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又得了次见冬的机会。
身边一起长大的人,自是知道我的生活习惯,即便是这寒冬腊月,不洗浴也睡不着。如是早早潜进了浴室。
陈珠和阿细照旧随身不离,踏进浴室一察觉到冬,已是吩咐她两人在外等候,说着沐浴并不习惯旁人在场的话,她们倒也好打发。
“……整个棠梨宫都处于戒严状态,偶尔有人私下低语,也唏嘘的是皇上连杨垲大人都从突厥召了回来。”冬接替起陈珠和阿细的活做起来。服侍我沐浴,一向是春夏,冬练武虽练的一手粗茧子,做起事来倒也有模有样。
“这事我知道。那杨垲我已经见过了。”我道:“那天掳劫制伏我们的人,可不就是他。”
“是他!”冬难免岔愤,咬牙好一阵,才道:“等到我们平安脱身了,皇上身边的人第一个解决的就是他!”
“先别生气,”我安抚道:“上次云肆闹着要学绘画,我随手拿了本卷宗,就着那上面人物教习,那些人物你可还有印象?”
冬道:“是丞相大人信手放置,忘了带走的吗?”
我不自觉地一笑:“是啊,是他信手放置,忘了带走的。”
我道:“那本卷宗和他忘了带走的其他卷宗不同,是他亲手绘画的。那上面人物,是他安Сhā在皇上身边的自己人。你不是在御膳房做事吗?画像中特别憨胖的那人你可还记得?他便是位御厨。瞅准机会,和他说上话。”
冬看着我茫昧地应着,好久才愣愣道:“丞相大人信手放置的东西都那么重要吗?他真的是忘了带走吗?”
我闭眼道:“有句话你听过吗?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与他联袂,同进同退,什么时候不仅仅只因为他是云肆的父亲了?是在杨垲受趺苏使命掳我来此,不愿他因为我而落个惨痛下场,与他同焦忧,起愧疚?还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百分百的信任,早已润物细无声地击溃了我?
而长相知,不相疑,这正是趺苏身上最缺少的东西。
他每日都会过来我处一次,或坐一会儿,与我说几句话;或喝盏茶吃顿饭。只闲坐话谈还好,一旦在我处进食,虽因不愿人打扰,未让试食官试食,但他定会自己以特制器具检验过后,方才入口。如是,寻常一顿饭也变得仪式繁琐起来。怕是感情甚笃,久而久之我也会觉得烦,何况感情淡如水的今日?看着他,倒也不再有分毫的失望。对他已无期望冀望,他的人生或是感情已跟我毫无关系,又何来失望可言?
只是越加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感情结束的真对。
其实出生王府之家,数年来饮食也是这般的程序,但家人团聚,同桌而食从不曾有这样的仪式。或是开宴前便已经过检验。我当然不是他的家人。但皇室手足尚且相残,何况他此人感情凉薄,待家人怕是还不如待我。于他,我也算得亲密的人罢。到底不信任我。
或者没有谁能让他真正信任。
夜已深,我却还没就寝。每日时间不定,却都会过来我处的趺苏今日没有过来。不是等他,实在是不愿我睡下后,以衣衫不整的样子再面对他,徒添暧昧尴尬。又想着今日那御厨通过冬传递给我的消息:丞相府万事具备,丞相和两位小少爷也各自平安。只是我与趺苏关系……因有旧恋,长此以往,丞相心中不安。难以成寐,索性踏月山庄中行走。
好在只要有人‘陪同’,棠梨宫范围内走动我还有自由。月下漫步着,想起南宫绝口讯中‘不安’二字,不禁莞尔……不安我与趺苏关系,不安我与趺苏感情……没有如趺苏那般用猜忌之类令我反感的词,哪怕心中起着猜忌。只道说不安。好一个不安,话里无一个情字,却处处是情意,又适当显露着焦忧,那点焦忧并不坏事,只将情意表达的更缠绵悱恻,亦显得相较于旁的男人而言,他才是正主,旁人不过Сhā足者,他以孩子父亲的身份,自己动手将自己的地位提升着……便走向来恼他的我,也不禁为他的话,为他这点孩子气的心计而展颜。不禁又有些啼笑自己,换作以往,南宫绝此类话语,我只会做眼未观耳未闻,大可不屑一顾;而今,同样的语言,想来却觉‘妙趣’横生,各中滋味,似只有自己能完全体会。
正沉浸于笑谑,陡闻阿细高声尖叫“孔明灯”“孔明灯”的声音,抬眼仰望,漫天是飞升往上的瑰丽宫灯。那宫灯以前我也曾放过,但因为做来极为不易,忙活整日,也不过做得数十只,这样成百上千只孔明灯满天漂浮飞升的盛景,我也是第一次见,自也欣悦看来。
身陷囹圄,我的感情表达已是较为含蓄,身边宫人却是没有这样的忧虑,盛景之下,四处奔走相顾,不知不觉与我拉开百十步距离。只要远远见我在他们视野便是,并不亦步亦趋。乐得盛景之下我得短暂清闲,较于自由,对盛景的钦慕也减得淡了,索性漫步往人烟僻静处走,边缓步边想着心事,不意这样也能巧见熟悉的人。
是趺苏与杨垲君臣月下小酌。
“……齐王府,荣亲王府,这一来皇上树敌可不少。”杨垲道。
趺苏轻唏,“一向便对朕存着贰心,又岂是因此次事件而起?一举铲除了他们更好,省得以后再劳心劳力……”趺苏放低声,“趁着成朔在边疆还未回来……”
“成朔……”杨垲沉吟,持酒道:“皇上英明。”
“铲除了他们几家,成朔少了臂膀,也好驯服,到时候,朝中再没有成大将军!”趺苏看顾杨垲:“这些年你都在突厥,也该去边疆历练历练了。”
话里意思再明显不过,饶是杨垲生性骄狂,也不禁露出喜色,跪地谢恩道:“谢皇上!”
趺苏摆手。杨垲起身后喜色并未褪去,仰望满天孔明灯,露出了然之色时,也不觉笑谑道:“不想皇上也有浪漫的时候。”
趺苏低落自嗤,“我看到她今天刚好看到诸葛孔明被困于阳平那一段……”
并没忽略趺苏自称是‘我’而不是‘朕’,“皇上……今日不是没过去郡主那吗?”杨垲故作惊异。
趺苏却是不答,径自道:“……最初处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见她学不止境,我就说,她要做女诸葛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说她非要那么博学做什么?”
杨垲推委一笑,“皇上都猜不透,臣向来愚钝更加……”见趺苏看着他,杨垲显难道:“郡主非一般女子啊。”
趺苏摇头,半响臆叹道:“她在琢磨着怎样离开啊……”
“也只郡主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皇上。不止皇上,怕是……丞相心悦她,也有那么些缘故。”杨垲觑着趺苏颜色,斟酌回道:“皇上与丞相……都是胸有乾坤的男子,总不至于日日与女人探讨些家里长短,针线女红的琐事吧?”
“家里长短,针线女红,她也精于啊!”趺苏啼笑,继而神伤:“我倒想,她与我探讨这些,哪怕是这些……”
趺苏微有醉色,“最初处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说家有恶狼,所以学不能止境;现在依旧如此,却不是为防南宫,乃是防我……那时候她心悦我,防备南宫,现在变作了防备我,心悦……什么都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