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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三

丙崽娘挤着笑眼看他,想为他说门亲。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人们熟,但说过好几家,未见得人家送八字红帖来。也不奇怪,这几年­鸡­头寨败了,单身后生岂止仁宝一个?仁宝由此悲观了几年,渐渐有了老相。听说有一种“花咒”——后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头发,系在门前一片树叶上,当微风轻拂的时候,口念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宝也试过,没有效果。

他眼睛有点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顺着对方的言语,惊讶,愤慨,惋惜,或者有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他尤其喜欢接近一些平凡的人物:窑匠,界(锯)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同这些人说话。总是用官话。吹捧之后,巧妙地暗示自己也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乃至六条好汉。有时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出示上面的半边对联,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对得出下联,是否懂一点平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说是去会朋友,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菜园子都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从山下回来,他总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更有新派人物的气象。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也不会作菜园,不会喂猪,对他那皮鞋壳子最感到戳眼。“畜生!三天两头颠下山,老子剁了你的脚!”

“剁死也好,来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见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敢吭声了。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个畜牲?”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这样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另一间屋,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他也更有价值。人们常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窝在自家小楼上,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县里来了人,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说:“就要开始啦,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要开始,当然好,要开始什么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象他曾经说过的那样 ——开始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穿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些名堂。邀伴去犁田、倒树,­干­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开祠堂门商议祭谷神,他不以为然。他见过千家坪的人做阳春,那才叫真正的做家。哪象这鬼地方,一年一道犁,不开水圳也不铲倒墈,还想田里结谷?再说田里谷多谷少,也与他的雄图没有关系。不过他还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亲也在香火前下拜,就冷笑。这象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行帽沿礼?他在千家坪见过的。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张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已经足够了,可以发挥想象了,似乎目光已象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咸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妇­谈一谈帽沿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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