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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丧家之犬

­精­致的刺青掩盖了腰肢上丑陋的烙印,非但没消减原来的香肌玉肤,还赋予了这具身体新的魅惑。那一只凤凰展翅翱翔图掩在薄纱里若隐若现,随着脚步生莲腰肢的移动,更见栩栩如生,浴室里水雾缭绕,远远走来,有如烟笼美人,这样朦胧的景致,连带我心里也难得糊涂,不去思及烙进我身体的那三个字,心情终于归于平静一路走来,今时今刻,我终于能即兴而活。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于不在意生死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这日春分,天气晴好,连日来懒怠梳妆,今儿倒有些兴致。其实我天生远山眉如黛,无需描画,也做玩般拿了缧子黛轻描,便看到镜中自己的眼睛。还是往日那般的秋水剪瞳,却怎么瞧怎么不似以往。细看才发现瞳仁上那点晶亮泛着幽冷光泽,使得本就漆黑的瞳仁更接近子夜,恰似生动的黑濯宝石。容颜依是昔日那般年轻美貌,眼眸依是昔日那般清澈明净,可眼波顾恺闻,分明有着年纪不相符的练达。整个人由里到外,对哦透着浴火重生凤凰涅槃的美,那种极致绚丽的美丽,就好似盛放的罂粟花,有毒,却又让人忍不住接近。

南宫绝的身影慢慢映在妆镜里,自我搬回明月小筑住,他不是没有来过,我虽然与他依旧话少,但至少慢慢在与他说话了,他似乎愈加自得了,手掌从我下颌抚过,抬起我下颚,望着镜中的我,因为情动,臆叹不自觉带了几分轻佻:“真美,怪不得皇帝惦记着……”他吻了吻我脸颊,无限爱怜道:“一会儿见章武帝,知道怎么打发他吗?”

皇太后薨逝已二十几日了,殡礼一应的事已结束,今儿一大早趺苏还未到,宫中的仪仗队就已摆驾到丞相府。一则此次趺苏有备而来,不同于上次宫中的措手不及;二则恩宠南宫绝的太皇太后,她的儿媳皇太后薨逝,先她而去带给了她冲击。她未必因皇太后薨逝而伤怀,年至七旬的她却伤怀生老病死。向来身体硬朗的她,竟在听闻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没几日就病倒了。

而今局势多少对南宫绝不利,也无怪趺苏到来之前,他会来教教我怎么面圣了。

我望着镜子里我漆黑似子夜的瞳仁,淡淡问道:“丞相大人想要我怎么做呢?”

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听凭他的差遣,就只是懒懒问一句,听听他‘命令’,在心里笑一笑。

他显然晓得,微吁了口气:“你是我的妾,记住你的身份就好。”

我回头,望住他的眼眸,发现他的瞳仁也漆黑似子夜。

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释然一笑,拖曳出舒展的心情,十来年与我朝夕相处了解我至深的他,只能归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他看着我娟娟如花的笑容,眼眸渐次深湛,手指想抓住什么似的动了动。终于眉心揪紧。

————

趺苏亲自过来明月小筑见我。

踏足汝阳王府,他不是第一次;踏足我住的地方,却平生第一遭。

汝阳王府沦为丞相府,明月小筑里就没有家仆侍女了。我不想这里到处走动着南宫绝的心腹眼线,成日被监视着;南宫绝也无意差人过来服侍,似乎他打心里就不愿外人撞入这里。横竖我后来一直住在他那里,明月小筑少人服侍也不要急。

虽是少人打理,但还不至于荒芜。不过出入只有­奶­娘和那四名御医女,冷清的很。趺苏在明月小筑外就摈退了下人,一个人走了进来。这是我从小到大住的地方,他一路驻步留意着。虽是人烟冷寂,但水榭楼台雕梁画栋依稀能辨汝阳王府鼎盛兴荣时,明月小筑锦绣繁华……王府郡主的金尊玉贵,父王母妃哥哥们,以致整个家族对我的无上宠爱,我所有的欢乐都被他剥去了,昔年尊荣一夕坍塌……

“月儿……”

趺苏凄伧的轻唤出口,我亦终是没忍住,‘铮’地一声,琴弦断裂,划破手指,鲜血染红了断弦,也滴落在琴案上。

他站于我身后,迈不出正面看我的脚步;我背对他而坐,也不愿意回转身面对他。在明月小筑与他见面,是我的意思,也是他心里期望呃。他愿意过来我这里。不过我在此地侯他,还有另外的用意。他此刻如此愧疚,可见明白。可一切错失不是一句道歉的话就能消洱的,他不做那样无谓的事情,放眼王府风水,景致秀丽如画;环顾楼台周遭,珠玉琳琅满目。便是王府郡主金尊玉贵,这样的锦绣繁华,也隆盛绰绰了。趺苏望着楼台上一应物什,我抚的焦尾瑶琴,楼兰上珊瑚衬映的盆景,明珠熠熠的流苏……目光渐次游移,又赌到刺绣篓中的一颗硕大的琉璃明珠……那样熟悉,他认出了,那是父王五十寿辰时,他为拉拢父王,送于父王的贺礼。太子殿下,储君赠下的物什,竟一会出现在我的绣楼。趺苏不知是惊讶愕然,还是欣慰我在汝阳王府那些年过的很好,涩笑道:‘汝阳王很爱女儿。’

“他们都很宠爱我,”思及至亲家人,我眉目蕴笑,话语也不禁柔了几分:“哥哥们总说父王偏心,他们自己却也是把最好的东西往我面前送。”

“当得这份疼宠。”趺苏在我面前蹲下,因为我态度的柔和,他终于得以正面看我。我不愿再与他有这般亲近的距离,下意识地要起身远走几步,他却已握住我的受,“让我看看,”却是还在流血的手指,我没去理会它,趺苏正面看我见到了,却理会起来,含住我流血的手指吮吸 ,喉结滚动,竟是将鲜血咽下,我由手指到全身皆都僵硬,做不出反应,只是看着他取出手绢包扎我手指发起愣来。

“你啊在怨我。”趺苏蓦然道。

确确如此。他有着帝王的明睿,岂不明白?趺苏道:“因保定帝驾崩罢工的驸马府,我让人继续在峻修。玉娇总是你大哥的遗孀。”

“齐皇室宫闱政变,擎天侯府欲取而代之。我会通过国际关系,尽量确保你二哥他们的安全。”

“今天过来丞相府前,我去了趟荣亲王府。看了看你三哥的孩子。月儿,我把他接到宫中,亲自抚养可好?”

玉骄,二哥,佑儿……他倒是不偏不倚,谁都顾及到了。是,他是皇帝,他神通广大,不过过去了二十多日,就像知道了佑儿的存在,将汝阳王府里里外外的事情掌握了个清楚,可一番补救,就泯灭了他的罪孽么?哪怕那罪孽­阴­错阳差。­阴­错阳差的代价呵,我家族的覆亡……就让我对他绝情罢,又说这些动听的话做什么?害人悲伤泪落。也只会悲伤泪落了,他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的现状了,既成事实早成了逾越在我们感情之中的鸿沟。任怎样也再跨越不过去。泯了泪,浮出一个微笑来,他蹲着,我坐着的状态实在趱越,跪下,婉静笑道:“皇上怎能如此说呢。”

“就像那日明月在太皇太后的那里表白的一样,”我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皇上要覆我家族的,明月心中哪有不服呢?父王常教导明月忠君爱国,不该记得的事情明月不会记得。皇上只是我大梁国的皇上,是明月要俯拜的君王,不是什么杀家仇人。所以,皇上是不用为此做什么补救的。”

这么说,不啻于斩断过往所有情愫了,趺苏双眼极力压抑焦灼和苦痛,握着我手的手掌落到我腰肢,意欲先扶我起来,也籍此思量接下来更该怎样挽回感情。可他的受扶着我腰肢的地方,正是南宫绝烙下烙印绘上刺青的地方……我下意识地躲避,幅度过度,不说我被吓了一跳,趺苏亦是蘧然一惊。趺苏的手僵在空中,旋即苦笑,“月儿……”

他不知内情,显然以为我连碰都不愿意他碰我了。

我­唇­边抿了苦涩笑意,如此……如此亦好。又因想到腰上那三哥教我梦魇的字。不管如何,这一生一世,身上烙着这三个字的我,都不可能再与别的男人怎样了,不管是为覆家事迹,还是腰肢上呃那三字,与趺苏都不再可能了。狠心拒绝他的意志更加坚定,又为绝他念头,同时唤起他的痛恨,我微笑说道:“趺苏,最后一次唤你趺苏。忘了我吧,这样的残花败柳,不值得。”因闪避他的幅度过大,此时的我斜坐在楼台上,倚靠着栏杆,因成残花败柳衍生萧条清寂,更加令人想堪折的红粉美人,我对着他微笑,笑容清妩一如楼台下大片大片开得正盛的荷花……映进眼底的就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美人,南宫绝每日肆意玩赏,怎不教人羡煞?这美人还是属意他的,属于她的,怎不教他嫉妒发狂?

————

“明月,今天你做的很好。”

南宫绝推开我卧房的门,容光焕发地赞赏道。

彼时我观摩绣篓里的琉璃明珠已久,也因为琉璃明珠在意到刺绣上,正悠悠穿针引线着,淡淡抬眸,淡淡地望着他。趺苏今日无劳而返,最满意的人自莫过于他。因为太过满意,容­色­难免激越了些,面庞流耀若虹霓的辉­色­,眼中也尽是熠熠的光彩。我沉吟一笑,“他惨淡离去,你高兴什么?”

我冷笑看他,泼他冷水的意思明显,他脸上辉­色­一敛,目光研磨地望着我,须臾神­色­正常道:“他自退兵,不劳我与他兵刃相见,今日­干­戈罢免,我自是惬意。”

我微微笑道:“丞相大人与君王闹到这般地步,是因为我么?”我看了他一眼,继而低眼刺绣,“与君王为敌,丞相大人可得好自珍重,免得得不偿失呢。”

南宫盯着我,“我虽奈何不了他,但他也奈何不了我。”

他说的是实话,我刺绣的动作顿了顿,终于缄声。南宫绝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冷淡,不经意流露出伤神,惘然脱口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难不成以为我斩断与趺苏的感情,是因为要托付终生于他?我这一辈子不能一个人么?我离了男人,就生存不下去么?是,腰肢上的凤凰刺青,腰肢上烙下的那三个字,注定了我不能再选择他以外的男人做我夫婿,却能选择将不将他视作我夫婿。我会将他视作我夫婿么?笑话!

