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云密布》
作者:绿痕
渐浓的秋意染红了树梢,各色彩枫一如往年,在西风吹起时,将南国京畿妆点成一片斑斓之城。
虽说太子玉权已下了太子谕,严格限制京畿往来,并在民生各方面诸多限制,但繁华的丹阳大道上,不知忧愁的百姓仍是生活如常,沉浸在一片秋色之中。
接到长江前线各营紧急军情,以百里加急之势报讯入京的探子,急喘吁吁的人马在城门边遭顾城门的执金吾拦下,执金吾在摊开加急帖瞧了一眼后,蓦然面色大变,命数十城兵立即合力推开城门,当城门一启,攀一马的执金吾,在前方敲着急锣的城兵开道下,十万火急地策马入城,宜奔向京畿内的皇城。
不顾城中所有百姓都不明所以地张大了眼,急于报讯于太子玉权的执金吾,在赶至皇城时遭太子东宫六骑拦下,他连忙翻身下马,两手举高了加急帖往前一跪。
“杨国大军寇边!”
战讯很快即传至太子东宫,得知此事的南国太子玉权,随即进宫晋见尧光皇帝,当太子玉权将此事禀明尧光皇帝时,睡卧温柔乡的尧光皇帝,顿时吓得差点没自乡塌上掉下来。
在殊贵妃的劝慰下,尧光皇帝决意安躲在宫中,续派特使至杨国解释,盼能消弭两国之间的误会,大事化小,太子玉权则持反对意见,认为杨国既已宣战,两国即无谈和余地,力劝尧光皇帝必须即刻派军迎战,不能让先发制人的杨军踏上南国寸土,无奈尧光皇帝一味主和,太子玉权只好自动请缨,亲自率军捍卫国土。
回到东宫的太子玉权,火速召集全朝文武百官,下令全国戒严,自命为三军元帅的玉权,在考量过后,将南国军力分为三处,只因千里长江杨军多处可渡,如分兵把守则防不胜防,不仅阻止杨军南下,反而让本已处于劣势的南军兵力更加分散,与其各处防守,倒不如就杨军可能的登岸处重点把守,集结重要兵力于杨军可能抢渡之岸,打场又把握之战。
此时前线三据点纷派探子回报,杨国大军果真依玉权所料,集中兵力于上游巴陵、中游九江、下游丹阳等处对岸,预料不日即将渡江进攻南国,而南国位于杨军对岸的三处据点,也已做好迎战准备。
身为南军主帅,负责率兵镇守国都丹阳的玉权,在这日即将出征之前,他来到太子妃素节的灵前。
静谧的灵堂中,惟有白烛烛蕊燃烧时所发出的声响,身披战甲的玉权,在上了炷香后,他静看着袅袅燃烧的香柱。
“你我夫妻一场……”他仰首问向素节的牌位,“你若仍活着,在这时,你会站在我这方吗?”
他想,答案应是不会吧?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怪她,因为再怎么说,她都是曾与他结发之妻。
“殿下。”在堂外等候已久的元麾将军盛长渊,踏进堂内来,站在玉权身后,两手端捧着战袍与帅剑。
不发一言的玉权,在披上战袍配好帅剑后,一阵急来的西风令他停下了脚步。
站在风里的玉权,仰首环看着四周,楼栏玉砌、金壁辉煌的殿宇,红墙绿瓦外,是繁华落尽、谚语蒙蒙的三朝古都。
他的家国,还能保多久?
他没有把握。
燕子楼率前军在九江登岸后,采声东击西的余丹波早已在九江右侧登岸,乐浪则在左侧登岸,当燕子楼率领着前军正面与九江城守候的城兵冲突之时,余丹波与乐浪已在九江城左右两侧形成一柄准备合拢的巨钳,率大军步步朝九江城进逼。
由乐浪所领的大军,在逼近九江城外数里之处遭到抵抗,早就置在九江城外的南国大军,阵容之庞大,出乎他们所料。
只因九江乃南国长江中游军事重地,南国太子玉权明白,若是九江被拿下,那么中游据点即将不保,中游一溃,那么不但位在下游的国都丹阳,即将面临更加严苛的大军压境,九江以南国境也将遭杨国大军大举入侵,因此中游重城九江万不能破,故而玉权宁可牺牲上游前线的军伍,调来大军固守九江,也要保住九江这座位于长江中游的第一防线。
同样的,知道若要拿下南国,其先决条件首要就是必须攻陷中游九江的杨国行军大元帅玄玉,也派出三军中军员人数最多的轩辕营攻坚,因此,就连回避的机会也无,敌我两军,不得不分别在九江城外三处面临彼此。
战鼓声声催人魂。
由杨军重装步兵组成一队又一队的方阵,每一方阵的步兵,前头高举与人等高的御箭盾牌,盾长与人等高,后头的步兵一个紧挨着一个,紧密无缝,一统的步伐整齐踏在地面上,宛若隆隆响雷。当敌箭再次飞射而至之时,方阵中居中的步兵纷举平盾牌于顶上抵箭,两侧步兵也持盾横挡,使方阵形成四面大盾,淋着箭雨持续前进,一步又一步,朝着杀戮战场前进。
呻吟声不绝于耳。
在敌军又一波的箭袭过后,在盾牌的掩护下,位于军伍中后的步兵们纷弯着身,在一地同伴与敌人的尸体间搜集着Сhā在尸首上的箭矢,自两军狭道相逢后,就一直不派箭兵发箭的乐浪,在两军军距愈缩愈近,估计敌军箭矢已用去大半后,喝令重装步兵掀开顶上的盾牌,置于大军前、中、后军伍中的所有箭兵与步兵,同一时刻用力朝顶上放箭。
“弃弓,上刀!”箭势未停,翻身上马的乐浪大声朝所有骑兵吆喝,并一马当先地率军冲上前。
