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上的伤势都不算轻,但好在都是些外伤——咯丹三杀都是外家好手,为他们所伤虽然疼痛,却没有被中土内家好手击伤后的麻烦。杜方柠生性仔细,随身带的就有药。以后两日,两个人行行复行行,为了将息伤势,走得却慢。时维九月,他们两人已走出了巴丹吉林沙漠,来到一片大草原。草儿已枯了,早晚都结得有厚厚的霜。马蹄儿在霜草上踏去,只听得咯吱吱一片轻响,越显得四野宁静。
早上的草野雾气蒙蒙的,|乳色的雾弥弥漫漫,雾里有些生命力顽强的草儿还在不甘心地逞着最后一点绿色。这样的土地,真仿佛是一片‘梦土’了——誓将去汝,适彼梦土……韩锷残篇断句地想起这么几个句子。杜方柠自入了草原以来,一时找不到水源。她爱清洁,心里不免焦躁。这天清晨,她因见雾气沾到哪儿都是湿的,就叫韩锷走开走远些,还不许他回头。
韩锷笑应了,自牵了马儿去放——方柠连马儿也不肯留在身边。他一人走出百余步开外,有雾遮着,就是回头也不大看得清什么了。他坐了有一会,看方柠一直没动静,不由回头去看,以为方柠可能在练什么功。那时雾气弥漫得太过厉害,就是眼利如他,却也见不到什么了。忽然有一阵风吹过,雾气一荡,韩锷却在那稍稍为风稀释的|乳汤一样的雾中看到杜方柠祼着的身体。她仰首站着,在用那干久了的身子承接那草野上的雾气。脚底星星隐绿,身边雾如纱如带似地环着她,肩上如有水珠。她在雾中露出的肩头圆润柔婉,一切又都是隐约模糊的……韩锷看呆在那里。好久,杜方柠才开始用一块丝绢擦拭沾满了雾气的身子。四野复静,风快息了,雾也重合,方柠的身子更是迷蒙在雾气里,几不可见。韩锷只觉心头一片静美,拨出个草根,放在嘴里嚼着,涩涩的象隐有一丝甜意。
“咱们为解决那咯丹三杀,几乎就已倾尽全力。刺杀羌戎王,却不知又会怎样?”杜方柠笑着说。“而且,我们怎么接近他呢?还要在他和他属下全无防备之下。乌毕汗据传生性暴躁,却又极为多智,只怕不是一个好骗的角色。这件事,倒是大难。”
韩锷也想得头疼。杜方柠拿眼看着他,继续道:“我会羌戎话,况且,这些年羌戎人原也劫掠得有不少汉家妇女,想来生的也有子孙。如果我要改扮,冒弃一下羌戎人,只怕也还能行的。只是……”她眯着眼笑看向韩锷脸上:“你鼻子虽高,但最多能改扮个西域的胡人,羌戎人可没长得你这样的,他们的鼻子反跟汉人一样是趴的。不知我要给你梳起几个小辫来,是不是会象上一些。”她伸手拍打下韩锷的脸,仔细端详了下,忽忍不住好笑:“平时没觉得,怎么今儿我难得的仔细看下你,才发现——你不只是不象羌戎人,不象胡人,其实也不象汉人呀。你,到底算哪儿的人?”
见她语涉调笑,知她正在拐着弯儿的骂自己。韩锷不由微微一笑:“这时才觉得我长得太丑了?非常非常的不可人意了?”他一笑时紧抿的唇角微微一咧,露出沾着青草汁的整齐的牙——他的手适才正拿着根犹有残绿的草根在嘴里嚼着,上面是高挺挺的鼻梁,一对不大的却极有精神的眼睛,眼神无辜与纯净。只为了那副眼神——杜方柠出身清华,见过的男人千千万,却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她想,她也会喜欢上他的。
不知怎么,韩锷那份好纯净的脸相却让杜方柠总能感到丝性的魅惑……那可真是,好“男子”的相貌。杜方柠心里一跳,脸一红,啐了他一口:“去!你一个男人,要长得那么可人意干什么?我倒是一向……”她唇角微微一咧,漾出丝笑意:“……嫌你长得太可人意了些。惹得什么于姑娘二姑娘呀,还好象有什么姝姑娘还是殊姑娘,要么甘心为你一死,要么不知什么原因的就对你大怒,要么北氓山头暮华院里朝思暮念,下出些千奇百怪的盅来……嗯,我不知道的想来还有不少。你怎么这么莺莺燕燕的,一点也显不出我慧眼独具、于万万千千男子中超拨出你一个人的只眼。”
韩锷脸一红:他就是这点不争气,心里一窘,脸就要红,那红还要暴发开,直到连脖跟都红了。杜方柠——他牙齿根都恨得酸酸的——怎么一向不当心不在意的样子,原来其实已把他的行踪交游打探得清清爽爽,兜了底的明晰。他也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那盅毒却没有大发作,只是隐隐地有时有些疼痛,难道小计那孩子真的治好了这个利大夫也束手的盅?听杜方柠说“不知道的想来还不知有多少”,他的脑中忽想起夭夭,脸上一赤,心里恍惚了下,只有她还不被这杜方柠知道吧?
他恨恨地说不出话。杜方柠倒情愿他说不出话来,只听她微笑道:“我就不知,你现在晒得已这么黑了,黑得跟个羌戎兵似的,怎么还会脸红?你教教我,以后我也可以学着装羞涩骗那些小姑娘大嫂们去。”韩锷气得一句也不想理她,却觉得她的语调渐次温柔起来,只听她低低道:“锷,你看着似块木头,不太会说话的。其实呀,你这样人,最会勾人,最会下套,最会往别人心里掺沙子了。”韩锷心中也升起丝温柔。他是拿这方柠全无办法。一向她最会左右自己,想让自己怒则怒,想让自己喜则喜。只听杜方柠轻声叹道:“我这么一个人,怎么就会上了你的当,被你骗了去?”
那话里不止是温柔,还有一丝丝空茫的意味。
韩锷怔了怔,他知杜方柠是一个极骄傲的女子。真正骄傲的人,是不会喜欢真正的两情相悦的吧?在自己深心底处,对……那一种交颈相欢,尔汝缠绵不也是总有一分说不清的抵触?因为所有骄傲的人都早已在深心里把自己嫁于孤独。那是一个人的初心,杜方柠那一句话似乎就是对自己有违初心的感慨,所以才显得有那么一丝茫然。
韩锷说不出话,只是把那草根苦苦地嚼着。抬眼四周,草荒云低,好大的天地,双驹并辔,纵横驰骋,确为至乐。但,独牧星野,眼望云起,无拘无束,那一种少年时的怅望,却重又在心底浮起。
两个人的相伴,相守与相依,就是对这人生最严厉的拷问的最后回答吗?有时真觉得是的,在两情欢好,耳鬓厮磨时。但生活并不在那一刻嘎然而止,人生总是很长,长得你尽有时间偶起心情想重又独自一人脱略而出,无视天下,纵骑飞驰,一剑高逸。——但就是浮起这种渴望孤独的心态时,方柠与自己也是相通的,所以,这一种相伴真的是……很好。
——他们这时已又行出了五六百里,离青草湖日近了,所以杜方柠才会那么郑重地提出刺杀羌戎王的问题。一时,杜方柠回过神,想起开头正经的话题,掠了掠鬓,重新问道:“锷,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做呢?”
韩锷闭目倒在草地上:“我也还没想。我一直在盘算的是:这件事到底可不可做?是不是刺杀了羌戎王后,他的部下必然分崩离析,虽说还必有搔扰,已不足成为大祸。毕竟这也是一条人命,虽不见得比别人更贵,但也并不更贱。咱们总不能平白无顾去杀了他。如果真是一刺可以瓦解羌戎逼临塞上之势,那么,这事就必须做。”
“至于怎么做——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你我现在两眼一摸黑,想是想不出什么的,只有遇机而动吧。”
那晚,他们却碰到了一拨游牧的羌民。杜方柠此时果然已把自己改成了羌戎妇女的打扮,也给韩锷换上了羌戎牧民们常见的袍子。她似很精擅化妆之术,自己颧骨下抹了重重的两抹赤红,十分夸张,却也别有一种野悍的好看。她还把韩锷头发打散,截去了?
戎马逸三
□椴
十一章:已断燕鸿初起势
青草湖占地极大,韩锷与杜方柠放牧来到青草湖边上后,就不敢再向前靠近——十余里外就是羌戎王大会左、右贤王与诸部落首领的中心地带,那里的守卫极严,人马又多,以韩锷与杜方柠的相貌,一旦混入,必遭猜疑。所以,他们只在一个极背人的地方扎了个帐蓬,摆出了副过冬的架式,以求掩人耳目。这数日之内,韩锷与杜方柠已数次探入青草湖中心之地。他们小心翼翼,却还是数度遇警。让他们遭遇尴尬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们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随便出手伤人。
烦心的事还不少,韩锷与杜方柠虽终于到达了青草湖,但青草湖驻扎的部族相互间却分得极开,虽都是羌戎人,一共好有二十余万,却并不驻扎在一起,而是散落于方圆数十里的草场之内。左右贤王,二十几个部族,加上羌戎王本部,一共就有近三十个驻地,这让韩锷与杜方柠想查清到底哪个是羌戎王驻所也难,更何况羌戎王随时可能巡游在别的部族里。
他们又不便找人探问。因为这里随时可能变为一个战场,附近牧民早已绝迹。杜方柠想随便抓个羌戎士兵来盘问,但韩锷情知,如果那样,问完后为免走露风声,只有杀之灭口。他不愿轻开杀戒,杜方柠也明白他的意思,提了一次后也就没有再提。可是——“只诛首恶”又谈何容易!而每次夜探,为了避开那些参差错落的各部驻营,韩锷与杜方柠就要多花上几倍的时间。加上他与杜方柠二人的马儿极为打眼——羌戎人素好骏马,万一给他们看上了不免就有大麻烦,这又给他两人添了一层心累。
“看来羌戎王大概已平定了他们的内乱与左右贤王间的争斗。”韩锷到了青草湖的第二天就发出了这么一句感叹。不错,青草湖一带驻扎人马虽多,却极为平静。杜方柠知道他心里的忧虑,没有接口。几日来韩锷的神情一直极为闷郁,杜方柠也无法安慰,只有白天里陪他在那已彻底霜白了的草甸里坐着,默无一语。——“居延城北猎天骄”,听起来何等豪壮!可这世上,所有的壮伟奇崛之举,其间的烦难磨折又岂是外人能了解得尽的?
