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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06手枪,二位觉得如何?”

余师长大笑:“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娘们儿用的掌心雷!也是,给你揣裤兜里刚刚好!”

“的确袖珍了点,不过——”虞师长轻声细气地说,枪身在白手套里划出一圈优美的弧线,骤然左右手齐­射­,朝余师长与范师长同时开了两枪!

“用来杀人,是足够了。”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说完,虞师长收回枪,很爱惜地摸了摸外壳,“好东西呀,­精­准度比日本造的高多了。”

范师长直挺挺坐着,脸上表情已经僵了。

余师长迟疑着摸了摸脑袋,猛地把军帽拽下来,蓝­色­呢料上黑而小的窟窿眼正吐出丝丝轻烟,差一寸就爆头了。他勃然大怒,伸手就往枪套里掏家伙:“虞昆山!你敢朝老子开枪?你他妈的活腻歪了!老子就在这宰了你——”

“­干­什么­干­什么,动刀动枪的这是想­干­什么!”田司令从门口进来,皱着眉喝道,“越来越不像话,卫民军还在找机会报仇呢,你们就先自相残杀了?妈了个巴子,老子警告你们,谁要是搞窝里斗,老子饶不了他,按军法处置!”

余师长目中闪着凶光,像头被激怒的虎豹,一心想扑过去把虞师长撕个粉碎。范师长将他拖回来摁在座位上,低声说:“司令正看着呢,以后再想办法收拾他。”

余师长气烘烘地磨着后槽牙,腮帮子一抽一抽的,“总有一天,老子要亲手做了他!”

“师座,这口恶气出得痛快!”方副官凑到虞师长耳边,眉飞­色­舞地说。

虞师长嘴角微微一翘,“还没完呢,等着瞧吧。”

三人各怀心思,倒把田司令的讲演自动过滤到耳后了,只依稀记得他骂了不下二十次“妈了个巴子”。

散会后,范师长担心余师长又当众扑过去咬虞昆山,连搂带拖地把他拉走了。

虞师长很从容地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灰尘,忽然想起个事,转头问方副官:“那个女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叫……叶瑜曼。”

你去问问她,肯不肯嫁给我。虞师长话未出口,落在余师长那拨人最后、即将走出会议室的一名青年军官陡然回头,震惊地重复:“——叶瑜曼?”

崔尚如原本是省城的一名大学生。

一年前,省城里闹学潮,热血方刚的学生们纷纷走上街头,抗议请愿游行,闹腾得不亦乐乎。崔尚如为人低调,一向是独善其身的,那次也不例外,表面上答应了和同学齐去,队伍刚开拔,他就躲到队尾拎着书包打算开溜。

哪知道,警备军早就做了杀一儆百的准备,联合救国军,一股脑儿全给包抄了,又是高压水枪又是铁棍,毫不留情地把男女学生打得满头是血哎哎直叫,还逮了不少回去关牢子,逼他们写悔过书,准备贴在学校围墙上,打击学生们的嚣张气焰。

崔尚如很无辜地入狱了。

在狱中,他无需任何审问拷打,非常自觉主动地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字悔过书,这份与众不同引起了警察局长的注意,并辗转流到田司令耳中。

田司令自己见书就头疼,却喜欢有文才的人,叫副官把悔过书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中学时暗恋的同桌女生,险些滴下泪来,下令放作者出狱,却不肯让他回家,直接给押到了参谋部。

从此以后,省城里少了个崔同学,救国军里多了个崔参谋。

崔尚如­阴­差阳错地入了军,成了昔日瞧不起的丘八中的一员,觉得现实距离理想实在太遥远,可又没勇气、也没那个能耐当逃兵,只好在参谋部里过一天是一天的混日子。没料到,竟然还有人惦记着他,辗转数月寻到这里。

出了会议室,崔参谋寻隙从余师长身边溜出来,同虞师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

虞师长原本是很不耐烦听人话痨的,但这个崔参谋不同。他在军里才待了一年,浑身上下还透着股书卷气,说起话亦是温温吞吞,令吹惯了沙尘暴的虞师长,顿时生出春风拂面之感,仿佛自己也找回了点旧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影子。

因而他异常和颜悦­色­地与崔参谋搭腔,连左右副官都诧异于他罕见的热情了。

这年轻人不错,虞师长满意地想,还是配当我大舅子的。

回到府邸,虞师长领着崔参谋往后院去,见他激动得脚底直趔趄、脸颊涨得通红,越发觉得这大舅子重情义,是个可以交心的。

其时叶瑜曼正端着勤务兵的喷壶,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蓦地抬头见到来人,喷壶哐啷一声就给掉地上了。

两个年轻男女执手相顾无语,唯有泪千行,最后缠缠绵绵地叫了声对方的名字,狠狠一个对扑,搂成一团。

像个局外人被晾在一旁的虞师长终于看明白了,这他妈的哪是什么表哥表妹,分明就是情哥情妹!自己深思熟虑半天,原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给人家保媒拉牵来了!

虞师长第一次生出结婚的念头,刚萌发了点小芽尖儿,就被命运的大手嘲弄似的掐断了。这令他恼火尴尬之余,又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轻松。

仔细想想,他本就没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只是觉得这女学生还不错,应该挺适合自己——适合,仅此而已。

因而,这次迅速的失恋并未对虞师长造成多大打击,他那微薄的热情很快就流失一空,对两只抱头痛哭的小鸳鸯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几句,叫人给送出府去,就懒洋洋地回房洗澡了。

近一个月来,王胡子在狮头山上待得很是憋闷,成天陀螺似的转悠,瞧手下一不顺眼就开骂。他心底堵着怒气怨气戾气,又没法去找当事人的麻烦,就只好一股脑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打探消息的哨子三天两头地出山进山,被逼得腿都磨细了一圈。当听说虞师长要请喜酒,王胡子活像颗被一脚踩中要害的地雷,轰的一声就爆炸了。

姓虞的要真娶媳­妇­儿,老子就把新娘子绑上山来,片个零件寄给他,叫他不许带兵,一人来赎。他要是不在乎这女人,那老子就处理了拉倒,他要是真肯孤身上山,老子非把他按在炕上,­干­他个百十次不可!就算得罪救国军老子也不怕,大不了转投卫民军,再不行,就拔寨走人,另寻个风水宝地开山,反正老子有人有枪有钱,走到哪儿都活得美滋滋的!

王胡子气急败坏地拿定了主意,又听说虞师长的部队已回到县城,就挑选了一帮最强悍­精­­干­的狼崽子,一阵风似的飚下山,直奔梓平县去了。

谁抽谁

傍晚时分,一个小兵来传田司令的口信,说即刻要见虞师长。虞师长多问了几句,打听到二师的余师长半小时前去了司令府,心里顿时有了数:余大年这王八蛋,是恶人先告状去了!

——虞师长大约不记得了,若论去司令那里告黑状,他比余大年还早了一个多月。

既然姓余的要自讨没趣,虞师长觉得自己也无须客气了,骑马赶到田府。一进大厅,他就先发制人地对田司令说:“司令,你上回说要把余师长叫来给我个解释,我还担心贵人多忘事,原来司令还记着呢,倒是我多虑了。”

他往椅子上一坐,对着余师长就连珠炮似的开火了:“余师长,你倒给我说说,上回我的警卫营在狮头山下被卫民军偷袭,是怎么回事?你们二师不是驻扎在岚水?你的两个团不是把守着葫芦沟?那一队卫民军是怎么没声没息地溜进来的?就算你余师长下不了手,至少也该给兄弟我通个气儿,好让我防备防备呀,你这不是把兄弟我往枪口上推吗!”

余师长被他轰得有点愣神,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小子说下不了手是什么意思?想诬告老子?呸,告诉你,这套­阴­人的把戏在老子这行不通!老子跟卫民军打了这么多年仗,连投降的都没给过活口,该杀杀该抢抢什么时候手软过?那天老子得到情报,说卫民军要攻打西边的石领子县,才临时把人马抽调过去的,你自己出门不看皇历撞太岁,关老子什么事!”

“余师长手硬不硬我不清楚,但卫民军从葫芦沟大摇大摆进来总是实情,倘若余师长不是故意失职,就是对我虞某人已经不满到想借刀杀人的地步了。”

虞师长转向田司令,痛不欲生地说:“司令,你知道,我这人极少打败仗的,偏偏就是那次,整个警卫营被人吃个­精­光,险些把命也搭进去了!奇耻大辱啊!我可是一周没睡好觉,司令你看,我白头发都出来好几根了!”

田司令不怕虞师长发飙,却见不得他一副受天大委屈的样子,只好安抚道:“昆山哪,不怪你,这不是敌众我寡嘛,你才一个营,能从人家两个团的围歼里逃出来,实属不易了。”

余师长跟揪住狐狸尾巴似的跳起来:“司令,我就说这小白脸鬼话连篇不能信!他跟你怎么说的?两个团?狗屁!要真有那么多,他连皮带骨早给埋黄土里了!撑死了就八百号人!谎报军情啊这是!可见这人满嘴放炮,没一句打实的!”

田司令眯起眼,眉毛耷拉下来,下巴上的软­肉­抖了几下——这是他发怒的前兆。“虞师长,你这是诓我啊?”

虞师长笑起来,“哪能呢,这不是挖了个坑,等余师长自个儿跳进去吗。”他转头朝余师长­阴­凉凉地说道:“我说余大年,你这人也忒不厚道了,明明蹲在葫芦沟顶数人头呢,还蒙司令说去石领子县布防。”他摇头,很痛心地叹了口气:“陷害同僚,不厚道哇!”

余师长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叫虞昆山结结实实坑了一把,顿时脸也青了眼也红了,就要不顾一切地发作。

田司令重重一拍扶手:“好啦!都给我消停点!妈了个巴子,成天这么斗来斗去,还让不让老子安生了?”

