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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冯明说,好日子才开头。

刘小猪的爹说,甭说孩子,连他自己也常常以为是在梦里,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那天,刘小猪再一次问冯明,这房是不是永远地属于了他们,这个问题他已经反复问过好几回了。冯明说,连房契都给了你们,当然永远属于你们了,谁跟你们要房,让你们搬出去,那就是反攻倒算,就是反革命,首先从我这儿就不能答应!

刘小猪的爹说,有了教导这句话,我放心了。我相信冯教导,相信党,一辈子跟党走。

后来刘小猪编了一首歌,在宁羌传唱开来:

穷光蛋来泪涟涟,住的房子是山岩。

吃饭都是半块碗,筷子用的高粱秆。

穷光蛋来有一天,分了房子三大间。

吃饭端的红光碗,筷子用的金花杆。

分田分房,是刘小猪和他父亲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住在地主的房子里,种着分来的土地,幸福得如在云端。尽管几十年来,他们对那玻璃窗、花砖地做了改造,在窗外接出棚子安置猪牛,将内里砌了炉灶,修了火塘,一改房子往日的排场考究,但房子还是好房子,变得更适合于人类居住了。他的父亲到死都在感念冯明和他的工作组,没有他们,爷俩到死也只好窝在山洞里,刘小猪当然也娶不来青木川最好的媳­妇­。

现在刘小猪跟冯明念叨了半天房子几十年的风雨不摧,安如磐石,念叨了半天共产党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年近古稀的刘小猪说来说去,绕不出他那三间胜利果实,那三间屋,充盈了他整个一生,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魏元林在一边补充说,刘小猪至今对党忠诚不贰,他要求儿子们必须入党,否则不许进家门。巴基斯坦地震,刘小猪第一个站出来捐了十元钱,没谁号召,全是他自愿。虽说镇上没法处理这笔捐款,仍旧退给了他,但是小猪的国际主义­精­神很可嘉,山区农民的十块钱跟城里大款的十万块钱是一个级别,能做到这一步就很有水平了。国际的事就是党的事,党的事就是人民的事,人民的事就是农民的事,农民的事就是刘小猪的事……

冯明总感到刘小猪还有别的话要说,问刘小猪还有什么困难,刘小猪说没什么困难。

青女说,有话就直接说,省得老冯走了又后悔,真到省城再去找老冯可不那么容易了。

魏元林说,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当年的分田分地分房,那不也是你们老刘家几十辈子才遇上的事,单让你爹撞上了。

刘小猪说,要是这样我就说了。

冯明让刘小猪尽管说,不要有顾虑。镇上解决不了还有县上,还有地区,实在不行还有省城。

刘小猪说,冯教导,我的难处大了……

说罢又要哭。魏元林说刘小猪真没出息,连告御状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不趁着机会往外倒,到时镇上­干­部一出现,立马又傻了眼,说不出话来了。

青女说,张保国马上就来,说好了,他跟老冯一块儿去看赵大庆。

刘小猪一听有些急,忙不迭地说,冯教导,您得给我做主,这话也只有您去给他们说,他们不能想怎的就怎的。

冯明问“他们”是谁,刘小猪说反正是比我有能耐的。

魏元林在旁边敲边鼓说,他们这样做是否定土改,否定历史,是全面倒退。

冯明问到底为了什么,刘小猪嘴里呜噜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魏元林说,就为了那三间房,人家让他搬出去,他不愿意。

冯明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没有谁能强迫你。

刘小猪说,可是人家让月底必须把房腾出来。这房要是我爹拼死拼活盖起来的,我和老婆就躺在屋地上,把刀横在脖项,看谁敢动我们的房一块瓦。问题是我们没花一个钱,白白捡来的,说话就不硬气,人家让搬,我们只有眨巴眼。

冯明说,为什么不硬气?这是人民政府分给你们的,属于你们的私有财产,你们硬气得很!共产党跟土豪劣绅斗争了半个世纪,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不再受剥削压迫。

刘小猪说,剥削压迫我倒是没受,我是想不明白,共产党给我挣来的房子,怎的又给收回去了。就是朋友相处,谁给谁送了礼还不兴往回要呢,丢不起人是吧!

冯明说,谁强迫要你的房,你去向上级反映。

刘小猪说,我现在就是上你这儿来反映了,政府把布告贴到魏家大院门口,点着名要房呢。谁不交谁就是“钉子户”,要处理。

冯明这才发觉,自己被貌似笨拙,实则狡黠的刘小猪绕了进去。冯明问镇上打算怎么处理。

刘小猪说,我要是不搬,他们就上公安,架着胳膊扔出去。

冯明说,你也不是东西,怎能让他们“扔出去”?