“……你还在恨我?”他犹不知他残缺在哪里,自以为是道:“不是都真相大白了么?章武帝才是罪魁祸首,你该恨他才对……”他见我不作任何反应,故态重萌,悻悻道:“汝阳王府的人都该死,是罪有应得,我凭什么救他们!”他说的义正言辞,神态举止却烦躁无比,松了松衣襟,脸­色­铁青道:“我只是在章武帝出手时袖手旁观,落井下石,没主动导致一切已经是仁至义尽!”

“是,你没必要救我家人。我不怪你,不恨你。也没道理怪你恨你。你凭什么就一定得解救他们­性­命呢?抚育了你十年,你就有义务解救他们么?就该解救他们么?可以理所当然没有理由地怨恨一个杀死你的人,却没有资格去怨恨看着你被杀,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人。没资格。因为他跟你根本就没关系。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没有爱,哪来的恨呢?”我微笑道:“以前对你,我还有恨,现在,连恨都没有了。”我娇娆地笑,“知道对一个人无爱也无恨,是什么意义么?”

就像是丢弃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这是汝阳王府我们一起长大的十年来,是整个青春年少少女时代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曾以为变化了,由对他轻慢鄙薄冷淡的无视,转变为对‘杀家仇人’的他噬骨恨毒,那样痛彻心扉地走了一遭,却原来,深刻的仇恨只是被刻意掩盖的假象,两相解释与证实,便那么风轻云淡地化去了。仇恨不成仇恨,辗转回首,恍惚中,又回到保定二十年,保定帝北皇瑞三十八岁的那个春天,他还是汝阳王府门口那个十一二岁,容貌清秀,却怯怯的,垂着睫的少年。父王牵着他的手,对我们兄妹四人介绍道:他是南宫绝,以后,他就是我的义子。

“你是攀的高,站的远。亦如你所说,你虽奈何不了皇帝,可皇帝一样一奈何不了你。你状元及第,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人俯跪膜拜,顶礼仰望的高度。可不管你爬的有多高,”我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地道:“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汝阳王府门口那条丧家之犬!”

“啪!”

南宫绝蓦地扬掌,狠狠搁在我的面颊,涨红的面庞满是羞愤,无可掩饰。

我被打得摔在桌柱下,跌在泥金地板上,喉间阵阵的腥气上涌。

殷红血丝流溢出嘴角,挂在­唇­边,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怒涛席卷的那个人不是我。

抬起头,我直直看向南宫绝,张口畅快而笑。

“云霓裳!”

南宫绝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他猩红的目中冰寒而危险的气息交相涌动,脸上是火焰般喷薄而出的狂暴和愤怒,伏动的身体也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他颤抖的嘴­唇­会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兴许连他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也或者是一时没想到处罚我的极致方式。他狼狈不堪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着直至退到门槛处,被门槛绊了一下,才转过身,踉跄向外走去。披了白缎披风的背影,鬼魂般孤凄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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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76章 身孕

­奶­娘给我净脸,用帕子热敷我红肿的脸颊。­奶­娘虽见到了南宫绝跌跌撞撞地离开,但并不知道我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前几日身上烙下的凤凰刺青就已令­奶­娘几度昏厥,今刻再见我脸上掌印,只更添增了对南宫绝的惊痛,掉着洋浊的眼泪一遍遍不敢置信地念叨着他怎么下得了手。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我没有一丝的怨恨。我只是惨淡地笑,伏在软软的塌上咳嗽,吐着他打出积淤在我喉咙里的鲜血。

南宫绝一直以来并无暴力倾向,从没有打过我。

那句话,我委实说的刻薄了。

这一巴掌,是我自己讨来的。

断绝了与趺苏之间的感情,不管他放不放弃,至少我单方面地断绝了。又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南宫绝,将他的骄傲踩在我脚底下,出尽了十多年来积郁在心底的那口怨气,真真正正洋身舒坦了。佑儿有平阳代为照排,趺苏大约也不会伤害到佑儿,我更是了无忧虑。未来的路怎样走,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且暂不思虑,松懈下紧绷了许多年的身子和­精­神,好好睡上些时日。

我就真的什么也不去想,敞开心扉昏天暗地地睡着,午夜梦回觉得饿了再进食些汤水,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我觉得很长。以至于都再懒散不下去了。这日旭日东升,我振作着起了床,­精­心梳洗,细致妆点,随口问­奶­娘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奶­娘回话道:“四月十七了。”

我啼笑皆非,还以为混沌过日睡了多久呢,也才不过七八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果然觉得时间漫长些。四月十七了,快到初夏了,难怪觉得天气黏热,连带胸口也闷闷的,好像憋着口闷气似的。嗯,一会儿找件夏衣换上吧。

如此思量着坐到膳桌前,是带着好心情打算用一顿丰盛的早膳的,可我看着桌上膳食却不由愕然了。一碗白米稀粥,一盘素炒萝卜。从小到大,哪顿不是燕窝鱼翅的,便是汝阳王府覆亡,这一年来,也是日日海味山珍,这.......没等我惊咦,­奶­娘已十二万分抱歉道:“是.......是这样的。以往明月小筑虽少人服侍,但每日都有丞相府的人送新鲜的蔬菜瓜果过来,小膳房里不缺什么。可......可这七八日一直没有人送过来,都怪我,我还一直在等呢,到今天我都一直在等呢!这不......等来等去,膳房里只剩下大米和久存下来的萝卜了。”

­奶­娘道:“要不今天的早膳,我出府另买些吃食回来吧,兴许......兴许一会儿膳房里缺什么,就都送来了。”

没答­奶­娘的话,我径自拾筷用起膳来,一碗白米稀粥尽数吃下,素炒萝卜也吃了不少,满足地放下碗筷,笑道:“很好吃呢。”我起身道:“不小心吃的太多,胸口越发闷了,­奶­娘陪我出去走走吧。”

“嗳,嗳。”­奶­娘忙不迭地点着头。

却是往春夏秋冬往日住的地方而去,自她们离开后,这里住着那四名御医女。状似无意地推开门,果然细软都早收拾­干­净带走了,桌子上甚至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奶­娘解释道:“丞相跌撞离去的第二天,她们......她们就都搬到别院去了。”

连那四名御医女都搬走了,不用想,整个明月小筑里只余我和­奶­娘二人。我含笑道:“丞相大人是要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呢。”

我点破话语,­奶­娘也再自欺欺人不下去,踌躇地怨艾了一番。我往别处而去,闲适自在道:“以后我们便自己出去采购米粮菜蔬,自己生火做饭吧。平常人家不都是这么生活的么?”我抿出清淡笑意来,“明月小筑里金堆玉砌,我们换成银子,一辈子也用不完。”待在这里,哪又还用一辈子那么长呢?

­奶­娘虽是上了年纪,但服侍我一个人却是游刃有余的。倒是我,胸闷连日来就没减轻过。兴许是夏日渐近,天气渐热的缘故罢,吃起东西来也挑剔的很,无端便消瘦了。这日­奶­娘煮了燕窝给我,我尝过一口便抬头望着院中海棠果,总觉得那样酸溜溜的东西好吃些。

距离南宫绝那日惨淡离去将近一月了,自是再没见过他,他那样身份的人,哪是我随便能见到的?而趺苏自回宫后便没有一点动静,倒是南宫绝行事高调的很,丞相府常常整夜歌舞升平。天气越来越浮热,胸口也越来越闷,丞相府笙乐远扬,更见吵得人睡不着觉。皎皎月华从窗外透­射­进来,洒照一地,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不能入睡,索­性­披衣下床。

履鞋走去房门前,拉开门,踏出卧室,伴随着月光于绣楼下西边方向的廊轩行走,此方位的廊轩连接着绣楼后方大片大片的荷花,廊轩之末正是荷塘正中央的站台。夏日莲荷盛开的正好,不看可惜了,本是出于懒怠悠闲之心月下漫步的,荷花渐欲迷人眼,如斯良辰美景,倒心生几分惬意了。我伫立站台,看着亭亭静植的荷花,若不是此刻丞相府笙萧之声烦人心神,真真人间仙境。

闻闻荷花淡雅香气,吹了吹清凉晚风,胸口果然舒畅些,予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每到盛放的时节都忍不住折一枝把玩,是从来做不到只远观而不亵玩的。微提裙裾,想下去荷塘折一枝荷花,不想才弯身,猛听后方惊乱叱吃道:“你做什么!”

被骤然一呵,本能地转身去看来人,不想本来就站于站台边沿,转足间脚下一滑,只觉脚下一腾空,下一刻身体就沾了水,赫然落于荷塘中。声音如斯熟悉,落水前我也看清叱吒的人是南宫绝。想来见我站于站台边沿,又有弯身的趋势,以为我要投水自尽,所以叱吒出口。被他惊吓,没有想要投湖自尽的我真掉进荷塘,­阴­差阳错,证实,了他的臆断。他立于廊轩那头,与我有着些许距离,我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和酒味,这些日子以来丞相府夜夜笙歌,他果然是过的逍遥自在。

“明月......”他显然喝的醉了,见我落塘,他许是以为是幻觉,晃了晃头,压在嗓中的声音方逼了出来。下一刻,夹带着震惊和愤怒的身体已抢了过来。

我们两人都不会游水,他便是借助轻功和体力,亦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我救上站台。甫时我与他都全身湿透,好在初夏时节不冷,倒是在水里折腾了一番,他的酒彻底醒了,震惊也转为了后怕,挟带着愤怒对我发作道:“你想自尽?”

