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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武功不济,时运不佳。楼江槐一向不在意这是评价自己的恰当言词,但此时,他多希望这句话与他毫无关联,不沾一丁点儿的边。

如果武功像三哥一样好,可以越房踏树,一跃数丈,那样就会快上许多倍,不必辛辛苦苦地闯水耽误时辰,让他忧心似焚;如果运气好些,就不会在送走罗老爹回来后,当小扇在房顶上向他兴高采烈地招手时,却惊恐地看见房屋瞬间坍塌,少女顷刻间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不!他的小扇,那憨憨笑着的女孩,他可怜的小姑娘——

拚命地往下潜,浑水泥浆蒙头罩来,木板树枝漂在水上明明是轻飘飘的,顺着水涡刮在脸上尖锐的疼痛,水太混了,看不见东西,到处浑浑浊浊的,口里进了泥沙,发狠地咽下去,用力拍击着水流,不停地!

小扇……

他已经不知什么是疼痛与疲倦了,身体像是河床里沉淀的一摊泥,骨头里沉甸甸的,好象重得要陷进泥土里,压得五脏六腑快要溢出来了,于是茫茫然想着,是不是他一动,所有的骨头都会清嘎地裂出几道细纹,然后劈劈啪啪碎成一堆破片?

而湿衣贴在身上,风一吹来,涩涩发凉,让他神志骤清,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小扇!

腾地坐起,脑里一阵痛,他晃晃头,惊惶地左右一望,湿淋淋的娇小躯体就在一旁,一动不动,似已沉寂了许久,悄无声息。

楼江槐猛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小姑娘,心慌意乱地探她的鼻息心跳,微弱的气息与尚温的胸口让他简直想泪流满面。

没事……小扇还活着!

谁说他运气不好,他在洪水里找到了小扇,挣扎着游到一处小山丘,没有中途累到沉底,也没有凉到腿抽筋……最重要的是,小扇安然无恙,毫发未伤!

不,还是有伤,他轻轻拨开她脸上的湿发,几缕擦伤清晰可见,伤口被水浸得发白,倒是已经不出血了,手臂腿脚也全是刮破的小口,斑斑鳞鳞,让人万分心怜。

撬开她的口,清去泥沙,楼江槐一边咒着仍在淅淅沥沥的老天爷,一边渡了好几口气给小扇,摸摸她肚腹——平平的,应是没灌多少水,再渡几口气,怀里的少女轻轻哼了一哼,悠然转醒。

“小扇!小扇!你怎么样?”

先是剧咳,然后闭着眼蹒跚地爬到一旁呕了好一阵子,回头时眼泪汪汪地看到狼狈不堪的楼江槐,看他一身泥水、一头乱发、一蓬乱糟糟的胡子,小扇“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出来。

这样的劫后余生,无论是谁放声一哭都不为过。

所以,楼江槐的眼也模糊起来。

湿答答的衣裳紧紧地略贴在一起,比炉炭还要火烫,在这­阴­风连雨的寒凉中,让人心悸。

小扇吸吸鼻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噗哧”一笑。

楼江槐莫名其妙,“你、你笑什么?”

“槐树,你好象一颗刚从泥里拔出来的萝卜。”头发和胡子纠成一团,衣裳和泥浆糊在一起,脸上一道黑一道红……“你脸上刮坏了好多地方!”她低叫,指尖轻点他额头脸颊,秀眉紧皱。

楼江槐心里蓦地暖烘烘起来,“你以为你不是小泥萝卜?”嘿嘿一笑,捉住纤细的手指,很湿,很滑腻,差点握不住,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冰冰凉凉,让他忍不住塞入自己衣内,焐在胸前。

小扇咬住­唇­,脑里有点乱。槐树在­干­什么?不知道这样很不该吗?想往后抽,又不大敢,可是指节蜷曲得有点难受,忍不住伸一伸……

“别动,会痒。”楼江槐站起身,连带扶起她,“咱们找个地方避雨。”

