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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九州志第二卷葵花赤之炎灼 > 3

3

强韧的生命力、运气,也许还有阿甘达的|­乳­汁让阿堪提撑过了十一天,那拯救他的人如约而来。尊主在和阿堪提订盟的时候曾经许诺他,无论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在阿堪提需要支持的时候,尊主会在十一日内赶来。

尊主对于他所见的一切表达了暴怒,对阿堪提的敌人施以了惩罚。

萨剌儿手下的千余人被尊主一次杀戮­干­净,阿堪提和他的手下得到了拯救。那些被阿堪提招募来套马的贫苦牧民仰慕阿堪提的勇气和正直,表示愿意为他效死。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此时阿堪提可以宣布他成立一个新的部落了,阿堪提确实也如此做了,这个部落遵从尊主的意见,起名为“古尔沁”。阿堪提的班底是大约四百多个勇武善战的男人,这也是古尔沁部落最初的人口。这个部落太小了,随时可能被大部落夷灭,他们成立自己的部落后第一件事就是考虑如何求生。

达罕的大军已经在来*阿堪提的路上了,阿堪提杀死了萨剌儿和他的部属,达罕说这是一场叛乱。以当时阿堪提的人手,完全没有胜算,而古尔沁部落的人们不愿意抛弃他,表示愿意和他一起战死。这时候阿甘达站了出来,说如果达罕*的借口是为了他的义子复仇,那么阿堪提可以成为达罕的新义子。阿甘达愿意去达罕的营寨里当人质,如果阿堪提真的是叛乱,达罕随时可以杀死她。古尔沁部落的男人们因阿甘达的提议而愤怒了,他们提出即便战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把阿甘达交给达罕。

阿甘达说她愿意和阿堪提独自谈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这场谈话进行了整整一日一夜,当晨光照在阿堪提的帐篷上时,阿甘达走了出来,骑上一匹白马,默默的离开了这些男人。她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阿堪提也没有阻拦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保持沉默。

阿甘达在蔑儿乞部的外交很快取得了结果,达罕声称他明白了其实萨剌儿做错了事,阿堪提杀死他是迫不得已。所以阿堪提继承了萨剌儿作为达罕义子的一切地位,并拥有一个半独立的部落“古尔沁”,达罕还愿意借给阿堪提三千个骑马的男人,以充实他的军队。如果有朝一日阿堪提要赎回阿甘达的自由,他必须交还三千个骑马的男人给达罕。三千个骑马的男人,在那个时代是一笔足以奠定王座基础的力量。这是古尔沁部落纵横草原的开端。

愤怒于阿甘达的舍身,古尔沁部落的男人们如同一群狂暴的狮子扫荡了一个又一个部落,这其中尊主馈赠的甲胄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尊主馈赠的甲胄均是河络制器,一共一万具,价值高昂,和蛮族通用的牛皮罩铠相比,简直是不可摧毁的护具。

很快古尔沁部落在草原上有了赫赫威名,他们如同死神,违抗他们的人难免死亡的惩罚。达罕不断地提升阿堪提的地位,这个阶段阿堪提和达罕关系最融洽,达罕每天都在帐篷里等待斥候带来阿堪提取胜的新消息,原本强大的蔑儿乞部隐约有草原霸主的声威了。但是阿堪提狮子般的侵略,是因为他急于获得战功来赎回他的妻子。阿堪提太着急了,他清楚达罕对于阿甘达的垂涎,他不能失去他视同生命的女人,所以试图挡在他征途上的男人都被砍草一样杀死。

达罕很快意识到阿堪提对自己已经是威胁了,因为人们更敬畏的是古尔沁部落的战斗力,而非达罕的威严。达罕试图把阿堪提从蔑儿乞部落中逐出,所以他慷慨地表示可以给古尔沁部落以自由,不必再依附于蔑儿乞部,从此古尔沁部落夺取的牧场都归于他们自己,只要把新生的牛犊和羔羊作为贡品交给蔑儿乞部就可以了。

神之古尔沁(4)

阿堪提得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并非欣喜,而是要赎回阿甘达。但是达罕拒绝了,其时达罕已经五十六岁,对于生存环境恶劣的蛮族人来说,他大概已经失去了宠爱女人的能力。但他依然拒绝交换阿甘达,也许是这位草原天女的美丽令他不忍割舍,也许是他认为抓住这个女人阿堪提才不会把矛头指向他。他对外放出消息说,阿甘达为了和平的时代,已经决意结束和阿堪提的婚姻,嫁作达罕的大阏氏。

可以想像阿堪提当时的暴怒,三天之内,飓风一样的古尔沁骑兵逼近达罕的大寨。此刻整个草原上的人都在期待阿堪提和达罕的大战,胜利者也许会成为草原的主人,若是两败俱伤,小部落将得到兴起的机会。

又是阿甘达站了起来,要求作为达罕的使者去和阿堪提谈判。出乎阿堪提的预料,阿甘达要求他停止对达罕的战争,阿甘达认为草原数百年来惨烈的战争太多了,如今只要达罕和阿堪提愿意把两个部落合并,就会成为草原上无人可比的大部落,从而成就平安的时代。阿堪提显然不能认同自己的妻子说出这样的话,从而怀疑自己的妻子从身体到内心已经被达罕霸占。他试图提出要阿甘达回归自己身边,阿甘达同意了,但是条件是阿堪提交出全部的军队给达罕,和她一起去银羊寨过普通牧民的生活。

一切的英雄都不理解女人,阿堪提的故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他把这看做是阿甘达背叛自己的证据。达罕狡诈地在此时放出消息说只要阿堪提愿意交出所有军队,他愿意把阿甘达和阿堪提的孩子视作自己的继承者,也就是未来的草原之主。而阿堪提和阿甘达已经数年没有见面,显然阿甘达不可能怀上阿堪提的孩子,如果她是怀孕之身,那个孩子的父亲只能是达罕。此时连阿甘达都不能劝说这只发狂的鹰了,阿堪提绝望地以为自己的妻子已经是达罕的女人,这一切只是一个­阴­谋,他狮子般咆哮,眼眶里流出鲜血,却不忍心把战刀对准阿甘达,所以他只能在漆黑的夜里嚎叫,围绕营寨奔跑,他如悲伤愤怒却无力的婴儿,对天空呼唤尊主来帮助他,可这一次尊主依然要十一日才能驾临。

十一日真的太长了,尊主没有来得及赶来,神女的|­乳­汁也不能抚平阿堪提内心的剧痛。

第二个清晨,阿堪提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跳下了山崖,以死亡解释了自己的贞节和对丈夫的深情。

尊主在十一日之后如约赶来,为阿甘达筑造了坟茔。阿堪提终于明白了他的妻子在目睹了太多的杀戮和痛苦后,要给草原一个平安时代的心。

他失去了妻子,同时失去了一半的世界,但他不会为此和达罕合作。他如约把三千个骑马的男人交还达罕,赎回了妻子的遗体,他决心独自实现妻子的愿望,即便那愿望太遥远也太缥缈,他要给这片战乱的草原以平安的时代。

《逊王传》说,从阿甘达死去的一刻起,阿堪提最终失去了作为人的心,化身为真正的盘鞑天神使者。

古尔沁部落和蔑儿乞部落正式脱离了关系,阿堪提的大军横扫整片草原。

东陆杰出的军事家们很推崇阿堪提,因为他的杀戮很讲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不降则斩”。阿堪提转战草原的十年间,任何部落,只要看见古尔沁部落的战旗就放下武器表示和平,那么阿堪提就会以兄弟般的热情对待,如果他们选择反抗,战败后必然被灭族。在后期阿堪提­精­确地把距离设定在十里,如果古尔沁军队逼近到十里内对方仍不投降,那么骑兵们会在十里的地方Сhā上一面血红­色­的大旗,四面八方都会*上同样颜­色­的红旗,这是在警告其他部落的人不要踏入这个圈子,方圆十里内的生命将被碾为灰烬。

阿堪提可怕的名声随着死亡人数的上升而渐渐在草原上响亮起来。越到后来,望风而降的部落越多。有人劝说阿堪提应当行仁政,但是阿堪提直接地拒绝了,他指着草原说:“这里已经浸过太多的血,不在乎更多的血流入土壤,如果流血能让这里从此变成甘美平静的草原,那让我来承担杀人的罪行!”

仅仅五年间,古尔沁部落成长为和蔑儿乞部落并称的大部落,虽然它依然只有区区一万人,但是这一万人在历年的战争里不断淘汰更替,已经是一支“神的军队”。

条件成熟了,阿堪提等待的日子到来了,他要对他的义父和最后的敌人——达罕——开战,他要扫平蔑儿乞这个部落,从此草原将进入他规划的“黄金盛世”。

他还要砍下达罕的头,献祭自己死去的妻子和悲哀的人生。

他命令他的一万族人做好战斗的准备,大军逼近驻扎在朔方原的蔑儿乞部营寨,每一名骑兵都携带一面红旗,一共一万面,结队奔驰的时候仿佛红­色­的潮水。毫无疑问,达罕这个草原上最大部落的主人不会甘居阿堪提之下,他虽然年老,却也不得不选择抵抗。他召唤了自己的“十狗”,汇集一共五万人的军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阿堪提依照他自己制订的铁则行事,骑兵们把红旗Сhā在蔑儿乞部的四面八方,组成一个红­色­的圈子。

这是战争史上的一次奇迹,固守的有五万人,围攻的却只有一万骑兵。当然,阿堪提也并非完全倚靠族人的斗志和­精­良的河络装备,他邀请了援军,多达一万七千人的九煵部骑兵和青阳部主人吕青阳?依马德?帕苏尔都是他的盟友。

但他两万多人的援军并不那么可靠,青阳部的始祖依马德那时还是个少年,但是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显然是一个怀着狼子野心的战争狂人,而九煵部的主君一切决定都出于他年长而稳重的妻子,他的妻子则正在幕后­操­纵他投靠获胜的一方。换而言之,如果阿堪提不能取得优势,他的援军随时会背叛。

出人意料的,阿堪提任命了新的指挥官接替自己的职位,这个人被蛮族人称为“尊格尔台大汗王”,他的名字叫做——古风尘。

星辰之侍(1)

“星辰之侍”古风尘,皇极经天派创始人,蛮族大汗王,羽族大司祭,九州千年以来最伟大的算学家,没有“之一”。

这位伟大人物是个地地道道的羽人,但是在羽族,他被看做卑鄙的窃国者、蛮族的内­奸­、­阴­险的复仇者、甚至­色­欲膨胀的牲口,而在蛮族,他是英雄,逊王阿堪提最好的朋友,悲哀、偏执、绝顶聪慧的神使,他从不曾对这个世界有着贪欲,但是这世界对他却太过残酷。

那个时代有着太多自相矛盾的人,古风尘无疑是其中最自相矛盾的一个。

古风尘的身份也是一个奴隶,很奇怪的是那个时代一个羽人居然会在瀚州当奴隶。历史学家们猜测古风尘在羽族也是个贱民的后人,因为他从未展现过飞翔的能力。古风尘是阿堪提俘虏来的,古风尘原来的主人是屈出律部的英雄阿格阔达,这位主人把古风尘看做自己的兄弟,许诺给古风尘自由。但是古风尘表示如果他有了自由他一定会返回宁州的故乡,阿格阔达非常舍不得失去这个羽人朋友,于是便不把自由赐给他。

古风尘完全不能作为武士来用。但是他却拥有傲视九州数百年的智慧,能形容他的只有“天才”二字。他只需要在高处看一眼就能记住敌人的方位和人数,从而猜测出对方的战术,立刻调整兵力获取胜利;而且他识人也很毒,只要略略地听对方说几句话就能揣摩出其中是否有谎言和敌意,是以没有人敢在阿格阔达面前说谎。

有了阿格阔达的勇武和古风尘的智慧,屈出律部在一段时间内被看作可以和阿堪提抗衡的力量,但是阿格阔达的冲动和尊主的帮助,使阿堪提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时候古风尘做了一件令人不齿的事,他出卖了自己的主人阿格阔达,取得了阿堪提的宽恕,这是阿堪提违背自己的原则宽恕的不多几人之一,而且古风尘还是战前强烈建议要灭绝古尔沁部的主战派。阿堪提和阿格阔达一样看重古风尘,似乎古风尘的那场背叛完全没有引发阿堪提的担忧,阿堪提也把古风尘看作兄弟。以阿堪提“盘鞑天神使者”的地位,他当然不可能看错人,更不可能任用­奸­佞的小人,所以蛮族人在传说中慢慢地淡化了古风尘的这次背叛,歌者们说古风尘其实也是盘鞑天神派来帮助阿堪提的,只是“暂时”居于阿格阔达的部落里,当他遇见阿堪提,就是宿命中主人和追随者的相逢,所以古风尘毫不迟疑地投效了阿堪提。

古风尘照旧把他的智慧献给了阿堪提,从此阿堪提如虎添翼。

但是阿堪提也没有把自由赐给古风尘,因为古风尘还是原来的话:他终究有一天要回到他的故乡宁州去。阿堪提许诺如果取得对蔑儿乞部的胜利,就给古风尘自由,但是如果失败,古风尘就失去自己的头颅,古风尘答应了这个赌局。

古风尘接过指挥权的同时已经意识到他最大的敌人不是蔑儿乞部的达罕,而是盟军九煵部。古风尘派遣使者,要求和九煵部一起发动对达罕的进攻。九煵部此时仍旧是古尔沁部盟友的身份,很难不答允这个要求,然后他们送信给达罕,达罕回复说九煵部可以和古尔沁部一起进攻他,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撤出战场就可以,蔑儿乞部和古尔沁部会自己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九煵部惶恐地同意了。

古风尘约定的那天,起了大雾,九煵部遵照和达罕的约定,在佯装苦战后迅速逃离战场,剩下只有三千人的古尔沁人在洼地中央死撑。河络的­精­良兵器铠甲帮助了古尔沁人,蔑儿乞人在占据了人数优势的情况下一时半会还是未能击溃结队防御的三千古尔沁人,达罕迅速地判断,认为大雾是自己的好机会,他命令自己埋伏下的三万人出动,混入九煵部的溃军,准备偷袭古风尘的本阵。

星辰之侍(2)

达罕作为草原上少有的英雄,这判断不能说是错的,但是在“星辰之侍”古风尘那里,他的计谋只是孩子的把戏。

当蔑儿乞人和九煵人一齐逼近古风尘的本阵时,他们的战马忽然哀嚎着倒下,落马的武士也惨叫着爬不起来。古风尘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命令部下们放箭­射­杀。事实上古风尘的战术非常简单,在前锋冲出之后,他趁着雾气在草原上洒下了数以十万枚的刺马锥,这种三棱形的东西对于战马而言是致命的,而达罕固然提防了埋伏,却没有想到古风尘早已料到九煵部和他们的秘密约定。古风尘以他一贯的残酷和冷漠,准备把九煵部的一万骑兵和蔑儿乞人的主力一起杀死,他不惜在自己人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置这样凶险的武器。

这一阵奠定了古尔沁人的胜利,古风尘命令五千古尔沁人下马,步行进入那片布满刺马锥的草地,一个个辨识曾在古尔沁部战斗的武士,一个个砍下他们的头颅,用以祭奠被这些人杀死的战友。古尔沁人面对昔日的战友仍旧犹豫,古风尘却以绝对领袖的身份下令,他说这是神对那些背叛者的诛杀,古尔沁人应当遵从阿堪提的一贯准则——

“背叛者,必杀!”

因为这场战斗发生在蛮族的“雾月”,史称“雾月天诛”。

终于轮到阿堪提面对曾经赏识他却又夺去他至爱之人的义父了,出人意料的,阿堪提并没有嚎叫着冲上去砍下达罕的头。他令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和达罕在附近的小山上说话。《逊王传》中说,阿堪提看着年老的义父,就像一条脱毛的老狗,失去了英雄的霸气,忽然起了不忍之心,他放弃了一切仇恨,向义父许诺,这是古尔沁部最后的一战,他完成了自己的复仇,并不需要砍下达罕的头。他从此将把战刀收藏起来,废弃那些残酷的战争法则,用“仁德”感化草原上的人们,带给他们金子般的和平时代。然后他就抛下达罕自己下了山。

达罕在阿堪提的背后拔刀切断了自己的喉咙,他明白就算阿堪提履行诺言,阿堪提的部下们也不会让他活下去,“光母”阿甘达的母­性­曾在最艰苦的岁月给这些奴隶英雄以温暖,他们视那个年轻女人为母亲。失去了母亲的野兽是一定会复仇的。

过于美好的东西总被怀疑,很多人也质疑过阿堪提和阿甘达之间的爱情,但是有一点是绝对清楚的,无论阿堪提是否为了事业出卖了妻子,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阿甘达死之后他独自一人生活,拒绝了四方献给他的美女,没有再把“阏氏”这个称号赐予任何女人。

随后就是影响蛮族历史的大事件,“库里格大会”。

消灭了达罕的阿堪提已经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了,其他部落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阿堪提的大军逼上门来要求他们跪下献出牛羊和女人。但是阿堪提没有,阿堪提命使者们送信给他们,请他们一起去石鼓山下开一次全蛮族的大会,他赠给每个部落的主人一面红旗,持着这面旗的人去参加大会,草原上任何人都不能攻击他们,否则便是阿堪提的敌人,阿堪提必定*他。

历史上第一次,数百位部落主人汇聚在石鼓山下,心里准备好了要把阿堪提奉为蛮族的主人。而阿堪提只是送上美酒,请他们都坐下,一起讨论蛮族的未来,他带来九束白马的尾毛,手持尾毛的人就可以站起来说话,互相可以争论,但是到了时间就要把尾毛传给身边的人,这样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机会。就这样,每个人都被阿堪提折服了,他们共同推举阿堪提为草原上的第一个“大君”,因为作为战胜者的阿堪提是如此的谦虚,所以部落主人们也称他为“逊王”。阿堪提说从此之后每一位草原大君都是通过这样的讨论推举出的,不再是儿子继承父亲的地位,作为整个草原的主人,必须得到整个草原的拥戴。

部落主人们把阿堪提看做神的使者,他们把九束白­色­马尾扎在阿堪提的战旗上,从此这就是草原主人的标记,称为“九尾大纛”。这个大会被称作“库里格大会”,意思是“都坐下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人人都是平等的,都坐下说话,不再有尊卑长幼,不再讲究势力和地位,蛮族人坐在一起,讨论蛮族人的未来。

这一年逊王阿堪提二十九岁,经过漫长的征战,他以自己卓绝的力量和坚忍实现了妻子的愿望,可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女人。这只狮子头的雄鹰被人们举过头顶,俯视莽莽草原,再一次地意识到从此之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不会有人和他比翼飞翔。

那个帮助逊王取得胜利的重要人物古风尘获封“尊格尔台大汗王”,万世罔替,同时获得了自由,但是此人丝毫不留恋他在蛮族的权势地位,单人匹马返回故乡。不几年后他震动了整个羽族,掀起了不亚于草原战争的血腥风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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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1)

大胤立国两百三十年后,葵花吸食着年轻人的血盛开在天启城外的荒野中。

胤匡武帝的继位是整个故事的序章。

胤匡武帝白崇吉,大胤开国皇帝白胤的第九代孙。这个原本绝无机会继位的年轻人获得了上天的青睐,超越尘俗的隐秘宗教“辰月教”的大教宗古伦俄把青眼抛给了白崇吉。于是白崇吉在群狼围伺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继承了空悬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的大胤王朝帝位,宦官当政的“无王之治”就此彻底结束。

白崇吉继位的当天,古伦俄踏入天启城。这位秘密宗教的执掌者选择了从神坛上走下,足履人世间的尘土。

十二匹白得胜雪的攸马拉着长车,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飘洒着像是丝绸,独角上闪着水晶般的微光。天启城门口围观的人们交口称赞这架马车的华贵,猜测车中主人的身份,而古伦俄却没有掀起漆黑的绣着星辰和银月的车帘。这位高贵的羽人并非为了爱与平安而来,当时围观的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次日,古伦俄被奉为国师,十二个月后,辰月教被尊为国教。成百上千黑衣的教众从四方向着帝都天启汇聚,他们高举着辰月的黑幡,面前低垂着飘摇的兜帽,以绝对的沉默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无一例外地去向了“天墟”。

这是皇帝为古伦俄新起的神宫,宫门永远敞开,可是没有人敢于走进去。越过围墙可以看见这座神宫用巨大的石块堆垒而成,不是东陆人所熟悉的建筑风格,雄伟的中央祭坛刺向天空,像是平地拔起的小山。

随后“天墟”的“教旨”俨然以高于圣旨的威严和数量向着全国各地颁布。诸侯们意识到帝都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经过短暂的对抗之后,楚卫、淳、唐这三大强国本着对于皇室的忠诚接受了大教宗的教旨,君主们率先宣布接受辰月的教义。而剩下的诸侯国也只有一一归附。

诸侯们的退让换来了六年的表面平静,可战火却没有一刻停息。

六年中,诸侯间发生了大量的冲突,率先归附辰月的三大强国获得了大教宗的恩宠,其余诸国稍有违逆,立刻有教旨命令附近的大诸侯起兵征讨。通常直到强国兵临小国都城之下,小国国主呈来痛不欲生的悔过奏折,大教宗才会下旨休战,而已经被夺取的城池、人口和资货都归于勤王的强国所有。三大强国也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就在人们以为东陆诸侯国的格局将演化为三大诸侯国时,北陆传来惊人的消息,一直处于频繁的内战中的蛮族诸部中出现了一位绝世英雄。逊王阿堪提,这个甚至没有姓氏的奴隶崽子骑着他的骏马,带着他仅仅七千人的子弟逼迫蛮族所有部落坐下来一起说话,蛮族诸部在阿堪提的战刀下一起跪倒,表示尊奉共同的祖先盘鞑天神,从此诸部落世代为兄弟。

阿堪提整顿了自己的后方后,立刻带着轻骑兵南渡,海潮流向的变化使得天拓海峡这个天堑变得水流平缓,阿堪提甚至获得了羽人提供的木兰长船,有人传闻掌握了羽族命运的大祭司古风尘和阿堪提是亲如兄弟的敌人。

东陆人面对骑在矮马背上的蛮族轻骑兵,陷入了绝望。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可以数十日不下马地征战,他们的马不挑草料,随处可以获得补给,而他们自己用弓箭狩猎获得食物,根本不需要辎重跟随。他们也不攻城略地,他们迅速地绕过城市直击富饶的村镇,夺走他们的粮食和器物,杀死全部的男人,棱辱无助的女子。

历史(2)