魏元林说,你个猪,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还是我替你说吧。是这么的,镇上要开发旅游资源,魏家大宅算个景点。山西有王家大院、乔家大院,参观的人一汽车一汽车地往那儿拉,火爆得很,一张门票七八十块。咱青木川搁着现成的魏家大院,几处带楼的大房,山清水秀还有大熊猫,不充分利用那是浪费资源,是我们的头脑还没有进入市场经济。为了进入市场经济,就要利用魏家大院为青木川挣钱,要卖票参观。既然是景点了,原来的住户就得搬出去,把原本分到各户的魏家老家具再往回收,照原样摆起来。

刘小猪说,现在贫下中农不值钱了,算盘珠子似的,让人拨拉来拨拉去。

魏元林说,连工人都不领导一切了,你贫下中农更得靠边站。

刘小猪说,解苗子那老婆子怎就不搬,不但不搬听说每月还要加钱,当个神供在里头。

魏元林说,解苗子是魏家大院的活文物,是无形文化资产,来旅游的人百分之百是冲着六太太来的,这是魏家大院区别于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的亮点之一。没了解苗子,魏家大院就少了许多神奇……

冯明见两个人说得有点儿离谱,便说,国家征用房屋地产是要给补贴的,不会白占你们的。

青女在旁边Сhā嘴说,小猪是嫌镇上给的补贴少,吃了亏。

刘小猪说,补贴的那点儿钱不够买三片瓦,其余都得我自己往里搭,我哪儿有钱,老了老了,胜利果实没了,贫下中农又得住山洞了。

青女说小猪话说得没道理,谁家的房不是自己出钱盖的,住惯了白捡的房子,一让自己掏钱就觉得不正常了。刘小猪说,早知道还让搬出来,当初不如要一间牛棚,那样还踏实。

魏元林说,谁让你是青木川最穷的呢。

刘小猪说,穷人就该着受人调配?

青女说,你怎不提你住进大屋时的光彩,谁看着你不眼红啊。

刘小猪说,你现在怎不眼红啦,你几年前就住进了小洋楼,我还在那四面透风的老屋里,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顶棚上跑老鼠,长虫掉在枕头边上。

冯明说,时代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标准也在变化,记得分房的时候小猪你说过,以你的山洞和瓦屋比,以你和魏富堂比,是天上地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认穷了。我当时批评了你,说你觉悟不高……

不等冯明说完,刘小猪噌地站起来,喷着唾沫说,现在是人比人不死,货比货不扔,我就这么穷赖着,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钉子户就钉子户,我是贫农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把老子惹急了,放把火烧了它,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烧,谁也管不着。

刘小猪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伸开大巴掌呼呼地扇着空气。冯明想象得出,这个刘小猪在镇­干­部跟前是怎样一副模样。

魏元林看谈话有点儿僵,将话头一绕说,开发旅游是大形势,谁也拦不住,说放火烧了那是气话,真要把房点着了,没等救火队来,公安局先把你请了去。毕竟那房原本不是你的,你凭什么烧?

刘小猪不服地说,我有房契!

魏元林说,房契算什么,盖房时你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

刘小猪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冯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土改时分到手里的东西,一个“分”字,倒成了把柄,刘小猪最初的隐隐担忧竟然在几十年后渐渐浮现上来。

接下来刘小猪的话更让他震惊。刘小猪说真要为了搞开发他也认了,贫下中农总要有贫下中农的觉悟,为集体而牺牲个人是党反复教导的话,这个道理他懂。问题是他交出了房子,他的房子不是用来让游客参观收门票的,而是修缮好了还给魏家的后人,让魏家的人回来居住的,与其这样,当初的土改不是白改了。

刘小猪这样一说,大家便都无了话,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谁也拿不准尺寸。冯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问青女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女说,上边准备给魏富堂平反,说他不属于土匪恶霸范畴。

冯明说,魏富堂霸占了那么多田地种大烟,活埋红军,杀死贫苦百姓,私藏枪支,准备暴乱,他不是土匪恶霸是什么?铁证如山,这个案他永远翻不了。

青女说,不是全面推翻,是部分平反。

冯明说,平反就是平反,没有“部分”一说,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不能和稀泥。

魏元林说,现在说他是开明士绅。

冯明说,凭什么算开明士绅?