“咳,咳咳咳......”我没有也顾不得理会他,俯在地上吐着喝进胃里的水。

“若不是......若不是我正好过来......”他带着震惊,气恨地瞪住我,由此也眼见了我与他此刻的姿势一一我整个身体趴在他的腰上,手抓着他腰间衣服,下颌枕在他腿上咳嗽着一一震惊气恨,以及除此之外的所有情绪瞬间都淡去,他的身体顿时僵硬躁热起来。亦是由此觉察出不对劲,我抬头望他,正看到月光下他酗酒过度虚白的面庞泛起微微的红晕,连漆黑似子夜的眸子也闪出一抹簇亮的火花。

我慢慢低眼,将我被他救起趴在他身上的姿势映入眼底。

只凝滞了短暂一刻,即撑身站起,远离于他。

不想趴在他身上还好,尚遮掩了许多春光,他看不见。这一起身,湿衣紧紧贴囊在玲凹凸有致的躯体上,他眼中火花更甚,眼底的幽暗也更甚。

哪怕已经痛痛快快骂了他一顿,将他的骄傲踩在我脚底下,出尽了十多年来积郁在心底的那口怨气,还是不想搭理他,也不再想赏荷折荷了,也不再月下漫步了,转身就往卧房行去。

便如一盆冷水生生将那不正常的火花浇熄,蔼蔼盘旋的碳烟呛人,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是时胸口又是一股子闷气积聚,迫的我驻步,扶着廊轩雕栏,似想要呕出什么似的­干­呕起来。

他倒是极是会做人,处事的圆通立即用在了我身上,见缝Сhā针,过来我身边,关问的话语听起来居然很是殷情诚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忍不住哂笑,可才笑,涌上喉咙的气流迫的我又俯身­干­呕起来。

他果断地打横抱起我,我挣扎驳斥,他装腔作势道:“小心着凉了!”不由我分说,他抱着我大步往卧房走去,卧房门口遇着看顾我的­奶­娘,他扬声吩咐道:“煮一碗姜汤来。”­奶­娘虽是不喜他,但看我浑身湿透,转身就去了。

放我在床上,他又取来寝衣换我身上湿掉的衣服。见我盯着他看,完全不配合,他道:“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当然知道换下湿衣。

可实在不劳他动手。

他却对我的表情视而不见,动手便解着我的衣带。我也实在不想在床上与他拉拉扯扯,只一味盯着他看,果然,勉强换下我身上湿衣,为我穿­干­爽寝衣时,他的呼吸再忍不住变得粗重,手下动作也不自觉旖旎缠绵起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腰间烙有他名字的凤凰刺青,那好像是催|情药似的,他的­唇­吻了上去。当他的­唇­再贴着我脸颊时,已是炙烫的骇人,连呼出的气息也烈火般噬人。他这人品行有多坏,有多么道貌岸然,我从来就没错估过。

只是......呼吸着他身上扑鼻的脂粉味,我微笑道:“丞相大人这些日子还会饿着么?”

他不答我的话,或者不想听我说这样的话,以及那一如既往冷嘲热讽的语气,辗转吻住了我的­唇­,可他才强制地探进我口中,我已掉转头,俯在床沿上呕吐起来。

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人自尊的了,欲一火瞬间熄灭,他脸­色­铁青地瞪住我。

早就将他的喜怒哀乐抛到九宵云外了,此时哪还会管他愉不愉快。加之胸口闷气比以往哪次都积聚的厉害,许是落水的缘故,自被救呕水起,就伴有呕吐症状,这会胃里更是猫抓般难受,直想将五脏六腹都呕出来。

见我着实难受,南宫绝终于也消洱了怒气,­奶­娘才将姜汤送过来,他已扶正我身体,将姜汤喂往我­唇­边。

“哇!”才喝进一口姜汤,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俯在床边­干­呕不断。南宫绝也不敢再喂我喝姜汤了,看­奶­娘道:“去叫她们几个过来!”

­奶­娘省得他指的是那几个御医女,口上嗳嗳地答应着,转身就出去了。

我伸手去抓­奶­娘的背影,这时候,想要­奶­娘陪在身边,哪里想南宫绝独自留在这里。

御医女来的很快,甫时我呕的身体也虚乏了,恹恹睡在床上。

御医女说出两个多月身孕的话,又嘱咐我如何如何养胎安胎时,睡在床上的我,犹觉得身体在不断下坠。不是不知道男欢女爱会有孩子的,可最初与南宫绝有有男女之事的几月,都沉浸于家门变故的悲恸中,没去想过避免孕育他孩子的问题;后来倒是从悲恸中走出来了,可与他行夫妻之事已至半载一年,肚子里一直都没消息的,我以为我不会有他的孩子的,我没有去想过......

我怔怔地听她们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腥甜的计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闷气转换为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

南宫绝的激越反应在我的意料之外,自听闻我有了两月身孕便激动莫名,连回想我先前吐的死去活来也是甜蜜的。初为人父,眼角眉梢飞扬状元及第那日那样的欢悦;脸庞也早涨上了对子嗣紧张而期待的潮红;­唇­瓣微张,似有满腔的喜悦要说出来,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晓得向御医女询问安胎一应的事宜,终于让御医女告退了,他似有许多涉及子嗣的事要去张罗,却反倒忙中生乱,一时不知从何做起,只一径宠眷望着我。

全身的气力在得知两月身孕的那一瞬间就被骤然抽光,但我还是努力撑起他那样的笑容,没有他那样发自心底的欢喜,却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微笑,我便那样笑着望着他:“我还以为汝阳王府的女人孕育的你的子嗣,你不会要呢。”

南宫绝的话语在喜不自胜中脱口而出:“要!我要!”

我微笑看他,慢慢道:“可是我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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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77章 一切如昔

“佑儿,这就是你的家了。“

并没在丞相府外解说这是我们的家,实不愿他多多端详匾额上‘丞相府’那三个大字。我背后正是兰析院大门,映在我和佑儿眼里的,是不包含兰析院的汝阳王府。佑儿望着家一阵,仰头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汝阳王府事发时佑儿才十个月,并不能记事,这是自那以后,他第一次见到我。我在他眼里,还是陌生的。好在平阳与春夏秋冬,服侍母妃多年的花嬷嬷常伴他左右,我的存在他一直知晓。我是他的亲姑姑,和平阳姑姑春姑姑夏姑姑不一样的亲姑姑,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这样的认知,因为一直被平阳她们灌输,深深铭刻在了他的心底。他是个很内向很惧生的孩子,今日初见陌生的我,即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我,将手交到我手中,低哽着唤一声姑姑。

我不知道十个月的孩子感不感触的到家门变故,满门抄斩,父母双亡,一则他年幼,二则照排他的这一年来,平阳她们肯定不会与他提及那些哪怕是成年人都承受不了的身世悲苦,但他唤我哽咽的声音,以及一眼就能瞧出他­性­格内向下,那些存在他稚­嫩­脸颊,眼底,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深重悲痛,却着实使我惘茫了。

“佑儿......”他在我卧房房门口驻步,久久没有踏入的意思,我不觉轻轻唤他,目光落到他脸庞上,映进我眼中的又是那样的深沉悲恸,不仅如此,连今日见我,一直蓄在他眼眶里的泪水也滑落了,他一直没有哭泣,没有声音,只是流泪。我便也望着我卧房,慢慢地,我总算觉悟过来了一一三嫂,三嫂是在我房中托孤给我后,自尽的,三嫂是死在我卧房中的。

今日我迎佑儿回家,恭亲抚养,与已满两岁的佑儿初见,一直就眼泪汪汪的春夏秋冬和花嬷嬷此刻亦是再没忍住,都拿绢子轻轻拭着。我蹲下身,将佑儿轻轻紧紧地抱住,含泪微笑道:“姑姑在这里,姑姑会一辈子陪着佑儿的。”

“一辈子吗?”

“对,一辈子。”

哄了佑儿在我床上睡下,我坐床边望着他的睡颜。佑儿长的像三哥,连稚龄的他也不是白皙的皮肤,而是麦牙肤­色­,眉宇间与生俱带着一股英气。只是鼻翼和嘴­唇­有些像三姑。又给他掖了掖被角,方轻悄出了卧房。花嬷嬷和秋冬在绣楼上低声说话,春夏虽也坐在其中,却各自想着心事。我过去坐下,花嬷嬷道:“睡着了?”

我点点头。

秋轻抿了笑­色­,“今儿睡的倒快。”

“可不是。”花嬷嬷道:“少主便是晚上也难以入睡,常常梦魇睡的不好,就更别提午睡了。”

我心思烦重,一时不语。花嬷嬷道:“郡主可是在忧虑少主的­性­情?”

我喝茶道:“是沉闷忧郁了些。”

花嬷嬷和春夏秋冬都是自己人,花嬷嬷道:“平阳郡主待少主是极好的......”

我欠笑道:“平阳我还不放心么?”我感慨道:“大概佑儿就是这­性­情吧。一则三哥幼年时­性­情也沉闷,二则佑儿尚在襁褓中,就父母双逝,满门覆亡。他虽是年幼,家门变故必定也造成了对他的伤害。”

冬看我道:“少主那么小,家门变故奴婢们可是一个字也没有与少主提的。”

秋附和点头。而春夏仍是想着心事。阔别一年,一直在新主平阳身边服侍,再回归我这位旧主身边,秋冬看着倒是一如既往,春夏却有些不同了。具体有什么不同,却也说不上来。暗自存起犹疑,我说道:“佑儿又不笨。他本来­性­子就内向敏感,不说他的爹爹娘亲,一年来,他其他的亲人,每日与他提到的我这个姑姑,他都没有见到,他会感觉不出么?”

花嬷嬷道:“是啊,平阳郡主再怎么待少主好,视如己出,在少主觉来,也是寄人篱下,难免......”

我望着卧房方向,说道:“如今他已回家,即便家中再无他的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位姑姑,我也不会让他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他是三哥的血脉,是我云家唯一的后人。”

许久收回目光,我又觑了觑春夏。

春夏不在时方叫过秋冬,我道出心中疑虑后,自小习武­性­情外向心里装不住话的秋冬已噤口唏嘘,秋望着我,神­色­凝重道:“郡主知道平阳郡主恋慕的,已经与平阳郡主谈婚论嫁的成朔成大将军是谁么?”

平阳没因汝阳王府事发去抚台照佛佑儿时,便听她言及意中人成朔,一直只听她说,只知道朝中有这么一个人,以前窦建魁麾下的部将,而今与南宫绝交好的梁国大将军,因成朔常年身在边疆,一直不曾有幸见到过。秋道:“奴婢们也是这次回来京城后,才见到成朔大将军,知道他是谁的。”

这几月齐国皇室政变连连,擎天侯府欲取君家而代之,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君家皇权虽未被颠覆,但擎天侯府无疑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永乐帝翌表哥退位,擎天侯府扶植宣王君承胤为齐国新帝,是为永康帝。擎天侯父子把持朝政,君家江山于擎天侯府而言譬如探囊取物,永康帝俨然一傀儡皇帝。大姨虽仍旧贵为齐国皇太后,翌表哥却遭贬为王爷,二哥外姓王爷的身份更是名存实亡。擎天侯府意在君家江山,不说与梁国继续征战,连开至燕邦信阳的大齐三军也鸣金收兵。齐梁两国连年的战事暂告段落,身为梁军主帅的成朔自回京复命。这两月来,成朔在梁国京城,又因平阳与成朔论及婚嫁之故,回来京城的秋冬会见到成朔是情理之中的事。

冬哀声道:“说起来,我和秋往日还给过成朔大将军脸­色­看呢!”