随之照做的符青峰,在前头防护的盾牌一开后,即刻率队冲了出去,敌军的骑兵队也选在此刻朝他们冲来,一时之间,马蹄声、陌刀交砍声、肌肉骨头的蓄力声、尖叫痛嚎……太杂太混了,什么声音都有,嚣音有如汇聚的海水,声声纷涌进他的耳里,令他难以辨清。
在两军混乱茭杂的烟尘中,他看见一根根由敌军步兵背持着,镶绣着亮黄彩龙的军旗,在暴袅的烟尘中一一倒了下去,他将手中的陌刀用力往下一砍,一名冲向他的敌军步兵整颗头颅被锐利的刀锋削去了一半,人虽死,但止不住脚下冲势的敌军仍是冲至他的马腹旁,手中的陌刀也仍紧握着,他抬腿使劲一蹬,不等已死的敌兵倒下,再次旋身朝另一方冲来想包围住他的敌兵砍下数刀。
在手中陌刀刀尖鲜血滴落的瞬间,他看见一直领头的乐浪就在前方不远处,在他眼中,领军杀阵的乐浪,每一招每一式,快、狠、勇,宛如一头出栏狩猎的恶虎,饿得慌、杀得急,仿佛积蓄了三年的仇痛,全都捡在此刻爆发,刀起刀落,嗜血不留情,而在杀红了双眼后,每杀一人,乐浪铁甲下的身躯仿佛也就变得更加壮大。
那股漫在空气中的杀意是会传染的,当你每杀一个人,那份敌军的鲜血和嚎叫声中所带来的痛快淋漓,会促使着你举起手中的陌刀,拼命寻找着下一回再用力砍下的机会,这种感觉……
兴奋得令人战栗,同时,也恐惧得令人哆嗦。
不留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为了让身后步步推进的大军继续前进,符青峰不得不仿效着乐浪,放空脑际的一切狠命厮杀,又或许,在他的下意识里,他只是别无选择地跟随着乐浪而已。
他奋力砍杀着每一个接近马匹的敌军,挥刀斩向每一名身上战衣颜色与他不同的人们,此时此刻,他忆不起自己,也忘了攻南的目的,他只知道他必须紧跟随着乐浪,迅速占领他们必须攻陷的据地,杀光每个会阻挠他们前进的敌兵,手中的陌刀在每回砍下的瞬间,总会传来一阵触击后的余震,那震力,自掌中心一路爬窜至他的臂上,深抵至他的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觉得自己力气暴增,杀了一个,便还要再一个。
贪婪的杀意无止境……
这不像他。
其实人人也都变得不再像自己,在这片放眼望去皆是杀人与被杀的沙场上,他们像蝼蚁,也像在洛阳街头斗坊中被放进栏里的斗鸡,没有去路,没有选择的权利,在栏外声声叫好的斗客们的鼓噪下,以利喙不断刺着彼此,怒拱着背脊,狠命刺向另一方企图置对方于死地。
在这里,他们也是一样,能够站着的就是屠夫,若是躺下,便成了尸山中的一员,不是活,即是死。
太近了,生与死,近得没有缝隙。
敌军的血液飞溅至符青峰的脸庞上,和着他的汗水,潸潸自两际滑下,粗重的喘息盈绕在耳边声声不觉,他紧咬着牙关,没有恐惧,也没有犹疑,波波袭来的敌军,促使着他手边的动作不能有所停顿,蓦然间,前方远处刺眼的闪光乍现,他试着眯眼看清,是敌军藏在前伍后头的箭队。
紧急扯拉着缰绳令座下战驹止蹄的他,忙扬手命左右闪避,但来得太快的箭矢却没给他们闪避的余地,他座下的战驹在箭啸响起的瞬间应声倒地,遭甩落的他,胸前掩护的铁甲上勾Сhā了数柄敌箭,他忙躲至翻倒在地、四蹄仍在空中不断踏动的战驹后头,借着马身抵箭,转首看去,跟随着他冲锋的骑兵,有点中箭坠马,有点被马儿惨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有点,马儿仍是止不住地向前冲,但马背上的骑兵却像个木偶似的不动,仔细一看,座上的骑兵张大了嘴,口里,Сhā着一根刺穿后脑的敌箭。
一股冷意当下直窜至他的头皮,他紧紧Сhā握着手中的陌刀,扶摇而上的战栗之感掐紧了他的喉际,挥之不去。
飒冷的西风疾吹而至,远处林间萧萧作响,天际间顿时漫起了金黄艳红等各色秋叶,叶落如雨。
各色流彩倒映在他的眼瞳中,紧抵马尸承接着箭雨的他,有片刻的怔然,在众多色彩中,一抹黑色的快影,犹如射出的疾箭般,突破重围迅速朝敌军杀去,他转过身来,在快速的光景中,他见着了乐浪的侧脸。
率着曾与他征战过各式沙场的下属,发动突袭的乐浪,不绕道而行、不畏箭雨,在下属的交叉掩护下,直冲向敌军正面中伍的箭队前,快速掩杀敌军箭兵。符青峰回过神来,舍弃了躲避之处,奔向离他最近的敌军骑兵,狠命将敌军扯曳下马再捅上一刀,在远处敌军箭队阵式一乱时,重新翻身上马的符青峰,命身后所有骑兵重结阵势再次冲锋,急于去支援乐浪的他,不断挥甩着马鞭,恨不得座下的马儿能生了翅般地鞭打着。
不知为什么,在看见乐浪脸部侧影的刹那间,他忽然丧失了所有恐惧的能力,生与死,全都抛诸脑后,他只想快点跟上乐浪的步伐,座下奔驰的战马蹄声轰隆隆的,眼前敌军的脸庞一个换过一个,但任何一张脸孔他都没有留在眼眶里,他只是不停地搜寻着一具冲入敌阵的身影,一具,他必须紧跟在后头的身影。