最后,一个孤身突进的蛮族轻骑出现在天启城墙下,这个一辈子生活在茫茫大草原上的蛮子呆呆地看着面前雄伟的都城,惊讶得合不拢嘴。而城墙上的大胤士兵也傻了,大胤的历史还上从未有蛮族人杀到帝都的事发生过。大教宗古伦俄沉默地走出了天墟,登上城墙。他遥遥地和那个蛮子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从黑袍下伸出苍白的手,接过教徒递来的黄杨木弩,准确地­射­死了那个蛮子。

这是大胤王朝对于蛮族的正式宣战。

唐国和楚卫国迅速接到教旨,集合了最强的兵力越过殇阳关的屏障,直扑北方,在中州高原上与奋勇抵抗蛮人半年之久的淳国铁骑兵汇合,三国强兵试图一举歼灭入犯的蛮族轻骑。可谁也没有预料到,就在决战的前夜,蛮族轻骑准确地摸索到了设在长炀川隐秘处的中军主帐,一举歼灭了包括楚国公白麓山和淳国公敖休在内的­精­英将领,唯有没有入睡的唐国公百里冀以自己两个儿子的牺牲为代价,逃脱了青阳部鬼弓的长箭。

百里冀是隐忍而英伟的人物,清楚在这种时候不宜再图谋进攻。此时的淳国境内只有都城毕止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尚能却敌,小城池里人人都是惊弓之鸟,神出鬼没的蛮子拉着角弓躲在城外暗处,­射­杀敢于踏出城门的人。百里冀决定引兵退出淳国国界,向着天启城进发,在帝都城下守住东陆的心脏。

而百里冀又一次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所有的蛮族­精­兵都接到了命令,正悄悄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一张围捕他的网已经张开。就在百里冀的奏折送到皇帝座前,请求背靠天启城墙陈兵防御的时候,蛮族人的进攻开始了。措手不及的百里冀陷入了苦战,请求天启开城,放入溃败的三国军士。

古伦俄再次出现在城头,依旧接过了教徒递上的黄杨木弩,连续三箭­射­在百里冀面前,断了他的退路。天启城的城门死锁不开,而忠勇将士的鲜血渐渐地漫过了百里冀的脚面。这个忠诚的诸侯和悲愤的英雄终于明白他和他所征讨的那些小国一样,不过是大教宗手中的棋子,一个棋子吃掉另外一个,而第一个棋子终究也不免被牺牲掉。

他不能救他的将士,也不能守卫他的帝都,于是愤怒地指天发誓,百里氏的子孙即使只剩最后一人,即使手里只有最后一枚钉子,也要钉在古伦俄的喉咙里杀死他。然后百里冀横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他的尸体在战场上站了一天一夜之久,最后蛮族的马队里走出了小个子的男人,轻轻一手推倒了他。有人说那便是逊王。

奇怪的是,蛮族人并未趁胜攻城,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传闻这根本是一场交易,古伦俄以东陆­精­英军队的战死,换来了逊王的退却,也换得了辰月教的绝对权力。

这时的九州像是一局诡异的棋,对弈的是古伦俄、古风尘和逊王三人,然而对弈的人,死得却并不比他的棋子慢。半年之后,逊王死在了北陆,死在了蛮族人自己的刀下。而羽族大祭司古风尘也奇怪地失去了踪影。

仅剩的是大教宗古伦俄。他的教旨和忠于他的徒众依旧横行在东陆的土地上,失去君主的三大诸侯国同时迎来了天墟的使者。继承人已经被大教宗选好了,三国没有选择,三个傀儡被扶了起来,雄才伟略的贵族子弟被软禁起来。楚卫白氏、唐国百里氏、淳国敖氏,这些尊贵的家族甚至连自己的部队都不能轻易调动了,复仇成为奢望。

而后出现的人没有让百里冀失望,他最小的儿子百里恬,这个孱弱的年轻人在宗族的大会上站了起来。他说我的父亲说,即使最后一个百里氏的子孙拿着一根钉子,也要把古伦俄钉死在天启的城墙上,我们没有了战刀,可是我们可以求助于­阴­影里的钉子!

随后的史实是模糊的,但是所有人都相信百里恬抛下贵族的尊严求助于东陆最可怖的影子组织“天罗山堂”。这个豢养了最优秀的杀手、存在于­阴­影里的权力组织对百里恬表示了认可,于是近百名优秀的天罗杀手潜入帝都,几个月之间帝都变成了屠场,无数天墟的高位教徒被杀死在黑夜里。

杀手,这是百里恬唯一能找到的钉子。尽管只有一点点锋刃,但是配合着百里冀死前的怨毒和仇恨,足以要了辰月教的命。

大教宗并没有屈服,早已组建的、属于辰月教的武装“缇卫”正式出动了。双方在天启城的夜幕下进行着残酷的绞杀,缇卫们掌握了杀人的许可和人数的优势,而天罗杀手们拥有更加­精­巧的技术。双方的绞杀蔓延开来,很快,原本不属于天罗的流浪武士被巨额的金钱收买为杀人者,而缇卫们也把队伍扩充到了近乎军队规模的七个卫所。

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愈演愈烈,传说诸侯们正在密谋联合,要推翻大教宗的统治,又有人说大教宗已经和北陆的新大君吕青阳达成协议,要一同拔起诸侯的残余势力。但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双方手里都不掌握优势的兵力,还无力在正面战场上兴兵挑战,而要依赖残忍隐秘的“杀手战争”先行耗损对方的斗志,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场杀手战最后席卷了几乎所有权力组织,夜幕下的天启城里,奔行着黑影和血淋淋的鬼魂。

第一幕易小冉(1)

陈重独自走在黑暗中,紧紧握着腰间刀柄。

他的刀是一柄修狭的弯刀,像是晋北人所用的窄弧刀,刀刃裹着陨铁冶炼的硬钢,足以斩断拇指粗的铁筋而不损分毫。他从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刀术,自负在帝都武官中是一流的强手。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能令他安心。他知道危险在逼近,只是不知道从哪个方位,什么时候。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条小街。夜­色­深沉,他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四周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里。可头顶又是朗月晴空,星月光辉倾泻下来,一地水银般的亮。他的身体僵硬,正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感觉到背后有冰冷的东西刺着他的脊椎骨,可是他不能加快速度,不能转向,更不能回头。他只能看着前方,一株巨大的樟树的枝­干­横过整个小街,像是森严的大门,密密麻麻的枝叶在地上投­射­浓重的­阴­影。

“真像是一场梦魇。”他在心里低声说。

他强行压下各种­骚­动的念头,像是怕心底这些悄声的话被人听见。

他看着自己的脚踏进了樟树投下的­阴­影中,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是缇卫六所都尉洛河山洛大人么?”

那并不是他的名字,可是压在身上的重负忽然解脱了。陈重终于能够转身,看见背后的景物,和一个站在矮墙­阴­影中的人。

是他在问话。

“是我,你们终于还是来了!”陈重脱口而出。

“缇卫所的人,早该想到这样一天吧?”站在­阴­影中的人声音低沉,却不苍老,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感情,“拔你的刀。”

“天罗也不杀不拿武器的人么?”

“不拔刀我也会杀你。”

“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如果动手你更没有机会。”

“狂妄!”陈重听见自己喉咙中挤出来的暴喝,他猛地矮身,肩膀微侧,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对方没有动,他的身体忽然凝固了,变得像是石头。

两人默默地相对,空气中只有一个叮叮当当的声音,细碎伶仃。那个声音来自陈重的佩刀,佩刀的刀锷中有个小小的空腔,里面有一粒中空的银珠,佩在身上行走的时候,银珠撞击着空腔,会发出优雅清越的声音。陈重第一次发现这个华丽的设计是何等愚蠢,叮叮当当的声音暴露了他的畏惧,他的手在抖,一阵一阵的,像是随时会失去力量。

“喝呀!”陈重吐气发声,想要强行镇住自己的手和心,“来呀!”

对方依然没有动,沉默地站在黑暗里,陈重竭力瞪大眼睛,可是看不清对手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起了细风,头顶的樟树上一叶飘落。

对手终于动了,他走出­阴­影,逼近了陈重。他的步伐并不快,不带什么压力,平平淡淡的如同散步。陈重竭力想看清他容貌的一丝半点,可是对方略低着头,也不看他,于是长而散乱的头发把一切都遮了起来。

那头发在月光下亮白如银!

银珠在空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越来越紧,像是陈重的心跳。

风势大了起来,漫天樟叶翻滚着下坠,对方的步伐仍旧不紧不慢。当一片叶子从陈重眼前斜斜滑过的瞬间,他听见了金属破风的声音。那声音锐利得像是足以贯穿脑颅。

树叶落地,陈重看见眼前有金属光芒极快地一闪。

他觉得双眼木木地痛了一下,然后眼前完全黑了下去,整个身体后仰,沉重地倒地。

他知道自己死了,他死的时候那个孩子距离他至少还有三丈,那件武器从他的两眼中间直贯进去从后颅穿出。而他的刀还在鞘中,他没有拔刀的机会。

第一幕易小冉(2)

孩子说对了,他先动手,结局根本没有悬念。

寂静。

陈重听见了清亮亮的水滴声,眼前微微亮了起来,能看见周围的景物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侧头看着旁边的同伴。他的同伴和他一样跪在高台下,恭谨地按着刀柄。

陈重打量自己腰间的刀,那是一柄沉重的铁刀,刀头厚重,适合在战场上劈开甲胄,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刀锷并没有空腔和银珠。

他们所在的是一间巨大的殿堂,中央是九层高台,四周环绕着十二具濯银铸造的人像,每个均是站立,手捧银盘,大殿穹顶上落下的水滴准确地打在银盘里,发出清亮的滴答声。声音有先有后,混杂起来像是一场微微细雨。

九层高台是以纯黑­色­的玄武岩垒起的,像是一个巨大的尖锥突起,指向穹顶。而穹顶的高度更胜高台四五倍,上面以濯银嵌成三大主星、九大辅星和漫天的几乎所有星辰。随着时间,整个穹顶以北天极为轴心,缓慢地旋转,对应着真实的星空。

高台最顶上端坐的白衣人收回了手。他的手原先按着木匣中那颗瞪大眼睛的头颅。头颅的双眼之间有一道创痕,直贯入脑,和脑后的创痕相通。

“真是绝丽的刀术啊,天罗的刺客。”白衣人的声音高寒冷漠,“你们都看见了么?”

“都看见了,只是依旧看不清他的相貌。”陈重和他的同伴齐声回答。

“教中的秘术可以复读新死头颅的记忆,天罗的刺客们知道。他们总是避讳露出面容,就算在即将被杀的人面前。他们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鼹鼠,永远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下。”白衣人说。

“天罗已经对缇卫伸出了手,就得想办法。”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白发鬼’,那个刺客,我希望能尽快看见他落网。天启城里关于白发鬼杀人的故事已经流传得太多了,无知的人把他看做妖鬼之流,说只要被他盯上,一定逃不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杀死他,因为他本就是一个鬼魂。如此下去,风声鹤唳,不是办法。我们要有些行动来振作信心。”

“是!”高台下的两个人齐声回答。

出了观象殿,重新走到阳光下,陈重深深吸了口气。他身边的同伴停下脚步,摸出腰间的手帕擦了擦汗。刚才他大约是强行忍汗,这时候放松下来,汗水大滴大滴地涌出。

“我以为晋安你胜过我的。”陈重笑笑。

“我在缇卫的资历比不过子仪兄,初次面见大教宗,能忍住不出丑已经满足了。”七卫长苏晋安微笑着回应。

苏晋安是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大约三十岁出头,瘦削的面颊乍看起来说不上漂亮,可是一笑起来,淡淡的一抹胡须让他看起来落拓随和。陈重和苏晋安同级,是缇卫五卫长,资历还要老一些,却并不太知道这位同僚的过去,只是隐约听他自己说来自晋北的八松城,以前是个低阶的小军官,曾经流浪过很多的地方。天启城里只有苏晋安叫他子仪兄,因为陈重闲来无事喜欢写几行小诗,偶尔也有佳句流散出去,被坊间歌伎传唱,这时候当然不便署“大胤武官缇卫五卫长陈重”的大名,就起了一个别号陈子仪。

“当时大教宗是否看了我们一眼?”陈重犹豫着,“就是有这种感觉。”

“嗯!”苏晋安点头,“虽然大教宗始终用麻布蒙眼,但他按住洛都尉的头颅时,我看见他微微抬了一下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他的目光穿透麻布和我对了一瞬。然后我就觉得自己走在那条小街上了,像是附在洛都尉的身上了,子仪兄也是一样的吧?”

第一幕易小冉(3)

“一样,像是被梦魇压住似的,不能转身不能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等着那个杀手出现。”陈重这么说着,微微哆嗦了一下,立刻强行克制住了。

“大概是密罗幻术的一种,大教宗读出了洛都尉的记忆,再以幻术施加给我们。”苏晋安叹了口气,“大教宗亲自施术读取头颅里的记忆给我们看,大概不抓住这个白发鬼,我们的回复不会令大教宗满意的。”

“嗯。”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天墟宏伟的门穹下,恭恭敬敬立在两侧的辰月教年轻教徒像是一排华美的木偶,披着银线织绣星辰的黑­色­礼服,脸上白净得没有血­色­,一眼看去分不出区别。

他们一起躬身表示了对两位缇卫长的送行,可是这份礼遇却并不令人觉得享受。

陈重似乎漫不经心地转身回头,看了一眼门内漫长的石秘道。这条路在浓密的树荫下一直延伸进去。他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多说话,拉了拉苏晋安的衣袖,一起走出了天墟。

“子仪兄也注意到了么?里面是个迷宫。”苏晋安站在尘土飞扬的街上,低声说。

“是的,我进去的时候以步伐衡量了距离,我的步伐不大不小,每走一步都是一尺七寸。所以尽管里面曲折幽深,可是我用步子还是可以量出地形。但是我在门口回头,才发现单是那条秘道的长度就和我估算的完全不同。看起来七十丈长的距离,我却走了六百五十三步。”

“子仪兄也是第一次来?”

“是啊,我是陛下登基那年出仕,一直就为大教宗收集情报,算来也有七年了,可还是第一次蒙这样的恩宠。大概大教宗召见的人还不是我,而是晋安你。缇卫一共七所,我们几个卫长都是原先手下就有一拨人马,不过换个名字,只有晋安你的七卫是凭空新设的,可在短短六个月之间已经剿灭了七名天罗杀手,这个纪录即使前三卫也望尘莫及啊。”

“收集情报是子仪兄的长处,杀人这些事情,也许我们更加合适吧?”苏晋安淡淡地说。

“真是一条可怕的路。”陈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再走一次,又不是六百五十三步了,是一千六百五十三步,或者六千五百三十步,或者……永远走不到头。我听说有一种密罗的迷阵,可以让人在里面走一辈子,走的人似乎也不必回头。”苏晋安这么说的时候依旧笑笑,扯动他落拓而阳光的­唇­须。

“是个不想让人再回来的地方。”陈重低声说。

“今晚有空一起饮酒么?说说那个白发鬼的事,大教宗指明要缉捕他,这事情可不容易。如今这个杀手在帝都里是大名鼎鼎啊。”

“好。”

“那在酥合斋,入夜了各自去,先去的自己饮酒,后去的要结账。”

入夜,酥合斋。

陈重走进那间临水的小屋时,苏晋安已经坐在席子上饮酒了,不穿鞋袜,散着裤脚,只披了件宽大的土布袍,不像天启城缇卫所的武官,倒像是个微醺的乡下人。

“你结账,你结账!”苏晋安笑。

“去搜集了一下那个白发鬼的资料,来晚了,我结账。”陈重把厚厚的宗卷放在了小桌上,那里已经堆了一份宗卷,想必是苏晋安带来的。

“没有被人跟踪吧?”苏晋安低声问。

他的眼睛澄澈,完全不像是喝过酒的样子。陈重熟悉自己的这位同僚,知道这个落拓阳光的人,其实也是刀一样的冷洌。也难怪苏晋安有此一问,他们相约的酥合斋是天启城一处颇有点名气的伎馆,门面不大,蓄的好几位姑娘都有希望竞争“花魁”之位,琴曲舞蹈,样样别致,来这里消遣的人里颇藏着几个大人物。这个斋坐落的靖恭坊,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反辰月的所谓“义党”和进京来碰运气的世家子弟都在这里出没,也都是这些伎馆的常客。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第一幕易小冉(4)

陈重也在席子上坐下,脱掉了靴子:“我这辈子就靠收集情报,做我们这行的人都异常小心,不至于轻易被跟踪。不过晋安觉得天罗真的敢把矛头指向缇卫?”

“不是会,是已经来了。原先天罗还会忌惮缇卫,并不直接对缇卫的武官下手,刺杀对象多半是辰月教中的高阶教徒。可这次洛都尉被杀,显然他们的杀人名单已经扩大,大概天罗已经做好准备正面迎击我们了。”

陈重犹豫了一下:“洛河山都尉的身份不同,他虽则是缇卫六所的武官,却也是辰月教徒。缇卫七所,只有前三卫的卫长是执政的辰月教徒,我们后四卫都只是军人,是出仕皇室的武官,负责保护帝都的安全。天罗如果把矛头直接对准我们,就是对付皇室,而不是辰月了。”

苏晋安摇头一笑,“子仪兄,你太善良了。天罗并没有什么政治立场,他们只为自己的生存杀人,如果对他们有利,皇帝也不是不能杀的,何况我们这些名义上效忠皇室的武官?而且缇卫这支军队的建立,原本就是教宗用来克制天罗,弹压诸侯在京势力的,在天罗刺客眼里,我们和那些辰月教徒无异。”

陈重默然。他是世家子弟,祖上封伯爵,世世代代都是大胤皇帝的下属。如今辰月是国教,帝都公卿趋之若鹜,恳求辰月教长们授予他们教义,解脱他们的困厄。可陈重坚持不入教,因为他是陈家后人,他尽忠的人是白氏皇帝,而非站在皇帝身后的那个沉默的黑影——古伦俄。苏晋安简简单单地戳穿了陈重的掩饰,陈重不能否认事实上他们是在为辰月教效命,太清宫里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陈重这样一个世家后人想对他尽忠,他只认可古伦俄,相信古伦俄一手为他撑起了帝都的天穹,相信这位伟大的教宗会带领他的帝国走向辉煌。

“虽然没有攻城器械,战马粮草,可这就是战争啊。已经六个月了,从第一桩血案开始,天罗的刺客一刻不停奔忙,就算没有人被杀的夜里,也在筹备着新的刺杀计划吧?天罗山堂是个藏在­阴­影里见不得光的组织,不可能像缇卫这样公开招募人手,我们若是死伤几个人,大可以从羽林天军补几个年轻军官过来,可以说是生生不息。天罗想要取胜,就得要以恐怖压倒我们,我们若是反击,他们就只能以更大的恐怖来回应。他们未必不敢得罪皇室,何况如今的皇室,除了名义上执掌国玺的陛下,还有什么人呢?”苏晋安苦笑,“这帝都,是辰月的帝都,这时代,是辰月的时代。你我这样的小人物,不过顺应潮流而动罢了。”

陈重定了定心神:“洛都尉在缇卫中算不得什么出众的人物,天罗选择他作为暗杀目标,是对我们宣战?”

“可惜我们没有退路。”苏晋安用白瓷的小瓶为陈重倒上清淡的米酒。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人大笑,有人呼喝,夹着女人嗔怪的尖叫。陈重起身从窗户往外看去,外面是一片水池,池中映着一轮明月,对面的长廊上,一群酣醉的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正从屋里出来,他们都穿着袍服,佩着剑,手不老实地伸进女人领口里摸索,女人作势拒绝,软软地打着他们的手。一个男人高兴起来,一甩腿,鞋子飞进了池塘,水波凌乱,月影破碎。

“应该是桂城君魏长亭的人吧?虽然主子已经被通缉,他们倒还在帝都活得逍遥。”苏晋安站在陈重身边,淡淡地说。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第一幕易小冉(5)

“公然佩剑夜行?”陈重皱眉,“《限铁令》已经发布三个月了,‘掌铁者,杀无赦’,他们果然大胆。”

“那些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我们现在冲出去抓了他们,也会有人为他们求情。”苏晋安拍了拍陈重的肩膀,笑笑,“算了,其实这些人里,很多也就是些废物,不过借着‘清君侧’的名头拉帮结伙,喝酒玩女人。他们还不配做我们的敌人,子仪兄,我们接着喝酒。”

陈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酒瓶空了两只,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苏晋安卷起窗上的竹帘,目光淡淡地放出去。

这间小屋是酥合斋里最僻静的一间,陈设也简单,竹席铺地,几张藤编的坐垫,一张红豆木暗红漆的酒案,木板墙上挂了几幅大约是从旧纸店里买回来的无名水墨立轴,年代久远,纸面都发黄了,反倒多了几分韵味。小窗打开,就对着花园里的水塘,晚来抬头见月,低头也见月,此时客人大半散去了,静得能听清蝉鸣。苏晋安喜欢在这里约人喝酒,陈重就来过四次,有时候喝到七八分,推窗见水中月影朦胧,忽地就生出几分惆怅来。

“说说那个白发鬼吧。”陈重有了三分酒意,放下了杯子。

“好,先听子仪兄的情报。”

陈重把宗卷推到苏晋安的面前,并不展开,“他大约十五到二十五岁,可考的第一次杀人是暗杀辰月教‘阳’部的高阶教徒白悲梧,那是去年十月,天罗的杀手刚刚进入天启不久,他是第一批进来的人。当时白大人乘车从天墟返家,按照仪仗带有护卫十四人,其中一名是云中叶氏出­色­的年轻子弟,武术过人,为了学习才被叶氏从云中送到帝都来。”

“白发鬼是自己独自出动的吧?”苏晋安Сhā了一嘴。

陈重点了点头。

“不奇怪,根据我搜集的情报,从没有一次他是和其他刺客联手出动,这是一匹独狼。”苏晋安笑笑,“真是令人激赏。”

“他刺杀白大人就像刺杀洛都尉一样,只用了一刀,他藏在马车经过的道路上,藏在一棵树上,马车路过的时候他直接踩破车顶跳了进去,对着白大人的后脑纵劈一刀。随后拉着一根锁链荡走了,自始至终护卫中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陈重唏嘘,“当街杀人,­干­净利索得像是表演一样。”

“我记得白悲梧是紫陌君白曼青的堂弟?”

“是,白曼青对这件事很沉默。”

“怀疑为他所杀的帝都高官已经有多少人?”

