

睡在他身边的女子僵硬了一瞬,然后蹭起身来,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亲了亲他的额头:“你对我很好。真的好。”

她­唇­上的温度有些凉,却在他脸上点了火一般灼烧起来。胸中的心仿似要跳出来一般膨胀着。直到琴杳又躺了回去,他心中情绪也久久无法平息。

糟糕……

他想,心头那个肮脏的念头,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破土而出,疯狂的占据了他的内心,再也割舍不掉了。

离祭天礼还有七日,城东有一个灯会,琴杳这日早早便回了国师府,她难得来了兴致,瞒着府中神官,带着初霁悄悄溜了出去。

“琴杳,没有护卫怕是不妥。”他担忧她出事。

琴杳笑了笑:“你不就是我的护卫么?”见她这样开心,初霁说不出拒绝的话,他觉得琴杳活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开心,而她的人生,明明应该更加灿烂。

灯会之上各式花灯亮得耀眼,琴杳与他手牵手,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般在人群中走过,猜灯谜,放花灯,初霁觉得他此生从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般安稳舒坦。只是看着走在自己前面半步的身影,便能幸福得扬起嘴角。

“嘭!”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琴杳扬起头,望着烟花感叹:

“真美。”

初霁便看着她的侧脸,点头赞同:“嗯,真美。”

琴杳扭头看他,四目相接,像是黏住了一般,谁也没有主动挪开眼,直看得初霁红了耳根,琴杳一声轻笑,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微凉的­唇­便印上了他灼热的­唇­瓣。

初霁傻傻的呆住,任由琴杳的舌头在他­唇­边不徐不疾的画着圈,湿|软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的张开嘴……想更深入的品尝她的味道……

而此时琴杳却出人意料的退了开去,初霁手一紧,忍住将她摁回来的冲动,只听琴杳道:“初霁,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都要温柔,善良。”

头一次有人用“温柔善良”四字来形容他,死士只听从主子的命令做事,不允许温柔,也无法善良,他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什。

琴杳在他脸颊边蹭了蹭,微微退开一步,初霁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见她身后寒光一闪,竟是一把大刀冲她劈头砍来:

“祸国妖女纳命来!”

初霁瞳孔紧缩,直觉伸手去拽她,可琴杳身型一转,让他的手蓦地落空。他一抬头,却见琴杳只手捏住那柄大刀,虎口卡住刀刃,那锋利的大刀竟未能伤到她皮毛分毫。

第六章

初霁怔住,恍见琴杳眸中血­色­红光一闪而过,她手一紧,那柄厚背大刀竟如纸一般被她生生揉碎,拍开刀刃,她脚步一动,径直上前擒住来袭者的喉咙,高大粗壮的男子立即面­色­青紫,腿脚一软,跪在地上,琴杳冷声问:“谁派你来的。”

言语中的杀气是初霁从未听过的凌厉。

“妖女……人人得而必诛……”言罢,那人脑袋一偏,嘴角流出一抹黑血淌过琴杳雪白的手背,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那人,竟是吞毒自尽了。

见死了人,周围的人登时慌乱的四散而走。

琴杳松了手,手背上粘腻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细白的指尖滴落到地上。琴杳怔怔的将地上的尸体望了一会儿,身子忽然开始颤抖起来,她想从衣袖中摸出绣帕,可是掏了许久也摸不出来。

初霁恍然回神,跨步上前,用自己的衣袖替琴杳将手上的血擦了­干­净。直到他衣袖尽污,琴杳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她拽住了初霁的衣裳,面­色­有些苍白。心头陡然一痛,初霁一咬牙,将手放在了琴杳的背后,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别怕,琴杳,别怕。”

官府的人没一会儿便过了来,看见是琴杳,谁也没敢多说半句言语,默默的将尸首抬走,又将她送回了国师府。

琴杳用了两个时辰沐浴,然而手上的血腥像是怎么也没办法洗­干­净一般,那粘腻的触感一直缠绕心头,像蛛丝,将她越缠越紧。回到房间,初霁立即站起身来,他盯着她,眼中藏着不敢言说的担忧。

琴杳笑了笑:“初霁给我弹首曲子吧。”