这夜,却是韩锷一个人去探察营寨,杜方柠要自己出去看找不找得到别的牧人打探些消息,碰碰运气。韩锷早易装扮做了羌戎人,他原不惯于改服易容这等江湖门道,所以还是不太象。他也不敢骑斑骓,只随便在马群中选了一匹。今天他要探查的已是第十三个营寨,他先偷偷绕进青草湖深处的腹地把马儿先放到青草湖中系着。——所谓青草湖,原来并不是指一个湖,而是这一带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虽已入冬,但也想象得出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野一望无际青碧如镜的样子。那里真是一片人间乐土,韩锷与杜方柠每每于草甸中静坐时,只觉得这里是个几乎可以归心的地方了。可这样宁静的人间天堂,却正隐藏着多少人间杀戳。
韩锷系好马,一个人便施展开轻功,飞快地向二里许远处的那处营寨奔去。他绕过守卫,潜入营寨,慢慢地在那营寨内搜寻。本是深夜,加上他身法极佳,却也没有惊动什么人。这一处营寨极大,帐蓬挨着帐蓬,连绵足有里许。韩锷慢慢靠近了寨中中心地带,却见这里明显空落了许多,一个羊毡大帐极为堂皇气派地兀立在那里。韩锷吸了口气:到了。
帐外还有守卫的羌戎兵士。韩锷调了调呼吸,目测自己立身处与那帐蓬阴影间的距离,趁守卫的几个士兵都不注意,长吸一口气,身子一腾,掠地而飞,直扑到那帐蓬另一面的阴影里。他才立定身,就听那帐蓬内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他调了调呼吸,知道自己行动要尽快,伸指在那帐蓬上一划,已用指甲在那羊皮帐上划出了一小条裂缝。他才要凑眼去看,却听得帐内忽有人一惊,用羌戎语叫道:“有刺客!”
韩锷大惊,接着,他就觉得有一箭直向自己这边飞来。他侧脸一避,只见那一箭居然穿透了那羊毡厚帐,飞射而出,在自己脸边上险险划过。这帐内是什么人?居然在自己划开帐蓬冒进的一点北风里马上就能感觉到遇险?韩锷身影一腾,他不确定帐内之人是否羌戎王,也就不知该不该出手。而帐蓬外的人都已惊觉,韩锷无处隐身,一手按剑,人藏在帐后阴影里,一提身,轻轻巧巧落在了那大帐之上。他放眼一望,只见四下里帐影幢幢,黑压压的说不出的压迫之感。他心里一凉;今日只怕要葬身于此了。
那大帐门口攸地有人涌出,韩锷还来不及看清楚有几个人,却见有人已拿起一把号角,放在嘴边就吹起来。号角一吹,马上就是全营耸动,到时,再要想逃已无可能了。帐外四周人马惊觉,一时哄乱。就在这时,空中忽有光华一亮,远远的不过二里开外的青草湖上空,忽爆起了一大片烟花来。那烟花极为耀眼,姹紫嫣红,明黄裴碧,在空中极绚烂地开了起来。
那烟花晃住了这营中人的眼,人人不由抬头上望。韩锷心中一喜,知道这是绝佳的时机,他身子轻轻一耸,一瞬之间已跃离那中央大帐。然后身子连腾,于众人不查中已奔出十余丈远。情知只要离开了那中央之地,今日险局,已脱去大半。果然,那烟花一谢时,中间大帐边的人已回过神来,号角再响,只见好多人向那中间帐蓬涌去。韩锷抬眼一望,只见那帐蓬门口,立了个身材极壮伟的羌戎汉子。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把那人身材记住,不敢多做停留,趁着场面混乱,已悄悄向营外潜去。
好在他穿的也是羌戎人的衣服。羌戎士兵原不比汉兵,并无特别的号衣,混在人中,别人不仔细打量却也分辨不出来。又是夜,韩锷一路卖弄小巧身法,足用了一盏茶工夫,才出了那营寨。他一抬头,只见自己系马的那片深草地带上空,正又有一片烟花爆起。
那是一瞬即逝的绚烂瑰丽的开放。韩锷只觉背心全是冷汗——适才,自己按剑于千营之内,如无这一朵烟花,只怕自己的生命也会最后如这烟花一爆,转瞬无踪吧?他提起身形,在草尖如同飞般掠过。心里好奇,不知是谁恰好放那烟花救了自己一命,倒要前去看看。
烟火本是汉民才有的花巧事物,怎么这羌戎人驻扎的腹心之地,却会出现这个?适才不断涌到空中开谢的烟花却都早已谢掉了,草甸之上,只有一个黑沉沉的夜。韩锷脚下甚快,转眼已扑到了适才烟花起处。他怕惊动那放烟花的人,身形放慢,悄悄潜近。然后,他听到了有一个孩子在哭。
那哭声哽哽咽咽,似是人间最伤心的事都在哭的人心头了。而人间最伤心的事,大概无过于一个孩子被人夺走他心爱的玩具了。韩锷心底一紧,似乎系挂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又潜近了些,却见一地枯草深处,正有个四尺多高的孩子立在那里,那小孩儿正用袖子抹着脸,哽哽地哭着。
他小小的肩头一耸一耸,让韩锷都有冲上前去轻轻拍拍他肩膀的冲动。可那孩子穿的却不是羌戎孩子的服色,仔细一看,却似汉装。可这汉装却也忒怪,竟鲜艳异常——虽说汉人儿童也多有穿着艳丽的,可那孩子穿的却戏服不似戏服,童衣不似童衣,说不出的古怪。
这么一个戏彩斑衣的孩子,半夜三更的在青草湖深处恸哭,本有一种诡异的味道。韩锷只觉得心头一股凉气升起:那孩子实在太瘦了,他又看了两眼,一眼眼下去,不觉就动起了怜惜之念。——这是谁家的孩子,他的母亲是汉人吗?难道象当年蔡文姬一亲别子而去,把这孩子独自留在了羌戎人的部落?韩锷心中一时疑惑无限。
那孩子哭了好一会儿忽不哭了。他的神情变得也快,虽说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觉得他这哭骤然而止,未免太迅速。只见他用两只袖子擦擦眼,自己道:“我不哭,我凭什么哭?我陈果子是从来不需要哭的,我要笑!”他说的却是汉话,然后他竟自一拍双手,唱了起来:
豆子山,打瓦鼓;阳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
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这是首江南儿歌,极有稚趣。不知怎么,那孩子虽一边拍手,一边笑唱着,韩锷心中却只觉一片悲凉:那小孩儿分明在自己个儿逗自己开心。两里之外,就是羌戎人的连营列寨,这阴郁中自寻欢乐的童年,这杀气中的稚弱,只让韩锷觉得阴惨。
韩锷静静地屏住呼吸。那孩子忽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烟火,珍惜地道:“是最后一个了,放完了它,就再也没有了。”然后他轻轻打亮火摺,手抖抖的似乎好不忍心地向那炮仗的引线上点去。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大大的脑袋,细细的脖颈,很清秀很好看的一张汉家小孩儿的脸,皮肤白皙,惹人怜爱。可那张脸太过苍白了,稚弱得毫无凭依,象是……韩锷背心一凉……象是暗夜归来,自我凭吊的一个幼鬼……
那小孩儿抖抖的手终于点燃了那根引线,引线里掺的有硝石,飞一般地向上烧去。火摺已灭,只有那线头的一点微光。然后,借着那一点微光,韩锷惊绝地发现:那孩子额头上似乎凭空冒起了几丝皱纹,如此苍老如此刻薄的纹路,那象是一个老人的纹理了。韩锷几乎忍不住要揉揉眼,觉得自己眼花了。然后,那烟火一腾,一支响箭直向天上划去,划出一条长长的青白色的尾,韩锷抽眼向那孩子看去,却见他脸上平平滑滑的,什么都没有,心里才舒了一口气。
他眼角感到那烟火在空中一爆,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种种色彩一时都在天上爆开来了,一蓬笑意也在那孩子脸上爆开,看着如此明灿。韩锷也觉开心,抬眼跟着他看向那乍然爆发的色彩,可那彩色已散成星星点点,在向下坠落。想起那孩子脸上可能马上要攸然而谢的笑,韩锷不由关心,低头向那孩子看去——可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见随着那烟花的消落,那孩子脸上的平滑似乎也生出些细微的摺皱——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这却似乎又是真的——韩锷伸手揉了下自己的眼,烟花消落的过程本来好快,只有一瞬,可那一瞬在韩锷眼中却象是十好几年那么长,因为他看见,那孩子笑意渐渐萎谢的脸上,老态渐生,象是在那烟花一坠间,已完成了他从一个稚龄小童到三十余岁的中年之间长长的半生。
五官依旧是那个五官,童稚之气却已谢,一点乖戾,一点狠气,一点说不出的让人心里不舒服的神色慢慢浮现在他的脸上。而他额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皮肤似乎也越来越松驰,毛孔都在那烟花的谢落间粗大了起来。韩锷怔怔、惊绝地望着,眼看着那个孩童已变得不再是个孩童。小孩儿似的身材,大大的脑袋,细细的颈子,都还是那样,只是,滋味已改。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个……侏儒!
