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回一开篇就有一通关于胎教的议论。
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
这里指的吴月娘在怀孕时听三个姑子宣《黄氏女卷》,后来孝哥儿出生,长成一十五岁,果然出家投佛,西门庆庞大的产业让原本是家里奴才的玳安继承。孝哥儿难道真的在母亲月娘肚子里听到了三个师傅宣讲佛经,直到成年后要投身佛门?
孝哥儿这个人物是西门庆的前生,也是月娘信佛的果子。因为西门庆前生作孽太多,今世要皈依佛门,一心念经信佛,行善积德。从医学角度来看,孝哥儿又是胎教的果子,他在胎儿时期就听了太多的佛音,直至他接受感应,循道而去。书里关于胎教的一番言论,让人似曾相识,似乎在其它地方也见过;书里还提到了“文王胎教之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南宋著名医学家陈自明的《妇人大全良方》中有《娠子论》:
子在腹中,随母听闻。自妊娠之后,则须行坐端严,性情和悦,常处静室,多听美言,令人讲读诗书,陈礼说乐,耳不闻非言,目不观恶事。如此,则生男女福寿敦厚,忠孝贤明。不然,则男女既生,则多鄙贱不寿而愚,此所谓因外象而内感也。昔太王娠文王,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口不谈恶言,世传胎教之道,是谓此也。
两处都以文王为例论证胎教,这里说到的是一段西周的历史。太任是挚君之女,嫁给周王季历。太任端庄娴淑、德性和美。她怀孕之时,目不视邪,耳不听淫,口不言恶,加之天生的聪慧优雅,成功地诞生了一代英主周文王。她这位英雄的母亲后来成为女性的楷模、男人的向往,“君子谓太任为能胎教”,尊她为实践胎教之母。这段典故被引入医书,历代文献都以此为例,记载连绵不绝。
中国人对胎教的认识很早,这部分内容明确地记录于医学书籍,散见于历史的各个朝代。隋朝《诸病源候论》、唐朝《洞玄子》、南宋《妇人大全良方》、元朝《三元延寿参赞书》等书中都有这方面的专论,特别是《妇人大全良方》中有专门《论胎教》一节,可见讨论之精微。仔细检索梳理,我们发现中医关于胎教的观点大体都离不开以上几句话的范围,可以看出其中明显的继承相因关系。这不奇怪,许多中医古籍实际上都是编撰辑要,是收集了前人的书目、又加上了自己的部分观点综合而成。对胎教的讨论,包括文王的例子,陈陈相因的多,独创或补充的少,所以我们今天所见,各处表述略有差异,而基本意思相同。平心而论,这显然与现代胎教的内容还大有差距。
现代医学中的胎教是在二十世纪才发展起来的。1905年美国一位学者发现大月份胎儿对声音刺激有反应,可以使其活动增加、心率加快;80年代B超普遍应用于临床,人们可以观察胎儿的活动图像;现在宫腔镜的探头伸入胎儿身旁,可以更直接地看到胎儿在羊水中的游动。现代胎教的内涵十分丰富,它包括母体孕妇的性情陶冶、心境愉悦、健康饮食、充足睡眠,也包括对胎儿施以一定的外部刺激,如音乐、抚摩等。它的研究范围涉及到了妇产学、儿科学、医学心理学、物理学等多学科领域,并处于不断的发展探索中。当然胎教的实践也遇到了质疑,国外有科学家提出过胎教只是人们想象中的产物,其真实效果值得怀疑。在目前的条件下,还无法检验胎教的成效,要设定一些检定疗效的指标还相当困难,而对于一门科学来说,客观的检验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不同意见都有存在的理由。
不管怎样,中医提倡的一些基本观念,如怀孕时注意场所环境、调节心态、约束言行、慎用饮食,这都是有益无害的。而在胎教的实践中,中国人走在了世界的前面,很早就提出了这方面的概念,甚至中文里的胎教一词我们还是在沿用古人的,这种在现代医学中使用地地道道的中国古人的发明还是十分罕有的。
