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旧书斋,城东市集走入七弯十八拐,过了条桥,再绕了好一阵子,拐两个弯后直直到底便见着了。
小六跟着小三走进巷子时心里总觉得这地方挺诡异。虽然太阳已经出来,把地上晒得温热温热地,可他却无法忘记上次和他哥来此处找小三时,巷子口的地方不是巷子口,而是一堵墙外加一棵开满了淡白黄|色小花的槐树之地。
小六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浑身紧绷,就怕这地方和那将军冢一样也有什么阵法,才让他们当初怎么也找不着小三。
到了书斋,小三一脚跨过门坎,抱着刚才发现的那颗蛋来到柜台前。
小六随着小三要进去时却像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挡住了似,眼睁睁看着小三走远,自己却走不进去。
「师兄!」小六在外头边喊边敲着那看不见的屏障。「师兄、师兄,你快出来,这个地方很奇怪!」
可无论小六喊得多大声,敲得多用力,小三就是没听见小六的声音。
小三「砰」一声把蛋放到柜台上,原本正在打瞌睡的小老板睁开眼,当他见到是小三,道:「喔,你回来啦!」
小三点头。「承你吉言,没死成。」他道:「这东西今天早上在鱼池边发现的,是你要的乌龟蛋吗?」
小老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捧着蛋摸了摸,淡淡地笑了一下。
此时四周似有寒风袭来,但一扑到小三面前,便全数散去,小三也没什么感觉。
倒是小老板眨了一下眼,嘴里嘀咕朝下头摆着的书说了几声后,才道:「果然,你找到他了。」
小老板把那颗蛋捧到柜台底下。柜台底下有一个棉布缝成的巢,看来已经很旧,布的颜色都褪了,蛋摆上去刚刚好,那是牠的巢。
小老板接着又从底下拿出一本沉厚的古书递给小三。
小三一看惊讶道:「我以为这本书被聂夙他们拿走后,现下应该在苏家!」
「就说了它与你有缘,你怎么半路把它给掉了?」《药膳》一书在小老板手里无风自动,啪啦啦地掀开几页,又阖上,再啪啦啦地掀开几页,又阖上。
「……」小三说:「这是在干嘛……」小三怎么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这书在做「无言控诉」的举动。
小老板说:「生气。」
小三揉揉额头,活了这些年,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还真没听过书会生气的。
「怎么不说?」小老板问。
「说什么?」小三问。
「你把它弄掉了,总得给它一个解释吧?」小老板道:「我都说了它很寂寞,除非能找到一个可以从头到尾将它读完的人,否则它永远都不会开心。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你别让它伤心啊!」
「……」小三问:「难不成,我还得安慰它,告诉它我为什么把它弄丢?」
小老板幽幽的眸子望着小三,而后,缓缓点下了头。
「我勒个去!」小三翻白眼。
「说吧,」小老板道:「没什么好害羞的,这里只有我们三个而已。」
「哪是三个,不还有我师弟……在……」小三往后一看,结果发现本应该站在他身后的小六被这间书斋拒于门外,明明大门就是敞开的,但他却进不来。
小六发觉里头的小三看见自己了,原本已经够激烈的吶喊搥壁动作更大更激烈,最后整个人趴在看不见的墙上,狂喊着:「师兄──师兄──」
这两个字小三看得懂。他转头问道:「……那是我师弟,怎么他进不来?」
「煞气太重。」小老板说:「书会害怕,不能进来。」
「……」小三二度翻白眼。
小老板把「药膳」递到小三面前,意思很明显。解释,给它听。不然有缘变成无缘,对两方都没好处。
小三看着那书看了好久,简直想将那本药膳瞪出两个窟窿来。最后,他才深吸一口气,说:「你应该庆幸老子把你放在马车里没带你进墓里头,要不那么危险的地方,连老子跟两个师弟的命都差点挂在那里,你陪我们进去只会死无全尸,对了,老子还掉进寒潭里,你若跟着老子一起下去,书湿了字会全数晕掉吧?当算你有能耐不晕好了,湿身的感觉若放在以纸而生的你身上,恐怕也不会太舒服。」
小三说完这个,只见那书又啪啦啦地掀开了几页,感觉似乎是抖了抖。
小三说:「偷走你的是那些贼,可不是老子。你看老子一路上捧着你看着不放,就应该知道老子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嗯?用这词好像不太对,算了,反正就是这样。你要是接受老子的说法,就再和老子走,不接受的话,那缘尽于此,老子也不是个爱强求的。」
然后药膳的书页便再也不动,立刻息怒了。
「行了。」小老板把书交给小三,小三则把书塞进自己怀里。
只是小三做完这些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他三爷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得因为怕一本书生气而同它解释一堆?