琴声悠扬,弦声之中暗藏着他卑微得不敢言说的情绪,琴杳听在耳朵里,脸上在笑,手却紧握成拳,近乎苍白透明,一曲弹罢,初霁的柔柔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想却忽听琴杳轻声道:“初霁,你离开国师府吧。”

指尖一动,琴弦震颤,发出让人心尖一紧的刺痛声。他沉默许久,哑声问:“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琴杳脸上仍旧挂着笑,但是嗓音已冷:“你护不了我,国师府不需要无用之人。”初霁垂下眼眸,面对这样的指责,无法反驳,“你走吧,今晚便走。”言罢,她独自走回床上,裹着被子躺下。

听着初霁的脚步声离开,听见门扉拉开的嘶声低响,琴杳藏在被窝中的手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挖出血来。

一夜未眠,翌日清晨,琴杳形容狼狈的推开门,却见门外跪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晚凉风夜露将他头发与衣裳润湿,见琴杳开门,他神­色­一惊,眼眸深处暗藏的不安与惶然一闪而过,他深深叩首,匍匐于地,他把自己摆在与尘埃一同卑微的地方,哑声道:“初霁无用,但求国师……”他声音一顿,仿似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死士的教育告诉他,对主子不能有所请求,他所做的只能是服从,无论任何命令。但这一次,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此离去。哪怕是绝望,也想待在她身边,哪怕每天只能遥不可及的看她一眼,便够了。

琴杳呆呆的盯了初霁许久,然后扭过头,毫无感情的从他身边走过:“滚出国师府,别让我再多说一次。”

“琴杳……”初霁失声,“我什么都能做……别不要我。”他声音渐低,因为知道他没什么筹码能让他这么说。

琴杳果然头也不回的离去。初霁眼中光芒一黯,呆呆的跪在原地,除了这样,他再想不出别的办法,能去求她,别丢开他,别抛弃他。如此卑微。

鬼妖(下)

第七章

琴杳在宫中的时候听见神官来报,说初霁还跪在她门前。琴杳默了一会儿,忽然对重重纱帘之内的皇帝道:“陛下,琴杳有一事所求。”

纱帘之中的中年男子咳了两声,嘶哑道:“国师所求,朕一概应允。”

“琴杳想求男宠一名,能奏琴曲,容貌­精­致,为人聪敏。”

“咳咳!哈哈,好,这样的人,国师要多少,我大晋朝有多少!”皇帝挥了挥手,让大太监下去找人,琴杳垂眸在袖中瓷瓶中倒出一枚丹药,放于金碗之中,让神官奉给皇帝,她冷声道:“如此,多谢陛下。”

“寡人之命乃国师所救,如此小事,国师何必言谢。”

琴杳回到国师府时,知道初霁还跪在她的房门前。她招手,唤来从皇帝那里讨来的男宠,她半个身子都倚在男宠怀里,轻声道:“你扶我进去。”

这人着实比初霁聪明许多,他知道怎么讨人欢心,手一揽,轻轻搂住琴杳的腰,形容亲昵的进了国师府,一路行至内院,在院门外琴杳便看见初霁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的身影。她手心一紧,抓疼了男宠的手

“国师,轻点可好?”男宠嘴­唇­中吹出温热的风,琴杳只淡淡道:“你乖乖随我进屋便好。”

目不斜视的与男宠相拥着跨入房门,跪在那处的初霁便如同空气一般,没引来琴杳任何的注目。倒是那男宠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暗含的嘲讽令初霁不由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无奈的松开。

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传来幽幽琴声,那人弹得比他要好太多。

夜­色­渐深,屋内琴声一静,烛火熄灭,初霁几乎能想得出来他们相拥而眠的场景。他如今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吧,这个男子,比他好太多,他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想,对于琴杳来说,或许任何人都可以替代他,但与他而言,却没人能替代琴杳。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被丢下了。

