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正值元成宗大德三年,宋亡距此足二十年整。元成宗铁穆耳即位堪艰,乃厚赏诸宗亲、元勋,以巩固统治,向之所储,不足一年即散之殆尽。为弥补国库亏空,铁穆耳重用里不花等权臣,大肆侵吞田地,收刮民脂民膏。百姓昼夜劳作而不能给,往往易子而食,饿死者仍不计其数。山东、江浙、广西等地,盗贼窃起,饥民暴动风起云涌。
河南开封府威扬镖局总镖头开碑手余劲风,见天色已晚,饶是艺高胆大,却也不敢连夜赶路,吩咐副镖头金瓜锤方评指挥众镖师,将四个大铁箱搬进咸亨客栈的客房里。余劲风乃少林俗家弟子,与飞龙镖局总镖头伏龙剑尹浩然素来齐名,凭十二式开碑手纵横江湖四十余载,从未失手过。自赤练仙子李莫愁灭尹浩然满门后,威扬镖局更是独步天下。余劲风本在五年前就金盆洗手,将镖局交付给了独子余秋雨打理,此次却不知因何缘故而重出江湖。
余劲风抱了一坛烈酒,缓缓踱到客栈外空地上。一阵凉风吹来,他倏觉寒意袭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评骂骂咧咧地道:“义父,这风真他妈的邪门!大热天哪来这么冷的风?”余劲风微微颔首不答,举目远眺,只见夜色渐合,远天一线,阵阵昏鸦,向那轮血红的残阳振翅急飞。他陡觉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喃喃自语道:“金鸦逐日身名裂,故人长绝回魂夜。”方评见他满脸凄楚之色,不由大奇,急急问道:“义父,你怎么了?”
余劲风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头,道:“没甚么!评儿,你还记得我们押镖出城时在西城门遇到的那个老道士么?”方评道:“那疯道士满嘴胡言乱语,义父理他作甚?”余劲风摇头道:“评儿,那位道长乃是世外高人,绝不是甚么疯道士。‘金鸦逐日身名裂,故人长绝回魂夜。’他吟的这两句诗,此时此景,仔细思来,却莫不有几分道理。”
蓦听得身后一声长笑:“余总镖头,此时回头,时犹未晚!”方评喝道:“甚么人?”只见一条瘦长的灰影从身侧急急掠过,脚不点地,绝尘而去。这人身形奇快,来去若电,似鬼似魅。但听得他大声吟唱道:“尘世事飘飘,叹浮尘何日了?不如我弃功名,学做个全真教,把家私抛了。穿一领道袍,每日看尘世中,拍手哈哈笑。余总镖头,回头是岸啊!”余劲风面色惨白,拱手说道:“老前辈,余劲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人哈哈大笑道:“身系何物,岂不由己?”笑声甫绝,人已至二十余丈外。
方评惊呼道:“义父,你可知这人是甚么路数?轻功竟精妙如斯!”余劲风叹道:“这人就是我们在西城门遇到的那个老道士。凭他的身法来看,应该是全真教的得道高人。”方评冷哼道:“这老道士装疯卖傻,定是在打这趟镖的主意。咱们定要他有来无去!”余劲风轻笑道:“那倒不是!他若是冲咱们而来,也不会再三现身示警了。总之,这趟镖责任重大,不允许有丝毫闪失。评儿,你要多用点心思!”方评躬身答允,小心问道:“义父,这趟镖究竟是给谁保的,竟要劳动你老出山?”余劲风道:“评儿,不是义父信不过你,实在是关系重大,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请恕义父不能直言!”方评道:“义父,你老这句话就见外了。若是有所不便,不说便是。”
余劲风爱怜地抚了抚他的头,道:“评儿,义父此去凶多吉少。若我有甚么不测,你要全心辅助少镖头打理镖局。”方评急道:“义父,你不会有事的。” 余劲风沉下老脸,喝道:“答应我!”方评虎目含泪,颤声道:“义父,评儿当年找天涯孤客衣明枫报杀父之仇时,若不是你老出手相援,评儿早已是衣明枫掌下亡魂了。评儿纵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你老的救命之恩。”
余劲风颔首道:“评儿,你如今还想找衣明枫报仇么?”方评切齿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余劲风点了点头,道:“年轻人有此志气,很好,很好!不过,凭你现在的身手,远不是衣明枫的对手。若是不久后遇上衣明枫,你千万要克制住自己,不要冲动!”方评惊道:“义父,难道我们这趟镖是去光明顶?”余劲风喝道:“谁说的?给我进屋去!”