小山丘上连棵象样的乔木都没有,四周望一望,一片汪洋,只有零星的屋顶凸于水面上,方向方位全都找不到,熟悉的村庄变成陌生的地方,没有路,没有房屋,没有人,没有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仍在哗哗地响,偶漂几片木板,或几根树枝。“这到底是哪个小山坡?”大胡子张望着,疑惑地咕哝。

“看不出来。”小扇也在咕哝,她其实很想咕哝一句——放开她让她好好走路,她就不必因手被迫压在槐树胸前不能离开而在他怀里歪来撞去了。

找了一处灌木丛,楼江槐脱下外袍罩在枝顶,勉强遮一遮雨,将内层衣衫铺在地上,招呼自打他松开手就跳到一旁去的小扇,“快过来,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小扇在三丈外摇头,“太小了,坐不下两个人。”

“你自己坐,我淋一点雨不要紧。”

“那我也不坐。”小村女秉持同甘共苦的高尚品格。

“叫你坐你就坐,你在打晃,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还逞什么强!”大胡子不由分说,上前几步拎住少女,三两下就将她塞到衣底下,“你敢起来就试试!”

小扇只好乖乖听话,蜷起双臂艰腿,缩成小小的一团,嗫嚅着:“那、那你也过来挤一挤吧。”

楼江槐拍拍雄健的胸膛,豪气万分,“这点牛毛小雨算什么,想当年我打基本功,在瓢泼大雨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纹丝不动,如青山盘石,那叫稳如峰岳,就算三哥,武功底子也绝没有我扎实。”见瞟过来的眼神明显带着不信,不由得大是不满,“好,你不信,胡子大叔就在这儿站上三天三夜……”

落雨的声音忽然奇怪地转大,劈劈啪啪打在叶子上,地面激起高高的水花,冷风骤起,像刮起一阵白雾,小扇立即惊呼起来:“下雹子啦——”

楼江槐僵了僵,才想起来要躲,左看右看,一跺脚冲进灌木丛的湿衣底下,他身形魁梧,挤得小扇差点栽到草丛里,他赶紧长臂一伸,将小扇揽过来,衣衫遮蔽幅度有限,小村女的半边身体几乎陷在他怀里,但此刻雹落猛烈,只顾躲避,倒是谁也没想起有无不妥这码事。

“这是什么鬼天气,大夏天怎么会突然下冰雹啊?”大胡子气急怒吼,本来就发了洪水,再加上一场冰雹,什么叫雪上加霜,总算见识到了!

小扇却在他怀里笑得微颤,“三天三夜……槐、槐树,才、你就……”

“不许笑!”“楼江槐磨牙,”见冰雹不躲那是脑子进水!“她敢再笑,他就、他就……

不知怎地,心蓦地一跳,不知是为少女开怀毫无介蒂的笑声,还是那娇小的身躯陷在怀里轻轻笑颤的样子,又或者,是两人彼此依偎相互依靠的感觉、肌体紧挨的触感和那寒凉中相靠产生的些许温暖,让他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像一廓棉絮,像一朵云朵,像清泉汩汩自掌中流淌的那种……奇妙的柔软,有点怜惜、有点渴望。

小扇在他怀里稍稍抬头,“槐树,你在嘀咕些什么?”

“没、没有……哎,雹子停了,太好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咬牙吻齿地从灌木丛里钻出……不,是爬出来,他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地爬过,若是叫自家兄弟瞧见,怕是要给他们抓了下半生的笑柄。

“可是,雨还在下呀。”小扇莫名所以。

泥水混着雨水的脸上,眸子还是很亮很有神,湿湿的发贴在脸上,说不出的俏和怜人的温婉。真是想不明白,不过一场大水,几个月前他明明还看成小姑娘的小扇,忽然在他眼里楚楚动人起来,让他又是心慌,又是惶恐,又是不知所措。会不会,从他拒绝小扇的那个雨天起,这单纯质朴的小姑娘从此就烙在他心底,日益清晰,日益鲜活,于是,他一头栽进,不能自拔?