魏元林说,魏老爷修路、修桥、修堰、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国民党滋扰,经过调查,他是功大于过。

冯明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难道当初把魏富堂杀错了?

刘小猪说,没杀错,绝对的没杀错,魏富堂该杀!

冯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坐不下来,心脏突突地跳,面­色­通红。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完全不像个阅历深厚,做派沉稳的老­干­部,倒更像当年三营年轻的营教导员。他先是觉得不能容忍,继而觉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不是历史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去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翻过去的那页被抹得乌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烂,掷于地上。冯明感到他周围刮起了狂飙,那风撕扯着他的衣裳,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振聋发聩的风声让他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们赶紧离开,走到门口的刘小猪被冯明喊住。

冯明用三营教导员的口气说,叫张文鹤到我这儿来!

刘小猪说张文鹤死了。

冯明说,叫他儿子来。还有镇长李天河!

有人来喊青女的女婿,说解苗子吃撑了,肚子硬得鼓一样,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镇上的­干­部们都到卫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闪失。

冯小羽却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馍有关系。

冯小羽与张宾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处是病人的遗留……装点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炭火燃尽,水罐冰冷,狗尾草­干­成了标本,《圣经》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刚刚离开,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

送面的娘儿们正在里屋翻腾,见他们进来,搭讪着说,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帮着收拾收拾。

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在门口被张宾喊住,张宾要开包检查。娘儿们极不情愿,吭吭唧唧地磨蹭。张宾说解苗子是国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只有政府有权处理,谁动谁犯法,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偷盗,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娘儿们拗不过,这才打开烂包袱皮,竟是几双参差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张宾说,你这算怎么档子事?

娘儿们说,婆子的房子、土地当年都给大伙分了,还在乎几双筷子?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娘儿们说婆子没有后人,她敢保证,那边一咽气,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她还是很自觉的,就拿两个碗。张宾说,谁说老太太没有后人,老太太的后人已经跟县上通了电话,不久就回来。

冯小羽问张宾,老太太的后人是不是魏金玉?张宾说就是,魏金玉现在是美籍华人,人家想叶落归根呢。

张宾指着东边一片房屋说,镇上已经做了安排,将那边院子腾出来,修缮好了还给人家,其余的房院魏金玉出资,作为民国时期建筑群落,搞旅游开发。

娘儿们说,你以为老婆子还能再回来吃饭?

张宾说,不管怎的,人还没有死!

娘儿们说,魏大小姐回来了我得告诉她,我是照顾她娘的第一人,怎么谢我,让她看着办。

冯小羽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发黄的夹层内里,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她一把抓过包袱皮,对张宾说,这个东西给我。

张宾不解地看着冯小羽和偷碗的娘儿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霉味儿,它来源于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又带着它来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标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过青木川,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茓­来风!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冯小羽一人,这是因为冯小羽阅读过当年的报纸……可以这么说,程立雪在回龙驿被掳,在进入青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

正疑惑间,见佘鸿雁背着手堂而皇之地进了院子,先围着那口井转了两个圈,见张宾和冯小羽都在房门口站着,便说听说他的舅婆病了,他过来看看。

张宾说,解苗子啥时候成了你的舅婆,以前从没见你认过这门亲。

佘鸿雁说,我那个被毙了的老子管魏富堂叫舅舅,嫡亲的舅舅。你说,解苗子不是我的舅婆是啥子?我娘是被我爹弓虽暴了的,我的出现是我娘旧社会受苦的印证。从立场上说,我和我老子站不到一块儿去;从血缘上说,是怎么也掰扯不开的。解苗子是我嫡亲舅婆是没有一点儿含糊的。

张宾说,解苗子是孤寡户,没有亲戚,你现在要是认亲,就把几十年的抚养费掏出来。

佘鸿雁说,抚养费已经成了历史的遗留问题,将来自是好说,我们是没出五服的亲戚,我算来算去,出殡时候给老太太摔盆子的还只有我合适。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说摔盆的话,丧气。说人在卫生院,让佘鸿雁到那里去看解苗子。佘鸿雁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看看老太太的东西,看老太太的房和这口井……有摔盆的义务就有继承财产的权利。

佘鸿雁主人一样进了门,顺手把靠在门后的拐杖抄在手里,又用拐杖点着美人榻和雕花隔扇说,这些都是我舅婆的,我舅婆的也是我的。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是死了,她这些东西也一律充公。