人吼马啸声此起彼落,冲入敌军阵中的乐浪,领着跟上的骑兵更加深入敌军阵队厮杀,此时后头的步兵也已赶至骑兵的身后接手,以兵刀与肉身相搏,偌大的战场一下子变得很窄小,而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亦不能回头。
依稀,可听见远处岸边长江疏浅零落的江水声,一如往日,涛声依旧相同,江水依旧在流,仿佛眼前的战争从没发生过似的。
夹杂在敌我之间的他,终于在敌军溃散的阵队中找着乐浪,看着乐浪勇往直前的身影,一个想法倏然闪过他的脑海,推翻了以往在他心中既定的英雄印象。
所谓的英雄,不是史官们笔下一字一句描绘出来的,亦不是在大街小巷里人们口中辗转流传而来的,而是在战场上,一刀一箭,杀出来的。
当他靠得乐浪更近,此时乐浪的身影却突地在他眼中变得很巨大,犹如一座盘踞不动的伟山,而他,却觉得自己……
突然变得很渺小。
领军十万自九江右侧登岸的余丹波军伍,在乐浪与敌军厮杀的同一刻,也已和另一批规模庞大的敌军交战。
被命为前将军的顾长空,领着一万骑兵,居于大军前部,而前部里的骑兵们皆善弓射与枪矛,不但得负责箭袭,还得负起冲锋之责。
军中许多人始终不解,余丹波为何那么执着于全军的射技,又为何执着于以箭定胜负。但他知道,在余丹波给他瞧过的无数兵书里,他见识过史上太多以刀枪戢矛性命相拼的惨烈战场,皆不如箭攻这等安全又有效率的战法。
或许有人说余丹波取巧机诈,不似乐浪一身虎胆,不过只是个人如面娇的胭脂将军,但他知道,余丹波不轻易让部下以命相搏,一是为图保全大军军力,二是余丹波想让那些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士兵们,安然回家。
他还记得,在大军离开轩辕营前,余丹波召来麾下全部骑兵与箭兵,在偌大的校场上,以洪亮的声音喝令所有人,在战场上,若无十成十的把握绝不出手,射出的箭矢若是落空,那么有机可趁的敌军下一箭即会射中我军,因此空中的箭矢,根根都得射在敌军的身上,一根也不许浪费,方阵中的前部一把箭射出,中部就得在敌军将箭一弦前接续射出下一波,不得让敌军有喘息的机会,惟有如此,才能先取敌性命,更可避免与敌军进行生死皆是未定之数的两军肉搏战。
余丹波会如此做,不只是为保众士兵性命,更是在为玄玉着想,余丹波要节省兵源,以助玄玉日后攻打丹阳。
来到战船上,领着前进的他与余丹波,此刻全部躲在箭队的后头,而箭队所有的士兵,则是全都躲在以敌军尸首堆垒出来的尸山后头,当敌军箭势一停,敌军中央阵队的骑兵开始冲锋奔向他们来时,等着这一刻的余丹波,立刻下令箭队朝着敌军中央阵队拉弩放箭。
极度刺耳,整齐的箭啸几欲刮破耳膜,躲藏在敌尸间的顾长空屏住了气息,眼看着敌军冲来的骑兵在迎向箭雨后,有如断了线的人偶,成排成排地倒下,待敌军中央阵队一溃,由余丹波与他所领的前军,立即策马跃过尸山,快速冲向阵式已溃散的敌军中央阵队。
在马蹄扬起的沙尘中,沙粒颗颗击打在他的脸庞上,刮划出一条条血痕,但他不觉地疼,甚者什么感觉也没有,心跳声轰隆隆的,大得让他对四周的一切都听不清楚。在冲向敌阵的极度战栗与兴奋中,他的两眼紧紧跟随着骑在他前头的余丹波的身影,当冲在前头的余丹波扬手令下后,包括他在内,所有背弩的骑兵再次张弩齐射。
纷落不断的箭雨,一一落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敌军前部,在接近敌军前部时,余丹波随即抛下了弩弓,举起侧挂在鞍旁的长矛,用力刺进敌军的喉咙里。
也许是因为血腥的刺激,也可能是恐惧的催化,依令照做的他,从不知自己的力气竟是这么大,一矛刺进敌军的脖子里欲拔出时,竟连敌军的头颅也一并扯拉掉,留在矛上的人头令他怔了一怔,扬首看去,其他与他一块冲锋的骑兵们,脸上也都挂着与他相同的错愕,但很快的,在余丹波震人心弦的大喝声中,他们纷纷回过神来,动作一致地甩掉矛上的人头,再次举矛刺向冲锋的敌军。
在这几近麻痹的杀人行为中,很奇怪的,自他两脚一踏上战场后,他就很难记得住战场上形形色色在他身旁周遭发生过的事,但他却一直记得,敌军颈骨遭矛锋刺断时的声音,很清脆,就像磕掉花生壳时的响声般,“咯”的一声,颈骨就断了。
在这回攻南前,他也曾随着余丹波打过多回流寇,杀过无数寇军,可却没有一次像这回如此血腥惨烈,或许是因为,敌我双方身后所背负着的,不只是生死,还有国家兴亡,因此不能回头的战士们人人格外卖命,在用尽气力中,顺道也把仅有的一切都豁出去,故而战场上的人命格外像草莽,遭马蹄践踏后的碎骨残尸中,有人站起也有人倒下,生命变得只在眨眼瞬间,而人们,比起那嚼咬在牙缝间的花生米,还不值。
越江而来踏上战场前,他曾想像着当玄玉率着大军凯旋归时的胜利光景,也曾有过拜将封侯的无限想像,可现在,在他空旷的脑海里,却仅剩一个念头。
活下去。
他只想活着回到远在长江对岸的杨国!