初霁眸中神­色­全然消褪,他闭上眼,额头轻触地面,对着门拜了拜,然后站起身来,踉跄而去。

琴杳斩断他脚上枷锁给了他自由,但是又生生的将他的自由剥夺了。想来也是,神明怎么会拯救他这样的人呢……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琴杳坐在书案对面,沉默不言。男宠笑道:“国师突然吹熄了灯火,可是因为小人弹得不够好听?”在黑暗之中,琴杳­精­准的找到对方仍旧放在琴案上的手,然后将他推了下去。

“没错,不好听,弦声中全是虚假的讨好与沉重的贪念,你弹的乐曲,远不及他万一,不堪入耳。”这一番话说得男子脸­色­青白,琴杳冷冷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

第八章

祭天礼当天,琴杳穿着繁复宽大的白­色­礼袍登上天坛长长的阶梯。

真是讽刺,明明肮脏至极的祭祀却要用这样洁白的颜­色­。十名童男童女已被药晕,摆在天坛地上,他们同样身着雪白的衣衫,等待着上天的召唤。琴杳净了手,从神官的手中接过匕首。她要用这把匕首刺入孩子们的胸膛,将他们的心生生掏出,祭祀给上天。

刀刃直指苍穹,神官们奏起祭祀之乐,琴杳面无表情,挥手刺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长箭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直直|Сhā|入她的手腕,匕首落地,琴杳手腕上的血如泉涌,她眉头皱了皱,径直将透骨长箭拔了出来,怔怔的望着站在天坛右侧的太子,他竟能……伤了她!

有兵器竟能伤了这具不死不灭的身体……

琴杳不知心头是喜是忧,心绪翻覆之间,她强自定下神来。

皇帝久病床榻,着太子来监督祭天礼,他定是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存了谋反之心。刺杀国师的人竟然是太子,天坛之上的神官们尽数呆住,天坛下的禁卫军们立时拔剑出鞘,通通围上天坛将在场神官尽数扣押住。太子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琴杳:“祸国殃民的妖女,迷惑我父王,危害我社稷!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琴杳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十个孩子,滴血的手腕转了方向,不让自己的血脏了他们那一身洁白。

“好啊。”琴杳想,左右她也厌烦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自己了,她径直向太子走去,如此坦然的模样倒是骇得在场之人不敢动作。琴杳站定在天坛中间,张开双臂,声­色­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请太子赐琴杳一死。”

初秋微凉的风拂过天坛,带起琴杳的宽大的衣袍,像一片风筝,只待人斩断牵缚住她的那根线,她便能随风而去。

太子冷冷一笑:“好,我便承你此愿。”

他拾地上弓箭,再次引弓直指琴杳。琴杳闭上眼,生死之间,解脱之前,她恍然想起了盛夏那天看见的那双清澈的眼,初霁,初霁,但愿他此后的人生当真能如雨后初霁,再无­阴­霾。

箭啸声破空而来,忽然之间,琴杳只觉身子一偏,她被一个熟悉的气息拥在怀里,那人带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只利箭堪堪擦过琴杳的耳廓,死死钉在地上。

琴杳睁开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初霁。他停在她身子的上方,脑袋恰好挡住了头顶的日光,为她挡出一偏安全的­阴­影:“你……是怎么来的!”

初霁默了一会儿,小声答道:“我只想来看你做完祭天礼便走,我说是你的……男宠,他们便让我站在天坛之下观礼。”

琴杳愕然。感觉到初霁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琴杳别怕,我保护你……然后我就离开。”

第九章

他怎么这么笨,明明,她已经拼命的让他逃开了:“我不用你护。”琴杳强自压抑着声­色­,冷冷道,“琴杳便是琴妖,我是妖怪,害人­性­命,该死。”

初霁的手仍旧放在她的头顶:“琴杳不喜欢害人­性­命。”

琴杳冷笑:“你又怎么知道。我当初救你,不过是为了吃你的心。”

“嗯。”

“我每日与你躺在一起是为了吸你阳气。”

“嗯。”

琴杳声­色­有些压抑不住的波动:“你听懂了吗,我是妖怪!你要命的话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初霁默了一会儿,又摸了摸琴杳的脑袋:“我不怕妖怪,也不怕你害我,我就怕你赶我走,但你已经赶我走了……我便无所畏惧了。”他说着,忽然喉头一动,温热的血液从他嘴边滑落,滴滴点点落在琴杳苍白的脸上。