佘鸿雁说,要充公也得先问问我吧,我是魏家的血亲,在找不出第二个和魏老太太关系更近的亲戚之前,我就是她的唯一继承人。

冯小羽觉得佘鸿雁实在是­精­明,解苗子屋里唯一有点儿价值的也就是这个拐杖和那些雕花木器了。这些雕刻造型,已经绝了后。二十四孝图,现在甭说刻,就是说,又有几个人能说得出来。这些东西在这儿当家伙使用,拿到文物市场就是价格不菲的工艺品,佘鸿雁的眼光独到极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佘鸿雁在解苗子几间屋上动的心思更大,开发旅游,解苗子的老屋无疑会成亮点,那时的收益绝不是一根藤子拐杖能相比的。看得出,佘鸿雁根本不把­干­事张宾放在眼里。他在解苗子屋里,东瞧瞧,西看看,摸摸这儿,抠抠那儿,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属于了他。

张宾说,老佘你挣的钱不少了,谁都知道你是青木川首富,你倒腾那些假文物,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怎的还这么无孔不入?

佘鸿雁说,别说什么假文物,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我的“鸿雁青铜工艺厂”马上就要开张了,这可是镇上扶植的企业,比烧砖文明高雅。开张的时候,挂上冯教导员题写的厂名,请县上领导来剪彩,来来往往的游人,噼里啪啦的鞭炮,那是什么阵势!

冯小羽有些出乎预料,她不知父亲什么时候答应了给“青铜工艺厂”写厂名。

张宾说,这下你的文物造假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从沟里搬到了街面,有意思!你那个砖厂恐怕得关,将来游客一来,那边是小桥流水,深宅大院,这边是轰隆轰隆的造砖厂,那绝对是不和谐。

佘鸿雁说和谐不和谐全看需要。深宅大院的修缮少不了砖瓦,就近取材,他们离不开砖,到时候砖厂还是香饽饽。张宾让佘鸿雁不要再打解苗子东西的主意,说魏家的后人魏金玉不久就要回青木川,论血缘,魏金玉比他佘鸿雁更近,让佘鸿雁趁早不要做什么继承财产的梦。

佘鸿雁说,那就是表姑回来了……

冯小羽没有心思听张宾和佘鸿雁的闲扯,她让张宾把许忠德叫到镇长办公室,她要跟老汉进行一次最后的认真谈话。

冯小羽知道镇长李天河下乡了,镇长的两间办公室暂时没人,用做谈话地点极为合适。在办公室里等待许忠德的时候,她将柜子上的国旗、党旗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将一切她认为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撤掉,以示谈话的郑重。在这间已经变得十分标准化、简单化的办公室里,她不信这个狡猾的老头还能闪烁其词,还能顾左右而言他。本分山民也罢,少校参谋也罢,在“程记”包袱皮面前,料难镇静如初。她今天就是要从老汉嘴里掏出实话来,将程立雪的幻化,谢静仪的去处彻底弄明白。

许忠德很快来了,不是张宾叫来的,是他自己来的,说是要找钟一山,谈论蜀道的事情,他积累了些重要材料,要交给钟一山,搞清傥骆道的历史遗留,也是他在大学时的一个梦。

冯小羽说傥骆道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她要跟他说说程立雪的事。说着将老汉让进办公室。老汉一听又是“程立雪”,立刻闭了嘴,脸­色­也变得很不耐烦,将张宾送过来的一杯滚烫的白开水转移到旁边桌上,不慌不忙,准备沉稳应对了。那双沾满黄泥,在山外已经很难见到的手工布鞋,并没有因为擦得一尘不染的瓷砖地而有丝毫不安,几个黄泥脚印围绕在椅子四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毫不遮掩地陈列于屋内。张宾问老汉的树苗栽得怎样,老汉说只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爷老这么艳阳高照地挺着。又说到挖猪苓的事,说到鱼腥草的价钱,说到地膜玉米的缺点,小­鸡­白痢的治法……

冯小羽咳嗽了一声,她知道她要是不咳嗽,张宾会一直跟他聊下去,这小子缺心眼儿。

冯小羽拿出解苗子的包袱皮,将有字的一面亮给许忠德,说这是解苗子的东西,上面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她让许老汉解释解释这个问题。许忠德盯着那个字,张着嘴,脸上泛出一片呆傻,演戏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张宾说青木川从来没有过姓程的,包袱皮上的字大概是偶然。冯小羽让张宾不要随便Сhā嘴,说程立雪、解苗子、谢静仪究竟是几个人,许忠德应该是最清楚的。

张宾听冯小羽一下说出三个女人的名字,立刻来了兴趣,把凳子使劲往前拉,要听个明白。许忠德却对张宾说,听听她说的都是啥子哟,跟她说过多少回,我从没见过叫程立雪的人,就是不信,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没有隐瞒。

