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坐马车到栖云岛,一路走得无风无雨,半个月后,星靥就闻到了空气里海水的咸腥气息。她忍不住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贪婪地深吸一口,再把肺里聚积的过去全呼出去。
栖云岛是个很穷很远的小岛,多年来一年是朝廷流放犯人的去处,寻常根本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过去,所以并不容易找到船只。侍卫们带着星靥找间客栈住下,再到港口打听,两天之后才找到一艘定于次日出发到栖云岛上收货的货船。
岛上除了流放的人犯、家属以及守军以外,还有极少的当地渔民,渔民为了生计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海底采收海绵。栖云岛一带海水清澈温暖,海绵品质很好,货船半个月往岛上跑一趟,低价从渔民手里收了海绵,再转手以几倍几十倍的价格卖出去,赚取暴利。
大伙儿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把星太后送到栖云岛上去。流放么?不象,他明明对得太后爱如珍宝。可是如果不是流放,让她到这种苦刑之地来做什么?岛上吃喝都很简陋,住处更是不能和皇宫里相比,穷得叮当作响。
星靥这一路都很沉默,在客栈里住了两天,拎着简单的包袱登上货船。
从大陆到栖云岛船行需要一天一夜,侍卫们摆出官府的派头,要了船上最好的几间客舱。星靥站在码头上,看着这艘货船,这些天以来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侍卫扶着她走过长长的踏板登上货船。船不大,甲板也小,收拾得还挺干净,船主一见客人来了,赶紧对身边的船长吩咐道:“几位官爷都来了!还不快叫人去把船舱收拾干净!”
船长应着,沿着甲板边缘快步走到船后头去,大声喝叱着:“好了没有!一帮懒骨头!赶紧的!客人都来了!收拾好了就滚到底下去!”
星靥往他喊叫的方向看过去,有些不满地垂下头。船主可能作威作福惯了,呵呵笑着和几名侍卫打招呼:“几位官爷到栖云岛上去是公干呢还是私务?哈哈哈,看我这话问的,那岛上一穷二白,肯定是公干,公干!”
他看看几名侍卫围着的那个女人,面貌看不太清,不过身段很美,想来长得应该不错。船主清清嗓子,殷勤地过来带路:“舱里应该收拾好了,几位跟我来吧。呵呵呵,小船简陋,凑合一天吧!”
星靥跟着众人向后头的船舱走去,船长和船主走在前面,恭恭敬敬地把星靥让进舱里。星靥微笑道谢,清丽面孔让两名在海上跑惯了的粗野汉子酥了半边。
客人已经来了,立刻准备开船。星靥坐在舱里的窗边,向外看着波平浪静的大海,长叹一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趴在窗口的双臂中。
两行从窗口边经过的脚步声没有惊动她,星靥静静地趴着,就听见有个孩子似的声音响起:“快看快看,岸上有马在跑!啊啊!是朝我们船跑来的,快看哪!”
星靥也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她还没有抬头,岸边的方向已经传来了海苍狼迫切的呼喊:“星靥,星靥!”
她全身一震,立刻站起来走一舱外向岸上看去,征南王海苍狼满脸尘霜,正站在已经抽走了跳板的岸边向她招手:“星靥,这里,星靥!”
和侍卫们一起快步走到离岸最近的船舷边,星靥大声问道:“元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海苍狼皱眉痛道:“星靥快跟我回去,父皇……快不好了!”
侍卫们张口惊呼,一边看热闹的有听出意思来的都跟着白了脸,这岸上的小哥儿和船上的女人什么来头?父皇?这这这……
星靥两只手心里满是汗水,她傻傻地看着海苍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皇不让我来,还好我来得及时……星靥,他……我没想到他的伤那么重!求你跟我回去看看他,再看他一眼!”
星靥迅速地扭过身子,苍惶地捏住衣角绞扭着,使的劲太大,左手两根长长的指甲咔吧一声断裂,痛得她立刻流出眼泪。
“我,我……”
“星靥!”
“他不让我回去的……我回去,他会生气的……”
“别说傻话星靥,他是不愿意让你看着他……看见他的最后……”
“我……我……”星靥求助地抬起头来,可到哪里也看不到一张能再让她定下心来的眼睛。海风海浪一刻不停,有些感情也一样,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了。
“星靥,再不回去,你一辈子都会后悔!”海苍狼的声音颤抖着,他咬紧牙关,看着船上那个白色的背影。“别让自己后悔,栖云岛永远会在海对面等你,可父皇……他的时间不多了!”
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赶回京城太冲,冲进皇宫里,海枭獍已经离开了。
皇上不顾太医和大臣们的阻拦,执意坐上马车离开太冲,向北去了滑县摄山顶上的天水离宫,他甚至也没带什么人,就只有两名侍卫陪着,孤孤单单,离开得毫不留恋。
海苍狼再带着星靥马不停蹄赶往滑县,半道上下起了雨,等到攀上摄山,雨又和上回一样变成了雪。
纷纷扬扬雪花下得极密,离宫里已经是苍茫一片,老太监蔡富哆嗦着把皇上的去向指给了星姑娘。
星靥喘息着,吐出的白烟又粗又长,一路小跑到了这里,鞋子已经全湿了,头发上身上也沾满雪片,手和脸冻得生疼。
眼前这条古柏小道两旁的树木苍翠依然,上头覆了层雪,白绿相交,这冬日景致里看起来美不胜收。星靥没有心思驻足欣赏,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踩在雪上的脚步声,拎起裙子快步向前走去。
小道尽头依旧是那片美仑美奂的天池,碧蓝池水上是纷纷飘落的雪花,一团团一簇簇,柔软轻盈。
天池畔的杜鹃已经完全凋落了,被雪盖着,看不见下头枯蔽的枝干。远山渺渺,近水依依,天与地之间,那块亘古不动的青石上,端坐着个更加巍然的身影。
雪很冷,泪还没有流出眼眶就已经冻结在了心底。有风有雪,为什么和他的记忆里总是这样冷酷无情的天气?如果在风雪里相遇还可以靠在一起取暖,那么,在风雪里分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更冷?为了永远记住此刻残留的最后温暖,再用一生来追忆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