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倏忽而入,透过轻薄的帘子,射在蜷腿而坐的人身上,描摹着那弯单薄瘦弱的曲线。
呆呆坐了后半夜,姜莞尔猫着眼抬起头,有些半睡半醒似的偏头瞧瞧阳光。探身拿了闹钟看,正赶上定的时间到了,手里的闹钟“嘀嘀嘀”的发出鸣响。很恼人,她却忘记去关,就那么愣愣的盯着它叫唤。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很弱,却显得有些急躁。
拿手胡乱理理头发,她光脚下了地,拖着步子去开门。房东太太正站在门外,样子有些惶然,又有些意外。
“姜小姐啊。”操着浓重的方言,房东似笑非笑的开口道,“不好意奥,这么早来打扰。可是……我说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麻烦?几乎一夜没睡的脑袋,完全调动不起来。她虚虚的靠在门框上,顶着诺大的、骇人的黑眼圈,有些疲倦的问:“您什么意思?有人找过我吗?”
话一出口,人仿佛也稍微清醒了一些。昨天回家时,那一副遭人洗劫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
本来她是没什么家财可言的。电视、电脑、电话机,家里一概没有。加上昨晚又来了个仲流年,搅得她整个人都是漂浮的,不真实的。
因而也就没再多想。
如今经房东太太这么一说,姜莞尔才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惊得整个脊梁都弓了起来。
难道……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不成?
这么想着,后背已然被冷汗沁的贴了衣服。
“那个……”房东太太扭捏的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开口还有些惊魂未定,“昨天有几个样子很凶的男人来找过你,说你欠了他们东西。我也不敢惹到他们,就叫他们去你房里走了趟。”
姜莞尔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不是自己的:“然后呢?”
“然后……他们留了电话,叫你一个星期内联系他们,把帐结了。要不然……要不然……”房东太太脸色刷的苍白,似乎实在无法复述出那些骇人的句子来,只是梗在原地。
姜莞尔苦笑,她自然知道“要不然”之后会怎样。他们那样一帮人,从来不会为了如何折磨一个人而发愁。她的下场,必然是生不如死的。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要你的电话,可是我这没有,就把你担保人的……”
杨老师!
“你把杨老师的电话给他们了?”姜莞尔惊得跳了起来,手也不自觉的攀上了女人的胳膊。女人有些嫌恶的退了一步,从她的触及范围里逃逸。似乎姜莞尔携带了什么病菌,碰不得。
“姜小姐,我们家出租房子,是想贴补贴补家用,可实在不愿意招惹什么是非。”房东终于讲完了最艰难的部分,开始转入此行的正题,语气也自然而然的冷淡了起来。
姜莞尔还沉浸在惊惧之中,并没注意到她的说话。他们如今找上了她,不达目的,必然不会放手。她本来可以远远逃开,马上买票,立刻飞回法国去。
可是如今,杨老师的电话在他们手里。若她就这么走了,就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别人。这个别人还是她的恩师,是在她危难的时候抓过她一把的人。
不行,她不能走。欠他们的利息,想慢慢还是不可能了,她须得想法子,以最快的速度凑钱填上。
可是五十万的数目,一般人都不可能立刻拿得出来。更何况此时于她,五千块钱都是天方夜谭。
“姜小姐?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姜小姐?”房东在女人面前伸开五指晃晃,乜着眼,这小丫头,跟她装傻?
“欸?”姜莞尔回了神,有些茫然的看着那张红润的手掌,掌心后面,是一张冷漠嫌弃的脸。
心下明白九分,她点点头,勉强笑道:“我明白,这几天我就去中介公司,尽快找间新房。”
房东太太见她说得诚恳,嘴唇蠕动一下,想说两句客气婉转的,又吞了回去。算了,这种社会上不明不白的小青年,也没必要跟他们多废话。于是撇下一句“那你抓紧搬哦”,便转身下楼去了。
一边走心里还一边咕哝:“我就知道,这么漂亮的单身女孩子,不会干什么正经事情。”
被人说了不正经还毫不自知的姜莞尔,虚弱带上了门,倚在门板上。身子软塌塌的,顺着那支撑滑坐在地。
该来的总会来,她可能一辈子也逃不掉。
也许那时,就该听了小姨的话,老老实实呆在法国,不回这块是非之地。或者干脆就融化在安宸哥哥二百分的温柔里,把该忘得都遗忘。
可她却以为一切都过去,却执意要走。
如今呢?