“槐树,快进来避一避啊!”

不知险恶的少女仍在催促,楼江槐僵硬地笑,“我、我还是在外头好了,太挤,那个……”

小扇一顿,这才省起,楼江槐一直都赤着上身,她的脸腾地红起来,想起方才紧紧依偎,亲近相靠,男子雄浑的体魄,宽阔的胸膛……

一个羞涩,一个尴尬,于是,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她看左侧雾气蒙蒙的雨幕,他看右侧水­色­青青的蒿草;这个咬着­唇­,指甲抠着地上的泥土,那个眼神飘荡,耸耸下巴暗想自己的胡子现在是不是脏乱得有碍观瞻,直到一阵凉风袭来,小扇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楼江槐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鼓足满腹勇气。

“小扇,你、你……”他有点舌头打结。“我陪你坐一会儿,好不好?”呜……他还是不敢说出口,早知以后会后悔,当初就不该急于撇清,他这头猪!

小扇不说话,却把身子向旁移了移。

他先将灌木丛上的衣裳重新罩好,再小心翼翼地钻进衣底,小心翼翼地挨着小扇坐下,小心翼翼地……揽上小姑娘的肩。

“有没有暖和一点儿?”他对着自己鼻尖蚊哼。

小扇被他骤高的体温吓得忘了害羞,急急摸上他的额,“槐树,你很烫,糟糕,你在发热……”

“不是,你别慌,是内功,我用内力催动体热,唉,你也不懂,乖乖别动就好。”

小扇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清明,不像生病的样子,这才放了心,而肩头传来的热度让身上包围的寒气愈加清晰,骨子里渗出的冷意压过面对男人的羞怯。她微微缩肩,双臂紧抱膝盖,仍是冷,连牙齿也忍不住“格格”地打起颤来,她紧咬住­唇­,拚命抑制住不由自主的牙齿相击声。

忽然,腰上多出一条雄健的手臂,愕然间,自己像个小孩子一般被抱在怀里,坐在盘起的腿间,窝进温暖的胸膛,一篷胡子搔着她额前眼睑,痒痒的,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她,摩擦她湿漉漉的肩背,让她一瞬间有了错觉,彷佛自己变成了一只娇小的猫儿,被宠溺疼惜地爱怜呵护着,如珠知宝。

“槐……”

“别动。”有点沙的声音响起,音源本在耳畔,却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脸被忽然按在滚烫的颈项上,只要张口,就能咬到厚实的皮­肉­,那声音像是很懊恼,不停地喃喃道:“我是猪我是猪!”

她该笑的,笑槐树这样傻兮兮地自言自语;她该窘的,窘如此密切的肌肤相亲。可是,不知怎地,她却想哭,像那一日槐树说他无心于她时的嚎啕,不、她当时并没有哭,她是在梦里哭的,肝肠寸断,泪雨滂沱。她把心上的他藏在梦里,叫是这梦太过脆弱,还未触摸,就已经碎了,她可以得到槐树的怜爱疼惜,做他一辈子顾念的小扇,可是她的梦却提早醒了,她是没有失去槐树,但是,她却失去了她的心上人。

所以,当那声音嗫嚅说着:“小、小扇,我想明白了。胡子大、不、是我,我其实是喜欢你的,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不,可能还没发觉,但现在……”这样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该雀跃本该惊喜的话时,她却摇头——

死命地摇头,摇得楼江槐脸­色­有点发绿。

“我不是哄你,这是我的真心话!”楼江槐急得好想晃晃她,“你是不是怪我反复无常?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你要有气,就揍我两拳,不,揍多少拳都好,我绝不吭声!”只是千万不要拒绝他啊,他已经后悔莫及悔不当初了,就当给他一次小小的机会,让他重新来过,真真正正地去喜欢她,把她当心仪的女子来看,而非自以为是地自觉无心,可恶,他之前一定是被虫嗑了脑子才没发觉,他其实、他其实、其实……

“不行。”

楼江槐觉得眼前黑了黑,“为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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