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学摄影是初中毕业那年动的念头。
那天华林与戈甲营的小四打了架。戈甲营是昙华林的一条小街巷,隔着华林家不多远。华林有一回骑自行车撞了小四的妹妹,虽然倒了歉,小四的妹妹也表示了接受,但小四却总要跟华林过不去。华林是个小个子,小四年龄比华林小几个月,但小四却是个大个子。华林的架自然打输了,输得还有些惨。华林被迫趴在地上,按小四的要求说:大哥,饶了我这个王八蛋吧。还要连说三遍。戈甲营一帮小子都看到了这场面,个个笑得东歪西倒。小四坐在椅子上大笑,他仰身大笑得太厉害,以致椅子倒下,摔了一跤。摔到地上的小四索性不起,坐在地上巴掌拍着地继续大笑。
华林回家后,心里便怀有一股仇恨。首先当然是恨小四,然后再恨他的母亲。他恨小四如此霸蛮,又恨母亲为什么把他生得这么瘦小。瘦小无力的华林恨完后,却是满心无奈。他很想咽下这口气,但小四的笑声却不饶过他。它盘旋在华林的耳边,如针扎耳,久久不散。
华林扛不住了,就去街上找他的二哥华昙帮忙。华昙在少林寺学过武术,拍《 少林寺 》电影的时候,华昙在一群练武的小和尚中伸过胳膊踢过腿。因为这个,华昙在昙华林是个名人。好一阵子,华昙从家里一出来,就有人指点他的背说,这个伙计拍过《 少林寺 》的电影。这一点,戈甲营的小四不会不知道。华林觉得,要治小四的威风,出自己的恶气,只有华昙出面了。
华林找到华昙时,华昙正在武昌桥头下面跟人切磋武艺。华昙说,你先到周围玩个把小时再来。华林对武术没有兴趣,便在四周闲逛。逛到区文化馆时,他站住了。馆里正在举办一个叫什么“四月影会”的摄影展览。华林觉得这名字奇怪得很,他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一进去华林就被那些照片惊呆。
华林原来以为摄影就是给人照相。他们家照过一张全家福,是专门过江去汉口铁鸟照相馆照的。这是他们家的第一张全家福。因为照相少,大家都有些紧张,脸绷得紧紧的。照相师傅便说,笑一笑,你们屋里格外特别,七叶一枝花呀。大家一想,可不是,六个儿子加上华林的父亲,刚好七个男人,女的却只母亲一个。可是母亲是一个老而难看的女人。说她是花,好像都有些对不起花似的。华林的父亲说,她像花?她像花根差不多。华林父亲的话音一落,一家人都笑开了。照相师傅便趁机“咔嚓”。照片的效果极其好,全家人都笑得那么舒心自然。连老而难看的母亲也笑得果如一枝花。华林认为,那个照相师傅就是摄影家。照片就是像家里的全家福一样的。
可是摊在他眼前的“四月影会”的照片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可它是怎么回事,华林却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坐在嘉诺撒小教堂在看黄昏的光影流动一样。他的心在那一刻安静得不想喘息,干净透彻得有如没有云彩的天空。这是华林的幸福境界。而现在,站在一幅幅照片前,华林觉得自己又进入了自己那一刻的幸福境界。照片中的一切,距他仿佛非常遥远,却又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与他全然无关,却又仿佛与他心心相印。
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正在跟人说照片什么的。他说影调,说颗粒,说曝光,说焦距,说写意,说象征,说构图,说摒弃。他说了许多,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令华林眩晕,这是他闻所未闻过的语言。从旁边一个跟听的人那里,华林知道,这个瘦小的年轻人也姓吴,人们叫他吴老师。他就是个摄影家。这个展览是他弄来的。华林悄悄地走到吴老师的背后比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与他竟是一般高低。
小四针扎般的笑声在此一瞬倏然消失。
耳边清静下来的华林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小四个子大,让他打架吧,华昙有力量,让他习武吧。华林你瘦小,像这个吴老师,可是你能当个摄影家!
这是华林的心在对他说话。华林知道,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