揉混了风声,敌军使劲朝他掷来的利矛,带着咻咻难以言喻的啸声,飞快地与他擦肩而过,刺碎了他肩上的铠甲,顾长空迅速回过头来,不容迟疑地再次举握起手中的战矛,用力朝欲上马的敌军将领颈间刺下,自敌军颈间喷射而出的热血,溅了他一头一面,而他,就连伸手拭血的时间都没有,在下一个敌军又朝他扑上来欲扯他下马时,他用力拔出还卡在敌军将领颈间的战矛,使劲格挡住敌军砍来的长形陌刀,另一手,则是飞快地抽出配在鞍旁的陌刀,倾身奋力一捅,再抬起脚将遭一刀刺穿胸坎的敌军,给踢至污血遍地的黄沙里。
抬首一看,驰在最前头的余丹波,在敌军中军里找着了指挥敌军的将领,余丹波将马腹一狭,奔驰得飞快,顾长空以陌刀拍打着马儿,即刻也追了上去,驰至中途,只见余丹波突地将整个身子测挂在马腹旁,一壁闪躲敌军射来的箭雨,一壁张开了那柄需有两名壮丁才拉得开的余家弓,紧接着,猛然松弦放箭,强大的力道一箭射掉敌将的人头,那颗额际间横Сhā了根兵箭的血淋人头,快速滚落至远处的黄沙里,再经余丹波座下的战马马蹄,一脚踩碎。
他目瞪口呆。
那颗遭马蹄践踏过的人头,鲜血中混流着浓稠的白色汁液,溅在黄泥沙土中,颜色显得突兀诡异,极力想压下满腹欲呕感的他,用力转过头去,不想,去认清那是什么东西。
为首的敌军将领一倒,敌军顿时阵脚大乱,此时杨军阵后手执长矛,陌刀的步兵们,掌握时机马上前进杀敌,在前阵攻演敌军中央线,趁敌军两翼阵势大乱后,所有留在中部后的步兵立即如洪水淹至,口中嘶喊而出的杀敌声震天价响,闪亮的陌刀在秋日的烈阳下,刀光刺眼得无法逼视。
如果说,这是一处人间地狱,那么身着一身光明铠甲挺身站在他们前头的余丹波,就是引领他们杀出这片血狱的惟一方向。但在他心中,那个曾在军帐中看着军图,或是现下远远驰在他们前头奋勇杀敌的余丹波,却再也不像是当年手捧着兵书,详细地为他们讲解战法兵阵的那个斯文书生,更不像,如师如友与他们相处了三年的顶头上司。
是战争让每个人都变了吗?
头一回,顾长空觉得,战袍上尽染敌军鲜血的余丹波,看来,是如此陌生。
固守在余杭等着赵奔前来的南国将军邢莱,利用潮汐起落与岸上的优势,多日来,将赵奔所率大军困陷在易守难攻的江口如海处,赵奔屡次突破防线欲率军入江口,技高一筹的邢莱,总有法子让他每进一步就得再退三步。
率军退回海上的赵奔,从军多年,从没把几个人的名号留在心底过的赵奔,不得不欣赏,这名被南国太子派来固守余杭的南国大将,可欣赏归欣赏,赵奔仍旧得依德龄帅令行事。
余杭江口守有重兵不易攻进,因此赵奔放弃自江口逆流而上入余杭,改自余杭远处一带海岸抢摊登岸,同时派一支船队继续佯攻由邢莱镇守的入江口,为免大军将因抢摊而耗损过多军力,赵奔将中船舰抢摊之处集中在同一处,不分散任何军力,全力强攻,在船舰一靠近海岸时,各船舰纷纷朝岸上投出火禽火兽,先毁敌军力岸点再行抢摊。
当邢莱识破赵奔伎俩,率大军自江口赶来时,由赵奔所率的杨军军伍,已自焦焚处处的海岸边登岸。
同一时刻,位于余杭西北方的南国京畿丹阳,战事的硝烟也从未停止过。
原本人心惶惶的丹阳,在太子玉权亲自击退温伏伽,并获得连番胜战后,南国一反开战时的士气低迷,军心鼓舞、士气大振,但玉权深知,眼前的胜利,只是个假相。南国大军能守住丹阳一带沿岸没有用,因为南国虽将重兵部属在丹阳与九江一带,可杨国最庞大的军力也集中在这二处,九江若是一破,届时联合上游杨军南下攻掠国土,再齐上丹阳的话,纵使丹阳是由石头所造,也同样要破。
他不能任九江坐以待毙。
几回交战下来,认为南军足以守住丹阳的玉权,在另一批自国内各营赶来的军伍抵达丹阳后,速召来丹阳头号守将元麾将军盛长渊等,于丹阳守军的行辕中议事。玉权在议中作出决定,命盛长渊任行军元帅,率丹阳大军巩固京畿,决不能让杨军登岸,而玉权则亲率十万大军赶往中游九江,去阻止杨国主力大军东进。
当行辕中议完事的众将官纷纷退出行辕外时,留在里头并未的盛长渊,静静望着身为南国人民希望的玉权。
“温伏伽若是卷土重来,盛将军可有把握击退?”即将带兵离营的玉权,放心不下地瞧着这个与邢莱一样名震南国的大将。
“回殿下。”他沉声应着,“末将绝不会让敌军踏上南国寸土。”
“好,”玉权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肩头上,“丹阳前线就全权交给你!”
他的眼中写满担心,“殿下真要只身赶赴中游?”