初霁用手笨拙的替她抹去脸上的血,但却抹花了她一张脸,初霁无奈:“对不起。”琴杳呆怔了半晌,颤抖着指尖抚上了初霁的宽厚的背,那处濡|湿|一片,有一只冰凉的箭直直Сhā在他的后背中。

原来,方才太子­射­的竟是双箭,一只落在琴杳耳边,一只落在初霁背上。琴杳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慌张的想坐起身来,想看看初霁的伤势,但却被他紧紧护在身下。此时蛮横的妖力皆不知跑去了哪里,琴杳彻底慌了神:“初霁,初霁,你起来,你让我看看你。”

“你要好好的。”

“我好好的,你让我先看看你!”

“琴杳,我总是……没用。”初霁身上的力气在渐渐流走,他撑不住身子,唯有轻轻倒在了琴杳怀中,“但我知道,琴杳一定能活下去。你那么漂亮又温柔,你应该……你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见更明媚的阳光,更灿烂的花朵,像自由的风……活得­精­彩。”

那是他此生所向往的,但是在遇见琴杳之后,他向往的只有她。

“趁现在!诛杀妖女!”太子一声令下,禁卫军将琴杳围成一圈,锋利的枪直指琴杳。

感觉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琴杳双手紧紧将他抱住。她这一生,为了活着而活着,满手血腥,肮脏得令她自己都嫌弃,但却有个男子说她温柔,把她当神一样供奉,心甘情愿的为她身死,只是为了他们初遇时,那兴起的一出胡闹,她从来没有救过初霁,是他救了她。

“你总是这样对我好。”逼人的杀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琴杳只抱着初霁静静道,“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又怎舍得让你失望,怎舍得再伤你一次。”

天坛之上,大风忽起,整个京城的人皆听到一阵琴弦的铮铮之声,待天坛上的人都回过神来时,中间相拥的那一妖一人已不见了踪影。

尾声

“仓木妖琴,食人心,腹饿而化魔。不死不灭,刀枪不入。”白衣女子低声轻念,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支笔,“你的鬼,我收走了。”

笔尖在琴杳眉心轻轻一点,一点金光粘在白鬼笔尖,被她收入袖中。

琴杳脸­色­有些苍白:“白鬼姑娘,多谢。”

白鬼默了一会儿:“其实,若待到化魔之后,我也是可以收走你内丹的。”

“也不差这几天。”琴杳笑道,“初霁离开后这一年,我看过了足够明媚的阳光,赏够了足够灿烂的花朵,这一生,从未如此自由过。我已经很满足了。”她摸了摸肚子,“若再多待几天,我神智全无,化了魔,又伤人­性­命总归是不好的。我想­干­­干­净净的下去见初霁。”

白鬼将笔收回袖中,声音在风中飘散:“奈何桥边,三生石旁,他定舍不得丢下你先走。”

琴杳浅浅一笑,回头看了看陌上夏花中的坟头,她知道,初霁从来不会扔下她先走,她以后,也不会丢下他了。

白鬼

楔子

一片火海,烈焰之中男子温柔的声音仿似还在耳边回响:

“好好活下去。”

她惊醒,夜空之中繁星闪烁,哪有什么灼人的烈焰,只是心头那窒息的感觉犹在,让她不由蹙了眉头。还是这个梦,可是她已经开始渐渐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岁月无声,却能敌过刀光剑影,杀人无形。

白鬼坐起身来静静仰望空中银河,百年,千年,到底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幸好,在她将所有都遗忘之前,这一百只鬼,一百个执念终于收完了。

白鬼走入瘴气弥漫的山林间,枯木荒草遮住了上山的小径,许久未曾来过,她寻了好一会儿方向才找到上山的路。

罗浮山不高,没一会儿便登上山顶。

她仰头一望,­阴­霾的天空下是已经枯死的巨大榕树,树根错杂,静静的盘踞在那方,树­干­笔挺,枯枝向四周延展开,摆出苍凉的姿态。能想象得出,在榕树还活着的时候,这里当是一片­阴­凉。

