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殿可不是文史阁。文史阁真是逍遥自在的好去处,有多少书本可以打发时间解闷,又无人管束,做些笔记抄录也累不着,更没有什么危险;成英殿不同,那里是中央集权机关,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场所,是大臣高官进进出出的地方,肯定是制度森严的。
我的步子一点儿都轻快不起来,不知道这变化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我按着规矩,先去耳房。小太监领我去见管事太监。
这总管便是当初在杨统领那里见过的穿紫袍的裴公公,也算是见过……他怎么会想到把我调到这里来?裴公公端坐不动,我不卑不亢施一礼,等他发话。
「白侍书气色见好。」
「早好了,劳您挂心。」
他清清喉咙:「原是想让你再将养些时候,不过成英殿里笔墨上原来三个人,一个病退,一个毛躁,只一个人顶不过来。
白侍书一手好字,文章锦绣,想来是可以当得这差事。」
我说:「公公错爱,白风惶恐。」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旁边小太监捧过衣包来。
「这是比着侍书的身材做的几件衣裳,成英殿里服色是有规矩的,侍书更了衣,着小子们给你说一说该仔细该忌讳的。」
我答应着,他便起身出去。
小太监上来要服侍我换衣服,我不要他动手,自己把外袍脱了,换了他递过来的一件淡绿袍子,颜色素净,窄袖紧领,想来是为了方便写字取物。
我系好了衣服,小太监给我打个躬,垂着头开始说规矩。
这里和文史阁不一样。那里逍遥自在,这里却是动不动就会掉脑袋的地方。
要是有选择,我一定严词回绝这差事。
他一边说我一边听,足足说了一顿饭工夫。他停下来喘口气,我以为说完了,谁想他来一句:「这是大则,细礼回来再讲,我领侍书去看看议事房和外书房。还不知道侍书主要当哪一处的差事,想必就是这两个地方了,内书房里是不要笔墨伺候的。」
我应一声,放轻了脚步跟着他,把成英殿转了一个圈,最后又回了殿角的小屋。
这会儿时候早,皇帝应该在开元大殿上朝,这里通常是不大朝而议事的地方。我小声问小太监,皇上通常是什么时候来这里?
小太监答:「天天都来的,有时是用了午膳来,有时就直接在这里用。天长的时候万岁爷还在后面歇会儿中觉,现在天冷了,多半是用了午膳过来,晚膳也多在这里。」
这个皇帝好勤奋啊,上午是正朝议事,下午还办不完的公,一直干到吃晚饭。
以前电视剧里的皇帝天天吃饱喝足、玩赏风月还外带微服私访,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在小屋里坐着无所事事,喝了两杯茶,忽门口人影一闪,我正出神,吓了一跳。
那个小太监垂头说:「侍书请随我来。」
跟他绕过回廊向后走,我轻声问:「公公,这是去内书房的路吧?」
那小太监声音细,态度谦和:「侍书叫我小吴就好,您以后就在内书房当值,我现在领您过去。」
我愣了一下:「不是说是议事房和外……」
「这是裴公公亲口吩咐,不会有错的。」他腰弯得更低:「这就快过去吧,皇上在前面议事房,不一时就会过来。」
我懵懵懂懂,跟着他拐了弯上了阶,推开一扇侧门。
一股书墨香气扑面而来,屋里很敞亮,书架没有外书房那么多,靠墙立了两排,迎面墙上一张羊皮纸的地图,泛黄微旧。
屋角的锡鼎里有袅袅的沉香青烟升腾起来,屋里极静。靠墙的榻上铺设着明黄的缎子被袱,长案上有七彩拱云大宝瓶,瓶里供着几茎折枝的鲜花,一架丝绣透亮的小屏风,一个莹白温润的玉盘。
再看过去我不由得直了眼─居然是座小小的西洋自鸣钟!
小吴轻声提醒:「侍书,您就在这里伺候。廊下面有人听唤,皇上如有吩咐您就掀帘子吩咐外头,内书房事不多,皇上也不大在这里见臣工,还是看折子的时候多。」
小吴又吩咐我几句,退到门外去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就要做,就是等在这里。
从一间小屋再换另一间,我倒不紧张了。耳房的门是半开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发了多久呆,听见阁里面自鸣钟「当当」
敲了两下。
有种恍惚的感觉,这种报时方式,已经阔别一年了啊。
外面有走路的声响,不止一个人。
我心跳得忽快忽慢。
听到裴公公的声音说:「主子今天下来得早,奴才这就让人备茶点来。」
接着听到一个声音,清朗醇厚,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有点燥热,把窗户开开。」
这声音真的很熟啊,一定在哪里听过。
没人叫我,我就继续在小屋里呆坐。虽然里里外外的人不少,可是连声咳嗽也听不见,这种安静静得让人心里不安,惴惴的直发慌。
忽然门被推开些,裴公公冲我无声地招招手。我也轻手轻脚站起来,跟他向里走。
刚才我看到的是这间内书房的正屋,往西走是间寝殿模样的宫室。地上铺着极厚的软毡,即使不刻意高抬脚、轻落步,踩上去也是绵软无声,黄帐低垂,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裴公公凑到耳边来吩咐我,皇帝昨夜晚睡,这会补个觉,等到申正时分叫起。
我有些疑惑,这应该是小太监的差事,怎么派到我头上来?