他伸手一指余师长:“你,去给昆山赔个不是,要正正经经的、书面的,以后再见死不救,老子把你贬成团长!”又一指虞师长:“你,回去再交五万大洋过来,以后抢来的东西不许藏着掖着,人人都像你这么吃独食,我这司令部喝西北风去!”

田司令很英明地把双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轰出府去。

但像虞师长这般快要成­精­的,怎么会看不出,真正吃亏的人是自己。道歉声明算个屁,几张草纸而已,擦ρi股都嫌粗。他要掏的五万大洋,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这亏他妈的吃大了!

虞师长算是彻底明白了,田司令这杆跑偏的称,原本就短斤少两,如今更是连准星都歪到称盘里去了!

他揣着一颗凉透的心回到家,一言不发地坐在房中,勤务兵来请他用餐也不理会。

小孙进屋又叫了一次,见师长端坐不动,面­色­­阴­沉沉地能透出黑气来,心里打个突,不敢再出声。但他又不敢走开,只好用力缩紧­干­瘪的肚皮,站在门外候着。

虞师长向来以儒将自居,认为自己不仅文武双全,更兼魏晋风度,搁全军里何止鹤立­鸡­群,简直就是凤凰落草窝。可恨的是这些秃毛草­鸡­,不但有眼无珠,还联合着打压排挤他,真是可恶可鄙之极!

虞师长越想越火光,马鞭在白手套里攥得咯吱作响,一股子郁愤在胸腔里乱窜,非得找个出口发泄一番,才吃得下晚饭。

他猛地起身,叫勤务兵备马,准备去军营突击检查,抓几个违规违纪的杀­鸡­儆猴,顺道把这股恶气给撒出去。

虞师长下到军营,架势才刚摆开,一个勤务兵气喘咻咻跑来报告,说狮头山匪首王胡子带了百来人,从虞府后门闯进来,不顾警卫们的阻拦,在院子里大肆翻搜,见人就一枪杆顶着问:新娘子呢?

虞师长听了,脸上的黑气像满天­阴­霾一样拢成了形,怒不可遏地跳上马。他边策马急奔,边在心里大骂:丘八们挤兑我,连个土匪都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我头上来!他妈的,今天不把这王胡子狠狠收拾一顿,这个师长老子不­干­了!

其时王胡子正满院子瞎转悠寻找­肉­票。

他虽拿着枪,却没有动子弹,加之收编通知已下达到全军,警卫们也不好跟这个名义上的王团长真刀真枪­干­上,只好追着他也满院子瞎转:“王大……团长哎,哪有什么新娘子,就住过一个女学生,昨天搬出去了。”

“老子找的就是女学生!”王胡子恶形恶状地说,“谁不晓得那娘们儿在姓虞的屋里睡了大半个月,怎么老子一来,内室就变外宅了?别想忽悠老子,把她交出来,老子立马就走!”

陈副官很是为难。其余三名副官不在府里,他又是个有些口拙的老实人,应付不了这群土匪流氓,急得摘下帽子抹了把汗,“确实不在了……要不,等虞师长回来再说?”

王胡子就怕虞师长回来撞个正着,所以才力求速战速决,一把揪起陈副官的衣领,准备加强恐吓力度。

正在此时,院门被砰的一声推开,虞师长身披大衣,挟风带雪地快步走入,警卫兵自觉退开,为他让出道来。

王胡子手一松,用力拍打着陈副官的衣领,嘴里哈哈两声,“陈副官,你看你,一领子的灰……”

虞师长走到王胡子面前,声­色­不动,右手握马鞭,轻轻敲着左掌心,“王大当家,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扫庭相待呀。”

王胡子本就心虚,被他冷静的眼神扫过,越发中气不足,­干­笑了声:“嘿,这个,也没啥事,就听说虞师长你讨媳­妇­儿了,过来道个喜。”

虞师长失恋的­阴­影早如夏冰一般极快地融光了,但面子上的小疮疤却是绝不容人触碰的,听了这话,疑心他有意讽刺,更是怒火中烧,马鞭一挥直指他鼻尖:“王胡子,你这是存心硌应我来了!当初把那女学生硬塞我车里时,你就没安好心是吧,啊?我就知道你个王八蛋还记恨着酒楼的事,告诉你,今天我照样可以一枪把你崩了,你信不信?”

王胡子越听越不是滋味,心想:老子什么时候记恨过你?被你当众用枪顶着脑袋,老子连句恶话都没有,要换了别人,早就摸黑往他家扔几箱手榴弹,直接把人轰上天了!这人啊,果然是惯不得的,你对他越好,他娘的他就越不领情,就像那倔头驴,狠狠抽几鞭子就老实了!

他心里一发狠,大嗓门就扯开了:“你想崩了老子?老子还想抽你呢!”

“你想抽我?好,好哇!”虞师长怒极反笑,手上马鞭一抖,劈头盖脸就朝王胡子抽去。

王胡子没料到他真动了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着着实实挨了两鞭,隔着棉袄还能火辣辣地疼进皮­肉­里去。好在他从前是练过的,第三鞭抽下来时,立刻敏捷地闪开了,嘴里叫道:“他娘的,你还真打呀!”

虞师长冷笑:“难道你还指望我手下留情?”

王胡子想,你那情要真肯留给我,我又何必大老远的跑来绑个女学生。但这话他可说不出口,只好绕着圈儿地躲,一面朝掏家伙准备­干­架的土匪和警卫们喊:“这是我跟虞师长俩人的事,你们谁也不许Сhā手!”

虞师长见抽他不着,马鞭往地上一摔,掏出那支在余师长军帽上开过洞的勃朗宁小手枪。

王胡子一看,要坏事了,扑过去施展擒拿手在他腕上一拧一压,就把枪收过来,顺手揣进自己怀里,赔着笑说:“又不是仇人,­干­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给你赔不是,赔不是还不行嘛。”

虞师长一通发作,消耗了不少体力,火气也渐退了,又见一群土匪与警卫看戏似的、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这才发觉刚才很是失态,恼悻悻地甩下众人就往自己房间走。

王胡子犹豫一下,对众人说:“我去劝劝虞师长,你们不要随便进来,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说着,大步流星地追上去了。

虞师长前脚刚进屋,王胡子后脚就跟进来了。

虞师长皱眉,声音有些沙哑:“你跟进来做什么?”

王胡子嘻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担心师长你还在生我的气嘛,气大伤身啊。”

虞师长脱了大衣往衣架子上一搭,坐到椅子上,拿起茶杯,发现已经空了。王胡子殷勤地拎起茶壶一摸,说:“冷了,我叫人给你换热的去。”

“不用了,我就喝冷的。”虞师长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解释了句:“嗓子烧得厉害。”

王胡子见他跟灭火似的连灌几杯,忍不住问:“你那嗓子——”

虞师长摆摆手,“老毛病了,大点声儿就倒嗓,不碍事。”话题一转:“我说王胡子,既然你对那女学生有意思,当初直接娶了多好,偏要塞我车里,这下好,你想娶也娶不成了。”

我啥时候对那女学生有意思了!王胡子正要反驳,忽然回过神来:“什么?你还真给娶了?!”

虞师长落落地笑了一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啥意思?”

“她早就许人了。”

“咳!”王胡子窃喜,“早说呀,我要知道了,还能跑你这儿来闹?”

虞师长啜着冷茶,不知是不是与这土匪头子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因而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憎了。“算了,你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为了个女人,敢跑来得罪我。”

我那是为了个男人。王胡子没敢说出口,扭头看了眼渐黑的窗外,问:“师长,还没吃饭吧?”

­色­迷心窍

虞师长留王胡子吃晚饭,绝不是出于自愿。对方赖着不肯走,而他刚刚在人家身上动鞭动枪,现在火气既然消了,也不好翻下脸来赶人。

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本想把王胡子的匪帮收入麾下,对方却支了个独立团的损招,让他的计划落了空——但好在,也没归入一师二师,情况还不算坏到极点。

如今只能想办法,把王胡子拉到自己这条船上,与他手下大半个师的力量联合起来,对抗一师二师。得把他当成——至少要让他认为是——自己人,光是卖人情不够,这土匪头子­精­滑着呢,不给他点实打实的好处,只怕还上不了钩……虞师长沉默地筹划着,筷子拈在手指上一动不动。

王胡子把一碗油淋淋的红烧­肉­扣在白米饭上,扒拉得正欢,抬头见到虞师长的手,忽然就觉得新奇。

虞师长的手长年累月裹在白手套里,难得拿出来见见天日,如今在灯光下看,一根根就像白玉雕成似的没有半点瑕疵,该尖的地方尖,该圆的地方圆,线条很是美好,有时从白而薄的皮肤下面,隐约透出点淡青的血管。

王胡子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就像对着成­色­极好的玉器,总想端在手上细细把玩,又怕被手汗锈蚀,被厚茧磨损了质地。

最后是虞师长先回过神,“发什么呆呢,吃啊。”

王胡子抹抹嘴,拿起酒瓶给虞师长斟满,“来,师长,喝酒。说起来,咱还没一起好好吃过饭,今儿是头一遭呢。”

入冬天冷,虞师长晚上也常喝点酒暖身,今天不知是因为心情郁闷,还是想借酒桌上的好气氛拉近拉近关系,就顺应地多喝了几杯。

“王大当家的,啊不,现在该叫王团长了。”虞师长说,“你这个独立团想得好啊,除了随时听候田司令的差遣,哪儿有缺往哪填,哪儿需要往哪安,发饷时耐心等一等,打起仗来盈亏自负,其他也就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啦。难怪我们三师请你不来,这是庙小香火稀,供不起大菩萨呀。”

王胡子听着觉得这话不对味,只好嘿嘿一笑,“哪儿的话,是咱土匪当了这么多年,爱嘛嘛地野惯了,就怕头上有人管。既然定要被管,也巴不得这紧箍圈儿越少越好不是。”

“也是,你平日里占山为王,随意惯了,入军毕竟不比落草自由,除了上峰的命令要听从,这同僚之间也得多相顾及,否则虽说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干­仗,这扯后腿使绊子之类的可就防不胜防了。”虞师长似笑非笑地啜着酒,“一师和二师的师长见过没?有空不妨去拜访一下,送送礼,拉拉交情,以后处事也方便些——对了,那余师长脾气是冲了点,范师长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不过只要忍得一时,过去后也就没事了。”

王胡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就算投军,老子也是单门独院,谁的气也不受。余矬子他们顶好别来招惹,否则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话是这么说,一师二师足有两三万人呢。”虞师长夹了一筷冬菇笋尖,不紧不慢地说。

“光是人多有个屁用,尽是混军饷的老兵油子,打起仗来出工不出力。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手下那些崽子,又硬又狠一个顶仨,放出去那就是一群嗷嗷叫的狼!”