北风忽紧,让精劲如韩锷也觉得身子从里到外似乎都被那风吹凉了。他从惊愕中醒过来时,那孩子却已骑了个马走得好远了。这算什么……这是一个妖异的夜。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侏儒远去的身形,还是孩子般的孤弱,韩锷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错乱了。也许,他先开始错认他是个孩子只是个错觉吧。可这错觉又是如此怪异,让韩锷久已习惯消化掉所有妖诡暴虐的心里也说不出的不舒服起来。
“朝廷派的有使者来?”韩锷不相信地问。
“是的,据说他们两三天内就要到了。”韩锷一怔,抬眼看向方柠。杜方柠只是静静地陈述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来的天使叫李长申,他本是宗正寺的副卿。据说早在六月初,羌戎内乱初起时,羌戎王乌毕汗就已派人向朝廷求和了。我们一直都在塞外,与朝廷消息不通,想来朝廷也没太把咱们当一回事。朝中之人,太平久了,最怕打仗,一听议和,还有什么不应允的?羌戎王是个精明人,只要奉上的书表客气些,给朝廷一个面子,什么事不就也揭过去了?嘿嘿,文成武功,文成武功,咱们朝廷一向是偃武修文以装太平盛世的脸面。那些朝臣,可都一直信一纸书胜万人军的。”
韩锷的脸色开始发青:“难道就没有人怀疑羌戎王只是缓兵之计?一旦他整理内务事毕,卷土重来之日,只怕为祸就更甚了。”杜方柠叹了口气:“他们哪有这般远虑。锷,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朝廷这次派来的使者是宗正室的。宗正室一向是管皇家宗室内务的,为什么单单要派他们的人来?那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又是打算和亲了。”
“啪”地一声,韩锷手中的一根马鞭就这么被他生生折断了。只听他冷笑两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阿柠,我记得好象有这么两句,下面是什么来着?”杜方柠长声吟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韩锷一拍腿:“好个安危托妇人!——他们真的已习惯于把一家一国的天下大计都系在女子的裙带之上了。”杜方柠敞声一笑,韩锷还没理会,继续怒道:“我们浴血疆场,保家卫国,可不是为了就这么把金帛子女平白送给人的。方柠,你说可是?”
杜方柠却微微一笑:“你才说,国家大事不该系在我们女子的裙带之上的,还问我做甚?”韩锷这才回过味来,挠了挠头,惭然一笑。杜方柠见他傻相,不由也笑了。道:“锷,你有什么打算?”
韩锷的眼一眯,缩紧的眼睑中露出一抹悍色:“没什么打算,我只想要见那李长申一见,也许,这倒是一个时机。”杜方柠会意一笑:“如果那李长申知道你的心思,只怕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了。”
十二章:更惊剑客后归魂
“李大人,我兄弟两个闻得大人出使塞上,特来投效。”
李长申面露惊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他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一身羌戎人打扮,深更半夜地突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中,也难怪他不由得有些惊疑。只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高挑些,长眉细目,神气相当勇悍;另一个却矮小些,明眸素齿,大是好看。两人虽都是羌戎人打扮,倒确实是汉人相貌。只听那两人中个子矮些的那人凑上前来低声禀道:“在下兄弟都是江湖人士,早年在关中结的有仇家犯了些事,所以才会游骑塞外。但总还是个男儿,闻说朝廷有事,特来效力。因打听得羌戎人中也有位高权重者不愿与朝廷轻易议和,欲对大人不利,所以特此前来相护。”他语声顿了顿,低声道:“在下宁方,这位就是我的大哥宁寒。”
韩锷苦笑了下:这下倒被方柠改得从了她的姓氏。李长申却犹疑地抬眼望向韩锷。韩锷不善说话,所以这番说辞都是杜方柠来编的。
杜方柠对他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大哥,外面好象有动静。”韩锷一点头,身子飞腾而起,一闪就出了帐门。只见他在帐外疾行一匝,外面有翅膀扑闪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声低鸣,韩锷再进帐中时,手里却提了一只寒鸦。他出手迅捷,纵飞如电,看得李长申目瞪口呆。李长申这次出使塞外,本来一直就心中打鼓,对自己安危全无把握,如今从天上凭空掉下来两个高手护卫,分明对自己并无恶意,如何还不心里念佛?何况面前这两人一个形容削挺,望之可敬;一个语声清畅,观之可亲,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就不生好感。只听杜方柠道:“李大人,从今日起,我兄弟二人就扮做大人的护卫如何?以免羌戎王属下宵小对大人不利。”
李长申还在沉吟不语。杜方柠已开口笑道:“想来李大人是不放心我兄弟的本事了?”她不待李长申开口,已突然猱身一进,欺到韩锷身前,一掌就向他肩头按去。韩锷塌肩一缩,杜方柠左手却突出匕首,已刺向他胸口,韩锷伸腕来拿。他二人为了要让那李长申看得清楚些,一招一式交代得极为清晰明白,还故意放慢了些。李长申却还只觉得他们出手如电。
一时帐内只见鹰飞兔起,两人随手演练了几招。他二人从来还很少这般当面对搏过,开始只是为了给李长申见见自己的手段,交手几招后却动了些兴致,拳来掌去,斗得煞是激烈好看。李长申开始还能见到些身法步眼,到后来却只见得到拳影匕芒。他惊得合不拢嘴来——就是大内高手,以他所见也不过如此了。他生怕这两人伤了彼此,忙一拱手道:“二位壮士,快请罢手,下官多谢了。就如二位所请,委屈两位给李某当几天护卫吧。”
那韩锷与杜方柠对视一笑,两人一合手,四眼相望,四手交握,停了下来。他们深知要想靠近羌戎王大是不易。李长申出使塞上,倒是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这几天,他们也曾屡次出马在路上拦截李长申的行伍,没想却一直都错过了。直到李长申行到青草湖边上时,他们才把他的队伍找到。见李长申果允自己所请,两人目光中不由都有了一份欣然振奋。
一连几日,李长申虽到了青草湖,却一直都还没能见到羌戎王,一直是羌戎王手下使者出面接待的,说道羌戎王游猎未归,要等几日才能见到。韩锷与杜方柠都扮做了侍卫服色,行动却是要较先前方便得多了。杜方柠更是没几日就与李长申的属下混得相当熟,打听来好多消息。听说朝廷有意与羌戎王和亲,选中的却是朝中一个贵戚之家韦家的女儿。杜方柠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愣,回去也就没跟韩锷提起。
韩锷这些日子操心的却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熟悉青草湖一带的形势。他现在的身份虽也多顾忌,但还是方便了许多。但羌戎人的内情他也不便多加探查,只是地形上摸清了个大概。
这天,却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雪不算大,据队伍中向导说,今年的雪却来得好迟,足足迟了有一个月的光景。李长申属下多是关中人,还很少看到这么早九月的雪,人人只道大是寒冷,韩锷与杜方柠却动了兴,骑了马出去踏雪。雪地里活动了下,两人的气色却也活泛开来,只见杜方柠的脸上有红是白的,极为娇艳。雪地里跑过了一只獐子,杜方柠高兴起来,提起身直追。韩锷也兴动,跟在后面追去。杜方柠知道韩锷有好生之意,并不用刀箭,两个人发力疾追,在路途中杜方柠还先出手,阻挠韩锷,免他抢到前面。彼此一时嘻嘻哈哈,玩得大乐,直追得那獐子仓惶无路,被韩锷堵住去路,让杜方柠空手捉到了,抓到怀里,厮玩了好一会儿才放了它。杜方柠因一路疾赶,脸色潮红,见韩锷半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斜了他一眼:“看些什么?”
韩锷伸手掠了掠她露出帽外的散发,笑道:“难得看到你象个孩子。”
方柠却累了,抱膝坐在雪地上,微笑道:“你喜欢看我这样是不是?锷,其实呀,你想要的即不是妻子,也不是情儿,而只是一个女人,是不是这样?你喜欢的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和自己一样,你不喜欢人有身份。但偏偏遇到的是我这样的在尘世中有太多身份的女子,你……后不后悔?”
韩锷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所说的是自己还从未想过的,不过她说的好象真的大有道理。他默然了会儿:不错,也许,只有在这荒凉塞外,在杜方柠真的抛绝所有闺中少妇、江湖健女、朝中权贵、杜家女儿……这种种身份之后自己才真的能与她无牵无碍地呆在一起吧?因为说起了这样的话,两人的心一时也静了下来,四周都是茫茫的雪,那么空旷,那么寂静,这样的天地,虽然孤独,却大是符合韩锷性子的。但他有什么权利让方柠这样的一个女子陪自己这么寂天寞地的慢慢苍老呢?
好多事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再欢快的快乐背后原来也是那么的苍凉无奈。两个人的心理都凉了下来,凉入心骨,但在这冰凉冷漠的尽处,觉得一切似乎都穿了、破了、无所倚仗、无所堪寄的时候,却又觉得彼此那浮在这苍凉雪地上的一点热情与一点愿力的温柔是如此美好。他们本来分开坐的,这时韩锷却低着头伸手来握住了方柠的手——“执子之手,也与携老”也许是有文字以来最哀伤最哀伤的一句诗了,他们两人也都有携手同老的心意,问题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携老呢?