不过是面对着一段逝去的爱情;面对一场躲了这么许多年,仍旧如影随形的灾难。
心里怕得厉害,手会不自觉的哆嗦起来。
明明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却一点不觉得饿,更何况家里没有冰箱,也就没有储备粮。此时的她,只是突然觉得很渴,很想把一大瓶凉飕飕的水,一股脑灌进空荡荡的心里。
手边仅有的一个水杯,是仲流年昨天用过。透明塑料的质地,孤零零立在那儿,空空如也。
莞尔和空杯子默默对视了良久,脑海里闪过一个一个名字。
仿佛只有安宸可以托付,仿佛也只有他,有那样的能力。
她知道,只要一个电话,安宸就会从法国飞到他身边。温柔的握着她的手,承诺她全世界。
就好像二十年了,时间从来没有走过。
杯子下,就压着他刚刚寄给她的明信片。白纸黑字,签着他对她一如既往的守候。
他等她。不顾家里的反对,不离不弃的照顾着飘在法国的她。
接着下了夜班的她回到住所,隔三差五的请她吃昂贵的餐馆,甚至帮她联系学校完成学业。
尽管姜莞尔一心当他做哥哥,但女生毕竟没有傻到无知无觉的程度,知道男生眼里那抹热诚的温度意味着什么。
他顾及她心中抹煞不去的留恋,默默付出,静静等待。
只是有些付出,不止是还不起。
是因为不能还,所以不敢要。
思前想后,姜莞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抓过手机,犹疑着,还是拨出了林沁的号码。
她本不该麻烦她,许多年音信全无,明明是想放了这段友谊。还记得那时她走,林沁抱着她,哭的泣不成声,鼻涕眼泪全蹭在女生肩上:
“莞尔,去了法国,一定要给我写信。发电邮也行,我会天天查收的。”
姜莞尔是点头了没有?应该是点了吧,所以林沁缓缓放开了她,抽咽着威胁:
“你敢不联系我,我冲去法国端了你的新窝。”
结果是她没有联系她,毫无音信,一下子便是六年。
可林沁终于没有放弃这段友情。两千多个日子的空挡,她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就全填上了重逢的暖。
电话响了很久,是个小男生奶声奶气的彩铃,“我就是不接就是不接,你着急了吧,别急啊,我给你唱首歌先: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一遍说完,这小祖宗还要再来。姜莞尔听筒握的汗都出来,心里想再数五下没人就挂了吧,没想到“一”还没出口,那边就短促的“嘀”了一声,响起一个懒洋洋的男声:
“喂~”
姜莞尔心中一惊,难道是打错了?怯生生的低声问道:
“请问……这是林沁家嘛?”
“哦,你等等。”电话被转交,男人的声音远了些,咕哝一句“老婆,你电话”。女人打了个哈欠,接过来:
“喂?我是林沁,你哪位?”
“沁,我是莞尔。”一句话说出来,卡住,不知再讲什么。
“莞尔?”林沁的嗓音清晰了些,显然是醒了不少,“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那时她踉跄着跑上楼,坐在床边哭的要断过气去。林沁急急忙忙凑过来,也是这么问了一句。
突然心就软了,再没有撑不下去的勇气。
“恩……我有些事想拜托你。晚上有时间吗?见个面可以么?”
林沁爽快的答应。挂电话时,莞尔听到他旁边的男人抱怨一句:“谁啊,这大清早的。”
林沁爽利的回道:“去!我大学最好的朋友……”
嘟……按了通话结束键,姜莞尔愣愣的坐在床边,心里温暖而惭愧。
犹疑了半晌,还是决定不给小姨电话。
在法国的日子里,她已帮了她们母女够多。告诉她这个消息,无非是叫她在大陆的那一头扯心而已。
一天的工作都做的心不在焉,甚至把报表交错了部门。手忙脚乱的纠正了错,怏怏的坐着电梯下楼。因为实在走神的厉害,一出门便撞在来人身上。
心里一揪,抬头去看,又放下了心。
是李秘书。
李秘书对着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擦肩而过,点了按钮等着上楼。姜莞尔却突然转了身,按住向上键,眼神担忧的问:
“他……没事了吧?”