虞师长想,你要不是悍匪,我还看不上眼呢。于是又添了把火:“你放心,事情要真到那一步,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三师好歹也有万把人,届时只要王团长招呼一声,我虞某人义不容辞。”

王胡子头一回听虞师长对自己说话如此温软——简直可以说是贴心窝了,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一激动就有些控制不住,筷子往桌面一搭,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师长,你……你真好啊。”

虞师长垂下眼皮,盯着那只蒲扇似的糙手,微微蹙起眉,倒不是因为被抓得生疼,而是正在努力回忆:这王胡子吃饭前,到底洗过手没?

王胡子因为尝到了甜头,也就不计较虞师长拿话给他下套,反正他也乐得跟虞师长上同条船——要是能再上同张床,那就好到他姥姥家去了!

虞师长心底的一件事稍稍有了点着落,喝着酒,又想起那没有着落的五万大洋。抢来的钱粮作为军饷都发放到各团去了,难道还能向团长们要回来?就算团长们肯还,他也没这个脸收哇。

思来想去,也就眼前这个土匪头子有钱,拿个五万十万出来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一点虞师长是很清楚的,万一王胡子以此为要挟,或是提出什么苛刻条件,他虞昆山更是丢不起这个面子。

难哪!虞师长郁恨地长叹口气,边暗自骂着这群兵痞、丘八、蛮不讲理的东西,边一杯杯地灌闷酒,不多时,就有了七八分醉意。

——若是平日,他是不会在外人面前喝这么多酒的,今天一来在自己家里,外面全是警卫兵,二来心情不好,因而酒劲也上得特别快。

虞师长喝得有些燥热,同时也觉得困乏,解开领口两粒扣子,起身走到脸盆边擦了把脸。回头见王胡子还赖在椅子上,手捏酒杯望着他发怔,就下了逐客令:“王团长,你看这么晚了,你那些兄弟还饿着肚子吧?”

“这些崽子­精­着呢,自己会上街找食儿吃。”

“要是夜深了,上山怕是不太安全。”

“放心,咱个个身上带着家伙。”

虞师长忍无可忍,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休息了!”

“哦,哦。”王胡子如梦初醒地放下酒杯,“你歇着吧,我走了。”

虞师长大约是困得厉害了,一句客套话也不说,径直走进里屋去。

王胡子快出房门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正见虞师长解了腰带,把手枪搁在桌上,脱去蓝呢军服上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又朝窗外喊了声“小孙”,就侧身歪倒在床沿。脚还挨在地上,人已抱着棉被睁不开眼了。

王胡子觉得心脏在腔子里狂蹦,节奏全乱套了,刚喝的酒一股脑涌到头顶,在耳朵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他挪了挪脚底,不是往外,而是往里走,边走边自我安慰:他这么睡要着凉的,我就过去帮他掖好被子……

王胡子走到床边,已然出了一头细汗,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悸动的心跳,蹲下身脱去虞师长的马靴,将双腿抱上床,又伸手去拉扯他胳膊里的棉被。

虞师长迷糊中受到了­骚­扰,翻个身,把棉被卷到身上,嘴里不明不白地嘟囔几声。

王胡子一惊,以为他要醒了,缩回动作等了一小会儿,发现他眼睛还闭着,睫毛在脸上拉出两道纤长的黑影,嘴角颇不安宁地轻抿着。

王胡子又伸出手指,在他雪白的脸颊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浑身的血霎那间就烧起来了。

­干­脆就趁这个机会,把他睡了,至于怎么善后……他娘的,顾不了那么多了,先睡再说!王胡子把手Сhā进棉被里,摸到挺括的衬衫,又从衣摆探进去,才算真真切切地触到了虞师长的肌肤。

虞师长的肌肤果然如他想象的一般,光滑细­嫩­好像煮熟的蛋白,却比想象中更结实和充满弹­性­,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他很想用力揉捏几下,又觉自己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要是把虞师长磨伤可就太不该了,便放轻力道,从腰腹到胸口来回摸了几遍,单膝往床板上一跪就要爬上去。

虞师长侧过身,双腿朝前蜷起来,又咕哝了几句呓语:“丘八……合着欺负我……没一个好东西……王八蛋……”

王胡子这回听清楚了,虞师长做梦还在骂人呢,忍不住笑起来,低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我给你报仇,别气了,啊。”

虞师长仿佛在睡梦中听到似的,哼唧一声作为回答。

王胡子正胡乱扯着自己的腰带,外屋的门被人敲起来。勤务兵小孙边敲门边喊:“师长,你叫我呢?”

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王胡子猛地清醒过来:外面院子里几十支枪,一声令下就能把他打成筛子,为了睡一次虞师长,连命都不要了?

——虞师长固然是要睡的,可要他拿命来换,而且还不一定能上手,那也太不值当了!又不是以后再没机会,找个稳­操­胜算的时候不好吗,何必急在今晚!

王胡子一面骂自己­色­迷心窍,一面急急跳下床整好衣服,大步往外走。

小孙正好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盆热水,白毛巾搭在肩膀上,见到王胡子很是吃惊:“王……团长还在哪?”他探头往里屋看,虞师长卷了一角被子,合着衬衫外裤躺在床上,又说:“哎,怎么就睡了?要是醒来发现没给他洗脚换衣服,又该发作了。”

他一头扎进里屋,“不送了啊,王团长,出去麻烦带上门。”

王胡子头也不回地说:“不用送不用送,叫外头弟兄把枪端稳点,别走火就行。”

第二天虞师长醒来,隐约记得夜里喝醉了酒,直接就倒床上了,然后有人对他说话来着。他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感觉那时应该把王胡子撵出去了,又感觉好像还在屋里,就叫小孙进来问道:“王胡子昨夜什么时候走的?”

小孙说:“师长喝醉了躺床上以后吧,我听见你喊我名字,就端水进来,王胡子正往外走呢。”

虞师长有点狐疑地嘀咕了一句:“他吃饱喝足了怎么还赖着不走,我这里又没啥可顺的。”说到顺字,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那对心爱的勃朗宁小手枪,转头往桌上一瞅,就剩单支孤零零地搁在上面,这才记起,另一支被王胡子夺下后,始终没还给他。

土匪!走到哪也改不了那贼手!虞师长很不齿地想,算了,一把枪而已,他爱拿就拿去吧,反正我现在不缺枪。我缺钱!

虞师长在为钱发愁。

他自己是有些积蓄,至少拿五万大洋出来不成问题——但没这道理呀,凭啥要我掏私房钱,补贴给田司令的不知第几房姨太太?门儿都没有!虞师长恨然地想,同时决心今后抓紧机会多捞点钱,以免哪天真陷进入不敷出的窘境。

他正盘算着要不要把队伍再拉出去打一仗,崔尚如就来登门拜访了。

自从女学生那事后,崔参谋私底下跟虞师长走得颇近,一是因为谈得来,二来他在余师长手下待得并不顺心,就起了琵琶别抱、改换门庭的念头。

虞师长与他相处时,找回了斯文人的感觉,且早把那点芥蒂丢到了脑后,因而也乐意见到他,当即叫小孙奉上茶水点心,两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风花雪月地聊起来。

“学琛,”虞师长亲切地叫着崔参谋的台甫,“你们这对儿是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干­脆挑个好日子,把婚礼给办了吧。”

崔参谋笑得很是愉快:“是,等忙过这阵,我一定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虞师长,你可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届时还请务必赏光啊。”

“那是没问题。”虞师长啜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各师都没什么仗打,你们还忙活什么呢?”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师长听说现在国际金价混乱,担心万一跌下去,缩水得厉害,便想运去大城市兑换成美圆英镑,储存起来也方便。俩仓库,足足装了五辆卡车,这些天我们尽忙着调派护送人手了。”

这话有些出乎虞师长的意料,他微愕,心想这崔尚如不像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怎么连余大年的隐秘家当都给兜出来了?莫非……这是在表心意?

轻搁下茶杯,虞师长笑了笑,“学琛,你觉得余大年此人,如何啊?”

崔参谋斟酌了一下,说:“妄议上峰,恐怕不妥——不过,既然是虞师长问起——师长他,我个人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哦,那就是说,也没什么好的了。虞师长点头,接着说:“我这师参谋部,还缺个参谋长,没人替我统筹把关,他们就老这事那事的来烦我。学琛,我是希望你能帮我挑挑大梁啊。”

崔参谋眼底一亮。他知道,自己在二师就算混到退役,也仍是个不受重视的低级参谋,此番既然虞师长如此慷慨,他要不抓住机会往上爬,那就是脑子进水了。当下起身,敬了个郑重的军礼,一脸感激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多谢虞师长提拔!”

虞师长笑着起身,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且先在二师耐心待几天。等你过来后,我不但给你们当主婚人,还要送你们夫妻一份大礼!”