遥远的洛阳象是梦中的一点瑰红。杂着污浊,杂着烛烟的气味,杂着人世间所有的欲望与由欲望而来的所有纷争、折挫与快乐,那是一个“有”的世界。杜方柠在心里骨里鄙视着它,却也珍爱着它。她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可以有一人可以帮她助她,听她说话,与她携老。而韩锷呢,他不喜欢那个“有”的世界,可难道他真的要的只是一个“无”的世界吗?那空空荡荡,自由得多到让你甚至恐惑无依的一个世界?他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有人与自己同立于滔滔浊流之外,崖岸自立,自构所思所欲。
彼此这样不同的人生选择,却又怎么会碰到一起,又将那彼此本相当自闭的生死悲欢就这么有了交融的呢?——“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在空间、时间与生命这三个的问题面前,原是人答人殊的,再欢喜相爱的人,原来也是如此的孤独。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鼙鼓声起,响在这空茫茫的四野,一声声雄壮,激人热血,却又被这四野的空旷压迫稀释成说不出的单薄。鼓手们似不服这天地之大,感到那空阔的天地似乎打定主意要瓦解稀释掉他们的鼓声似的。前声才散,热力一入雪野就凉了下来,他们不等那鼓点略停,就已又追加了一阵敲击上来,一迭迭疾催,终于在这无声的天地里拚力撑出了一个沸腾腾、热闹闹的有声的世界。可那世界是密闭的,延至远处依然是寂寂的空野,但声响所及之内,却已撑出了一个人世。
有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热气。鼓声催动着热气,热气感染着鼓声,马鸣犬吠,鹰飞兽走,雪积天寒,树枯草矮——这是一个猎场。猎场中的人被这种种声息气味催动得血也热了起来,要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好好地撒一场欢才好,来上一场极热烈的围猎。
——这却是落雪后的第三天早晨。一清早,羌戎王属下就来到李长申的帐前,说羌戎王回来了。今年头一次落雪,他们羌戎王要开一次已数十年未有的规模宏大的围猎,所有的部落首领与左右贤王都会参加,羌戎王传话,让汉家天子使也前去一看。那使者说起这些时面色露出一丝古怪,看得韩锷与杜方柠都有些一愣。
李长申也愣了下,他是文官,一向不太明白这些围猎之事,笑颜问道:“却不知打些什么?这么冷的天,还有熊和狼吗?”那使者笑了笑:“天使到了就知道了。”他的笑得更古怪了,似乎隐瞒着什么似。李长申只有吩咐下去,准备马匹。杜方柠为人警觉,低声对韩锷道:“这场围猎只怕有些古怪。”韩锷也皱了皱眉,觉得不错,低声道:“也许是羌戎王想趁机显摆一下威风吧?”
他们一队人到达猎场时,那边的围猎似乎已经开始了。场外都积了不少人等,却都是侍候旁观的。羌戎王却已不在,似乎按不住性子,已下场围猎了。这里是好平旷的一处草原,远处还有一大片林子,韩锷抬眼远望,只见远远处一队队人马纵横奔驰。四周鼓声密响,正在哄赶那林中草野里的野兽。那一队队人马离得远了,只见衣服上稍有些分别,各绘虎豹,似是各部的图腾。韩锷看了看,似乎二十几个部族的人马与左右贤王都在,只分不清谁是谁。那使者驰马前去报讯,回来后笑道:“我们大汗正在打猎打得欢呢,一时猎罢再与天使见面吧。他还说……”他微带揶揄地看了李长申一眼:“如果天子使者也有兴参与,倒是不妨下场同猎。”
李长申面色尴尬,侧眼望了下属下,只见人人面上都有怯惧之色。那使者脸上的笑容就更是好看了,微带睥睨,似也在嘲笑汉家人物的软弱。只见韩锷一提辔头,振声道:“方弟,咱们便也下场玩玩如何?”
杜方柠抬眼看向他,知他并不是爱逞风头的人物,一眼之下,已明白他的打算。只听韩锷笑向李长申道:“李大人,小人与兄弟倒是自幼就打猎惯了的,这下可真是见猎心喜,就让我兄弟下场去打点野味来与大人尝尝吧。”李长申才待开口阻拦,却见韩锷的一双眼里满是坚决之意。他虽做官惯了,却生性软弱,一时竟无法拒绝。韩锷笑着勒了勒马的肚带,侧首对杜方柠道:“方弟,如何?”
杜方柠一抬眼,一双眸子里全是精光,沉声应了声:“好!”两人一抖缰绳,他两人的马已忽敕敕地冲了出去。此时真正的猎场却离他们立身之处有四里开外,两人并骑疾驰,杜方柠忽在马上一侧身,贴近了韩锷的身子道:“锷,你打算现在出手?”
韩锷点头不说话,一双眼直直地望向前方,忽道:“阿柠,我一旦出手,你立时就走,不要跟在我的身边,也不要管我。”
杜方柠面色一怒:“不!”韩锷知道时间无多,身子一探,人已平伸出去,伸手握住杜方柠的手道:“阿柠,你就听我一次话好不好?这么出手,无论得手与否,脱身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还有好多人要等着你料理,我们,也还有剩下的好多事业要你一人来做。你就且听我这一次。”
杜方柠的面色突腾起一片英煞,挑眉怒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不惜千里万里地跟了你来就是看你一个人逞英雄的?何况,你以为你一个人就一定能成?嘿嘿,加了我杜方柠,起码咱们得手的胜算要高出三成。总不成你以为我来跟着你,就是要搜刮掉你最后的岁月以为最后的欢乐以为日后遥想的吗?就是看着你送死而默不作声?”
她的声音一沉:“我不干?”
韩锷的口气里已有一分哀求的味道:“阿柠,我求你!”他两人的马儿奔驰极速,他身子却平探而出,一手握着杜方柠的手。杜方柠手腕一拧,已挣脱开来,伸手一推,要把他推到他自己的马上坐定,冷颜道:“这件事,绝对不行!你要是不愿,咱们各行各事,看看到底是你太白剑客的长庚剑利,还是我索女杜方柠的青索势盛!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一个女子吗?”
韩锷伸手要带她缰绳,拨转她马头,杜方柠面色一怒,一拳就向他腕上捶去,韩锷挺住不躲,只觉手臂上疼得一阵钻心,却依旧去探她的马缰,口里低声道:“骢儿,骢儿,听我的,别听你主人的,带着她快跑!”说着,他一足飞起,就要向那花骢臀上揣去,踢惊它,好让它把方柠带走。
杜方柠一咬牙,身子一拧,一个肘锤就向韩锷肋下撞去。纵结实如韩锷,却也不敢给她这一肘撞上,只有闪身一避,那踹出的腿登时就踢歪了。他犹不死心,伸手再抓,杜方柠当场色变,立时还以颜色。他两人马儿俱都神骏,才一驰出,那边围观的人见到马儿提速时这般快捷,已忍不住就喝了一声彩,无数人艳羡地看向他两人的马儿。然后只见那双马奔腾时,马上的两个人却你来我往,动起手来,不由人人惊愕。却见韩锷的身子在马鞍上极为夭矫,杜方柠却前俯后仰,如风中劲柳,端的好骑术!后面人等不由又泼天价喊出一片彩来。那羌戎使者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面露犹疑地口里喃喃道:“怎么,这两位护卫也知我们大汗今天开的是羌戎中已数十年未有的“人猎”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绝不纠缠?他两人以前有仇?”
那边韩锷与杜方柠转眼已驰出了三里开外,杜方柠忽一勒缰绳,骢儿一慢,躲过了韩锷的攻势。韩锷也一勒马,杜方柠却忽然松缰,那马儿一奔,已快步赶到了韩锷斑骓前面。韩锷知道时间不多,加力疾追,杜方柠在前面马上忽开口唱了起来:
著取戎衣为与谁?
双蛾久惯笑须眉。
忽然旖旎行边塞,
且驱骢马越斑骓。
……
乐陶陶、且衔杯,
行矣关山不需归!
战罢银河悬青索,
系取长庚与相偎。
……
歌声柔婉,而又声气豪荡。韩锷只觉一股温柔满心满肺里炸了开来。他才才追上方柠,两人快马却已都到了猎场之内。只见前面高扬扬地飘着一竿旗,旗色乌黑,上面绘了一只象鹰不象鹰的东西,爪翅俱全,极为凶悍。杜方柠一住口,冲韩锷回脸道:“羌戎王!”
不错,是羌戎王!那旗帜分明就是传说中羌戎王的旗号。
满场之中,参猎之人好有千余人,各穿戎衣,脸上绘得有油彩,有的如狼,有的如虎,有的如熊罴,那却是各部族的图腾之物。只见那羌戎王的大旗还远在二里开外,旗下有一人身材雄壮,极为气慨,衣履鲜华,却是韩锷那日在青草湖夜刺遇险时见过的人物。韩锷的目光一凝,如同锁定了他一般——这一番锁定,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只听杜方柠欢颜笑道:“锷,这会儿你可没功夫再跟我胡缠了,咱们还是,大事要紧!”
不错——大事要紧,这事甚或比自己与杜方柠的性命还要重要。杜方柠忽在马上伸出一支手,韩锷愕了下,也伸出一支手。两人伸手一击,食指间勾了勾,同声道:“好!居延猎、猎天骄!”
他们彼此颔首一望,眼底隐有沉重,也隐有浅笑。知道这一眼后,再这么可以认真对视的时间可能就不会再有了。他两人双腿一夹,跨下的马儿咴鸣一声,泼刺刺地就直向前冲去,直追向羌戎王的骑队。
“三丈之内,我才会出手!”杜方柠一点头,她明白韩锷的意思。他是说,他在三丈之内,才有把握一击得手。只听她道:“别人你都不用理。”
她侧眼极睥睨极豪迈地看了四周人一眼:“那有我!”韩锷也一点头——也只有方柠,与他合作最是无隙了。两人分工即停当,韩锷的一双眼就只望向那羌戎王,只见里许开外,羌戎王正在追杀一只熊罴。他的从者有十余人,人人所乘,俱为好马,羌戎王的那匹马更是神骏。四周却有好多部族在飞追向羌戎王。韩锷一愣,怎么象有人要跟他抢猎一般?