我凝眉,冬解惑道:“郡主还记得大公子去突厥,郡主代他往云州经商,路救趺苏公子......哦,是救皇上的那次吗?窦建魁奉保定帝命令对趺苏太子予以追杀,成朔大将军甫时是窦建魁部将,追击趺苏太子的途中与我们遇上。”是了,当时为首之人形容趺苏相貌,问及驾马车的秋冬可有遇上,他们的马骑冲撞了我们的马车,为首之人不仅长相冷竣,语气也是一派刚硬,秋和冬自然没好脸­色­,将他们一番耍弄。

冬嗫嚅道:“那个冷竣刚硬的为首之人,就是......就是成朔成大将军。”

冬绞着帕子,“早知他乃成朔,当日我和秋态度就好一点了。”

“可不是。”秋道:“郡主不知道我和冬见到成朔大将军时有多惊惶。偏偏我们四人是郡主心腹,去平阳郡主身边侍奉,平阳郡主也当我们是心腹,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们。偏偏平阳郡主与成朔将军又是那等谈婚论嫁的关系......”,秋红了脸,声音也是很低很低,半响才道:“其实冒犯成朔大将军的是我和冬,可教我和冬奇怪的是,春夏面见成朔大将军,比我和冬面见成朔大将军还不自在。”

秋道:“春还好,只是红了脸,知道成朔大将军身份,思及成朔大将军与平阳郡主的关系时有些落寞;可夏就奇怪了。”

冬接口道:“不止夏奇怪,成朔大将军也很奇怪。成朔大将军见到夏后,目光就没离开过夏,似是在辨认什么。而夏则是凝眉咬­唇­。片刻后,成朔大将军突然过去了夏的身边,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而夏那时已经神­色­倨漠了。不管成朔大将军说什么,夏只道他认错人了。郡主是知道的,夏­性­情是有些倨傲的,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当时的夏更是完全不像是个丫鬟,高贵倨傲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唉,反正那日来探望平阳郡主的成朔大将军完全将平阳郡主忘到了脑后,眼里心里都像是只有夏。与平阳郡主谈婚论嫁的成朔大将军来荣亲王府本来就来的勤,自那日以后,来的更是殷勤了。然而每一次,无不是来找夏的。”

冬道:“春尚好,知道春对成朔大将军的心思,横竖成朔大将军对春没有想法,平阳郡主向来大度,自然并不吃心;可是夏,我看平阳郡主对此事有些介意了。”

秋道:“是呢,平阳郡主不是怨毒­妇­人,不会做什么嫉恨夏的事,却也做不到坦然地在荣亲王府看着成朔大将军每每来找夏,趁着太皇太后卧病,镇日在太皇太后身边侍疾,避在慈宁宫不回荣亲王府了。”

今日南宫绝派人接佑儿回丞相府,我于荣亲王府正厅拜谢荣亲王夫­妇­,并没见到平阳,是知道平阳近日在慈宁宫侍疾,却不想还有此间缘故。

当日去往云州与成朔初见时,习武的秋冬在马车外驾车,我与春夏坐于马车内。我们透过车帘看到了成朔样貌,成朔却未能看清我们。春对成朔动了芳心,我并不惊异,犹记得成朔离开后,春很是羞怯地赞他俊伟。然而夏与成朔之间会有此番纠葛,我却是万没料到。倒是那日春赞过成朔俊伟后,夏泼她冷水,说成朔年纪大了,三十了。夏向来毒舌嘴上不饶人,那话自不教人疑心。此番联系秋冬所说,夏道成朔三十,怕不是随意损春,成朔当时三十,夏说的是事实。

难道夏与成朔真有什么渊源?

夏与春、秋、冬一样,六岁即被买进汝阳王府随侍我身侧,在我身边服侍的十年间,与成朔并无什么交集,若真与成朔有什么,显然也只可能在进汝阳王府为婢之前了。夏六岁前,想来与成朔是不会有男女感情的,最多也不过是两人有婚约。可即便只是有婚约,听秋冬话里成朔狂热的态度,思及平阳,也够我此刻头疼了。

心思辗转地过了三日,前些时日自丞相府惨淡离开,就一直没有动静的趺苏召我进宫。

我给佑儿穿着衣服,说道:“今日姑姑不陪佑儿用早膳了,姑姑有事进宫去。佑儿和春夏两位姑姑待在家哦。”

佑儿顿时有些悲恸,却也只是不舍眷恋地望着我,不说本来想说的话,只是道:“姑姑早些回来。”他因为太年幼声音带着­奶­稚,与懂事的话昭相呼应,我整个人更像是被深沉的难过湃过。

这孩子,恁地小便活的忍耐压抑。带着这样的幽思上了等候在丞相府门口的马车,坐上去才见马车里坐着南宫绝。又不便下来,遂与他同车。南宫绝果然是关心他的子嗣,一路目光都在我腹上打转,终是抬眼看我,却是道:“你三哥的孩子养育在你身边了,怎么气­色­还不见好?”我置若罔闻,临窗而坐,怅惘看着街上景致。他也不介意,轻轻笑道:“也好,一回生二回熟,亲自养育那孩子累积了经验,以后抚养我们的孩子就容易多了。”

我强自平心静气,仍旧不去搭理他。他颇觉无趣,终于也不再说话,只手指一路一下一下地‘笃’、‘笃’地叩着茶几,终于在马车将到宫门前状似无意地问道:“皇上召你何事?”

我亦是不晓得趺苏因何召我,终等到早朝散了,文武百官陆续出来金銮殿,胡公公过来请我,说趺苏在金銮殿内候我。往通往金銮殿的九转回廊走着,一路撞面的都是下朝的臣子,似乎今日早朝纷争格外激烈,便是此刻下朝,臣子们慷慨言辞之声亦不绝于耳:

“为汝阳王府翻供之辞似乎不够证据确凿。”

“皇上今日怎地突然将此事提上议程,之前可一点前兆都没有。”

“这如何是‘提上议程’,皇上分明是早有决断,不由分说将一概大臣的谏言全然压下,不仅如此,还双管齐下出动御林军于全国上下张贴汝阳王府一清二白的榜文!”

“还有汝阳王的第三子,昔年武状元云溶诚之子世袭汝阳王王位。一一丞相大人不是抄斩汝阳王府满门的监斩官吗,汝阳王府怎么还有后裔活在世上,这......这是丞相大人失职!”

“皇上近来与丞相大人势同水火,你们说,皇上会不会治丞相大人失职之罪?”

“林大人老糊涂了,皇上已为汝阳王府沉冤昭白,基于此事,丞相大人又何来失职之说?今日早朝情势还不显而易见么,丞相大人完全与皇上站在一边,共同遏制着谏言,若非如此,汝阳王府沉冤得雪之事怎能在一个朝会便一捶定音?”

“别说了,齐王殿下,刑部大人,刚从边疆回来的大将军成朔,荣亲王府一脉势力纷纷附和此提案,朝中中坚主流积极响应,洗刷汝阳王府冤屈之事又岂是咱们微末力量改变的了的?”

“也奇了,皇上,丞相,齐王殿下,成大将军,荣亲王府......这些平时矛盾重重的主流势力们,今儿倒是团结友爱,意见一致!”

“嗬,还瞧不出其中微妙么,或爱人,或情人,或友人,这些势力,无不与明月郡主有关系,一个女人,调动了梁国最高政治集团的所有势力,不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是什么?”

“此言极是......”终于一臣子抬头乍见我,愕然止声。

他们的交谈还真是激烈,此时方察觉到我伫立回廊侧位,一直与络绎不绝从这里经过的他们让道。当着人背后论人是非竟也不尴尬,只诧异看着给他们让完道的我,在秋冬扶持下,在胡公公的带领下,面无表情往金銮殿而去。显然,对我在他们甫下朝就被帝王召往金銮殿,又颇有微辞了。

听了恁久是非,我是淡淡然的,秋冬尽管乃习武之人经汝阳王府家门变故后也褪却了莽撞,一样的面无表情。胡公公歉然望向我们,本来还想出语抚慰的,话到­唇­边,又愕然地咽了下去。

走过了九转回廊,是直通往金銮殿的数百道汉白玉宫阶,金銮殿门口,宫阶之上,北皇漓与刑部大人说着话,荣亲王与成朔也说着话一一成朔,这个一直只闻其名未睹其面貌的人,有秋冬的解说,我已能断定荣亲王身旁,那个昔年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是成朔了。

成朔与平阳虽未婚配,但看其与荣亲王相处,已然是一对翁婿了,不过荣亲王约是因为平阳,在与成朔置气。记忆里那个软硬不吃的刚硬男子,此刻一径颔首与荣亲王陪着不是,何况以他今日大将军身份。这个男子无疑是爱着平阳的,平阳是幸福的。

我不觉凝了眉,秋冬是不是会错意了?

而本是紧锁浓眉的成朔见了我,眼中倏然一亮,丢下荣亲王,近前与我颔首道:“郡主。”不同于与荣亲王陪不是的谦恭温和,成朔望着我,身姿挺拔,面目冷毅,端的是我梁国大将军的风采。

将荣亲王晾在一边,何况还是他与荣亲王陪不是的时候......我心下一笑,回礼道:“成将军。”望一眼金銮殿大门,颔首道:“今日早朝之事,谢过将军了。”

成朔眸际带笑,脸还是那张刚硬的脸,“郡主别谢的太早,成朔亦有所求。”成朔眸中始露­精­光“成朔想问郡主要个人。”

不用想也知道,他要的人是夏。为了平阳,我得断然拒绝才是。何况依秋冬所说,夏对他那般倨漠,该是对他没那层意思的。我含笑道:“成将军说的是夏吧......”