后来想一想,小三才了悟。因为这本书是「药膳」,是三爷心底最深的痛。不会煮药膳的厨子在药膳全集面前,只有掩面去死的冲动。
「这个给你。」小老板掏出一个几乎快要透明的淡绿色小瓶子,瓶子只有小指那么大,里头有些耀眼的金色光芒微微地透了出来。
「什么?」小三收下后打开瓶塞往里头一看,金灿灿的细沙让他以为是金沙,可金沙不会发光,但这里头的会。
「真龙之血。」小老板语调缓慢地说:「你把我弟弟捡回来了,这是谢礼。」
「你弟弟?」小三噎了一下,有些无法接受。他指着柜台下那颗圆圆的巨蛋问:「那颗乌龟蛋是你弟弟?」再指着自己手里的瓶子道:「这是真龙之血?龙血?龙的血?」
小老板点头。
「可乌龟蛋是我师弟在鱼池旁发现的,并非我捡的。况且,人是从蛋里生出来的吗?」小三魂已经往上飘了,还有没有更离谱的事啊!
小老板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往上扬,露出了一个看似在笑,却让人感觉阴森森的表情来。
他那模样似乎在说:我有说过我是人吗……
小老板又和小三谈了些事,比如说他弟弟叫玄龟,很久以前去了北方就没回来过。小三不想问很久究竟是多久,要小老板说了句两百多年出来,那他应该会把乌龟蛋剖了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又比如说玄龟是跟着小三一行人从北方回来而不是突然出现在鱼池边的。小三更不想问为何他们师兄弟都没发现一路被颗乌龟蛋跟着,要小老板说他弟其实在他们顶上飞所以他们没有发觉,那他绝对会把乌龟蛋剖了,看看里头究竟住着鸟还是乌龟。
最后小三问,真龙之血是干什么用的,小老板只说随身带着别乱丢,一条命换一条命,之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
从巷子里出来,小三有些恍惚,小六很紧张,怕小三在那古怪的书斋里出了什么事。
小六刚要开口,小三手一抬,止住小六后道:「什么都别问。你师兄我现下还云里来雾里去,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碰上什么,所以你问我也答不出来。」
「那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六比较担心这个。
「没。」小三道。想了一想又说:「那地方是有点怪,不过老板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小六面容扭曲,他可还记得上次来这里怎么也找不到这条巷子的事。「老实人怎么会把我挡在外头不让我进去,我在外面吼得嗓子都哑了,师兄只回头看了我一眼以后就没理我,我吓死了以为师兄你被鬼迷,魂要被勾走,心跳得都快从喉咙里迸出来了!」
小三也不理会小六唠唠叨叨紧张兮兮的抱怨,只是脑袋转转、嘴里喃喃,念道:「两兄弟,一个玄蛇、一个玄龟……玄色为黑……蛇和龟……嘶……老子怎么似乎有点印象,好像还真不是人……可到底是啥东西来着……」
小三抓抓脸。过了一刻后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就这么算了。
是人、是蛇、是龟又如何?关上门那便是人家家里的事,三爷管不着。
断了旧书斋那头的想念后,小三遂道:「好了,接下来找你哥去。今天不把聂夙修理得凄凄惨惨凄凄,将军楼关门大吉,老子可是会很不爽快!」
小六闻言连忙往前快走半步,领着他家这尊大佛,找哥去。
☆☆☆
小三走在宽广的大街上,感觉似乎有异。双手环胸左看看右看看,才发觉一些原本在路边吆喝的小贩少了,尤其越接近将军楼,不但连小贩都没有,以将军楼为中心的大街上,左右三户,对街七户,除了正对将军楼的那栋两层楼的布庄外,大伙儿通通都关了起来,不做生意了。
小六和小三来到将军楼对面那户布庄,布庄的招牌已经被拆下来,换上了单写个「苏」字的旗帜。
小三一进布庄,便见一楼空荡荡的,只有简单的一张桌子四张椅子并排着摆在门口,而由门口处往外看视线正好,直对将军楼大门口。
小五正在和天干地支的人说话,发现小三、小六来,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师兄,你们来啦!」
小三走过去摸摸桌子,问道:「你把人都弄哪去了,怎么关了那么多户人家?」
小五走过来说:「为免扰民,我租了左右对面各几户人家,让他们暂时搬到别处,银两都给足了,包括这阵子不能做买卖的损失。」
「嗯。」小三点点头。
三爷鲜少称赞人的,通常「嗯」你个一声没开口骂人,你就要高兴了。因为那通常表示你做得不错。
小三拉了把椅子坐下,小五随之为他倒了一杯茶。
小六坐在小三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没自己的事,就趴在桌上玩茶杯。
等了有好一会儿,闲着没事做的小三把怀里那本药膳一掏,摆在桌上翻到先前看到的地方,皱起眉头又开始记药名、药形、药性。
厚厚的一大本书,只分药材与药膳两篇。书上写得很简单,先从前面由头至尾由浅到深把大半个天下长的药材都记起来,再学着如何把那些背起的药材混入菜色之内。