但他无暇细思,拍了拍斑骓的脖颈,低声道:“骓儿,骓儿,就靠你了。你可还从没让我失望过,咱们就看你这个杂血儿追不追得上那羌戎王的骏马了。”
他胯下斑骓也好久没有这么纵蹄奔驰过了。场中的声息似乎已刺激起了它的野性,只见它脖颈在韩锷一拍之下,登时一扬,昂首长嘶。
那前面马上的羌戎王确实也伸手矫健,那只被他追着的熊却是一头白熊,躯体极大,奔行也快。杜方柠却在用双眼死死锁定所有羌戎王身侧的人与她与韩锷身边的人。
他们两人都在看人,却不知别人也正在看他们。韩锷的斑骓与杜方柠的骢马一入猎场,即引起骚动,人人的目光几乎都被这两匹马儿吸引过来。他们二人已追近那羌戎王一里之内,却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人马,也疾追过来,那领头之人甚是剽悍,铁塔似的身躯,精亮的双眼。杜方柠扫了他一眼,却见那队人却与她二人相距数十丈,但同时在追赶羌戎王。那人的眼里似有紧张的杀气,一时望着羌戎王,一时死死地盯着韩锷与杜方柠。
杜方柠一咬牙,知道自己两人行迹可能已为人发现,冲韩锷道:“有人惊觉,在赶着前去护驾。你小心,但别管他,一切有我。”韩锷心无旁鹜,一双眼直盯着羌戎王,沉声道:“是!”
他双腿一夹,只见前面羌戎王马儿缓了缓,正一箭向那前面白熊射去。他得此之机,已与杜方柠又赶近了数丈。那羌戎王一箭未中,又驱马疾追,然后追追射射,那前面的白熊已被惹恼,发出困兽一般的吼叫。却忽听它痛鸣一声,已经中箭,韩锷与杜方柠这时却已追到那羌戎王十丈之距。
羌戎王属下忽有人惊觉,那十余从者中有一人当先回身,反手就是一箭,直向韩锷射来。韩锷一惊,反手拉出雕弓,一弓背就把那箭给砸了下来。那羌戎王属下见他身手高绝,十余骑已人人回头。他们个个都是弓马好手,竟齐齐弯弓搭箭,一箭箭就向韩锷与杜方柠射至。
杜方柠一声低吟,手一抖,已抖出了她的成名青索——她果不要韩锷料理,长索在空中矢矫飞腾,一下下把射来之箭俱都卷落。四野里响起一片惊呼之声,那边羌戎王已经惊觉,却并不在意,反更加加疾向那白熊追去。韩锷双腿用力一夹,他与那羌戎王已不过二十来丈的距离,马儿可以发力了。那斑骓吃痛之下,已知主人的意思,身子一腾,竟似飞起来了似的,直向那羌戎王卷去。
羌戎王随从万没料到他马儿一旦发力,居然如此之快!已被他冲入队中。他们各出刀刃,就向韩锷砍去。却听杜方柠的骢马嘶鸣一声,已经赶到,她青索一抖,已把攻向韩锷的兵刃全都接去。
韩锷也觉那十余人人人俱是好手,方柠料理起来只怕大是不易,但他此时已无暇顾她,驱马疾驰。羌戎王在他随从前面还有一箭之距,韩锷摆脱他的随从,已直向羌戎王追去。杜方柠这边索刃相接,仗着软兵器远近兼攻的长处,也要追到前面,与韩锷断后。可她才冲出那随从包围,却见另一拨在一开始也衔尾疾追的人马已追了上来,当先的就是那个铁塔一样的汉子。他一伸手,就是一刀。他的刀却极长,象是斩草的长刀。这一刀风势之劲,让杜方柠也不得不避。那汉子马儿已要掠过她马侧,向韩锷追去。杜方柠刚才一闪已险到极点,这时帽子脱落,鬓发也乱了,长索外荡,收之无及,一咬牙,左手已掏出一把短刃,一刀就向那汉子攘去。
那汉子也惊她泼悍,仰身一倒,犹欲向前追去。杜方柠青索已回,伸索一卷,已缠向他马儿的脖颈。她知攻那汉子定难阻敌,所以攻那马儿。
那马儿一窜,她套不住它的脖颈,情急生智,手中一抖,竟用青索缠住那马儿的后腿。那马儿嘶鸣一声,已生生被勒得一慢。这就成了两人座下马儿的较力。
那汉子大怒,长刀一回,已劈向杜方柠颊面。杜方柠的脸被他刀光一映,瞬息雪白。她无暇收索,竟用短刃一接,只觉虎口一麻,短刃几乎脱手。可她也就此缠住了那汉子。那汉子一刀刀攻来,杜方柠已贴近他身侧,仗着一身小巧功夫,与他在马上厮战。
那汉子大声用羌戎话对他追上来的属下大叫。情急之下,一直喑熟羌戎语的杜方柠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了。但她不能让任何一人上前阻扰韩锷的大事,一咬牙,长索分出,急袭那追上之人,仅凭一把短刃与那汉子纠缠。
刃短刀长,她已吃了大亏,每每那汉子要放马拨足疾追韩锷时,她就不顾万险,猱身贴上,与他肉搏厮缠。最险的还是她还要分心两用,一条长索把已跟上的数骑缠得紧紧的,不容他们上前,好与韩锷断后。
韩锷已距那羌戎王在十丈之内,他要阻断那羌戎王继续狂奔之势,侧身弯弓,一拧腰,却用嘴从箭囊里叨出一支雕翎来,续在弦上,瞄准就射,而他身后,方柠已然遇险!
这一箭风疾,前面羌戎王已听得风声,直到此时,他才放弃了对那白熊的追逐,似也才惊觉自己身处的险境。他身子向前一扑,险险躲过了那一箭。韩锷身子却忽一拨身影,向前直掠,他座下马儿身上一轻,也奔行得猛一快,一发足间,已奔得离那羌戎王更近了。
足到三丈开外,韩锷身子才一落,重又坐回马上。前面羌戎王已弃了那白熊,放骑岔开路,疾奔逃命,四周那千余骑似已惊觉情势,都在向这边更加亡命的靠拢过来。可他们的神色,却让韩锷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韩锷情知机会不再,身子又一腾,借那马儿空身奔腾又疾又快之力,数次腾身借力之下,已与那羌戎王拉近到三丈之内。就在到了他一剑可及之处,那羌戎王却端的骁勇,忽地反身弯弓,一箭就向韩锷射来。韩锷伸手按剑,正欲腾空之际,要闪本也闪得它开。可是时机不再。他一咬牙,竟只微微歪了下身子,任由那一箭直钉到他肩上,还是不改扑击之势,拨空而起,长庚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苍白色的光华,直向那羌戎王钉去。
那羌戎王身手却端的好矫健,只一滚,竟已藏身马腹之下。韩锷一击才发,鹄的却失,手中剑并不停顿,竟一剑直向那马首斩去。
羌戎王却在马腹之下掏出一柄短刃,一扎就扎向了韩锷的腰眼之上。韩锷只觉腰上撕心裂肺地一痛。但他不躲,一扭腰,竟凭着腰劲,夹住了那羌戎王的短刃,硬生生一拧,竟夺之出手,任它钉在腰上,长庚已落,斩马首落地。
那马的身子还奔出一丈有余,才颓然而倒。羌戎王一身是血地从马腹下爬了出来。旁边追击者潮涌而至,已不是方柠可以阻挡。韩锷一声长呼,音含痛楚,手下不停,长庚剑再击而至,羌戎王抱头一滚,竟又让开。他躲的极有章法,虽大异中土技击之道,却极为有效。
韩锷目光一扫,见已有人追到数丈之内,似已聚成合围之势,数十支羽箭也向他钉来。有的竟似失了准头,直向那羌戎王飞射而去。羌戎王正自起身向前逃走。韩锷肩头箭创与腰上伤口俱都极重,鲜血长流,他知道自己只怕只有一击之力了。只见他却并不急,反慢了下来,长吸了一口气——空中箭雨已至,第一拨、第二拨、第三拨紧密相联,合在一起怕有百数之多。韩锷就在一天箭雨中飞身而起,长庚一击,雪野上划过一道比雪色更苍白的光华,一蓬鲜血涌出,四周忽静了,似是一息之间,呼吸可闻。满场都是那千余名围猎者的重浊的呼吸。羌戎王已倒地而殁,一颗首级滚出老远,犹自不甘地空瞪着双眼。韩锷肩臂上也钉着数支箭羽,长身而立,茫然四顾——他在找着方柠。
因为失血太多,他的眼前猛地一黑,杜方柠似已被困在如潮的人中,看也看不到了。四野都是雪,那雪白的雪是韩锷此时眼中一黑下,唯一可以看清的事物了,剩下的黑麻麻、影幢幢的都是围聚而上的人影。
斑骓却嘶鸣一声,靠上前来,支撑住韩锷那虽挺立但其实已无力的身体。韩锷倚马而立:百战功成,一击毙敌,他的任务完成了!可方柠呢,方柠在哪里?
韩锷想起方柠,似乎重又有了力气,左手一扶鞍子,人已翻身上马,直向杜方柠刚才陷敌的方向冲去。他驱马疾行之间,在马上一弯腰,伸手一抄,已抄住了那滚落于地的羌戎王的首级,便这么拎着他的辫发,直冲而上。
十三章:两宫无事安磐石
杜方柠却已陷身血战,韩锷的斑骓风一般驰入了她身边的战团。他长剑到处,斩刃伤敌,不一时已与杜方柠凑到了一处。
杜方柠也自浑身浴血,见到了他,猛地眼中一亮,又见到他手中提的首级,不由敞声一笑,声震四野。
那围攻杜方柠的数十人这时才看到韩锷手中的首级,人人一呆,竟自停了下来。韩锷已驱马到了杜方柠身侧,杜方柠看了眼他疾驱而至的矫健身姿,脸上微微含笑:“长庚一击,剑斩天骄,我终于没有耽误你的大事。”
身边虽敌影如潮,两人已必遭不幸,可杜方柠眼中却含情凝睇。在这雪野生杀中,竟自漾起了一股别样的女儿温情。
她的眼波如风,轻轻一扫身前身后的重重铁骑,低低一叹道:“著取戎衣为与谁?……究竟又为与谁呢?”