“至今九人,都是辰月教徒。就像晋安你说的,每次都是独自出动,从不失手。唯有今年一月,他在行刺少府副史展勃安展大人的时候被及时反应的侍卫围困了,那是在一片开阔处,他杀死展大人之后本来准备了一匹快马可以迅速逃离。可是随行一名侍卫携带了弩弓,一箭­射­死了马。他不得不和十六人对敌。”

“在开阔地方和十六人对敌,应该是必败无疑的……但是我想,他把十六个人全部都杀了?”

陈重摇摇头,“不全也差不多。杀七人,伤九人,有一个侍卫拼死伤到了他,可还是让他发动了预先埋伏下的弩阵。不过被杀的七人中,有五人都是被他直接以刀劈死,身手是不容置疑的。这次交手留下了一个线索,就是他使用的武器是一柄有弧度的二尺刀,刀尾连着很长的锁链,刀头带钩可以充当勾索使用。是一件很古怪的武器。”

“这就对了!”苏晋安一拳击在掌心。

“对了?”

第一幕易小冉(6)

“子仪兄是否记得教宗帮我们回忆洛都尉被杀死的一幕时,白发鬼远在三丈之外就动了手。我一直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在清楚了,他用的就是那种带铁链的二尺刀。这和洛都尉额心留下的伤口也符合。”

“这个我大致也想到了,不过这件武器如此重要么?”陈重皱着眉。

“重要。一件带着超过三丈链子的武器,无疑是很难­操­纵的。这个孩子杀人却有一个习惯,就是总在头上用刀,似乎是希望尽快杀死对方,免得反扑。所以他杀白悲梧的时候是刀劈后脑,杀洛都尉是刀刺眉心,这个在三丈的距离上要做到,非要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不可。我们剿灭的天罗刺客中,似乎也只有他使用这种武器。我担心的是如果天罗山堂已经掌握了训练孩子使用这种武器的方式,我们想要应对就不容易了。一件可以狙杀敌人在三丈之外的武器,又可以用于近战,没有弩机和其他机括所需的瞄准,实在是难以防御的。总不能让帝都的大人们都罩着铁面吧?”苏晋安摊了摊手。

“嗯,晋安你的担心有道理。”陈重也摊了摊手,“也就是在那一次,被人发觉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之后保密做得不好,在帝都里传开了,人人都叫他‘白发鬼’。”陈重拍了拍卷宗,“收集到的情报都在这里了,实在很有限。此外从他所刺杀的人来看,天罗应该非常看重他。他平均一个多月出动一次,被安排得很有规律。他的刺杀方式不拘一格,通常非常迅速直接,逃离现场的速度极快,­性­情应该非常冷血,从不慌张,甚至能在受伤的情况下冷静的分析形势,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能够养成这样的老辣。”

“也许并不是老辣。”苏晋安摇摇头,“天罗培养人的方式,是让他只知道杀人吧?”

“晋安你连续剿灭了七个刺客,一般都是用什么办法?”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天罗总是分为两组行动。一组只负责杀人,另外一组负责断后、取头颅和制造混乱,必要的情况下杀死被困的同伴,避免他们落入敌人手中。负责处理后事的一组人往往比杀人者还要­精­­干­,但是他们却往往会在刺杀完成后还长时间伪装成路人留在现场周围观察。我的几次行动都是抓住了处理后事的人,进而找出了刺客的所在。但是这个方式对于这个孩子恐怕完全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他独自行动。他是不受控制的,自己杀人,自己料理后事,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办法。如果我没有猜错,天罗内部应该也只有一个人向他下达杀人的命令。”苏晋安端起一杯酒,眯起眼睛品着,“独狼是草原人所说的最难捕获的猎物之一,因为它们独自往来,没有牵挂,而且已经经历过最残酷的考验。”

“要猎杀独狼……再多的猎人只怕也不够用。”陈重低声说,“因为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猎人当然找不到,可是,谁能比狼更善于寻找狼的足迹?如果我们要找一条独狼,何不试着……放出另一条狼去?”苏晋安微微睁眼,一瞬间陈重愣住了,他看见寒冷的光从苏晋安细细的眼缝里溢出来。

“另一条狼?”陈重沉吟了一下,“晋安你的意思是……”

“子仪兄出身斥候世家,应该完全清楚帝都的乱党们是如何组织的。这些人自称勤王义士,都是各诸侯国流亡来的没落世家子弟。他们的­精­神领袖是春山、平临、紫陌、桂城四大公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子弟,这四个人都广蓄门客,家世没落的年轻人无不以投奔在他们门下为豪。但是四大公子择人也是出奇的严格,紫陌君白曼青是皇室贵胄,挑的是家世,平临君顾西园是宛州豪商,喜欢能言善道长袖善舞之徒,春山君苏秀行来自唐国,府中好蓄不惜命的死士,而桂城君魏长亭那里,军武世家的后人最受器重。这四大家就算门客数千,却只是乱党中的一成,另有九成都找不到人效忠,在这卮酒百金的帝王城里,不过是虚掷光­阴­的流浪人。”

第一幕易小冉(7)

陈重微微颔首:“是,这局面的造成多半是因为平临君顾西园,此人在自家府邸旁开‘信诺园’,只要是世家后人,去信诺园说一声我是来勤王的,验明身份之后就可得五个金铢的安家费。多少乡下来的孩子都是仗着自己有些世家血统,梦想到了帝都就有人接待,走上勤王救国的路,将来出将入相重振家族声威,所以不惜跋涉千里。”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梦碎了,没有过人的本领,他们在帝都得到的,也只是平临君的五个金铢而已,花完了这五个金铢,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就只能流落在城里,像是流氓。就是这些人,给了那些刺客掩护,令我们在追缉中一再地失手,刺客杀人之后只要混入流浪人聚集的几个坊,就像鱼游进海里那样失去踪影。平临君这一手不但漂亮,且让我们全然抓不住他的把柄,真是令人敬佩。”苏晋安轻声说。

“根据我的情报,这些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中身手好的会被天罗相中,雇佣他们为临时杀手,以弥补本堂人手的不足。我猜测,这一年来帝都里一多半的案子都不是天罗的手笔,而是这些世家子弟。天罗是个巨富的组织,他们很懂如何用钱办事。”陈重说。

“正是,但这时候他们的组织就不再是天衣无缝的了。”苏晋安说。

“晋安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如收买几个世家子弟,等着他们被天罗选中,这时候我们就会收到情报?”陈重忽然明白了。

苏晋安笑笑,接着品酒:“但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天罗这个组织,能把暗杀武术推到极致,当然看不上普通人。能被天罗看中的,不但要履历清白,还要有足以媲美天罗刺客的身手。这样的人,在帝都可太难找了。”

陈重一愣,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想了一会儿,全无头绪,一转头,看见苏晋安­唇­边一缕悠悠然的笑意。

“晋安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吧?”陈重脱口而出。

苏晋安伸出手来,陈重也伸手,两人击掌,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叫易冉,也有人叫他易小冉,像是个女孩的名字,长得也像个女孩。不过我看过他的身手,以他的资质若被天罗发现,应该不会放过。他祖上凭军功封过男爵,后来举家回乡,是个乡下贵族,家道已经没落了。他自己是听了同乡说起进京勤王,热血沸腾,就跟着来了,履历上天罗绝看不出破绽。”苏晋安说。

陈重挑了挑眉:“晋安我真服了你,万事你都提前想到。不过真很少听到晋安你那么激赏一个人。七卫那么多好手,包括你那个得力的下属原子澈,你一个都看不上,却看中一个来帝都讨取功名的乡下孩子?”

苏晋安点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材料,他是晋北八松人,跟我一个地方出来的。他大概三岁开始练刀,刀术是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的‘古蝮手’,在蔷薇朝却极有名气,晋北出身的武士学上两手就可以横行东陆了,要是‘古蝮手’的大师,到哪里都有人供起来。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他学的刀术有多可怕,大概教他的人也只想他把刀术传下去,却并不想他用来上战场吧?但是我以为,他可以说和白发鬼不相上下!”

“会是白发鬼的对手么?”陈重有些怀疑,“从我们的情报看,即使在天罗刺客里,白发鬼也是罕见的好手。”

“‘古蝮手’是种刺杀武术,面对十个人,一点威力都没有,可是面对一个人,却是强绝。即使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手里……”

第一幕易小冉(8)

陈重沉默了一刻:“晋安,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们是罪人啊……当孩子也被押上了角斗场去搏杀,大人们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喝酒么?”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不是罪人呢?”苏晋安淡淡地说,“今天是圣王八年四月十八,如果今年的十二月三十我们还不能擒获白发鬼,大教宗面前,也许我们就该替他去死了。”

“事不宜迟,什么时候行动?”陈重说着就想起身,陈家从小的教育就是如此,该当行动的时候,容不得片刻迟缓。

“子仪兄,让我好好地喝完这顿酒吧。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真是不多,每当这时候总觉得人生短暂。”苏晋安手把酒盏,拍栏看月,“明天,明天我去找易小冉,在那之前我要去取一双鞋子。”

“鞋子?”陈重愣了一下。

门无声地开了,一缕檀香、一缕酒香、一缕女人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陈重一惊,随即觉得一阵清爽。门边站着一个女人,披着一件绣有白­色­云纹和粉­色­桃花的长袍,大袖滑到肘间,露出象牙般的小臂和纤细圆润的手腕,兰花般的手中是一壶温好的酒。女人笑吟吟的,歪着头,冲陈重打了个招呼,陈重立刻起身还礼。陈重也是个温雅洒脱的男子,可每次他见到这个女人,都觉得自己被她的容光照亮,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起来。

“阿葵,你来晚了。”苏晋安这么说着,依旧看向窗外。

“没办法,客人很烦人的。真对不起。”女人带着歉意地说,盈盈走到屋里把酒壶放下。后面跟进来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低头捧着七尺的长琴。他把琴架好就无声地退了出去,女人跪坐于席上,一抖长袍遮住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轻轻调弦,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今天想听什么呀?”她问,一挑眉,眉­色­淡如远山。

圣王八年四月十九日。

易小冉蹲在原家牌楼前的台阶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叼着根草,龇着牙,草尖骄傲地指着天空。

中午的太阳照在易小冉的身上,暖洋洋的,正是一天里难得的好时候。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夹袄,棉布面上开了好几处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腋下破了一个大洞,冬天刮风的时候冷气呼呼地往里灌,所以他总得把胳膊夹紧了,现在这个天气穿着它却有点热得让人不能忍,下身是条只到脚踝的单裤,倒还没破。这些衣服都是易小冉从家乡带来的,他是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去捡衣服穿的,毕竟祖上凭着军功封过男爵,是有家世的人,可没料到十五岁的人长个子奇快,小半年的时间,裤子就短了一截。

易小冉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蹲在那里看了一上午了。有家酒肆就是因为易小冉这个坏习惯而拒绝雇他的,他看人总是从脚看起,顺着往上看,最后才看对方的脸,让人觉得有点­阴­­阴­的,心里就不太痛快。其实仔细看易小冉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神一点也不­阴­,瞳仁黑而且大,有几分野,有几分傲气,却难得的­干­净。易小冉这个习惯是他母亲教他的,说看一个人的身份,从穿的鞋子最能分辨。很多乍富或者好夸耀的人把钱都花在衣服腰带或者佩刀上,不惜装金嵌玉来标榜身份,但是鞋会暴露他的本质。世家子弟一定很讲究鞋,因为比起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双不合脚的鞋更加让人难受,此外,好做工的鞋子也很贵,贵得很含蓄,主要是手工和式样,用料倒未必很特别,所以那些有点钱又喜欢装模作样的人往往不会在鞋子上花太多心思,最后,一个人的鞋子越是­干­净,他的生活就越优渥,在易小冉的家乡,有些人靠着租大车给来往的行商发了点财,也处处学世家子弟的派头:佩剑、熏香、说话文绉绉的,可是他们鞋底不可避免地沾着马粪。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第一幕易小冉(9)

易小冉的母亲总带着一点点怀念说起她嫁入易家的时候家族里还有几百亩土地和一片庄园,进进出出都有下人伺候。她新婚第一日下厨做了一碗汤,连细葱都有厨子帮她切好,她只要亲手扇扇火,把葱和盐洒进熬好的鱼汤里,就算是她的厨艺了,公婆在几个下人伺候下喝了,都夸她贤惠,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锅,只需画好­精­致的妆,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的丈夫,鞋子踩不到一点灰尘。

不过易小冉从别人那里知道,母亲嫁入易家的时候,这个乡间大族已经是在死撑最后的光鲜场面了。易小冉的父亲好赌,私底下把田契地契都输给别人了,不两年,人家找上门来,易小冉的爷爷气死了,­奶­­奶­伤了心,很快也病死了。父亲怒火中烧,说那些赌友骗他,拿了刀出去要跟人拼命,就再也没回来。从易小冉有记忆开始,他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每天都去集市上买一些嚼不烂的菜叶,切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粥,她漂亮光滑的脸儿很快就失去了光泽,常年­操­持着铁锅陶碗,曾经白­嫩­的手上沟沟壑壑,里面填满了黑灰。

易小冉讨厌总是想起这些,蹲得腿也麻了,于是站起来跺了跺脚,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藤编的鞋子,没有袜子,露出脚趾,趾甲里漆黑。

“跺什么脚?触人霉头啊?”旁边经过的一人吼了一声。

有些地方乡下有个习俗,路过服丧的人家门口要跺跺脚,表示把晦气踩在脚下了,把游荡的死魂也吓走。所以在一般人面前,跺脚很不礼貌。易小冉从下往上一扫,打量了那个呵斥他的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胖子,脚下一双棕­色­的熟牛皮靴子,身上一件皂­色­的布袍,里面似乎还套着软甲,腰间配着一把近三尺长的剑,剑柄上张扬的挂着一块佩玉。这显然是个淳国世家子弟,但不是来自毕止那种大城,应该和易小冉一样,在乡下长大。这些日子天启城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世兄别跟这种小鬼生气,他没见过世面,懂得什么?”胖子的同伴来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风尘仆仆。

“看人的眼神真贱!”胖子被易小冉的目光刺了一下,心里一颤,怒气更甚,也不听劝,举起鞭柄照着易小冉头上敲打。

易小冉没犹豫,两只胳膊锁住胖子的手腕,往他怀里一扑,手肘猛击他的喉咙。这一击易小冉用了五成力,但他身高差了胖子不少,没有正中喉骨,打在胸骨上方。胖子一时间无法呼吸,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几个同伴大怒,二话不说,一齐扑了上来。易小冉双手护头,却被人一脚踢在膝盖下方,立刻跪了下去。他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只能拼命地抱着头,强忍着。那些人一边大声地咒骂,一边抬脚往他背上踩,灰尘呛到了易小冉的鼻腔里,他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把刀……”这个念头把他的脑海里烧得一片火烫。

原家牌楼的对面,一条小巷的出口处,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靠着墙,默默地看着易小冉和那五个人在灰尘里扑打。他笑笑,嘴­唇­上的胡须轻轻一动。

那些外地初来乍到的世家子弟直打到手腕酸痛,骂骂咧咧地走了。那个胖子最后冲地下的易小冉狠狠吐了口口水,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什么。周围的行人自顾自走过,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易小冉在地下趴了一会儿,费力地抬起头摇了摇。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叫着,眼角痛得厉害,大概是裂开了,身上更是无处不痛。他爬了起来,转头看时那几个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只能拍拍头发上的灰尘,再拍拍裤子。那条原本还没有破口的裤子如今从后臀到膝弯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不可能补好了。易小冉捂着那个裂口,默默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那个黑衣男人站在一棵桂树下,靠着小巷的墙,对他缓缓招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幕易小冉(10)

易小冉心里一喜,然而还是克制住了,拖着脚步穿过小街,跟着男人一起走进巷子里。

“你说你上午会来找我。”易小冉看着男人的背影。

“抱歉,我晚了。因为我有个东西送给你,约好了早晨去拿,到了那里伙计说要让客人试穿之后再改改,我说不必,伙计却坚持说店里百来年一直是这规矩,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男人转过身,伸出手,手里是一双鞋。

易小冉心头一跳,那真是一双好鞋,就像他妈妈说的那种世家大族穿的鞋子。一双黑­色­的便鞋裹在一张青灰­色­的毛边纸里,绒布面,厚实的白布鞋底,针脚细密,形状端正,透着股让人觉得舒服慵懒的贵气。最难得的是,易小冉一眼就看出那双鞋子正合他的脚,大小宽窄厚薄都正好,就像这双鞋子是随着他的脚长大的。

“‘顺意作坊’的鞋子,选料不是最好的,手工和式样却一定是。帝都里诸位重臣的鞋子也都是在那里订制的,而且只要在那里订过一双鞋,他们一辈子都记得你。等你长大了,脚定型了,再去踩个脚印子,留下鞋样。以后你只要派个人告诉他们你要新鞋,几天工夫你就会收到一双绝对合你脚的鞋子。”男人淡淡地笑。

“你的鞋子可不是在顺意作坊订制的。”易小冉说。

他看着男人黑袍下的脚,那双脚上套着黑­色­的牛皮靴子,鞋帮磨得很旧了,皮面也久不上油,一道道裂纹。

“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祖上是个渔民,用不着穿那么好的鞋。”男人淡淡地说。

“无功不受禄,‘顺意作坊’的鞋子不便宜吧?我不能收你的礼。”易小冉拒绝了这个让他心动的诱惑。

“只是见面礼,我想请你帮忙,”男人笑笑,“为什么那么在乎鞋?”

易小冉昂起头,斜眼看着男人,“一个人穿什么鞋,是他的身份。”

“可你穿的只是双藤鞋,还是你自己编的,想必很不舒服。”

易小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不捡别人穿过的东西;”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易家的人,不会光着脚跑来跑去,光着脚走路的,是贩夫走卒,易家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爵之后。”

男人点点头:“我倒也听说过,公卿人家,不浴、不冠、不履,是不见客的。”

易小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来帝都,就是要勤王,就是要建功,要让这颗脑袋扣上冠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不违世家之道。我能做的事情,可比你想的多。”

“我要雇一个世家子弟,身手要好,胆子要大。我本来以为你很合适,但是你今天让我有些失望,我也许看错了你。”男人说。

“失望?有什么失望?我身手好,胆子也大,祖上封的男爵,你不信?”易小冉的目光忽的凶猛起来,直直地看着男人。但是男人始终没有揭开斗笠,易小冉没有一次能看到他的眼睛。

“世家的规矩,不仅仅是不浴、不冠、不履就不见客那么简单吧?我虽是平民出身,但我知道世家子弟最不能屈的就是气节。气节是世家子弟的­精­气神,是不是这样?”男人又笑,上­唇­一抹胡须一动一动的,仿佛嘲弄,让易小冉看了就怒。

“是!是又怎么样?我易小冉堂堂正正,没屈过气节!”易小冉大声说。

“可是刚才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你,你却只是忍着,等他们走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就像条没家的野狗。易家的后人可以被这么折辱么?你连这种事都能忍,不怕你祖先有灵,冥冥中骂子孙不争气?你没有反抗,因为你身手不够好,胆量不够大,最重要的,你还缺了一个世家子弟的气节。”男人说着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幕易小冉(11)

“你胡说!”易小冉心底刚刚熄灭下去的火苗猛地燎了起来,他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泛起血丝,想要扑过去给这个男人一拳。

“我怎么胡说了?刚才我看见的。”男人摊了摊手。

“那是……他们五个人!我手里若是有把刀……若是有把刀……我就让他们几个一辈子后悔,后悔把脚踩在了不该踩的人头上!”易小冉像头发怒的牛犊那样咧着嘴,重重地喘息,握紧拳头挥舞。

“让我看看,男人重要不是敢说什么,而是敢做什么。”男人抓住易小冉的手。

易小冉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有挣脱,对手的手劲奇大。男人扳开易小冉的手指,从后腰抽出了一柄黑鞘的短刀,放进他的手心里。那是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刀,鞘上一朵黄金的花,刀柄上缀着红绳,抽出来看,刃口有着细密的地肌纹理,是柄极­精­良的折铁刀。易小冉有些吃惊,单这样一把刀,市面上便宜也要卖到几十个金铢。

“送给你的。”男人说,“现在你有刀了,让我看看你的勇气。”

他指着巷子外面高大的原家牌楼:“那些人就在里面喝酒,你不难找到他们。”

易小冉一脚踏进酒楼,抬眼四顾,看见角落里那五个人正攒头在一起喝酒说话。

他径直走到那桌旁边一桌坐下,把套着藤鞋的脚大大咧咧的翘在另一张椅子上,歪斜着坐着,目光斜斜地飞向屋顶。

伙计看他一身褴褛,觉得有点棘手,上来带着几分不悦:“吃饭?”

“喝酒!”易小冉翻着白眼,冷冷地扫了伙计,“小爷有钱!拿你们最好的酒来!”

伙计倒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摸不清他的来头,帝都里最近有些流浪汉的手里也很有钱,听说都是帮人杀人赚的。这样的人酒楼不敢惹。那边筛酒的掌柜使了个眼­色­,伙计的笑容立刻浮上眼角嘴角,一哈腰:“没问题,最好的白稠酒,立刻就来。”

酒上来了,易小冉也不要菜,端着个白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听那五个人说话。

“世兄这次来是准备投效哪位公子门下?”一个蓄着短须的年轻人问那个胖子。

“心里话,还是紫陌君白曼青公子为上了,又是皇室之胄,又谦和平易,”胖子摸摸头,又有点懊恼,“不过紫陌君眼界很高,不是大家族的后人难得他接见,不是才具过人,更不会收纳门下。我虽然也有几分自负,不过前次托一位世交介绍,具帖拜见,只得紫陌君赠了二十枚金铢,面都没见上。”

易小冉心里冷冷地一笑。

“我也是觉得紫陌君对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人有些看不上,我们也犯不着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去哪里不能勤王讨逆做一番事业?我觉得平临君慷慨洒脱,也是不错的。”又一个人说。

“平临君顾西园那里,以我家的身份,要拜入门下倒是不难,”胖子又是一叹,“可是平临君毕竟是豪商出身,收人鱼龙混杂,我倒不是看不上他,只是他手下有些人我有些看不上,怕辱没家声。”

“那桂城、春山两君呢?”说到这两个名字,那边顿时压低了声音。

“这两位都不敢在帝都露脸,我也就没多考虑。桂城君……有点山野气,听说又和‘天驱’瓜葛不清;春山君……年纪虽轻,­性­子却冷厉凶悍得很,据说手下蓄养的都是些刺客!”胖子一边说着眼睛一边转圈,“有人说春山君和那些天罗是共谋!”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隔壁桌上的易小冉,易小冉冲着他微微举杯,嘿嘿一笑。

第一幕易小冉(12)

“这小子!”胖子怒火上涌,“想跟我们几个玩?”