冯小羽说,你怎会没见过程立雪,你清楚极了。谢静仪来到青木川,你已经十四,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是1945年,就是报纸上登载陕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抢掠的年份,那个被掠来的程立雪到了青木川,改名谢静仪或解苗子……

许忠德说,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桥高头坐着,愁眉苦脸,就是在穿缀这些事情哩,作家的演义,不是这种演法。

冯小羽说,这个包袱皮证明,三个人中定有一个是程立雪,程立雪是西语系毕业生,所以你会说Goodnight,所以谢静仪很重视英语教育,所以解苗子手里有英文的《圣经》。

许忠德说,你不要以为富堂中学是土豹子中学。富堂中学在那个时候是很正规的中学,不但有外语,还有物理化学,那些试验我们也是一丝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学校的大礼堂里,学生们也上演过文明戏,我还演过《屈原》。

张宾补充说,老汉的话没错,现今镇上不少老头老太太还知道(a+b)的平方。

冯小羽说,魏富堂是陕南惯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1945年以后,却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跟以前判若两人,这个改变是程立雪也就是谢静仪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对世界的理解,利用魏富堂对山外文明的向往,对传统文化的推崇,感化、教育他,自愿地留在了深山……

许忠德眨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冯小羽说,青木川的老人都得了健忘症,集体的健忘症,挽救记忆成为了当前的必须,通过这个程姓的包袱皮,您和您的同伴应该想起更多。

许忠德说,你是在捕风捉影,是在把假的使劲往真里整,你来我们这儿,是想挖出个电影故事,就把事实往你编的故事里套,其实这些事,你完全可以在你家里编。

冯小羽说,在家里我编得出川大学生回乡当“少校参谋主任”这样­精­彩的内容吗?

张宾赶紧说,编不出来,编不出来!

冯小羽说,我只问您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最崇敬的校长谢静仪,到底去了哪里?

许忠德说,青木川几届毕业生好几百,甘肃的、四川的、宁羌的,你去问他们!

冯小羽说,我不问他们,我就问您。

许忠德说,问我,我不知道。

张宾说,听你们说话,好像在审问,叮叮当当快打起来了。

许忠德说,你放心,打不起来。

冯小羽说,许先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有应对经验哪。

张宾说,要不怎当得少校参谋主任!

有人跑来叫冯小羽,说他父亲跳窗户,崴了脚。

冯明去看望“生产委员”赵大庆,没等张保国来,自己就去了。他不希望张保国老跟着他,比如刘小猪的情况,如果张保国在跟前,谈得就不会这样透彻深入。他在青木川,走到哪里张保国都跟在后面,也未必是好事。

赵大庆是土改时第一届新政权的­干­部,是青木川除了青女以外尚存的另一个“老革命”,冯明还记得赵大庆当时穷得没衣裳穿,寒冬腊月穿着他老婆的一条花夹裤,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出。赵大庆来工作队开会,宣传队的女兵们一见赵大庆的花裤子就笑,把赵大庆搞得一看见有女兵在,就顺墙根儿溜。经冯明细问才说了实话,家里就这一条裤子,还是老婆嫁过来时穿的,他出来“革命”,他老婆就得在被窝里待着,有人到家里去,只是欠欠身,并不下床,用棉絮将腰以下严严地盖了,像是生了病。谁都知道,找大庆,如果大庆不在家,就不要进门,隔着房院喊话就行了,免得让他媳­妇­难堪。

土改分东西的时候,赵大庆抓阄,抓了一块刻着“举案齐眉”的巨匾和一箱戏装。大伙笑着说,这回大庆家不愁没衣裳穿了,那些霞帔紫蟒,彩袖青衫,足以让大庆夫­妇­穿出风采,穿出个­性­,与众不同。

把赵大庆弄得哭笑不得。

“举案齐眉”的匾抬回去充做了床板,两口子躺上去宽阔有余,也算一番土改收获。只是那些花花绿绿,中看不中用的衣裳让两口子为难,好在大庆媳­妇­有主意,铺子里买了几包煮青,将鹅黄­嫩­粉、葱绿淡青一律搁到大锅里去煮,最终煮成一个颜­色­——黑。

常见的,赵大庆套着染过的绣着海水江涯的缎袄在台上动员生产,大庆老婆穿着水袖改制的背心在河边洗衣裳。人们从他和他老婆的衣裤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伍子胥”、“孙玉姣”、“穆桂英”……