然后她不看韩锷,反望向天边,娇声长吟道:“……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为什么我久已淡视天下男子,却终究无法淡视于你,那是为什么呢?”
她说时口角微微含着笑。她是一个有着太多心事的女子,可这一刻,她却似终于回归了平静一般。她又扫了眼四周重重的敌影,低柔一笑道:“这一下,可当真‘行矣关山不需归’了。”
他们身边的包围忽然一阵惊乱,只见有两匹马儿突驰出来,马上的人已红了眼睛,直向韩锷与杜方柠杀到。
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接下来的杀局,只是余韵了,对望一眼,韩锷忽低声道:“你我同仇!”接着两人座于马上的身影忽翩然而起,一避已避开了那两骑来者的挥刀一击。两人重又落身于马鞍之上时,那两骑敌将已奔了出去。韩锷手中长剑脱手一掷,直钉向其中一人后心。那人听得后心一片刃芒带动的风声,低头一避,长剑已失去准星,眼看就要落空划去,杜方柠青索忽出,一带带住了那剑柄,索头微微一抖,长剑准头已变,笔直地钉入那人后背心口。
四周之人一片惊呼。杜方柠手腕一收,那长剑就已拨出,只见一蓬鲜血登时冒出,韩锷却已飞扑而至,一手抄住那把长庚,身子在空中一折,已向另一人刺去。那人回身出刀,可却快不过韩锷,韩锷长剑一击,已正刺中他喉头。
那人刀锋登时软垂,可韩锷身影已高悬敌群之中,一落下地,只怕不马上就万刃穿身?杜方柠的青索却在空中一卷,已卷住了他的脚腕,伸手一带,韩锷借力而翻,已重落回到斑骓之上。杜方柠低低一笑:“与子携归。”
这却是他们练就的“居延猎”合击中的最后两式,却一直还没有机会使用。适才韩锷追杀羌戎王,人人俱在局中,虽极为凶险,却远不如这两式看得清晰明白。四周一时静得就是一根针落地的声息也听得到了。
杜方柠与韩锷的马儿紧紧靠在一起,两人在马上的身形也依偎在一起,知道可以这么依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个人却都没有说话,四周也静静的。好半晌,杜方柠闭着的眼睛才重又睁开,微愕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攻上来?”
——是呀,那些羌戎人怎么还没有攻上来?这时,四周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一迭迭私语爆发起来,杜方柠仔细一听,却听那些人人人叫道:“他们杀了左贤王,他们杀了左贤王了!”
他们重复叫着,最后这话连韩锷也听明白了,他与杜方柠对视一眼,两人忽然俱都脸色惨白——他们苦心积虑,轻生一击,原来杀的不是羌戎王,而是左贤王?
韩锷坐在马上的身影忽然一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四周人马却已燥动起来,一迭声道:“带他们去见大汗,带他们去见大汗!”
杜方柠与韩锷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四周聚集而来的人马没有夹击而上,而刚才那两个红了眼的汉子分明是左贤王的亲信,那么,羌戎王在哪里?他们正自想着,忽见面前幢幢的人影忽向两边闪了开来,一匹中等身材的马儿缓缓驰至。
那是一匹黑马,马上的人也不见得高大,面色黑肃,可他的马到处,四周羌戎人人人屏息静气。那人在韩锷与杜方柠十丈开外站住,拿起眼来静静地望着韩锷与杜方柠。他与韩锷与杜方柠之间,人群却已让开了一条道。杜方柠的手心忽然出汗,低声道:“这是个高手。”
韩锷默然,半晌,才沉凝道:“原来这才是羌戎王。”
没错——这才是羌戎王!只凭他这一份默然无语间的气度,就较刚才那纵骑驰猎、高大雄壮的左贤王不知多出几许豪迈。
场中空气一时凝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韩锷的手虽远离剑柄,却也在测度着那真正的羌戎王是否在他一击之距。
杜方柠身子没动,眼睛却在四扫。她与韩锷心意相通,心里想的是如何给韩锷制造一线之机。那边的羌戎王却忽然开口:“你们是谁?”
他说的是羌戎语,韩锷却也听懂了。他与杜方柠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场中忽响起了一串拍手之声,只听一个童声笑道:“大汗,这就是我找来的两个中土弃徒,技击好手呀!”
“我说那左贤王心存悖乱,大汗亲自将他召到青草湖,还不愿臣服,有野心要做羌戎王。凭他的德行,他也配?大汗心存大度,把节铖都交给他,开这一场‘人猎’。让他带着羌戎王旗号,追杀这青草湖的百兽之王白熊。如果众部族首领与左贤王手下人不为难他,或他能在群力角逐中最终射死白熊,这羌戎王的名位就归与他。”
“那左贤王还只道他真能臣服众人,在别人杀了他之前杀了那白熊呢!怎么着,不用大汗亲自出手,我陈果子找来的两个杀手就杀了他。看他还敢狂悖?”
“大汗,大汗,这人猎的规矩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事后不得纠缠的。杀其人者得其位,这左贤王的位置可就是我的了,大汗可不能不依祖训。”
韩锷与杜方柠齐齐一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一到这猎场自己就已感觉杀气极重,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一声“人猎”!
杜方柠把眼看向那曾与自己恶斗的使长刀的羌戎人——原来他并不是要救护左贤王,他是不让自己抢在他前面杀了左贤王,羌戎人居然有这等规矩?
那跳出来说话的却似一个小孩子,一身倒象是汉家打扮,却不伦不类,竟似穿的是戏彩斑衣。只见他身形虽不满四尺,一张脸上却又生得有皱纹,本来清清秀秀的相貌,看上去却说不出的油腻与诡异,直如一个小丑一般。
韩锷心中一惊,这人他认得:就是那夜他在青草湖见过的……那个孩子。
——不,他不是孩子,其实是那个侏儒!
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就跳到了韩锷与杜方柠马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两人的手,笑嘻嘻地把他二人扯落马下,笑道:“好了,你两个总算不辱使命,快快下来,随我晋见大汗。”他话说得极自然,但韩锷与杜方柠却已觉出他是在帮自己,心中略怔,已随着他翻身下马。
羌戎王的面上却不见喜怒,那个自称为‘陈果子’的侏儒已把韩锷与杜方柠扯到羌戎王马前三丈之距,笑道:“大汗,这可是祖宗的规矩,左贤王的位置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不认帐的。”
身形离那羌戎王一近,韩锷的心思已集在剑上。可他与杜方柠都在重创之后,那羌戎王似乎也深浅难测,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羌戎王的脸色依旧阴沉,只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也不知他在肯定什么,却已拨转马头向后退去。一时好多羌戎人齐声高呼,似是颂赞之词。大家似乎都对左贤王的死并无芥蒂,除非那些左贤王的那些部下。
那羌戎王走远了数丈才回头对陈果子道:“一会儿带他们到帐中来见我。”说着,一提缰,他人已策马走了,余者众人都齐齐跟上。
直到他们走了好远,那陈果子才抬袖擦了擦他这时才敢冒出来的汗珠,斜眼打量向韩、杜二人,静静道:“你们这两条命我算拣回了一小半,如果想全拣回来,这命以后可就是我的了。两位刺客,跟我走吧。”
两碗烈酒,就摆在韩锷与杜方柠面前。这是一个大帐,帐顶很高,羌戎王坐得距离韩锷与杜方柠也好远。
韩锷从一进帐门,心里就在测算着羌戎王可是在自己的一击之距内?可惜,那羌戎王坐处距他一剑所及之地却远出了数尺,纵有方柠照护两翼,要想一击而杀羌戎王,只怕已非易事。更何况,那羌戎王的坐姿沉沉稳稳,隐隐透出的气势与咯丹三杀略仿。只要他有哪怕咯丹三杀其中一人一半的功夫,略阻一阻韩锷的攻势,他帐内还有好几个分明是此道中健者相护,帐外又有兵士,闻声即至,韩锷想于大帐中刺杀他就已是万难。
韩锷坐下时,只见杜方柠正望着自己,韩锷就轻轻地几不可为人所见的摇了摇头。
陈果子却正侍立在羌戎王身侧,他的模样好象是一个小丑,却又象一个弄臣,穿扮则象一个俳优。杜方柠看到他与羌戎王之间的暖昧情形,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韩锷望向陈果子时,眼里却忍不住露出一缕痛惜,但那丝神色转瞬即不见。
陈果子分明也望到了杜方柠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却嘻嘻然全不在意,反笑得更欢了,似有意恶心杜方柠一般。可看到韩锷那划过眼底的一抹痛惜时,他的面色茫然了下,接着却似乎一怒……
羌戎王至始至终都是寡言之人,只说了一句:“喝酒。”韩锷与杜方柠互视一眼,只有端起酒碗,喝下了这一碗酒。
一碗酒过后,羌戎王就不再理他们了,处理自己的事情。过了半晌,看见韩锷与杜方柠二人还在,似颇厌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二人退下。韩锷与杜方柠只有退下。
两人离席时,眼中却交换了一下惊疑的眼色:这羌戎王叫他们来,只是为了让他们喝一碗酒?这算什么,是赏赐吗?