李秘书也不吃惊,面色泰然的回答:“不太好。早上烧的厉害,去医院挂瓶了。晚上他要去接机,今天大概不会来公司。”一串话说完,看着微微点头的女人,又加上一句:“怎么,姜小姐有事找经理?”
这一句问的可谓意味深长,姜莞尔忙摇摇头,放开了按着电钮的手。门缓缓合上,里头的男人向她微颔了首。
还是发烧了么?
想起昨天他对自己的轻辱,姜莞尔却丝毫硬不起心来。一听到他病,那跳动的地方,就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
总是有人在照顾他吧,她心里自我安慰道。已然是自身难保的人,怎么还有心力去担心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
她自嘲的笑笑。
“莞尔!”中午吃饭,刘芝言一边一粒一粒的挑着大米衔进嘴里,一面兴致勃勃的问:“你觉得,像咱们仲经理那样的极品,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
“啊?”姜莞尔一点胃口没有,用筷子调戏盘里的红烧茄子。菜烧得糊了,黑乎乎一块堆在眼前。
“要我说啊,一定得是个秀外慧中,家世显赫的富家小姐。”
听着倒有些像大学时的她。姜莞尔苦笑一下,一直苦到心底:“怎么突然说这个?”
“据可靠小道消息爆料。”刘芝言停止了小鸡啄米式的捣弄,把脸凑在莞尔耳边,神秘兮兮的说:“据说啊,今天经理没来,是因为他女朋友也回国了。”
女朋友?姜莞尔也停了筷子,指节有些僵住。
女朋友呵。
她不是没有想过,像他那样出众的外貌,又事业有成,身边怎么会没有女人?
可还是心里隐隐作痛。
对她的恨,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他还是找到了另一个人,给与她姜莞尔无福消受的温柔么?
“你别不信,是我们部小陈说的,她男朋友在咱公司的香港总部工作。据说咱们经理和南枫国际董事长的女儿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好上了。”
姜莞尔默默的绞着手,眼睛失神的盯着盘里几乎没动的白饭。
“哎~我就说吗,像他那么年轻,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坐上区域经理的位置?原来是用了美男计……”
“别胡说。”姜莞尔懊恼的打断了刘芝言的揣测,意识到语气有些过了,又放柔了掩饰道,“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啊。”
流年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啊。他很有想法,又上进,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生。
那时的她总是这样无力的反驳着母亲。
母亲冷笑:能力?能力在势力面前,比空气还不值钱。
可是她还是相信,仲流年如今的一切,是靠不懈的努力得来。
曾经他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的许她一个未来。
她就坚信不移的等着那个未来。
如今那个未来来了,女主角却换了人。
“完了莞尔,你也被咱经理的巨大魅力蛊惑了。”刘芝言吮吮手指,做出一副“我早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表情,“美男的杀伤力,百分之百啊百分之百。”
晚上,姜莞尔比林沁早到了一些。
坐在位子上,也不好自己点菜。索性望向窗外,闲闲的等着。
时间差不多了,掏出手机来要给她发个短信,左翻右翻,手机居然不在包里。女生急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两手搭在膝盖上冥想了一会儿,才忆起恐怕是落在了打印室里。
沮丧的合上拉索,头习惯性的又向窗边一偏。这个习惯,想是上学的时候养成的。那会儿就喜欢坐在窗户边上自习,走神的时候,总爱看看风景。
这个季节,树上总是黄黄绿绿的叶子交叠成一片。风一过,就撒下一片金色的雨来。说萧条也萧条,说美,倒也是很美的。
正出神,就看到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缓缓驶进停车区。男人在看车人的指示下找到了车位,面朝外停了下来。
不会那么巧吧?姜莞尔举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果不其然,一熄火,仲流年就开门走了下来。
男人刚刚下车,副驾驶位上的车门也被推开,袅袅婷婷走下个女人。冷冽的秋凉也没妨碍她裹上迷你短裙,一头飘逸的卷发,自信满满的搭在肩头。
转了身,果然是一脸精致妆容,笑的花儿也暗淡无光。女人很自然的勾手搭上仲流年的臂弯,小鸟依人的向他偎着,没留下一点空隙。
仲流年表情淡淡,不拒绝,也不迎就。任她挽着,缓步向餐厅走来。
姜莞尔心里像有千军万马在一起鏖战,说不上是心痛那边厉害,还是心虚那边厉害。索性低下头,再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布里。
无数的惨痛经验告诉我们:这种时候,越想要躲,偏偏越是躲不过。
“你……仲流年!”不远处的大厅,林沁清亮的声音格外醒目,姜莞尔油然而生了一种被拖出去示众的悲壮,头又埋低一些,只等着死刑的来临。
“你是……林沁吧。”仲流年的声音,带一丝疲倦的沙哑,引得姜莞尔不自觉投过了目光去。男人穿了件休闲的立领毛衫,深深的咖啡颜色,衬得脸庞格外苍白。
“你还记得我?”林沁丝毫不掩讶异,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赞赏而惊艳:“上大学的时候你就帅的不行,现在简直跟个明星似的了。”
这么露骨的评价,仲流年还有点不能适应,一手抄进裤袋,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倒是一旁的女人“扑哧”一声,拍着他的肩膀道:“行啊你,原来大学时就是万人迷了?”