赵大庆是个老实人,最大的毛病是认死理儿。搁别人,分一箱子戏装,跟工作队说说给换了就是,赵大庆不,赵大庆认为分了戏装就是戏装,再没有不要的道理。他不要,别人就得要,他派不上用场,别人照样派不上用场,他不能“嫁祸于人”。赵大庆是个很能顾全大局的党员。青木川分了田地的当年,粮食就取得了大丰收,缴公粮全县第一,都是生产委员赵大庆带头带得好。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务庄稼,搞生产,就得大庆这样踏实肯­干­的人。

冯明不知道赵大庆住在哪儿,让青女带着他去,青女还要拉着她的孙女九菊,九菊不听话,东一头西一头胡钻,又要到河滩捡花石头,又要追草里蹦出的蚂蚱,把青女累得直喘。冯明怪青女不该揽看孩子这样累人又复杂的活儿,青女说冯明现在是没有孙子,一旦看见自己的孙子就放不下了。冯明说老而不歇为一惑,为儿女当了一辈子牛马,不能再为孙子拉犁。青女说话是那样说,到时候是由不得的,见了自家的亲孙孙,心就化了,吃什么样的苦也愿意。冯明问赵大庆有几个孙子,青女说孙子有两个,一个跟随着他,一个改了姓,并且嘱咐冯明见了赵大庆不要提他儿子的事,那是大庆的一块心病。冯明问赵大庆儿子怎的了,青女说大庆两个儿子,前些年一块儿到深圳,是跟沈三娃走的,沈三娃去看他闺女,赵家两个儿子跟着沈三娃到深圳打工。冯明问沈三娃是不是锄­奸­委员沈三娃,青女说就是。沈三娃的闺女在深圳工厂当个小领导,介绍了赵家老大老二去当搬运工。不想刚去两个月,就赶上了工厂着火、爆炸,俩儿子都炸在里头,连尸首也没找着。跟工厂索赔,却发现两个人都没签劳动合同,也没有任何进厂的手续,就是说赵家的儿子当时在没在工厂­干­活没人能证明。工厂不认这个事了,赵大庆白失了儿子,有苦说不出。两个儿媳­妇­一商量,一个带着孩子嫁了人,一个把孙子扔给赵大庆,自己跟相好到南边去闯荡,再没了音信。赵家兄弟是跟着沈三娃一块儿走的,沈三娃就觉着不好向赵大庆交代,觉着没脸见人,再不回来了。

冯明算了算说,赵大庆八十了,他比我大两岁。

青女说,过了年就八十二了,身体也不好,给孙子取了个名字叫赵人民,人们说这个名儿叫得太大了,他说,难道赵人民不是人民吗?赵人民就是人民。

两个人说着来到赵大庆门前,破破烂烂两间草房,连院墙也没有。窗户上没玻璃,钉着塑料布,房门钉着木头,堆着半人高的黄土,许久没人出入,门楣上蜘蛛结了网,网上粘着一个大花蛾子。赵人民就着小凳子在院里写作业,见冯明们来了,头也不抬,照旧拿着笔在本子上画。九菊一见赵人民,跑过去夺他手里的笔,被赵人民推了个趔趄。

青女说,赵人民,你爷呢?

赵人民说,我爷在屋里睡着。

冯明弯下身看那作业本,写的是英文短句,“It is the cat”,满篇都是这一句,一行行写得很齐整。冯明问那英文是什么意思,赵人民说,你自己难道不会看?

冯明说,我不懂外语呀。

赵人民说,老大不小的,连外语也不会,怎么当领导?

青女说,你才跟着志愿者学了几天英文,就拿大,真有了大学问还了得!

冯明问什么志愿者,青女说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女学生王晓妮,到穷乡僻壤来当教育志愿者,教山里的小学生,附近几个乡都来了志愿者,王晓妮是学外语的,所以给孩子们加了英文。大庆这个孙子聪明,学习好,外国话念得很顺溜,可惜没了爹,娘也跟着人走了,娃儿可怜得很……

赵人民不愿意青女提他的爹娘,狠狠地瞪了青女一眼。青女说,你甭瞪我,你们家的事谁不知道,要紧的是学出个样儿来给你爷爷争口气。

赵人民说,不用你管。

青女说,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镇上能给你们发救济粮食和人民币,能免你的学费,你们家哪样不是我跑去替你们张罗,替你们喊叫,你个龟儿子啥子时候嘴学得这样硬!

赵人民低着脑袋不说话。

青女说,镇上给你送来的衣服怎么不穿?