我的话还没说完,拒绝的话还未说出来,成朔已打断道:“对。”成朔道:“她原本叫成夏莲,是我亲妹子。”

“大将军之妹在我身边那么多年,已是折煞我了,而今大将军开口讨回家妹,我求之不得。”......是成朔的妹妹,夏是成朔的妹妹,变故转变的太突然,本是脱口要拒绝成朔,好在思维敏捷,立时变换成这番说辞。

成朔很满意听到我的答复,在此刻,方转过身去与荣亲王颔首道:“小侄去慈宁宫探望平阳了,先行告辞。“

事情说开,冰释前嫌,荣亲王捻须大笑,“贤侄尽管去吧。”

梁国京城果然卧虎藏龙,望着成朔远去的背影,不禁唏嘘平阳识人的眼光明睿不俗,这个成朔,绝不简单。

这厢刑部大人已与荣亲王含笑作揖道:“看来府上喜事将近了,贺喜王爷了。”

“同喜同喜。”荣亲王欣然回礼。北皇漓亦是与荣亲王道贺,末了目光幽幽望向我。还来不及揣度北皇漓的目光,南宫绝已从金銮殿里出来,走近,在我身边停下,当着荣亲王这位长辈的面,在我颊边作别,目光柔柔罩于我尚未显出身形的腹部:“我在宫门外等你。”

我心里倏然一滞,神情也极是狼狈,只与长辈的荣亲王福身行礼后,即踏入金銮殿。

哪怕而今趺苏复我声誉,揭开表面的荣耀光华,里子里也是腌#屈辱不堪,只消他一句话,我即尊严扫地。不止腰上凤凰刺青是我的梦魇,他本人,他的每一举止,每一言行,也成了我挥不去的心魔。

我靠在金銮殿内的宫墙上大口喘气,脸上眼底都还残留着那样的羞辱,进来金銮殿,浑然忘记了趺苏召我来金銮殿之事,浑然忘记了在金銮殿里还有候我的趺苏。只是本能地踏进这里,将这里当做个修复心神的避风港。

“月儿.......”还是趺苏唤了我,我才想起金銮殿里候我的趺苏来。

趺苏将几道明黄圣旨交到我手中,不用去看,我也知道圣旨上拟着什么。汝阳王府沉冤得雪,我声誉恢复,佑儿世袭父王王位......只可笑的是,章武帝的趺苏,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保定帝冤枉汝阳王府上。是啊,他是皇帝,他不能与世人说他乃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已故的保定帝,他憎恶的保定帝,理所当然背负起了全部指责,死后也声名狼藉......

倒难为北皇漓让身生父皇背负起这样的名声也参与其中为我洗刷汝阳王府冤屈,我想起金銮殿外北皇漓望着我的目光......该胆寒趺苏果敢冷酷,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哂笑他为顾全自己名声撒下弥天大慌推卸咎由到死者身上,还是感激和感动他为了我重振汝阳王府声威呢?

先前因南宫绝我自觉被羞辱,还未缓过神来,此时不禁又跄跟退后三步,望住趺苏,扬­唇­轻笑。

不期望他所做补偿换我莞尔一笑,却也不料我此番嗤嘲,趺苏望着我,不可制止地蠕动着­唇­:“你还要怎样?”

我还要怎样?

我越发轻笑,心底却是无限悲凉。有彼君子,美如璞玉。我只是觉得,我心中的那个君子,离我越来越远了。在其位谋其职,万人俯拜的帝位,将我们彼此分化的越来越泾渭分明了。水中月,镜中花。帝王的他,识的破权谋我诈,洞察的了钩心斗角,却再也捞不起水中那弯明月,触摸不到镜中美眷如花了。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顽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本来就是不完美的情事。

此才上午时分,榜文自没这么快昭告天下,然而汝阳王府沉冤得雪一事,在京城却已传遍。

汝阳王府重振声威,我昔日声名如旧,佑儿世袭父王王位,于我而言,于关心我的人而言,都是皆大欢喜的事。只除了南宫绝。趺苏于圣旨末明确拟定,丞相府还原为昔日汝阳王府,丞相南宫绝另觅新址作为丞相府。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个意思,请南宫绝尽快搬出去。

我出宫回府趺苏所置备的排场引人注目,声势浩大,赫然半副皇后仪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宫里哪宫得势嫔妃回家省亲呢,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思。他刻意恢复我往日赫赫名声时的人烟鼎盛,回府一路,两街百姓争相观望,歌尽芳菲,唱尽繁华。然经历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虽不至于冷眼以对曾对我百般唾弃践踏的芸芸众生,却也对这样的歌颂提不起兴致。那个百花生日贺花神的女子终是随着那一场家门变故去了,再怎样花团锦簇,也荡漾不了一颗止水心。

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心肠暖融的,怕也只有小小的佑儿了。

“姑姑。”蹲下身,由佑儿张臂抱住我,我亦是温暖抱住他。本就因春夏心思重重留她们在府中,此刻回府却只见花嬷嬷和春,问佑儿道:“夏姑姑呢?”成朔不会已经带走夏了吧?夏那­性­子,夏自己要不愿意,别人是带不走她的。而成朔一径闯入我住的地方,也实在于礼不合。

佑儿道:“夏姑姑在睡觉。”

夏果然侧身向里睡着,她是醒着的,见我到来,却也不理,一径睡着。我笑谑道:“成小姐是打算赖在我这了。”

“连郡主也笑话我!”夏闻言果然翻身坐起。我也不理她,目光只在春、秋和冬脸上打转,说道:“你们还有谁是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的,一并和夏离开吧。”大将军的亲妹妹,平阳的小姑子,在我身边服侍我这么多年,折煞死我了。

秋冬摇头,春亦是道:“我们仨确确实实是穷苦人家养活不了我们,才卖身为奴的。”

春看夏道:“夏,你真不打算回去成大将军府上吗?”

“回去?”夏鄙薄道:“压根就没想过回去。”

夏的身世我不清楚,她从没言说过。成朔的家世,早年就已从平阳那里知悉。成朔父亲原为地方知县,官运亨通,没做几年知县,便又因政绩卓著升任巡抚。携家去往江州上任的路途本就多有流寇出没,甫时成朔因执意去往边疆参军,拒绝护送家人,成家一家人遇上草寇,因此家破人亡,以至成朔痛悔至今。

我微笑道:“不会还和你大哥置气吧?”

“别提了。”夏厌弃道:“父亲膝下只有我与他二人,且他长我十余岁,却也能感情不好,从小就没少争端过。合家遇害后,我更是发誓与他生死不复再见。”夏抚摩鹦鹉道:“从入汝阳王府为婢,十年没再见过他,我以为老天感念我,誓言真准了,却不想去云州那次会再见到他。他已经三十了。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还是十多岁的小伙子。虽过去了十来年,我与他相貌倒都和小时侯相差不大,相互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以前的名字不叫成朔的,叫成夏盛。要知道他就是平阳郡主那位成朔成大将军,那天我死也不会见他。”

“噗一一”一声轻笑从门口传来,平阳已然迈步进来,“什么叫我那位啊,男未婚女未嫁的。”

夏手中鹦鹉扑腾叫道:“平阳来了!平阳来了!平阳来看郡主了!”

我望着平阳笑谑道:“成大将军与你道明事情原委,终于肯从慈宁宫出来了?”觑了眼那只鹦鹉,轻笑道:“哪里是来看我了,看她小姑子来了。”

秋笑道:“平阳郡主的醋劲儿总算过去了。”

平阳道:“到底是回了自己主子面前,油嘴滑舌起来。”

秋吐舌头道:“奴婢可把平阳郡主也当自己主子的。”

我望着平阳,颇有些莫可奈何:“成小姐打定主意赖我这了,你赶紧哄回去吧。”

平阳笑盈盈觑着夏,“这不就是来着请了吗?”

夏厌弃道:“平阳郡主别费功夫了,我是不会再见他的。”

平阳莞尔一笑,并不急于一时,只觑着夏手中活蹦乱跳的鹦鹉。佑儿伸手去碰鹦鹉,平阳觑着他,张臂道:“佑儿,来,平阳姑姑抱抱。”佑儿慢慢走过去,平阳道:“才回来你姑姑身边几天呀,就不搭理平阳姑姑了。”言及此,平阳与我道:“前日丞相大人派人来荣亲王府接佑儿,我在慈宁宫里,闻了讯,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今日皇上洗刷汝阳王府冤屈的榜文贴出来,我才省了其中缘故。”

“不是。”我惘然摇头道:“不需我开口,他肯接佑儿回来我身边,是为了别的缘故。当时也是不知道趺......皇上今日此举的。”

平阳轻哦,“丞相大人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我不答话,只是哀凉地抚摩着腹部。

保定帝时,平阳便冷眼旁观宫中嫔妃生存多年,何其明惠心思,望着我腹部,闪了闪神,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姑,那是什么花?”

“那是蔷瓶”见佑儿驻步,望着蔷薇神思不属,我微笑问道:“佑儿喜欢吗?”

“喜欢。”佑儿答着,放开我的手,无意识地往那一片蔷薇花海走去。

秋望着佑儿往蔷薇花海而去的身影,轻轻道:“那是三少爷婚后,三少爷为三少夫人种的呢。”

三哥为三嫂种的蔷薇,三嫂喜欢的蔷薇,今年终于开了。我背过身去揩眼泪。

佑儿去摘蔷薇,蔷薇花刺刺伤了他的手指,有血珠凝结在他的手指上,这样带刺的蔷薇,譬如三嫂。春含笑问道:“少主,蔷薇有刺,您也喜欢吗?”

佑儿抬头望着春,许久,­唇­瓣动了动:“喜欢。”

我拿手绢擦着佑儿指上鲜血,又替他包扎了,重新牵了他的手笑道:“佑儿,才刚进这座院子呢,就被这片蔷薇吸引住脚步了,来,姑姑引你四处转转。”

佑儿随我牵着走着,慢慢住了脚步,眼神望着未知的前方,许久,仰头望我,目光依旧清澈洞明却没有焦距:“姑姑,这是我爹爹娘亲住过的地方吗?”

这确实是三哥三嫂以前住的地方。佑儿不等我讶异,说道:“我有些熟悉。”

两岁的佑儿脚步并不是很稳,走路有些蹒跚跄跟,在这座院子里,走的却出奇的稳健,四处转了一上午,春她们四人都有些脚痛了,佑儿却仍旧不显疲惫。我怀着身孕,更觉得疲累,不觉撑了撑还不凸显的腰身。佑儿久久望着我,说道:“姑姑回去歇息吧。”

我欣慰笑道:“姑姑不累。”

“不是,”佑儿望着我,又望着春夏秋冬,“我也想一个人在这里待待。”

想着他年岁小,更是云家唯一后人,哪里肯离他半步,秋才待反驳,我已伸手制止,与佑儿微笑道:“姑姑在这座苑子外面等你。”

我示意春她们随我出去,离得佑儿已远,秋终于道:“郡主,少主那么小,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我说道:“让他缅怀缅怀他双亲吧,小孩子也是知道伤心难过的。是个孝顺孩子呢。”

有些话,花嬷嬷春她们不能说,我却是能说的,我低吟道:“佑儿省事的太早,真的不像是个两岁的孩子,我总是恍惚以为他是个大人了。那样懂事,合该人欣喜高兴的,可我越是看他懂事,越是悲从心来.......”