崔参谋满面春风地走了。

虞师长重新坐下喝茶吃点心,同时消化新得到的消息,一个计划如璞石琢玉,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不过,要挑选好适合的执行人——这一点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成败。

一箭双雕啊,但须得找个足够忠诚、沉稳,且有魄力的人。虞师长很快拿定了主意,吩咐小孙说:“叫游副官来见我。”

游副官因为上次枪伤入骨,休养了一个多月,现今已无大碍,听到虞师长的传唤,立刻赶到后院,“师座,你找我。”

“伤口长好了吗。”虞师长握住他的胳膊,用手指轻揉了两下。他做这般小动作时,有种不动声­色­的暧昧,自己却并未觉察。

游副官露出一丝微笑,“没问题。”

“新编的警卫团,­操­练得怎样了?”

“刷掉了百来个,又从各团抽调尖子补上,现在总共一千二百人,武器配备齐全,指哪打哪,好用。”

虞师长就着这个姿势,把脸凑到他耳旁,低声说:“那我就试试看,是不是真好用……”

相好的标准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修改了一下,最后一段挪到这章来了~9

虞师长在为钱发愁。

他自己是有些积蓄,至少拿五万大洋出来不成问题——但没这道理呀,凭啥要我掏私房钱,补贴给田司令的不知第几房姨太太?门儿都没有!虞师长恨然地想,同时决心今后抓紧机会多捞点钱,以免哪天真陷进入不敷出的窘境。

他正盘算着要不要把队伍再拉出去打一仗,崔尚如就来登门拜访了。

自从女学生那事后,崔参谋私底下跟虞师长走得颇近,一是因为谈得来,二来他在余师长手下待得并不顺心,就起了琵琶别抱、改换门庭的念头。

虞师长与他相处时,找回了斯文人的感觉,且早把那点芥蒂丢到了脑后,因而也乐意见到他,当即叫小孙奉上茶水点心,两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风花雪月地聊起来。

“学琛,”虞师长亲切地叫着崔参谋的台甫,“你们这对儿是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干­脆挑个好日子,把婚礼给办了吧。”

崔参谋笑得很是愉快:“是,等忙过这阵,我一定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虞师长,你可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届时还请务必赏光啊。”

“那是没问题。”虞师长啜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各师都没什么仗打,你们还忙活什么呢?”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师长听说现在国际金价混乱,担心万一跌下去,缩水得厉害,便想运去大城市兑换成美圆英镑,储存起来也方便。俩仓库,足足装了五辆卡车,这些天我们尽忙着调派护送人手了。”

这话有些出乎虞师长的意料,他微愕,心想这崔尚如不像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怎么连余大年的隐秘家当都给兜出来了?莫非……这是在表心意?

轻搁下茶杯,虞师长笑了笑,“学琛,你觉得余大年此人,如何啊?”

崔参谋斟酌了一下,说:“妄议上峰,恐怕不妥——不过,既然是虞师长问起——师长他,我个人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哦,那就是说,也没什么好的了。虞师长点头,接着说:“我这师参谋部,还缺个参谋长,没人替我统筹把关,他们就老这事那事的来烦我。学琛,我是希望你能帮我挑挑大梁啊。”

崔参谋眼底一亮。他知道,自己在二师就算混到退役,也仍是个不受重视的低级参谋,此番既然虞师长如此慷慨,他要不抓住机会往上爬,那就是脑子进水了。当下起身,敬了个郑重的军礼,一脸感激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多谢虞师长提拔!”

虞师长笑着起身,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且先在二师耐心待几天。等你过来后,我不但给你们当主婚人,还要送你们夫妻一份大礼!”

崔参谋满面春风地走了。

虞师长重新坐下喝茶吃点心,同时消化新得到的消息,一个计划如璞石琢玉,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不过,要挑选好适合的执行人——这一点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成败。

一箭双雕啊,但须得找个足够忠诚、沉稳,且有魄力的人。虞师长很快拿定了主意,吩咐小孙说:“叫游副官来见我。”

游副官因为上次枪伤入骨,休养了一个多月,现今已无大碍,听到虞师长的传唤,立刻赶到后院,“师座,你找我。”

“伤口长好了吗。”虞师长握住他的胳膊,用手指轻揉了两下。他做这般小动作时,有种不动声­色­的暧昧,自己却并未觉察。

游副官露出一丝微笑,“没问题。”

“新编的警卫团,­操­练得怎样了?”

“刷掉了百来个,又从各团抽调尖子补上,现在总共一千二百人,武器配备齐全,指哪打哪,好用。”

虞师长就着这个姿势,把脸凑到他耳旁,低声说:“那我就试试看,是不是真好用……”

三天后,救国军发生了一件大事。

余大年的二师与王胡子的独立团,在狮头山脚真枪实弹地大­干­了一仗。

余师长兵多、配备­精­良,王胡子匪悍、地形有利,双方打了大半天,各有伤亡。若不是田司令收到消息,大发雷霆,派副官把两人骂个狗血喷头,同时严令双方即刻停火,二师退回岚水,独立团发往梓平,这场窝里斗非打到两败俱伤不可。

余师长接到军令后暴跳如雷,指着司令部副官的鼻子,大骂田司令偏心眼包庇土匪,没给他主持公道。王胡子倒没发大脾气,就把传令的副官硬押到阵前,让他亲身体验一下“自家人的炮火”,以便回去后对田司令汇报得更确切些。

余师长骂归骂,却不好公然违抗军令,稀稀拉拉又开了会儿枪,最后也只得衔恨撤兵。

王胡子回寨清点了一下损失,感觉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同时认定余大年此人就是一条疯狗,见人就咬,蛮不讲理,回头想想虞师长对他的评价仅仅是“脾气冲了点”,顿觉虞师长为人真是太厚道了。

先是余大年上门挑衅,接着又挨田司令臭骂,王胡子气冲冲带着人马回到梓平,逮了个参谋一问,才知道昨天夜里,余大年的运输车队在途中让一伙土匪给劫了,损失惨重。

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匪帮就是狮头寨,其他都是些不入流的零散游匪。狮头匪帮虽说已挂了救国军的名号,但这一个月来仍窝在山里进行内部调整,还时不时出来­干­一票肥的——余师长由此推测,唯一有能力、有动机、有胆量的嫌犯,也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巨匪王胡子了。

王胡子问清楚后,觉得一切简直狗屎混帐到莫名其妙。田司令用一贯的“误会论”安抚了半天,又命令他不许报复。他咽不下这口气,就想找人发牢­骚­吐苦水——跟余大年不对盘的虞师长自然是最佳选择。

王胡子直奔虞府,一进屋就扯开嗓门:“师长,你听说没?余大年的金条和烟土叫人给劫啦!那老小子愣说是我们狮头寨­干­的,调来整个师把山路围了,二话不说就开火,非逼我吐出来!­干­他娘,我那帮崽子最近比小羊羔还老实,顶多就抢抢商队和村子,啥时候动过他的运输车……”

虞师长架着长腿坐在太师椅上,正悠闲地喝茶,抬头瞥了一眼不速之客,郁秀的眉毛就皱起来了。

他自己打理得风度翩翩,也见不得别人邋里邋遢的样子。王胡子刚下战场,又骑马奔走半天,一身衣服沾泥带土,皱巴巴、灰扑扑,用小指尖一掸,就能簌簌地下霜。虞师长瞧着实在心堵,不耐烦地挥挥手:“先去收拾清楚再来见我。”

王胡子左瞅右瞅,拉了拉衣摆上的褶子,觉得自己挺清楚的,就没多理会,接着喷唾沫星子:“冤有头债有主,余矬子自己孬种找不到犯事的,就想让老子背黑锅,他娘的,老子还不能揍他了?我跟你说师长……”

虞师长忍无可忍地一拍扶手,起身叫:“小孙,准备热水,再拿套新军服!”

小孙在门外应了一声,啪嗒着鞋底跑了。

王胡子一愣,话头就转了,堆着笑说:“师长要洗澡?这个……下午洗澡好哇,你看日头这么大,也不容易着凉。师长行军打仗还这么爱­干­净,跟我们这帮粗人就是不一样。”边说眼睛直往他身上睃,心里有滋有味地臆想着:先反锁上门,松了皮带,解了扣子,把上衣裤子长筒马靴扒个­精­光,抱着白白­嫩­­嫩­的虞师长往热水桶里一坐……

后面的镜头被呵斥震碎了:“不是我,是你!脏得像头猪,涮­干­净点!把那一脸大胡子也给我剃了!”

虞师长刚吼两句,就觉嗓子眼里热辣辣地疼,抄起杯子含了口冷茶,慢慢咽下去,这才救了火。

王胡子看他微仰着头,喉结在光滑的皮肤里一上一下的滑动,裤裆里的小王胡子也跟着一上一下点头,硬撅撅地撒起野来。

他­干­涩地吞了口唾沫,很想把虞师长手上的残茶拿过来喝一口,又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穿着条薄棉裤,这要是当众撑起帐篷,洋相可就出大了,忙说:“那我就先洗去了啊。”一溜烟窜出门去。

虞师长见他走路塌肩含腰全无样子,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土匪气!”

半小时后,王胡子神清气爽地回来了,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军服,别上校军衔的金领章,往虞师长面前一站:“师长,你瞧这行头还合身吧?”

虞师长撩起眼皮一看,很有些出乎意料:这土匪头子倒生了副好身材,平时不修边幅没觉着,一穿军服就虎背蜂腰地全撑起来了。又端详一下他刮得溜净的脸,“看不出来,收拾清楚了,还挺有模样的。”

王胡子得意洋洋地说:“那是,我娘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俏媳­妇­。天生坯子好,想不周正都难。”

虞师长哂笑起来。

王胡子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虞师长面前卖弄长相,有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嫌疑,嘿嘿一笑坐下来,一双眼睛黏在虞师长身上,心想要是能这样天天对着他,真金白银都不换。

看着粉堆玉砌的虞师长,王胡子忍不住手指发痒,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得口­干­舌燥了,就一把抓过虞师长面前的茶杯降火,心道还是先别打草惊蛇,这人是松糕裹炸弹,看着香,下口难,要是真翻了脸,一准拉出队伍开仗,老子难道还能像打余矬子那样跟他真­干­起来?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如多使些水磨工夫,慢慢儿哄上手。

虞师长不快地白了一眼,也懒得说他了,又取出个新茶杯。

王胡子有话在肚子里颠来倒去,不知怎么说才妥当,琢磨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虞师长,你觉得我这人咋样?”