“九江不能破。”玉权为他的表情怔了怔,虽是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可也别无选择。
“末将明白。”
“答应我。”玉权将所有的重托都交付至他的身上,“在我回来前,守住丹阳。”
经他这么一说,盛长渊的眼底,顿时写满了替他抱憾的不甘。
“殿下若是能早个三五年登基……”与这个能文能武、且又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相比,安躲在宫中的圣上不仅是无能,更是不顾国计,为何圣上不早些让这有能的太子登基呢?太子要是能够及早大权在握,他南国……今日也不会落到这等田地。
玉权听了,气息猛然一窒,用力别过头去。
“别说了。”
在前来通知大军已将出发的前将军,来至行辕外向玉权禀报时,盛长渊对着即将踏出行辕的玉权喊着。
“殿下!”
玉权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突然跪立在地的他。
盛长渊大声地请求,“为了南国,请殿下必定要活着回京畿!”
然而玉权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朝他点点头后,大步转身离去。
迎着西风,走向中路正军的玉权,即使知道盛长渊仍是跪在原处,但他在途中却一次也没有回头,他只是两目瞬也不瞬地看着前方,用力挺直了背脊,然而盛长渊方才的那句话,此刻却一直在他的耳际徘徊不去。
活着回京畿……活着,就一定有希望吗?
其实生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胜负。
他不能输,只因战败的代价实在太庞大了,他南国,输不起这场战!
九江尚未攻下,未免九江下游的南军前去支援九江,造成余丹波他们更大的负担,原本等着与乐浪会合的玄玉,决意亲率五万大军前去九江下游拦截敌军。
养精蓄锐、整军待发的这一夜中,守在玄玉身旁的堂旭,见玄玉并无睡意,劝了玄玉许久却依然不成的他,虽说玄玉都已叫他与其他将军一般去歇息别守着他了,可他就是不走,硬是努力打起精神,一回又一回地,聆听着外头定时的打更声,他觉得这夜很漫长。
在他的目光下,玄玉沉默地在行辕中坐了一夜,案上的茶凉了,东方远处的山头迸射出第一道晨曦时,着好战袍的玄玉,系紧腰际的箭筒,扬手取下挂在架上的陌刀配挂在腰际另一侧,在转身走出帐外时,他用力握紧了堂旭呈上来的战弓。
帐帘一掀,微眯着眼看向天空的玄玉,从不曾觉得黎明时分的天际是如此清澈,叶上犹带夜露的草叶,在风中轻轻颤动,神农营两万骑兵与三万步兵,也在晨风的吹拂下苏醒,齐列在川声嘹亮的岸边,正一个接一个的登上战船,准备前往对岸九江已攻下的渡口,自九江上岸后先行东进。
全军登上船舰后,一艘艘载满了士兵的船舰平稳地滑向江面,清晨的江面上很平静,偶有数只江鸥低叫地飞过,或是跟随在船舰后头嬉戏,这是个一如往日的早晨,天际澄净、江水剔透,带着湿意的空气里,嗅不到丝毫战争的气味。
但在日头愈升愈高,他们也愈来愈靠近对岸时,站在船头的玄玉,迎着带了点刺鼻气味的江风,远眺着远处岸上面临三面夹击的九江城,未熄的袅袅烽烟仍在上方徘徊,染黑了九江的天际宛若重云密布,阳光照射在遭到损坏或经历过烟熏火烧的城墙残垣上,看来有些漆黑,在岸边,那夜燕子楼所率的战船也仍停泊在江岸边。
大军登岸后,玄玉先令战船开回杨国长江沿岸,顺着安全的江道续往下游前进。
远离了九江城后,他们在几座居于九江附近的城镇遇到了点抵抗,但对方皆不是敌手,原本行走在岸边或是城间的大军,随着江岸地势的改变,离开了江水走入了岸旁林木生长得甚为浓密的林中,据军中的向导说,这是捷径。
林间走了一日后,在次日天明时前方探子来报,如玄玉所料,南军一支位于九江不远处的军伍,正奉命赶往九江支援,全速朝他们这个方向开来。
收到这消息后,军中众将军皆面有难色,只因若在这处偌大的林间与敌军交锋,万分不妥,因林战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军伍不能布阵,骑兵不能策马冲锋、步兵们惯用的长形陌刀或是枪矛,也不便在林木密集的林间使用,加上所有的战略、计策在这林间也全都派不上用场,任再如何英勇的兵将,面对此境,也难敌困况。
若是不愿林战,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往后腿,撤出林外再战,可他们光在林间疾走就走了一日,若是退出林外再战,那么先前这一日的光阴就即将耗费,且更让敌军接近九江一步,另一个选择是,大军继续前进,赶在敌军入林前在林外与敌军交战。可这二者他们却皆不能选择,因敌军即将入林,而他们离出林处,也还有段距离。
不愿耽误时间的玄玉选择继续前进,并下令全军准备在林间与敌军交锋。
林间草木,在士兵们踏过时沙沙作响,而这声响,也是此刻寂静的林中惟一的音律。在玄玉的令下,盾伍与箭伍走在前头,骑兵们将战马贾于大军之后,与步兵皆背弓或弩,携短陌刀前进,堂旭身后那柄大刀,此刻在林中看来,极为不适,可玄玉没有说什么,也没特意叮咛他些什么,玄玉的无言,或许是出自于多年来对于他的信任。
在穿过林间的朝阳照射下,刀光刺眼闪烁,白亮的光影在翠林间四处晃动,堂旭身后这把数年前玄玉命人替他造的大刀,很重、很沉,就与他原有的那把一模一样,细心的玄玉,怕他会用不惯,甚至连刀柄上遭他长年握出来的纹路也命人造出来,当年他头一回将它接至掌中时,他总觉得喉际紧得有点疼,除了谢字外,口拙的他,不知还能对玄玉说些什么。
那时玄玉的脸庞,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如今,在一边前进也一边等待着与敌军交锋的这个当头,堂旭却看不清,一直走在他前头的玄玉,此刻他那逆光下的侧脸。