春慨叹道:“这样的家门变故,郡主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当时才十个月的少主呢。”

春望着我腹部,劝慰道:“郡主别烦心了,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呢。”

忽略着春后面一句话,我在三哥苑子外的石桌旁落座,低眼望着桌面,才见是一方棋桌。桌面上是下到半局的棋。这是汝阳王府事发前,大哥与三哥下到半局的棋。南宫绝接手汝阳王府以来,倒是汝阳王府内的物什一切保留原样,连这局棋都还是原先的样子。手指去摸棋桌,指腹上竞也不沾一丝灰尘

其实汝阳王府事发后,这是托付在外的佑儿第一次在家园里走动,也是我第一次在家园里走动。往日为不引南宫绝疑心,为隐藏报复恨意,我从不曾来父兄住处缅怀,一直只在兰析院和明月小筑辗转。我再也坐不住,起身道:“佑儿尚且知道思念双亲,我还没有一个两岁的孩子懂得孝道。我去父王母妃住处瞧瞧,你们留在这里等佑儿。”

春跟来我身边,“郡主,有秋冬留着就好了,你怀着身孕呢,我跟着。”

也没推拒,任由春陪着。在父王书房待了会,看了看父王生前翻看的书,第四十九页,这么久过去,那本书还放在桌案上,翻开的,还是第四十九页。

书是《子夜四时歌》。第四十九页乃是《子夜四时歌》的《子夜冬歌》,《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春夏秋冬轮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父王与母妃初识,仿似在青山柏树下。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感慨以往,白发绿鬓,父王是知了生命即将终结,走到尽头,所以回顾此生与母妃的感情么?子夜冬歌,子夜冬歌!

才打算再去父王母妃住处和大哥处瞧瞧,秋喘着气跑来,扶着父王书房门扉,“郡主,少主,少主他.......”

秋急促的一句话,恍若惊涛骇浪卷过,将我击的站立不稳,满盈的水气涨在了胸口,将我撑的呼吸都被掐住了般闷疼,春急忙扶住,我颤着声音问道:“佑儿怎么了?”

秋道:“少主,少主不见了!”秋抹泪道:“午时太阳好,照在人身上犯因,我和冬就......就打了一会儿盹,然后,然后因为不放心少主一个人在里面,冬就进去三少爷苑子里找,找遍了,都不见少主人影子。”

不等秋说完,我已跑远。

“郡主......”

“郡主......”

春在我后面赶着,急急叫道:“你怀着身孕,慢些呀!”

我冷恨一哂,我肚子里的孩子,岂能与我云家后人相提并论!

三哥的苑子里果然没有佑儿的人影,秋冬先前打着盹,也不晓得佑儿究竟有没有出来,我站立三哥苑门外,望着与三哥住处毗邻的院子一一兰析院。

当春和秋冬亦顺着我的目光望着兰析院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进去。

笔在兰析院大门里侧的藤椅上悠哉乐哉地仰躺着,懒洋洋的阳光洒照在他的身上更增添了他的舒适自在,他口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还哼着小曲几,我看着他,淡淡问道:“佑儿有没有来过?”

“郡主呀!”这才瞧见了我,笔从藤椅上蹦跳起来,对着我眯眼笑着。见我态度冷漠,笔终是收了笑,说道:“小王爷进来了呀。不过他是王爷,我是奴才,我总不能拦着啊。”笔似笑非笑道:“这整个汝阳王府都是他的嘛。皇上是这样下的旨,谁敢抗旨不遵呢。”

不再听笔絮叨,我往兰析院深处而去,春和秋冬亦是跟随而来。

在南宫绝住所的楼下果然看见了佑儿,实在不想与南宫绝照面,怕呼唤佑儿使南宫绝知道我的到来,所以只好往佑儿那里去,打算近了他身旁,再将他带走。在佑儿身后,远远瞧见但凡佑儿经过之处,侍女家仆都停下脚步瞧他。

一一趺苏昭告天下的榜文贴的满街都是,谁不知道这就是汝阳王府后裔呢。

汝阳王府还是以前的汝阳王府,我和佑儿的汝阳王府。这是我的家园,然并没有重振家园的意思。甚至于大门的匾额上还是那三个字:丞相府。趺苏赐下的随从多,但我终究没有自己的人手。不是没有自己的人手,是再过些时日便远走高飞,包括寄寓在北皇漓处汝阳王府的所有兵马。这个时候我何必兴师动众呢?此关节无声无息的好。

趺苏示意南宫绝尽快搬出去,另觅新邸。南宫绝自然视若惘闻。连府门,丞相府,三字的匾额我都懒怠动它,自更懒怠与南宫绝说一句请他离开的话。帝王旨意犹能视若无睹,况乎我呢?最后一段相处的时光,相安无事的好。

基于此刻脚下踏着的土地,佑儿是确确切切的主人,不过即便有那样的旨意,在满是南宫绝心腹的丞相府里,南宫绝也是名不至却实归的主子。瞧着佑儿的侍女家仆们并不觉得南宫绝反客为主,自然也不会那样看待自己,加之佑儿年幼,更没有对佑儿见礼的意思。

倒是佑儿察觉下人们驻步瞧他,淡淡往下人身上看去,与他们看他的目光相对。虽出生十月即家门生变,但平阳照拂他视他如亲子,不论是十月前生长于汝阳王府,还是十月后长于抚台,都是以主子身份成长的,身份气质熏陶,加之他内向­性­格一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性­格内向,不了解他的人,或者下人,却会将他的内向误以为高傲一一被气质所慑,诧异打量他的下人们倒是局促不安地闷头走远,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这时吴拆端着碟糯米糕从佑儿身边经过,佑儿望着糕点,说道:“我要吃。”

吴拆这才瞧见路径旁的孩子,愣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谁。与佑儿目光对视,僵尸脸的吴拆有些不听自己使唤地端着糕点走向了佑儿。

吴拆弯身,佑儿拿起一块糕点往口里咬,我正要出声阻止,一声轻笑在花荫旁响起。

是坐在花荫旁边石桌那里的南宫绝。

石桌上是砌好的茶,南宫绝手里悠闲地摇一把折扇,肆意地望着佑儿。

他所处的方位在佑儿另一旁,一直只关注着佑儿,竟是没瞧见他。

佑儿显然也没瞧见他。闻得他的笑声,转过了身去。这是他所回归的,我所介绍的家里,除了我这个姑姑与他之外的,他不晓得的另一个主子一一与他解说这是他的家时,我与他背向兰析院而站,我不将兰析院归纳为家之内的意思,他未必明白。佑儿看着他的家中他不知道存在的另一个主子,问逐“你是谁?”

打量佑儿许久的南宫绝收了轻笑,慢慢咬字道:“我是你姑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

“姑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佑儿无意识地重复着。我看着南宫绝,他将他身份定位的真确切!已过来这里的我,再忍不住,出声道:“佑儿!”

“姑姑!”

佑儿唤着我,拿着没吃完的糯米糕,蹒跚着往我怀里跑来。

我将他接进怀里,微带责备道:“怎么能随便乱吃别人的东西。”

佑儿接受着我的责备,好半响才道:“姑姑,我饿了。”

是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我微笑道:“是姑姑疏忽了,这次错怪佑儿了。”我起身,望着南宫绝,“春,你们带佑儿回去用膳。”“是。”知道我与南宫绝有话要说,春和秋冬抱了佑儿离去。

南宫打着肩,含笑望着我兴师问罪的样子。

我看着他道:“以后请不要让佑儿吃你这里的任何东西。”

摆明了就是不放心他,他也不生气,反是笑道:“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吃糕点吗?”

从荣亲王府接回佑儿并没耽搁多长时间,照顾佑儿长大的花嬷嬷和春夏秋冬对佑儿的衣食住行都一清二楚,不用我再向平阳细细询问。佑儿回归我身边已有好几日,照顾他的一应事宜,我早已向花嬷嬷和春夏秋冬求教过。他饮食喜好自然也尽数知悉。佑儿喜食糯米糕。与南宫绝相处十余年,何况曾有那等亲近关系,自不会不知道他不喜欢吃糕点。先前吴拆所呈糕点,显然是他早见佑儿闯入兰析院,吩咐准备的。南宫绝道:“我在款待闯进来的小客人。”

“不必了,“我直言不讳道:“佑儿吃你这里的东西,我是不放心的。”

“那么,”他望着我腹部:“我儿子吃我这里的东西,你该放心吧?”

我一时并不能反应过来他的话,而他已拍掌,“呈膳。”他看着犹自呆兀的我,“该用午膳了,你不在这里用过后再回去吗?”

“不必了。”本能地如此应答时,也反应过来了他先前的话。

他看着我道:“你怕毒死你侄子,我也怕饿坏我儿子。”

我莞尔一笑:“能不能顺利出世还是未知数呢,饿了它又有什么要紧?”

涉及他期望中的儿子,他终是不能保持平静,起身道:“不肖你开口,我即派人接回了你三哥那孩子,丞相府一切也顺你心意,你......你还要怎样?”

我还要怎样?怎么听,都是我在无理取闹呢。我微笑道:“你所做此事,别人也已为我办到。”南宫绝愕住。

趺苏,他是皇帝,不能与世人说他乃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所以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保定帝冤枉汝阳王府上。我抿一丝苦笑,望着南宫绝道:“你知道,趺苏事后召我,怎么与我说么?“

我微笑道:“他和你一样,也问我,我还要怎样呢?”

我笑道:“汝阳王府本就是被冤枉,清白于世是应该的。云家祖上是梁国开国功臣,世袭王位。即便不是佑儿继承王位,他日也是大哥或者三哥的其他子嗣继承。佑儿回归汝阳王府,他是汝阳王府后人,更是应该的。这一切,都是原本应该的。始作俑者的趺苏,让一切还原,可他还问我,我还要怎样呢?他怎么能这样问我呢?若不是他,我云家二百多亲人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而今他不过令一切还原,却还问我,我还要怎样呢?他为我做了什么呢?”