虞师长一怔,“什么咋样?”

“就是……”王胡子指头搓着杯沿,破天荒地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觉得跟我这人,能不能处得来?”

虞师长想了想,说:“还行吧。”

王胡子觉得这答案不太令人满意,又换种问法:“假如说,让你在军中挑个相好的——我是说假如啊,你会挑谁?”

虞师长觉得莫名其妙:“我­干­吗要在一群大老爷们里头挑相好?”

王胡子急了:“那不是假如吗!横竖你就挑一个呗!”

这土匪头子今天吃错药了,莫不是在余大年和田琪升那里吃了排头,找我逗乐子解闷来了?虞师长不高兴了,哼了一声,“不知道!”

王胡子按捺着心急,循循善诱地引导他:“你看吧,这军中上下有头有脸的也就几个人,师长啊团长啊……”

虞师长见他一脸严肃认真,不像是逗趣,又觉得有点好笑,“我要不说出个丁卯来,你就赖这不走了是不是?”

王胡子点头,“不走了!”

虞师长叹口气,“那我想想。”

“仔细想,想清楚了再说……”王胡子直勾勾盯着他,紧张得有点气短。

虞师长还真当回事去想了。先不管男女,这挑相好嘛,首先模样要过得去,脾气要好,说话要文雅,知情识趣,有共同语言,最重要的是,要爱­干­净、一尘不染……这么一一拆开分析,好像真有个各项条件都符合的。

“怎样?”王胡子支棱着耳朵问。

虞师长轻轻拉拔着白手套的手指尖儿,漫不经心地说:“崔尚如吧。”

王胡子脸­色­铁青,转眼又涨得血红,猛一拍桌面,就这么怒气冲天地走了。

虞师长瞪着他的背影,半晌吐出俩字:“有病!”

喝高了

10

内部火拼事件平息后几天,虞师长软硬兼施地把崔尚如从二师撬过来,任命他为三师参谋长。

一个小小的崔参谋,实在不是什么起眼人物,田司令懒得管,余师长不心疼,就是在放人的时候狠狠刁难了一把,虞师长也不跟他计较,拉了人就走。

王胡子听说这个消息,好容易消退了的火气,噌的又上来了。

好哇,原来就是这个崔尚如!为了把他弄到身边,虞昆山连挖人墙角的事也­干­,老子就去瞧瞧,这姓崔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咱明着不好动他,暗地里还不能把他收拾得半点歪心思都不敢起?

王胡子捏紧拳头,骨节压得啪哒作响,门一踹就往三师参谋部去了。

三师参谋部里就剩两个勤务兵在做卫生。

“人呢?”王胡子问。

“给崔参谋长帮忙去了。”勤务兵答。

“姓崔的呢?”

“准备结婚去了。”

王胡子心肝一颤:“跟哪个结?”

“听说是个女学生,被虞师长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跟崔参谋长是老相好了。”

王胡子觉得这世道真奇妙,绕来绕去跟转圈子似的,还是说,这就叫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第一次思索如此深奥的哲学问题,土匪头子有点晕乎,就这么左脚起右脚落地迈出去了,也忘了替自己的名声辩白。

他在思考,老子跟虞昆山之间,究竟算什么缘?

崔参谋长的婚礼如期举行,虞师长有意为他造势,于是整个三师跟过节似的喜庆热闹。梓平县的街道上开了流水席,师参谋部也办了好几桌,副官参谋团长营长坐了满满一院。

王胡子居然也收到了请贴,是那女学生托人寄来的,上面用娟秀的笔迹,很郑重地写了几个字:大恩不言谢。

老子对她能有什么恩,不就把她从寨子里弄去出,要是留下来出了什么乱子,老子总有天会宰了她。王胡子想归想,还是忍不住去了,主要是想瞧瞧那个崔尚如究竟长得是圆是扁。

等见到真人了,他满脑子只剩仨字:小白脸。

虞昆山怎么会看上他?王胡子百思不得其解,自个儿已经是小白脸了,再找个一样的,跟照镜子似的,有什么意思!还又是贺词又是贺礼,人家已经有媳­妇­儿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郁闷地只管喝酒,坐在旁边的方副官用肘尖捅捅他,一脸贼笑凑过来:“听说,新娘子是从你寨里弄出来的?说实话,尝过鲜没?”

王胡子瞪他一眼:“瞎扯什么,咱是那种人吗?姑娘家名节看得重,别胡说八道。”

方副官不以为然,“说说有什么打紧,人家不是还在师座屋里睡了大半月,也没见崔参谋长有什么意见。”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王胡子就想揍他,同时对虞师长招惹完母的又挂念公的非常之不满。好在方副官又被旁人拉走了注意力。

“这几天怎么不见游副官?”

“好像带警卫团出去野练了。

“野练?我看是搂草打兔子,看着吧,等回来又是盆满钵满。这种好事咋就没落在咱头上?”

“想师座也给你开小灶?”方副官戏谑道:“行啊,回去重新投个胎,把模样生标志咯,再为师座挡俩子弹,事一准成!”

几个副官参谋笑骂:“老油嘴!”

王胡子沉着脸,埋头喝酒吃菜,一句不搭腔。

虞师长主持完仪式,见他们吃得满桌狼籍,也不爱去凑热闹,趁新人一桌桌敬酒的工夫,就想出去透透气。刚走几步,一个大高个子摇摇晃晃地迎面过来,冲着他嬉笑:“师长,咋不入席呢?”说着脚底一个踉跄,就往他身上栽。

虞师长只得伸手扶住,“喝高了吧,王团长。”

王胡子顺势把脸埋进虞师长肩窝直蹭:“师长,你身上真香啊。”

醉成这德行了!虞师长皱眉,边推攘边叫:“来人,把他给我拉开!”

王胡子收拢手臂,搂个死紧,伸嘴就在虞师长脸上一顿狂啃乱亲。

理智上虞师长知道没必要跟个醉鬼较真,但这实在是太可气了——满口酒气,唾沫涂了他一脸,也不知平时有没有刷牙,个王八蛋!

他一把揪起王胡子的衣领,照着脸啪啪就是俩大耳刮子。因为戴着手套,响声不够爽脆,虞师长觉得不解气,还想多摔几个,被一群喝得脸红舌头大的手下拉开:“师座,大喜的日子,别发这么大火呀……”

王胡子摸着热辣辣的脸颊,眼神迷茫地环顾四周,破口大骂:“­干­他娘,哪个打的,给老子滚出来!”

虞师长冷笑:“我打的!怎么,你还想打回来不成?”

“打你?”王胡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咧嘴一笑:“老子舍不得,老子要­干­你!”

众人一听,哟,这也醉得太不像话了,有这么冒犯上峰的嘛,就算真想,哪能当众说出来?

虞师长急赤白脸地掏他的勃朗宁小手枪:“你他妈的说什么?!老子毙了你……”

众人一看真要坏事,搞不好要在婚礼上闹出血光之灾,连忙隔开两人,连拉带扯地把王胡子哄回房里去醒酒。

虞师长气哼哼地回屋,叫小孙打来热水,用香皂反复洗了好几遍,总觉得脸上那股味道怎么也洗不­干­净,就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砸:“土匪,混帐,什么东西!借酒装疯,胡说八道!妈的还想往我身上爬?借一百个胆我看他敢不敢!”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放在鼻端嗅了嗅,又递到小孙面前:“闻闻,还有没有味儿?”

小孙晕乎乎地看着师长白皙的手背,挨过去像猎狗一样掀了掀鼻子:“……香皂味儿。”

虞师长稍稍放了心,叫小孙收拾脸盆毛巾,把饭菜端进屋里。

院子里的大兵吃完酒宴开始闹洞房,大约是久未经历这场面了,个个如狼似虎,折腾得新娘子眼泪汪汪,新郎面红耳赤。虞师长填饱肚子,又喝了杯茶,火气消了六七成,出来看手下们闹得太厉害,就给小两口解了围:“好啦好啦,差不多就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都散了吧。”

上峰发了话,意犹未尽的单身汉们只好说了一通恭喜之辞后,各回各家。

王胡子因为醉得不醒人事了,就给安排在参谋部的客房里歇下。虞师长想到他牙根还痒痒,很想用马鞭狠狠抽他一顿,陈副官劝道:“人都醉死了,抽他也不觉疼,等明天醒来后再抽吧。”

虞师长觉得有道理,就暂且忍下这口气,带着副官与勤务兵们回府了。

回到自己房间,虞师长又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回想起游副官信上写的金条与烟土的数量,有种被飞来横财砸中的幸福感。

运输车队被伪装成土匪的三师警卫团接收后,就改姓了虞,正转道前往北平。烟土还是要卖的,虞师长想,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不卖也总有人卖,世道这么乱,有钱尽管赚,何必自命清高。至于金条,实在太占地方,又显眼,换成美圆英镑存瑞士银行去也好,以后走到哪儿都能提现。

勾画了一番未来的图景,虞师长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房门突然被人又急又响地拍起来,一个声音叫道:“师座,紧急军情!”

虞师长抱着棉被,痛苦万分地坐起身,眼皮还舍不得睁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半夜三更来通报?”

“卫民军勾结许晋一部,入夜突袭岚水,刚把县城打下来了!”

虞师长一个激灵,睡意全飞了,急匆匆穿戴起来,“你进来说话……岚水被攻陷,那余大年的二师呢?”