当然孝哥儿只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是按照当时人理解而形成的人物形象。月娘在孕期听佛经便生下了一个佛家弟子,以此推之,听武功故事岂不就能诞生将军,听才子佳人就会产下状元?这样简单的比附当然不是胎教的真谛,而是对胎教的误解。听诗书、观花草、嗅芳香是为了培植情感、陶冶心灵,为胎儿的智力、体格发育提供良好的母体条件,而决不是简单的一对一的转化关系。中医胎教对孕妇的饮食提出了很多禁忌,但是没有说不能听佛经。相反,《洞玄子》还提出了要“常听经书”,可见各处说法很不一致。从医学角度来看,孝哥儿出家的原因在于月娘孕期听经是站不住脚的。当然,世上的人要这样来理解也未尝不可,文学不是医学,世上的人也不都是医家,他们看事物的方法不必都符合医学观点。
孝哥儿的身世之说不符合医学,但符合宗教,符合因果报应的来世再报。西门庆前世为非作歹,下世散荡家财,唯一的传宗接代人孝哥儿遁入佛门,好一份家业无人承袭!处心积财做什么,酒色财气为哪般?西门庆暴病太急,倒头时连棺材都没有准备好。谁说富通神,死了没棺材!西门庆父母早亡,兄弟俱无,就是说也没有旁系的继承人,最后让外姓人玳安改名西门安,娶了小玉,承受了家业。玳安这个西门庆的跟随奴才,小玉这个月娘的房里丫头,都分别代替了自己主子的位置,终于完成了从奴才到主子的变更。打墙板儿翻上下,守仓倒做了管仓人,这是金瓶梅故事里的一些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果然奇迹又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仔细一想,又有何奇怪呢?既然形成了口头禅,说明这样的事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让世人惊叹几声。最后还是应了佛家的谶语,人间万般皆空,唯向禅里觅仙山。这样一看,玳安还在尘世里挣扎,谁说孝哥儿无福受财是不幸的呢?
月娘的胎教是无意的,她不是如今许多孕妇的那种有意识的胎教;月娘的胎教结果是与她的本意不符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月娘的胎教塑造了孝哥儿,成就了孝哥儿。
书童儿为何爱做女子装扮
书童儿为何爱做女子装扮
西门庆平地升官,做了副提刑,李知县即来奉贺,又送来一个小郎,本名张松,西门庆给他改名书童儿,苏州常熟府人,十六岁,清俊秀气,一口糥粳米牙儿。糥米尖长中带圆润,白得透明,又且味道香美,是人们心目中的天赐之物,将它形容青年小郎的牙齿,真是古人的神思妙想。
这书童儿有一怪癖:喜做女子装扮。早上起床,用红头绳扎头发,把鬓做得蓬松松的,身上又挎一红一绿两个香囊儿。西门庆对李知县送来的这一礼物格外器重,不让他跟马,只在书房收书信、写礼帖,相当于如今的贴身秘书。“白日秘书,晚上秘睡”,书童儿也成了这样的角色。西门庆一日见他吃了酒,脸上红红的,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逗人喜爱,便情不自禁地摸他的脸,叮嘱他少要吃酒,怕糟了脸。古人为什么认为酒会糟脸呢?这是因为一部分嗜酒者面部血管扩张,久之形成红红的小疙瘩,“酒糟鼻”的称谓也是这般来的。就像古人对许多事物的认识不够准确一样,酒糟鼻实际上与酒无关,而是螨虫感染所致。西门庆对书童儿的叮咛很蹊跷,这不是对一个女子的怜爱吗?实际上西门庆的一部分妻妾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怜惜之情,李娇儿、雪娥没有,连吴月娘这样的正分之妻也没有。她们只是一件件必备的物件摆设在家里,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垂青和疼爱。