仿佛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人,林沁犹疑着转过脸,礼貌笑笑:“请问你是……”
不等男人开口,女人已然抢先回答:“我叫南昕,仲流年的未婚妻。你一个人嘛?不如和我们一起吧,顺便跟我说说仲美人大学的轶事。”
未婚妻?林沁一惊,仲流年亦皱了皱眉头,但终究没有出言否定。
笑的有些尴尬,林沁摆摆手:“不了不了,我约了人……”说着,朝姜莞尔这边偏了偏头。
其实只是无心,毕竟她也不知道莞尔做在哪桌。但偏偏就这么个动作,引得仲流年也朝同一方向望过一眼。
只一眼。男人表情倏地僵住,嘴唇微微颤动,越发的苍白。
姜莞尔终于不能透明人似的做着不动,木木的立起了身,也不知是冲谁问候了声:“你好啊。”
气氛一时僵住,林沁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南昕瞪大了美目,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憔悴美人;仲流年抽出一跟烟来,表情木然的点上,夹在指间没有吸。
还是林沁先开了口,声音干涩的,如同喉咙肿了一般:“那个,你们吃你们的吧。我先过去了。”语罢,转身要走,没想到身后的男人擦着她的肩抢了先,迈着大步径直走向姜莞尔。
姜莞尔看着仲流年眼眸深邃如一潭幽黑的泉水,竟然定定的动不了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听到内心有个声音一直苦苦警告着“你傻啊!快跑啊,快跑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站在她面前,高出一头去,垂着眼紧紧逼视着她。莞尔看到他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与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很不相称,心中有些恍惚。
两人就这么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无言的对视了一会儿。就在姜莞尔以为他什么也不打算说,只是专程过来盯着她看的时候,仲流年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某种沉痛的决心:
“晚上在家等我。”
什么?他说什么?姜莞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仲流年已经回到了原点,背对着她,对南昕低声说了句:
“走吧。”
南昕点点头,有些木愣着跟上男人的步伐,头却依旧朝姜莞尔这边回着。眼神里有一种无奈的释然,甚至有一种绝望。
就是她么。女人如是想到,心下坠了很长的距离,呼吸都短促起来。
完全没有察觉道那道锐利的注视,姜莞尔只觉得林沁牵了她的手,听到她担忧的询问:
“莞尔,莞尔你没事吧?”轻轻摇晃她冰凉的小手,林沁问的小心翼翼。
姜莞尔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带一丝孩气的茫然,问句不成问句:“他刚才说那个女人,是她的未婚妻吧。”
很想摇头否认,但无力欺骗,林沁只是低垂了头,安慰里不带丝毫信心:“莞尔,你不是说都过去了吗,就别想这么多了。”
别想那么多?她是很希望不去想,只是脑子里乱成一片,什么也摘不出来。
突然双手握住林沁的手,弯下身,把额尖顶在拇指,像个承受不了剧痛而崩溃的病人。她喃喃的说,声音细弱蚊蝇:
“林沁,我想离开,我想快点离开这里。”
林沁揽过她的肩头,一点肉都没有,几乎是一把骨头。她不禁微皱起眉头,责备也似的问:
“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瘦的只剩下副骨架了。”
姜莞尔缓缓抬起了脸,眼圈通红,却忍住了眼泪。女人很难看的挤出一个笑容,没撑多久,嘴角又耷拉下去。
“林沁。”她突然开口,问的有些艰难,声音远远近近,不很真实“能借我些钱么?”