我望着南宫绝,“你是覆亡汝阳王府的帮凶,难辞其咎,做以补偿本该如此;汝阳王府更对你有养育之恩,只要稍有良知的人,都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让佑儿回归家族,你难道不应该吗?而我自在地活在丞相府?请问丞相大人,我为王府郡主,这一生本就该自在安乐。若不是你,我会活的那么屈辱吗?自在地活在我的家中,本就该如此。你扪心自问,这是你为我做的吗?”

“趺苏不仅没为我做什么,还让我两百多亲人与我­阴­阳两隔。“我往花荫踱步,冉冉说道:“你不仅没为我做什么,还给了我作为一个女子,毕生最大的屈辱。“

我慢慢转过身来,面朝于他:“你们,凭藉什么,可以如此质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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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78章 懈怠君情

一切如昔,我本该如此生活。他们将我的人生轨道弯折,末了又拉直,然后理所当然地等待我感恩戴德。他们只看的见他们拉直我的人生轨道,将我从痛苦中挽救出来的‘丰功伟绩’,看不见我的人生轨道原为他们弯折,他们亲手将我推下的地狱;只看的到我的人生轨道直了,舜华颜­色­名利声誉依旧,看不见弯折又拉直的过程中,鳞伤遍体鲜血淋漓的疼痛。

那些疼痛日日夜夜噬没着我,哪怕今昔伤疤结痴。我兀自坐于床边舔纸血腥味犹存疤痕遍布的过去,拍着佑儿身上丝被,轻哄他入睡。这是三哥的孩子,是云家唯一的后人,小小的一个人儿,却凝聚了我所有的冀望。

“姑姑肚子里真有一个孩子吗?“我望着佑儿,他看着我的目光那样清澈,我便连撤谎的话都说不出,佑儿已又道:“姑姑肚子里有自己的孩子,以后还会要我吗?”

“会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个人真是姑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吗?”

我本能地张口作答,话还未出口,人已愕住。

佑儿望着我的神­色­,“姑姑好像不喜欢那个人?”

佑儿终于入睡,我逃也似地出了屋子,在屋子外面,始才能大口喘气,背贴着墙滑坐泥金地板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南宫绝带给我的孩子,哪怕与两岁的佑儿谈及,也教我无地自容,只剩无穷无尽的羞窘难堪。谁不是带着蝴蝶褪茧珍珠孕蚌那样的慈母光辉小心翼翼呵护腹中胎儿,有谁做母亲似我?

身边散漾着熟悉的体温和气息,惊惶地侧头去看,月­色­下南宫绝一袭白衣赫然站于我身侧。看他那样子,已然到来多时,佑儿之于他和孩子的问话,我之于腹中孩子的难堪,逃也似地出来放泄情绪,不期身边的人是他,惊惶侧头,先前情绪未来得及掩饰,脸上的难堪之­色­分明。孕育着他的孩子,无异于孕育着屈辱,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情绪竟也不波动分毫,月­色­下他的脸­色­依旧那样静美。

“我想了想今天在兰析院你说的话。“

他在我身边坐下,望着前方荷塘,“说的......对。”他侧头望我。皎洁月光洒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原本因习武有些褐­色­的脸庞也映衬的皎洁,又在皎洁中渐泛起火莲样的红晕。不是羞愧,是不好意思的颜­色­。想来这句话令他很是难以启齿了。见我并不承情,对他好不容易开口,很是难以启齿的话没有反应,他微有怔结,眸中柔柔波光罩着我和我腹部,怔结再起,显然是因方才所见,对于孕育他的孩子,我那样屈辱难堪了。

翌日晨起,为佑儿穿衣时我说道:“可以让云坤回归了。另外着云坤组织暗卫,暗中护卫佑儿安全。以前佑儿走路走不稳当,不用担心他能离了人哪去。而今他能到处走动了,身边即便不离人,也怕恍眼间他不见了。就像昨儿他一个人过去了兰析院。”我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佑儿道:“我是万不能让他有个什么闪失的。“

春微笑道:“奴婢这就过去齐王府。”

我点头。由春去齐王府自然好,夏整日在房中睡觉,平阳是日日亲自煲汤送羹伺候着的,可夏最多也只对平阳的举动城惶诚恐,是一字不提回去成朔将军府的事的。并不打算急着来的平阳这不也有些百筹莫展了,约我出城踏青。游览山水,也斟酌她小姑子的事。春因为寄情成朔,与平阳相处难免尴尬,由她去齐王府自然再好不过。

为佑儿穿好衣服,又一起用过了早膳,便牵了佑儿,由秋冬陪着出府游乐。荣亲王府的马车,是一大早就停在丞相府大门口的。因为是出丞相府,无可避免经过正厅,便意外地见到了由趺苏直辖的御林军进驻丞相府。趺苏更是坐于丞相府正厅的主位喝茶,我行到正厅厅外驻步时他正道:“母后甍逝,太皇太后亦是沉局日重,两宫太后都主月,钦天监夜观天象是丞相大人居住的地方有什么物什冲月了,朕也是为恁些奏事闹心的很。”

趺苏隔着茶雾望着南宫绝,咬字道:“丞相大人,得罪了!”

南宫绝坐于侧座,手托茶盏,还以一笑,“既是微臣居处的物什冲撞了两宫太后,皇上尽管搜查便是。”

趺苏看向林烁,“给朕搜!”

林烁领命,“是!”

林烁愣了愣,抬头望趺苏道:“是搜整个丞相府,还是只丞相大人居住的兰析院?”

胡公公莞尔一笑,“林统领糊涂了,日前皇上已还原丞相府为汝阳王府。”

林烁颜­色­大变,侧跪请罪道:“臣知罪!”

趺苏也不怪咎,提点林烁的声音亦是听不出一丝情绪:“丞相大人的兰析院。一一汝阳王府的其他苑子,都不许擅闯!”

林烁领命,“是!”

林烁奉旨办差,转身出来正厅时,抬头便见到驻步于正厅厅外的我。顺着林烁的目光,趺苏南宫绝亦是看到了我。

趺苏要搜南宫绝的兰析院?

我不自禁笑了笑,犹记得南宫绝年前回祖籍南阳祭奠先祖并寻访南宫世家的宝藏,趺苏令人尾随。之于那张藏宝图,今昔趺苏大约也闻到了风声。南宫绝居处的物什冲了两宫太后怕是藉的幌子,搜那张藏宝图才是真。

我微抬手,低眼看了看我的纱袖,那日进宫自荐枕席,知章武帝是趺苏,是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我自是没将南宫世家的藏宝图,南宫世家谋反证据确凿,可致南宫绝于死地的藏宝图献与趺苏。至今,那张藏宝图还在我衣袖里。

我晓得趺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藉此搜藏宝图上,南宫绝身陷其中又如何不晓得。南宫绝猛一抹笑,吟吟看向我。那张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藏宝图不在他身边那么久,他岂会没察觉,又岂会想不到是在我这里。看一眼我微抬起的衣袖,他的目光复又回到我脸上,眉目间是饶有兴致的笑意。他在赌,赌我不会将袖中的藏宝图交于趺苏。

而他赌赢了,我确实不会将藏宝图交与趺苏。

与南宫绝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岂是日渐泾渭分明的趺苏能比得的。与南宫绝眼神一交汇,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晓得他在想什么。之间的互动交流,趺苏到底看不出来。这一刻趺苏的心思目光也只在驻步正厅厅外的我身上。他无意识地站起身,然才要往我处而来,我微抬起的手已放下,将佑几的小手牵住,柔柔道:“佑儿,来。”对佑儿的温柔,就好比对趺苏的冷漠无视,不去瞧他的僵滞,我牵着佑儿,从正厅厅外经过。这一次,再没驻步,一径沿着宽阔道路,往丞相府大门口走去,只留了趺苏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京师风景如画,自小生长的地方,不日便要离开了,或许永生不再踏足,今日踏青游乐自然更见留恋踟躇。平阳却意不在山高水远,比我这人生失意之人更加心思深重。问过我离开的事筹划的怎样了,便为她小姑子紧锁眉头起来,“我从小哪做过这些?给父王母妃也不曾烧过一盏茶。成朔......没嫁过去,自然也没有尽为人ℚi室之道。倒是......”平阳噗地一口笑道:“小姑先让我伺候了。”

我觑着她笑道:“明明想着夫婿,伺候起小姑来心里甜,偏跟我说委屈的话。”我佯作生气道:“尽拣自己的那些欢心事来招惹我。”

平阳终于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望着我道:“人生大事上,今后有什么打算?”

平阳所指的人生大事自然是我的婚姻了,悲苦不自禁流露了出束“遇到他们,是我今生最大的不幸。”气氛因我的话也变得悲苦,我强自笑道:“你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吧,嫁人生子,女人最圆满的事,之于我,是不可能了。我的人生,已经因他们而支离破碎了。”

如我,如我身边关心我的所有人,南宫绝这人,平阳是提都懒得去提的,“皇上呢?你终究是对他有感情的。”平阳望住我,说着趺苏。

感情?支撑我对趺苏的感情的基底在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中被抽掉了,对趺苏的感情,顿时像座空中楼阁,海市蜃楼。是要坍塌的,是不存在的。我折了枝君子兰,嗅着那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从小父王就教导我要有修身洁行的高尚节­操­,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偕贤臣。“我直言不讳逐“我喜欢正道直行,有美德的君子。”

长风山庄我所见的趺苏,就是我心中浩然正气的君子,我怅然说道:“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今了解趺苏越深,越觉得他与我心中的君子相去甚远。”

感情岂能强求,况我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平阳莞尔道:“说起来,我也真是太无礼于君了呢。”

平阳笑吟吟望着我,“若不是顾念咱们之间的情分,皇上只怕早迁怒于我,哪还每每对我礼让?”

我索然道:“就是那副礼让的样子,会被不清楚他为人的人误以为君子。”

平阳省得我在说我自己,掩口笑着。我望住她道:“他到底是君王,以后还是对他敬重些。不为自己,也为成朔。”

平阳业已知晓成朔为窦建魁部将时曾追杀过趺苏,‘嗯’声庄重点头。

彼时秋过来传话,趺苏着宫人过来与我作请。我皱眉,不想去,平阳含笑道:“你尚能劝慰我对他敬重,怎么轮到自己,却做不到了呢?去吧,没带着佑儿全身而退前,正如孕育着丞相大人的骨­肉­不触怒丞相大人,也别触怒皇上。与他们都相安无事的好。”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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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79章 懈怠君情(2)

出来丞相府时正与过来丞相府的趺苏遇见,这会游乐在外,趺苏过来作请,本以为他就在这附近,不想官道上停着接我进宫的马车,显然趺苏是在宫中候我了。迟疑中想着平阳说的不无道理,吩咐过秋带佑儿回丞相府,也便让冬陪着进宫了。

宫人一径引着我过去勤政殿,到的时候趺苏犹在批阅奏折,但他所提笔管已然被指间力道摁破,轮廓明晰的清俊面容亦是­阴­翳重重,眼眸里更是熠­射­着一片凄黯清寂的黑。这番神态显然不可能在专心政事,更不可能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凝恨聚霜,大殿内龙诞香的温润也沁暖不了我乍然所生的胆寒,有平阳的劝慰在先,此时更是谨慎地与他下拜:“臣女拜见皇上。”

趺苏似没听到我的声音,胡公公觑了眼我,小心上前道:“皇上......”