他两人退下后却被安排在陈果子的帐蓬内。陈果子的这个帐蓬的陈设却极为古怪,种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充塞其间,有汉家的,也有羌戎人的。什么小泥猴儿呀,佩玉呀,酒杯呀,纨扇呀,装饰精美的佩刀呀……林林总总,说不上一共有多少。有的一看就价值连城,有的却只是极拙劣的大路货色。因为东西都小,更显得这个帐蓬内五彩辉煌,分外零乱。杜方柠也算见多识广,却也不由看呆了。
她回眼看向韩锷,却见韩锷正一脸愕然,脸上似有一分怜惜的神情。她用肘捅了捅韩锷胸口,笑道:“怎么了?”
韩锷低声一叹道:“这孩子……”
杜方柠蚩声道:“他不是孩子,他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去。他就是个变态的小侏儒。”她说话时一脸鄙薄神色。
韩锷却只静静道:“如果我不是另有机缘,也许,我长到现在也就跟他没什么不同。”
杜方柠有些怔怔地望着他,没有摸清他话中是何含意。
韩锷的眼却空空的,攸然间想起小计。如果小计在,他会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的。在心底很深很深处,他有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稚弱无依的孩子……长安城外的冬,空空的旷野,荒凉的坟头,一个一脸空白的孩子,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如果不是遇到师父,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有的人,是用一生也走不完从孩子到一个‘成年人’之间那么迢迢的路程的。因为缺撼,因为错过,哪怕他以后在这个成|人的世界中变得多么阴险,那也是一个孩子似的报复式的阴险。
他突然记起那天深夜爆发在青草湖深处的烟花,与烟花一明下那孩子一亮的脸。他起身走向帐外,陈果子的帐蓬是单独的,孤孤独独地立在这羌戎人的连帐之内。他想起那烟花一谢之下那孩子瞬间老去的容颜,猛地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感觉,一滴泪不知不觉地就在他的颊上滑下,但他自己都没有觉察。
可他预知了自己可能突然而至的软弱,所以才会突然抽身走到帐外。而这些,没有人懂,包括方柠,她也不懂。
他突然听到身边有一点声息,一回头,只见陈果子正有些怪怪地看着自己。虽然不了解关于他的一切,韩锷却直觉地觉得他是一个好敏感的孩子——不知怎么,他总还觉得这个实际年龄可能比他要大上十来岁的人还是个孩子。
见他看向自己,陈果子的脸色忽然板了起来,很不高兴似的,冷笑道:“吹冷风醒酒吗?不用了,那酒是永远醒不了的。”
说着,他一转身,一蹶一蹶地就进了帐蓬。转身之前,他的眼光划过韩锷的脸,韩锷才惊觉自己脸上有一滴泪。他伸袖拭了,跟到帐门口,只听那陈果子正在对杜方柠道:“两个刺客伤得不重吧?是还想行刺吧?”
韩锷与杜方柠一惊,他们本就觉得这陈果子来历行事极为古怪,更搞不清他到底为什么要救自己。只听他冷冷笑道:“你们两个还是省省吧,你们想刺杀羌戎王?凭你们两个以为就行?喝了那‘屠酥’酒后,还有力气杀人也说不定,不过最多只能杀我这样先天不足后天也没补全的人,要想刺杀大汗,你们还是省省吧。”
韩锷与杜方柠这才大惊,默默一提气,才惊觉体内气息大是不对。只听陈果子冷冷道:“那可是大金巴活佛送给我们大汗的药。无论什么人喝下,十天半月之内,要想用力气杀人,只怕都提不起平日十分之一的劲来。大汗因为左贤王不逊,久想换掉他。但大汗一向倨傲,且以前左贤王父亲还是我们大汗的大恩人,大汗也觉杀之不祥,才一直不好动手。加上那左贤王在羌戎之中也有不少长老支持,所以才拖到今日。”
“大汗被迫重开‘人猎’,放话给那左贤王,如果在不失旌旗的情况下猎杀白熊,就以羌戎王之位相让。没想那左贤王却刚巧给你们杀了!我虽谎话连篇,以大汗的聪明,想来也不会全信的。只是现在因为祖规,加上正好要安排接替左贤王的人,一时不便杀你们。但我亲眼看到他让你们饮下了‘屠酥’。你们喝下这酒,无异常人,大汗也就不太用担心你们了。我见你两个功夫还不错。怎么,愿意扶佐我当左贤王吗?愿意的话,我就会全力全你们两个一条小命。”
他个子虽矮,说话时一双眼却上翻,掠过韩锷与杜方柠的头顶,有意显示自己根本看不起他们一般。
只听他冷冷道:“我跟大汗说,是我让你们潜伏在李长申部从之中的。大汗也查了,果然你们是路上才投来的。我料得果然不错,汉家朝廷之人,又哪里有谁这么大胆了?所以大汗也还就相信了我一大半,以为你们真的是为我卖命的护卫。怎么着,跟着我,你们有命,凡事有我罩着。不跟着我,嘿嘿,就等着五马分尸吧!”
杜方柠看不惯他骄妄自大的样子,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那陈果子却直问到韩锷脸前:“怎么,不敢承认了,你们其实是来刺杀羌戎王的是不?而不是什么左贤王!”
韩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道:“不错。”
那侏儒忽然爆笑起来,指着他们俩,笑得喘不过来气道:“就凭你们?你们也配?又是两个傻子汉家猪!”
杜方柠忽然截声道:“难道你不是汉人?”
那侏儒一愣,跳脚道:“我不是,我才不是什么奶奶的不值钱的汉人。只有你们这些傻子才是。”
杜方柠冷笑道:“那你当羌戎王是什么人?他又把你当做什么人?你顶多也不过就是……一个弄臣。”
她的鼻翼轻轻一哧,显出说不出的轻视。那陈果子忽然暴怒起来:“他,他起码还是个英雄,比你们汉家皇帝老儿强多了去了。我情愿跟着他当个弄臣,你们能拿我怎样?”
杜方柠若有深心地盯了他一眼:“不错,他是比我们皇帝强得多了去了,所以我们皇帝派使者来要与他和亲,听说这次选的是长安韦家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韦蕊儿。知道他强,我们才来向他臣服的呀。我们还要杀了他,免得让他再……象糟蹋那些轻薄汉人一样的去糟蹋别的女儿。”
她的话里有一种极深的讥刺,韩锷却象没全听懂,只觉她话里另有深意。那孩子似的陈果子果然脸都白了,猛然怔了一怔,直直地盯着杜方柠的嘴,想来这个消息他还是刚刚听到。韩锷却有一种觉得他要昏倒的感觉,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扶。
却见陈果子受惊之下一张脸却似重新回复了小孩儿似的面貌,口里一向装嫩的声音却乎老了,如同一个正常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般,只听他尖声道:“你、你、你……”
他忽似惊觉,戳指指着杜方柠道:“原来你是女人!你是……”
“杜、方、柠!”他忽然惊醒,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与痛恨:“你们姓韦的姓杜的就没有好人!”说完,他看了韩锷一眼,他分明也猜出了韩锷是谁,那一眼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复杂,全没有看向杜方柠的厌恶,只有一种相遇也晚的忌恨。
他忽然一跺脚跑出了帐外,丢下了韩锷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韩锷才道:“方柠,你何苦欺负一个……孩子。”
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孩子’两个字。方柠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再嘲笑他的‘滥好人’,只倦倦道:“不刺激一下他,他又如何会帮咱们?”
韩锷分明感觉——她好象知道什么,而且深知这个陈果子到底是谁。但她不主动说,他也就没再问。
——方柠是不是在算计着什么?不过,无论她的算计是什么?哪怕跟刺杀羌戎王有关,他也觉得,她不该这么对待那一个‘孩子’。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给你们看的。”子夜时分,青草湖深处,陈果子咬着嘴唇,狠狠地看着韩锷说。
夜好静,枯草好荒凉,韩锷也不知为什么会偷偷跟着他来到这里。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站着。他站在上风,无意间用身子给那明显穿得有些单薄、冻得有些瑟瑟发抖的陈果子遮挡着风势。他的气息运行已被那‘屠酥酒’所制,但见陈果子冻得发白的嘴唇,他还是勉力运起自己的‘石中火’真气,身上轻轻地腾出一些暖热来。
但他这时冒运真气已不免有些吃力,不一时脸就苍白了些,却因伤又升起了丝病态的潮红。陈果子一句恨恨说罢,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咬唇道:“你是韩锷?”
他仰着脸看向韩锷,声音里已没有了平时的做作,显出那日韩锷偷窥他放烟花时的一点拙稚来。韩锷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名字,想来在羌戎人中也所传极盛了。
陈果子默默地望着他。难怪韩锷觉得他是个‘孩子’——只见不一时,他就破啼为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蔫巴巴的烟火筒,轻声道:“我又找到一个了,可是,因为受了潮,引线也没了。我想烘干它,可又怕把它给烤着了,砰地一声就废了。揣在怀里,却更汗湿了,反越来越不能用了。我又舍不得丢。你能帮我把它放出来吗?”
