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江走下楼梯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那婆娘几声冷笑。一地里心肠憋闷，急火焚身，没做理会处。匆匆忙忙，黑灯瞎火，摸摸索索，径直去开锁推门。猛可间黑暗中那老虔婆尖利的声音急急跳出来：

"押司，恁的早起身？"

二

在荷马《伊利亚特》的开始，阿喀琉斯暴风般的愤怒与希腊军队轰然的分裂如此宏大而庄严的英雄传奇之中，裹挟着极其有趣的细节。面对天神那不可违逆的归还女祭者的要求，王中王阿加门农让出了自己的战利品，转而向阿喀琉斯要求一个女子。阿喀琉斯递交了少女，继而任­性­地退出了战争，退出之余，还不依不饶地祈求神灵要求上天降难于希腊联军。在不同价值观的审视目光下，英雄间的龃龉不免有若儿戏，而且具有极其孩子气的一面。所以阿喀琉斯那暴风般的宏大雄伟的愤怒，在老于世故的阅读者面前却往往会显得犹如一个任­性­孩子的咆哮。

三

郓城押司宋江，字公明，号为呼保义，人称及时雨。江湖上无论巨­奸­大盗，水寇山贼，听了宋公明大名，无不啊也一声，倒地便拜。以后便是刀山油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这样的传奇故事有着英雄史诗般宏大壮阔的气度。相对于平和暗淡的市民生活，中国古代的阅读者们都愿意聆听这样的故事，向往这样的宏大义气。这些不朽的义气和认知成为了一种基本的好汉道德。对于传奇和英雄的崇敬，使宋江本人的历史带有光荣而圣洁的光彩。作为一个文学形象，他无疑是江湖上最受人爱戴的人物了。而他的生活也相对的具有了形而上的特征。于是，当阎婆惜姑娘出现在宋江生活之中时，对立产生。

对于英雄与史诗情结的痴迷，总是会对应的导致对日常细节的疏懒。当宋江宋押司拥有了一个外宅，而这个外宅又另有新欢之时，宋押司本身的情况就变得极其尴尬。生活中琐碎而不可知的小事纠缠在了宋押司身上，其神­性­光芒相应褪­色­，其世俗形象显然猥琐。就像我述说的那个情节一样：在黑灯瞎火中迫不及待地逃离阎婆惜床榻的那个宋押司，与那个呼保义及时雨天下英雄景仰的好汉，在严格意义上很难划上等号。这种庄严与琐碎的不对称拼凑，是悲剧与喜剧的最初来源。

四

别人跟我说，海明威在创作《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时运用了很多基督教的隐喻，直接影­射­其为受难耶酥。其悲剧­性­体现在：这个受难的耶酥被迫通过那么多琐碎而低俗的细节来与鲨鱼们斗争，锱铢必究着每一寸马哈林鱼­肉­。也有人和我说，特洛伊战争的最荒诞与悲剧之处，在于无数英雄十年奋战丧国灭家殒身不恤的结果，是墨涅拉俄斯饶恕了他不贞的妻子，回到斯巴达过庸人的幸福生活。他们的意思，合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庄严宏大的前提最终落实在轻逸琐碎平庸的故事之上，讽刺和荒诞意味之后，悲剧就产生了。

五

宋押司的悲剧，在我看来就来源于与阎婆惜姑娘的是非。这个形而上的男人在尴尬的处境下不断寻找着与现实的融合点。于是替天行道的旗帜可以被招安。一百零八好汉可以大部分死于征匪，小部分作为平庸的官吏以终天年。事实上，如果要从宋江的漫长人生中寻找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在一个所有人都在向下坠落的世界中，不应该企求任何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结局。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