“好,要多少。”几乎是想也没想,林沁爽快的应下,但看着姜莞尔沉重的脸色,心里知道并不会是个小数目。
“五十万。”姜莞尔眼神失焦,话说出口,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五十万?”尽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在听到这个词时,林沁还是没有控制住,叫出了声。面色有些担忧,她双手搭上姜莞尔的肩头,问的郑重其事:
“莞尔,你到底怎么了?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你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
姜莞尔眼神迷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林沁几乎以为对面的女人在梦游,拿手在她眼前晃晃,却看到她苦涩的一笑,坐了下来。
“沁。”姜莞尔把头偏向窗外,看到仲流年锃亮的宝马车耀眼在昏黄的灯晕里,像现在的他一样,华丽却不真实。
“沁。”她转回头来,抬眼看向被叫了名字还呆愣着的女人,“坐下来,陪我喝点酒。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么?”
曾经我以为,幸福的日子是过不完的。就像沙漏,一边的沙砾流尽了,转个头,又可以满满的从新再来。
小的时候,我很少见到父亲,母亲也常常不在家里。司机接我上下学,把我送到门卫手上,保姆变着花样做饭给我吃,哄着我睡着。
小学的时候,男生女生围坐一团,讨论家里的伙食。他们为妈妈做菜好吃还是爸爸做菜好吃,吵得不可开交。
那一天,有个虎头虎脑的男生回过头来,瞪着眼睛问的认真:“姜莞尔,你们家是妈妈做饭还是爸爸做?”
我茫然的和他对视,不加思索的回答:“我们家下厨的都是小阿姨。”
“小阿姨是什么?”七岁的孩子全不知阶级为何物,偏回头去询问同伴,一个早熟些的女孩咧嘴道:“笨蛋,这都不知道,就是花钱请了到家里干活的。”
“姜莞尔,你妈妈呢?她不会做饭么,做什么花钱雇别人?”
我不知道原来在一个家庭里,母亲的形象,应当是举着菜铲挥汗如雨的。
而我的妈妈,总是修饰着无懈可击的妆容,身着板正的职业装,早出晚归,形色疲惫。
她说,她和爸爸要管理很多的事情,挣很多的钱,才能让我过的幸福。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有一日放学,我问安宸哥哥。他仔细想了,笑吟吟的回答我:“大概就是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吧。”
我低头默然:那我应该是个容易幸福的人,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总是很少的。
特别是跟安宸在一起,我可以笑的很开。嘴唇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白晃晃、齐整整的牙来。
他每天接我放学,雨天晴日,一天也不会间隔。渐渐的我们不再需要人接送。
两个人,每天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拖着步子回家。他买街边的小吃给我,我捧在手里不顾形象的鼓着脸大嚼。
树上的梧桐铃子结了又落,落了又结,沿街的小家小铺开了又关,换上新的招牌。日子疏忽的过着,一不留神就是十多个年头滚过。
我开始读懂母亲看着我们时,眼中盈盈不道明不掩饰的笑意;我开始发现安宸牵起我时,手心凉凉的细汗流经;我开始明白青梅竹马四个字背后,不言而喻欲盖弥彰的暧昧隐含。
我可以假装不懂,却躲不过安宸望向我时,越来越专注炙热的眼神。
终于有一天他请我不再叫他哥哥,他拉着我的手,问的小心而诚恳。而我感到的不是心动,而是对儿时纯真逝去的无力。
他走了,去英国留学。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走过长长归家的路;一个人在灯下演算恼人的数学;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淘来的碟片。