他的几个同伴也注意到易小冉了,扭头看了一眼,按住胖子的肩膀:“师兄别理这种混混,这毕竟是在酒楼里面,我们真的伤了他,没准还得陪他药钱,他可能就是来骗药钱的,这种人,贱得很。”

易小冉还是不说话,只是喝酒,嘿嘿地笑。

酒楼里正是人多的时候,易小冉一桌桌看过去,思考着逃离的路线。他的口袋里一点钱都没有,好在他也根本没准备付钱。他大概想好了,决定走东侧的门,因为西侧靠窗坐着个­精­悍的年轻人,一个人坐着,一口军队制式的利剑放在桌上,易小冉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人不好惹。

他转回头来,看着对面的胖子,再次缓缓绽开笑容。

“这小子是来找死的!”那个胖子忍不住了。

“世兄喝杯酒,息怒息怒。”那个蓄须的年轻人一边劝胖子,一边回头鄙夷地看了易小冉一眼。

易小冉对他也笑,缓缓地舔了舔牙齿。

蓄须的年轻人觉得心头一股火往上冲,脸­色­一变,按住腰间剑柄。胖子终于没人劝他了,一压朋友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你们喝酒,等等我。”

他冷冷地看着易小冉,步步逼近,双臂里面蓄满力量,想忽然把这小子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死不得,也要碎掉几根骨头。

易小冉笑吟吟地看他。

“小子……”胖子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易小冉忽然起身,前扑,直撞上胖子的胸口。胖子说一声“来得好”,双臂正要发动,忽然感觉到肩上一痛,仿佛被烙铁烙中了。他愣了一下,惨叫出声。易小冉慢慢地从胖子的肩胛骨里,把短刀拔了出来,他故意拔得很慢,让刀身擦着胖子的伤口,十倍百倍地痛。

“世兄!”几个世家子弟惊得一起拔出武器,踢开桌子,大吼着扑向易小冉。

易小冉一脚踢开胖子,转身想要逃走。可他迎面被什么东西砸中,眼前一黑倒地。那是给他添酒的伙计正站在他背后,急起来一托盘砸了出去。易小冉的刀术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只会致命的刀术,只会一击必杀,而且只能面对一个对手。他从未被训练分神对付两个敌人。胖子的几个朋友追上了他,最先的那个挥刀想砍,犹豫了一下,一刀柄砸在易小冉的侧脸,易小冉的嘴里顿时涌出一股血的甜腥味,另一个人踩住了他的手腕,用刀背斩下去,易小冉觉得自己的手筋像断了似的,不由得松手丢掉了刀。几个人围上来猛踩易小冉的脸,踢他的腰间和胯间,那股狠劲是恨不得把他踩成一团血­肉­模糊。

其中一个觉得不够解气,把刀回鞘,转身拎起一把椅子高高举起,要对着易小冉砸下。

椅子在空中忽然碎裂了,碎片飞出几丈远。举着两条椅子腿的世家子弟傻了,看见一个­精­悍的年轻人忽然就站到了他身边,手中利剑上流动着寒光。世家子弟们不敢动了,他们从那个年轻人持剑的姿势上隐约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军人才那么持剑,那动作里带着森然的杀意,不容半点违抗。

“缇卫七所原子澈!”­精­悍的年轻人转头四顾,眼睛里闪烁豹子般的光,“公然持械,街头斗殴,不知道违反了《限铁令》么?”

无人说话,酒客们正从四面八方的椅子上起身,缓慢却整齐地从衣下拔出随身短刀。那些竟然都是原子澈的同伴。

这一刻易小冉和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心里叫一声完了,他们这些怀着勤王目的来帝都的人,最棘手的敌人就是辰月教设立的缇卫七所,如今他们尚未开始建功立业,已经被缇卫们当街抓捕了,证据确凿,无可狡辩。

第一幕易小冉(13)

“全都带回去收押!”原子澈发令。

易小冉被缇卫们锁住双臂推出原家牌楼前门的时候,用尽力气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巷子的入口。只有一树桂叶正浓,树荫下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易小冉躺在冷湿的稻草上,仰面对着牢房顶的一块天窗,看着夜空里明星闪耀,月光柔软。但外面的春夜被两根铁栏隔开了,以他瘦削的身子也没法从那唯一的洞口爬出去。他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痛,也没力气,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扔掉的破口袋。

这里大概就是缇卫所的大牢,他被人蒙了眼睛,走了很长的路,然后一脚踢进这间单人牢房,再也没人管他。左左右右都是石墙,很少能听得见人声,隐隐约约地有几声惨叫,可立刻消散了,大概惨叫的人刚刚张嘴,就被人卡死了喉咙。易小冉开始还想逃走,可是拍了拍墙壁,就像拍在山石上,那种拍击寻常墙壁的“砰砰”声完全没有,也不知这里的墙有多厚,铁栏杆很密,有他的手腕那么粗,上面还铸有锋利的铁刺。甚至没有人给他送牢饭,让他觉得自己大概完全被遗忘了。

易小冉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直到饿死都不会被记起来,缇卫所的武官过些日子想要使用这间牢房的时候,一推门会看见他饿死的­干­枯尸体,然后拎出去直接扔在城外的乱葬岗。八松易家最后一个男人的血就要在这里­干­掉了,不是轰轰烈烈地战死,也没有静穆悲伤地出殡,不过是因为打了一场无谓的架,恰好被一帮缇卫撞上了。

他想起他的母亲来。几个远房亲戚都劝易小冉别上京,都说帝都那是大人物们的地盘,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白白送掉自己的命而已。但是母亲听了易小冉的话,什么都没说,熬夜为他做了一件夹衣、一条裤子和一双舒服的鞋,易小冉早晨醒来,看见衣服鞋子整整齐齐地躺在自己的枕头边。母亲唤他吃菜粥,易小冉看着桌子对面的母亲,看着她满是针眼的手,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滴到粥碗里。母亲直视他的眼睛,说儿子你是我们易家的男人,应该像一个世家子弟那样。世家就是世家,虽然我们穷了,可你的志气不能亏。你可以死,但是不能认命,如果你在帝都死了,娘就算饿着肚子,也会去收你的尸体,告诉天下人你是易家的男人,你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去的帝都,你死是为了大胤皇帝而死!

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女人,等到易小冉临走的时候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号啕大哭像个伤心的村­妇­。直到大车开动,她还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

易小冉感觉到鼻腔里强烈的辛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要涌出来。他发过誓再不哭的,可总还是忍不住。

“你饿么?”有人轻声说。

易小冉一惊,心头巨跳,他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在黑暗里逼近了他。他背一弹,跃起,如一只预备捕猎的野兽那样,蜷在一起贴着地。就着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点月光,他看见铁门外一个孤零零的黑影,那是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靠在铁门外的墙上抽烟,烟锅里一闪一闪地亮。

“是你……”易小冉慢慢直起身子。

他的心里满是警觉,不知这个人为何能到这里。他被抓之后一直想自己是上了这个黑衣男人的当,却又不知他是为了什么骗自己,心里恨不得杀了他。

男人伸手把一枚钥匙拍进铁锁里,铁门弹开,男人冲易小冉招手。

易小冉跟着他,沿着漆黑的走道往外,走不了几十步,转入一间小屋。四下看去,格局和关押易小冉的牢房没什么区别,三面石墙围着,顶上一方天窗。但这里地下铺着竹席,陈设着几件简单的家具,还透着一股馥郁的花香,屋子正中一张小桌,桌上是一壶温酒,几个­精­致的小菜。站在这间清雅的小屋里,易小冉­精­神微微一振。

第一幕易小冉(14)

男人自己先在桌边盘腿坐下,伸手招呼易小冉:“来,弄了几个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易小冉坐到他对面。他们两人一桌,被头顶洒下的月光笼罩着,桌上的青瓷酒瓶上流动着动人的光。

“雪羽瓷?”易小冉打量那个酒瓶,略略有些吃惊,这种名贵的青瓷是他家乡晋北的特产,母亲一直念叨的世家大族的器皿。

“好酒要用好瓶装。”男人微笑着说,第一次在易小冉面前摘下了斗笠。他的相貌并不令人吃惊,消瘦的面颊,浓重斜飞的眉宇,眉间有一道带着煞气的川字纹,可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唇­上的一抹胡须给他增添了一些温和。

他给易小冉和自己倒上酒,举杯:“这一杯是致歉,当时有一件急事,我走开了,没能履约等你。”

易小冉冷冷地看着他,举杯和他一碰,一口饮尽。

“吃点菜,都是家乡特产的鱼馔,在帝都,不容易吃到那么地道的晋北菜。”男人伸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你是谁?”易小冉不动。

“我的名字叫苏晋安,缇卫七卫长,官封骑都尉。”男人淡淡地说。

“你!”易小冉眉头一跳,脸上骤然多了几分狠意,“你果然是一条辰月走狗!”

易小冉是为了清君侧、振朝纲进京的,他心目中的敌人就是辰月教。东陆四州,每个诸侯国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消息,皇帝被国师古伦俄迷惑了,辰月是个邪恶的宗教,意图把白氏皇族变成他们的傀儡,从而一统东陆。甚至有人说那些术士的秘法要靠吸食人的灵魂,所以他们总是不断的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战死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这样就可以吸取死人的灵魂了。世家子弟无不愤怒,自从大胤立朝之初,这些贵族一直自负血统的高贵,如今却有人要把最高贵的皇室血统用作傀儡,挑起战争,这是对所有东陆世家的侮辱。他们纷纷在祠堂前立誓,把祖传的佩剑取出来磨好,策马去向天启城。

“我不是辰月的人,我是大胤武官,缇卫七所中只有前三所才是辰月教徒担任卫长,我不曾入教,只效忠皇室。”苏晋安出人意料地平静。

易小冉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找你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天罗吧?在帝都流浪没事­干­的世家子弟,不少人都等着天罗来雇他们,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人,这样就有故事去伎馆里跟女人吹嘘,还有钱赚。”苏晋安笑笑,“这样的人多了也真是麻烦,我们这些缇卫夜夜不得休息,轮班带着人在城里巡视。”

“辰月要乱国政,就有人跟他们对着­干­!”易小冉说。

“国政?”苏晋安还是笑笑,摇头。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道上传来,苏晋安眉间川字一紧,脸­色­沉肃。

一个敏捷的黑影忽地闪现,单膝下跪:“苏大人,一卫长范雨时大人急请苏大人出动,在安邑坊发现几十个带刀的人聚集,他们大概想伏击从那里经过的大鸿胪卿的车驾。”

苏晋安起身:“以范雨时大人的力量,尚且压服不了几十个人么?”

“今夜是怀月明节,有百多位公卿一起约了在安邑坊的伎馆里饮酒作乐,范雨时大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用雷霆手段,目前只在外面布防。”

苏晋安微微点头:“让原子澈点齐所有人。”

他转向易小冉,一笑:“够胆子的话就来看看。”

易小冉被他这句话激起了怒气,猛地起身:“有什么怕的?”

苏晋安伸手,从腰后摸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刀,连着一块手巾一起递给易小冉:“蒙上脸,这是我唯一一个要求。此外还有一个忠告,握紧你的刀,别再松开了,一会儿是真正的杀人场,不比你在原家酒楼里面打架。”

第一幕易小冉(15)

易小冉一把抓过刀,握紧刀柄,指节间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

“我看得很准,你这种人,握住武器的时候就满怀信心。”苏晋安伸手,很自然地在易小冉肩上拍了拍。

等到他收回手去,易小冉才猛地醒悟自己没有试图避开。他面对的是一个缇卫长,危险之极的人物,他却没有想到要避开。

易小冉混在几十人的队伍中,急速地穿街走巷。安邑坊在偌大的帝都里也算是地形最复杂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以前这里最多的就是妓院、人口贩子和黑道人物,大部分生意都见不得光,义党们也喜欢在这里出入,因为最隐蔽。缇卫们对于这个坊蛛网般的道路了若指掌,不必火把也清楚在何处转弯,就像一群夜行狩猎的猛兽。

眼前忽的有火光一闪。

“停!”有人低低地号令,是那个­精­悍的校尉原子澈。

几十人的队伍说停就停,同时一个黑­色­戎装的人从一侧的窄巷里闪身出来,就是他打着火把,照亮了自己衣领上的银质心剑葵和原子澈手中旗帜上的蛇尾菊。缇卫七所皆以不同的花为徽记,一卫是心剑葵,七卫是蛇尾菊,每当这些华丽又狰狞的花朵盛开在帝都街头时,人们都会警觉地避开,以免被缇卫和义党的战斗殃及。

缇卫七所的兄弟们闪开一条路,苏晋安走到那个一卫武官面前,按着左胸行了个军礼。

“苏卫长行动如此之快,不枉教长如此看重您。”一卫武官对于地位高于自己的苏晋安并不十分礼敬。他称呼苏晋安为“卫长”,却称呼范雨时为“教长”,显然是教中的人物。

“范大人亲自出动了么?”苏晋安并不介意,非常谦恭。

“大鸿胪卿这样重要的人物,如果被杀,势必震动朝堂,让天罗得意。教长确实亲自出动了。很快车驾就要来了,现在还不清楚对方会有多少人。”

“能够预先做好准备,对方得手的机会很小,何况是一卫的范雨时大人亲自出动。”苏晋安说,“七卫全体听范大人的号令行事。”

一卫武官回头,指向自己身后的小街出口:“我在这里就是给苏卫长传教长的令,这条小街出去,就是露华大街,大鸿胪卿的车驾按照计划会从那里经过。我们一卫的人一部分会跟随车驾护卫,其他的都隐藏在旁边的街巷里,逆党一旦动手,我们随时出击。苏卫长请把你的人埋伏在这附近,以应付紧急状况。”

“紧急状况?”苏晋安问,“我们预先得到了情报,人手占优,且以范大人如此完善的准备,会有什么紧急状况?”

一卫武官摇头:“苏卫长,天罗总是出人意料,这你最清楚才是。”

他把火把交给苏晋安,也不告别,转身隐入窄巷中,消失了。

易小冉走到距离苏晋安不远,冷冷地一哼:“在这些辰月教徒面前,你这个卫长也被呼来喝去嘛。”

“我不是效忠辰月,我是大胤皇室的武官。”苏晋安淡淡地说,就着火把点燃了烟锅,深深抽了一口,“不知道这次辰月会给我们什么惊喜……也许白发鬼?”

“白发鬼?”易小冉心头猛跳。他听说过这个传奇刺客,世家子弟们有些把他看做英雄,对他的杀人故事侃侃而谈,但是更多的人提到他就觉得心底沁出凉气来,这刺客的冷静残酷和惊人的杀人纪录让人觉得他也许真的是一个复仇的鬼,随着凄冷的月光就降到天启城里。

“是啊,我在找他。”苏晋安抽着烟,望着夜空,竟然笑了笑。

第一幕易小冉(16)

原子澈举手示意,七所的缇卫就像水银泻地般散入四面的小巷里,苏晋安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你和我,在这里待机。”

周围那些人的呼吸声消失,夜风在街巷里流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风里携着琴声和女人的清唱,还有某种夜花蒙着露水开放的气息。这暗夜之香慢慢地散溢开,夜­色­如一杯香醇的稠酒,易小冉忽然意识到他所在的正是帝都最繁华最奢靡也最吸引男人的地方之一,安邑坊的露华大街,此刻和他一墙之隔,左左右右的大宅里面,想必男人和女人的眼波都在琴声里无声地流动。

外面街上传来了车轮碾地的声音,易小冉竖着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相信那是一辆四匹马的大车,后面还跟着两匹马拉着的副车。

从黑漆漆的巷子尽头传来一声猫叫,苏晋安压低了声音,“是大鸿胪卿的车驾,已经到了。”

猫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在窄巷里快速传播开来,藏身在不同地方的缇卫按住刀柄剑柄,苏晋安也掀起长衣,露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柄晋北弧刀。易小冉摸了摸自己后腰那柄短刀的刀柄,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这场战斗­干­他什么事?

男人女人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在夜­色­里遥遥地传出去。苏晋安脸­色­微微一变,疾步走到巷子口,对外面扫了一眼。刚才还空荡荡的露华大街上忽然多出了百多人,那是一大群酒醉的男人被女人搀扶着从一个牌楼下出来,牌楼上挂着一盏圆形的红灯笼,上面写着“缔”字,那是“缔情阁”,这一片有名的伎馆,专门服务于达官贵人。

苏晋安嘟哝了一声“糟糕”。那群男人都是公卿身份,正是那群相约来招妓饮酒、过怀月明节的大人物。此时小厮和侍卫们也急着围了上来,一个穿红挂绿的老鸨殷勤地挥着手绢高喊:“去叫车!去叫车!没看见大人们都喝好出来了?让那帮赶车的懒骨头快起来!别让大人们被风吹了。”而男人们却不着急,捏着怀里女人的脸儿,彼此之间大声告别。

挂着鸿胪寺标志的马车已经经过了缔情阁的牌楼,这些人完全挡住了道路。

苏晋安眉一挑,放声大喝:“原子澈!”

就在他发声的同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一棵横过街面的老槐树上慢慢垂下,就像是丝线吊着的蜘蛛。易小冉从未见过那么诡异的场景,浑身一哆嗦,后面冲上来的原子澈推开他,举起手弩对准黑影发­射­。黑影轻轻巧巧地翻身,弩箭­射­空,黑影落在车轼上,三尺长的刀光划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斩开了车厢。车厢一破,竟然有一股浓郁的白­色­水汽冲出,好像那车厢是个蒸笼。

刺客毫不停息,纵劈之后横斩,十字刀光相连,这是要在一击之内确保杀死车里的人。他落下之前摒了一口气,预备这二连杀,即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已无法停止。

横斩的刀光只出了一半,再也无法推进。刺客终于有机会回了一口气,放弃了刀,立即后撤。挡住他刀的不是铠甲或者武器,他斩进去的时候感觉到刀被胶水黏住了似的,每往前推一寸都格外艰难。刺客如黑­色­的枭鸟扑入夜­色­,他的背后车厢整个崩溃,车厢里看不清人影,只有浓密的白­色­水汽凝成浑圆的球,那柄锋利的长刀居然被水汽黏住,悬在半空,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猫叫声骤然凄厉起来,四面八方都有一身黑衣的人从黑暗里现身,他们身上闪光的只有领口的心剑葵银徽和手里的两尺短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幕易小冉(17)

“缇卫!”醉醺醺的公卿们中有人惊恐地喊了起来,随即上百名公卿大臣就像被猎人端了窝的獾子似的,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躲避。

他们并不怕缇卫,但他们明白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势必有天罗的刺客隐藏在周围。混乱的人群挡住了缇卫们的道路,他们急切地要从人群中穿过去支援大车,但是面对尊贵的公卿们,他们不敢推搡。公卿们的侍从用身体组成|人墙护卫自家的主人,那个满面涂着白粉的老鸨哆哆嗦嗦地站在路中央,就像一只要被霜风冻死的鸟儿。

刺客瞬间离开大车已经两丈,那个水汽凝成的圆球忽地炸开,袅袅地四散开去。

车里的人现身了,只有一人,高冠枯瘦的老人,一身黑­色­的长袍,领口上闪烁着“星辰与月”的银­色­徽记。他端坐如雕塑,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刺客的背影,左手虚空勾画出复杂的花纹,右手竖起,枯瘦的手指上缓缓长出了银­色­尖刺。

“范大人。”苏晋安带着赞叹,低声说。

范雨时目光微微一闪,右手微震,那些银刺脱离指尖弹出。易小冉看清了,那些都是冰棱,在夜空里不是直­射­,而是走了一个妖异的弧线,就像猎鹰捕杀野兔那样,­射­向刺客的背心。

刺客正前方的空气里传来尖利的鸣响,刺客低头,几枚乌黑­色­的短矢从他头顶掠过,和一卫长范雨时的冰棱在空中相撞,冰屑四溅。

刺客死里逃生,刚刚换了一口气,感觉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痛楚,冷得沁骨。那是碎裂之后的冰屑依然刺中了他,好在不深,只是皮外伤。

他还想狂奔,却有种异常的感觉,那是伤口处的寒气仿佛蛇一样扭动,正在往他的心脏里扎,那些狂暴的冰蛇在扭动、咬噬、摆尾狂舞。他恐惧得想张嘴吼叫,伸手要去背后把那些看不见的冰蛇抓出来,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他的舌头渐渐僵硬,皮肤变得青紫,白­色­的霜毛快速的生长出来。他跌跌撞撞的往前扑了几尺,捂着心口倒地。

空气中再次传来短矢的鸣响,这一次目标直取刺客的头颅,从顶心Сhā入,瞬间了结了他的­性­命。

易小冉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天罗的事,那个刺客是这次行动的“刀”,藏在远处的是“守望人”,“守望人”已经明白他无法救走“刀”的时候,就会转而杀掉他。

黑袍高冠的范雨时起身,挥手向前,低声发令:“七卫,出击!”

七卫的缇卫们埋伏的位置没有被公卿们阻挡,他们立刻从巷子里涌出,扑向了前方的黑暗,那里藏着比“刀”的身份更高,也更难缠的天罗“守望人”。

黑暗中的守望人击掌,掌声清亮。

局面忽然变了,那些围护着公卿们的侍卫里,忽然有几十个人拔出了刀,一些*也从衣袖里抽出了银亮如水的短刃。那个哆哆嗦嗦的老鸨忽然踢掉脚上的绣鞋,赤脚站在地面上,撩起裙脚系在腰间,露出一双修长而紧绷的腿。她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变化了,不再是那个谄媚的老女人,而是一头妩媚凶猛的母豹。铁青­色­的直剑从她的袖子里滑出,她死死盯着范雨时的背影。

范雨时感觉到后心彻寒,他不敢轻易挪动,施术的左手悬在空中。

“保护范大人!”苏晋安喝令,“掌铁者,杀无赦!”