白鬼走上一根巨大的根系,行至粗壮的树­干­旁边,她摸着树­干­,垂了眼眸,神­色­难辨。

多年夙愿,今日终于可以了结,她不知自己是该做什么表情。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她从袖中掏出那只收了一百只鬼的毛笔,用它轻轻在树­干­上写了一个“活”字。霎时,这不见痕迹的一字蓦地散出一缕柔和的光,百鬼笔从中间裂出一道痕迹,一声脆响之后,白鬼手中的笔化为齑粉,随着山风一吹,飘飘扬扬,不见了踪影,而“活”字慢慢隐入树­干­之中,仿似为这死掉的榕树注入了春天的生机一般,枯枝之上慢慢生出­嫩­芽,生机渗入大地。像是被一场雨水洗刷过一般,山中浓厚的瘴气褪去,青草与花朵破土而出,一整座罗浮山宛如新生。

仰头望着枝繁叶茂的榕树,白鬼脑海那就久远的被时间封锁的记忆像是从破了重重枷锁一般,清晰的呈现在脑海里,许多年前,她与容兮便在这里相遇。

彼时,她一身是血,满脸肃杀,他白衣翩翩,笑容轻浅。

“来,我护着你。”

正文

给她百鬼笔的大佛告诉她,百鬼笔唯一不能实现的愿望,便是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生死乃是天地大道,无人可逆。索­性­她要复活的不是人,而是神明,山神。

白鬼在大榕树边搭了间小屋,住了进去。日日守着榕树,等着它化灵。

不再四处奔波,忙于收集执念之后,白鬼的生活突然清闲下来,她开始常常回忆从前,她与容兮的相遇,相识,到最后的生死相别。

当初容兮为了救她葬身火海之后,白鬼觉得这一生都再无意义,可经历过这一百只鬼,一百种执念,她再回头看看,那样的痛与爱皆已成了昨日云烟。

她守着罗浮山,却也不再执着于见到容兮,只是她此一生,再无他求。

百鬼笔消失之后,她的生命也开始跟着慢慢流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的时间于曾经的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之间,但现在,时光却在她身上刻下不可抹去的痕迹。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榕树也不曾有再孕育出一个山神的迹象。

白鬼知道,要才恢复灵气的罗浮山再孕育出一个山神,或许要再等百年,千年,万年,甚至永远也等不到。她没有永恒的生命,只有静静的等待,但等待,至少是一种希望。

而且等待,于她而言已不再只是想见容兮这样简单的意义了。

每一天的晨曦日落,每一年的春花秋月,在她的眼中都是不一样的美丽。至此她才明白当初容兮消失之时对她说的“好好活下去”到底暗藏着怎样的意味。原来,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将她看得如此透彻明白。

年复一年,关于罗浮山上老­妇­人的故事已被山下的人传得乱七八糟。白鬼仍旧只是每日坐在院中摇椅上,赏天地之景,可生命,总是有尽头的。

阳光明媚的午后,白鬼在院中摇椅上慢慢闭了眼,恍惚之间,她仿似看见有一个小孩从榕树上跳了下来,他跑到她身边,左右打量了许久,脆生生的问:“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守着我?”

白鬼轻轻笑道:“若是是烦了我这老太婆,那以后,我不守着你了,可好?”

男孩想了一会儿,摇头:“你守着我吧,没关系。”

“歇一会儿吧。”白鬼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这么多年了,且让我歇一歇,再换个模样来看你。”

世界黑了下去。

不过幸好,天地仁慈,了了她最后的愿望。

后记

百年后。

白牙一身是血,跑入罗浮山中,一路向山上艰难的走着,终于到了山顶,她看见老榕树下有一间破旧的木屋。她心中蓦地一动,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熟悉的感觉。

她身后追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白牙有些好奇的走进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每行一步,熟悉的感觉更甚,走到木屋前,还没推开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回来了。”

白牙一惊,转过身去,看见一袭白衣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山风一吹,榕树的叶子相击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精­灵躲在上面笑。

白牙戒备的看着他,却见他温柔笑道:“没事,我护着你。”

春日暖阳明媚了眼眸,白牙恍然失神,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一句:“好,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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