安宸的信来的频繁,即使有时只是短短的一句“连着下了三天雨,屋子很潮”,或者干脆是“最近很困,想吃糖炒栗子”之类。
却还是透着浓浓的离愁和无奈。
我坚持在给他的信上“哥哥”“哥哥”的叫着,心里却受到失去他的巨大落寞蛊惑。
偶尔趴在窗台上看对面漆黑一片的空房子,考虑着是否要屈服在母亲运筹多年的“娃娃亲”计划里。
高考考的无知无觉,成绩却意外的理想。索性央求了母亲,就近入学,报下了市里的一所重本。
大学第一天就决策失误:送我的车太过招摇。导致同寝的女生们一眼便认定,我是腐化堕落的资本主义小姐。别扭了许久才算解决了人民内部矛盾,却还是被她们软磨硬套着套出了家庭背景和生辰八字。
后来夜谈的时候,我的销路问题一直是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其实我从来没穿过什么招摇的衣服,早上又贪睡得很,连打理自己的时间也没有。常常是匆忙刷牙洗脸过后,顶着软塌塌头发梦游去教室,坐在靠窗口的位子上发呆。
却还是常常莫名其妙被人告白。
最戏剧的一次,是林沁告诉我。那天她笑趴在桌上,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颇为骇人:“姜莞尔,你可真是贻害万年,害人不浅。”
“怎么了?”我从经济学原理里挣扎起来。这学期的课本居然是英文原版,满目的西洋字母爬的我头疼。
“你知道吗,有个大四的师兄,搞错楼层,把“华仔”的信箱当成你的,塞了一个星期情信。”
“华仔”是我们学校学生处的负责老师,50岁,男,地中海头型。以神出鬼没,笑里藏刀着称。
我干巴巴挤出个笑容,很想问问“他还好吧”,又觉得实在虚情假意,索Xing爱莫能助的摇摇头。
教室里渐渐安静,只残留些沸腾式的隐隐骚动。林沁憋住笑在我脸上狠捏一记,同我一起朝讲台上望过去。
男生笔直的站着,双手随意的撘扶在讲桌,笑容恬然清淡:“大家好,我叫仲流年,是从法律系大三转系来的。”
你尝试过每一次心跳都不完全的感觉么?
那一天,整整一百分钟的上课时间,我的心跳都是缺了一半的。
终于又一次尝试到牵手的滋味,仲流年的包绕着我的,在校园里随意的晃。温存的触感经由每一处接连传递进心里,冬天也过成暖春。
“我怎么能这么幸福呢。”我捂着枕头倒在床上不顾廉耻的大喊。
林沁的护手霜、充电器、眼镜盒……一样一样源源不断的从下铺袭来:
“stttttttop,姜莞尔,你个花痴,有完没完。”
“我就是有感而发一下吗。”
“你感触也太多太频繁了吧!我算弄明白了,真正的祸害不是你,是你们家仲流年。哎,魔高一尺,大魔王高一百尺!”
呵呵,我们家仲流年,大魔王仲流年。
真好。
缩进被子里,我神经质的抽笑起来。
只是母亲不喜欢我和流年在一起,她心心念念的要撮合安宸给我,我只若不闻,连带的对安宸也冷淡起来。他的几封来信,我只回一句“奥,这样啊”。
姜莞尔,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心里明白这是对他不公平。只是对他公平了,谁来对流年公平?
“要是岳母大人不喜欢你,你敢不敢娶我?”有一次,我靠在仲流年肩上问,双腿悬空摆动着,一下一下撩着脚丫子。
“她老人家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这么仪表堂堂道貌岸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他装傻似的回问,语气似笑非笑。
我们从来避谈经济上的问题,总是打马虎眼一笑而过。
那天我却有些孩气的执着,鼓着脸,不管不顾的说:“我小时候有个青梅竹马的亲事,那男生现在在法国。他家很有钱,又同我们家是故交,我妈可是满意得很。”
头侧的肩膀紧了紧,仲流年却仍然笑着回答:“只要你喜欢我,愿意嫁,我就敢娶。”
被他吃定的态度惹得有些恼了,倒好像我是嫁不出去硬塞给他,于是嘴硬:“其实我觉得,嫁给他也不错啊。毕竟从小就像哥哥似的,对我百依百顺。连我初中时的作业,都是他……”
话音未落,一旁的支撑突然消失,男生利落的跳下了花台,垂首站在我面前。我一下子失了平衡,就要朝一边歪倒过去,却被他两手夹了双肩,坐正。
流年认真的看进我眼里,像是要一下子把我的肺腑看穿:“莞尔,我一定会让你妈妈接纳我的。相信我,别着急,好吗?”