方评“哦”了一声,忽压低嗓音道:“义父,快看那个人!”余劲风偱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匹瘦马,正缓缓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这人虽只三十余岁年纪,两鬓却已苍然,一袭白色长袍随风飘荡,瑟瑟有声。方评低声道:“义父,这人是甚么来路?”余劲风摇头道:“我瞧不出来。不过,他既敢独身一人夜走山路,必然身负奇功。唉,不管他了,我们还是先进屋用饭罢。”
用过晚饭,余劲风回到房中,正待解衣休息,忽听得犬吠声起,隐隐有马蹄之声远远传来,时近深夜,万籁俱静,是以听得甚是清晰。余劲风忖道:“这么晚了,还有甚么人忙着赶路?”因这趟镖事关重大,闪失不得,余劲风是以格外留意。耳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客栈外停住,紧接着有人翻身下马,擂门疾呼道:“店家,开门!”掌柜的起身掌灯,打开店门,问道:“客官,你老有甚么吩咐?”那大汉大剌剌地叫道:“店家,给大爷喂好马。我吃好后还有连夜赶路哪。”掌柜的喏声答应。
那大汉问道:“店家,近日可有个白发白衣人从此地经过?”掌柜的道:“回客官,小老儿未曾见过。”那大汉不耐烦地道:“去罢!”吃了两筷子菜,又自言自语道:“杨慕非那奸贼还没到,事情就好办多了。”余劲风心中一宽:“这人不是冲镖银来的。”随即转惊:“原来今日戌牌时分所见到的那个白衣人,竟是雪雕杨慕非。听说他是明教教主衣明枫的结义弟兄。五月初一,衣明枫金盆洗手。他定是要出席的。但不知这大汉与他却有甚么过节。”
余劲风轻轻出了房门,绕到厅堂后面,用手指沾了些唾沫,捅破窗纸,凑进右眼看时,只见那大汉身形高大魁梧,满脸精悍之色,身上背着一把奇形怪状的铁琵琶。这把铁琵琶乃精铁打造而成,缘沿锋利,有若剑刃,腹内中空,藏有数十枚追魂琵琶钉。余劲风暗自心惊:“相传昆仑派大弟子葛太虚因不满师父将掌门之位传与师弟何太冲,而脱离师门,另创了琵琶门。这追魂铁琵琶便是琵琶门掌门信物。琵琶门弟子见追魂铁琵琶,如见掌门。那么,这大汉定是琵琶门掌门葛太虚了。”葛太虚忽冷冷道:“尊驾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右手食、中二指微使劲力,一双竹筷便似脱弦之箭般向窗口飙射而出。
余劲风悚然一惊,使个“凤点头”,身子向后急急仰出。那两枝竹筷劲透窗纸,贴着他鼻头堪堪擦过,余势未消,径向竹林丛里射去。竹林丛中,人影一闪,有人伸手轻轻接过。余劲风纵身跃起,扑到墙角暗影里,右手撩起长衫,左手横在胸前。这招唤作“狮子搏兔”,乃是少林正宗掌法,专用以凝神待敌。
那人细声长笑道:“葛太虚,你还有脸回昆仑来?跟我上惊神峰见掌门师弟罢。”葛太虚面色不改,左手捉着坛沿,倒了满满一大碗酒,冷冷地道:“车太贤,你既然来了,就不妨进屋喝一碗水酒,也让葛某聊表地主之谊。”说着,端起酒碗,一口饮尽。车太贤嘿嘿笑道:“那倒不必了。葛太虚,你此次回昆仑来究竟有何居心?”葛太虚冷笑道:“你放心罢!葛某贵为一派掌门,还不至于不重自己身份,去刁难那姓何的小辈。”车太贤哼道:“是么?葛太虚,冲你这句话,昆仑派上下数百名弟子就与你没完。”
葛太虚嗤的一声笑,道:“车太贤,你给何太冲带个话。若他真的配坐掌门这位子,就尽管来找我铁琵琶葛太虚印证武功。葛某随时恭候他老人家大驾。不送!”何太冲此时年方弱冠,葛太虚较他年长十余岁,却称他作老人家,极尽讥讽之妙。车太贤气得面色煞白,却自忖不是葛太虚对手,抱拳说道:“本派何掌门他日定当登门造访。青山不改,流水长流。后会有期!”几个起纵,便隐没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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