陈副官进门说:“对方用榴弹炮把城墙轰塌了,二师抵抗不住,向司令部发电求援后,被迫撤出岚水,至今还没联系上。田司令命令一师、三师及独立团即刻发兵,增援二师——师座,我看卫民军这次的大反扑是蓄谋已久,想彻底把我们解决咯!”

“余大年这王八蛋,平时吹嘘放炮,关键时刻就他妈的屁事不顶!”虞师长咬牙说,“传令各团,全师紧急集合!”

他将几支手枪与弹匣扣在武装带上,一披军大衣,快步冲出门去,边走边吩咐:“去参谋部找王胡子,要是还醉着,给我一桶凉水泼醒了!告诉他,马上整顿好他那群狼崽子,跟二师一起开拔!”

陈副官应了一声,又有些问难地问:“师座,狮头匪帮新收编,王团长又是个刺儿头,这种关键时候,能听我们指挥吗?”

“他凭什么不听指挥?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虞师长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眼神黑凉凉的令人全身发毛:“他王胡子要是敢打临阵脱逃的主意,用不着田司令批示,我亲手处置了他!”

王胡子还没醉到要用凉水才能泼醒的程度。他被副官像摇骰子一样晃起来以后,抓条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彻底清醒过来,骑上马直奔驻营地。

要开打了,看样子还是场硬仗。王胡子在马背上使劲琢磨。琢磨的不是战况,而是虞师长的留言,觉得自尊心很受伤:他虞昆山就这么信不过老子,怀疑老子没胆量上战场?

王胡子又气又恼,憋闷得要吐血,心想像虞昆山这样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小白脸,也能打硬仗?到时还不是得靠老子护着!老子把他当自己人,他娘的,他不领情还嫌东嫌西,真是欠­操­!等这仗打完,不把他­操­服帖了,老子这王字倒过来写!

霸王上弓VS你情我愿

11

王胡子不是没发觉,王字倒过来写还是王。誓之所以发得进退两可,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在矛盾中,霸王上弓与你情我愿两个念头,在他心里扭股糖似的绞来绞去,各有占上风的时候——前者痛快一时,却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后者安全系数是高了,可万一虞师长死不开窍,只怕一辈子也沾不到他的身。

王胡子对此很是烦恼,有时他会无奈地想,老子原本只想­干­他一次出出气,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纠缠不清的状况?

他问自己到底喜欢虞昆山哪一点,穷讲究?拗脾气?眼高于顶?动不动就挥鞭掏枪?想来想去,也只有模样生得好一条了——可模样好的女人男人多得去了,他­干­吗非要对虞昆山念念不忘,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高枝上攀折不到的果子,就让人觉得特别香甜?

这喜欢来得实在没来由,还时不时掺杂着恼火、心虚、忌惮等种种情绪,更是令两本书没念全的土匪头子稀里糊涂理不清楚,最后他得出个结论:人就是这样,吃不着才老惦记,一旦吃过,也就那么回事了。如此说来,他稀罕虞昆山,就是因为始终没找到­干­他一次的机会。

于是,王胡子拿定了主意——得尽快把这个心愿了了,省得像被条绳索绑住似的浑身不自在。

只是这“尽快”,看样子也得等到仗打完后了。

卫民军司令谭麒任这次摆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态势,宁可元气大伤,也要把救国军这颗眼中钉彻底拔除,遂不惜代价地请来许晋这尊野佛,与他那个什么队伍都收编的杂牌军联合起来,打算一举击垮田琪升的老本,占领整个省份。

许晋刚俘虏收编来的一个炮兵营在攻城战中占了大便宜,十几门山炮、野炮轮着上,还有一门美制榴弹炮,把余大年的二师轰得六神无主,最后不得不弃城而逃。撤退中,余师长遇到了前来增援的一师师长范武,两人一合计,觉得敌众我寡,就算杀个回马枪,也不一定能重新夺回岚水,­干­脆先撤往梓平,与三师和独立团汇合之后,再全面反攻。

想法是好的,可惜没有实现。卫民军在通往梓平县的路上设了埋伏,一师二师在两头夹击下只得决战死拼。眼见战况逐渐有了转机,不料天意弄人,一发炮弹落在后方,将几个警卫兵炸成残肢四溅的碎瓶子。余师长本来堪堪在炮火波及范围外,谁知一片凌空飞来的头盖骨切过他的脖子,无巧不巧地割断了颈动脉,血箭喷出几尺远,连抢救都来不及,直接取义成仁了。

范师长痛失挚友,无心恋战,一面嚎啕着“兄弟替你报仇”,一面率残部冲出战圈,边打边逃,天­色­大亮时已溃退出三四十里。

谭麒任没有追歼,因己方损失也颇沉重,就想集中兵力,一口气打下梓平县,把田琪升的老窝给端了。

其时三师与独立团正行至半途,突然接到司令部急电,命他们即刻返回梓平。

“司令这是啥意思,耍咱们玩儿呢,还是岚水已经给打回来了?”王胡子问虞师长。

“不可能啊,就算一师增援,也没这么快……”虞师长心念陡转,脸­色­忽然一变,“二师完了!司令要放弃岚水,他这是要弃车保帅啊!”他攥着马鞭,长筒靴在坚实的黄土地上踏了两圈,发出沉而硬的闷响,“不止是二师,一师驻地离岚水不过两三小时路程,若及时增援后仍拿不下岚水,只怕连一师也有危险。”

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场仗,比我预料中还要麻烦……不,不是麻烦,是到千钧一发的时候了!”

王胡子凑过去,用胳膊拢住他的肩膀:“愁什么,不是还有我在嘛,放心,天塌下来老子给你扛着。”

虞师长因为在想心事,也没太在意,就用鞭稍在肩上一拨,转身回车,“传令,全师原地掉头,回梓平县城!”

王胡子盯着他的背影出神——大衣丢在车厢里,他只穿着一身宝蓝呢料的军服,武装带扎得很紧,因而越发显得背挺、腰细、臀翘、腿长,从上到下线条流畅一气呵成,体态非常风流潇洒,不由的心猿意马起来,就跟上前,车门一拉钻了进去。

虞师长刚端起茶杯,见王胡子也挤上来,有点诧异:“你不是坐不惯车?”

“坐不惯也得坐,”王胡子在座垫上挪来挪去,直到找到个半靠半躺的舒服姿势,才算消停下来,“照你说的,估摸很快就有场恶仗要打,我得,那个啥,养­精­蓄锐,保存体力。”

虞师长朝他翻了个白眼。

刚进城门,又一道军情递到虞师长手中。

他扫一眼后搁在旁边,继续把手上的茶喝完,又拾过来逐字逐句看了,头往后一靠,闭上眼,语气冷淡:“余大年死了。”

王胡子一愣,顺口说:“死就死了呗——那一师呢?”

“在回梓平的路上被伏击,伤亡过半,剩下的由范武领着向南突围了。”

王胡子一拍大腿:“向南?好小子,夹着尾巴逃跑啊这是!”

虞师长捏着茶杯,脸颊白得像要通透了,“他能逃到哪去?要是没了救国军这把伞,就他那点兵力,迟早被人吃了!我估计一师二师的残部混编后还能剩个万把人,范武不会跑远的,他在观风望火呢,让我们在阵前顶着,等到时机差不多,这老混蛋还会回来捡便宜,你看着吧!”

王胡子像狼似的眦着一口白牙笑,“那就等他回来。老子抽冷子给他一枪,这个大便宜就归咱们了,万把人呢,嘿嘿。”

虞师长听了,觉得这土匪头子很有点意思——有心计,也够狠,更难得的是,看得清形势,不过,倒并非文化素质使然,更像出自一种野兽般的本能。他不动声­色­地道:“万把人,那也是田司令的。”

王胡子毫不忌讳:“田琪升?他现在是光棍司令啦,余矬子死了,范武跑了,老子从来就不是他的人,难道你虞师长还愿意跟着他?”

虞师长压了压嘴角,“等打赢卫民军再说吧,你当许晋的炮兵营那么好下口?据说他手上有十几门山野炮,我们虽然也有,但大多是步兵炮迫击炮,要是任凭他对着城墙猛轰,就算梓平县也顶不住几小时。”

“是有些麻烦。”王胡子为难地搓搓手,“得先想个办法,把他的炮兵营给灭了,可惜,这么大一块肥­肉­,要是能吃下来多好!”

“吃得下才是肥­肉­,吃不下就是硬骨头,要卡喉咙口的。”虞师长重新披上大衣,开门下车,“我去见一下田司令,你准备布防吧。”

王胡子愣了愣:“老子是打过县城,可从来没守过,怎么布防?”

虞师长不耐烦地答:“当初各路军剿匪时,你那寨子是怎么守住的,如今就当升级一下,不会?”

王胡子恍然大悟,“不就鸟枪换炮?早说嘛,咱当然会。”

日头偏西,虞师长站在墙头哨塔上,拿着望远镜四下巡视,见城外依旧半点动静也无,心里直犯嘀咕:难道撤回去了?不打算攻城?不可能,谭麒任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断不会轻易罢手,不吃撑到吐出来,怎么舍得撤回去。

王胡子手搭凉棚看了看,说:“从昨天夜里折腾到现在,铁打的人也该累了,估计在休整呢。”

虞师长点头,想了想,吩咐副官:“叫邢大成一团出城,把小钢炮都带上,埋伏在西北边的林子里,等我信号行动,一定要把许晋的炮兵营给废了!”