两国开战以来,玄玉变得更沉默了,不知是因袁天印不在他身旁的缘故,所以玄玉少了个能够说上话的对象,还是因有太多的责任与期待压在玄玉的肩头上,让玄玉累得说不出口,因此玄玉连他也不愿开口。开战后的每一日,玄玉除了整日在行辕中听取军情,并在作出反应后命人回报给前线,或是和各将官商议军机与决定下一波攻势外,玄玉还派出大批内间潜入南国!四处散布对南军不利的负面消息,以及他杨军是如何壮大,将在多久后就攻陷南国一带的临江众城,再率大军联攻至国都丹阳。
玄玉在内间这方面的作法,有点阴险,但他明白。战争中,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或是光明磊落,只有节省兵力与时间,动摇敌军军心,远比展现军威动武恫吓来得有效多了,只是他不确定,这究竟是袁天印事先就教过玄玉的,抑或是玄玉自己想的,不知怎地,他突然很希望,这是袁天印所想出来的而不是玄玉,他不想……数年前由他撑着伞一块走在洛阳街头
杀。
※※※※
长江滔滔,战鼓频催。
杨军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攻。
在杨军行军大元帅玄玉的令下,长江上游女娲营、中游轩辕营、下游伏羲营三军,纷按大元帅帅令渡江南征。位于下游的伏羲营,在行军元帅德龄德令下,派出大将温伏伽渡江,赵奔率舰,准备绕至南国国境,从余杭登岸。
夜色正浓。
坐镇丹阳前线的太子玉权,自得知抢攻丹阳的敌将为何人后,早已将迎战之计备妥,此刻正等在大军行辕中,就待敌军渡江前来。
“殿下,杨军渡江了!”接获前线探子急报的前将军,快步走进行辕内。
玉权交握十指,慢条斯理地问:“来者可是温伏伽?”
“回殿下,敌军前锋,正是温伏伽。”
玉权淡淡冷哼,“正等着他呢。”杨军伏羲营地行军元帅未免太瞧不起他南国了,竟派温伏伽这厮作为攻南先锋?也好,他就让德龄尝尝什么是自负的后果。
“殿下,咱们不派战船截击?”看着他一脸万事不急的模样,与行辕中其他将军脸上的表情,前将军颇不解地问。
“不必,就让杨军抢摊。待杨军一登岸后,即刻烧了他们的战船,我要他们来得去不得。”玉权在派令完毕后,再朝心腹大将弹弹指,“盛将军,杨军登岸后,你与本帅依计行事。”
“末将遵旨。”
对杨军来说,这一切似乎是太过顺利。
自启程至即将登岸抢摊,率杨军前来的温伏伽,并未对南军不予以抵抗感到疑心,即使,军中众将官力劝他对手是南国太子,万不可轻敌。
躲等在江边的丹阳大军箭伍,在杨军船舰一抵岸抢摊登陆后,即逶太子玉权的令下,齐将火箭射向天际,同时,结成阵列的箭伍,也万箭齐发的射向登岸的杨军,杨军遇袭来不及后撤,停泊在岸边的杨舰同时也遭势如雨下的火箭焚毁,数不胜数的火光,顿时将岸边映照得有若白昼,率五千骑兵与一万步兵埋伏在江口的盛长渊,即刻把握这时机率军上前杀敌。
同样也是在这片夜色下,领命而出的另一支杨军,尚未遇到阻碍。
漆黑的夜色中,率杨军出海绕道的赵奔,沉默地站在船首,在远处余杭灯火点点可见时,他缓缓朝身后扬起一掌,候在他后头的前将军即刻领命,命人射出火箭号令所有船舰戒备准备抢摊登岸。
掩不住满心兴奋的赵奔,两目直视着远处的江水出海口处,自杨国启程,中途得知固守余杭的南国将领是谁后,他的一腔热血,立即沸腾了起来。
因为此刻率余杭大军在江口等着他前来的,乃南国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邢莱。
这夜天上的月亮,遭乌云遮去藏起,长江中游江面上,一艘艘战船整齐地滑过江面。
佯装准备强渡长江攻占九江的燕子楼,正率领着轩辕营的前军,动作缓慢地横渡长江,高站在船舰前方的他,远眺着远处岸上莹莹闪亮的火光,因天色过于昏暗,并不能很清楚地估算对岸上的敌军总数究竟是有多少。
随着船只不断地向前推进,远处的景况也由模糊变得稍微清晰,心中忐忑不已的燕子楼,在终于能看清敌军军况后,一滴冷汗,溜下了他的额际。
岸上明亮的火炬照射下,远处的敌军有如万蚁钻劲,手中的兵器,被火光映亮得有若天上数不清的繁星。
他咽了咽口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还记得,在大军出发前,余丹波是这么对他说的。
“由我……当诱饵?”站在帐中听完了任务分派后的燕子楼,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余丹波慢慢补述他没说的部分,“你还得负责登岸并正面与九江城兵交锋。”
在余丹波话尾一落后,过度惊愕的燕子楼,只能张大了眼死死地瞪着策划轩辕营攻略的余丹波,而帐中其他人,则是颇感同情地瞧着被点到名的他。
采声东击西法,打算由他佯攻,而其他两路军伍则暗渡的余丹波,仔细朝他吩咐。
“轩辕营中最大的船舰全数交由你统率,你必须让敌军认为,你就是轩辕营三路军中的中路主力。”
“我不是吗?”愈听愈觉得不对劲的燕子楼,额上的大汗争先恐后的沁出。
默契甚好的乐浪与余丹波,整齐地别他一眼。
“当然不是!”他们俩才是轩辕营的主力。
一旁沉着声不敢开口的顾长空与符青峰,不禁对他投向更加同情的目光。
“那……我所领的是何军?”有些不太能够接受的燕子楼,一手抚按着频频急喘的胸口。
“左右翼两军。”
左右翼?忍不住扳着指头数算的燕子楼,算着算着,便忍不住汗湿了一身,仔细算来,这由左右翼所组成的前军,人数,也才只是他俩其中一人的一半……
余丹波的声音,此刻在燕子楼的耳里听来,更显残忍,“在我与乐浪登岸之前,你得将所有敌军大半军力全都引去。”
脸色益发显得惨白的燕子楼,两目呆望着站在他眼前,这名轩辕营上上下下都奉若神明、被乐浪称为脑袋比脸蛋管用、更是玄玉口中赞不绝口的军师兼主力将军……
什么……万全的计划?这分明是要他去送死!