韩锷点点头,默然接过那个烟火筒,握在手里。壳子是红红绿绿的纸,却有些软沓沓、蔫巴巴的。他提运真力这时极为费力,却觉得,难得有什么事让这‘小孩儿’高兴了,还是勉力一试吧。
他的三阳真气发出,温温和和,足用了一盏茶时间,那烟火筒已被他掌心热力烤干了,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比跟十余个强敌对搏似乎还累。他只觉得虚弱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勉力控制着,却见陈果子已犹疑地晃出了一个火熠子,一晃即亮,却犹疑地不知那烟花还能不能放。
韩锷伸手接过,长吸了一口气,左手执着那烟火筒,右手执着那火摺,运气一逼——他此时本不该冒用内力,只觉肺腑间撕裂一痛,那‘屠酥’酒果然厉害!可那火摺子上的火焰也被他逼得细成一缝,钻入那烟火筒内,宛如引线,
那陈果子早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只见那烟火筒内冒起了一股青烟,可半天没动静,陈果子几乎失望了。就在这时,一颗颗亮亮的红绿珠子从那烟火筒中喷发了出来,直喷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陈果子喜得跳起来用力地拍起手来。韩锷默默地望着他,火光下他的脸真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没有了一丝皱纹的、平平坦坦、快快乐乐的童年。
筒里一共也只七八颗珠子,一颗颗涌出,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可烟火落了好久,陈果子还是张着口望着夜空,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脸象是很快乐,又有着一缕忧伤。那快乐让韩锷看着也觉得快乐,可那茫然的忧伤却在他心头扯起的是一缕清晰已极的忧伤,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只听陈果子道:“你果然是韩锷,从听到你名字第一天起,我就想见到你了。”
他抱着膝盖跪地坐了下来。他身子本矮,这一坐,更矮了,仰着头跟韩锷说话很费力气。韩锷也就体贴地坐下身来,依旧挡在他的上风。
只听陈果子道:“原来,真正勇敢的人在没有力气时也依旧能够勇敢;原来,这样的话也不是空话;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们不是呢?”
韩锷的鼻子里闻到的是烟火放过后强烈的硝烟的味,可那味道很好闻,他只觉得胸中莫明的一阵舒畅。只听陈果子道:“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我不是孩子,而是个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还不只十岁,而是一百岁,一千岁。你愿不愿意听一个好老的孩子给你讲故事?”
他的话里空空落落,真的象是比韩锷在轮回巷里见过的余国丈的‘鬼魂’还要老上许多。韩锷点点头,他要说什么,就说吧,他总该有机会说一点什么的不是吗?
只听那个好老的小孩儿跽坐着说道:“好久好久以前,在长安城,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贵戚之家,他们的祖藉却在洛阳。可那一年,他们家已经快要败落了:所有的男儿都不好长大,朝廷里的争斗也越来越烈,他们家是要败落了。他们家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那家里当家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保全这一家门了——在那样的一个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内情消息,最好能讨好皇上,讨好不到的话,多知道些皇宫里的消息也好,因为那是可以得以趋利避害的。”
“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宫。虽说他是个男孩,但据说,在汉朝时,那汉家的大官们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宫当太监以亲近内闱,探听消息的了。”
“可时间又过了几百年了,汉家的贵戚也知道要面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个贵家子儿送到宫内当一个阉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见到了新派给他的一个保姆,那保姆却真的与众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张小脸象枣核似的。但她很会哄孩子,那小孩子于是很喜欢她。可这喜欢中还有一点害怕,因为他发现,那保姆有一项特别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种特别的手法,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脸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也是汉家人秘传了几千年的把戏了,好久远好久远的。那是一种阴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权重的人,他们一惯研究的就是怎么给人去势,好制造奴仆,去除勇敢,取悦自己与别人的。因为,一个人一旦去势,无所顾忌,就会换回来好多东西的。”
“三年之后,那个保姆莫名其妙地就上吊死了。那个男孩子却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杀的。因为他看到了,而且他聪明。可他再聪明,也是长到十二、三岁后,才慢慢发现自己与别的男孩的不同的。别人的变化他都没有,别人该长大的地方他长不大,别人已变的喉咙,声音,胡须,他都没有。然后,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流传开了,原来,那个贵戚之家里那个极受宠的男丁竟是个‘天阉’。”
韩锷一眼悲凉地看向远处,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天阉说起来虽说也不是很有面子,但那毕竟那是命,也不会太没面子的。所以,那男孩十三岁时,因为有的地方还小得还跟个好小的孩子似的,太医也说了他是天阉,于是他就顺利地进了宫。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聪明又好看,又识文又断字,又会讨好又会弄嘴,皇上身边不是正缺个这样的人吗?皇上可不喜欢那些身上总是臭哄哄的太监,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来的。这孩子于是就成了皇宫里年纪最小也最得宠的近臣。”
韩锷努力调理着呼吸,呼进的都是些硝烟之气,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叹息。他觉得那孩子讲的虽然一定是一个痛切而真实的故事,但却更象……一则寓言。
陈果子静了静:“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学会了好多花样,会Сhā科打诨,也会在后宫里讨好,会在该正经时正经,不该说话时绝不说话。于是,他就学会了弄权。”
他的脸上浮起了丝婴粟般的灿烂与恶毒:“那些年,那是十来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可慢慢真的权倾一时了。自从擅宠专房的余皇后暴毙以后,宫中最受宠的也就是他了。他也会帮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为他们争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敌呀!”
陈果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怅然:“可他的名声也大了,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所谓清流——以‘清流’之名谋一己私欲的人口中,他早被传成了一个妖童。——狡童破老,那是万古遗训了。于是,针对他的一场真正的攻击也开始了。”
他脸上神情一变:“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圣眷易变呀!何况那时的皇上已经慢慢老了。汉家的政治从来都是这样,说是皇上一统,其实文官们才是这天下的主子。再有锐气的皇上折腾上几年后——多半折腾得也不是什么正地方,慢慢地也就泄劲了。然后,求仙访道呀,沉迷声色呀,有的晚年再想起政绩的呀,什么样的都有。那时正好羌戎复盛,刚刚势起。朝中那些足智多谋的大臣们就有了新的主意:说如此妖童,留在朝中宫中,足以败政,对付羌戎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汉家的诸般宝货连同这个妖物一起送去?以结敌好,又萎靡敌志。这真是个一举数得的奇谋。”
“那小孩儿当时也有十六七岁了,身子却一直长不大。他还没有全明其中关窍,如果换在现在,他也许就会聪明得走不成了。可那时,他真是愣了,打死也不相信皇上真的会把他送给羌戎人。可皇上,不知听了哪儿的话,真的把他送去了。”
陈果子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泪,他的声音忽转凄厉:“那时的他就发誓:如果真要把他送到羌戎人手里,他就一生一世,要与汉家为敌,要那大汉天子永生永世的寝食难安!”
他忽一仰脸:“他做到了,他几乎做到了!他有智谋,他也有诸多的小花巧,用在羌戎人的政局中,也还是大有用处的。他也会讨好。他看准了当日还势力不多的乌毕汗,他讨得了乌毕汗的欢心。他要在他身上实现他那个英雄的梦。他出生入死,帮那个乌毕汗出过多少主意呀!他就是在羌戎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妖童。所以乌毕汗才会那么的信重他。有时,明知他说的可能是假话,因为彼此的情谊,也从不点破。可他也不知他对乌毕汗是什么样的感觉的,他即敬佩他又厌恶他,即象爱他又象恨他。他是带着全套的腐蚀的本领来到这蛮荒之地的。但他毕竟出了点小力,帮那乌毕汗整理出一番基业。数年之前,他就已耸恿乌毕汗搔扰边塞了。得罪过他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他做到了!”
陈果子的声音又悲凉又梗咽,他似乎说得累了起来,身子软弱得象个孩子。韩锷忽然觉得他的侧脸有些象小计——其实本不象,却说不出为什么,那一份稚嫩的样子就给他这种联想。
陈果子忽然静了下来,远处忽有怪怪的号角响,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脸上的泪:“我可能是疯了,这个故事,你永远不能对第二个人讲。永远永远。你发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韩锷一下站起身,见他已上马回走,韩锷张张口,叫了声:“果儿!”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从小曾听惯的名字,好久好久没有人曾这么叫过了!
这一声算是什么?三十多年迢递的辛苦人间后好难得的一声家乡母语的招魂?
陈果子的脸上忽泪飞如雨,那当年的他还似一个好小好小的新鲜的果实,现在,只是陈陈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回头,深深地看向韩锷一眼:“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时,直到最近,他才听到了一个什么韩锷的名字,他后悔没有早些听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勇气与运气的。你获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韩锷只觉心中悲咽,眼见着陈果子瘦小的身形骑在马上远去。他的身形看着又小又苍老,他就是再喊,喊回一个魂魄,不知是不是也只让那个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烟的气息已淡,韩锷忽惊觉胸肺间大是舒畅了好多。
——‘屠酥’药力解了一些了?难道,那清刚矫健的硝烟之味才是无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药性的东西?
羌戎王的宿帐很好辨认,他似乎是个生性简朴的人,也许因为他吃过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韩锷这些天隐隐听闻羌戎王出身极苦,好象还做过异族的奴隶。那他真的与陈果子都是一对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并没有全复,可他知道时机不再。陈果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他叫自己放烟花一定并非没有深意。
他没有回去见方柠,自己悄悄费了好大力潜到了羌戎王的帐侧。其时已过午夜,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一重一轻的气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与陈果子了。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地拨剑,一道剑锋在帐蓬上划过,他已一闪身就进了帐内。
羌戎王反应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毡上与躺着的陈果子在说话。帐内生了熊熊的火,一帐温暖,陈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肤象个死去的婴儿的白。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拨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后一双眼已盯在突闯而进的韩锷的面上。韩锷本想入帐即击,可这时,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静了下来,静如止水——宠辱不惊,静若止水。
——这羌戎王是个用刀好手!他的刀并不特别,青青的,如生沉锈。但那绝对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羌戎王,身手只怕还在咯丹三杀之上!
韩锷与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间定在了那里——没有呼吸,他们已无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闯帐一刺,一招之间,只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无暇呼叫帐外护卫,怕稍露泄怠,韩锷之击立至。
陈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来,此时只有他是个闲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韩锷身后近在咫尺的护卫闯入,今日刺杀之局必败。
韩锷紧张地盯着羌戎王,却已没有心思关心陈果子的动静。他只要一隙之机。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机。有了那一隙,只怕马上——宠辱皆惊,动如脱兔!
陈果子的脸上却阴晴数变,他的手还在毯子里,面上一时是青,一时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