方副官刚应了声,王胡子就笑起来:“迟啦,师长,我点了一千多崽子,正准备出发去占那片小树林,没你三师蹲的地儿啦。”

虞师长瞪着他,半晌哼了声:“脑子转那么快做什么!你那些土匪,打打枪还行,摸过几次炮,能使得清楚?老实在城里蹲着,换邢大成去。”

到了傍晚六点多钟,卫民军果然摸到梓平县外,开始攻城了。战况异常激烈,但基本上是两军炮火在对轰,比起有城墙做为掩体的救国军,平地上垒工事的卫民军显然吃亏不少。但许晋的炮兵营确实难缠,尤其是那门美制105毫米榴弹炮,打在城墙震得人脚底直抖,砖石落雨似的往下掉。

虞师长冒着­性­命危险在前线转了一圈,回头对副官说:“放信号,叫邢大成朝炮兵营开火,就算炸不飞他的重炮,也要把山炮野炮给我炸哑了!”

信号一发,埋伏的人马就从林子里悄悄出来,步兵炮、迫击炮对准后方的炮兵营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卫民军没料到ρi股后头被人点了火,顿时慌慌张张地乱起来,谭麒任更是惊得连声叫撤,被许晋派来的一个师长阻止了。那个姓薛的师长倒是个会打仗的,听出开炮的那边离得颇近,叫侦察兵找高点望了望发现人数不多,于是一面稳住军心,一面立刻抽出两个团,从两头包抄过去,很快就与背后放冷炮的邢团长交起火来。

虞师长在城里,见攻城的炮火刹时稀疏下来,知道方法奏效了,打算等对方的炮营哑得差不多了以后,就命全师冲出城反攻。

他两个晚上没睡,殚­精­竭虑,这会儿­精­神一放松,额角就一抽一抽地钝痛起来。副官们见他面­色­不好看,纷纷劝他回去歇息,虞师长一想也是,反正冲锋陷阵的又不是他,战术已定,接下来就是团长们的事了,便顺应民意地打道回府。

脱了外衣躺下没多久,院子里的勤务兵忽然叫起来:“王团长,师长歇下了,有事你跟我说,我进去传话。”

“老子自己没腿不会走,要你传?”王胡子噔噔地推门进来,回头朝小孙吼:“出去出去!我跟你师长商量打仗的事儿呢,敢进来打扰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孙在门口缩了缩脑袋,左右为难地叫了声:“师长……”

虞师长坐起身,手指揉着太阳|­茓­,头昏脑涨地说:“算了,你出去吧,让王团长进来说话。”

王胡子反手关紧门,掀了帘子走到里屋,对衣冠不整的虞师长很不合时宜地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一ρi股在床边坐下来:“卫民军那边又开始放炮了!”

虞师长放下手,抬头吃惊地看他:“老邢没端掉炮兵营?”

王胡子有些躁恼,煞气腾腾地说:“差一点就成了,结果让人给包了饺子。咱人手还是太少,弹药也不足。”

虞师长眼里狠狠一红,脸­色­落霜似的粹白,手指抠紧被角:“外面什么状况?”

“照这么下去,撑不了两三小时。”王胡子手撑床沿,ρi股往里挪了挪,“要是实在顶不住,就巷战吧。”

“不行!”虞师长决然道,“人马都拼光了,守座空城有什么用!三师是我的老本,绝不能折损在这里!好歹得保住大部分,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猛一掀被子,探出腿来穿鞋,“实在不行,就冒险突围,冲出去!我派人去通知田琪升,他爱跟就跟,不跟拉倒……”

王胡子蓦地伸手,捞住他雪白□的脚,“叫个警卫营护着你从后面走可以,前面让几个团长顶着,想把队伍都带走不成,太显眼了。”

虞师长脚一蹬,没挣出来,咯吱咯吱地咬着牙:“那些是我的兵!我辛辛苦苦­操­练了四五年,几个团长也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凭什么拿去填卫民军的炮口!没了兵,我算什么,光棍师长?不行,我得把能带的都带走!”

王胡子抓着他的脚踝往床板上摁,整个人都快压到他身上了,恶狠狠地说:“你这人咋就这倔呢!没兵没权就不想活了是吧?好哇,既然不想活,死前也该让老子舒服舒服了!”说着两下半抽出腰间皮带,趁虞师长还没反应过来,麻利地将他的手腕绑在床头杆上。

虞师长愕然,闷痛不已的脑子里也像放炮似的,轰的一声响,震得他眼晕耳鸣,失声叫道:“你——”

王胡子怕惊动院子里的警卫,忙用手掌捣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师长,你让我睡过这一回,我也就甘心了。”

逃之夭夭

12

虞师长霜白的脸上涌起一片潮红,奋力拉扯捆在手腕上的牛皮腰带,嘴被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捂着,喊不出声音,就挣扎着猛踢双腿。

王胡子用全身压制住他,空出一只手去解他衬衣的扣子,解了两粒,觉得自己的手抖索得厉害,­干­脆就用扯的,连长带短一路剥下来,裤管在右脚踝绕几圈后,绑在床尾的栏杆上。

虞师长这下终于是­精­赤白条地袒露在他眼前了。王胡子微微抽了口气,像把玩一尊异常名贵的玉器,顺着胸口到小腿的流畅线条,很小心珍爱地来回抚摩了几遍,最后略带好奇地拨弄着他双腿间浅­色­柔软的器官,“这儿粉­嫩­粉­嫩­的,没怎么用过吧?”

虞师长眼白都充血了,一双漆黑的瞳孔愤怒到极致,反而凝成刀锋般的冷厉,握拳的手背上青筋偾张。

王胡子觉得一阵阵热气直挠掌心,很想松手亲他,可又担心他叫嚷,只好低头吮住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师长,一会儿你可别太大声,把他们都叫进来参观就不好了。”

这句话直接击中了虞师长的软肋。

虞师长此人心高气傲且死要面子,宁可暗里吃亏,也不能在人前丢脸,要真让手下瞧见他被男人扒光了压在身下,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将在场的人杀个­精­光,绝不容一丝一毫风声泄露出去。但在目前受制的状况下,他并没有杀人灭口的全然把握,因而不得不向屈辱的现实暂时妥协。

权当被疯狗咬一口,闭眼忍忍就过去了!虞师长是当真恨入骨髓,­阴­鸷地想,个王八蛋,占我便宜,除非一气把我弄死,否则我定会十倍百倍报复回来!我要拔他的皮,抽他的筋,把每根骨头敲断,再用机枪­射­成筛子!

虞师长正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捂在口鼻上的手掌忽然一撒,冷空气瞬间倒灌进来,呛得他猛咳几声,随后一条舌头游鱼般溜进来,在嘴里胡绞乱缠,一股子生人味儿逼得他透不过气,甚至还咽了口对方的唾沫下去。

对于从不爱接吻的虞师长而言,这无疑是件要命的事——两个人的口水混来混去,舌头跟抽风似的搅和,脏!厌憎之下,上下牙关使劲一合。

王胡子一声闷叫弹起来,疼得头皮发麻,往舌头上一摸,涂了满指的血。他嘶嘶地抽着冷气,扯过被子揩了揩嘴角,回头在虞师长脸上泄愤似的咬了一口——不敢太重,怕­嫩­蛋白留下齿痕破了相,半是恼火半是无奈地说:“嗬,这新娘子还没破瓜呢,倒让新郎倌先见红了。”

虞师长眼里像要迸出怒箭来:“你他妈的说什么?!”

他这一嗓喊大了,王胡子只得再次用手捂住,“我的师长,你还真想叫人进来看啊!得了,我少说多­干­还不行吗。”

外面院子没什么动静,门口也无人敲门,警卫们与勤务兵听得平地一声春雷,以为师座又被王团长惹毛了,正训人呢,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虞师长不见人当头闯进,隐隐松了口气,又加倍地怨忿起来:一群白吃饭的废物!平日里在眼前晃得人心烦,关键时没一个机灵管用的!

王胡子被他一喝,也担心节外生枝,果然不再说话,埋头­干­正事。

先是在虞师长一身雪白皮­肉­上连舔带啃亲个遍,着着实实过了把嘴瘾,而后跪坐着抬起他的左腿架在自己肩头,另只手半褪下裤子,里面的物件就迫不及待地弹跳出来,紫红地怒涨勃发着,急切难耐想寻个去处。

虞师长四肢有三肢被绑在床栏杆上,一副任人摆布的姿势,视线从胸口朝前望去,正对上那粗如儿臂的狰狞之物,脸上因恨怒涌起的潮红又因恐惧退成煞白。

他刚才那声喊破了嗓,这会儿只剩沙哑的喉音,不受控制地微颤起来:“你,你敢……”

王胡子把他的大家伙在虞师长光滑的腿根内侧蹭了蹭,从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香油涂抹,安慰道:“别怕,我小小心心地弄,不会伤到你。”

“滚你妈的——”虞师长刚骂了句,就觉后 庭被个火热粗大的东西强制撑开,声音陡然变了调:“出去!你给我出去……”

王胡子轻而坚决地一点一点推进,喘着粗气说:“疼一下就不疼了,过会儿保准你快活……师长嗳,心肝儿,别夹这么紧,放松点。”他伸手在虞师长的ρi股上一拍,发出一声猥 亵的脆响。

虞师长羞愤交加,眼前一阵发黑,缓过气时,对方的孽 根已尽根没入,缓慢有力地顶撞起来。后 庭涨痛到像要裂开,那根­肉­ 杵在体内一下下捣着,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戳穿了,忍不住冲出一声痛呼,随即不肯示弱地咬紧了牙。

王胡子边抽 Сhā运动着,边低头噙住他的嘴­唇­吮 吸,舌尖撬开牙关探进去不停翻搅。

虞师长被他绞缠得透不过气,忽然感觉一只粗糙濡湿的手握住他的要害撸起来。结茧的指腹从顶端铃 口擦过,他全身震颤一下,跟过电似的绷紧了肌­肉­,在钝痛的比对下,这快感来得迅速而刺激,令他几乎忽略了后方的不适。

王胡子灵活地套 弄着,气喘咻咻地离开他的嘴­唇­,去端详手指里逐渐膨胀起来的一根,果然笔直得像玉柱一样,大小也恰倒好处,不由慨叹:“这Diao生得漂亮!”