他一伸手,拔出了弧刀,笔直冲出,站在鸿胪寺大车后,挡在老鸨和范雨时之间。

“你姓苏?”苏晋安低声说,“我也姓苏。”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第一幕易小冉(18)

“龙。”母豹般的女人咬着银亮的牙齿,吐出这个字。

她微微下蹲,如箭矢般­射­出,直剑划出凄厉的弧线,那双华丽矫健的长腿*着,飞奔起来有种令人窒息的美。她身边那些拔刀的人也一齐扑上,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苏晋安站住不动,弧刀撩起,刀和剑之间擦出明亮的火花,两个人都是双手握住武器,倾尽全力往前压,涂满白粉的女人脸和冷漠的男人脸相距不过几寸,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身边,七所的缇卫和女人的同党也对上了,上百人挥舞兵器砍杀,浓腥的血花盛开在黑暗里。

守望人依然在鼓掌,在露华大街尽头看不见的黑暗里,掌声一下下计数着时间。

埋伏在后面的一所缇卫们终于穿过了人群,几个刺客藏在人群里,杀伤了几名缇卫,但是很快就被乱刀砍死了。

守望人的掌声忽然停止,同一瞬间,杀手们放弃了和缇卫的厮杀,飞奔着向守望人的方向撤退。领头的女人燕子般在空中翻身,掠到了苏晋安的背后,苏晋安的弧刀在背后一架,格住了她几乎必杀的一记偷袭。

“本堂已经记住了你的名字,苏卫长,你活不了太久。”女人用至平淡的声音,说出了这句­阴­寒的诅咒。

随后,她和同党一起全速撤向露华大街的东侧。

范雨时踩着车轼下到地面上,双手袖在背后,看着刺客们逃离的背影。

“范大人可安好?”苏晋安行礼。

范雨时不答,前行一步,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手来,蹲下身。那只惨白如霜的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溅起细碎的冰花。

易小冉一愣,随即看见整条露华大街的地面反­射­月光,明亮得刺眼,轻微细琐的声音从街面石板的缝隙中传出来。那是冰层,正从地面上生长出来!它很快就追上了撤退中的刺客,光滑如镜的地面根本站不住,刺客们倒下了几个,立刻绊倒了同伴们。

“留下那个女人,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刺客。”范雨时一挥手。

缇卫们动作整齐,从腰间抽出布带捆在鞋子上,踩着冰面杀了上去。短刀对准刺客们喉咙和胸腹的要害毫不迟疑地刺下,刺客们站不稳,只能在地下滚动着躲闪,用刀横扫缇卫的腿,哀嚎声听得人心里发毛。易小冉站着不敢动,只是哆嗦,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刀起刀落,血涌起就像是漆黑的喷泉,泼洒在冰面上升起腾腾白雾。

“这就是杀人场。”苏晋安淡淡地说,“是不是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

易小冉紧紧咬着­唇­,不回答。

“这蒙面的孩子是?”一卫长范雨时扭头扫了一眼易小冉。

“是将协助我们扫平天罗的有志之士。”苏晋安回答。

“继续做吧晋安,多亏有你。”范雨时微微点头,转身离去,随手一指副车,“一切完成后把那个人安全送回鸿胪寺,不要惊吓到他。”

易小冉和苏晋安往那边看去,副车的车帘掀开了一线,露出一张肥白却惨淡的脸,上­唇­的小胡子因为恐惧不住颤抖。易小冉没见过那人,苏晋安却有印象,他曾在很远的距离上看见这位朝廷大员在鸿胪寺护卫武官们的围绕下入朝,气势直逼三公。苏晋安整整衣衫,来到副车边行礼。大鸿胪卿惊得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还礼。

“有劳范教长和苏卫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鸿胪卿的客气有点出人意料。

“保护天启城的平安和朝中要员的安全,是我们缇卫的责任。”苏晋安淡淡地回答。他是官场里的人,并非不想在高官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他也不愿意露出谄媚的颜­色­。

第一幕易小冉(19)

不远处传来了原子澈的咆哮,苏晋安和易小冉扭头看去,那个女刺客忽然从冰面上跃了起来。原子澈举刀过顶,封住了她的一记劈砍,而那个女人居然借着武器格挡时候一弹的力量,翻身越过了原子澈的头顶,稳稳地落在冰面上。她那双*的脚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牛皮带子,皮带上大约带着铁刺一类的东西,帮助她牢牢地站在冰面上。

“保护大人!”原子澈大吼。

他觉察了女刺客的用意,人手全部集中在小街的另一侧,这边只有苏晋安、易小冉和大鸿胪卿三个人,女刺客和大鸿胪卿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女刺客其实早就可以从冰上起身,但她没有,她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女刺客嘶声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溅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飞扬。她急速逼近大鸿胪卿,苏晋安脸­色­微变,一手把易小冉推向一边,一手拔刀。

“守在大鸿胪卿身边!”苏晋安对易小冉下令。

易小冉不由自主了服从了他的命令,死死攥着短刀靠近大鸿胪卿,此刻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只能扶着副车瑟瑟发抖。苏晋安沉重地喘息几声,拖步向前,女刺客和他之间只剩下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原子澈他们已经放弃了杀戮回来救援,但是他们在冰面上一样跑不快,他们已经帮不上苏晋安了。能保护大鸿胪卿和苏晋安自己的,只剩下他手里这柄弧刀。

苏晋安的喘息声越发地大,像是铁匠炉上破旧的风箱被全力拉动,易小冉几乎怀疑他的肺要裂开了。与此同时,苏晋安仿佛不胜重负,手里那柄刀都举不起来了,刀尖无力地拖在地下,步履艰难。

只有正面对着他的女刺客能看见苏晋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之后竟然阖上了。

苏晋安完成了呼吸,睁开眼睛。他睁眼的瞬间就像是铁刀在阳光下猛地被抽了出来,狰狞的光直刺人眼。女刺客藏剑在腋下,苏晋安看不见她的剑锋,无法判断她出手的角度,这会是绝杀的一剑。苏晋安猛地踏上一步……就是这一步他在冰上一滑,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平贴在冰面上对着女刺客滑去。

易小冉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女刺客的腋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和苏晋安擦过,铁剑对准苏晋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极快,人眼难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见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铁剑Сhā地,半跪在苏晋安背后。苏晋安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脚下是一滩粘稠的血,血里有两条……小腿!

易小冉这才醒悟到那个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双妩媚而矫健的长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齐膝断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鲜血流淌,没人能想像一个女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苏晋安佝偻着背,低声喘息,他和女刺客无声地对视。

“很好。”这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话,她举起铁剑直刺自己的喉咙。

苏晋安没有时间阻止她,剑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开在地狱里的、绝丽的花。

苏晋安擦拭着佩刀,缓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们又转身回去解决那些试图趁机逃走的刺客,易小冉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影闪动,让他想到地狱里的妖魔们撕扯着人的灵魂争相吞噬。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地,缇卫取得了这一晚战斗的胜利。

苏晋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没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个女刺客,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一些可怜又无谓的人,想赚钱,又想摊上勤王的好名声,都在这里送掉了命。”

第一幕易小冉(20)

易小冉看着那个女刺客的尸体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样的?”苏晋安问。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样了,每当夜深人静,刺客们就出来活动,他们以勤王之名刺杀大臣,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字条,说某某某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早晨醒来,人们走出家门,也许就看见门前路上大滩大滩的血。”苏晋安说,“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这里是恐惧之都,惊悚之城,阳光退去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游荡着新死的鬼魂。”

“你想说什么?”易小冉问。

苏晋安转身,以刀柄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隔一个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宫,坐在那座宫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们叫他皇帝。其实皇帝是谁,推行什么样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从,奉他为皇帝。如果这世上人心变动,谁也不信皇帝,就会互相攻杀,一盘散沙,会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什么是他们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乐业的平安时代。”

“即使皇帝做错了,我们也得原谅他?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易小冉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没人能不让你怀疑,可是你现在回头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脚下。”

易小冉回头,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他逼近。远处的尸骸交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这场面让他有种恶心得要吐的感觉。

“那边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苏晋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古伦俄。”易小冉说。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辰月教宗古伦俄,和市井里的传闻不同。他很沉默,永远都只是孤单地坐在祭殿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不接近女人,还是个盲人。有时候我也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对王权有着什么样的贪欲而踏入帝都的。也许他是个祸国的妖孽,也许他想拯救这个堕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一口,“他比天罗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罗。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摇头。

“那么作为旁观者,你觉得天罗能够战胜辰月么?你刚才看见的,是缇卫一卫长,也是辰月­阴­教长范雨时。你看见了他的力量,据说阳教长雷枯火的力量还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术上可以逼近他们的人也不少。无论义党高喊什么口号,他们永远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鼹鼠,他们在妓院里聚集讨论勤王大业,趁着天黑杀人。可他们至今没有找出任何办法来堂堂正正地迎击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个被冰棱碎片击中的刺客,身上一阵阵发凉,觉得那些霜毛正从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取得胜利,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只是在顽抗。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抗争,死的人越多,积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驱使人去做疯狂的事。唐国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罗山堂过从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这场斗争将继续下去,所谓的义党把越来越多的人命送到我们的刀口上来,损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来。我们每杀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们的刀锋也损伤得厉害,我们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苏晋安顿了顿,“你上过战场么?”

第一幕易小冉(21)

易小冉摇摇头。

“我上过,在成为缇卫前,我原本是个军人。”苏晋安轻声说,“上过战场的人,对这天下的看*改变的。我曾亲眼看着两军交战,双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就在锋线上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几百个人,才能勉强把战线往前推几十步,但是下一刻,敌人又会投入几百人进来,再把战线推回来。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肉­,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帝都现在是不是就像一张妖魔的嘴?”

易小冉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断……”苏晋安缓缓地问,“要拯救万民于水火,是不是该终结这乱世?谁能终结乱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杀人的天罗?还是我们这些缇卫?”

“大人?”苏晋安猛地一惊。

易小冉也大惊。他们两个都疏忽了,这时候忽然惊觉大鸿胪卿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两人急忙转身,看见了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正倒着往后走,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易小冉举高火把,照亮了大鸿胪卿的脸,那张肥白的脸上所有­肉­都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外涌出,眼睛里透出绝望的死灰­色­。大鸿胪卿的背后,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手中一条手指粗的锁链连着一柄带钩的利器,准确地勾在大鸿胪卿的喉管上。他每收回一寸锁链,大鸿胪卿就要回退一寸,否则那枚钩子的刃口就会割断大鸿胪卿的喉管。

易小冉猛地伸手去抓刀柄,却被苏晋安一掌打开了手。

苏晋安把佩刀扔在地上,“放了大鸿胪卿,我们可以谈条件。”

没有人回答,大鸿胪卿仍在一步步地后退,尽管他知道越是后退距离死亡就越近,但他不能停下。他的鼻涕眼泪糊满了脸,考究的裤子被尿水湿透了,整个人随时会瘫倒在地,可他甚至不能呼救,那枚钩子的利刃已经深入他的皮肤,血流下来湿透了前襟。

大鸿胪卿终于退到了那个黑影正前方,黑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压着他跪在地上。

“本堂可以谈条件,刺客从不。”黑影低声说。

那枚带钩的利器旋转着脱离了大鸿胪卿的脖子,随之脱离的是大鸿胪卿的头颅,血在黑暗里呼啦啦地冲起,无头的身躯缓缓倒下,刺客抓着头颅转身扑入黑暗。苏晋安抓过易小冉手里的火把猛地投掷出去,火把即将击中那名刺客的后背时,被他返身挥刀,把火把劈作了两段。火光熄灭前的瞬间,易小冉看见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白发鬼!”易小冉喘不过气来。

露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有人轻笑着鼓了鼓掌。

一切归于沉寂。原子澈已经尽数诛杀了所有刺客,远处缇卫们提着刀默立,刀上还热着的血点点滴滴打在冰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鸿胪卿那具无头的尸体上,所有人都久久地沉默。他们失败了,诛杀了数十名刺客,可是要保护的人却死了。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归无用。如果早些知道这个结果,是否根本不用有那么多人死去?让白发鬼从黑暗里走出来,带着大鸿胪卿的人头悄然离去……

原子澈默默地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哥哥……”一名缇卫用沾着血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的怀里,同是缇卫的长兄正在慢慢地冷下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幕易小冉(22)

易小冉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在一个送葬的队伍里,一边送葬,一边自己倒在血泊里。

苏晋安解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了大鸿胪卿的尸体,幽幽然长叹一声:“布局真是­精­巧,一环连着一环,一个人杀人的时候,永远有另外一个人在背后看着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有的时候想想,人会为了杀死另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把杀人做得像是雕刻那般­精­致,是什么样的心驱使着他们呢?”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易小冉觉得眼前忽然微微发亮,才发觉是天将黎明,光明驱逐了黑暗。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路两侧树枝上凝结的露水连同花瓣一起,点点滴滴落到地面上,地上的冰层迅速地消融,化作水顺着路两侧的排水渠迅速地流走,水涡卷动水花跳溅,发出悦耳地哗哗声。

易小冉的­精­神微微一振。

苏晋安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是帝都啊,只有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里才是煌煌的帝王居所。”

他指向远处晨雾里,一座辉煌雄伟的宫殿渐渐显露来,隐隐约约有一座百尺高阁直冲天空。

“太清宫?”易小冉认得出那座高阁是太清宫的标志太清阁。他没有料到自己所在和那帝王之家如此接近,就在相距几千尺的地方,屠戮场仿佛地狱,血流成河。

“是的,太清宫!易小冉,你是男爵之后,志向远大。你可以不惜身死,但是要重振你易家的声威,”苏晋安忽然提高了声音,“现在看着太清宫,你找到你应该效忠的人了么?”

钟声忽然来自太清宫的方向。黄钟大吕,沉雄如巨人的呼喊,把一层厚重的音幕笼罩在天启城的上空,那是赫赫帝王威严,宣告黎明,驱逐一切­阴­暗不得见光的东西,瞬间让人有种要俯身膜拜的冲动。易小冉上前一步,沉默良久,手按胸口低下头去。

“好!”苏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天开始,你的代号是‘藤鞋’。事成之后,你就是缇卫七所的一名都尉,此外在顺意作坊,会留有你的鞋样子,每年春夏秋冬四季,他们都会把合脚的鞋子送到你的家里。”

圣王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夜,月上中天。

安邑坊,露华大街。

苏晋安站在巷子口,一袭褐­色­长衣,叼着烟斗,摇着白­色­的纸扇。易小冉站在他身旁,一身白­色­条纹棉布的衣裳,束腰是根佩玉的丝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是那双新鞋,看起来和城里公卿世家的那些小公子差不多。

几天前的夜里这里死了几十个人,此刻青石板地面上却连血迹都看不出来,反而人声鼎沸,火树银花,像是什么盛大的节日。这条大街两边都是伎馆,每一间都大门敞开,挂起了写有各自名号的红灯笼,小厮们在街面上洒水,女人们穿着纱衣锦裙,­祼­露着大片大片的玉质肌肤,有的靠在门边笑盈盈地说话,有的在伎馆里的楼上伸长了脖子眺望,更多的是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抄着手,缩着脖子,嘻嘻哈哈地在路边寒暄,几乎每个人都满是期待的神情,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着各­色­鲜花。

苏晋安看易小冉探头四顾,笑笑:“耐心点,一会儿有新鲜的看。”

笛声忽的响起,吹笛人功力­精­深,吹得清澈婉约,仿佛飞鸟投林时的鸣叫。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笛声的方向,同时让开了道路。易小冉先是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冠的男子,吹着笛子,缓步而来,脚上一双白绢的方口鞋,没有半点尘埃。易小冉一辈子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男人,纤细如葱的十指从大袖中露出半截,在笛子上飞动,目光低垂看着地面,眼中雾蒙蒙,眼角却有一丝刻骨的妩媚,像是有一滴嫣红­色­的泪水在那里凝结,随时会滴落下来。白衣男人的身后,是一个只到他肩头高的锦衣少女,为他举伞遮在头顶,面前也有一个锦衣少女,抱着一张素琴,作为先导,另有一个白衣少年走在他侧面,捧着一柄黑鞘长剑,背着一个和身子等高的大背篓。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幕易小冉(23)

有人鼓掌叫好,带着所有人一齐欢呼,人们把手里的花枝投向白衣小童身后的背篓,很快就积了一整篓,甚至堆出了尖儿来,有些花枝被从人群后面投出来,打在伞上,花朵粉碎,偏偏红­色­粉­色­的花瓣从伞缘四散飘落,仿佛一场细雪,衬着那个白衣白冠的男人像是神仙。

男人黛­色­的睫毛微微一挑,眼神向着易小冉这边飞来,半是明媚半是婉约,易小冉一时间觉得呼吸接不上来,男人就缓缓地过去了。

“天女葵,她的花名。她是这帝都里数一数二的琴伎,也是酥合斋的头牌,和你我一样,是八松出来的。”苏晋安说,“今天是花魁游街的日子,她就是今夏的花魁,客人们公认的最美的女人。”

“*!”易小冉醒悟过来。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他的口气冷冷的。

苏晋安轻声笑笑:“是啊,是*,却是最红的*,有些达官贵人求见她一面尚不可得。酥合斋花了大价钱买了她去挂头牌,过节时候游花街,每每把别的妓院都比了下去。她在帝都公卿眼里,可比我们这样的人值钱。这几年帝都贵族们流行玩晋北女人,温顺又妖媚,兼了宛州女人和南蛮女人的长处,把男人的心、钱袋和身子都一起掏空,可他们心甘情愿。”

“那些人也配称公卿?”易小冉满是鄙夷。

“我知道你这样世家出身的孩子听到这些都觉得是脏的,不过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妓院里的事。”

易小冉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是侍奉天女葵的小厮了,你当然得懂。”

“我?侍奉*?”易小冉一挑眉,怒得脸血红,“凭什么要我侍奉那种脏……”

苏晋安盯着他的眼睛,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的任务。天女葵的真实身份,是缇卫七所的暗探,我们花了很大的价钱才说动她,但是值得,她给我们送来的情报帮我们抓到了三个天罗本堂的杀手。表面上酥合斋是个达官贵人出没的妓院,事实上所谓的‘义党’和天罗刺客也在其中出没,很多暗地里的事情是我们这些缇卫监视不到的,那些贵人又保着酥合斋,我们轻易没法搜查。”

易小冉一震,瞪大眼睛:“白发鬼会在里面?”

“白发鬼未必,不过在天罗中地位更高的人也会在那里出没。如果他们发现你,以你的优秀,一定会被赏识。你又出身名门,为了勤王而来帝都,他们会信任你,给你钱,让你加入他们,为他们杀人。”

“那样我就能打入天罗内部?”

“是,那样你就会有机会找到白发鬼,你甚至能帮助我们消灭天罗在帝都的整队杀手,切掉这个毒瘤。”

“那是……很大的功勋吧?”

“是很大的功勋,足够你光耀门楣,不……不只,那样的功勋足够让八松易家成为名震东陆的大世家!”

易小冉愣了一会儿,用力点头。

“今后我不会轻易联络你,天罗狡猾就像蛇,一旦我们被发现接触,他们立刻会缩回洞里,你也会有危险。不过记着,我始终在距离你并不远的地方,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苏晋安在易小冉的肩膀上拍了拍,“去吧,天女葵在等你。”

易小冉一愣,觉得手里多了一件东西,他低头看时,发现是一块白木牌,上面用飘逸的书法写着一个字——“剑”。

易小冉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看着渐行渐远的苏晋安,那个背着手的影子离开人群渐渐没入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在这个春风暖软的夜晚,透着一丝萧索寂寞。

第一幕易小冉(24)

圣王八年四月三十日,入夜时分,酥合斋。

易小冉一身白衣小厮的打扮,被妈妈引着进屋。那个婉约妖娆的女人正在里屋梳妆,两个小女孩伺候着她,易小冉只看见她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阿葵的侍童了,想当阿葵侍童的人可不少,你得了这个机会,要好好用心。”妈妈转身出去了。

“小霜儿啊,你就是他的师姐了,去教教他规矩。”天女葵慵懒地说。

一个白衣女孩儿转身出来了,从旁边拿过一支小竹鞭来,看着易小冉:“趴下。”

“趴下?”易小冉眉一挑,“你叫我趴下?”

那个名叫小霜儿的女孩圆圆润润的脸儿,长长的睫毛,皮肤晶莹得能掐出水来,是让人看了心里会喜欢的那种,却没料到如此的不讲理,拿起竹鞭就照在易小冉头上打。易小冉不想跟这样的小姑娘计较太多,手挡在头顶,手背用力要卸去这一击。

竹鞭打在他手上,却根本是柔柔的没力气,丝毫不痛。小霜儿只是没头没脸的往下乱打,易小冉只得伸手遮着脑袋。

“小菊儿,你也去帮忙,我自己来弄头发。”屋里的天女葵说。

另一个女孩儿也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拿着一根小竹鞭,和小霜儿一起把易小冉围在角落里敲敲打打。易小冉被打得烦了,肩膀猛地一震,把两个女孩儿顶了出去,刚要发作,旁边跳出来一个人抱住了他的腰。这个人显然不同于小霜儿和小菊儿,力气极大,易小冉连续两次发力都没挣脱。

“她们只是和你闹着玩的。”那个人说。

易小冉却没心思管他说什么,在妓院里有这样的人物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力,两个人一起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可那个人还是紧紧地抱住易小冉,易小冉无从挣扎。

“唉,教一个新来的都教不好。”里屋的天女葵埋怨了一声,起身走了出来。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她女装,那是一袭绣着桃花和云雾的白­色­长袍,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脚,踩在微凉的席子上向他走来,易小冉失去了判断这个人的依据,因为她没有穿鞋。可那是易小冉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脚,他实在觉得这样一双脚的主人大概就是不需要鞋子的,轻盈盈的像是踩在云端。易小冉的心里忽然有些乱。

易小冉一咬牙,警惕起来。他想这就是妓院里面下贱女人的媚术,果然让人不能集中­精­神。

天女葵在易小冉面前蹲了下来,她没有上妆,眼角也就没了那勾人的嫣红,­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瞳仁又大又黑,上下打量他,似乎有点好奇,易小冉倒是没有想到一个花魁素颜的时候会是这样。

天女葵伸手在易小冉脑门上一拍:“小铁、小霜儿、小菊儿,你们都先出去,我来收拾这个新来的。”

“葵姐……你没问题吧?”那个抱住易小冉的男孩站起身来说。易小冉认得出他,他就是那天游街时候捧着剑背着花篓的侍童,一脸老实的样子。

“没问题,你们先出去。”天女葵说。

侍女和侍童都退了出去,易小冉坐起来整了整衣领,靠在板壁上,两腿肆无忌惮地打开,斜眼看着天女葵。天女葵也狠狠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抓了刚才侍女用的小竹鞭,用力打在易小冉的腿上。她的手劲不同于那些小女孩,又是真的用力,痛得易小冉一哆嗦。

“­干­什么?”他瞪着眼睛。

“我这里的侍童没有坐姿像你这么粗俗的!”天女葵的目光和他对顶,毫不相让。

第一幕易小冉(25)

“我易冉世家子弟,你说谁粗俗?”易小冉怒了,他最讨厌有人非议他这个。

天女葵伸手在他脑门上一拍,咬着亮晶晶的牙齿:“世家子弟?你在八松住在哪里啊?”

“九尺沟,怎么了?”