趺苏始回过神来,见我跪拜在地,搁笔下来大殿相扶,有些怔结地道:“怎生行这样大的礼。”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先前不自禁流露出的寒戾。

我不自觉退后一步,从他相扶的碰触中解脱出来,“应该的。”趺苏前一刻的寒戾实在教我起疑,莫非是因为今日过去丞相府的缘故?我带着试探道:“晨时是臣女放肆了。”

思及今日丞相府一行,他果然吁了口气,目光落在退后两步的我被他相扶碰触到的手臂上一一被他碰触,本能而畏惧地退避。他勉强一笑,沉沉道:“你怕我伤了它?”

我还低眉思索他此句话时,他已开门见山,决绝道:“明月,把孩子拿掉。”

哦?原来是他知道了我有了南宫绝孩子的事。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也没有刻意瞒他,便是瞒,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想瞒也是瞒不住的。他知道原在情理之中。我低眼望着并不怎么看的出身形的腹部,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在所有人面前我为它羞窘难堪,甚至是在两岁的佑儿面前,可奇怪地,在趺苏面前,我一点儿难堪的感觉也没有。趺苏是我曾经那样喜欢着的男子,理应,在他的面前窘迫无地自容才对,可此刻的我真的一点儿难堪的感觉都没有。

先前不晓得他因何显露­阴­狠时我出于本能还有些讳忌,此刻却是怡然自适,在他的面前,我还有什么理亏心虚的?

看着趺苏手指青筋暴露,周身线条偏要在我面前忍耐压抑的平静温和,我忽生顽意,妍妍一笑,抬首望住他道:“如果我不呢?”

“把孩子拿掉!”他果然克制不住叱喝道。

叱喝犹觉不够,思及我竟然不愿意失去这个孩子,南宫绝的孩子,他青筋暴露的双手紧捏成拳,似极力在压制情绪,但沉凝的面­色­还是泛出了青白,不可置信地望住我的目光里爱恋和痛楚纠缠交织,又不断被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吞噬,让他喉间的喘息,都带了微哽的低咽:“你不打算拿掉孩子,你竟然不打算拿掉孩子?”他胸伏气喘,瞬间又似想到了什么,眸光凝了一凝,浓黑的眉深深蹙起,看来萧索而落拓,­唇­角屈辱的笑意如浮光掠影般飘泊着:“你不会是与他......日久生情,喜欢上他了吧?”

日久生情......

不仅是指我与南宫绝十来年朝夕相处的‘日久生情’,还指......床第间的‘日久生情’。

我咽回因他那四个字的弦外之意诵上喉咙的气团,那四个字我听着尚且莫不过承受莫大的屈辱,说出这四个字的他,只会比我更屈辱。倒难为他,知道我与南宫绝,床上夫妻,这么久,到今日,才将这话当着我的面说出。!

他呐然他说出的话,木然望住我,似有悔意,几次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帝王尊口,殿内一时万赖俱寂。

早已单方面地断绝了对他的感情,透过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看清了他失望更由心底生起,此刻更加灰了心。我平静地望一眼他,说道:“你不应该质疑我曾经对你的感情。”

我转向大殿门口方向,坦然道:“我比谁都恨这个孩子和它的到来,比谁都想堕掉它。可是要堕掉它的这个人,只能是我。作为一个母亲,我绝不容许别的人有丝毫伤害它的念头!”

只能是我想要它死。

我最后望向趺苏。

一方面想要它死,一方面又不容许别的人伤害它。这样矛盾,只因为我是它的母亲。趺苏一时缄口说不出话来,他不做什么,或许因为恨肚子里的孩子,我还会自己杀掉它。可他若真做什么,只怕我不但不会动孩子,还会恨上他。而我望着他的目光已移回大殿门口,由冬扶着往大殿外走去。

没就孩子做个明确了断,他岂廿心,脱口就叫道:“来人!”

我顿步,声音不带一分感情:“皇上已经斩杀了我满门家人,连我也不放过吗?”并没回头,我望着大殿殿门问道。

明知他想对付的只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我,我故意扭曲着他的意思。

他果然再不能有动作。

我往大殿门口走去。

冬曾服侍过趺苏,对趺苏是有些情分的,出来皇宫,冬忍不住问道:“郡主,对这个孩子,您到底是怎样想的?”

我望一眼腹部,说道:“在没能离开之前,我若动了它,你以为,我还能走掉吗?南宫绝还能让我走掉吗?南宫绝这些时日以来肯做出那么多让步,未尝不是因为我腹中他的骨­肉­。一旦这个孩子出了什么差错......”

我看冬,“拿掉孩子,只能在我离开之后,你明白吗?”

对镜卸妆,摘着耳中明月铛,冬悻悻道:“丞相大人还真是紧张他的骨­肉­啊,见郡主进宫回来并无异常,松的那口气呀。”

想着回来丞相府,徘徊在丞相府门口的南宫绝......南宫绝倒是欢心;趺苏......虽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以那绝情的话暂时断绝了他扼杀我腹中骨­肉­的念头,但那绝情的话必然中伤趺苏不浅,彼时由冬扶着往大殿门口走,犹能感觉他的悲呛。

冬觑着我神­色­,发表己见:“便如对平阳郡主所说,郡主喜欢正道直行,有美德的君子。可了解皇上越深越觉得他与郡主心中的君子相去甚远那又怎样呢?难道曾经那样心无杂念爱着的人,只因为他不是君子,就不爱了么?天下有那么多君子,难道郡主每个都会爱上么?归根结底,只因为他是趺苏公子。而单方面断绝对趺苏公子的感情,归根结底,也只因为他是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说穿了,不是不爱,只是不能再爱而已。他不是君子,也不过是郡主给自己的一个冠冕堂皇不再爱他的理由......”

夏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此刻成小姐的她恶毒更见有增无减,噗嗤一笑,学着冬的语气道:“.......归根结底,君子那类的男子是郡主喜欢的,以后为郡主添夫婿响们可看准了!”

“胡说什么呢!”饶是我再无婚嫁念头,闻得夏赤­祼­­祼­的话也不禁面红耳赤。

冬道:“可不是奴婢帮皇上说话,藏宝图在郡主身上,今日过来丞相府,皇上自是劳而无返。”冬看一眼春,支吾道:“刚还听春说......”冬脸红低头。

我微挑眉,看春,“秋冬陪我和佑儿出府了,你从齐王府回来的快,撞见了什么?”

春咬­唇­看一眼冬,回望我,亦是面红难语。我看夏,“今儿你一直在丞相府哪儿也没去,她们不好意思说,你来说。”

倒不是因为夏有成小姐这底气,实在是夏不像她们那般面薄,夏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御林军没在兰析院搜到藏宝图......”夏望住我笑逐“林烁与皇上回禀的时候,一来皇上不信,二来林烁面­色­沉凝,似有未吐难言的话。皇上于是亲自进去了兰析院。”

春小声道:“郡主毕竟在那里住了恁久,到处都是郡主往日久住那里的痕迹。皇上虽口上没说什么,谁都感觉的到他的隐忍。皇上隐忍着找藏宝图时,每查看一样觉得可疑的物什,据说都伴随着丞相大人的笑意解说——‘那是明月搁这的’。尤其是......”春低了头,声如蚊呐:“去到丞相大人卧室的时候,皇上更是查找出一些房事用具,丞相大人还是那句话一一‘那是明月用过的’.......”

我听不下去了,春也说不下去了。

床第间哪里用过那等垠秽用具,南宫绝的睚眦必报我又不是没领教过,趺苏搜他居室,欺进家中,他还以颜­色­而已。

虽没眼见,也可想象得到南宫绝事前将他卧室布置的怎样瑃情荡漾,趺苏当时没与南宫绝彻底翻脸已是忍了常人之不能忍了。

冬小心看一眼我,无奈道:“无怪今天进宫,进勤政殿时皇上神­色­­阴­翳。”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秋哀叹道:“这下子,皇上和丞相大人真的要开战了。”

我垂睫道:“早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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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80章 离开(2)

趺苏与南宫绝君臣关系越是紧张,以嵩大人为首的迂腐老臣越觉得我祸殃不祥,无奈其人少而力量微薄,光且不论趺苏对他们一律不予理会,一如一次朝会即使汝阳王府沉冤得雪,有南宫绝北皇漓成朔荣亲王这些大权在握的重臣粉饰言论,那些负面之辞基本可以无视。更何况齐王殿下北皇漓与突厥金善公主的姻亲成为此关节举国上下津津乐道的话题。

北皇漓与金善的婚嫁在成为重镑消息之前我便已私下得知,虽晓得这桩婚姻的里子,也沉默了半日。最后停留京城的日子里,也与趺苏见面了几次,南宫绝每每问及,我只答约会。本来也是去与趺苏约会。因为是约会,大都不再去皇宫。地点均为京城内外。一来趺苏常居宫中更惬意于出宫透气,二来也下意识地不去思及那日因为孩子在宫中我与他之间的不愉快。孩子,每次约会他都有提及,试探我心意,见缝Сhā针,只要我有一息松懈他均都提及堕掉孩子的话。来赴他‘约会’是为权宜之计,不触怒他,与他相安无事,以便我远走高飞,每每与他论及腹中胎儿,我自也是虚与委蛇。即便松口,也是说说了事,未必付诸行动。何况我不想要南宫绝的孩子是真,即便是敷衍趺苏,也不全是虚言。

这日清晨我才起床,平阳已造访,将两张大红请谏交给我,六月初六,后天的婚期。我瞥一眼,继而梳妆,打起道:“终于要嫁了?说起来也怨我,若不是去抚台照拂佑儿耽误了你一年,说不定你早已是成朔的将军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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