药材也有酸、甜、苦、辣、咸之分,但苦味居多。此书药膳篇前半部教的便是如何以药入膳,而不凸显其药味。
后半部则是练到以药入膳后,用菜色提出某些药的五味,是以不止菜香,连药材也得引出独特芬芳。
「……我操……」小三边看边骂。「等老子真学成这本,人也差不多归西了。」
小五皱了一下眉头,问道:「师兄,这本书不是被聂夙拿走了吗?你什么时候去夺回来的?」
「不是我夺回来的。」小三皱着眉头,手指着一味药,指尖敲打著书面。「是它寂寞难耐,自个儿从苏家跑回家的。」
小五也皱眉。「家?」
小六食指玩着杯子,让杯子像陀螺似在桌上不停快速旋转。
小六边玩边对小五说:「是那天我们一直找不到的书斋。今天我和师兄一起去,结果还真有条巷子,但是到书斋门口我进不去,在外头喊了老半天嗓子都哑了,然后看见书斋老板把这本书给了师兄。奇奇怪怪的。啊,对了师兄还捧了一颗好大的蛋给那个老板。」
小五看向小三,想开口询问。
可小三却立起左手手掌,做了一个「止」势。「这世间神神秘秘的人一堆,但开口说的话没几个人听得懂。反正对方没恶意,我还用那颗蛋换了一小瓶真龙之血,虽然不知道真龙血是干什么用的,但听名字应该是好东西。」
「真龙之血?」
「诺。」小三把怀里的那个浅绿色小瓶子掏出来扔给小五。
小五将瓶子往上举,对着外头的天照了照,小六立刻跑到他身边一起看,然后同声道:「会发光啊~」
小六好奇地问:「真龙之血?那是真的龙的血吗?」
「谁晓得。」小三还在看同一页,眼前的药草幌得他恍恍惚惚地,脑袋疼。「他只说要我随身带着别乱丢,一条命换一条命什么的,老子完全听不懂。」
小五闻言立即把小瓶子塞进小三怀里,那速度快得惊人。
小三一愣,问:「做什么?」
「既然那人对师兄无恶意,又让你贴身带着它,那必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小五说了前半段,后头小六声音加了进来,两兄弟一起出声:「一命换一命,听起来就很恐怖。」
小三看这两兄弟严肃的面容,也肃容说道:「你们走过一趟将军冢就给吓傻了是吗?老子如今平平稳稳坐在这里,谁能动得了老子。况且这世间只有从来只有老子宰人的份,还没人有那能耐宰得掉老子的!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小五、小六听了小三的训斥,想了想,虽然隐约还是感觉不太妥当,可小三说的都是真话,他二人这才把那份忧心压制下来。
此时,对面将军楼的门缓缓打开了。
两个跑堂小二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本来因为没见到那个混世魔王而松了一口气,合力将大门打开后,谁知背脊突然冷了起来,两人一个抬头,见到小三正坐在对面门口,露齿朝他们一笑。
他们两人的脚立刻就软了,其中一个虚弱而讨好地喊了一声:「三、三爷……」
小三开门见山地道:「爷的目标是谁,想必你们也很清楚。去,不想死的就跑远点,否则爷一发起脾气来鞭子扫到谁,那就谁倒霉。」
里头的掌柜也探出头来,见着小三后先是一愣,而后苦笑道:「三爷别啊,将军楼还得开门做生意,这落下一天亏一天,楼主问起来咱们这上上下下的人可得遭殃了。」
「爷又不是将军楼的人,谁和你咱们!」小三哼笑一声,说:「苏谨华问起来,你尽管告诉他就是爷做的,不用客气。
将军楼的名声已被玷污,苏家名存实亡,苏谨华脑子坏了,竟随便就让阿猫阿狗当这里的总管。苏家先祖如果知道将军楼被这么糟蹋,肯定会一个个从坟墓里跳出来,每人一脚,踩死那个苏谨华。」
「三爷……」掌柜的还是好声好气地说:「聂总管的职位已经被楼主摘了,您起码让将军楼能开门营业……」
长街另外那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小三动了动耳朵,小五说道:「十三个,都是练家子。」
小三接着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了拉腰带,整了整弒龙索,道:「十四个,还有一个脚步虚浮的聂夙。」
小三往外走,看小五、小六也要跟着,遂道:「这是老子的仇,不许任何人Сhā手。谁敢过来,老子不介意一起鞭一鞭。」
小六还想往前去,却叫小五直接拉住衣领。小六看向小五,小五摇了摇头。
「师兄是认真的。」小五说道:「他的仇人没他的同意,绝对不许任何人碰。」
「啊?」小六愣了一下,随后忿忿不平地道:「可是那个聂夙和我们也有仇啊!哥你被他害得肚子开了拳头那么大的一个洞,要不是有血见愁和师兄,你就死在那个人手上了耶!」
小五无奈,只得说:「我们是师弟,自然要听师兄的话。师兄又不杀人,既然如此,何妨让他先出手消消气?等师兄玩腻了,咱们再把他抓过来一遍一遍地轮流教训他,这样既不会惹毛师兄,又可以慢慢下手,不是吗?」
小六听得小五说完,眼睛一亮,立刻双手握紧朝外面看去,道:「好,等师兄玩腻了,再换我们一遍一遍地轮,轮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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