“住在九尺沟啊?穷地方,家道败落了吧?要不你会来帝都混日子?”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糟糕,有一双极聪明的眼睛,说出话来又是辛辣又是刻薄,一刀捅在他的痛处上。可他也没办法,苏晋安的吩咐是他要和这个女人合作,他需要这个女人给他几个机会混入那些义党里面找出天罗的刺客,他只能忍这一口气。

“我来是勤王的!”易小冉说。

“勤王了就可以振兴门楣不用低头做人了?”天女葵不依不饶的。

“说话别那么尖酸,不然会死啊?”易小冉终于有点忍不住了。他本想说你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人,可这句话在一个*面前说终是太伤人,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却也不必对她那样刻薄。

“我们这里的女人说话都很尖酸的。”天女葵居然坐在了席子上。

易小冉深深吸了口气:“你想怎么样?我跟你老实说,不是为了进卫所,打死我也不来这样的地方,我也犯不着对你低三下四,你别指望着就能收服我。我们可以合作,这件事做成了,我有好处你也有,从此我们一拍两散,再也不见,你看怎么样?”

天女葵冷冷地一笑:“说得那么硬气?我们合作?可我跟你不一样的,我没有贵族家世要振兴,我就是个女人,在这个乱世里找苏大人做个依靠。这件事没做成对我没什么啊,对你,可是永远就没机会光大门楣了。”

易小冉的心往下一沉。

“我就是告诉你,在这里,你和我是同党,你要听我的,”天女葵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有求于我,你明白?”

易小冉沉默了许久,他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的话扎中了要害。是的,他有求于天女葵,这是他唯一一个振兴家门的机会。

他终于点了点头,心里有种气焰被人打了下去的沮丧。

“这样才是乖孩子,否则,我们都很危险。”天女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外面喊,“你们都进来。”

一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进来了,天女葵一一指点,“这是小霜儿,是你的师姐,这是小菊儿,也是你的师姐,这是小铁,是你的师兄。”

“我叫苏铁惜,”那个男孩说,“你叫我小铁就好了。”

易小冉脑袋里像有无数的蜂子在飞,他居然就被列入了什么门下。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师姐,师姐,师兄。”

“哎!”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答。

两个女孩儿笑着拍手:“葵姐果然驯服了这个小子,刚来的时候我还担心是个麻烦的刺头儿呢。”

天女葵指着不远处剑架上的一柄八方古剑,“从今天起你就是剑侍,负责保护我,是我的人了。”

“是你的人?”易小冉在心里嘟哝,抬头看着天女葵,“那我该­干­点什么?”

“现在等我梳妆。”天女葵轻轻一笑,走向里屋,“然后捧着柄剑,在我弹琴的时候站在我后面装装样子喽。”

苏晋安双手拢着一个白瓷杯,双肘撑在窗台上,目光从池塘上越过,看着对面廊下四个少女举着灯,天女葵拢着一袭白云桃花纹的白­色­长袍,低垂着头,脚步轻得仿佛踩在清波上。她的背后,两个白衣的少年,一个捧着长琴,一个捧着古剑,捧着剑的那个少年正抬头环顾,清澈的眼睛里有股凶凶的气,也有股沮丧。

第一幕易小冉(26)

苏晋安无声地笑了。

“你的计划已经启动了?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你总喜欢给计划起名字。”陈重走到他背后说。

“我叫它‘风筝’。”

“风筝?”陈重愣了一下,失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我还以为你会叫它‘猎狼’什么的。”

“子仪,放风筝是什么感觉?”

陈重伸手凭空扯扯,假想自己扯着一根风筝线:“很懒散,很闲暇,让人容易走神……飘悠悠的。”

“风筝就是个飘悠悠的东西啊。在我的家乡,每年春天人们结伴去放风筝,风筝飞到最高了,就把线从线轴上解开,看着风筝被卷走,就说坏运气走了。有时候风太大,还没来得及解线,线自己就断了。” 苏晋安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对这个计划没有十足的信心,如果‘藤鞋’能够打入天罗刺客里,是因为他距离我们很远,但是距离远了,总会有什么变故,在我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发生。这个人就是我们手里飘悠悠的一个风筝,放心不下。”

“你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仍旧不能相信他?”

苏晋安摇头苦笑:“我没花多少心思,一个人如果能在几天里被我说服,他也能在几天里被别人说服。”

“说得也对,晋安你善猜人心,天罗未必不善这个。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世家子弟受了天罗的雇佣,自以为是救国勤王,死都不怕了呢?‘藤鞋’毕竟还是个孩子。”陈重摇头,“风筝未必能留在手里,你这计划就有致命的缺陷,怎么办?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苏晋安沉默了很久:“我想要一根不会断的风筝线……但我还没找到。”

陈重忽然想了起来:“对了,昨天几个世交朋友来我家串门,说起上朝的时候鸿胪寺的大人物对你很有意见,对皇帝说你没有保住他的替身,长得那么像的替身可不好找。”

“当晚负责行动的可不是我,是身兼一卫长和‘­阴­’教长的范雨时大人,怎么能怪到我头上?而且天罗出动了白发鬼作为最后一击,只杀掉一个替身,想必白发鬼也会很不满意吧。”

“因为大鸿胪卿不敢惹范大人,只好拿你撒气,他也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范大人看重你的能力,在朝上力保你呢。”

“因为我不是教众,也不是世家后人,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跟条狗差不多,心里有气,对狗踢两脚,犯不着真的把狗宰了炖一锅吧。”苏晋安悠悠地笑。

“晋安你也别这么作贱自己,你的能力,不说在范大人他们之上,至少是超过我这个世家子弟的,朝堂上那些庸人的话,别放在心上。大胤,毕竟是个世家大族的大胤,立朝几百年来的规矩,一时改不掉,终究会变的。”陈重宽慰他,“不过我倒是好奇,我手下的斥候是最大的情报来源,可这一次范大人显然对于天罗的计划掌握了*成之多,范大人秘术无双,却不知道他对情报也有研究。”

“教中能人众多,我们终究不过是教宗手里的两颗棋子,应该还有很多棋子捏在他手里,我们都不知道。”苏晋安摊摊手,“我们这些当棋子的,猜透了下棋人的手段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必能猜得透。”

陈重沉吟片刻:“晋安,你这样心里高傲的人,明知道来帝都只是当人手里的棋子,为什么还会来呢?”

“因为我不想默默死去吧,心里有欲望,自己克制不了。”苏晋安淡淡一笑,“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也知道我终究会被这个弱点害了……可我还是来帝都这个杀人场了,就这么来了……这个时代,在帝都这个地方,谁都不知道能否保住自己吧?”

第一幕易小冉(27)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陈重愣了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苏晋安沉吟了一下,“子仪兄你用词很雅啊,这八个字也对我的心意。”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文学大豪曹建一首诗里的句子,这些日子在帝都里很有名,连歌女都且唱且叹,说这个年代,人人身不由己,就像秋霜里离根的飞蓬,空自飞旋,随风而走,无从挣扎。”陈重说着,拿起一根筷子敲击桌上的酒碗,低哼着唱,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

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

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

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

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

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

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

一曲歌罢,屋子里静得萧索,陈重看着他那个一贯洒脱的同僚正仰头默默看着屋顶,眼里竟有一丝哀婉。

“起来了!起来了!你们两个懒骨头!”

易小冉被这好听的女孩儿声音吵醒了,刚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身上已经痛了好几下。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伸手就想去被子下摸那柄短刀。却看见站在面前的是瞪着眼睛的小菊儿,她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竹鞭,在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身上轮流抽打。苏铁惜显然比易小冉更有经验些,抱过枕头挡住,眼睛里睡意蒙眬,嘴里就应付着:“起来了!起来了!”

“打什么?打什么?”易小冉一伸手把小菊儿手里的鞭子摘了下来,扬眉怒目,“哭丧呢?不让人睡了?”

小菊儿冲他一吐舌头,做了个凶凶的鬼脸儿:“新来的,跟着小铁先学规矩,­干­得不好,赶你出去!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么?”

易小冉看了一眼窗外暖暖的阳光:“好日子。怎么了?我最喜欢在好日子睡觉。”

小菊儿气得拿拳头去打易小冉:“今天是大人来赏花的日子!”

易小冉这次不在乎了,小菊儿软软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舒舒服服的。他伸了一个懒腰,“赏花就赏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边苏铁惜已经忙忙碌碌地洗漱了,抽空只说了一句话,“是赏葵姐。”

“就说你不懂规矩了,”小菊儿抓着易小冉的衣领要把他拖下床,“花钱选花魁的是平临君顾西园,选完了花当然要赏了,葵姐就是那花!还不快去打水伺候葵姐洗澡!”

平临君顾西园。易小冉心里一颤,那是世家四大公子之一,教宗的对头,义党的领袖。他也曾在平临君的信诺园里拿过五个金铢。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人提着二十斤的木桶,气喘吁吁地冲进天女葵的屋里时,卧室中已经蒸腾着浓浓的白­色­水汽了。小霜儿愤怒的声音从水汽里面传出来,“你们两个臭男人,不长眼么?睡懒觉不打水本来就不该,还在葵姐洗澡的时候进来?”

苏铁惜吓得立刻趴在地上不敢出声,易小冉心里发火儿,也不敢嚣张,只能跟苏铁惜一起趴在那里低头下去。目光垂下之前,他望向白­色­的蒸汽,隐隐约约看得见女人修长柔软的双腿曲线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肌肤牛­奶­似的­嫩­而香浓。他心里一震,砰砰地快跳了几下。

酥合斋里面的人都知道天女葵喜欢沐浴,在自己卧室里有一个用整块青石凿出来的浴池,中间是一尾活灵活现的石鱼,灌满了热水,石鱼就会吐泡泡。有人说晋北女人都是一身好皮肤,就是无论冬夏都用冷热水轮换着沐浴的结果。易小冉却知道不是,他自己就是晋北人,晋北人确实喜欢洗热水澡,却不像天女葵洗得那么频繁,天女葵那身傲人的肌肤在晋北女人里也是惊人的,纯是天生,她只是格外喜欢洗澡而已。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幕易小冉(28)

“小霜儿,别管小冉和小铁了,他们是男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很容易睡过去。”天女葵懒懒的声音从蒸汽里传来。

“还不快出去!”小霜儿从蒸汽里闪出来,跺着脚。

“把门带上,在外面等我,我还要洗一阵子。”天女葵淡淡地说。

这一次小霜儿愣住了,“葵姐,那边平临君都等了好久……”

“管他是平临君还是贩夫走卒,都是男人啊,男人等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天女葵笑笑,“他真等得烦了,就让他走……小冉小铁,你们两个帮我去‘晴和斋’那边看看,等得心焦的平临君如果要喝点茶什么的,就帮个忙。”

易小冉和苏铁惜从天女葵屋里退了出来,易小冉撇撇嘴:“装模作样的女人!”

“葵姐是花魁,花魁总是故意让客人等很长时间,这是规矩。”苏铁惜说。

“除了妓院里的规矩,你还懂什么?”易小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苏铁惜愣住了,低下头去不说话。

“走了!”易小冉在他背后一拍,“去晴和斋,晴和斋在哪里?”

这是易小冉在酥合斋的第十二天,十二天里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天女葵打洗澡水,捧着古剑坐在天女葵身后,小霜儿小菊儿像两个刻薄的监工,差遣他不停地跑腿,比如去厨房帮天女葵拿点垫肚子的点心,再比如去外面的药店临时给天女葵买几两香木屑来焚烧,他看起来比较闲的时候老鸨也会过来指使,什么擦地、上菜、扶酒醉的客人出门这类事情也会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不得停歇。

他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却一次也没有见到可疑的目标。他等待的是来自天罗山堂的雇主,但这不简单,他觉得他应该展露锋芒,天罗才会对他产生兴趣。但他越来越觉得没这种机会,酥合斋里当红的*都有两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侍奉,捧琴捧剑只是装样子,多半都是选择脸蛋好看的男孩,根本就是跑腿­干­杂活的。易小冉是八松易家的后人,祖上封过男爵,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个力气还算比较大的男孩子,被人驱使着来来去去,这里没人在乎他的家世,甚至没人在乎他。

每当夜幕降临酥合斋就要热闹起来的时候,易小冉听着吃吃的娇笑,和那些散发着脂粉香的女人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池塘里倒映的明月,就觉得这所大宅子就像是一池胭脂­色­的温水,渐渐要把他给淹没在里面了。

这原本就是个消磨男人志气的地方。

苏铁惜带着他穿过花园,过了浮桥,接近池塘中央那座水阁时,易小冉才明白这就是晴和斋。

水阁朝南挂着一面檀木匾,上面飘逸的“晴和”二字。

水阁的屋檐下几个青衣的年轻人按着腰间剑柄,步伐不徐不疾,来往巡视。易小冉和苏铁惜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未上来阻拦,但是递来了审视的目光。易小冉看得出这些年轻人的身手都相当不错,只是被一袭宽袍遮住了浑身­精­悍的肌­肉­。

水阁里已经开了几十桌筵席,每桌一人,两行相对排开。顶头中间是一张花梨木的大案,微醺的贵族公子席地而坐,一手扶着桌子仿佛玉山将崩,一手高举酒杯劝酒。他的服饰说不得奢华,气势也说不得凌厉,散开袍带,赤着双脚,随随便便,如果放在人群中本该是并不亮眼的,但是进入水阁的人第一眼一定会看他。因为水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如果在座那些或清秀或儒雅或英挺的世家子弟仿佛漫天星辰,那么花梨木大案边的公子就是一片夜幕下的大海,所有星辰的光都在他那里映­射­,光芒溢满海面。

第一幕易小冉(29)

平临君,顾西园。

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这个名满帝都的贵公子,此时池塘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水阁,顾西园举杯劝酒,满座衣冠胜雪,袍袖翩翩,如千万白鹤欲举。

这就是世家了吧?易小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说不清是赞叹、倾慕、艳羡还是妒忌的情绪在他心里无声的流淌。

但他不能坐下,不能和这些白衣高冠的公子们宴饮,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伎馆小厮,或者一个缇卫暗探。他低着头,和苏铁惜一起悄悄走道角落里站着。

“护花人在前,花开于何处?”顾西园放下酒杯,目光飘向易小冉。

易小冉被他的洒脱淡然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正浴露开,露褪蝶衣轻。”苏铁惜恭恭敬敬地回答。

顾西园含笑点头,转向门客们:“花魁正在沐浴,还要些时候才到,我们且继续饮酒,今天阳光正好,人生中几回惬意如此?”

易小冉正茫然,苏铁惜凑近他耳边说:“这里的套话,跟黑道人物的切口差不多。”

“要你多嘴?我听得出来!”易小冉有点不耐烦苏铁惜总把他当新人看,处处照拂他似的,苏铁惜自己还不就是个天然呆的少年么?

他半低着头,打量满座的门客。细打量起来,这些公子倒也未必个个清雅脱俗,只不过衣冠素洁而已,显然他们也都很在意这次“赏花”,每个人都挺胸端坐,一手举杯一手揽着大袖,以示世家子弟的风度。每个门客皆佩长剑,背后还都站着一两个随从,也都配着武器,这水阁里的百多人看起来都是身手不俗之辈,而顾西园家中号称门客上千人,那么看起来他简直是蓄养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原琪,可以弹琵琶让我们共赏么?”顾西园看着左首第一人,“花魁­精­擅笛子和琴曲,你却是琵琶的行家,女人之乐和男人之乐,能否给我们分辨一下的机会?”

易小冉也早注意到了左首第一的那个年轻男人。满座门客,他的容貌最俊秀,坐姿最高傲,眼中的锋芒也最锋利,满座的人都注意着顾西园的一举一动,他却始终凝神在池塘的水面上,看着阳光中一只白­色­的水鸟游来游去,最后踏着水波飞走了。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易小冉关心的,他最关心的是那个男人腰间的长刀,黑鞘嵌金,有着修长美妙的弧线,透着孤寒的杀气,刀锷的空腔里还有一枚纯银的珠子,偶尔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是一柄晋北产的弧刀,三尺四寸的名刀,易小冉起了羡慕之心,却也有了一丝警惕,他看得出那个年轻人恐怕是在座身手最好的人。在晋北,三尺四寸的长刀只有罕见的好手才能使用。

被称作“原琪”的年轻人还未回答,身后的随从已经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顾西园行礼,“平临君,我家公子­操­的是雅乐,只怕不能和伎馆里的靡靡之音相比,一者如飞天之白鹤,一者如泥泞中的艳花而已。”

满座门客都是神­色­一变,显然在贵为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面前说这话,还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水阁里,忽然令人不安地静了下来。

“呵呵,”顾西园却不以为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醉了,我真是有些醉了,晋北李家公子的琵琶拿去和花魁的音乐相比,确有些折辱了。我疏忽了,原琪你不要介怀。”

他举杯敬酒,自己一饮而尽,又转向易小冉和苏铁惜:“可我这话,切不可告诉葵姐。葵姐若在这里,我要跟她说她的琴曲和笛子独步帝都,便是太清宫里的黄钟大吕,也比不上她一曲《陌上莺》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幕易小冉(30)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顾西园先大笑起来,再次举杯敬酒:“其实我顾西园,毕竟只是个生意人,虽然有个世家的名头,总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各位在我面前也不必拘礼,我看你们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我,不像是来赏花魁的,倒像是来赏我的了。”

门客们一愣,而后都开怀大笑起来,纷纷举杯。水阁里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倒是那个出来说话的随从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那里发愣。

“葵姐学的也都是雅乐。”苏铁惜忽然说,“不是靡靡之音。”

易小冉觉得这男孩简直是个傻子,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闲谈,一个伎馆里的小厮Сhā进去说话确实不合情理。可他又觉得心里透着一股舒畅,刚才那个随从出来说他家公子奏的是雅乐,而把天女葵的琴声比作泥泞中的艳花时,易小冉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憋屈的怒气来,觉得那随从鄙夷的目光是看在了他的身上。

他听过天女葵的笛子,还记得那笛声起的时候千万人的欢呼仿佛都淡去,耳朵里一声空山鹤唳,眼前一个白衣白冠的男人眸子蒙蒙如春雨绵绵,缓步向他走来。又是华艳又是清寂,确实不是什么靡靡之音。

满座门客又静了片刻,直到一个孤零零的掌声响了起来。

顾西园含笑击掌:“这话说得也有几分胆气,如果说这帝都里有几个风尘里的女子奏的不是靡靡之音,怎么能忘了天女葵?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苏铁惜。”

“好,名字也好。”顾西园赞一声,“打赏。”

“平临君这么说,是看低我家公子么?”那名随从怒了,显然这个水阁里其他门客也有意借着顾西园这句话压压那位原琪公子的傲气,他们几个在众人的笑声里被孤立了。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出来赏花,是难得的闲暇,总不必太拘谨于一些细枝末节。”顾西园摆手笑笑。

“是不是靡靡之音,要听了才知道,没听过的人怎么能信口胡说?”易小冉说。

他说不上喜欢天女葵,但是在这个水阁里他站着伺候,那些世家公子坐着饮酒,显然和他一起站着的苏铁惜才是盟友。

“哪里来的这么多多嘴的小厮?若在晋北有这样不知礼的小厮,就该拖出去掌嘴!”那名随从怒气更盛,而他的身边,作为主人的原琪公子却不动声­色­的饮酒。

“晋北八松来的,没有听说晋北那边有这样的规矩。”易小冉心里也生了怒气。那个随从大概也是个小世家的子弟,地位还未必比得上易家败落之前,却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小厮那样呵斥。

“混账!”那个随从大喝。

“子焕。”原琪公子伸手劝阻自己的随从:“不必和下人多费­唇­舌,你们身份有别。”

那名随从立刻屈膝半跪:“子焕在公子面前失礼了,不该和这些卑贱之人纠缠。”

“卑贱”二字火一样烙了易小冉的心一下,他猛地一挑眉毛:“我家祖上也是有封爵的人,你说谁卑贱?”

随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声音里透着鄙夷:“家道败落了?要来伎馆里做工?一个­操­贱业的人,还把祖上的封爵拿出来说,不怕祖宗在天之灵无地自容?”

易小冉昂起头,冷冷地看回去,声音里透着加倍的鄙夷,“如果这是­操­贱业的人的地方,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为什么跑来?你家里没人教你声­色­是世家后人的大忌么?世家子弟在伎馆里走动,不是丢脸的事情么?”

那个随从的脸­色­变了,原琪公子的脸­色­也变了,满座门客的脸­色­都变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幕易小冉(31)

易小冉愣了一下,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一心想要跟那个随从斗嘴为难,可是这句话把在场所有公子和顾西园都骂在了里面。要说大胤刚开国的时候,世家豪门对于娼妓之流确实是忌讳的,觉得不能自污身份,可是这些年下来,帝都的伎馆越来越多,女乐们漂亮得胜过了公卿大人家里的贵­妇­,又有几个公卿还真的把进伎馆当作丢脸的事情?表面上还是要遮掩一下,暗地里还会为跟某个角­色­娼女共度良宵而向人夸耀。

“放肆!”

“无礼!”

顾西园身后两个青衣年轻人同时踏步而上。

“即来温柔乡,来之则安之,何不屈尊随俗?”一个清澈的声音让水阁里每个人耳边一亮。

一个白袍的人影站在外面的日光下,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楚,只觉得那是一袭透明的白衣幻化成一团若真若幻的光晕。

“温柔乡的规矩是什么?”顾西园一笑。

“规矩就是,这里本来就是无礼放肆之地,容的就是无礼放肆之人。”光晕里的人掩口轻轻一笑,婉转如莺啼。

“葵姐,一年不见,你说话又刻薄了。”顾西园似乎和天女葵极其熟稔,已经认出了那是男装的天女葵,“那么我们这些人也都是些无礼放肆的人?你叫我们这些公卿之后下不来台了。”

“我听人说,跟女人莫讲理,我们这里多的就是女人。”天女葵步履轻盈踏入水阁。

在座的大概除了顾西园都不曾见过天女葵,很多人原本还在诧异这个名妓何以对平临君说话如此无礼放肆的时候,忽地见到了她的容光,忽然就呆住了。男装的丽人盈盈浅笑,目光流盼,容光如冬日暖阳,照亮了周围一片。整个水阁里静悄悄的,风吹着水阁外悬挂的白­色­轻纱,天女葵的宽袍大袖也在风中漫漫舒展。

“无理不是无礼,同音异字。”一个门客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讪讪地说了一句为自己开解。

“这位公子,你现在就在跟我一个女人讲理了。”天女葵还是笑吟吟的。

“好好好,”顾西园拍掌大笑,“葵姐说的是,既来温柔乡,就听温柔乡的规矩。”他向身后两个年轻人挥手,“退下去,今天我们来赏花,不是什么宗祠会议,在这里比世家身份没用处,我们要比的是谁能喝酒,能说笑话,能得女人的欢心,做不到的,就是这花之战场上的败军之将。”

“我倒会一个晋北笑话,说来不知那边晋北来的公子是否知道。”天女葵目光流盼,向着顾西园左手第一桌看过去。

“这位是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李原琪,晋北的刀术名家,初来帝都,是为了勤王报国。”顾西园说,“那边的,就是这靖恭坊第一的花魁了。”

李原琪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慢慢地抬眼看了天女葵一眼,眼中满是居高临下的冷漠。而天女葵一直笑着,光看她的笑容,倒像是心无城府的小女孩。李原琪瞥见她的容颜,微微吃了一惊,眼睛一下子睁大,霜雪般冷漠的眼神也消融了。

“我这个故事,是说有位少年将军,丰神俊朗,武艺高强。他初上战场就立了大功,可惜一时不慎,归途上迷失了道路,陷在一片沙漠里,只有一匹母马跟随,他喝着母马的­奶­找路,可是渐渐的支撑不住了。”天女葵的声音传遍整个水阁,“他想啊,我年轻英武,本想勤王报国才来参军,谁想到大功告成,却死在这里。可惜我还未结婚,连女人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真是可惜。”

第一幕易小冉(32)

她眼睛一转,忽的透出狡黠的神­色­来:“将军就想,面前只有一匹母马,不如就和母马试试?”