“他俩呢?”满心忿慨的他手指向另两个没被指名的将军。
“跟着我们自九江左右包围进攻。”早就事先和乐浪分配好手下兵员的余丹波,又不疾不徐地答来。
听得能跟着主将上阵,而不需要独自一人去打头阵,庆幸地捏了一把冷汗的顾长空与符青峰,心中虽是很同情燕子楼的境遇,但终究也没敢吭上一声。
“换句话说……”燕子楼的两眉直抽搐个不停,“轩辕营兵分四路,除大元帅所率之军外,两路主力自九江左右夹攻,而正面冲锋的我,在你们登岸之前,必须把绝大多数敌军引到前头来,并得活着与你们形成三面夹击?”
“没错。”帐中两名官阶最高的将军,动作一致地朝他颔首。
他们俩……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吧?
此时此刻,偌大的江面上,寒气弥漫,可江面虽广,却无一处可躲,在益发接近敌军时,船上所有的士兵,皆做好了只能正面接受敌军箭队来袭的准备。
就着远处岸上火光摇曳的火炬光影,敌军派放上天际的箭群,犹如大批来袭的蝗虫,更像是自无月的夜空中殡落的无数星辰,远在箭群落下之前,风中透露出的箭啸声,像是慑人心神的嘶吼狂喊。
“举盾!”在燕子楼的一声令下,带领在前头的大型战船,每艘船舰上的士兵,纷在顶上举起巨盾,严密地组起一面面盾墙。
下一刻,疾落在盾牌上的敌箭,箭势比雨还密,箭矢强力钉射在盾上的声音,就近距离地直戳在头顶上,每个挨躲在盾下的士兵,压下双手的颤抖,不能闪避地力举起巨盾,只求能在箭下逃生。
与所有下属一块躲在盾下力抗箭雨地燕子楼,恍惚中,余丹波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就在今晚他即将率领前军士兵登船之时,自中路正军那边策马而来的余丹波,忽然叫住了他。
“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事。”
“什么事?”因风吹拂,焰火摇曳不定,火炬下余丹波的脸庞,令他有些看不清。
“活着。”余丹波一掌重重按在他的肩头上,“在我与乐浪感到之前,活着。”
再次直落的箭矢,穿过盾牌的缝隙,声声刺耳地钉在船板上,令分心在记忆中的燕子楼忙不迭地回过神来,与所有下属一块撑着酸麻的双臂,再次力举起盾牌以避箭雨,在这时,一柄破坏力强、由伏远弩射出的兵箭从天而降,穿透了他顶上的护盾,刺碎了他肩上的护甲,他苦苦力撑,一阵惨烈的嚎叫却自他的耳边传来,转过头去,紧挨在他身旁的副官中箭倒下,颈间开了个大窟窿,尤不断喷射的鲜血飞溅至他的脸上。
就连去替副官掩住伤口止血的时间也没有,一旁的下属见状,连忙腾出手来去拖开副官,并命后头的士兵前来补上空位,但未及蹲至空位间的士兵,才欲来到他的身旁,就遭数柄落下的兵箭给刺穿了顶上的脑袋。
“臭小子……”只能咬牙力撑的燕子楼,忍不住在嘴边大声咒骂,“活着可是很难的啊!”
为求减少更多兵员的损失,燕子楼命下属将舱板地下所有的厚盾全数搬上甲板,以厚盾上的铁皮将整个船面覆盖起来,同时间,以蹬姿穿梭在甲板上、负责搜集箭矢的箭兵,立即自换盾的空档,将每一面Сhā满敌箭的盾牌换下替上新盾,借以耗损敌军更多的箭矢。
隐藏在云朵里的月儿,步步往西挪移,命所有船舰放至最慢速度、甚者是停滞不动,刻意让船舰淋着箭雨缓缓前行的燕子楼,身子紧绷得有如被拉开的弓弦,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断,他那一径撑扶着巨盾的两臂,早已失去了任何感觉,所有举着巨盾与他同在甲板上的下属,情况也与他一样,他在心中暗想,在这足以令人麻痹的时间内,或许敌军的箭袭已经进行了几个时辰,又或许,一壁受箭的他们,就连一个时辰也都还未捱过,不知为何,这晚,时间好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但对率着中路正军,兵分二路,自九江城上下路远处渡江登岸的余丹波与乐浪来说,这短短的时间,却是再宝贵不过,因此无论过了多久或是一刻也未过,他手上的这面久持躲时、重若千斤的巨盾不能放,所处的船舰速不能增,而由他所指挥的这一支前军军力,更不能撑不住。
即使敌军的主力几乎全都在他的面前!