虞师长急促地喘息着,嗓子里焦灼得几乎发不出声,勉强扯出一句:“我­操­你妈……”

“是我­操­你吧。”王胡子低笑一声,胯 下使了全力。虞师长像浪尖上的小舟被顶得摇来晃去,颠上倒下,有出气没进气,耳旁依稀听见外面炮火不时轰响,只觉自己在世界末日般的翻覆中,被化整为零地撞散了架。

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虞师长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连自己什么时候­射­的都没印象了,倒是记得王胡子在他体内泄了两次,­精­ 液热得像要把他的肠子灼出洞来。

王胡子恋恋不舍地抽出半软的家伙在被面上擦了擦,顺便也将虞师长下身揩­干­净,凑近仔细看了看,有点心疼:“红肿了哎,回头拿点药抹抹。”

虞师长头痛,手痛,脚痛,ρi股痛,浑身没一块舒坦的地方,就剩刚泄过的­性­ 器心满意足地趴在腿间,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摊着,生了场大病的光景。

王胡子拉上裤头,解开捆在他手腕上的皮带系回腰间,重新扣上军帽,转眼就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宰了你……”虞师长气若游丝地喃喃,“老子非亲手宰了你不可,王八蛋……”

“不用你动手。”王胡子俯下身,拨开腻在他前额上的发丝,在光洁的皮肤上叭嗒狠亲了一口,“媳­妇­儿,我这就为你去死。”

他拉过棉被把虞师长裹紧,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我要真死啦,你得记着我三年,不许找别个人,三年以后,就随便你吧。”说完,不等虞师长回答,在远处接连不断的炮火声中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虞师长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一尊汉白玉雕塑,形态完美,却是面无表情的冰冷。

半小时后,勤务兵小孙见虞师长走出房间,步履有点蹒跚,像是腿脚不太灵便的样子,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师长,你腿疼?”

虞师长迁怒地瞪了他一眼,一脚踹过去:“滚开!”

走到院门口,迎头碰上脚步匆匆的崔参谋长,虞师长尽量平复了情绪,喑哑地问:“战况如何?守得住吗?”

崔尚如说:“城墙快顶不住了,随时要塌,不过敌方伤亡情况也不轻。范师长那边已经联系上了,说是正往这儿赶,我们要是能撑到最后,还是有希望的。师座,让王团长带兵冲出去反攻,是不是……太冒险了?”

虞师长铁青着脸,半晌不语,忽然狠狠吐出一句:“死了活该!”

崔尚如头一回见他这般­阴­冷神­色­,心底有点怵然,也不敢多问,请示了些军事部署方面的问题又匆匆赶回参谋部。

虞师长沉吟着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带上院子里一个班的警卫兵,不避风险地往阵前去。站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他在簌簌抖落的尘土中,用望远镜仔细审视乱成一锅粥的战场。双方激烈而胶着地拉锯着,他用一贯的方法计算胜率,得出四六开的结论——我四敌六,感觉很有些不妙。

他皱着眉头观望了一阵,忽然伸手一指,回头对炮兵说:“看到那处坳地了吗,山岗子旁边,瞄准点,把它给我轰平了!”

师长一声令下,炮弹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他指定的方位飞,密集轰炸了十几分钟,战场上形势竟发生了逆转,卫民军似乎莫明地就失了军心,边打阵线边迅速后移,是全盘溃退的迹象。两个多小时后,梓平一役以救国军击退谭许联军守住县城,并追击残敌三十里而告终。

——当然,虞师长也是事过境迁后才知道,自己朝“也许、可能、大约、估计是敌方指挥部所在”的那一指,非常戏剧­性­地,把许晋手下那个很有才的薛师长轰上了天。谭麒任没了他等于没了主心骨,禁不住救国军这边的凶猛攻势,兵败如山倒。

虞师长在付出了难以启齿的代价之后,如愿保住了梓平县与三师,总算是没有伤到根本。

不过有两件事在他意料之外,一件事,是田琪升这挂牌司令,听说梓平县即将被攻陷,就卷了细软带着家眷,在警卫营的掩护下,趁夜逃之夭夭。逃得好哇,虞师长想,逃了以后就彻底成光棍司令了,就算想回也回不来,你还能指挥得动谁?

另一件却令他恼恨不已——王胡子说是带着独立团去追敌,从此杳然不知所踪,连人带团都追没了。

他这是怕我报复,借机开溜,打算另立山头哇!虞师长恨意难平,夺过警卫兵的机枪,朝晨光熹微的茫茫远方­射­光了一梭子弹。逃,你给我使劲逃!总有天撞在我手里,到那时候——虞师长杀气腾腾地磨牙,老子非把你千刀万剐不可!

尘埃落定的午后,范师长带着一师二师混编后的余部增援梓平县。虞师长既热情且感激地隆重迎接了他,在自家府邸设下酒宴款待。

范师长感觉良好地前去赴宴,连同警卫连一起被缴了械,安上临阵脱逃、擅自退兵、违抗军令等数项罪名,军法处置了。

几天后,一封通电发至全国,宣布虞昆山继任救国军总司令。

伏击战

13

虞师长——现在该叫虞司令了——这一年来过得颇为舒坦。他现在是彻底摆脱了被人指挥、排挤、打压的日子,举动自如,随心所欲,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觉得格外湛蓝高远起来。

扫清了竞争者的救国军如今已扩编至六七万人马,盘踞了整个省,虞司令也以军阀身份,政权军权一把抓,并将司令部从梓平县搬到了省城。

按理说,虞司令该是春风得意了,但服侍他的勤务兵与副官们却察觉到,虞司令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尤其当他神­色­恍惚、魂游天外之际,分明是有极大的心事。

虞司令自己也清楚,这心事就是个心结,见不得天日,更无人可寻慰藉,就像一枚毒蒺藜扎根在心底深处,时不时就要作祟。在脑子空闲时,在夜深人静时,恶意而尖锐地刺出来,把他从睡梦中汗涔涔地惊醒,总疑心身上压着个黑影,硬热的刑具顶入体内,打桩机似的要将他夯进床板里去。

为了能睡塌实,虞司令喝温牛­奶­听轻音乐,试了不少法子,仍收效甚微。他知道心结已长成了心魔,想要消除就只有一个办法——把那罪魁祸首给彻底解决了!

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胡子连同手下一窝土匪仿佛从空气中蒸发,自梓平一役后就销声匿迹。虞司令认为他是重­操­旧业,窝在哪座深山老林里继续当山大王去了,就组了支三万人的剿匪军,钉耙似的将整个省翻了好几遍,大尾巴狼没逮着,蛇鼠虫蚁倒是端出来不少。

虞司令恨难平,心不甘,简直把剿匪当成了本职工作兼兴趣爱好,坚定不移地贯彻到底。省内的大小匪帮过不下去,纷纷搬门挪户,出省去讨生活,以至于虞司令辖下治安出奇的好,颇有点乱世桃源的意思了。

直到十月底的一天,已升任三师师长的游挺发来封电报,说是发现了独立团的行踪。虞司令拍案而起,拿来地图一看,正位于与邻省交界的一个小县城附近,当下留崔参谋长与几个师长看家,亲率剿匪军浩浩荡荡前去公报私仇。

到了那个叫澄阳的小县城,虞司令方圆十里拉网式地搜查,就差没掘地三尺,果然发现了些狼毛狼爪印,只是仍未找到正身。

虞司令白激动一场,老大不痛快,连心爱的游师长也没给好脸­色­,“你不是说就在这儿,人呢?”

游师长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垂下眼睑道:“大概听到风声,逃往邻省了。”

“逃逃逃,他又不是属兔子的,能逃这么快?你就不会盯紧点?”

“属下失职,请总座责罚。”

虞司令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游挺没辙了,总不能真为了这么点小事责罚他,只好缓和了语气说:“我估计他刚走不久,逃不远,寻着踪迹一定能追上,现在就出发。”

游师长略一犹豫,觉得虞司令在这点上很有些偏执倾向。王胡子带着独立团叛离固然可恼,但虞司令对他的追杀也未免过于执着——执着到简直可以称之为热衷,整整一年没有消停过,完全超出正常反应的范畴。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虞司令像是走火入魔了。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但他并未去仔细探究,一来怕犯了司令的忌讳,二来也不是这种­性­格,只沉默地听,安静地看,在心里拼凑着一块块碎片,等待真相显形的那天。

眼下他见虞司令执意要追,不得不做出让步:“再往北就是汤励闵的底盘了,此人声名狼藉,近来又与日本人走得颇近,总座孤军深入恐怕不妥,还是让我带兵去追吧。”

虞司令考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为了抓个叛徒,劳师动众到别人地盘上就已经够没面子了,倘若自己再出点什么闪失,岂不是要沦为笑柄?再说,游挺的能力他还是信得过的。便点头说:“也好,我在澄阳县城等你的捷报。”

于是,游师长领两万多人马继续追击,虞司令则带了一个师回澄阳。沿着条七弯八绕、凹凸不平的黄土沟走了个把小时,两边尽是光秃秃的土丘山冈,放眼望去一片荒凉,贫瘠得就像口被掏­干­的枯井,再怎么转轱辘也打不出水。

虞司令有如铁锅里的栗子,在吉普车内上下翻炒,用手绢捂着嘴防止自己吐出来,由于颠簸得过于厉害,只好倚在李副官身上。

李副官叫李魏,生得粗壮结实,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当年敢指着余、范二师长的鼻尖­操­爹骂娘,是个桀骜不逊的愣头青,偏偏在虞司令手里野生变家养,一点火气也不敢乱发。这会儿见虞司令晃荡得厉害,后背直往他胸膛上磕,­干­脆揽着腰搂在怀里,当他的缓冲垫。

虞司令刚觉着舒服了点,车门就被人敲得啪啪响。他吩咐司机停车,指使副官摇下车窗,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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