门客里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些年轻气盛的男人,听一个艳绝的男装丽人讲一个床第故事,心里都是又悸动又好奇。

“他便把那母马推倒,照着以前看过的春宫画儿想成事,可是母马总是挣扎,将军总不得手,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候将军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呼救,他吃了一惊,急忙跳上母马去救人。赶到那里才发现是一个绝艳的女子被埋在沙里,还是赤身*,就要被晒死了。将军急忙把女子挖了出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子说她是个*,被沙漠里的盗匪俘获,却得罪了匪首,把她埋在这里晒死,多亏将军听到她的呼救才得以逃生。”

天女葵顿了顿,环顾周围那些眼睛不由自主睁大的男人们:“女子看将军也年少英俊,心里又感激他,于是说,‘我和将军也算有缘,在这茫茫沙漠不知活不活得下去,如果有什么我能为将军做的,就请将军直言吧。’将军看她妩媚多姿,心旌摇曳,握着她的手感激地说,‘承蒙姑娘看得起,那请姑娘帮我按住这匹母马可好,我便可和它成事。’”

水阁里爆出一片哄堂大笑。公子们多半没听过这个笑话,本以为是个荤段子,却没料到最后这层转折,捂着肚子大笑,互相扶持,平临君自己也拍着那张梨花大案,笑得直不起腰来。

“还没完呐。”天女葵看着李原琪那一桌,睫毛闪动,“*就问了,说将军你就看不得我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就在你面前么?将军叹口气说,我也想啊,可惜我是世家子弟,和你身份有别,我们要和母马成事,也是雅事,不是你们娼家的那种靡靡之事啊!”

水阁里静了片刻,之后笑声如潮水般,几乎掀翻了顶上的瓦片。每个人都听出来天女葵是取笑李原琪和他的随从,可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说出这么一个促狭的笑话来,嘲笑的又是他们最敢怒不敢言的晋北李家的公子,实在是让人心花怒放。他们不是不知道此时大笑会彻彻底底得罪李原琪,可是他们都忍不住了,若是不笑出声来,他们就给憋炸了。

“给你们解气吧?”天女葵凑在易小冉和苏铁惜耳边,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目光灵动得像个少女。

易小冉这才完全明白了这个女人的鬼心思,不由得也笑出声来。

“小冉,你以后可记得不要欺负小铁,小铁嘴笨心可不笨,他是好心要帮你。你欺负他,他心里记恨你。”天女葵笑着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指头,在易小冉胸口一捅。

易小冉只觉得自己心口那块地方微微酥了一下,鼻尖闻到她身上的|­乳­香,对这个尖酸女人的那些讨厌,忽的都烟消云散了。

李原琪那个随从的脸­色­涨得血红,不住地哆嗦,李原琪面­色­泛白,冷冷地按住了随从。

距离水阁不远,也是一间临水的静室里,苏晋安和陈重并肩站在床边,遥望水阁方向,听着那里人声喧闹。

“平临君带着几十个门客,大张旗鼓的来酥合斋赏花?”陈重说。

“一个生意人,时间很宝贵,不会轻易浪费,我看他来这里是要招待那个李原琪,这个人是晋北李家的长公子,李家在晋北的声势仅次于晋侯秋氏。李原琪来帝都投靠顾西园门下,即便对于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也是件风光的事情吧?他加倍礼遇李原琪,也就可以理解了。”苏晋安说。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幕易小冉(33)

“不过看起来顾西园也不是很给李原琪面子。”

“如果我是顾西园,也不会给他面子。”苏晋安笑,“李原琪自负家世,极度高傲,摆明了想做顾西园之下的第二人。顾西园门下所有的门客都对他有芥蒂,顾西园如果放任李原琪继续,岂不是为了晋北李家这棵大树,失去了他手下树林般的大群门客?顾西园是生意人,这笔账不会算不过来。”

“葵姐是不是有点过了,真要得罪了李原琪,就算顾西园在场,怕也不好收拾。难道那时候要晋安你亲自出手?”

苏晋安微微摇头:“我这种平民出身的武官,就算站出来,又能挡得住李原琪?不过你也别担心,阿葵非常聪明,从不会把自己陷在危险里的。我们得对她有信心。”

水阁里,天女葵弹着一曲《白露》,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遥遥地互相敬酒,喝得神采飞动。李原琪那件事实在令门客们痛快,酒也不由自主地喝得多了一些,满脸都是红晕。他们对天女葵的辛辣甚至有了几分敬意,琴声到­精­妙处,不时有人站起来遥遥地向天女葵拱手,而后饮尽杯中的酒,其余门客也都鼓掌助兴,唯独冷落了左首第一的李原琪。倒是顾西园还特别尊重他,不时地俯身和他对谈,频频举杯。一直喝到顾西园自己也如玉山将颓,渐渐的要躺在席子上睡去了。

易小冉一直在注意李原琪,李原琪的目光则始终在天女葵脸上。易小冉看不太懂他那种眼神,说不出是­阴­森或者畏亵,让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中多了一层邪气,这邪气随着酒一瓶瓶喝光越来越盛了。易小冉本能地不安起来,虽然在这水阁里大约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一曲终了,天女葵悄悄回头在易小冉和苏铁惜耳边说:“我们走吧,这些人喝多了,一会儿就不好应付了。”

苏铁惜一愣:“怎么走?他们都是来看葵姐你的,怕他们不让。”

天女葵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对着顾西园那边一瞥:“主人已经喝晕了。我们现在只要堂而皇之的起身往外走,一定要神情高洁坦然自若。门客们未必知道主人什么意思,不敢出来说话的。”

她一转头,神­色­变得秋霜般凛然,手指在琴弦上一扫,转身走向外面,易小冉和苏铁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门客们中有人立刻注意到花魁要走,伸手想要挽留,目光却看向顾西园的方向,顾西园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们不好出言,只得叹了一口气,觉得兴致低落下来。天女葵瞟了易小冉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微的得意。

他们已经走出水阁,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那么花魁,后会当有期。”

易小冉回头,看见李原琪从座上站了起来,一手举着杯酒,一手捻着大袖,眼睛里­精­光一跳,把酒喝­干­了,随后自顾自地坐下。

“帝都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李公子多逛逛啊。”天女葵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显然不希望再和他后会。

三个人走在去天女葵所居的“馥舍”的路上,易小冉看见天女葵微微皱着眉。

“怎么?”他关切的问。

“那个李公子的眼睛,跟条蛇的眼睛似的,看了叫人讨厌。”天女葵心情似乎不好。

馥舍门外,居然站着酥合斋的妈妈,旁边还有一个人,易小冉看了忽地一愣,那是李原琪那个被称作“子焕”的随从,妈妈赔着笑脸,神­色­却尴尬。看见天女葵他们过来,子焕转过身去,背着手不说了,妈妈上来拉住天女葵的手,暗里对子焕指了指,“阿葵啊,让我进屋聊聊吧。”

第一幕易小冉(34)

他们几个进了屋,门合上,妈妈才对外啐了一口,低声说:“晋北来的土财主,当这帝都是他家的地头么?”

这句话把易小冉和天女葵的老家都给一起骂了,天女葵却没心思管这些,“怎么了?”

“刚才这个家伙找我,说问姑娘今夜有没有入幕之宾,他们家公子愿意出随便什么价钱,求和姑娘尽欢什么的。”

“葵姐是艺妓,不过夜的。”苏铁惜说。

“我说了啊,”妈妈苦着脸,“可是他非纠缠着不放,说规矩他们也懂,要我随便出价……听说他家在晋北可着实是势力很大……”

易小冉看妈妈话里闪烁的意思,心里涌起一丝恶心,忍着没有说话。

“随便出价?”天女葵目光一闪,提高了声音,“好!先让李公子取一千金铢进门好了,其他价钱我随后再出!”

妈妈吃了一惊,刚要阻拦,门外传来子焕冷冷的声音,“好,就一千金铢!”

屋里四个人都愣住了,看着一张薄薄的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苏铁惜上去拿来打开一看,是一张金票,宛州商会开具的,票面是整整一千金铢。妈妈和天女葵都不是没有见过大钱的人,可随身带着这样巨额的金票,还是第一次看见。易小冉也却确实知道妈妈那句“在晋北可着实是势力很大”不是虚言,也明白为何顾西园要在门客中特别地照拂李原琪。

“哎呀,你若不想,就别说这话嘛。”妈妈也埋怨起天女葵来。

天女葵的脸­色­有点难看,明白自己倔强的­性­子是惹了麻烦,咳嗽了一声说,“那等等吧,等我的心情好些了。”

话音没落,门直接被人推开了,带着酒气的李原琪就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着一丝邪气,直视天女葵,“进门的钱已经交给姑娘了,姑娘又反悔了么?”

易小冉忽地明白了李原琪那句“后会当有期”的意思。

“公子去买一枚果子,也要等果子成熟了,想买一个人,却破门而入等不得一刻么?”天女葵冷笑,脸­色­却已经不对,“我说过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这规矩就是我自己乐意不乐意。”她抓过那张金票来,随手撕了,直接扔在桌上。

李原琪上下打量天女葵,最后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口,“贵为花魁,难道姑娘还未成熟?”

“李公子这话可说得过了!”妈妈也怒气上脸。

李原琪逼上一步,忽的伸手抓住了天女葵的袍领,声音里又是畏亵又是气焰凌人,“别对我说帝都妓院里的规矩和晋北就不同,做什么的便要像做什么的,把事情做得客人满意才对。花魁来妓院里不是卖身,而是弹琴的么?”

苏铁惜上前想把他和天女葵隔开。

“哪来的小子?滚!”李原琪一瞪眼,手往下用力,袍领被扯开,露出了天女葵白皙的肩头。

门外一个人进来急忙抓住李原琪的手,那是顾西园手下另一个门客,刚才在水阁里的,“李公子,花魁是平临君也很欣赏的,请公子还是留一个面子吧。”

“这是顾公子的女人么?”李原琪问。

那个门客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这件事和顾西园公子又有什么关系?”李原琪目光咄咄逼人。

他把袖子里一叠金票放在桌上,环顾四周:“我今天是想买这个女人,不是买一晚上,是买这个人!有人要和我竞价么?”

又有几个顾西园的门客匆匆赶来,大概是得到了消息,看着这场面也只能在门外搓着手叹气。

距离馥舍不远的竹林后,两个人默默地看着那边的动静。

第一幕易小冉(35)

陈重皱了皱眉:“这些义党当真嚣张得可以,晋安如果你再不想点办法,只怕是葵姐这个台阶就不好下了。她在水阁里给了李原琪好看,李原琪是故意跟她为难吧?”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看李原琪大概是被她迷上了,你不知道,她那个女人,有时候尖刻起来反而会显得妩媚。”

“李原琪真要买葵姐?以他的­性­格是不得到不罢休的吧……得想点办法才好。”陈重心里也有些焦急。

他看着苏晋安的脸,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漠无表情。

“我猜顾西园的门客里有些人跟天罗关系密切,你说呢?”苏晋安忽然说。

“当然的。”

“那么这对于‘藤鞋’,岂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苏晋安目光冷冷地一闪。

灼热的阳光照在馥舍外的池塘上,门外已经有十几个顾西园的门客赶到了。可没人能劝阻喝醉的李原琪,只有人说该赶快把顾西园给唤醒,于是一个门客急忙赶去了。

李原琪看着天女葵的眼睛,一步步进逼。他的脸略微有些扭曲,一半是至极的欲望,一半是野兽捕猎到猎物的得意,交织起来,­阴­森又畏亵。易小冉想了起来,他在水阁里看到李原琪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天女葵在微微地颤抖。她的辛辣和尖酸此时已经没有用了,李原琪把她一直逼得靠在板壁上,因为酒而发烫的身体越来越逼近他,语言已经不能击退这个抛开一切掩饰的男人了。易小冉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雨蒙蒙的眼睛此刻显得黑白分明,透着十二分的惊恐,她咬着艳如桃花的嘴­唇­,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咬出血来。而周围没有人能Сhā进去分开她和李原琪,不可一世的花魁此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或者女孩。

易小冉眼角一跳,一股凶狠之气冲上头顶,他一步踏出,一手按在李原琪的肩膀上把他直推了出去。李原琪还未来得及反应,易小冉伸开双臂,拦在天女葵面前。

“放肆!”李原琪怒喝。

“公子才放肆!”易小冉冷冷地说,“要用强的话,就先过了我们这里男人这道关,过了之后再跟姑娘亲热。”

“男人?你?”李原琪怒极而笑。

“我,怎么了?我家祖上封的男爵,是堂堂正正的世家,李公子也是世家,我们用世家子弟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不是很好么?”易小冉丝毫不让。

“世家子弟的办法?”

“我们这些世家之名,不都是祖上征战得来的么?就用刀,我跟你比刀!”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一瞬间气温都降低了,他们看向李原琪腰间的长刀,那柄森严的刀在鞘中,依然透着凝重的杀气。这个孩子居然挑战李原琪。

李原琪舔了舔嘴­唇­,上下打量易小冉,良久,冷冷地笑了,转身退出门外:“来,这里宽敞。”

易小冉摆摆手,示意不要有人阻拦他,跟着出门。天女葵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被他一把甩开了。

屋外,李原琪猛地翻腕,弧刀反­射­日光照在易小冉脸上。易小冉垂下眼帘,挡住了那道光,却也看清了近刀柄处的铭文——“月镜中”。那是一柄罕见的名刃,随着挥动,刀锷里的银珠震动着,声音惊心动魄。

“小家伙,你用什么武器?”门客中有人问。

馥舍里的苏铁惜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去旁边拔了那柄八方古剑,抱着往外跑。易小冉摆手制止了他,那柄八方古剑只是用来装饰的玩意儿,真正用起来会被李原琪那柄“月镜中”轻易地扫成两截。

第一幕易小冉(36)

“我也是晋北人,我用弧刀。”易小冉环顾那些门客,“谁能借给我弧刀?”

一个门客犹豫了一刻,摘下腰间的弧刀抛给易小冉,“小子,你不是我们晋北的世家子弟么?那就像个世家子弟那样打一场来看!”

“我当然是世家子弟,不会做出辱没门楣的事。”易小冉坦然接收了这份鼓励。

他缓缓拔刀,刀光横在他胸前如圆月的一弧,凄冷的光­色­照得人几乎不敢用眼睛去看。

他看着李原琪的眼睛,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说,“八松易家,易冉,请教了!”

天女葵用一块浸了酒的棉布按在易小冉额头上。酒渗入伤口深处,易小冉痛得龇牙咧嘴,几乎要跳起来。天女葵毫不客气的伸手打他的腿,“坐下!坐下!”

易小冉没奈何,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天女葵依旧按着不松手,周围一圈的女人们看着易小冉吊着脸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都掩嘴偷笑。天女葵看起来柔柔弱弱,手上用的力气可不小,易小冉觉得伤口渐渐麻木起来,也就不那么痛了。过了一会儿,天女葵才把棉布拿开,检视伤口,对着那里轻轻吹气。易小冉觉得凉凉的,有点儿舒服,天女葵的气息里带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暖香,叫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好了,没事了。”天女葵摸摸他的额头,“看你刀术不错,怎么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易小冉无言以对。他其实赢了李原琪,可一刀得手,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块石头,一头栽在地上,磕破了脑袋。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哭笑不得,没人料到一个乡下少年赢了李原琪,更没人料到这场试手的结果是李原琪一ρi股坐在地上发呆,少年却撞得满头血。

“小冉饿不饿啊?”以往总是看易小冉不顺眼的厨娘阿纱殷切地上来慰问。

“还是躺下歇歇吧,这一撞,可别撞坏了脑壳子。”小霜儿说话素来不中听,不过亮晶晶的眼睛里也满是关心。

“你们呐,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等妈妈回来吧,这次可是伤了平临君下面的红人,虽说那个李原琪自己不是个东西,小冉是帮葵姐出头,可平临君怎么想,难说得很。”年纪长一点的宋妈忧心忡忡的,“听说我们这酥合斋明里是妈妈在经营,其实背后的老板就是顾西园公子……小冉这次可是伤了老板的人。”

女人们的脸­色­都暗了下去,她们能明白这次的麻烦是真的大了,就算传闻不可信,顾西园不是酥合斋的幕后老板,以他富可敌国的家世,真要怪罪下来,别说把天女葵一个花魁扫地出门,就是拆了酥合斋也未必不能。她们把易小冉看作保护这片地方的英雄,兴冲冲地过来嘘寒问暖,可是一冷静下来,就知道她们这些出卖­色­相的女人和易小冉一个流浪来帝都的孩子,终究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蚂蚁。

蚂蚁能逞什么英雄?

屋子里忽的寂静下来,屋外的蝉鸣声声忽然就显得分外的烦人。

天女葵低低的哼了一声,“平临君要怪罪,就怪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没有这里其他人的事,你们怕什么?大不了把我扫地出门,他还能砍了我的手指,不让我再弹琴?”

易小冉略略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媚惑如狐的女人也有这股犟气,倒像是个不省事的少女,生气起来眸子透亮。周围的女人们哼哼两声,也不再说话。天女葵在酥合斋里的人缘算不得好,毕竟是花魁,哪个漂亮的女人都看花魁不顺眼,凭什么她矜持着不卖身,却赚得比其他女人都多呢?何况天女葵对人素来是懒洋洋的,话里话外带着刺儿。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第一幕易小冉(37)

帘子一掀,妈妈进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桌边,不管谁的茶水,拿起来一口喝­干­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临君那边怎么说?”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

妈妈拍拍胸口,露出老怀大慰的笑来,“结了!没事儿了!我刚去的时候揣着十二个小心,生怕人家话也不让我说就把我赶出来。可谁料到,平临君对我是以礼相待啊,反倒对我说了很多道歉的话。这时候就看得出了,世家子弟也是不一样的,顾西园顾公子,那是富可敌国的贵公子啊,风姿气度都是一等一的。”

“妈妈快说说,平临君原话怎么说的。”小霜儿­性­急。

妈妈清了清嗓子,一捋头发,摆了个架势,模仿顾西园的口气:“我们愿赌服输,李公子被那位少年伤了,不怪少年下手不容情,要怪李公子自己狂妄。那位少年给了他一个教训,依我看李公子还得谢谢人家。照顾李公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请妈妈安心,诸位姑娘也安心。刚才见了血,只怕惊吓到葵姑娘,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让下人包一百个金铢和一盒好沉香,给葵姑娘压惊。这件事从今而后有人再敢追究,我顾西园必当出面跟他说清这个道理!”

妈妈说完,得意洋洋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木盒,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就这块沉香,比那一百个金铢还值钱呢!”

女人们尖声惊叫起来,围上去看那块乌沉沉的香,眼里又是惊羡,又是妒忌。

“我又不喜欢沉香,”天女葵在人群外冷冷地说,“大家分了吧。”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女人们看看彼此,眼里都流露出几分不悦,可是那块沉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一会儿,她们一个个又都换上笑吟吟的脸,同声说:“那就谢谢葵姐了。”

天女葵不理她们,走到易小冉身边拍拍他脑袋:“好了,你这个英雄算是当得了,保护了女人,出了风头,还不必掉脑袋。”

女人们哄笑起来,上去围着易小冉纷纷拍他的头。易小冉哭笑不得,只能捂着脑袋,在那股浓郁的脂粉香里,听见女人们叫着笑着,感觉到那些软软的手在他头上拍着摸着。

天女葵又转向旁边端着水盆的苏铁惜,笑笑:“小铁,你们是同年同月生,但是小冉比你勇敢,你就叫小冉哥哥吧!有这一个哥哥,我们小铁也会出人头地的哦!”

苏铁惜呆呆地看着易小冉,易小冉也有点尴尬。他想起那时候苏铁惜拔出那柄八方古剑急急忙忙要往外面送,眼里满是关切,心里忽的一软,伸手在这个没用的家伙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哥哥。”苏铁惜说。

易小冉一愣,知道苏铁惜误会了他拍肩膀的用意,不过这也不是大事了,他伸出手去,跟一个大哥那样紧紧揽住苏铁惜的肩膀,嘿嘿地笑。女人们越发地开心起来,连平时对他们动不动吆喝来去的小霜儿也眯着大大的眼睛,凑得离易小冉很近。

“好了好了,闹完了,散了吧。”天女葵忽然变了脸,伸手把人们往外赶,“闹哄哄的,不让人休息了?”

女人们得了她那块沉香,也就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去,易小冉也站起身来跟着她们。

“小冉你留下,”天女葵说,“你在我这里休息,那个李原琪,看起来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平临君说算了,他未必能忍,没准对你下黑手。你在我这里休息好了,没人敢闯进这里来。”

易小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哦。”

第一幕易小冉(38)

外面走廊上人声渐渐远去了,天女葵扣上门,转过身来,神­色­已经变了,不再是懒洋洋的,眉锋里有一缕锐气。

“你找我有事说?”易小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借着这个机会出头露脸显示身手?”天女葵淡淡地说,“太张扬了吧?就算你想引起天罗的注意,也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今天不是平临君顾西园,而换作桂城君魏长亭的手下,只怕我们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紫陌寂静春山冷,平临从容桂城凶。这个我知道的,我猜平临君就不会因为这个发怒,他是商人出身,凡事不做绝。”易小冉一仰头。

“你倒是把四大公子的秉­性­都摸清了啊,难怪苏大人那么看重你。”天女葵笑笑。

易小冉拍拍自己的脖子:“提着脑袋来博出人头地,当然要十二分的用心!”