牺牲一部分军伍,换取更多军员的安全,并让我军主力顺利登岸发动夹击,再前来支援或营救前军,从任何角度来看,不愿一开始就把军力耗在硬碰硬登岸上头的余丹波,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也惟有如此,轩辕营在登岸事上,伤亡人数才能大大降低,以让中路正军将实力发挥在敌岸的沙场上。因此被入正面进攻单伍的左右翼精兵,虽明白自己将可能会在抢摊登岸后的正面冲锋中丧生,或是侥幸在抢摊中存活,却更可能会在进攻九江城时赔上一命,为了轩辕营其他众兄弟,他们仍是义无反顾。
当岸上敌军攻势暂缓,所有箭队必须补足不足的箭矢时,知道时机已然来到的燕子楼,忙起身命向左右。
“燃讯!”
一支火箭顿时飞上漆黑不见五指的夜空,躲在大型船舰后头的小型战船们全都加速来到面前,一声令下,覆盖在大小船舰上的巨盾整齐揭开,受箭已久以致箭源充足的各船舰,甲板上所有士兵皆将长弓与弓弩齐指向黑暗的夜空。
“射!”
总算发动攻击后,在燕子楼的脑中,不但对时间的流逝已失去感觉,他甚者觉得眼前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为求登岸,他一径地拉开弓弩、上箭、放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三种动作,黑暗中,船上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只是在将箭矢放向天际后,再往身后的箭筒里取下来下一根,当箭筒里的箭矢用尽后,另一筒填满箭矢的箭筒再由身后的人补上,不知不觉间,江面上气味渐渐地变了,夜风携来了血腥的味道,更加刺激着他们没命地朝岸上的敌军放箭。
随着船舰的持续前进,岸边敌军的火光愈来愈明亮,敌军的身影也愈来愈清晰,站在船头的斥侯大声向他回报。
“燕将军,我军各船舰要登岸了!”
“命各船舰架出登岸板准备抢摊!”燕子楼高举一掌,扯开喉咙疾喝,“各船舰强盾与箭伍上前开道,重装骑兵执长矛紧随其后,步兵伍配合大连陌刀待机冲锋!”
命所有船舰皆漆成黑色,借着夜色的掩护,在燕子楼与九江城岸上守军展开殊死战时,乐浪与余丹波早已率两批中路正军自敌军疏于巡守处登岸,军容壮盛的两批军伍,沉默无声地一壁在黑暗中疾走。
不约而同地,位于两处的乐浪与余丹波,在远处的天际遭染红之时,齐抬首朝那火光之处一望,而后,他们各自抬高了掌心往前用力一挥,命大军加速前进。
※※※※
与杨军位于下游、中游的军伍不同,不采夜袭敌岸策略的女娲营,所检选进攻敌岸的时刻,是在次日日正当空的正午。
岸上的整支大军异常沉默。
负责筹划女娲营进攻战略的辛渡,已于数日前召来所有军伍的将军,分别将任务与进攻所需的装备提出,按辛渡所提的时限,军中负责此任务的兵部,已将登岸后所需装备备妥并运至战船上,现下所有战船皆停栖在岸边,就待大军登船,可岸上却依然无人有丝毫动作。
在大军集合前,听说,领军的骠骑将军闵禄,似乎在营中逮了个对女娲营进攻巴陵怀有他见的百夫长,原本众人不解,不过只是个小小百夫长,怎会让闵禄大怒?再探听清楚些,原来是在辛渡公布战略后,军中众将军不敢不遵从辛渡之意,可受了命的前将军箭伍里头的一名百夫长,不顾上司前将军万业的劝止,对辛渡只求时效不顾敌军百姓性命的做法大表反对,消息传至辛渡耳里,为人阴沉的辛渡并无任何反应,可闵禄就不同了。
正午的日光将江水照耀得波光热邻,点点水光都映照在罗列在岸边的士兵脸上,在这紧窒的气息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遭捆的百夫长,在数名士兵的拉扯下,被推至大军前,来到站在岸边的闵禄身后。
面向江水的闵禄,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端详了被押跪在地的百夫长一会,蓦然抽出配在腰际的陌刀,刀光一闪,一摊热血,静洒在岸边的沙滩上,落在沙泥上的鲜血,很快就遭到带有湿意的河沙所吸收,可自颈部遭闵禄一刀两断的百夫长,却无人敢前去替他手尸。
众目睽睽下挥刀斩将的闵禄,一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
他将人头扔至他们的面前,“勇往直前,你们就有活路可走。谁若胆怯,这就是下场。”
睁眼蹬看着违令者遭遇的众士兵,没人开口答话,众人的目光,纷集中在闵禄与辛渡身上。
“登船!”在辛渡下令后,军伍居于大军前头的前将军,大声喝令众下属登船。
不敢有丝毫迟疑的士兵,依令快速地登船,不久,船舰齐扬起风帆,鼓足了风的船帆推动船舰朝江面前进。
朝敌岸前进的所有大小船舰,整齐地在江面上一字排开,其它小型船舰都躲在前头大型船舰的后头,在即将与前来迎战遭逢前,辛渡下令各船舰拿出盾牌,在日光下,反光刺目的盾牌导引光芒直射向敌船,令敌船上欲放箭矢的敌兵几乎睁不开眼,但在敌我两军愈靠愈近后,敌军终于突破盾牌的闪光,开始朝横列的杨军军船投射火箭,欲造成火烧连环船。
事前在辛渡的授意下,除船底外,其他皆覆以石棉的整座船身,受敌军火攻的影响并不大,一径前进对敌军攻击并不予以还击的杨国军船,在离敌军军船愈来愈近时,船上众士兵纷纷将目光投向主导整个战局的辛渡。
“将军……”在敌方箭雨愈来愈密集,所有船舰上的士兵全都躲在巨盾下以避箭雨时,前将军宋天养,顶着一头冷汗,紧张地向始终都不下令还击的辛渡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