除了红着脸使劲点头,我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回答了。
因为他的唇,已然紧紧的贴在了我的嘴巴上……
幸福的沙漏一直旋转的很好,它带走了安宸,又将仲流云送进我的生命里。从此所有的快乐都是加倍再加倍,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言。
直到有一天,沙漏无声的碎了,一切都停滞于灾难,再流动不起来。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是大四第一学期的一个早晨。
正是秋天。东方泛白时,还残留着黑夜褪去的如水凉意。
母亲的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带着明显而浓重的鼻音。她在电话里不肯说明,只是叫我快点打车回家,不要耽误。
明明急得很,却不是派车来接,而是叫我自己打车回去。我也来不及去想这细微的征兆,直觉是家里人病了,胡乱套上衣服便出了门。
推开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桌子白白红红的单据文件。家里雇的人一个也不在,只有母亲一个缩在沙发一角的毯子下面,像只受了伤的猫儿。
急急忙忙过去揽她起来,她泪眼婆娑的望了我一眼,扑到我怀里嘤嘤的开始掉泪。
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崩溃,而我也从她断断叙叙的诉说中,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清晨微醺的光束,突然照不进心里。
母亲说,父亲在美国迷恋上了赌博。她早已知道,却没有阻止。
无力阻止,无意阻止。只因她与父亲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只有名义上的维系,不再有感情上的交集。
谁知父亲越玩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不仅家财耗尽,就连公司的资产,也被他挥霍殆尽。
他向高利贷借款填补亏空,可一拿到钱,又想去赌了翻本。终于一无所有,被人追债,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直到昨天,他的车被发现,连人带车冲破了护栏跌落在公路下沿。
据说父亲死前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是方向盘失控冲下山崖的。
具体是不是自杀,不得而知。
而这一切一切急转直下的剧情,直到昨晚,母亲才刚刚知晓。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我们从金屋银屋里娇养的花,变成了沙漠里干涸渴水的草。
厚重的窗帘被拉上,整个屋子是沉沉的黑。外面逐渐热闹的清晨与我们无关,我和母亲在无边的黑暗里肩并肩坐着,为彼此取暖。
其间我有一搭无一搭问出一个问题,她恍着神气若游丝的回答。
父亲的借钱的高利贷公司,老板是个华裔,手下的势力一直蔓延到中国大陆。我和母亲早已被他们盯上,不还钱,下场不堪设想。
房子车子抵押给银行,家具卖掉;母亲清算了银行的存款,又把国内公司的资产转进账户里。
她打过电话给安宸的父亲,对方愿意收拾公司的烂摊,对高利贷的事情却不愿Сhā手。
墙倒众人推。即便是故交,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
一直这么理头绪到了晚上,母亲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趁着公司这会儿没人,要去处理点事情。
“我陪你去。”我擦擦脸上的泪水,也披了衣服要跟在她后头。她却摆摆手叫我留下:
“你小姨那边也在帮我们筹钱,一会儿可能来电话,你好好守着。”
“可是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别怕,妈妈不会做傻事。”
一句话说出来,我们心中都是恶寒。默默的点头,我垂着双手看她穿衣穿鞋。
母亲一向干练自信的背影,一个下午,竟然苍老了许多。领子还翻在里头,她就急急忙忙开门出去。
一个人瘫在沙发里,我又安静的发了会儿呆。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时,才发现一天里收了十条短信,十几个拨入电话,竟完全无知无觉。
沁:莞尔,一大早跑哪去了,没事吧?
流年:小懒虫,不是说好一起吃早饭的,又没起来床吧?算了,我孤家寡人用膳完毕了,你继续会周公吧。
流年:都十点了,还没起呢?马上要上课了……
流年:林沁说你早上接了电话回家了?出什么事了?
沁:你跟流年打个招呼啊,他找你找得急死了。
流年:怎么不接电话?姜莞尔,你没事吧?
流年:莞尔,你别吓我,接电话!
流年:莞尔……
……
不用看也知道,拨入电话里有几个林沁,其余全是流年的号码。
我木讷的盯着盈盈闪烁的手机屏幕,手指机械式的打出几个字“我家里出了点事,今天不回学校了”。
拇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取消。
几秒种后,屏幕的背光灭掉,又是彻头彻尾到窒息的黑。
我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流年当时刚刚拿下了托福和GRE的成绩,果不其然的,与满分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