赵人民说,我不愿意穿。

青女说,你就愿意这么露着!

冯明这才注意到被叫做赵人民的孩子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小裤衩。一双小手黑乎乎的,头发很长,一看就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冯明伸出手去摸赵人民的头,赵人民反感地把脑袋一拨拉,将冯明的手顶开了。

青女说这孩子忒倔,跟他爷爷是两个禀­性­,大概是像他那个往前走了的妈。

赵人民脖子一拧说,不许你说我妈!

青女说,我不跟你较劲,待会儿你记着上九菊他爹那儿给你爷爷拿药,你再硬,你爷爷的病也得看,不能陪着你一块儿硬。还有,上学得穿戴整齐了,不许穿着裤衩进教室,让老师揪着耳朵扔出来,寒碜不寒碜?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是一脸的不耐烦。

九菊学着她­奶­­奶­的口气说,你得长记­性­,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说,去,去,去!

青女说,也是怪呢,他爷爷那会儿是没衣裳穿,连戏装都往身上披,到了孙子这儿是有衣裳不爱穿,宁可光着。镇上下发的扶贫衣裳,大都给了他们,都是上好的半新,城里人追求时尚,稍有过时就不要了,有的还没上过身……

赵人民说,书记怎不穿?镇长怎不穿?

青女说,你是书记吗?你是镇长吗?你得记住,你是贫困户,你和你爷爷每个月领的是基本生活费。把你个龟儿子能的!

进赵大庆的家,不能走正门,正门拿土封了,得往后头绕。冯明问是怎回事,青女说是要债的人­干­的。赵大庆为俩儿子的事托人往深圳跑,打官司,初时人们以为官司能赢,愿意借钱给他,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便不好说话了……债主堵了门,高声叫骂,大庆也不言语,他知道是他理亏。

青女将冯明领到房后,后窗户开着,窗户下头用砖垫了几层台阶,作为进出之路。冯明蹬砖上了窗户,翻进去,里头有大木板接着,倒也没觉着怎么不方便。

赵大庆坐在窗口借着那点有限的阳光晒太阳,一只脚肿胀黑紫,流着黄水,高高地架在板子上。见冯明们进来,眯着眼睛朝他们看。青女迈下木板说,大庆,你看谁来了?

赵大庆说,是法院的老王?

青女说,你再看看。

赵大庆端详了冯明半天,摇摇头。

青女说,是冯教导员,冯教导员来了。

赵大庆还是摇头说,冯明……想不起我们来……

冯明拉住赵大庆的手,使劲攥着说,老赵,我就是冯明啊,你记不得我啦?

赵大庆盯着冯明不说话,渐渐地眼睛湿了,嘴­唇­哆嗦着说,真是冯教导?

青女说,可不是真的,还能骗你!

赵大庆说,老了,眼睛不好,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现在是赵大庆攥着冯明的手了,半天没有松开,想站又站不起来,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真好。他让冯明坐,冯明还真不知往哪儿坐,脏乱的屋内实在找不出一块能坐的地方。青女不知从哪儿拉出小凳,吹了吹上面的土,让冯明坐,冯明就坐在小板凳上跟赵大庆拉话。

初看赵大庆面貌改变很多,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老样子。赵大庆还是赵大庆,长方脸,下垂的眼睑,一脸的皱纹,当生产委员的时候就显得很老,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冯明问赵大庆脚怎么了,赵大庆说到文昌宫捡木头,让钉子扎了。问怎的不上医院看看,赵大庆说小毛病动辄就上医院,他还没娇到那份儿上。冯明说,肿成这样,感染得厉害,不是小病了。

赵大庆说有青女女婿送过来的药,按时抹着,不碍事。冯明说得跟镇上说说,大庆的脚不能这样拖着。青女说,小病扛,大病拖,这是农民对病的招数。看病得要钱,农民们没有医疗保险,实打实地得自己掏腰包。上医院三百五百是小数,动辄便是上千的药费,就是腰里有俩钱的进医院也要掂量掂量。

冯明说,大庆看病的钱镇上有困难我来出,看老战友的脚成了这样,我心里不落忍。

赵大庆说也不要镇上出,也不要冯明出,他的脚过些日子就好了,不用谁­操­心。说着喊外头的赵人民给客人倒水,喊了半天也不见赵人民进来。冯明说喝水是次要的,他是来看老战友生产委员赵大庆的,不是来喝水的。赵大庆说冯明不提这个,他早忘了还当过生产委员的事了。