天女葵忽地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易小冉也愣了一下,只觉得她是在看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雾蒙蒙的眼睛里像是有云飘过,让他想起八松的冬天。

“您若没有其他指派,我就出去了。”易小冉犟着说。

天女葵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我不是要问你什么话,苏大人和你的事情,我也懒得掺和。我就是让你在我这儿休息一下,免得那个李原琪又来生事。”

易小冉觉得自己那句重话一下子落空了,只得点点头,他看天女葵自顾自走到窗边拿起剪刀修剪兰叶,自觉站在那里很多余,转身走向卧房。

“可没叫你在我房里睡,你都十五岁的男孩子了,还睡女人房?”天女葵手上不停,嘴上淡淡地说。

易小冉一皱眉,心里堵着口气,从一旁抓过一个木枕垫着,直接躺在了地上。天女葵的外屋地上铺着竹席,这个天气睡着倒也不冷。他转过去把背对着天女葵。

“谢谢。”天女葵轻声说。

“什么?”易小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谢你帮我出头啊。”天女葵说,“真心的,不是作弄你。”

“我还得谢你呢……葵姐……”易小冉坐起来,低着头,有点手足无措,“你要不帮我出头,我在晴和斋里就下不来台了。”

“你真是个孩子,”天女葵捂着嘴轻轻的笑,“这点小事就下不来台?”

“就算下不来台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得悠悠地过?”顿了顿,她幽幽地说。

易小冉一愣。

“其实我也不是为你了,苏大人托我照顾你,我焉敢不从?你是苏大人看重的人,你若是真有什么不妥,他会怪我的。”天女葵神­色­一变,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里啊,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们是同党,我怎么会不帮你?帮了你我也有好处嘛。”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可恶,一时间倔强得像小孩,一时间狡黠得像狐狸,一时间又真诚得像好朋友,变来变去的,让人心里烦闷。他决定不再跟她说话,又躺了下去,还是把背对着她。

“你看我这个人,嘴就是碎。”天女葵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摸他的头,“其实啊,就算我们不是同党,我也会帮你的忙啊。因为你是我的侍童啊。”

“因为我是你的侍童?”易小冉皱着眉,扭头看她。

“是啊是啊,我们这样的女人,只有身边的人可以相信了……”天女葵轻声说,“人总是得相信什么人的,对不对?”

没等易小冉回答,天女葵已经起身走向门口了,“我去给你要一碗红豆汤来喝。”

易小冉听着她的脚步在外面走廊上渐渐远去,慢慢地在席子上放松了身体。

第一幕易小冉(39)

他忽然闻到这个屋子里的气息,满满当当的,都是天女葵身上的|­乳­香和沉香味,暖暖的,很适合闻着闻着睡过去。

外面的蝉鸣不断,他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这是他来帝都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安安静静的,睡醒还会有一碗红豆汤喝。

“你们这两个懒鬼!热水还不来啊?冻着葵姐可要你们好看!”小霜儿在走廊尽头大声地喊。

易小冉和苏铁惜两个一人一只大水桶,桶里雾气腾腾,两人喘着粗气。天女葵一早起来就想沐浴,小霜儿小菊儿服侍,他们两个照旧是扛拎水的活儿。一转眼易小冉来酥合斋已经三个多月了,如今是七月末,天气渐渐凉了起来,沐浴就需要更多的热水,都要在厨下大锅里烧好,让他们两个腾腾拎上天女葵屋里。这个活儿可不好做,热气蒸上来,手上皮肤烫得又红又痛,走路还得防着热水溅到脚面上。易小冉和苏铁惜都还是练过武,有身手的人,可是刀剑上的修为在这个力气活儿上完全没用处。

“别喊啦!就来!”易小冉吆喝了一声,把水桶放下,龇牙咧嘴,使劲甩手,只觉得手面一层皮都要被烫脱了。

苏铁惜就停下来等他。一个洗衣房的女侍捧着叠好的衣服从苏铁惜身边小步跑过,还念了一句说:“小铁,一会儿得空来帮我晾床单啊。”

“嗯,我给葵姐打完洗澡水就去。”苏铁惜点点头。

“小铁最好了,我留了果子给你吃,等你去找我啊。”女侍清脆地笑着远去了。

“女人倒是都喜欢你,”易小冉瞥了他一眼,“你不怕烫?”

苏铁惜摇摇头,把手伸到易小冉面前给他看,易小冉才发现他手上缠了一层棉布。

“在凉水里浸过的。”苏铁惜说。

“你还有这份聪明!”易小冉惊叹地看了他一眼,“你给葵姐打了多久的洗澡水了?”

“从冬天开始。”苏铁惜从腰间抽出一根布带给易小冉,“在水塘里浸一下,缠上,就不烫了。”

易小冉没有接,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越过苏铁惜的头顶,看向他背后。苏铁惜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去,看见走廊对面一个人缓步而来。那是个男人,出奇的高瘦,穿着一身贴身的白袍,腰间系着一根黑­色­的带子,头上的白­色­斗笠把整张脸都遮住了,脚下一双黑­色­的布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竹子,走起来步伐摇曳,腰间那柄黑鞘的长刀打在他自己的腿上,发出木木的响声。

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让人觉得心里发冷,就像看见了鬼魂似的。

男人从苏铁惜身边走过,停下脚步,站在袅袅的白汽里,看着易小冉:“八松易家,易冉?”

“是我。”易小冉轻声说,他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丝丝颤抖。

男人点点头,擦着易小冉的身边走过,缓步离去。易小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水桶把手:“小铁,帮我把水提到葵姐房里去,告诉葵姐,我有点事。”

说完他转身跟着男人离开。

男人穿过一片竹林,进入酥合斋的后院。这片园子分为前后两块,*们都住在前院围绕水塘的屋舍里,后院年久失修,只是用来堆东西,小厮都不乐意住在那个冷清的地方,夜里风吹竹林沙沙作响,让人疑神疑鬼的。

男人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易小冉跟了进去。

屋子里漆黑的,只有屋顶一处破口里照进阳光,碗口粗的光柱里,灰尘飞舞,那个白衣白斗笠的男人坐在光柱下方,默默地抽着烟,烟锅一闪一闪。易小冉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第一幕易小冉(40)

“我们关注你很久了,平临君门下的李原琪师从晋北剑术大师西越峰,西越峰是晋侯秋氏的剑术教师,李原琪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在秋叶城里敢于拔剑挑战李原琪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才敢在平临君面前骄狂。但是他居然就败在一柄晋北的弧刀下,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武器之一。而且,你只用了一刀……”

“一刀已经多了,”易小冉截断了他,“李原琪那种上战场的剑术,一对一的时候没有一点胜算。我还留了一手,怕伤得他重了平临君面子上难看,毕竟我还拿过平临君的五个金铢。”

“古蝮手的传人,果然有过人的自信。”男人笑了,黑暗里他的牙齿反­射­微光。

“你是天罗的人?”易小冉问。

“可以这么说,进入这个屋子前你心里也该清楚了。我们已经查过你的家世,八松易家,祖上随蔷薇皇帝白胤征战,封男爵,封邑八百户。易家的男人一直出仕晋侯,官职最高的曾到达晋北国骑兵都护,世代都是忠良。你的爷爷却只得了一个闲职,你的父亲好赌,还没有出仕,就死了。你是为了振兴易家的家声,反辰月,清君侧,和远方亲戚一起进京的,本来在帝都有你一个表哥,但你找不到他,一直流落街头。因为斗殴被缇卫抓过又放了出来,后来在选花魁的时候夺了刀术的花牌,当了天女葵的侍童。是不是?”

“是。”易小冉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一颤。就像苏晋安曾经担心的那样,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天罗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情报。哪怕有一丝破绽露出,也许这个天罗刺客就不会安安静静地和他说话,而是直接把一柄利刃刺入他心口了。他又有些安慰,苏晋安的谨慎构筑了一道无形的防御,保护着他。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问周围的人,是否有可以赚钱的工作可接。外敌来京的世家子弟问这话,多半都是在找我们。因为我们出得起钱,我们的工作也很简单。”

“杀人。”易小冉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么你也是在找我们?”

易小冉冷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年纪不大,读书不多,能做的除了打打洗澡水,就是杀人。”

“古蝮手的大师,确实有资格这么说。”男人低声笑笑,“有件重要的工作,我想雇你,但我还想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非常重要的问题。”

“什么?”

“那些愿意来当杀手的世家子弟,往往都是花光了钱活不下去的,要么就是急于求名的热血汉。可你不是,你在这里有份安稳的生活,你来帝都的前半年似乎从未想过要当个杀手赚钱,是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找我们?为什么你需要赚钱?你的目的只是赚钱?”男人幽幽地问,接连不断的问题里藏着丝丝冷意。

易小冉的手在袖子里猛地握紧,汗一下子涌出毛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个破绽,绝大的破绽。天女葵说得对,也许他寻找天罗的举动太张扬了,恨不得跟每个熟悉的人说自己有身手,想接点活儿赚点钱。他太急躁了,在天罗这种组织面前,他不过是一只田鼠,面对着一条藏在黑暗里的、吐信的蛇。

“为什么?为什么?”他脑袋里飞快地转着。

男人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烟,但是易小冉绝不怀疑只要他下一句话错了,他会立刻变成一具尸体!

“真蠢!”他在心里骂自己,“完全被这个天罗牵着鼻子走了,应该先去给葵姐送完热水,路上把要应对的话都想好。”

第一幕易小冉(41)

他脑海里忽地一亮。

“我……喜欢上了花魁……我若是有钱了,就可以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只有你们才出得起那钱!”易小冉目光漂移,用颤抖的声音说。他竭力伪装出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羞怯模样,他想到浓郁的白­色­蒸汽里,天女葵曼妙的腿和漆黑的长发,身上无端地燥热,脸也涨得血红。

男人理解地叹了口气:“难怪是你为她出头。天女葵那样绝­色­的女人,纵然是孩子都恨不得为她去死啊。”

他把一只小小的钱袋扔在了易小冉的面前:“这是预付,事成之后付清。”

易小冉抓起那只沉甸甸的钱袋,一边解开绳子往里摸,一边问:“工作是什么?”

“我们要你守望一个人,你大概听说过他,”男人说,“你们都叫他,白发鬼。”

易小冉穿过竹林,飘落的竹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他低着头,脚步匆匆,觉得背后那间小屋的方向,一个鬼魂正冷冷地看着他的后背。

走出竹林他才回头,看见密密的竹子把那间小屋完全遮挡起来,他心里一下子松懈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扭头回来,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海边。那白­色­像波涛的是新洗的床单,鼓着风扬起,因为是热水洗的,床单上还蒸出腾腾的热气。掂着脚尖高举双手晾床单的,是苏铁惜,那边蹲着盆边的女人没拧好一条床单就大声地喊他,他就在晾衣绳和水盆间跑来跑去,额头上包着块白­色­的毛巾,倒像是个模样憨憨的女孩。

“小铁你饿了吃果子啊,不要等我喂你。”女人咯咯地笑。

苏铁惜摇摇头说:“我不饿。”

易小冉正在那些波涛起伏般的床单旁,看着苏铁惜吃力地­干­活儿,不时擦一把额上的汗。他心里一动,忽然觉得那么的安静祥和,他很讨厌这个男人挥金如土女人婉转相就的地方,可这一瞬间,他觉得有些留恋。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很多事情没理由,比如为什么要拼上命去振兴易家的声威。其实他自己并没有真正过过世家子弟的日子,他和那些乡民的孩子一起长大,每年元日的时候,那些孩子的母亲洗床单,孩子们把床单晾起来,女人用些果子作为奖励。其实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一天天过去,他会长大,娶一个女人,也许那女人不像天女葵那样有着妖娆的身段和漆黑的长发,可是会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这样想起来也不错。

可现在他不能回头了,他的机会已经来了,他要么成功,要么死去。易小冉看着天空想。

“小冉?”苏铁惜注意到了他,用手巾擦擦手向他走来。

易小冉回过神来,那些犹犹豫豫立刻消散了,他冲着苏铁惜歪嘴一笑:“小铁,我请你喝酒去,今天晚上!”

十一

圣王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夜,“白鹭行舍”。

这是间价格不菲的酒肆,门面不大,里面却宽敞,一掀帘子进去就是长宽各几十步的大厅堂,都铺着竹席,按照公卿家里的风格摆设一尺半高的小桌,客人们散坐饮酒,酒是八年陈的“冻石春”,伺候的都是眉尖眼角含着春­色­的妙龄女孩儿。后面的雅间里,偶尔传来男人的笑和女人的娇嗔,只不过去里面的花费更高。

“这里很贵的吧?”苏铁惜坐在桌边,双手老老实实的按在膝盖上,仿佛天女葵就坐在主位上,他还是捧着琴的侍童。

“别那么老土!”易小冉伸脚去踢他的膝盖,“放松,像我这么坐,这才是来这里玩的人该有的气派。”

第一幕易小冉(42)

易小冉的坐姿是“箕坐”,双腿摊在席子上张开,像一口簸箕,腰后面靠个丝绒枕头。易小冉下巴磕儿朝周围一摆,苏铁惜看过去,周围的酒客都是各式各样随便的坐姿,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放开腿,眼睛往四处瞟。

“看你就像个女孩似的,你又没穿裙子,怕人看见你的裤裆啊?”易小冉粗俗地笑,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冉,你哪来那么多钱?”苏铁惜犹豫着问。

“吃你的,你不是叫我哥哥的么?算我招待弟弟的头一顿,应该的!”易小冉使劲拍他的肩膀。

“哥哥。”苏铁惜老老实实地又喊了一次。

易小冉嘿嘿笑笑,放声吆喝:“伙计呢?还要酒!添新的菜!”

伺候的少女们看他一个大孩子,有几分醉意,穿得也不十分体面,怕是来惹事的,对了对眼神,最后始终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人缓步走近,带着笑,话里有话的说,“两位客人也喝得不少了,别醉得深了,我们这店里酒好酒也贵,掌柜的说,就是让客人们浅尝辄止,喝得太多,怕伤身体。”

易小冉对他冷冷的翻了个白眼,把一个小小的钱袋重重地拍在桌上:“狗才,上酒,小爷付得起钱!”

年轻男人有点尴尬,只得拾起那个钱袋,入手沉甸甸的,知道里面颇有几个金铢。既然是愿意付钱买醉的客人,他也无话可说,挥挥手,几个少女就款款扭着腰肢过来,陈设新的酒具,摆出纤柔的姿态筛酒,*的肩膀不时蹭一下苏铁惜和易小冉的胳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易小冉喝得兴起,一把搂住一个少女的肩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胳膊,一把把另外一个少女推到苏铁惜怀里。少女觉得痛了,嗔怒地挥拳打在易小冉肩上,易小冉呵呵地笑。

苏铁惜连手都不敢往少女身上放,易小冉又踢他:“你看看周围,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害羞什么?”

苏铁惜往四周看去,酒香纱影里,无处不是搂着少女的男人醉醺醺的笑,女人们的肌肤在烛光下仿佛光泽流淌的玉。

又是半斤醇酒下去,易小冉已经不太行了,他酒量其实有限,此时几乎是半偎在那个少女的怀里,少女不住地给他斟酒,想要这个年轻的客人再多花点钱。

“你看那里看呢?”易小冉冲苏铁惜说,“你身边坐着美貌的女人,眼神却老往外面溜。”

“小冉,我在看坐在那边的那个,弹琴的那个,你说她像不像葵姐?”苏铁惜指着不远处。

易小冉顺着他所指看过去,隔着一重帘子,确实那个陪酒的女人眉眼间很有几分像天女葵,只是更年轻一些,也生涩一些。她的客人显然很难缠,两个客人差不多半醉了,前后夹着她,伸手在她身上胡乱的摩挲,女人的袍子领口被扯开了,露出半边白皙的肩膀。她竭力想要逃避,可却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她所在的又是角落,外面的伙计轻易看不到,她也不敢呼叫惊吓了其他客人。

两个男人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手则紧紧地抓着她的袍领,想把那袭袍子整个从她身上剥下来似的,女人也死死抓着袍领抗拒,大大的眼睛盈盈发亮,大概满是泪水。一方扭动一方推搡着角力,为了女人胸*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征战,互不相让。

易小冉想起那天李原琪要买天女葵一夜时,他在天女葵眼睛里看到的一瞬间惊恐,像是一只被猎犬围捕却找不到家的兔子。大概那时候他再不出刀,李原琪就会抓着天女葵的袍领要把那袭袍子从她身上硬扯下来?就像眼前这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幕易小冉(43)

也许是因为酒气上涌,易小冉的心里一团燥热,又有一丝­阴­­阴­的狠意。

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吸了口气,忽然直奔那边的竹帘。隔着竹帘他抬脚猛地踹出去,那两个男人的视线都在女人胸口一寸寸暴露出来的肌肤上,根本没有提防这忽如起来的踹击。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倒下,男人手里捏着的几枚金铢四处乱滚。男人和女人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看着一个侍从打扮的小子掀开竹帘,满嘴喷着酒气,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一时间倒像他们是一伙儿,路上遇见了打劫的。

“客人,有话好说,好说,是我们怠慢了么?”不远处的伙计终于发现这里不对,急忙凑过来拉易小冉的袖子。

“哪儿来的不懂事的小子?”那两个男人酒也醒了,对女人也没兴趣了,“我们喝酒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易小冉斜眼看着伙计和两个男人,又看看那个女人,这才忽然发现女人眼里不是泪,就是天生水盈盈的一双媚眼儿,*摄魄的。

他舔了舔牙齿,想找点茬,“我看这边陪酒的,都把衣襟拉到这里,”易小冉一比腰间,“你看看我们那边陪酒的两个娘儿,一本正经的跟世家小姐似的,你们这里陪酒,是有荤着陪素着陪的区别么?”

女人看周围几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到她丰盈的|­乳­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扭动着身子慢慢把袍子拉了起来。

伙计愣了一下,失笑,悄悄凑在易小冉耳边:“我们这小店主要是喝酒的地方,陪酒的娘儿概不接客的,不过有些客人喝多了想亲热些,我们也不能拦着。客人你看地下那金铢,我们这里一个小规矩,一个金铢赌娘儿往下拉一寸衣服,连胜几把娘儿就自己把衣襟拉到腰间了,若是输了,也不算多少钱,图个乐子。您那边的两个娘儿,我看比这个还水灵得多呢。”

易小冉觉得一股酒劲涌上来,脑子里燥热得痛。他看看那两个男人,又去看那个眼睛水盈盈的女人,那女人正悄悄把手边两个金铢塞进袖子里。易小冉愣了许久,鼻子里哼了一声,疲倦地笑笑,他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女人根本不像天女葵,那漂亮的眼睛只是媚,一点也不刁钻辛辣。他左右看着,一卷卷竹帘后面,烛影摇红,尽是男人和女人偎抱着摇摇欲倒,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体上下摩挲,女人假意嗔怪着推搡。

他的头真痛。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露华大街,看着缇卫们在黑暗中刀起刀落,鲜血喷涌起来,将死的人一个劲地哀嚎,仿佛地狱里恶鬼撕扯人的灵魂吞食。他觉得眼前的场面有点像,那些男的女的恶鬼,他们畏亵地抱在一起,围在他身边舞蹈。

群魔舞蹈里,世界摇摇欲坠。

“给你给你,玩得好好的,兴致被扫光了。”一个男人用脚把地下的金铢都扫向女人。女人笑盈盈地道谢,一股脑儿的都收到袖子里去了。

“你喝多了?哪里来的小厮就敢来白鹭行舍喝酒?你今天不道歉,就休想这件事了结!”另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却还保持着帝都世家子弟的文质彬彬。

“谁是小厮?别看不起人!”易小冉一瞪眼睛,冲他一龇牙,透着一股青皮的凶劲,“我告诉你,在这个天启城里,没有人是好惹的!你看不上的人,你知道他后面有什么人?你知道他明天不会一朝登殿就当上大臣?那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上下打量易小冉,不敢再说什么。他们大概是猜想没什么靠山的小厮,大概是没钱来这里喝酒的。易小冉那副嘴脸虽然上不得台面,却真正吓到了他们。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幕易小冉(44)

易小冉抖抖袖子,转回到苏铁惜这边坐下,那边伙计好言道歉,正给那两个男人重新布置酒席,那个女人得了赏钱,还在男人身边粘着不去,男人们大概也厌烦她了,推着她要她走开,却终于没推开,只得又让她软绵绵地靠在了身上。

“客人好赌不好赌?”易小冉身边的少女也想赚点钱,眉尖写满笑意地凑上来。

易小冉打量着她那张满是白粉的脸,只觉得她像是伎馆里的老鸨那样让人反胃,于是一把推开她,猛地灌下一杯酒:“脑子发热逗他们玩玩,没事。”

苏铁惜刚才大概也被他吓了一跳,现在只得点了点头,看那副样子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小冉看着桌上蜡烛:“小铁,我不知道这次我有没有机会活命。”

“小冉你怎么这么说?”苏铁惜的眼睛瞪大了。

“我接了一个工作,今天喝酒的钱是预付的工钱。我要是这次活下来,我就出人头地,死了,一切都玩完!”易小冉咬着牙说。

苏铁惜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眼神慢慢灰了下去。天启城里如今说接了一个工作,谁都知道是什么工作,只有这活儿必须隐秘,赚钱又多。

“这事情我不想跟别人说,但我跟你说,是有几件事要托付你。”易小冉看着苏铁惜的眼睛。

苏铁惜点点头:“小冉你说。”

“叫哥哥!”易小冉说。

“哥哥……你说。”

“葵姐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嘴巴毒一点……可对我们都蛮好。我知道在酥合斋里很多女人讨厌她,她很孤独的。”易小冉说着,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苦,鼻腔里酸酸的,“你也是男人,要保护她。我知道上次那件事,那个叫李原琪的家伙可不死心,上次他在路上遇见葵姐,眼神跟毒蛇一样往葵姐领口开气里钻。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心,这是我惹下的祸,你帮我平了这件事。”

苏铁惜用力点头。

“还有我觉得小霜儿蛮喜欢你,老是在私下里问我关于你的事……小霜儿长得挺好看,听说还没有卖过身,将来也是要跟葵姐学琴,卖艺不卖身的,你要是对人家也有点意思,就留点心。”易小冉吸了吸鼻子,“宋妈其实对我们不错,就是好唠叨,我欠她一个人情……前次厨房失火是我晚上去拿了点东西吃,结果大家都怪在宋妈头上……”

易小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下子说出这么多来,活像个唠叨的老婆子。其实他在酥合斋也只呆了三个月,等他说出这些事情来,才发觉这三个月居然这么漫长,他居然认识了那么多人,经过了那么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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