西门庆果然把书童儿当作女子使用,令他关了书房门,俩人在里面“干那不急的事”,直让外面等着主子指示的小厮干着急。为此又酿出了一场风波,平安儿挨了一顿毒打,潘金莲抱怨西门庆钻了小厮的ρi眼儿又来和她睡,嫌脏。
世上往往就是那样,得到有钱有势人的垂青,就会有许多捷径,占许多便宜。女子是这样,男宠也会如此。由于男侫更稀少,得到的垂青可能更甚。书童儿经常在西门庆身边,在首长面前说话灵验,便也牵线搭桥,和应伯爵连手,做成一桩桩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这是不是一个古代秘书的形象?原来中国的秘书文化、法庭文化在古代便已启蒙,只要游戏规则不改,这种文化便会越来越花样百出,令人叹为观止。书童儿把别人送来的贿赂银子买了酒食,又把吃残的东西端出来,摆到柜台上,让其他人分享,过足了施舍的瘾。
书童儿更有一绝:会唱南曲。应伯爵称赞他的嗓子就像是一管箫,可见声音高昂,响彻天籁。在应伯爵的激将下,书童儿借来丫环的衣裳,涂脂抹粉,就像个清秀的小女子,在酒席前献唱。“残红水上飘”开头的一支支小曲儿,直让满堂上的酒客喝彩不已。应伯爵直夸书童儿,还别有意韵地说西门庆得了个妙人儿,西门庆又得意又假嗔,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招待蔡御史、安进士的酒席上,书童儿也加入四个专业的苏州戏子里面,扮演小旦,一上腔,字正腔圆,独一分绝妙的风韵,直让安进士口夸不停。唱完又来席前递酒,穿着翠袖红袍,头上勒着销金箍儿,俨然一妙龄女子,安进士将敬来的酒一吸而尽。主客皆畅,一片欢心。
我们会问:书童儿有女性化倾向或者易性癖吗?还是让我们看看故事的进展和书童儿的继续表现吧。
那日清晨,满屋人都还没起床,玉箫轻手轻脚从后房来到前厅,会了书童儿,使了个眼色,俩人一起到花园的书房里去了。原来俩人经常打情骂俏、斗牙犯嘴,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潘金莲正好要找书童儿有事,便向书房走来。她平素“爱行鬼路儿”,也就是走路轻,神不知鬼不觉。刚走近书房,就听到有调笑声,推开门,书童儿把玉箫按在床上,“俩人正干得好”,见主人进来,慌得俩人手忙脚乱,一齐跪下求饶。潘金莲乘机要挟玉箫,提出了三个条件,让玉箫帮助打探月娘房里的秘密。
观察书童儿的行为,他还是更喜欢与女性亲昵。虽然起始是玉箫逗他,但在他那里很快获得了互动。谁说古代的女子不主动攀附男子呢,玉箫就是一个例子。俩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可能女子成熟早些,她一大清早趁众人还没起床就来找书童儿了,可见她的专心、急迫。俩人平素就你打我闹、推推拉拉,一般人不以为然,以为两个小孩子,玩玩耍耍家常事。一次推拉中还把坐在火上的酒壶也弄翻了,火灰“嘭”地一声四散腾开,惊动了西门庆,好在书童儿平时深得西门庆的另眼相待,便不再追问了。
综合来看,书童儿还是个男性角色和心理,他的许多女性化行为都是大人的怂恿和导向,并不完全是他自己情愿所为。但他扎红头绳、佩带红纱香囊儿等行为怎么解释呢?他这时十六岁,人在青春期有对异性的向往,不经意间喜欢亲近或佩戴一些女人的用物,这是人的成长过程中所具有的普遍心理,随着人的成熟,特别是交友结婚后,对异性神秘感消失,这种心理不知不觉间得到摆脱和克服。书童儿就是这一时期的青少年,越至成年,越发更多地显示男性的一面。与玉箫的一段戏闹,正好反映了他并不存在顽固的女性化倾向和易性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