冯明说,但凡给人民做过一点儿事的,人民都不会忘记,在青木川的功劳簿上,他赵大庆有着浓重的一笔。

说完这话,冯明立刻觉得话说得又虚了,这些年他常常冒出些冠冕堂皇的语言,成了习惯,成了毛病。面对着赵大庆,他感到,说任何话都不及送上些实在更解决问题。

面­色­黯淡的赵大庆,身上的衣裳却是名牌,这使得伸着脚坐在阳光里的他显得有些荒诞,上身的“鳄鱼”T恤衫是真正的法国鳄,前襟上明显的红茶痕迹,大概是这件名贵衣衫上山下乡的真正原因。脚上的鞋也不是一般,是美国“耐克”,高帮的旅游鞋穿在八十岁的赵大庆脚上,虽然只有一只,也使得赵大庆的档次一下提高了不少,绝对是新潮,绝对是品位,不是归国老华侨,也是大款大腕。只是那张满是沧桑,满是风霜,满是愁苦的脸露出了底细,生产委员赵大庆这辈子活得并不顺畅富裕,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大庆的人生辉煌。

接下来,赵大庆说的多是他儿子的官司,让冯明帮着他到上边找熟人,想的是有朝一日案子能翻过来。

在听赵大庆申诉冤屈的时候,冯明看这个家也是穷得可以,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墙角堆着一堆发了芽的洋芋,散发出阵阵霉味。火塘上吊­肉­的钩子空空荡荡,饭锅里是半锅凝固了的包谷稀饭。满屋子尘土,满屋子破败。唯一的家当是堆在床上的衣裳,毛衣、羽绒服、牛仔裤、运动服,姹紫嫣红地扔着,足够赵家爷孙俩穿戴几年。冯明想,城里人动员捐衣捐钱,相比较,大伙对捐衣裳更积极,谁家都有几包陈旧,乐得送给农民兄弟,就都送到赵大庆这儿来了,武装了一个曾经穿过戏装的生产委员。

赵大庆不谈他的穷困,他穷惯了,一切都成了正常。他所谈只是儿子和官司,这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成为了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重要。对五十多年前的土地革命,发展生产,所记无多,连拿着规尺丈量土地,给各户地里钉橛子这样重要的细节也不记得了,这使得冯明访旧的内容大大打了折扣,与预期相差甚远。

走的时候冯明掏出了一千块钱,这是他能对当年老友表示的最大友情了。青女有着她自己的幸福生活,青木川除了赵大庆还有谁呢?没了。一想到这儿,冯明竟有些伤感,能对昔日岁月还有记忆,有共同语言的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赵大庆艰难地站起来,坚决不要冯明的钱,说镇上每月给他和孙子生活补助虽是不多,也饿不着,孙子的学费全免,有吃有穿,他已经很小康了;像他这样丧失了劳动能力,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很不错了。他不指望发财致富,发财致富是下辈子的事了。

冯明一边跟赵大庆推让一边上了窗口的木板,赵大庆把钱往冯明兜里塞,冯明一躲闪,一脚踏空,掉下来,脚脖子崴了,眼瞅着脚肿了起来。

赵大庆说,都怪我!都怪我!

冯明说,这回咱俩一样了。

冯小羽和许忠德赶到赵大庆家,张保国和青女的女婿已经在了,青女的女婿正给冯明冷敷,女婿说冷敷的水是用秦岭草药“透骨消”熬制的,保准首长晚上就没事了。许忠德说他家里有现成的膏药,待会儿给冯教导员拿过去,那膏药消肿止疼有奇效,以前魏富堂带着队伍在山里活动,一人发一帖,以备不时之需。张保国在旁边检讨自己的失职,说没有照顾好首长,实在不好向县上交代,说着找了把锹,三两下将堵在房门口的土铲了。

赵人民在旁边看热闹,他让张保国把土扔远一点儿,张保国说,这小兔崽子还指挥我!又对赵大庆说,他们堵你门,你就让堵?

赵大庆说,总得让人出出气。

张宾背着冯明回青女家,照旧走的是窗户,张保国说房门已经打开了,让张宾走门。张宾已经上了板子,索­性­跨了出去。

冯小羽发现张宾脚下的板子上“举案齐眉”几个金字赫然在目,便对板子仔细研究起来。匾上所署时间是“民国三十四年”,落款是“姜树茂率众贺”。“举案齐眉”显然是一块结婚志喜的匾额,从土改分到赵大庆家就当了床板,再没见过天日,彻底被人们遗忘了。赵大庆在“举案齐眉”上“举案齐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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