可是人家说话腰板硬,我只有听命的分。屋里静得很,裴公公也出去了。我坐在床边的脚踏子上发呆,听着外面案上自鸣钟隐隐的滴答声。
这个皇帝说话的声音,我一定在哪里听过。可是,我没见过皇帝啊。
啊,突然想起来!我挨了打以后第一次见裴公公,他陪着一个人来的。那个人说话声音清朗醇和,隐隐约约就是……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
我听外面「当当当当」钟敲了四下,挨近帐子按着裴公公的吩咐说:「万岁爷该起了。」
帐子里「唔」一声,有些慵懒的声音说:「什么时候了?」
我脱口而出:「四点……啊,是申正时分。」
那人说:「哦。」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上前撩起帐子勾好,正要回头去唤外头候着的小太监进来,皇帝已经坐了起来,说道:「不用叫人,你过来吧。」
我心里突地一跳,回过头来,把一边的衣服拿了给他套上。好在穿衣服这种事自己平时也做。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透一口,就怕惹祸。
皇帝自己理一理袖口,忽然说:「伤好了么?」
我吓一跳,居然有些口吃起来:「好、好了。」想一想,又赶紧补上句:「谢皇上恩典。」
虽然我是在自由民主社会成长的现代人,可是在这个地方,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他个子比我高出不少,剑眉朗目,鼻挺唇薄,约莫二十有余、三十不到,绝非我一开始想象的猥琐不堪、又老又朽。一双眼斜斜扫过来,目光如电,极有威势。
「你那几首诗词作得不错,以后时常作些出来。朕这里衣食都有,你也省了再去换钱。」
这话说得居然有些打趣的意思,我估摸着皇帝心情不错,说道:「微臣惶恐。」
皇帝一笑,我已经替他结好了钮扣,向后退了半步,问道:「万岁要洗脸么?」
皇帝抬抬手,我就退着向后,退到门边,低声唤外面的人预备。
呼……这个人明明说话是挺和气,但是站在他跟前就觉得有股压力,大气不敢喘。
有小太监捧水进来,裴公公在一边搭着雪白的手巾子,身后还跟着小太监,捧着梳洗用的东西。当值的宫女递茶水进来,我原来是在一边呆站,裴公公一个眼神扫过来,我打个激灵,赶紧把茶接过来捧上。
皇帝看折子的速度倒不一定。有时候扫一眼就撂在一边,有的就仔细看。
蜡烛爆一响,结了个灯花。
皇帝吁口气把折子撂下,裴公公知机上前问:「皇上,传膳吧。」
皇帝点一点头,又有人端铜盆里来,皇帝净了手,接过盛好的饭碗,忽然转头向我一笑:「过来一起吃。」
我吓一跳,还以为他开玩笑,裴公公二话不说,又添了一双筷子在案桌边。
「微臣惶恐,不敢与皇上共食。」宁可饿着吧。
皇帝也不再说话,自顾吃他的饭。
我站在一边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皇帝吃完饭,擦了手漱了口,饭桌被收拾出去。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吃的被人抬走……皇帝直起身来,我赶忙低头。
他走到我跟前说道:「跟朕出去散散步。」
我嘴上恭敬的说:「是。」心里早把他骂个臭头。
他指指案上一个盒子:「拿着。」
我过去捧着盒子,跟他一起向外去。
廊下侍卫和太监看到他出来,呼啦啦的就要全部跪倒,皇帝摆摆手:「我在后院子里转转,你们别跟来。」
我不敢多说话,捧着盒子跟着皇帝在回廊里走。
他脚下穿的靴子踩在地下擦擦有声,但并不让人觉得刺耳。
转了个弯,前面的灯火一下子便看不到了,一弯秋月高悬于空,风吹过来,叶动枝摇,有飒飒的声响。皇帝住了脚,我也停下。
他似是自言自语:「有些香,掬花竟开了不成?」
我也用力嗅嗅:「有些香味,大约是开了。」
皇帝显然兴致好,指一指那堆垒迭砌的假山,假山上还有一亭:「上那里去。」
亭子里很干净,皇帝也不嫌凉,就往那石凳上一坐。我心里倒咯#一下。
老大,求求你可别坐出病来,要不那个裴公公还不把我生吃了。
「放下吧。」
我依言把盒子放下。
皇帝揭开盒盖,拿出样东西来:「我记得你是北地来的,那天听你说话还有些北地的音呢。这个是你们那里来的点心,叫
什么枣面糕,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一股甜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看看皇帝,他给我一个温和的眼神。看他手上拿的糕,在月光下静静地诱惑着我,挡不住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