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和鲁迅,都不是一下子、很容易、简单地可以认识的人物。如果只用“好”、“坏”、“善”、“恶”、“正”、“邪”等等传统道德观念和“定义”来对待他们,结果弄清楚、说明白的“批评者”是不会很多的。
知人论世,谈何容易。研芹论《红》,又比知人论世“容易”多少?宝玉是个强者还是弱者?他对什么和顺、对什么刚硬,是有分际有原则的,雪芹笔下,是写得明了的,可惜,“接受美学”的关系,致使若干人看“反”了原意本旨。这当怨谁?如何解决?有待专家开方用药,非细故也。
txt小说上传分享
贾宝玉——新型圣人(下)
如何称得一个“圣”字?在某一领域造诣至高至极者就有资格。例如王羲之为书圣,杜少陵为诗圣,断无第二人可夺其位置,即是真圣,即是实至名归,万人拜服,千古不易。依此而推,所以宝玉堪为“情圣”——正如雪芹堪称“稗圣”一般。
宝玉是个情痴情种的最高代表。他的情,至大,至广,至诚,至切,至深,至厚,至痛,至真,至善,至美。这是一颗无可比喻的人类心田、心地、心境、心灵。
他之所以不同于前圣旧圣而为“新圣”者,在于他的崭新的价值观已然超越了以往的社会人生的标准尺度,而达到了一个升华至美、至大无名的境界。
我这样说,可信否?
若嫌我人微言轻,就让我拉一位名贤来作证,即《红楼梦人物论赞》之作者涂瀛,其《贾宝玉赞》已给他定了位,赞曰:“贾宝玉,圣之情也。”这“圣”字是由他先定下的,非我妄拟阿谀之词也。宝玉是“圣”者,但又不同于孔子孟子、玉帝如来,他有自己的、即新的“教义”和留下的“经典”,此经典即是《红楼梦》。
《红楼梦》不是不讲“仁”,不讲“德”,而是更高层的真仁大德——他改用了一个“情”字来概括这部经典的胜义,所谓“大旨谈情”者是也。所以涂先生看清了,此真“圣之情者”——我以为,应该作“情之圣者”,也无不可。当然,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值得深入讨论。
“情圣”之圣,是以情待所有之人,不分亲疏等级,包括“不情”者在内,同一博施溥化。此其一。其二是他将“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消极命题转化而为积极的,大约可试拟为“人有所欲,我施与人”吧。当然,在《红楼梦》中,这“人”应特释为“女儿”——雪芹用女儿作为“人”(真正的人)的代表,那是另有一层深义,——然而也正是新型圣人与旧圣前贤的不同之要点。
贾宝玉的别号
贾公子别号不少,诸如绛洞花王、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富贵闲人、无事忙,还有自呼的“怡红院浊玉”,回目中所称的“情哥哥”,书文中的“多情公子”——可谓多矣。总列而观之,煞是有趣。
有趣的是众义纷陈,各占一解。但其所以然者,是“反映”出这个少年的本性真情,志趣风格,抱负襟怀,是多么复杂地“统一”化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奇才和痴人。
若逐一个别“注释”其本义实旨,不妨试作“解人”,姑陈臆测——
绛洞花王,王是主眼,或作“花主”者是个别版本讹字,务请改正——道光年间的王希廉不就自号“护花主人”吗?其实那思想庸俗得很,去宝玉十万八千里矣。
花王的“王”,不是称王称霸的帝王思想,是在某行某业中独有魁首之位的意思。在过去,时常可以看到此例,比如制造剪刀品质第一的,俗号即是“剪子王”。就连京剧里,也有“梅大王”之称号,谓梅兰芳是也。再如唱京韵大鼓(书词)的刘宝全,人人都尊之为“鼓王”,皆其良例。
所以,宝玉“小时候的营生”,是说自己居于花洞中为养花的第一能手——而绝非给群花做什么“主”、当什么“头目”的那种士大夫们“雅得俗不可耐”的庸俗念头。
混世魔王、遮天大王,贬语、戏语,我于另处讲过,今悉从略。
“富贵闲人”,又怎么讲呢?
若看字面,正是世上最难得的富贵中人,又无事多暇——最为自在,最能享受。这就“被作者瞒过”了。
雪芹设下此号的本义是:虽生于富贵之家,却于富于贵二途,均无交涉,是个不属于此类的“闲”者——多馀之人耳。
这个别号,最为“有味乎其言”。
如《西江月》,说的就是“富贵不知乐业”——杜少陵说曹将军(大画家曹霸,魏武之后)是“富贵于我如浮云”,即此“闲人”之谓也。
再看“无事忙”——
无事,“闲”之注脚也,闲而实“忙”,似矛盾而相反相成——我于富贵场中,无事无缘,“闲”得“难过”,而我之时时刻刻都在繁忙者,是为“千红一哭”的事业,日日夜夜操心费力,为她们伤怀落泪也。
所以,回目中又明出“试忙玉”之文——而那“忙”字却被人妄改为什么“莽玉”,成了几乎和薛蟠一样的气质了,真是毫厘千里。坏本子类此者甚多,怎不为雪芹叫屈不平,大声警世!
居末,出现了“怡红院浊玉”。
好一个“浊”字,写尽了宝玉的内心情愫。
想当初,大石化玉时,明文是“鲜明莹洁”——俗话有“透灵碑儿”一语,仿佛似之。那么,怎又“浊”了起来的呢?
“眉浊物”呀,在女儿面前永远是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愧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